三、多情嘻闹烦愁添
天是很奇怪的,长夜漫漫,似乎是永无穷尽,然而黎明一至,从灰朦朦的一片,到满天红霞,只在一刹那之间,跟着一轮旭日,光芒万丈的跳跃而出,征服了大地。
花如玉坐在树下,仰脸上望,天边旭日的红霞,穿过密密的树叶,她嫩若白玉的脸庞上,洒了一脸细碎的,圆圆的小影,有翠绿、有金红、有雪白。
俊卿轻轻把她扶起来,用衫袖替她擦去眼泪,口中说道:“你若相信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
花如玉展颜一笑,真是百媚俱生,娇态媚情从心中深处涌出。
俊卿受她媚态、艳光所迫,略略有一些目眩神移,牵了他的小手向山下行去,笑着说道:“你送我下山吧,明后天我来拜望令姊。”
花如玉听了只在他身旁轻轻“嗯”了一声,依依在身边随行,朝霞映了晨露,林间有说不出的清馨。
如玉方才是有意引俊卿走入迷途,现在直趋而下,又快速、又迅捷,俊卿看了她一眼,其中若有深意,笑道:“看来你是有意走错路了。”
如玉既不否认,又不承认,笑道:“我们现在是走的下山捷径。”
两人嘻笑前行,步履轻松,从林中走出林外,从林外又将走入林中时,忽从林内闪出一人,身穿道装,一脸天生愁眉苦脸的样子,微微胸前稽首,道:“贫道武当飞霜子,奉掌门人之命在此守望,请两位施主别道下山吧。”
一派的掌门人,或是聚一派之众商量大事,或是开香坛、整肃门规,外人除了深仇大恨,不惜与举派之众为敌,都会避开,以免牵入其中。
俊卿虽然初入江湖,如玉却是深悉江湖规矩的,牵了俊卿的手,便欲回身走去。
俊卿见飞霜道人天生愁眉苦脸的样子,便好似把天下所有的闲愁,都聚集在他一个人的脸上一般,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动了好奇之心,想看看他笑语之时,到底是何等模样,深深一揖,文诌诌的道:“飞霜真人请了,在下余杭白俊卿……”
花如玉在旁一直扯他青衫,见他通了姓名,准备长篇大论的谈下去,扯得越加凶了。
俊卿回头相看,如玉横眸一笑道:“清晨的松林景色很好,我们便别寻一条小路,多走一会吧。”
出家人对妇女最忌平目而视,如玉与她姊姊又僧俗异装,飞霜子是绝对认不出的,可是她们三姊姊说起话来,一般的娇声媚气,任何人一听都可猜知必是姊姊之称。
飞霜子的苦脸容色不动,太阳穴却上下跳动增速,沉声施礼道:“不知两位水月庵主与女施主如何称呼?”
事情既然已经临头,那便无论如何凶险,也只得挺身承挡,花如玉还了一个万福,媚笑道:“水月庵丽水、妙月两位庵主乃是家姊。”
这一回兴师动众去长白山斩蛟夺参,武当因派大人众,掌门人无尘道长的威望素着,不能因争利而轻出,所以没有参与,可是门下弟子伤亡与失踪的时有所闻无尘不得已只得带了门下护法四剑下山,行到临城附近,忽然接了隐名人的报讯,方始漏夜前去抱犊崮与水月庵寻觅救援失踪的弟子。
不想人是救出来了,可是一个个全犯了门中的重责大戒,掌门人若遇见了派中犯了规戒的弟子,势非即刻处置不可,否则何以统御一派之众。
飞霜子虽派在路上守望,免得整肃门规时,外人闯入林内,他对所发生的事,凭听觉也可猜知,不仅武当的威名因此大受损害,便这五个师侄,也难有生望,他心中对水月庵的人痛恨真到了极点,如玉即然直接承认,他全力运气,口中却说道:“久仰,久仰,五位门下师侄们,多蒙女施主们爱护了。”
飞霜子不及他师父无尘道长的功力深厚,能够运气行功于别人不知不觉之间,如玉方才又见识了无尘一举手之间杀了全胜的厉害,飞霜子一举手,她已经娇笑连连的向侧移身,道:“不敢当,不敢当。”
花如玉移身在俊卿的身后,以为飞霜子是武当门下,不会对无关的人轻下毒掌,必定会收了掌劲。
飞霜子却见俊卿笑嘻嘻的,又与花如玉一起从水月庵下来,认定他是轻薄浮浪少年,便伤了也无所谓,所以雄猛的掌劲不收,直冲而至。
俊卿的内家功夫已修练到了上乘的“玄门罡气”,对任何来袭的内劲都自起反应,飞霜子的掌劲直逼得他身上的青衫,向后飘起,猎猎作声,若遇了狂风一般,俊卿的身形不动,飞霜子却在掌劲将竭之时发觉,全部功力倏然之间,被人以一股极强的反未竭震之力,送了回来。
他要闪要避都已不及,只得双掌竭尽全身之力拼命抵御,双足错落迅疾异常,的向后移动,前前后后,一共向后移了九步,方才消去反震而回的功力,勉强站稳脚步。
飞霜子的一张苦脸,越加苦得厉害,眉毛也皱成一线,几乎分辫不出眉心的所在,他以武当护法四剑之尊,在派中除了掌门师尊,地位已极为尊崇,却被俊卿无声无息之下逼回了全部击出的功力,怎不令他大惊失色!
俊卿见他无缘无故不分好歹,朝自己便是一掌,心下微微冒火,忽然双手提在胸前,拼力向前推去。
飞霜子以他内力的深厚来猜度俊卿将发的掌力强弱,那绝不是他可以抵敌的,所以一跃三丈,隐入树后。
谁知俊卿收掌一笑,道:“如玉姑娘,苦脸道士不挡路啦,我们还是仍由原路就从此地下山吧。”
飞霜子心中虽恐他自己是俊卿敌手,仍是抽剑一跃而出,挡在路心,他现在再不敢若先前轻邈,铁剑平平举在胸前,以武当对武林绝佳的高手之礼相见,沉声道:“大侠究意是何方高人?”
俊卿第一次被人称作大侠,心里颇有一点轻飘飘的感觉,笑道:“我不是什么高人。”
(此处原文如此,情节不连贯)
他说完轻轻击掌,身后林中一堆新坟旁边,转出四人,各自面色惨白,身上血渍淋漓,右臂都齐肩断了,用些布条捆扎着,血水仍不断渗出。
不久他们身后又走出一个面容冲穆的中年道者,他向无尘深深稽首道:“弟子飞云这就带了他们回山,传过掌门师尊之命后,再赶赴泰山吧。”
无尘脸上现在又恢复了严肃,吩咐道:“好,你们就走,传命之时,务须对众说明,我武当一脉以玄门修练为主,绿林如此欺人,实在辱我太甚,决不能够再忍,除了闭关修练的长第及留守侍应之人外,嘱他们分传各处,尽聚泰山,于太行山梅家父子一决雌雄。”
飞云子是武当四剑中选来将来继承掌门的人选,功力深厚为同门之冠,无尘令他回山传命聚众,与护送伤者,除了照护受伤之人外,实有不惜一拼的意思,花如玉在旁,不禁为自己的姊妹耽心。
俊卿见那四个少年弟子脸上的冷汗与肩上的血水交流,很为不忍,遂对无尘道:“晚生随狄老师略习医术,请容我为他们上药止血,略减旅途跋涉之苦吧。”
无尘微微颔首示谢,俊卿伸手依次往四人肩上几处要穴点去,果然医仙的传授非同寻常,不仅所点的穴道有好几处非无尘所知,而且止痛止血也确有奇效。
俊卿虽然自小随了医仙与安结熬药练丹,诊视病患,然而象这种重伤却甚少需要他动手的,点穴之后看了他们四人身上的布带不觉犹豫。
花如玉知他心慈,少见兵刃之灾,想上前将捆扎的布带代为轻轻解去,可是四人个个看了如玉都横眉怒目,俊卿只得自己动手,又将怀中取出的药粉洒上,药粉沾了未凝的血水,直泛泡洙,俊卿心知无碍,遂对飞云子道:“等两三个时辰,泡洙下去,结成血痂之后,再走就无碍了。”
无尘也点头示可,道:“你们就等两三个时辰再走吧。”
五人应命退去树后林中。
俊卿见无尘始终不理花如玉,又谆谆告诫自己勿为女色所迷,知他对如玉成见甚深,非言语可以解释,遂起告辞之心,说道:“真人呼唤晚生入林还有他事吩咐么?”
无尘见他始终无悔悟之心,对身旁的妖女不加弃绝,对自己方才不情告知他派中的隐秘,推心置腹的劝慰,略生悔意,道:“你当真不悟么?”
俊卿见如玉一双媚目,静静看了自己,好似任由自己处置一般,遂应道:“掌教真人昨晚是循全胜全寨主吼声上山的,那声吼声便是因晚生如玉姑娘同去设法救援失陷之人,形迹不慎而发。”
无尘冷然道:“那五个不肖的门下,已签了卖身之约,让你去救出,正好遂他们的反间之计,那可算不得甚么好意。”
俊卿见如玉仍然凝目相望,笑道:“我与如玉姑娘相识仅仅一天,不过她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
无尘冷然一笑,道:“我劝戒于你,除了因你内家修为功深,也是念与医仙的故旧之情,你若执意不听,那便算了。”
俊卿见无尘渐生怒意,如玉却一般的娇媚依然,遂把如玉的右手拿起,放在胸前,将她的衣袖向上推去,只见在腕脉之中,一滴晶莹,颜如渥丹,白雪玉腕与守宫朱砂映了朝霞,鲜艳夺目,俊卿笑对无尘道:“如玉姑娘随她姊妹们在欲海绿林之中升沉,却能守真保处子之身,实在可以算得上是女中豪杰。”
无尘修道练武,又掌一派门户,不解儿女婴婉之情,只觉俊卿年青无知又桀傲不驯,所以默然不语。
俊卿续道:“掌门真人严正端方,又掌武当门户;在玄门,在武林都为同道所景仰,对晚生能不弃愚顽,恳切训诲,晚生是很感谢的,一定要时刻警惕在心,不负长者的期望。”
无尘知道这是俊卿的客气之话,人若讲到客气话,那心中的主张,是决不会再变了,说道:“警惕与否那也在你了,你须誓言不得将我派中整肃门规的隐秘,泄于他人。”
俊卿郑重道:“道长放心,便是如玉姑娘也,由晚生作保,绝不让她将今日之事有一言片语告诉他人。”
无尘冷冷的道:“现在这笔帐便上算在全胜的头上,我只领一派之众去太行山寻梅家父子理论,若她妄言贾祸,动了我派门下的公愤,他们自己前来寻仇,就不必怪武当门人心辣手狠。”
如玉将袖子放下,手从俊卿手中抽回只自媚笑不答。
俊卿恭敬应道:“掌门真人放心。”
俊卿停了会儿,又道:“掌门真人若没有别的吩咐,晚生便与如玉姑娘就此下山去了。”
无尘微微稽首相送,他心中虽然不乐,也不愿在晚辈面前失仪,俊卿更是一揖到地,与如玉回身径去,出林又与愁眉苦脸的飞霜子揖别,两人缓缓下山,步履大不如方才的轻松愉快。
两人到得山下,俊卿认得与临城相距不远,昨晨还策马经过,只是不知山上有水月庵就是了,却听如玉低声道:“对不起,害你与人闹气。”
俊卿笑道:“无尘道长不该不与你姊妹们计较,却寻你来发气。”
花如玉也媚笑,道:“他并不是对我发气,只是在替你耽心,怕你这个坏东西不起我引诱,跟了我做坏事罢了,喂,我问你,你的警惕之心哪里去了。”
俊卿提着胸口道:“警惕之心在此。”
如玉笑道:“你什么时偷偷看得我腕上守宫的朱砂?”
俊卿也笑道:“不要讲得那要难听好吗,守宫朱砂是你昨天拖我入林时,以手合在我胸前自己给我看的,我什么时候偷看了?”
如玉笑而不言,半晌方道:“反正是你的眼睛不好,看来我也得时存警惕之心呢。”
俊卿一边慢步前行,一边笑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如玉立定了,横眸媚笑道:“什么岂有此理,难道我娇媚美丽不足以惑人吗?”
秋阳照了晨露,晒得人暖洋洋的,不想走动,俊卿也立定下来,道:“你丝毫不为你姊姊们担心么?”
如玉道:“我只担心武当派的道长们去找麻烦,他们掌门人已经讲过只要此事内情不外泄,便不追究了。”
她停了一会,续道:“至于全胜,早就该死了,我姊姊丽水、妙月陷在水月庵,过一点青灯古佛之外的生活,那也是绿林人物借空门遁迹的常情,他却订了个奖励他山寨手下前来寻乐的规矩,把水月庵当了妓寨,实在欺人太甚,可是天下惑人心志的莫过于女色了,我姊姊们忍了口气,终于将他手下大半收拢了过来,现在他一死,心腹有限,他们寻找我姊姊吵闹,等于自寻死路,我看清楚了,才随你下山的。”
俊卿听她轻言软语讲这些血淋淋的惨事,虽有秋阳与她娇滴滴的声音,也自有冷意,叹道:“红颜祸水,古有明训,这真是信而有征了。”
如玉好似忽然被他语言剌伤了一般,退了两步,垂首问道:“你是骂我么?”
俊卿站处朝着东方,阳光照在身上,他极目远望,自觉极端强烈的目光从无穷远处,如两支利箭一般,自射两目而来,他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举手挡去逼人的日光,笑道:“厉害,厉害。”
如玉见他看早上的太阳,却不理自己的问话,又道:“你为何不回答我问话?”
俊卿道:“太阳是天下至为光明正大之物了,可是若象我这般,故意和他过不去,凝目而视,眼睛也会因此受伤。”
如玉道:“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俊卿笑道:“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是我正在看太阳,你又问我话,我随便说几句我心中的感触罢了。”
稍停又道:“太阳是光明正大,德被万物的,我看看他可不能说我有什么不是,然而若我因此而伤目,既然不是我自己的不是,自然要怨太阳不仁了。譬如红颜美人,男子那是个个都想看的,因此而受祸害,自然要怪他们自己的不是。”
如玉这才得意起来,笑得有若孩提,道:“这话还差不多,他们自己该死罢了,与我姊姊们何干?”
接着又道:“大概你在西子湖上也是如此说法,所以湖上的姊儿才都说你好呢。”
俊卿道:“湖上的画舫楼船,那是万人争捧的,若是失意,偶然一病缠绵,便只有安姊怜惜她们了,她们推安姊对她们之恩,所以人前背后才说我好。”
如玉嗤笑道:“从来不曾见过,像你这种人前人后都拼命夺奖自己老婆的人?”
俊卿不以为意,笑道:“你现在何妨见见,也免得你孤陋寡闻。”
这时太阳早已升入空中多时,远处渐有行人,如玉道:“我不和你们斗嘴了,你事情完了早些来吧,我想回水月庵去看看。”
俊卿无语一揖,如玉也还了一礼,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回身走去。
俊卿到临城,寻了家最大的招商客店,将后院整个包了下来,着伙计买来一只大灯笼,信手画了终南聊络同门的暗记,着他挂在门前。
他此法想得果然甚妙,过午便陆续有终南弟子问之,他把野叟交给他的碧玉斑指拿出来给大家,终南弟子因他是替最尊一辈长老传命,都恭敬得很。
俊卿自小随祖父而长,见到的人,都胡子长长的他一律要叫公公的,委曲受大了,所以十二、三岁,便把长袍马马褂穿起来,开始做大人,现在见来人不论老少,对他都礼遇有加,兴致极好,也不告诉他们所为何事,只叮嘱他们住在店中,整天置酒高会。
次日晚上大条筵席,俊卿方将野叟嘱他们分批联络而行,勿遭绿林暗算的话讲了,各人知他是安洁的夫婿,坐中一半以上是美儿一辈的弟子,见他未语先笑,一副玩皮样儿,那声礼貌上应该叫的“白大叔”可叫不出来,都称他做“白大侠。”
他听了受用得很,也居之不疑。
这时终南已经聚集了十几人之多,有位掌门人的师弟,称做玲珑手许铭先的,平生不仅以“八九”七十二式玲珑手成名,而且做人处世手腕八面玲珑也是终南门之冠,说道:“这一路我走熟了的,沿站地方上的龙头,我去招呼一声就行了,就请他替我们传话,同道之人也不必限于终南,大家聚齐了走路,免落敌人的算中。”
各人都鼓掌称妙,俊卿因受野叟托付之任,却道:“他们传话可以使人见信么?”
一个中年女子穿了身紫色衣裙的却道:“白大侠放心,我师兄是江湖上成名的玲珑手,做起事来,八面玲珑,一定会面面都顾到的。”
许铭先也起立道:“柳师姊的夸奖不敢当,不过小兄交游略广,各门派的传话暗语都略知一二,这件事却不会误事就是了。”
俊卿常听安洁提念的,同门之中好似只有她的大师姊称做广寒仙子柳若馨的姓柳,所以起身问道:“柳师姊不知芳名可是若馨么?”
若馨虽入中年,听男子当众称呼她了闺名,双颊也微微添一层薄晕,应道:“正是愚姊。”
俊卿从席上退身,深深作了一揖道:“提名道姓,语言上冒犯,柳姊姊恕罪,我是因听内子日常提念她学武启蒙和点穴等,统统都是柳姊姊所传,忽然想到,所以表不自禁,问了一声。”
柳若馨笑道:“大家自己人,何必客气。”
俊卿连道平日仰慕之诚,并替安洁谢她当年照顾之恩,经此一来,更加融洽了不少,俊卿原来在卖弄他的大神秘,把大家闷了两天才宣布此事的原委,少年弟子因掌门人急命之故,很为急躁,见他对若馨尊敬,也不再计较。
大家席间约定了明天一早结伴上路,玲珑手首先退席去找人安排他传讯的事情各人酒醉饭饱,也自散去。
俊卿回房中想到明天众人一齐走,断没有让大家在路上空等,自己上水月庵去践约之理,所以乘夜策马出城往水月庵而去,这匹马是在临城新购,虽不及他心爱的追风乌云聪,也还神骏可骑。
到得山下,他将马系在林边,徒走上山,走到庵前,寂静无声,俊卿敲门,也无人相应,他现在是依礼来访,不比初来,可以越墙而入,不由很为踌躇,想不定是继续大声叫门好,还是明晨再来好。
他举手又拍了两下大门,仍是无人相应,只有林间松涛之声起伏不停。
他心中暗想:“初来之时,如玉方一近前,便有人开门相应,门户守望之人何等警觉,现在自己把山门拍得震天大响,为何却反无一人知晓。”
他心中起了疑念,不再作退身的打算,拍门越急、越响,可是仍然无人相应,人想了一想,双手用力朝门缝旁边推去,门闩“咔吱”
一声大响断了门也应手而开。
俊卿穿过小院,入了佛堂,四面打量,只见寂无人声,除了梁上吊下的一盏万年灯外,香火全息,他继续走进后院,站在那依山而进的大厅外面,前天在屋上偷窥,屋内淫歌艳舞极一时之盛,这时却暗沉沉的开一丝灯火。
俊卿拿出他的辟毒避尘大珠,推门而入,莹莹柔光映在四壁,他见地下堆物零乱,可是并无争斗的痕迹,由此猜测应是庵内之人自动离去的,他想:“以花如玉的脾气,此地距城内又不远,走时若非十分匆忙,如玉不会无一语知会自己的。”
俊卿在室内走了一圈,室迩人遐,访人不晤,心中微有惘然之感。
俊卿走到门边,便欲退出,可是不知何故,对举步而去竟颇为踌躇,他心中不解,想了想,忽然大悟,是鼻尖闻到的一股香气有点熟悉的缘故,所以室内虽然无人,他却在不自觉中有人就在旁边的想法,以致如此。
男子对香气的记忆,原不如女子清晰,然而如玉的七巧迷魂,俊卿因曾以全身功力集聚了来辩别它的药性而后加炼化,所以印象深刻,一闻即知。
俊卿在门后找到了香气的来源,是如玉的七巧迷魂帕他映了珠光看上面写的几个字道:“坏东西,有空我自来看你,勿念。”
俊卿见他帕上的留字,已知确是她们自行离去,只不解何故如此匆迫,大堂之中,只有他一人在内,物景、重重珠光莹莹,他在回想:“如玉与自己初见时的音容笑貌,和以后在下山林中的情意殷殷,坚约自己来和她的姊姊们一见,不知是何心意,自己山下林边系马之时,还有犹豫之心,现在访而不见,却又微悔践约之迟了。”
他在门边思想一阵,缓缓退步,依次将门掩了,便是被他将门闩推断了的大门,也顺手带好,下山上马回城而去。
俊卿因为有马,城门已闭,只得在城外小店歇了。
第二天清晨才入城,众人见他出去一夜,现在方回,情怀落寞,似不若昨晚的兴高采烈,骑马是出的北城,只有抱犊崮与水月庵二地,可是俊卿毕竟不是终南门人,又是初识,大家心中虽有疑云,却无有询问。
广寒仙子柳若馨淡淡的说了句:“可能多歇一会儿才走吗?”
俊卿笑道:“无需了,我是出城访友未晤,归途被城门挡在城外歇了一夜,若无别事,我们就动身吧。”
大家都是久惯长行的,说走就走,俊卿住了几天,赏赐甚丰,老板伙计都来照应送行,有两个伙计拿了两个大布包出来,捆在俊卿的马鞍前面,众人不知他带的何物,只觉书生积习可厌,好好一匹马上,带这些累赘东西,令他们看不顺眼。
十数人一起上马出城,结伴而行。
俊卿被小一辈的称为白大侠与长一辈的称兄道弟,他辈份称呼上向来不肯吃亏的,自觉不便与小辈厮混,所以与玲珑手、柳若馨结伴,可是年青一点,笑声总多一点,俊卿听了笑声心里甚痒,嘴里却与若馨、玲珑手闲聊,两人见他神情不属,心内好笑,也不点破于他。
走到狭谷,遍地落石仍在,众人看两壁悬崖,想像之中可见满天飞石的险恶,都连连询问当时的情况,俊卿口讲指画,猛吹一轮。
众弟子对野叟的威猛,美儿的机警,都大声附和叫好,听他无一语提到他自己的事情,心中有无故被他在客店闷了两天之恨,捉狭鬼小沙道:“白大侠当时是和田师妹在一起避祸?”
俊卿卖了一句文道:“然也。”
小沙赞道:“白大侠的功力深厚,当真非同小可,田姊妹的艺业虽好,若无白大侠的翼护,恐怕不见得能挡这许多落石呢。”
他说完之后,众人知他心意,都大声赞仰“白大侠”起来,他们庚词过份,原有讽刺他的意思在内,俊卿浑若受之无愧一般,口中连连虚虚假假的谦虚客气。
“小小年纪,真难为她了,我只收了这一个弟子终算还过的去,不为师门贻羞。”若馨也赞了几句,叹道。
俊卿这才知道若馨不仅代医仙替安洁启蒙,还是美儿之师。
安洁是他妻子,美儿又与他新结的兄妹,俊犯不愿在她面前落狂妄的话柄,笑着将与美儿同生死共患难之后结为兄妹的事说了。
若馨笑道:“这是白大侠照应她,正是她的运气。”
众弟子见讽他,他如若不觉,与本门的关系又很深,看在若馨的面上,都各自住口。
出了狭谷,俊卿记得小云替他编的那根丝鞭是中如玉的七巧迷魂之时失落林中的,进去一找果然还在,他将丝鞭拿在手上,一路上轻摇缓荡,随着错落蹄声,有时想起家中安洁与小云小倩,有时想起美儿与如玉,有时想起安洁所怀的身孕,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惦念。
山东是古时齐鲁争锋的故地,丘陵起伏,山路迥环,在连年兵燹之后,绿林声势大盛,除了通都大邑,渐复旧观之外,道途实在很为荒僻。
练家子练武,忍饥耐渴也是必须锻炼的功夫之一,这时艳阳在天,渐近中午,年长的内力深厚,虽有汗迹还好一点,年青的门下弟们个大汗淋漓,水壶里打开了倒半天,也无一滴余水。
众弟子因已在临城耽误了两天,而且长辈在侧,都只得忍饥耐渴挥汗而行。
到得中午,玲珑手许铭先选了片林间草地,让大家歇马,俊卿将他鞍前两个包裹打开放在地上,一个是按照花如玉的样了准备的,各样菜肴都有,一个是几个水壶,打开了却酒香扑鼻,显然是陈年好酒。
俊卿请各人享用,大家也不客气,谢了便自随意吃起来,只有捉狭鬼小沙,路上一直在对他做鬼脸,这时动手,很是不好意思,笑道:“白大侠一向在家纳福,偶然出门,准备得却这样周到,我们师兄弟们都佩服得很。”
俊卿笑道:“何必客气,我也是方才和朋友学的,请用,请用。”
小沙见菜少人多,酒香引人,再客气下去,那是故意和自己喉咙和肚子过不去了,又做了个鬼脸便自动手,大家都哄然失笑,这一回却是笑小沙的尴尬了,好在善于捉狭别人的,自己的面皮必厚,别人哄笑他是不怕的。
俊卿请他们吃了两天,只有这一餐才吃出交情来,捉狭鬼的师父是玲珑手许铭先,也笑道:“白大侠的功力何等深厚,大太阳下走了半天,连一丝汗星儿也没有,寒暑不侵的功夫,那真是炉火纯青了。”
学武的人都是以力服人,看俊卿温凉自如,颜色与初出客店时毫无二致,都交口赞誉,尤其弟子们羡慕得厉害,女子在江湖上走动若习得此法,可是大大的便利。
俊卿自幼身上带着他师父给的万年温玉精英所成之宝“天心双飞环”,身上是四季如春的,及长练成了“玄门罡气”,是乃武家最上乘的功夫之一,体内的阴阳二气练凝如虹,周向流转不休,又岂仅不畏冷暖而已。
他既是从小不甚知严寒酷暑之威,别人赞美,也却不大在意,笑道:“这也不算什么,医仙狄老师练小还丹,炉火渐臻纯青的最后几天,十丈之内,已经人不能近,狄老师三天三夜目不交睫,除了守望丹炉,还须以本身修练的纯阳真气添益火势,修为上的功力深厚,那才是当之无愧呢。”
终南门下这时已对他略生敬佩之心,他虽然大话炎炎逼人,可是医仙练成小还丹,是终南派十数年话来引以为荣的事情,医仙行医济世,淡泊自甘,很少对人言讲自己练丹学武的成就,所以众人都不停询问其中详情。
俊卿得此良机,大话猛吹猛吹的,听得青年弟子一愣一愣,乌黑的眼珠发亮,心中的羡慕,实非言语可以表达,这种益气助颜的灵丹妙药,虽去不及现在大家舍命去争的蛟丹参王,也是道家的至宝之一,其有助于内家修为的功力更是令年表的弟子们心向往之。
广寒仙子柳若馨也道:“听小安安来信讲,两炉小还丹都是为一身具六阴脉相的童子续命所练,所以丹炉功成,掌门大师兄之处也只送了九颗,掌门人将它统统分献给门中退休的长老,长辈们都大加期许呢。”
安洁本就玲珑娇小,从若馨飞艺时又只得十岁,所以若馨一直是叫她小名,俊卿听了很有奇异之感。
玲珑手却笑道:“那童子不知是谁,福缘如此深厚,使狄师叔能费如许心神为他炼丹。”
若馨微微一笑,看了俊卿一眼,道:“我也不知详情,安安将她自己的一颗给了我家慈数年的痰喘之疾因之而逾,至今健朗无疾,家兄对我女身习武,一直不谅,也至此才对我礼遇有加,时责他自己过往之非呢。”
众弟子听若馨一讲,才知她除美儿是奉野叟之命收徒,始终不收其他的弟子之故,因此对小还丹更加羡慕之心现于词色。
许铭先号称八面玲珑,已知若馨虽然不言,那身具六阴脉相的童子到底是谁,很明显的必是俊卿了。暗想:“狄师叔若非对他有如此大恩,不会把安洁终身,托付于他,然而若非医仙觉得他好,也不会费尽心力,为他炼小还丹。”
所以有意试探,笑对俊卿道:“白大侠,你与吴师妹新婚未久,这一回北上泰山为何不一路同行?莫非是小夫妻闺中不和,起了争执么?”
俊卿笑着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安姊的话小弟从来没有违拗过半点的,便是这一回远行也是奉安姊之命而行的。”
众人见他说得他自己那般乖法,都哄然失笑。
俊卿也笑着说道:“安姊因为我自小便听她的话,所以应允我,我的话只要她办得到的,一定替我办到。”
众人现在都吃完了,在休息着准备上路,听他讲到他夫妻之间的私情,止住了哄笑,静静的听着。
俊卿续道:“我求她下嫁。”
玲珑手笑道:“吴师妹允了。”
俊卿道:“安姊没允,不过也没说不允,后来我祖父病危,遣我族叔替我去求亲,终于把亲事定了下来。”
众人一齐大笑,俊卿也笑着对终南门年青的男女弟子道:“所以各位大哥若钟意师姊师妹的话,一定要好好的多听几句话,要知你们现在便多听一万句,也不及她们将来听你一句。”
女弟了听了俱各大羞,男子见师妹们如此羞法,也一齐哑口无声,俊卿原本席地而坐的,这时起身,团团一揖道:“失言,失言,恕罪,恕罪。”
女弟子之中有一位羞笑着詈了一句道:“厚皮!”
俊卿好像没有听见,笑对若馨道:“柳姊姊或许已经知道,医仙狄老师两次小丹还都是为小弟练的。”
若馨见他自己已经说了出来,所以微微点头。
俊卿笑道:“现在讲出来是不妨了,若早先各位兄弟姊妹知道了问我要,我不给,是不义,给了,等于自促我的寿限,受者是不仁。现在我六阴脉相已经痊愈,余下来的小还丹,现在正准备去交还狄老师,那么……”
俊卿话还没有说完,林外冲进来一个道袍破烂不整的道士,坐地各人一惊之下,一齐腾身而起,拔刀抽剑准备应战。
那道士两眼茫然朝前瞪视,嘴里呢喃道:“小还丹。”
语毕一交跌在草地上。
俊卿惊噫道:“飞霜子。”
这道者满身血污,原已不能辨认,幸得他的愁眉苦脸,深深印在俊卿心中,所以脱口将他来历叫了出来。
玲珑手也道:“不错,这是武当派护法四剑之一的飞霜道长。”
俊卿见他六神无主,气息微弱,又俯伏在地,上前去将他轻轻翻过来,仔细察看,见他身上伤痕不少,却无致命之伤,脉息不应如此微弱得在有无这间,遂将道袍解去,只见胸前肌肤无损,深处有一个隐现淡青色的掌印,围观各人都惊呼道:“毒砂掌!”
毒砂掌借毒气夹在掌风里伤人,功力深厚的人都不屑使用,可是这一掌大异常规,表皮丝毫无损,毒气被他用掌力一直送飞霜子内腑,看的人无不大骇,内腑里掌伤夹了毒气,飞霜子虽然机警听见“小还丹”三个字,翼于灵丹续命,冲了进来,也是极难救治。
玲珑子知道俊卿从医仙习医济世,所以问道:“有救吗?”
俊卿皱了眉道:“不知道,只能治了再看,小还丹虽好,若吃下增助了毒气的声势就更不可治了。”
俊卿伸手点了飞霜子的胸前的璇玑,华盖等各大穴搓手不语,众人各知他是犹豫如何动手施治之故,这等绝毒重伤,微一错失,患者必然即时送命。
捉狭鬼小沙一直在俊卿旁边猴头猴脑的不安稳,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白大侠,你身上何为这样香呀?”
他说完又深深吸气,辨明他所说的话不错,却是“砰碰”一声跌倒在地。
众人又是一乱,分向四外察看,怕他是受了别人的暗算,俊卿被他一言提醒是怀中所藏“七巧迷魂”之故,倒想出了施治之法,那是先以迷魂药性让飞霜子吸入以安内腑五脏,再想起驱除其中的剧毒,迷药理发师补益元气之药不一样,不会将毒气固留于内腑的。
他见众人仍处慌乱,说道:“不妨事,他是吸了我囊中迷药之故。”
他说完复出迷魂锦帕叠成四叠蒙放在飞霜子的口鼻之间,然后依次而祛毒疗伤之计,顿饭之时,方才完毕。
俊卿收了锦帕,飞霜子是一个,小沙是一个,两人都躺在地下,昏迷不醒,七巧迷魂是绿林中最厉害的一种迷魂药物,内应心、肝、胃、肾五脏与阴阳之气,外应五宫七窍,俊卿中伏仍开言说笑,纯是因他功力深厚七窍自行闪息得极快之故。
玲珑手见自己徒儿躺在地下,很不好看,问道:“白大侠可有解药么?”
俊卿摇头道:“没有。”
他见众人有不信之意,解说道:“这帕儿是别人失落的,我拾起来准备还给原主。否则也不会随意放在怀中,以致药香外溢将沙大哥迷倒了。”
方才有人看见他帕上的留字,此话倒没人不信,所以脸上略有神秘的笑意,俊卿也已觉察,微微脸红道:“先拿冷水浇浇头脸,让他们醒过来开言再讲。”
玲珑手关心自己的徒弟,拿了水壶,将水浇在两人脸上,一会便自醒来。
飞霜子的愁眉苦脸若方才吞了苦胆一般,问道:“是谁救了贫道的性命?”
俊卿道:“道长内腑重伤未愈,不宜多言,那些事情不谈也罢。”
飞霜子知道是他所救,苦笑道:“医仙所传,大侠奇术果然不凡。”
俊卿一直想看看他笑起来到底脸上容色如何,现在一看之下,顿然觉得自己的口水在口内忽然变了苦水,说道:“同道相助不足为奇,倒是道长因何受伤,择要告知一二,以便和我们设法防敌避害才好。”
飞霜子沉思半晌道:“我不能说,敌手又似故意遮掩形迹,又似有心嫁祸,我一说你们必然想入歧途,无益有害。”
武当护法四剑,飞霜子最称思索周密,整日价穷思苦想,相随心转,想得多也,终于变成满脸愁苦的样子。四剑之中,他艺业也因此是较弱的一个。
四剑在江湖上威名赫赫,除去俊卿之外,各人都深知飞霜子之言,系深思熟虑的结果,定然无虚,可是情势既然如此凶险,经过情形更加不能不问,都拿眼看住俊卿,一则希望他发言动问各人所疑之点,二则人是他救的,伤口还没有复原,能不能问自然要由他决定。
俊卿想了一想道:“飞霜道长,我毫无江湖阅历,现在想全力助你复原,待道长康复,再与大家详商御敌之计吧。”
他说完不等飞霜子答言,一掌按在他丹田穴上,阴阳真气随即源源输入。
俊卿有助他师父天杀星三年疗伤的经验,输气助人之法,精纯无比,真气若洪水一般源源送人飞霜子的体内,旁观各人见了无不敬佩。
他们初见俊卿,见他文弱,尊敬他只因有野叟信物之故,他的纨绔子弟作风,终南门朴实为尚,都略有反感,俊卿想到人不聚到十数人,按野叟的吩咐反正不能走,一时兴至,不言不语闷了他们两天,更令少年子弟以过,现在看他真气源源输出,脸上神色不露,功力如此深不可测,兼且舍已助人,都深深敬佩,不再有轻视敌视之念。
飞霜子脸上,先是泛起红云,接着红云渐渐消去,脸上沁出汗迹,等到汗迹消去,俊卿收手自行调息,飞霜子已略可转侧,可见迷药的药性也已化去,缓缓坐起,瞑目运气,然后起身对俊卿深稽首为礼。
俊卿这时也已复原,笑道:“道长不必多礼,还是大家一起计议御敌之计吧。”
飞霜子道:“掌门师尊与飞霞、飞雪两师兄已先赶去泰山了。飞云大师兄又奉命回山,武当只有我一人在此负接应守望之责,武当的弟子连连折损,我实是放心不下,在这附近前后搜寻,若万一有失陷的可以及时救援,忽然发觉抱犊崮与水月庵两处,首要之人倏然隐去,我便一路踪迹追下来。”
俊卿闻言在寻思如玉的去处,道:“在这里附近遇土了么?”
飞霜道:“没有,我循山间秘道小路而行,忽然四面拥出七、八个蒙面之人来,将我围了,每一个人都功力甚深,我凡事专从最坏之处设想,一直闪避不肯动手,幸得间悬崖峭壁不少,我突发武当临危救命的腾蛟起凤三绝剑,伤了一人纵身而下,旁观一个老者临空而起,虚空接了我一掌,以为我是必死无疑,所以任由我落于崖下。”
俊卿暗想当初水月庵下,他拔剑只怕存的也是此意,一击中的或者是同归于尽,对江湖险恶,不觉微微吃惊。
飞霜子将他破烂道袍掸了一掸道:“幸得祖师父默祜,道袍宽大,我将它迎风展开,用苍鹰盘空之法下降,虽被荆棘松枝擦得遍身伤痕,却除了胸前一掌致命之外,别无重伤,一路亡命飞奔,听到‘小还丹’三字,这是医仙灵药,是我活命唯一的希望,所以就冲了进来。”
众人最希望知道的那伏击之人的门户派别,他仍然未说,都凝神静候,飞霜子叹道:“那七、八人的招式,我也看出一些,可是以他们的功力之深,用的他们真正本门的功夫呢?还是别派的杂学,可不是我一人之力在短时之内可以辨别真伪的,所以还是不说的好。”
玲珑手道:“可不可以从胸前一掌来推测他们的来历?”
广寒仙子柳若馨也道:“武林中毒砂掌练到这等出神入化的可不多。”
飞霜子道:“他不是毒砂掌的功夫,毒砂掌的毒气随掌风而至,而且也不能将毒气随掌力直直送入内腑,外表丝毫无伤。”
俊卿也道:“毒性很厉害,亏得救治得早,迟了一定无救。”
飞霜子道:“我知道,落地之后,初尚不觉,忽然之间内腑受掌之处,冷热交煎,与普通毒气浸入内腑只有极冷或极热一样,大不相同。”
玲珑手道:“那么只有快走,将此情尽先送到泰山,只要有专研毒掌的人在,总可以多少猜测出一点来源。”
武林中人练剑的人,必定在剑上用尽功夫,对名剑的出处,各种剑法的特性精华都尽量收集记在心中,练毒掌的人自然要较常人熟悉此种类似功夫的来源。
大众便欲上马而行,出得林来,齐都怔住了,蒙面之人分作两边站好,为首老者,道:“飞霜真人,贵体康复得如此之快,真是可喜可贺,我们奉主人之命前来迎接各位高贤前去一谈。”
飞霜子不应低声对玲珑手与俊卿道:“发掌伤我的就是他。”
那老者脸虽然蒙了起来,可是双目神光闪缩,可见功力极为深厚。
玲珑手之所以亦被称做八面玲珑,实因他揣情度势有独到之处,对各种情况皆能应付得宜之故,见蒙面之人,共是八人,为首老者既然一掌将武当四剑之一的飞霜子伤得那般重法,随行各人,便无一可敌他一掌之威。
玲珑手急急问着飞霜子道:“如何是好,此人谁也不是敌手。”
飞霜子道:“不妨,有白大侠在此。”
玲珑手顿然醒悟,此人目中神光四射,自然极为厉害,要与俊卿返璞归真不露一丝会武的痕迹来比较,那就逊色多了。
他因从未见俊卿出手,所以一时想不及此,遂道:“好,请白兄弟敌这老者,其余的七人,二个腿臂微伤的,由六个男弟子抵敌,四个女弟子拿暗器接应,飞霜道兄及柳师姊与我合敌那其余的五人。”
俊卿道:“这老者假使不和我打怎么办?”
玲珑手以为俊卿说笑,道:“白兄弟临敌从容自在,教人何等佩服。”
在他心目之中,以为那老者与俊卿动手之后必无余暇可以他顾。
飞霜子曾被他反震之劲逼退,俊卿方才助他行功复原,功力之深厚更是有目共睹的,他身受之人,对俊卿的信心坚定,更较他人为甚,也道:“白大侠谦谦君子,气度高华,确非常人可及。”
俊卿见二人把自己倚若长城,而自己确是从来不曾与人真正的动过手,急道:“许大哥,小弟讲的是真话,我因从来不曾与人交过手,这老者若不和我打,到底如何应付?”
玲珑手自以为已经作了最佳接应,可攻可守,唯一耽心的是诸弟子与敌手功力相差太远,若一交锋时被敌方骤施辣手,但不免折损了。
忽听俊卿讲来不似假话,说得甚是认真,不觉一愣,问道:“真的?”
那老者是一行之首,心有所图,不欲这十数人走掉任何一个,可是已方人数少一点,若所困诸人四散奔逃,却不及拦堵,见他们低声商量,趁机挥手令手下从前后缓缓进逼,这时合围之势已成,不再客气,大声道:“你们商量好了没有,是由我们请,还是自己去?”
俊卿自小做事,总是样样称心如意,从来不知世间亦有挫折、失望、危险等情,见老者那等狂傲,心中却并无惧怯之念,道:“许大哥,我上去和他闲谈,大家再散开了应敌,他见只有我一人在场,自然便和我动手了。”
他说完不等玲珑手答话,便缓步向前行去,对老者道:“老先生请了。”
那老者不把他看在眼内,挥手道:“你让开,不要在这里碍事。”
俊卿一直遵安洁之嘱,遇敌之时,防身于克敌,将全身真气暗暗运了密布周身,答道:“学生心中一事不明,特意前来请教。”
那老者极不耐烦,道:“好吧,你快讲,老夫可没功夫和你聊天。”
俊卿道:“老先生以布巾蒙面,姓名是不敢请问的了,只是学生幼治伤科,对各种掌伤尤有心得,因些想请问一下老先生那集各家之大成的掌力名称。”
老者微微吃惊道:“这样说来,那老道是你治好的了。”
俊卿笑道:“不敢正是区区。”
老者阴阴的一笑道:“老夫的掌伤不许世间有解法的,拿命来吧。”
俊卿连连摇手后退道:“慢来,慢来,老先生先告诉了我再动手不迟。”
老者不理,举手朝俊卿轻飘飘的一掌印来。
玲珑手自从知道俊卿第一次应敌,大大后悔以他去挡这个主敌,若然失算,岂不令人骂自己懦怯怕事,见老者发掌,知他掌力阴毒,越是轻飘飘的,掌力越重,一跃上前,用手法推开俊卿,以便自己代他应敌。
俊卿既已修习玄门至高无上的绝艺“玄门罡气”,岂是玲珑手一手推得开的,只觉推处一滑,手好像推在水中的游鱼身上一般,一滑而过,人虽然没有推开,对俊卿应敌的信心却因而大增,赶紧退开一旁。
老者一掌飞出,见玲珑手一跃而前,他不以为意,并不改他那一掌的去势,仍朝俊卿发去,他这一掌送出,手下的感觉始终轻飘飘的,与平时敌手应掌而伤的感觉,很不一样,先是一滑,之后是反震之力,源源不绝,他功力既然深,经验阅历更是丰富,知道俊卿貌虽文士,实是劲敌,问道:“你到底是谁?”
俊卿受他一掌,只觉劲气逼人,尤其震力极强,与当初飞霜子那一掌的感觉大不相同,凛然生惊,默默运气,暗察内腑是否受了震伤,暗道:“伤虽然没有受,身上可是极不舒服,再挺下去,必致受伤无疑。”
那老者见他不答,默默调息,认为有机可乘,挥手又是一掌,这一回出掌又疾又快,轻飘也较前尤甚,在场都是会家,却看出所蕴内力较前大不相同。
若馨见了,救援不及,“唉呀!”一声低低惊呼。
只见俊卿应掌而飞,满空飞舞,这正是俊卿新婚时在梅林山筑倏然妙悟而得的“六龙御天”,旁观之人不识其中奥妙,蒙面七人大喜,若馨等人大忧,齐齐动身欲往场中赶去,却见俊卿临空飞舞,始终不离老者头顶丈许方圆之内,老者却始终挥掌空击无功,这一下顿时令忧者喜,而喜者却都一变而为忧了。
原来俊卿想到硬挺无功,久了必致受害,所以应掌而飞,用他变化轻灵之极的“六龙御天”来避开击来的掌力,罡气功夫内运护身,便偶然中上两掌,临空而让,所受掌力不重,必然不会受伤,所以老者一手挥来,他乘势腾空飞起。
这时场中之人,俱已看清,强弱异势,俊卿虽没有出掌还击,可是若然出掌,以他所表现的功力之深,那一击之威,只怕是绝非蒙面老者所能抵挡。
老者心内更是惊怒交并,俊卿就压在头顶上,连想缓手取出兵刃和暗器来御敌都办不到,俊卿升空因他的掌力而上下,以逸待劳,先已立于不败之地。
俊卿等他打了数十掌锐气渐消,远远跃开落在地下,对他拱了拱手,笑道:“老先生功力深厚,佩服,佩服。”
老者见他占了胜算停手,语气中虽然有点讽刺,却无什么恶意,不明他心意所在,凝立不答。
俊卿一战之后,对自己很增了一点信心,所以神态很为从容,他对老者的狂傲凶狠不满,却不愿与他拼死一战,见老者不答,知他是怕自己出言恶毒挖苦他之故,所以续道:“老先生还请上覆贵主人,就说我们旋途匆忙,改日有暇,一定专程前去拜访。”
蒙面老者这才定下心来,沉声道:“阁下深藏不露,究竟是谁?”
俊卿笑道:“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那老者知俊卿是说他自己蒙面不肯以真相示人,却盘问别人的根底,将自己不愿意的事情,却加诸别人头上的意思,他怕俊卿说出更不好听的话来,那可难以下台,所以道:“好,那便后会有期。”
他说完一挥手,两边合围之人各自向旁边林中隐去,俊卿一揖相送,连说:“慢走,慢走,不送,不送。”
那老者见他酸酸的,礼貌上一点不差,要败阵之时,受到这等礼遇,俊卿虽是文士习惯的举动,他却只觉较明讥尤其难当,只得装听不见,快步行些。
他走得那般快法,更在身后添了一阵哈哈的笑声为他送行。
俊卿见他们远去,顺手将马交给飞霜子道:“马送给你,我要去看看这伙人,到底为何要把他们的脸蒙起来?”
他不等飞霜子还言,转身对玲珑手道:“你们不要等我了,我看明白后,自去泰山便是。”
若馨赞道:“此计甚妙,只是你去追踪,切须仔细当心,免得被他们发觉才好。”
俊卿笑道:“不妨事,我只是去看看。”
他说完腾身而起,纵在树梢,凝神远望,林木掩映下,尚可见一此依稀的人影,他以“玄门罡气”而练“六龙御天”,体气的轻灵真是半由天赋半由人力,树下众人只见他青衫飘飘,如履平地,向蒙面人隐去的方向,疾追而去。
俊卿先时想追踪前去,只是一时好奇之心,被若馨一赞,心想:“安姊对自己属望甚殷,再三对自己去赴泰山之会,她将一生的柔情与蜜意,愿望与期待,都付托在自己身上,自己若两手空空,一路玩到泰山去,将来又何颜回去见她。”
他在树梢上踏枝而行,捷若飘风,蒙面诸人又走的是林间山路,不久便追得前后相接,距离仅约有一条箭之遥,他登高望远,不虞前行之人会逸出视线之外,也不再迫近。
这时虽是白天阳光之下,前行众人江湖经验俱极丰富,可是百密一疏,万料不到会有人光天化日下,就在树梢上,以绝世轻功光明正大的跟踪而来,待至傍晚日落,那是更加不会发觉了。
在暗夜之中,功力越高越占便宜,听力视力就在这些地方判别高低,俊卿见他们走入崖边凹壁之中,好似准备今夜息于此处似的,他有“水月庵”大意泄露形迹之戒,所以并不迫近前去,只在不远处选了个隐秘之地坐下,凝神静虑,仔细听去。
众人坐定不久,白天那个老者,说道:“可惜被飞霜子一战逃出手去,闹出这些事来,若两位庵主崖边不避不让,现在可没有这些后患了,明天如何覆命,大家想个良策方好。”
俊卿方知这蒙面老者果是奉命而行,心中暗疑不知他说的二位庵主是谁,却听一个娇声娇气的声音,说道:“屠大人,你可不能这么讲,武当派的起凤腾蛟三绝剑,锋锐难以硬挡,屠大人可也只在他收剑腾身跃下时,伺机送了一掌,我们姊妹可受伤挂彩了。”
俊卿一听便知是如玉大姊丽水的声音,心下惊疑不已,更加凝神听去。
那屠大人冷哼道:“无论如何人总是从你们两位庵主之中冲出去的。”
妙月庵主却接口道:“屠大人,要说飞霜子是从咱姊妹之中冲出去的,倒不如说是屠大人那临了一掌送出去的漂亮好听。”
妙月一语击中要害,连俊卿也知他们之中紧张的情势,空气中连点一声音都没有,呼吸之声清晰可听,这些人一个个都内家功力甚深,若非动了真怒,绝不会呼吸沉浊可听的,俊卿情不自禁站起身来,缓缓走向前去。
他知众人机警,近洞之后,轻轻跃在洞口崖壁上面丛草之中,仍然缓缓坐下凝神听去。
那屠大人似乎对丽水、妙月甚为顾忌,忍气半天,方才干笑道:“这是老朽失言了,谁不知两位庵主和主上与总管都交情极深,恩爱非同寻常,岂是老朽可以随便数说得的。”
丽水、妙月闻言都极为气愤,丽水抢着说道:“这些事情,不必你来提说,你们男子娶妾纳婢,寻花问柳,谁来管你们闲事了,我们姊妹欢喜寻人玩玩,与你可没有丝毫干系。”
俊卿听他们之间先是互相委过,后又互相揭短,旁观各人又似乎双方都不愿得罪,所以默然不语,心中越来越弄不明白,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妙月也接口道:“咱们姊妹好不容易收伏了武当的五个弟子,正想放出去给我们作耳目,你出主意趁全胜在时,去送信给他们掌门人,说是有你在旁边看着绝我危险,那天无尘来要人,若不是我们姊妹应付得宜,把黑锅给全胜顶了,屠大人,我可不是小看你,无尘那一掌你可抵挡不了。”
屠大人被她们姊妹二人,一个接一个,明讥暗讽,说得大怒道:“总管吩咐什么来着,不是要替黑白两道寻仇结恨么?现在玄门的第一派‘武当派’,已经倾派而出,太行山的梅家父子也因全胜之死,暴怒如狂,在设法尽起天下绿林的长老耆宿,出山一拚,我的计谋,什么地方错了?你们若心痛那五个小白脸的面首,你们自己去和总管说去。”
丽水、妙月也很是生气,丽水娇声冷笑道:“你不必如此生气,没有人和你争功,我妹妹不过告诉你,水月庵前面咱们姊妹差一点把命送在你的妙计上面,现在去见总管覆命,可不能再由你信口大吹了,屠大人固然武功计谋都好,别人需是也不全是傻子。”
屠大人忍耐不住,重重“哼”了声道:“真是得意忘形,也不过只是主上和总管玩过的娼妇罢了。”
这两句话,羞辱大过,便是久惯风月场中的丽水、妙月亦不能忍,便俗拔剑一拚,屠大人也把双掌提在胸前,准备一举要她们两人的性命,旁观五人纷纷避让,并不劝慰,很有坐观他们成败之意。
俊卿也忍不住微微探头偷觑,却见妙月把剑收了,将丽水拉得一同仍复坐下,媚声道:“凡是精于迷药的,必定精于毒药,对不对?”
屠大人一怔道:“什么?”
丽水现在也知晓妙月的用意,坐下将剑收了,须知两人合手双剑也绝非那屠大人之敌,那么拔剑便等于自速其死了,乃是智者之所不为,二女狡猾如狐,虽然一时愤怒,顷刻便即醒悟。
妙月只怕他不问动手,他一问恰是正中下怀,笑着高高兴兴的说道:“我们有个妹子江湖上称做‘七巧迷魂’,大人是知道的了。”
屠大人凝然不语,显是默认,妙月续道:“我们两姊妹前几年未出家前,也各有一个小号,大姊称做‘七巧断魂花丽水’,我么称做‘七巧落魄花妙月’,断魂落魄双花,在江湖上当年也还略有一点小名气。”
屠大人听她夸示当年的名讳,很有示威之意,缓缓运气周身一察,并无异状,冷然道:“谁管你们当年叫什么东西,居然套用我掌法的名号。”
妙月道:“你发一掌在你身边那棵小树上试试。”
妙月的声音虽然娇声媚气,然而人说真话时,自有一种叫人信服的语气。
屠大人信手一掌挥去,那树纹丝不动,外表丝毫未伤,山风过处,上半截缓缓倒在地上。
妙月如此而已声道:“屠大人掌力佳妙,果不虚传,可是你若看此树断处,便可发觉你掌中所蕴毒气较前盛大,可见愚姊妹的‘断魂落魄七巧之毒’也不在大人的‘断魂落魄掌’之下。”
屠大人趋前看视,黑夜之下怕看不清楚,晃着了火折子一照,果见断处墨黑之中,错杂了浅灰的条纹,乃从所未有之事,不觉气馁道:“你们究在何时下毒?”
这也正是俊卿想问的,更加凝神细听,这时旁观五人,都不知自己到底受毒没有,各自惊怕之中,更是屏息凝神,所以人数虽然一共有九人之多,却在暗夜之中,听不到一丝呼吸的声音,林间的一声半声鸟啼,更平添不少的鬼气。
丽水、妙月见数语镇住了场中各人,她们行为浪荡成习,同行之人每在不知不觉中有轻视之意,现在一齐为这慑伏,两姊妹都有吐气扬眉的感觉。
丽水娇声客气道:“屠大人垂询下情岂敢不答,二妹你便将详情细说一遍,也好让大伙儿知道,我们姊妹们施毒是受人所迫,情非得已呢!”
她们已经稳占上风,所以语言中一丝火气全无,那老者的毒掌练得那样出神入化,可以将毒气送入内腑,号称为“断魂落魄掌”,对毒药自然知之甚深,知道越是这等无形无影之毒,越是厉害无比难以解救,听丽水说得这等轻巧巧的全是讥讽也只得冷然静听,徐图报复之法。
妙月嘻嘻笑道:“姊姊的吩咐岂敢不遵,言词狂妄之处,各位大人莫怪吧。”
俊卿先在外面洞壁之上,很为他们姊妹耽心,倏忽之间,她们姊妹反败为胜,制人于不知不觉之中,心下实在既有一点凛然戒惧,亦有一点敬佩之心。
须知他自小在湖上画舫楼船之中厮混,风尘女子见得多了,又得他安姊慈心仙子的薰陶,总觉得“斯亦可怜之也”,心中对她们的身世,怜惜同情多于轻貌蔑视,再推与如玉之好,对丽水、妙月,心中实是暗存好感。
便听妙月说道:“屠大人威名素着,我们姊妹岂有不知之理,今天连遭两次败迹,主上与总管赏罚执行得那等严格不二,我一路都在猜测,大人到底要用何法才能避祸免灾,到这里听大人一谈,才知要把一切过错都放在我们两姊妹身上。”
她略停一会,避过一阵山风吹起的扬尘,续道:“软的要我们自己认错,去主上面前撒脸恳求,硬的只怕也有杀人灭口之心吧,嗯,我们姊妹自小受尽你们男子的欺凌,活了这二、三十年,对过防人这心,总算还学到了一点。”
她闲谈始终不及本题,俊卿还好些,其余旁观五人不能判定自己受毒没有,焦虑难言。
妙月见各人踌躇难安之态,微微一笑道:“我们与屠大人一吵,屠大人语言那等泼悍刻毒,我们女子必然不是敌手,羞愤拨剑,便自取杀身之祸了,可是我们剑心是中空的,拨剑还剑,便是施毒之时。”
她见众人虽然俱各蒙面,眼中的焦虑不止,笑道:“拨剑之后,怕屠大人乘机以反击为名,将我们误伤掌下,所以赶快还剑,又怕屠大人吸毒不深,直待你老人家运气周身,将吸入的些微毒气,带入全身奇经八派之中,更从屠大人一掌验毒,这才知道好些年不用的毒药倒还不曾失效。”
她说完回身道:“我们的毒药是以内力震出的,虽然无影无形,却凝而不散,各位大人是绝无妨碍的,若实在不放心,过几天再配一服解药送与诸位,那就更加万无一失了。”
俊卿听了暗暗摇头,心想:“水月庵前还以为她们是临危卖友,害了全胜的性命,现在听来却是预谋的毒计了,自己没有被她们发觉真是幸运,这一行六个人,没一个不被她们制的服服帖帖,又告诉人家绝无妨碍,又告诉人家要送一服解药,生死之间是完全操在她们二人的手上,心机也未免太可怕了一点。”
屠大人半天不语,这时开口道:“你们意欲如何?”
丽水道:“我们见过总管再说罢。”
说完自管与妙月二人坐下调息起来,其余六人虽然心中没一人不波翻浪涌在思想计策,却也只得静坐下来,闭目调息。
俊卿听他们不再言语,他前后所听到的一鳞半爪,似乎内中危机重重,也很想脱身而去,赶到泰山去告诉医仙,让大家一齐来想个对策,免得中了别人挑拨离间之计。
他缓缓退身而去,他功力在他们之上,脚下轻灵无声,再夹了山间的夜风只动树枝丛草的声音,洞中各人竟是无人知觉。
俊卿走到远处,坐定下来,细细思量,只觉头绪纷纭,内情无从捉摸,他想:“自己只从丽水、妙月口中知晓这六人都被称做大人,可是究竟她们对宫府中人的尊称,还是对他们讥讽,须是难以断定。”
他想得定下心来,继续忖道:“那老者屠大人的毒掌儿做‘断魂落魄掌’,掌名取得这等险恶,若然不知那必是此掌多半从未出现江湖吧,那么仅知一个掌名,也判别不出他的来历。”
俊卿本想抽身而去的,现在他仔细一想,又觉听知所悉,全是自己的感觉与臆测而已,对别人言讲时须是无法出口,他想了一想,觉得还是等明天看了那个总管再说。
他虽坐在远处,面是朝向蒙面诸人的存身之处的,稍停只见他们火光一闪,随又有一阵言语之声,他知这些人个个勾心斗角,争执时起,所以并不放在心上。
此时渐近午夜,山野荒凉,只有秋风木叶的声音,他既然决定明天继续追踪,便隐在树后,瞑目调息起来,他定中功夫最好,顷刻便在物我两忘之境,听声也渐去渐远,只听一轻轻的足音,缓缓行进,不由睁目望去,只是一个绰约的身形,谨慎小心向前而行。
他见那人走得近了,也有纱巾蒙面,香气袭人俊卿知道那八人之中仅只丽水、妙月二人是女子,莫非是她们方才忽然发觉有人偷窥,那一阵低语计议,正是分人绕道前来暗算自己么?
俊卿心中既然这样想法,实是凛然生惧,他离家之后数经凶险,已不似从前的粗心大意,想到妙月口中的“断魂落魄七巧”之毒,无形无影,受害之后,亦不能即时发觉,可是防不胜防。
俊卿见那女子并不四下搜寻,却直望蒙面诸人停身之处缓缓前进,深似恐偶然足下的声音稍重,会惊动他人一般,这时那女子已走近俊卿身前数尺之内,俊卿见她身形袅娜,节泽微闻,与丽水、妙月的耸胸丰臀的荡态迫人,很不相似,渐将提防别人施毒之心敛去。
那女子已从他面前过去,他侧目而视,从她背影看来,只觉熟悉得很,既然不是丽水、妙月,那是谁呢?莫非是她们的妹妹如玉,他越想越象,轻轻跃出,走在那女子身后,疾伸双手将她眼睛蒙了。
他正想低声说一句:“你猜,我是谁?”
那女子不知俊卿意存玩笑,她一路追踪,好不容易趁火光微闪之机定了方向,摸索而来,忽然被人贴身偷袭,极惊极怕,她应敌经验丰富,武功不弱,双臂忽然疾向身后那人胸前两侧幽门穴撞去。
俊卿双手还蒙在她的眼上,见她并不回身,出招之快,认穴之准,已经可知绝非是七巧迷魂花如玉了,他松手后退已自不及,只得半蒙眼的右手,向她双臂抱去。
凡是贴身近斗,双方都极为危险,武功高下的距离便大为缩短,俊卿武功虽高,“六龙御天”却以变化轻灵,气势恢宏见长,近身缠拿之术,可是一招没有,他伸右手一抱,只是无意识的自然反应而已。
那女子弯臂曲肘而在那危急之时,几已用尽了全身之力,被俊卿拦胸一抱,右肘虽然被俊卿紧抱之还撞歪了的地方,俊卿内力深厚,自然一滑而过,可是左肘俊卿只拉住了她的衣袖,随了裂帛之音,袖子都拉了下来,可是下是正正的撞在幽门大穴之上。
俊卿痛极了,“唉呀!”低呼,身子连退两步,怀中抱了一人,脚下被林中枯藤一拦,终于一跤摔倒。
他痛极之时,手臂自然用劲,他所抱虽是女子胸前双峰,全身最为柔软之处,也被他勒得“唉呀!”痛呼。
俊卿胸前要穴被人一撞,全身酸痛,嘻笑玩闹的心思全失,神志一清,早从“唉呀!”的呼声里知道怀中所抱的不是如玉,乃是若馨,问道:“是柳姊姊么?”
若馨也从俊卿痛呼声里听出他是俊卿,可是她被俊卿用劲胸前一抱,勒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喘着气回问了一声,道:“是白兄弟么?”
她三十余年处子之身,葳蕤自守,贞静自持,被人称做广寒仙子,何曾受过男子的半点轻薄,现在大惊大惧之后,继之醒悟到被俊卿一手抱在怀中,胸前女子隐秘之处,恰恰在他臂下,全身的热血上冲,满脸涨得通红发烫,耳边“因因”的有若雷霆,在男子气息薰灸之下,全身倏冷倏热,战栗不知不觉幽然娇呻,晕然昏去。
俊卿知道怀中抱的是若馨,心中也是大悔,自己的行动莽撞,闯下这等大祸,可不知如何是好,望了怀中昏去的若馨,酡然如醉。
他自己也是浑身酸痛,挣扎而起,将若馨轻轻抱了,坐在原来调息之处,秋夜山风最凉,昏晕之时须是不能随便将人放在地上。
他望了怀中的若馨,愧悔交迸,只是发愁,若馨醒来后,不讼问他什么话,他都无言可答,虽是强敌在弥他也不曾想到运气调息伤势。
若馨原是怕俊卿毫无江湖经验,功力虽高,容易受别人暗算,所以才与玲珑手说了,望了他在树上的身影,追寻而来,后来入夜,俊卿与前行蒙面之人忽然失去踪影,她知必定已经觅处歇夜了,也在远处歇下,直至火光连续两闪,方才潜迹林中,缓缓摸索而来。
她人在黑夜摸索前进,蒙面的敌党首领武功又在她之上,心内原就时时存着恐惧之心,所以俊卿一蒙她的脸,她惊恐之极,运集了全身之力,运肘一撞,待至危险一除,继之以极端的羞怯,所以娇呻晕去。
现在被山风吹着,渐渐醒来,发现仍自被俊卿抱在怀里,极端羞怯之余,又添了极端愤怒,若非她历经了极惊、极羞、极怒三种极端的情绪,全身真气紊乱无法凝集,实有就此与俊卿同归于尽之心。
俊卿发愁发呆,久久才叹息连连,收回茫然的目光来打量怀中的若馨,他见她全身不停的颤抖不止,而且身上冷热变换不停,不知她是否在昏晕之中,潜意识仍在极端羞怯愤怒之中。
他看了半天,终于下了决心,暗想:“先救过来再说,她就是要自己的命,也乖乖的奉上便是。”
俊卿知道若馨并未受伤,只是喉间闭气,这可无法推拿,只可渡气相救。
他将臂上若馨的玉颈轻轻抬高掀起女子行路的纱巾,他抬得越高越近,若馨脸上的容色也越是清晰分明,便见若馨平时娴淑秀丽与安洁很为相似的脸容,此时可辨不出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他轻轻的亲在若馨闭得紧紧的唇上,直觉若馨全身颤栗愈甚,樱唇软嫩,却是凉冷之极,他舌尖滑过银牙玉齿之间,若野水之漱寒沙,正待运功渡气,突然之间,舌尖一阵剧痛攻心,直痛得他“呵呵!”的叫不出声来。
若馨也一跃而起,伏在树上,哀哀痛哭不止,双手擂拳,若馨日阵雨般敲在树干之上,直敲得树上落叶簌簌而下,落在俊卿身上,落在她自己身上。
俊卿见她伏树痛哭,翠袖单寒,哀声凄恻,尤其左边衣袖被他撕落,更显得玉臂清冷,他将身上的青衿脱下,罩在若馨身上,若馨回手将他的青衫摔在地下,仍自伏身啼哭。
俊卿看了她娇怯的背影,哭泣之时双肩起伏不停,既不能劝慰,又无由致歉,只得怔在一旁,听她嚎啕。
半晌,若馨方停哭,恨恨的问道:“安洁小师妹在这里,你也是这般和人乱开玩笑么?”
俊卿无言可答,半天方才叹道:“我不知是柳姊姊。”
若馨道:“你现在知道了。”
俊卿舌尖被咬,讲一句话要痛半天,仍是忍痛而言道:“我罪大恶极,不敢求柳姊姊的宽恕,只求柳姊姊为我带几句话,容我一死谢罪吧。”
若馨不答,俊卿又叹了口气,方道:“我追下来偷窥,知道那伙蒙面人好像是官府中人,他们首领不知是谁,听那用毒掌老者的语气,好似想借蛟丹参王之争,把武林中黑道与白道豪雄弄一个两败俱伤,所以一个个蒙面尽量隐秘着身份,请你将此话带给医仙,狄老师人缘最好,或许可以为大家排解。”
若馨仍然不答,俊卿又道:“安姊这回不来,是因为怀有身孕之故,求你告诉她为我好好抚养遗腹一子吧,唉!她的恩情我只得待来生作犬马之报了。”
他说完轻轻拔剑,“抱残”、“守缺”出鞘,森森剑气带了一声龙吟,若馨蓦地回身,问道:“你要作什么?”
俊卿被她问得一愣,若馨续道:“你闯了祸想一死了之,可没有那么便宜。”
俊卿心中也是哀伤之极,叹道:“但凭柳姊姊吩咐吧。”
若馨道:“蒙面八人合围而来,你去将他们杀了再来见我。”
他们又哭、又笑、又闹、丽水、妙月等人岂有不知之理,早已分途闯进林来,不过见是俊卿,他们不是敌手,所以在伺机而动,俊卿既有自刎之意,他们越加存观望之心不肯动手了。
若馨久走江湖,不必凝神注意,周围的风吹草动也瞒她不过,俊卿若不是功力高出她甚多,她也绝不会被他蒙了眼睛方始发觉,自然也因此在忽然受惊之下,她所受的惊恐,也因此愈甚,才闹出这一场事来。
俊卿知道蒙面八人之中,功力以叫做屠大人的最高,而丽水、妙月的“七巧之毒”无形无影最难防,可是他因如玉之故,并不把她们两人当做敌人,所以朝向那屠大人存身的方位道:“屠大人过来吧,我就在此地候教。”
屠大人不答,却对他同行诸人朗声道:“此人已知我们的隐秘与底细,若然走脱,总管来了大家都是死路一条,一起随我来吧。”
他虽然受毒,可是丽水、妙月只是意存挟制,他功力尚在,所以仍是一行首领。
众人都见过俊卿的修为功力深不可测,单打独斗决非敌手,所以聚在一起,方始缓缓进逼。
俊卿回首见若馨将他的青衫已经披在身上,遮去断袖露臂,叮嘱道:“那腿臂微伤的是丽水、妙月庵主,剑中有‘断魂、落魂七巧之毒’,动手时抢在上风,仔细提防。”
他俊秀疏朗,神采照人,青衫除去,里面是安洁亲手替他缝制的武生打扮,熨贴合身,更添了一些英爽,若馨虽然羞愤未除,可是方才与他有口脂之亲,也不禁很有神移之感。
此时一宵骚扰,渐近黎明,彼此容色,已清晰可见,众人都是武学高手,看得自然格外清楚。
丽水、妙月是久惯风月的女子,见了心中钟意之极,实是不能忍耐,媚声媚气的道了万福道:“相公请了。”
她们原是蒙面的男装打扮,忽作女子行为,同行之人都有难堪之感,俊卿知道她们的底细,所以并不诧异,静静还了一礼,道:“两位庵主若是无意动手,就请在一旁观阵吧。”
丽水知他窃听隐秘,必定已知两人身份,所以媚笑道:“昨天屠大人请问相公身世时,相公不肯回答,我们也不敢再问,可是身在江湖,便大家都是朋友,何必动手动脚的伤了和气。”
俊卿虽然心中难过,念及如玉当时水月庵前殷殷的嘱托,实是不愿伤于她们,道:“你们让开吧,我受人嘱托,不可伤害妇人女子。”
屠大人等六人看她们姊妹两人,神情很不规矩,俊卿点破她们是谁之后,将蒙面的黑巾也取了下来,他们之中无一人自忖是俊卿的敌手,便是围殴也无必胜之望,所以心中又是难堪,又希望她们二人能用无影之毒,将俊卿擒了。
丽水、妙月见俊卿好言好语的和她们商量,不知俊卿是推与如玉之好,以为他已经受了两人的美色迷惑,所以一齐眉笑连连的道:“相公如此怜香惜玉的温柔多情,便打伤了我们妇人女子,我们也是心甘情愿的。”
俊卿见她们一边笑语,一边缓缓进逼,沉声道:“你们有无影之毒,若再缓行进逼,莫怪我骤施辣手,不得不伤害你等。”
他讲完将宝剑轻挥,剑气寒芒浪涌如山,丽水、妙月见俊卿谨慎小心,骗是绝然骗不到手了,人也被他剑气逼得目弦神移,下意识的往后微退,俊卿将宝剑收了,道:“你们让开吧,那中你们毒药暗算的屠大人,毒性就要发作之前,还可与我一战。”
俊卿自知不明发掌运力之道,出掌不见得能赢得那屠大人的“断魂落魄”的掌劲,可是自恃罡气护身,那老者也伤他不了,准备空手应敌。
丽水、妙月见他收剑,好似敌意不深,她们始终未去将他收服之念,妙月趁机笑道:“你和我们来吧,我们一定以两人的性命,保你一生一世的荣华富贵,不受半点伤害。”
俊卿按了性子和她们商量,实是因如玉之故,见她们烦琐不休,他心中抑郁未吐,很为不耐,举手胸前虚虚一推,丽水、妙月应掌而跃,远远跳开,他的掌力随之发出,直往她们二人身后的六人推去。
他自己虽然有力无处施的感觉,这一掌不能尽发全身的劲气,然而玄门罡气岂是小可,早已将地上的泥沙草木,与空中下垂的枝叶,汇成一股刚猛无匹的洪流,直向六人冲去。
屠大人身形最快,并不硬接,身子一幌,已至丽水、妙月二人身边,道:“快把解药给我,我服了一起应敌。”
丽水微微一笑道:“解药不能给你。”
她见屠大人脸色大变,似有暴怒拼命之意,急急解说道:“身上没有怎能给你,这是我们自炼的辟毒丸,服了可以一个对时毒性不发,等到城内再另配解药吧。”
丽水说完将一颗丸药递来,屠大人无奈只得接过吞下腹中。
他们三人看俊卿掌力的威势,都很为心惊,俊卿却因被若馨撞伤幽门穴后,一直未曾调息,此时一掌发出,运劲之时牵动伤势,一阵剧痛,头上冷汗直流,若馨问道:“你怎么了?”
她一问之后,随即醒悟,必是方对曲肘而撞时,撞伤了俊卿要穴之故。
俊卿微微摇头道:“不妨。”
他口中说“不妨”,可是脸上冷汗不断沁出,可见受伤实是不轻,若馨心中微动怜惜之情,抽剑而出,站在他的身前,翼护着俊卿,她强敌当前,倒把羞愤减去不少。
俊卿方才一掌虽劲,屠大人与丽水、妙月早已避开,剩下五人因林中多古木巨树,虽然一个个都得弄灰头土脸,却没有受什么重伤,见俊卿神色不对,都齐齐合围而上,到得近前,由合而分,分作八方站好,各人自占八卦,“干、兑、离、震、巽、坎、艮、坤”的一个方位,将俊卿与若馨紧紧困在中心。
此阵以乾位为主,无论是攻是守,第一招都由他引发,由蒙面老者屠大人占了,他是一行首领,又功力最高,占了乾位也恰合身份,他因吞服了水月庵主的辟毒丸,虽然随众行动,在未曾将药力行散全身之前,却无提前动手之意。
须知他对自己性命的看重,要在别人的性命千百倍之上,此时俊卿虽是很有可乘之机,若要叫他在体内内患未除之时,出全力一方面袭击俊卿与若馨,一方面策应全阵尽他阵首的责任,利人损己,不顾他自己的性命,他也决不肯干。所以他们八剑齐举,却没有动手。
若馨心现在独自支持,强敌分八方而至,心中实在很有孤单无依之感。她一生行道,多是独来独往,落落寡合,只觉得自己卓萤不群,足以藐视尘环,“广寒仙子”真是当之无愧,所以现在的这种孤单无依的寂寞之感一起,便若毒蛇在咬啮她的芳心,使她心中又酸、又痛、又苦。
蒙面众人围袭之阵既成,心中大为安定,见屠大人调息不攻,都拿眼睛看水月庵两位庵主,丽水、妙月方才妖媚惑人未成,反被俊卿一掌吓开,也是很不舒服,屠大人的安危她们更不放在心上,所以丽水一剑斜出,伺若馨劈去,可是未至即收,脚下移动,早将屠大人的乾位让给芳馨还击。
若馨怀寂寞时回头去看俊卿,见他面上冷汗已收,在瞑目调息,对身外的变化,毫不放在心上,她茫然回顾时,丽水剑已袭至,她匆促还击,其势不乱,然而以一当八,确已出乎她的能力之外,何况还击一剑恰又击向最强的屠大人身上。
屠大人心中甚气,众人不听自己的号令,硬逼了自己动手,他手中剑却不能不应,他不论运掌出剑,都专从阴柔一路,他一剑轻飘飘的飞出,若馨急急收剑息保,果然老者的剑风源源而至,她双手握剑,凝神运气,将全身劲力聚在剑尖,直穿而出。
这一剑虽然挡了过去,可是老者一出手,全阵顿时威力大增,第二剑、第三剑不论是谁出手,配合了全阵的变化,她也非败不可。
她也知道他们如此如临大敌,合力运剑,轮番出击,是为了恐怕身边俊卿暴起发难之故,否则便老者一人,自己原也抵敌不了。
她想到此处,趁虚去看俊卿,只听他说道:“住手!”
他受伤调息之后,虽然尚未完全复原,可是盛怒出声,震得人耳为之麻,齐齐一窒,剑势微微一顿,俊卿已抽剑而出,他“六龙御天”的绝艺,名字是从易经上取的,对太极、两仪、三才、四像、五行……八卦之学,娴熟无比,“抱残”、“守缺”一分,按南北子午线的方向,恰恰指正八卦的“干”、“坤”两个方位,“干”是屠大人,“坤”是妙月。
八人一窒之余,剑势微顿,忽然发觉被俊卿出剑制住了八卦一首一尾的先机,他宝剑寒芒电射,便外行人也看得出是稀世之宝,以他功力之深,配合了这等宝剑,便不论他身受何等伤残,所谓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岂是他们可以抵敌。
所以俊卿叫他们住手,果然齐齐住手。
俊卿指了指若馨道:“我和你们订个约,你们让她出阵而去,我和你们空手对敌。”
他今天一时嘻顽,做了件令他羞愧得无地自容之事,实已存不再活之心,所以如此说法。
若馨也知他心意,抢在屠大人前面拦道:“不行,我是叫你将他们八人杀了再来见我,并不是叫你让他们杀了,放我逃生。”
俊卿做了错事,深自愧悔,可是若馨如此逼人,不觉将他自小任情纵性的少爷脾气逼了上来,怒道:“依你如何?”
若馨微微一笑道:“你那等荒唐胡闹,早就该死了,我让你活命,自然应该依从我的吩咐,岂能自作主张。”
俊卿真想不到他安姊口中,时时惦念的“柳姊姊”,自己见面也深为敬佩的人,竟会这等刁恶,他将头偏过去,不再看她,以示不屑,随口应道:“好吧。”
若馨轻轻的道:“你拼命把他们全部杀了,世上便无人知道你无礼轻薄的经过。”
她说到这里,粉脸微微一红,续道:“你再把剑交给我,由我把你也宰了泄恨,那么你虽然无礼于前,也总算勉强可以补过于事后了。”
俊卿在家中何等尊贵,但是出来文才武功,品貌风流,也是人见人捧的,偶然犯错,心中已自难过得要死,又被若馨骂得一文不值,狗屁不如,勃然大怒道:“我总算认得你了。”
若馨微微一笑道:“你临死还能认得一个人,总算不错。”
俊卿被她激得大怒如狂,急啸一声,震剑起半天冷飙银虹,直向围困八人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