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同室操戈
时间是在风伦大闹沉沙谷的前半个月,地点是在江南扬州城外的一处地方。
黑密密的林子里,只能透进了极细微的月光。林外是一个极大的池塘,池塘与林子间有一条环形的土石路,路旁的荒草间坐着一个沉默的人。
林中不知有多少对的目光,盯住他的一举一动,也不知多少对耳朵,在凝听他的一言一语,黑暗吞噬了一切,而使人有莫测高深之感。
那人面对着平静的水面,双目失神地注视着水中倒映着的月亮,嘴里轻轻地在蠕动着,倒像是个疯子。
黑暗中,一株小灌木旁,忽然轻轻地发出了一丝极低微的悉悉之声,但又迅速归之于平静了。
姚畹觉得身边的陆小真一动,她意识到这一丝声音,便可能使多日跟踪的结果——前功尽弃,她忙右手一伸,轻轻抓住了陆小真,制止住她冲动。
姚畹转过头来和陆小真的目光不期而遇,她震眩了,她觉得陆小真那幽然的神色像是在要告诉她:“我已不能再忍受了!让我出去见他吧!”
她只得表露出安慰及同情的姿态,但畹儿实在不能有所表示,她只是嘴角微微往下一沉,那是莫可奈何的苦笑!
刷地一声,水面上突起了一道丈来高的水柱,但又突突地,迅速地消失了。
湖边那人又捡起了一块石头,漫无目的地贴着水面抛去,于是,接连发出了极清脆的三下的声音,石子在水面上跳出跳入,终于沉入了湖底。
那人忽然抬头仰视着目光,嘴中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道:“我是何摩!我不是韩若谷!”
畹儿心中一酸,眼中浮起了晶然的泪痕——在这漫长的追踪里,要不是免得增加陆小真的悲戚,面对着失去理智的何摩,畹儿真是想大哭三天。
何摩的声音变得徐缓了,但仍是可闻。
“韩若谷是谁?我不是韩若谷,韩若谷又是谁?”
他激动极了,他紧紧抓住了头发用力往四边扯,他的双脚在水中不停地打着,发出了哗啦哗啦的打水声。
畹儿只觉得手背一凉,她不看也知道,这是陆小真的伤心之泪。她有什么话好说呢?她自己也想号陶大哭呀!
东方渐渐地泛出了一丝鱼肚般的白色,远处传来了几声早起的鸡啼。
何摩扬起头来,歪着脖子仔细地听着鸡啼,头儿不停地点着,在计数着它的次数,嘴上浮起了一丝茫然的微笑。
他的动作仍不失迅捷,他站起身来,毫不迟疑地沿着土石路往西北方走去,他的步子很大,但走了三五步后,总要停下来略作考虑,然后大步前进。
他走过了池边的一座破庙,头也不偏一下,仍放步前进。
这在常人是几乎不可思议的事,因为他一夜未曾阖眼,只是枯坐在池塘边,而不过十步之遥,便是一个可供息脚的小破庙。
晨风轻轻地在林中嬉戏着,顽皮地把美如少女肌肤的湖面,吹起了道道绉痕。
她也吹起了何摩的长发——他的发束早就散了,长发垂在肩上,从背影上望去,倒就像一个早起还未及梳妆的妇人。
当何摩的身影消失在林子彼端之后,几乎是在弹指的一瞬间,林中飘然跨出了两个人。
畹儿和陆小真正要跨出去,追踪何摩,不料眼前一花,这两人走出来,竟占了先着。
畹儿心中大喜,正要喊出口:“查姊姊!”
忽然,她止口了,因为她注意到环境十分复杂。查汝明的神色是默然的,她的脸色已失去了往日的娇艳,她的目光是幽怨的,而且不亚于自己身边的陆小真。
畹儿纳罕了。
数月前,当陆介被推下沉沙谷的时候,谷边的一幕已在武林中喧嚷出去了。八大宗派的后人最近所常提到的是六个字——“沉沙谷”和“金寅达”。
同时,陆小真和查汝明在谷上昏倒的事情,也被江湖上的人在乐谈着,因为在陆介的时代里,女子在外面走的人可真是绝无仅有,何况又是如此美貌而且武功高强呢?
其实,畹儿、查汝明及陆小真都是不正常的家庭生活中的牺牲品;姚畹自幼失去母爱,父亲又早逝,查汝明及陆小真自小便自家中失落,所以她们在成年左右的时候,偶而在江湖中走动,并不是没有原因的,而且多半有些迫于环境的意味。
尽管是在江湖中奔走的男女,在那风气未开的年代里,仍是向往着正常的家庭生活的,只是他们或她们多多少少比常人的渴望要淡薄些,这或许是因为见多识广,不易安于斗室的缘故。
畹儿知道查汝明曾在沉沙谷边昏了过去,但仍有三分稚气的她,却想不通她为何会昏过去?她以为查姊姊是病了,尤其是在今天她见了查汝明苍白的脸容之后。
伴着查汝明的,是一个年纪极大的老头儿,一身粗布大褂,腰间斜斜插着一枝短短的破竹,倒像是一杆旱烟管。
畹儿虽役见过他一面,但想来是顶顶大名的“破竹剑客”了,她平时听姚百森和王天等人口中提起此人,都要肃然起敬,心中极是向往,但现一见之下,却不免有些失望,不料破竹剑客,却是一个貌不惊人的老头儿。
也就是因为有了徐熙彭在场,使得姚畹硬生生把“查姊姊”这三个字吞回了腹中。
破竹剑客眉目一扬,脸上木然地道:“明儿,这人真是何摩吗?”
查汝明无力地道:“我在会川见过他一面,确是他。”
由会川大破天全分舵之战,查汝明内心中又不能自抑地连想到了陆介,她记得就是在那一天,在山背的斜坡上,她亲口告诉了陆介,他就是自己行遍天下所找的男子,她当时是何等的羞涩与激动!但是,陆介在分享了她心中的秘密之后,却一言不发他舍她而去。
然后,她和陆介——她未来的丈夫,最接近的一天,应该是在沉沙谷边上,但是,却是人鬼异途了。
于是,查汝明无声地流泪了。
徐熙彭慈祥地抚着她的秀发道:“明儿,别哭,金寅达他师徒两个,我姓徐的早晚有他们好瞧的。”
查汝明低下头去,泪线有如珍珠般地在她白玉般的双颊上滚动着。
破竹剑客面对着这个伤心欲绝的少女,平时的一股机灵,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急得搓搓双手,干笑了两声道:“过几天,各派的门人要到沉沙谷找姓金的晦气去,看样子这何摩想来也是投那条路,咱们也去凑凑热闹如何?”
一听到“沉沙谷”这三个字,查汝明的心情更悲痛了。她一生的幸福都随陆介埋葬在那滚滚黄沙之中了。
其实陆介再出,力拼五雄,已是多日以前的事了,但一方面五雄不会向人提起,二方面青木及陆介师徒为了陆介的家仇,以及何摩的“杀身之仇”,尚待清算,所以也不曾和江湖中其他人接触,因此武林中对这场惊大动地的大战竟一无知悉,而且就是慢慢地知道了,传播的也不会如此之快。
所以不管是陆小真、查汝明或破竹剑客,大家都以为陆介是已葬身在沉沙谷中,只有天真的姚畹仍因坚信自己的直觉,倒反而不伤心欲绝。
破竹剑客话一说出口,又暗道糟糕,自己一提沉沙谷岂不是“火上加油”?他连忙一把抓住查汝明的左臂道:“明儿,咱们跟上他,快!”
他脚下一使劲,只见他虽带上了查汝明,但身形仍如行云流水般地,一点没有拖泥带水之感,真把畹儿看了吓了一跳。
但更使畹儿大吃一惊的是,林外破庙的两扇柴木门这时忽然呀呀地打了开来,无风自动,而且庙门里如鬼魅般地显出了一个人影。那人一身青色长衫,脸孔隐在黑暗之中,只听他口中道:“久闻神龙剑客索精易容之术,这回是真疯还是假疯?”
畹儿大喜,脱口喊道:“张大哥!”
那人刷地一声,跨出庙门,身子转向这边道:“是畹儿吗?”
畹儿连跳带跑地奔了出去,张大哥见到真是她,微微叹了口气,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道:“你还不快回去,你大哥真要急死了。”
畹儿嘟起了小嘴道:“张大哥,你真扫人家的兴,唷!你怎么也会在这里的?”
张大哥慈祥地拍拍她的肩膀道:“小娃子,我不能来不成?”
畹儿被他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怪不得我总觉得有人跟踪着我,原来是你,来!我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
她牵住了张大哥的右手,往林中走去,口中扬声道:“陆姊姊,这位就是我常说的张大哥啦!”
张天行笑道:“人家早就走了,你还穷吼什么?”
姚畹一怔,脸色一沉,但迅又笑道:“我不来了,你又唬人,陆姊姊不会丢下我的。”
她拨开树叶望去,只见方才她们伏着的灌水堆下,冷清清的一片草地,哪还有陆小真的影子。
姚畹心中涌起了莫名的惆怅,寒星似的双目中,迅即浮现了一片红霞。张大哥左掌轻轻抵起了她的右掌。右手在她手背上缓缓地抚摸着,用类似父亲的口吻道:“你从黄鹤楼下来后的一举一动,直到目前为止,疯疯癫癫地在江湖上鬼混,你还小……”
畹儿略一挣扎,收回了右手,毅然地道:“我不管,我要去找陆姊姊。”
张大哥一个旋身,挡住她的去路道:“上次你是放不下你那查姊姊,这次又闹毛病啦!”
畹儿左肩一晃,身子却往右硬挪了两步。嘴中道:“陆姊姊的心碎了,我怎能让她一个人在江湖上走?”
她的口气之中,严然有保护陆小真的责任。她的动作虽是机灵,而且迅速无比,但她只觉眼前一花,张大哥仍是挡住了自己的去路道:“好,我让你去,但是我还有许多事要说。嗅们先谈谈。”
畹儿往林子的那端望了一眼,张大哥知道她的心意,遂笑道:“你放心,你那陆姊姊不会放弃何摩的,而凭何摩这走三步停一停的走法,你就是明天起程,也追得上他们的,要不然,我用五鬼搬运大法把你搬去如何?”
畹儿哪会不知道他是在鬼扯,但听他说得有理,心中也定了不少,却又被他逗得轻轻一笑道:“唁,你什么时候和太上老君打上了交道啦。”
张夭行道:“我这五鬼搬运大法可与众不同,你那五个老鬼拜兄只要我遇上了,待略施小计,他们一定会把你搬到你那陆姊姊的身边去的。”
畹儿被他这一哄,嘴中薄嗔道:“哼!我道是真的,你又知道些什么啦?”
张大哥脸色一正道:“可真知道的不少。”
畹儿笑道:“就是说不出来,是不是?”
张大哥颇有些洋洋得意地道:“错了,我正要说给你听,咱们先找个地方谈谈。”
畹儿玉指一指方才何摩所坐的地方道:“就在这池边如何?”
他们走到了池边,找了一块干燥的地方坐了,张大哥略为考虑,方才缓缓地道:“我有一件事,不能不管,但又不能管,所以我要说给你听,你愿不愿意照着我的话去做?”
畹儿听他说得严重,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张大哥长长地吐了口气,仿佛放下了心头重担地道:“我已誓不再入江湖,但这件事不但危及整个武林,而且严格地说,也和你有关,你知道吗?”
畹儿一怔道:“和我也有关系?”
张大哥点了点头道:“因为,这是我们伏波堡的一宗不可告人的内幕的余波荡漾。”
畹儿心直口快,不知天高地厚地道:“是不是你的‘金师弟’的事情?”
张大哥脸色一变,但又迅速转为平和地道:“不错,正是你上次在黄山上听到的那件事。”
畹儿捡起了一块石头信手往他中一丢,只听得哗地一声,冒起了一支水花,她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道:“是不是金师兄还活着,没有死在寒热谷中?”
张天行大惊,声音都变了道:“你怎么知道的?”
畹儿心中虽是十分激动,因为她的推理正确了,好胜之心在她心中猛烈地发扬着,她好不容易克制了自己的缴动,才笑道:“唔!只是猜猜而已。”
张大哥沉默了半晌道:“你有个大姊姊,也叫做‘姚婉’,你可知道?”
姚畹缓缓地抬起头来,她的眼中迸出了一滴珍珠般的泪水,她没有说话,但是,此时无言胜有言啊!
张大哥平视着水面,他不忍,也不能面对着此时的姚畹,他口中仍不能抑住多年来积压下的情感道:“她的名字是从女旁,你的是从田旁,当时师父为,你取名的时候,我知道他心中是后悔不及的。”
姚畹口中迸出了一句道:“但是,他毁去了我的大姊姊,我恨他。”
她自己也为这句话所震惊了,她自从在黄山听到了三四十年前的秘事之后,她就想说这句话,但她一直把这话积压在心中。她早年丧父,母亲又难产而死,自从知人事之后,她极力把父亲在心目中描述成为一个伟人,这样多多少少可在潜意识中补偿了一些她应得而失去的慈情。所以,她不忍批评自己的父亲,但忍耐是有限度的,而现在的姚畹已超过这限度了。
张大哥忽然一转话题道:“我第一次怀疑到金师弟仍未死,是在上次大家挑我伏波堡梁子的时候。试想百年来,天下皆知我伏波堡藏有一张不可捉摸而形同废物的龙涎香藏图,但却能相安无事,俗语说得好,无风不起浪,为何大家会来找我伏波堡的麻烦?而且,这张图的秘密,当世应该只有二个半人知道,我和你大哥是清楚的,此外便是掌管藏宝楼的李总管,也只知道藏处,可也没打开来看过。但是,为何来人用声东击西之计,轻易便取走了这张图,当时害得你大哥还以为万无一失,连追都不追,这事奇怪透了。”
姚畹道:“可能是事出偶然啊!”
张大哥一摆手道:“这机会太少了,我在离堡之后,便四下探听消息,最后证明,这次风涛全是一个人掀起的。”
姚畹好奇地道:“是谁?”
“陶一江!”
“但是,他已被天全教杀死了。”
张大哥说:“不错,但大家虽是间接或直挂地从陶一江处得到消息,而事实证明陶一江也受了别人的欺骗,因为当时他也在大厅中,和大伙儿杂在一块,只有在后面下手的那人才是原始发起人。”
张大哥说到这里,忽然问道:“前天晚上,你们在一个破庙中是否发现了两具无头的尸首。”
姚畹犹有余悸地道:“真怕人,但下手的那人刀法可真利落,陆姊姊几乎吓昏了。”
须知人在激动的时候,譬如与别人作生死之斗的一刹那,就是多杀了一两个也不会害怕,但一冷静下来,便是见了尸骨都会心中一个寒噤的。
张大哥道:“我正好赶上动手的那一幕,那二个人是陶一江的朋友,他们正好谈到了谁欺骗了陶一江之后,只听的嘭的一声,房门已被踢开,他们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便已身首两处,那人一击成功,口中狂傲地笑道:‘你们以为出了家,便能逃过我这一剑吗?’那人黑巾蒙首,又长啸了一声道:‘灵芝草真灵。’就大踏步走了。”
姚畹脱口道:“蛇形令主!”
张大哥也一惊道:“原来他便是蛇形令主。但是,那二个和尚说是北辽派的一个人在沉沙谷边上告诉他这消息的。那人的名字我还没听到,惨案已发生了。”
姚畹儿觉得内中大有蹊跷道:“我听说沉沙谷中有一个怪人叫金寅达,据神笔王天说是北辽派的,而且那金寅达还是蛇形令主的师父。”
张大哥喃喃地道:“金寅达?金寅达?莫非他就是金师弟吗?对了,金师弟在眉间有一颗小红痣,那金寅达有没有?”
姚畹摇摇头道:“听说此人蒙了一个人皮面罩,做事鬼鬼祟祟的,便是破竹剑客揭开他面罩之后,也只不过是惊鸿一瞥,王天才认出他,他便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张大哥略略思虑了一会儿道:“除上次伏波堡的事之外,还有一个理由使我怀疑到金师弟还没死,近年来,蛇形令主不是在北五省干了不少灭门血案吗?”
姚畹道:“一共二十六起。”
张大哥道:“这二十七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你可知道?”
姚畹迅即接口道:“都是正派的人,譬如萧文宗、张青、雷镇远……”
张大哥打断她的话题道:“不止如此,他们在四十年前曾连手大战金师弟于崂山,那次没挂彩的有二十个,负伤的有十六个,后来又死了九个,但经过蛇形令主这一狂杀,现在一个也不剩,这难道也是巧合吗?”
姚畹也接口道:“对了,听说前次陕甘武林集,要找蛇形令主报仇的时候,他曾在林子里说过一句话:‘只许你们报仇,难道就不许我报仇吗?’”
张大哥右拳一击左掌,怒道:“报仇!报仇!人家可没错,是金师弟先错的。”
畹儿站起身来道:“你要我做什么事?”
张大哥从怀中掏出了一支小旗子道:“你告诉金师弟,说师父弥留的时候,已收回了逐他出门墙的誓言,他若重新改悔,再想作我伏波门下,便收下这支旗子,否则的话……”
姚畹紧张地等着他的下一句,张大哥略一踌躇道:“四十年前的那一幕又要重演了。”
张大哥沉痛地注视着初起的旭日,姚畹知道他心中的矛盾和痛苦,她曾偷听过张大哥在黄山上祭金师弟的祝辞,她几乎不能相信,这前后截然相悖的两段话,竟是同出于一个慈祥无比的张大哥的口中的。
姚畹接过了那枚三角形的小旗子,仔细地看了遍道:“这不是堡门口屋角上插着的那支吗?”
张大哥站起身来道:“此旗是堡中外姓弟子的信物,但在你大哥这一代,因为金师弟的缘故,并没有收过一个外姓弟子,所以世上只有三把,就是我、陆师弟和金师弟的。”
姚畹收起了旗子道:“这把原来就是金师兄的了。”
张大哥点点头道:“师父当初把他逐出门墙,也就缴回了信物,但是临终又撤回了前誓,所以你大哥把这旗子插在堡门口屋角上,原来有向金师弟招魂的意思,哪知道,咳!”
张大哥不忍再说下去,发出了一声幽然的长叹。
畹儿和他走上了池边的土石路,张大哥道:“你先往沉沙谷去,我料何摩虽是疯了,但仇恨天全教之心恐怕并没减少,这次天下武林群赴沉沙谷找金师弟和天全教主师徒俩报仇,何摩一定会去的,所以你那陆姊姊也会去的,我随后就赶到,我得先去找一个人的下落。”
畹儿随口问道:“找谁?”
张大哥望着云天道:“陆师弟!”
姚畹惊道:“但是……”
她止住了口,因为她发现张大哥的脸色极其难看。
但是,她觉得张大哥举止失常了,因为他和陆师兄已有四十年不见面了,在三两天之中哪找得着?
良久,张大哥始夷然道:“我已打听出十五年前,陆师弟曾搬到附近一处大宅院中,现在我得去查问一下,听说他已有了一子一女,我想总不会讯息全无罢。”
姚畹这才知道,张大哥平日也默默地下了不少功夫,她心中暗暗佩服,口中却道:“那我走了。”
她正要起步,张大哥道:“且慢。”
姚畹转过头来,张大哥欲言又止,最后终于畅声道:“你若遇上了金师弟他师徒俩,除了我吩咐的之外,你最好不要动手。”
姚畹知道张大哥仍是眷恋着昔日与金师兄的友情,她由衷地感动了,她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异然的微笑,却不知是同情还是赞美?
张大哥默然地注视着她的背影,迅速地消失在旭日的霞光之中,他木然地长叹了一声,仿佛自己也回享了少年时的快乐。他沉痛地喃喃自语道:“畹儿,不是我不告诉你陆介未死的事,实在是你不能再纵情啦!唉!”
乌云轻轻地遮住了月儿,天空中忽然响起了一丝电花,那又白又黄的光激,在黑黑的天上织成了一幅令人心寒的图案。
电光照着一株奇大的槐树,槐树下静静地立着一个青衫的人,他那脸色白的比电光还要惨然,他口中喃喃地道:“不错,这地方应该是叫古槐园,这株高达云霄的大槐树不是一个绝佳的标志吗?但是,又哪来的宅第呢,咳!附近又没人家,难道……”
忽然,他机警地往附近的林子里一躲,片刻之间,在漆黑中,飘然走来两人。
他们默默地走着,有若鬼魅一般,忽然为首的一人抬头一望黑暗中屹立的大槐树道:“不错,正是这儿。”
另一人迫不及待地道:“师父,你终于要告诉我的身世了。”
“师父”一字一字地道:“十三年前的一个晚上,我路过此地,恰巧遇到有人寻仇的事,便救下了你,但我只从一个临终的妇人口中得知你的名字,此外便一无所知了。”
他们便是青木师徒了。
陆介叹声道:“天哪!难道我陆某人就此不明不白地度过了一生吗?”
听得“陆某人”这三个字,林中人不禁一怔,老泪夺眶而出。
青木道长道:“往事已矣,你只有再加努力,咱们走吧,你的仇人尚在沉沙谷边等你呢。”
陆介凝声道:“不诛金寅达,誓不为人。”
青木语重心长地长叹了一声。
呼地一声,他们又消失在黑暗之中。
良久,林中传出来了一声痛苦的嘶喊声,那青衫的人心中狂道:“金师弟,你好狠心,竟会下此毒手!陆师弟为你折了一臂,还被逐出堡去,你、你、你怎能下手!陆介啊陆介,原来你就是陆二弟的儿子……老天啊,你真会作弄人啊……”
又是猛地一声霹雳,那大槐树猛然一摇,电光正中树梢,刹那间火势熊熊。仿佛是冥冥天意之中,大槐树已尽了指路之用,而把它收归天上去了。
那株槐树瞬刻之间已烧去了大半截,这时哗啦一声,大雨沛然而降,那青衫客茫然地从林中走了出来,他每走一步,心中便是一阵绞痛,他注视着槐树后的荒废之地,但是十多年来,时光已埋藏了一切。
张天行只觉得这堆废墟,也埋葬掉了他那唯一可留恋的少年情趣,虽然,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但是,他却像一个大梦初醒的人,一睁眼,猛然发觉出此生竟都是南柯一梦。
他沉痛地往那大槐树一挥袖,在那烧焦了的残干上,此时竟显出了四个大字:“同室操戈!”
他停下来望着那四个大字,脸上浮起了一股莫名的悲愤。
大雨仍稀稀拉拉落着,但是,他的头上浮起了一股蒸气,他身边半丈之内,竟都是一片干燥之地,滴水不入。
天一大师唯一的高徒使出了失传已久的少林先天气功!
雷声隆隆,但仍比不上他心中的怒吼!
时间是在五雄大闹沉沙谷后的第二天。
在陕西长安以西约百来里的一座山的山腰上,烈日虽是炙人,但山风却是可人,所以在一览千里之余,并没有炎炎夏日之感。
一个年纪老得胡子全白了的老者,懒散地斜靠在一株大松树下,嘴中咿咿呀呀地唱着山歌。
呼地一声,树上掉下了一只松果,来势甚疾,径奔这老者的泥丸大穴,那老者忽然仰面一吸再一吐,那松果来势一窒,反射而上。
树上一人哈哈笑道:“老五,你又进步些啦!到底是年轻人。”
树下是五雄中的老五——“云幻魔”欧阳宗。他不高兴地道:“老大,你今年贵庚啊?”
风伦坐在粗树枝上,其实应该是“浮”在松针上,例着嘴笑道:“老夫一百零七岁又十三个月啦!”
欧阳宗道:“我不过比你少五个月,哪里算是年轻人。”
风伦一吐舌头道:“乖乖,你我这份年龄,这五个月可少不起啦,一日便是一年,你少了百多年,不算年轻又算啥?”
欧阳宗一摆手道:“不和你胡闹,喂,你望望老三回来了没,可带了些什么样的东西请咱们吃。”
原来五雄在这山上修身养性,只待八日之后,便去接收沉沙谷。他们早有退隐之意,但一来实在没有个清静的所在,二来没有传人,三来尚有十年之约未了,非和陆介大战一场不可。现在三事皆了,还不归老,只怕将来不容易,五个人一齐身退了。
这是老人的悲哀——朝不保夕。
风伦仰起头来,用鼻子深深一嗅道:“老三回来啦!不对,还有别人的味道,待我仔细瞧瞧。”
欧阳宗道:“算你狗鼻子灵。”
风伦站起身来,用手括住额前,眼睛眯成一缝,煞有介事地道:“哈!今天加菜了。”
欧阳宗一跃而起道:“是什么东西,兔子还是猪?”
风伦坐下道:“是人子。”
欧阳宗一怔道:“人子?”
风伦摇头摆尾地道:“人子者,食人肉也。”
此时老四“三杀神”查伯闻声也从石洞中走了出来道:“那老三变成名副其实的‘人屠’啦!”
欧阳宗戟指笑骂风伦道:“听他胡吹,老三现在是咱们中间的圣人!”
风伦道:“信不信由你,反正他一早去打猎,现在扛了个人回来便是了。”
老二“金银指”丘正这时也出来了道:“我偏不信,让我瞧瞧。”
没见他什么动作,便已上了树,他“咦”了一声道:“怪哉,那人长发垂肩,还是个女的。”
风伦冷冷一哼道:“我偏说是个男的。”
他们一个说男的,一个硬说是女的,两人在树上便吵了起来,吵声忽然停止,原来“人屠”任厉正满头大汗地扛了一个人走出林子来。
风伦和丘正一齐跳落到地上,任厉旁若无人地扛了那人直往石洞走去。
欧阳宗见他两眼已发了直,连招呼都不向老弟兄们打一个,暗道一声不好,莫非任厉的老毛病又发了。
他们四个不敢离他太近,以免任厉在神志不清的时候,出其不意地来一下。四个人无声地排成一列,跟在他后面。
风伦身为老大,只得干咳了一声道:“喂!老三,你请客也得把客人介绍给大家啊!”
任厉冷峻地哼了一声,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脚下却一点也不放慢,已然走进了石室。
风伦讨了个没趣,丘正在旁边帮腔道:“喂,老三,菜在哪里,午饭没得着落啦!”
任厉又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却把肩上的人仔细地放在一张石塌上,他跪在石榻旁,轻轻地分开了覆盖在那人脸上的头发。
欧阳宗蹑手蹑脚地挨近了过去,瞥了一眼,惊道:“这不是神龙剑客何摩吗!”
任厉头也不回,但却是第一次开了口道:“谁说不是。”
“三杀神”查伯道:“喂!老三,你真的要作人屠不成?”
任厉迅捷无比地转过身来,大喝一声道:“谁敢碰他一丝毫毛!”
四人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心中都在奇怪,这次任厉的疯病可犯大了,但这何摩又与他非亲非故,他为何要无端发疯?
风伦连忙摇手道:“大丈夫说不碰就不碰,别凶,别凶。”
大概普天之下只有任厉发疯才能镇住他们四个了。
任厉这才悻悻地回过身去,又跪在地上,他缓缓地拂着何摩的头发道:“小眉,你放心,我一定会医好你的外孙的,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完整的外孙的。”
风伦他们当然知道这个“小眉”是谁。
但是,鼎鼎大名的后起之秀何摩,怎会又变成了“小眉”的外孙,他们不约而同地有了个念头,只怕任厉又疯得认错人了。
欧阳宗走上一步,扬声道:“老三,这位何小弟犯了什么毛病呀?”
他特别强调了“何小弟”这三个字,来提醒任厉不要再认错了人,前回他莫名其妙地救了青木,这会可没了千年人参,自然不能再轻举妄动了。
任厉沙哑地道:“失心疯!”
白龙手风伦惊道:“那岂不是坎离二脉倒置了吗?”
任厉白了一眼道:“便是短了这二条大脉我也不怕。”
查伯想上前又怕任厉误会,只得大声道:“老三,千万不能乱下手,咱们从长计议。”
金银指丘正耐不住喝道:“老三,你要放明白些,你若下手救他,就要废去自己一身功力,而且两肌力道的反震之力,足以使你坎离两脉倒置!”
任厉声调不改,仍是老话一句道:“便是短了这二条大脉我也不怕。”
欧阳宗道:“咱们兄弟一场,八天之后,便要洗手江湖,你何苦为了这人而牺牲了大家的天年之乐,和百年来的愉快合作。”
任厉抬起头来,瞪视着石壁,显然地,他心中对这句话颇有些动心,但他迅速克制了自己的情感,毅然地道:“我管不得那许多了,他是小眉的外孙。”
他举起右手,食中两指,并指加戟,眼看便要落下。
风伦猛喝一声道:“老三,你这般好差使,为何不让我也分些光彩?”
任厉一怔,风伦一个箭步跨上前去,双手搭在任厉的肩上,查伯、丘正和欧阳宗也不再迟疑,依次搭住了线。
任厉激动了,他别过脸来,眼角中含着泪水,瞟了这四个有百年交情的老友一眼,然后又回过脸去,猛喝一声,长长地吸一口真气,右手双指如闪电般地往何摩身上戳去。
他们唯一的希望是,借着五人的合力,可以强制住何摩肌肉和经脉中潜在的反震之力。
须知常人平时用力,其实都未用尽,譬如一个人平常每日走十里路,便气喘如牛,若有个虎子在他身后追着,他便是一口气跑了百里路,还会嫌慢,哪会觉得累呢?这种潜在的力量,是惊人的。何况何摩又是一流的高手呢?
这是一幅静态的画面,唯一的动态是,五人头上的汗水都已蒸发成气了,石室的壁上蒙上了细细的一层薄雾。
良久,风伦发出了一声声漫长的叹气。
然后是任厉激动的声音。
“小眉,得救了!你的外孙得救了。”
榻上的何摩唔了一声,撑开双眼,茫然地望着五人。
冷酷的原野浸浴在沉静的黑暗之中,不管是山林或沼泽,都使人有毛发直竖的感觉,望而生畏。
月光无力地洒在地上,晚风吹乱了她的足痕。
蓦然,原野中响起了一声凄惨的喊声,像是野兽垂死时的呼唤!更加深了恐怖的意味,震人心怀。
黑暗中,从四面八方,有几点黑影往声音起处扑去。
月光透过了林子,素称柔静的她,竟无助于阻止这幕惨剧。
林中有一块丈方的场子,上面长满了茵茵芳草,草地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另外,还有一个垂死尚在挣扎的人,他跪在地上,双手捧住腹部。
他腹部有一条深而长的伤口,血液和肠子往外面进出,他的双眼仿佛要夺眶而出,瞪视着眼前的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衫,面目隐于黑暗之中。
跪在地上的那人喉咙中一阵咕喀,终于抱憾地离开了人世,而且死不瞑目。
黑衫的那人缓缓地用衣角抹去了剑上的血痕,冷笑了一声道:“天全教这番真个冰消瓦解了。”
他胸中一股豪气在激荡,他仰天长啸了一声,道:“请看今后之域中,谁是我韩若谷之对手!”
他意气洋洋,长袖信手一挥,一丈多远的一棵碗口粗的树枝,应声而折,他低声说道:“哼,灵药真灵。”
忽然,他迅速转身喝道:“什么人?”
林中应声而出了两个年轻文士,其中一人道:“阁下可是韩若谷,韩大哥吗!”
韩若谷一怔,笑道:“姚姑娘为何要易钗而弁?”
姚畹更是一怔,心想他怎会认得我的,但口中却道:“这两位又是谁?”
韩若谷漫声道:“还不是天全教那些杀不尽的贼子。”
他脸上浮起了一阵杀气,姚畹的眼皮忽然直跳,她不慌不忙地走过去瞧了一眼道:“阁下的手法好利落,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韩若谷一怔,但迅即笑道:“姚姑娘说笑了,这覆面躺在地上的是天全教陇北分舵的舵主,另外一个是……”
姚畹抢先说道:“天全教沙河分舵的舵主,入地龙胡天鹞。”
韩若谷脸色一寒,有意无意地走近了姚畹一步道:“姚姑娘知道的可真不少。”
姚畹头也不抬地道:“我也只晓得这个人,还是不打不相识呢。”
韩若谷脸色忽然开朗起来,姚畹道:“来,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韩若谷笑了笑,也不出声,姚畹招了招手,陆小真仍是有些带羞地走了过来,韩若谷见她发上带了孝花,不禁一怔,姚畹道:“这位是韩大哥。这位是陆大哥的妹妹,陆小真。”
韩若谷大惊失色,退了一步,指着陆小真道:“你,你是陆二弟的妹妹?”
小真的泪珠落了下来,她那苍白的脸客告诉了一切的事实,韩若谷猛然惊悟到自己的失态,忙郑重地道:“陆妹妹,二弟的仇我姓韩的一定代他报,我正在四处翦除天全教的羽翼,嘿,总有公道来临的时候。”
他逼近了两人一步,右手抓住剑柄,额上青筋涨起,仿佛极端激动的样子。
畹儿和小真不料韩若谷竟是如此血性的一个汉子,一提到陆介,他便会冲动起来。小真想到自己苦等了多年,好不容易才见到了亲哥哥,不料又祸生不测,陆介竟葬身在沉沙谷中,心中一阵翻滚,不由低下头去,轻声哭起来。
畹儿虽然笃信陆介不会死,但见到陆小真如此悲痛,韩若谷如此的冲动,心中也十分难过。
韩若谷忽然仰天长啸一声,长剑己然拔出半截,啸声未止,林外一人大笑着走进来道:“韩兄好深厚的功力。”
韩若谷一惊,长剑雷电火光似地在空中划了一道圆弧,堪堪掠过姚婉和陆小真身前五寸之处,一株冬青树应声而折。
他口中豪壮地道:“查兄来得正好,为在下作个见证,天全贼子在韩某剑下,必若此树。”
来人竟是天全教的第二号大对头,“一剑双夺震神州”查汝安。(第一号是何摩)
查汝安笑道:“便是查某也要韩兄作这个见证。”
他口头对二女招呼道:“现在伏波堡和武当派为了你们的出走,正闹得天翻地覆呢。嘱,还有一件大好喜事,三位可知道不?”
韩若谷剑眉微皱,查汝安笑道:“你可知‘神花剑客’何摩的下落?”
韩若谷脸色微变,口中却道:“我那河三弟素来神龙不见首尾,我已有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
陆小真和姚畹也脸色大变,幸好林中黑暗,别人也不注意,自然不晓得,查汝安朗声道:“武当门下有人在湖北境内遇到过他,只是有些奇怪。”
韩若谷额头迸出豆大的汗珠道:“什么时候?”
查汝安心中有些奇怪,但仍不动声色地道:“约摸一个月不到。”
韩若谷怔怔地立了半晌,方才说道:“查兄请原谅小弟的失态,我实在久未听到何三弟的消息,所以十分激动。”
查汝安道:“这是人之常情,只是韩兄尚未听完,有件事十分奇怪,韩兄可知道不?”
韩若谷脸色大变,眼中露出奇异的光芒,黑暗中有如两盏明灯。
查汝安道:“何兄竟患了失心疯的绝症,这真是怪事了。”
韩若谷紧张地问道:“他有否提及在下之处?”
查汝安想了一想,摇摇头道:“没听白柏老道说起过。”
韩若谷这才问道:“我那何三弟现在何处?”
查汝安道:“据江湖上纷传,他先是往南走,到了扬州附近,又折向西北,大约总在附近了,大家判断他是去参加沉沙谷大会。”
韩若谷怔道:“沉沙谷大会?”
查汝安惊道:“怎么韩兄还不知道?我以为你也是上这条路的,听说是当今武林三十多派的传人,要上沉沙谷找那姓金的查问十年前的大会的细节,当然,大家希望把蛇形令主的问题也作个了结。”
韩若谷的脸色又一变,变得青灰色,只是隐在黑暗中,没人看得清楚,他凝声问查汝安道:“在什么时候?”
查汝安道:“总在这几天了,我也是道听途说,拿不准儿。”
韩若谷一顿足道:“我先去找何三弟,然后咱哥儿俩上沉沙谷去,三位,在下先告辞了。”
三人目送着他走进了林子,查汝安有意无意地加了一句道:“他真个是神秘的人。”
不知怎地,姚畹心中冒起一个寒噤。
黑夜匆匆地退走了,阳光又普照人间。
一个斜斜的山坡旁,姚畹和陆小真靠在一株大树下,畹儿信手折下了一朵花儿,放在鼻子上深深地嗅了一下,然后,她顽皮地把花朵在陆小真的耳朵上轻轻地拂着,逗陆小真发笑,玩了一会儿,畹儿用中指和拇指把花朵一弹,目送它飞得老远,落在地上道:“昨天那个韩大哥真有点古怪。”
小真眉色不展地道:“人家三兄弟折了二个,如何不气。”
畹儿道:“他那剑好厉害,就在咱们脖子前面五寸处掠过,要是再递得前面一些,咱们岂不是要咔嚓一声,脑袋搬了家?”
说着用手在陆小真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小真推开了她的手道:“你又胡思乱想了,人家杀了多少个天全教徒啦。”
畹儿薄嗔道:“啊!谁知道他为什么杀人啦!唉,对了,你可记得上次在破庙中发现的两个无头尸首?”
小真用手掌压住了心道:“你还要提,吓都吓死了。”
畹儿认真地道:“昨天他那剑对着咱们的什么部位?”
小真略一思索,用手比了一比道:“大概是在脖子的中点,刚好是上下各一半的地方。”
畹儿一拍手掌道:“那两个无头和尚的伤口也是在那地方。唉,真怪,昨晚那两个天全教徒连刀剑都没拨出鞘呢,他又穿了那身衣着,莫非……”
小真一跃而起,打断了她的话题道:“你又说是直觉了,这次你不说些充分的理由来,休想我听信你一句话。”
畹儿嘟起小嘴道:“我当然有道理了,听不听由你。”
小真忙抱住了她的双肩道:“好好,我听就听,大小姐,你千万别生气。”
畹儿笑道:“你坐好,我说给你听。昨晚我们在林子里,不是听他说灵药真灵吗,张大哥告诉我,他看到蛇形令主杀了那两个和尚之后,也曾说过灵芝草真灵的。”
小真道:“这话不成理由,光是我们武当派就有三百多种灵药,你知道他说的是哪一种灵药啦?”
畹儿被她一句话便说倒了,急得直搓手,她想了一会儿,又被她想出了一个理由,乐得她直拍手道:“有了,他昨夜听到何摩尚在人世的时候,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清楚,试想,如果是平常的分手一次,值得如此紧张吗?除非他本以为何摩已经不在人世了的,这才会手足失措。”
小真见她倒有三分道理,小真略作一思索便驳她道:“他若是蛇形令主,陆哥哥他们不早就完了?”
畹儿低下头道:“但是,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小真一想,果然二人都没有善终,心中一阵绞痛,泪水又汩汩流出。畹儿忙叉开话题道:“我最初怀疑到他,是因为他诛了两个天全教徒之后,不说‘二弟,又杀了二个仇人。’反而洋洋得意,自认天下无敌。这还是好人吗?古人说君子慎独,等到我们现身之后,他又装出一副咬牙切齿为陆哥哥报仇的话来,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吗?”
小真被她这一说,回想到当时的情况,真是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汗毛直竖,她惊道:“如果查汝安不及时赶到,我们岂不险哉?”
畹儿扮了个鬼脸道:“好啊!你终于听我的咧!”
忽然,从他们背后有一人冷冷地道:“我可不信。”
畹儿大惊,正要拔剑,小真一把扯住了她,头也不回,冷冷地道:“何大侠还记得我们吗?”
其实这句话应该是“何大侠还记得我吗?”才对,但她硬扯了姚畹。
何摩的音容,无时无刻不印在陆小真的心中,此时虽是乍遇,又背着面,但他那磁性的声音,早在小真的心中起了共鸣,怎会认他不出来?
何摩脱口喊道:“陆真人!”
畹儿机灵地站起身来,口中道:“该我去打水啦!”
她眼角忍不住飘向何摩一眼,想再看看他那副潦倒的窘相,哪知竟是一个翩翩的浊世佳公子,早已打扮停当了。
小真羞愧地低下头去,一把抓住了畹儿的衣角,口中半带哀求,半带喜悦地道:“不要走嘛!”
畹儿的天性是喜欢捉狭的,她轻轻地哼了一声道:“唷,没水喝不要干死了吗?”
何摩上前了一步道:“姚姑娘,我也有一个口讯带给你。”
姚畹一怔,心想真是怪事,何摩又怎会认得自己了,其实她不知上次陆介冒何摩之名大闹伏波堡的时候,何摩早已在暗中窥探着了,所以自然认得姚畹了。
畹儿故意拉长了脸道:“何大侠又有什么见告的啦!”
何摩本来也是一个机伶的人,但不知怎地,只要有陆小真在场,他就会口齿不清的了。
他道:“我方才和五位老前辈分手,他们都向你问好,还有,还有……”
何摩的眼角飘了陆小真一眼,畹儿还以为下面指的是小真的事,她放意催促他道:“快说啊!”
何摩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激动地道:“陆二哥安然无恙,而且功夫大进……”
他话还没说完,畹儿忽然大叫一声,抱住了小真道:“我又对了,陆哥哥没有死,陆哥哥没有死。”
她简直是手舞足蹈了,但是,奇怪的是,作为亲妹妹的陆小真可没她这样冲动。
干是,陆小真内心中自我惊讶了,她惊讶地发觉到,尽管她不时故意把陆介放在第一位,但是经过这次考验之后,她知道了那应该是何摩的位置。
她并不是不高兴听到这好消息,只是她的惊讶远胜于喜悦。她直觉地连想到,如果畹儿的另一个推想是正确的话,那简直是太恐怖的事了,韩若谷竟是蛇形令主的化身,不,这是不可能的!
畹儿是充分失态了,在冲动的时候,她是不自觉的,为了避免她以后的难堪,何摩不声不响地转过了身去,大声道:“至于五雄和陆二哥之战的结果是……”
他故意顿住了不说,果然,小真和畹儿异口同声地问道:“结果如何?”
何摩这才说下去道:“陆二哥没有输。”
畹儿高兴得眼泪都笑了出来,忽然,她想到自己是五雄的结拜妹妹,和武功的传人,岂有为陆介的胜利而鼓舞的道理?于是,她收敛了笑声。陆小真只是含蓄地轻轻笑了一下。
何摩又接下去道:“但是除了人屠任厉老前辈之外,五雄都不认败。只承认是没有得胜而已。”
陆小真以为是两败俱伤,心下又着急了起来,畹儿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道:“姊姊,你放心,耍我那五个拜兄认输,恐怕黄河先要清了才行。”
小真心海渐渐平静了,她觉得如果不再理会何摩,会把他激怒的,她竭力装出平淡的声调来说道:“你的病好了?”
何摩奇道:“我的病?”
原来患失心疯的人,在治好之后,便又把患病时的经历给忘了,在近代人术语,那便是因脑震荡而引起的记忆力丧失症。
畹儿读过一些医书,在旁忙又问出一句道:“陆姊姊自己有心病,偏说别人也害了病。”
陆小真一跃而起,薄嗔道:“看我饶不饶你这小长舌妇。”
畹儿顽皮地把舌头一吐,装了个鬼脸道:“唷!你过河拆桥,没良心!”
说着一拧身,跑得无影无踪,小真被她说得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正要追上去,何摩仓急地喊道:“陆真人!我,我有话要和你说。”
陆小真停下脚步,故意缓缓地转过身来,轻轻一笑道:“你,你有话和我说?”
她为自己的一笑而羞赧了,她低垂了粉脸。
何摩神色间有些焦急,显然他本来是无话可说,他急欲打破这窘局,终于迸出了一句话道:“陆二哥很好,他真的很好。”
小真忍不住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的脸更红了,嘴中轻轻而缓长噢了一声,她折了一朵花儿,用两只手慢慢捻着,好像专心在玩花似地。
何摩急得脖子也红了,千百下句话在他脑海中掠过,但是,他不能选出其中的任何一句来,他急忙凑出一句道:“谢谢你点破了迷津。”
小真把头一偏,口中又噢了一声,充分显露出一个少女的娇憨来。
何摩急忙道:“方才你们怀疑韩大哥,现在我想起来,倒有些道理。”
小真听他也这般说,心中一惊道:“这话怎么说?”
何摩凑近了两步道:“上次我在断肠崖上,遭到令狐真及白三光两人的夹击,我奋战了半晌,心中挂念着韩大哥及安氏父子的安危,便放出了一支红色的火箭,不久之后,山上冲下了一个黑衫的人,竟比旋风还快,我只听得令狐真闷哼一声,被他逼退了半步,这时白三光向我逼攻,我只道是韩大哥来施救,他口中道:‘何三弟别怕!’我就转身去抵御白三光,把令狐真交给他,哪知他冲到我身边,蓦然暴喝一声,我只觉罡风扑背,忙横移一步,哪知下面是万丈深渊。”
陆小真虽然明知何摩已经康复,而且站在自己身前一步之处,但此时也不禁惊叫一声。
何摩感到她的关心,心中暖暖的,劲也大些了,他朗声道:“我只记得顺手一抓峭壁上的老藤,身子一荡,后脑碰上坚硬的石壁,然后醒来之后,已是身在千里之外,而且是在数月之后,五位老人家经我再三相询,但是都不肯告诉我其中经过。”
陆小真想到这一个月来,她天涯追踪着疯狂的何摩,自己心中是多么地委屈,眼睛不由红了起来,何摩误以为她是在一洒同情之泪,激动地抓住她的手掌道:“陆……小真,我没有受伤。而且一点也没有变。”
他最后这句话是双关之语。小真尚是第一次接触到男子的手,何况又是芳心默许的人,心头突突地跳动,呼吸也变得短暂而急促了,脸上已红过耳根。
何摩默默地凝视着含羞的陆小真,良久,他才如梦初醒,想到自己越轨的行动,忙放下了小真的手,斜斜靠向树干上道:“我虽和韩大哥结义已久,但我和陆二哥对他的出身都不清楚,而且常常不聚在一起。现在想来,那天他本来是要除去陆二哥的,要我去取水,但是我不肯,结果陆二哥去了,幸好如此,否则岂不让他太称心如意了一点?”
陆小真也靠在树干上道:“真奇怪,昨天查汝安问你那韩大哥的时候,他竟推诿不知你最后的行踪,好像完全没有断肠崖这会事似的。”
何摩霍然一惊道:“难道,那天推我下崖的真是他不成?”
陆小真为人忠厚,她道:“你这话还要再考虑,你仔细想想以往和他相处时的情形再说。”
何摩晤了一声道:“我本就对他那神秘的行动感到兴趣,我本以为他只是要称霸武林,所以可能会暗害陆二哥,但可并没想到他竟是蛇形令主。”
“我们是在华山结拜的,现在回想起来,他第一件可疑的事,是我们一路追赶蛇形令主,老是差了一步,有一天在路上发现了铁烟翁张青的尸首之后,有三条叉路,当时我随口说这三条路可能会汇合,他却一口咬定不能会合,好像已走过了似地,我心中虽是奇怪,也不料有他,结果我和陆二哥都先后坠入了‘枉死城’中。”
陆小真眉儿一跳,惊道:“枉死城?”
何摩知道她误会了,笑道:“那是一个绝谷。”
何摩接着道:“后来,我们去赴黄山虬髯客的约会,他在信女峰下匆匆而去,说是打先锋,我们赶去,照着他的记号,但每到一处,蛇形令主总是先犯了案,而且总比他留下的记号早个一两日,当时我还对陆二哥说,蛇形令主莫不是冲着俺们来的。结果一到了兰州城,才进城门,便被天全教的骗了,当晚跑到兴隆山,和温嘉他们同时受愚,而蛇形令主同时便在兰州城内安府闹事。岂不是太凑巧了一点?”
陆小真道:“你们在路上或许太招摇了一点。”
何摩断然道:“我们买了一部旧马车,陆二哥扮车夫,我扮一个书生,怎会招眼,一路沿着韩若谷的指记走的,偏碰上了好几起天全教的高手,现在想来,他是早有了计算我们之心了。”
陆小真抢着说道:“再下次便是在会川天全分舵,你们正要下手之时,韩若谷突然现身了,对不对?况且当时你所找到的蛇形令主的面巾,余温尚在,又是也不是?”
何摩一惊道:“你怎会如此清楚的?”
陆小真本想说,你的事我怎会不关心的呢?但她倒底是个少女,这话又怎能说得出口?她心中又羞又急,暗暗气何靡不知自己的心意。
何摩也没有和女子相处的经验,实在弄不清楚为何她又要脸色一变了,只得急忙叉开话题道:“同时更奇怪的是,蛇形令主那套衣服也不翼而飞,现在想来,他杀了九尾神龟也是灭口而已。”
陆小真惊叫了一声,何摩奇怪地望了她一眼,小真道:“方才姚畹说蛇形令主就是他,我还不相信,因为他为何也要杀天全教徒,原来是为了灭口,怪不得昨晚那两人刀剑都未及出鞘,而且查汝安还无意说他的衣衫像煞了蛇形令主,对了,一切都对了。”
何摩不知昨夜之事,但也不便细问,何摩闭起眼睛道:“再下面,就是轮到你和我见面的那次了,后来听说陆二哥和查汝安合战天全三大高手的时候,他竟愿意独战查汝安,而让令狐真及白三光来对付陆二哥,可见他是怕被陆二哥认出来。
再然后,就是我和陆二哥上武当山了,那次……”
何摩情不自禁地想极话题扯到陆小真和他在后山不期而遇的事上,陆小真却轻轻地笑了一声道:“那次他又怎样啦?”
何摩无可奈何地窘笑着道:“我下山来赴援陆二哥,正好遇上蛇形令主逃进一个竹林,我和陆二哥赶到,他却忽然装着被蛇形令主从林子中打了出来,其实是撞住我们的追赶,啊!他若是被蛇形令主用推力击出竹林的,但是为何前胸衣上有一大块破洞,这分明应是抓力所致,可见是他自己抓破的,唉,当时我只要走进竹林子去,一定能发现他脱下来的黑衫及黑面罩!”
何摩痛苦地板着指节,陆小真知道他心中真是十分懊悔,终日追逐蛇形令主,终日要破天全教,但蛇形令主兼天全教主,竟是自己的结拜大哥,这岂只是丢人而已,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于是,陆小真半带安慰地道:“亡羊补牢,犹未晚也,骗人也只能骗一次啊!”
何摩忿恨地道:“他何止骗了我一次!”
不料山坡上有一人尖声道:“他何止骗了我一次,啊!”
何摩一怔,陆小真羞得急忙道:“畹儿,你!”
畹儿从山坡上蹦跳跳地走下来道:“谁骗了你啦,是不是陆姊姊?”
何摩向她一揖道:“多谢姑娘指点我的迷津,要不然我被韩若谷欺骗了一辈子还不得知呢。”
哪知畹儿头一场道:“唁,你的迷津可真不少,她也指点,我又指点,哼!”
何摩一怔,知道畹儿反话都偷听了去,陆小真虽然没说什么私话,但孤男寡女处在一起,被人偷听了去,到底不好。陆小真被畹儿这一说,真是又羞又急,话也说不出来了。
姚畹笑道:“其实说起来,何大侠也不是我的外人。”
何摩当然知道陆介和姚畹的感情的,他有机可乘道:“是呀,陆二哥是我的结拜兄弟。”
姚畹白了他一眼,赌气道:“谁说陆大哥啦!你那结拜大哥韩若谷是我的师侄。”
何摩及陆小真异口同声大吃一惊道:“什么?”
姚畹得意地笑道:“你们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的师父是金寅达,而金寅达又是我的小师兄,哈哈,你们两个都比我矮了一辈。”
陆小真见她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也降了她一口道:“不害臊,凭什么做人家的长辈?”
姚畹一指何摩道:“就凭着韩若谷是他的大哥!”
何摩忽然郑重其事道:“姚姑娘,你有没有姊妹?”
畹儿脸色一变道:“你问这个干吗?”
何摩踌躇了一下道:“是风伦,风老前辈要我打听的,他说,去问问看,伏波堡可曾另有个姚婉?”
小真听成“姚畹”,还以为是何摩故意轻薄,怎么直呼姚畹的名字?她心中微微一惊,为何一向拘派的何摩怎会如此说话?
但姚畹脸色一沉道:“正是亡姊姊!”
何摩不料问起了别人的秘事,心中真是像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姚畹从怀中拉出了一面旗子道:“这便是金师兄的信物。其中的事情可真是说也说不尽了。唉!”
何摩好奇地接过手来,陆小真也凑上来看,因为伏波堡在武林中素以神秘和闭关自守著称,百年来见过姚家的人可真不多,更无论这类信物了。
小真乍见之下,好像见过这面旗子似的,何摩却啊了一声道:“陆大哥也有一面这样的旗子!”
姚畹像中了一箭似地一跳道:“陆大哥是不是姓陆?”
她这话脱口而出,自己也没考虑,把何摩逗得想笑又不好意思笑。陆小真笑着道:“废话,我哥哥不姓陆又姓什么?”
姚畹忽然抱住陆小真道:“陆姊姊,咱们是一家人!”
她高兴得眼泪也流了下来。
这一来,倒把何摩及陆小真弄糊涂了,姚畹静下来才说道:“陆姊姊,你家可曾住在江南的扬州?”
陆小真低下头去,姚畹这才想起她从小和家中失散,哪会记得?口中忙道:“该死,我怎么忘了,上次青木道长曾说过一面旗子和伏波堡,对了!我想起来了。”
姚畹见他们仍是一脸茫然之色,一时自己也呆了,她心中飞快想起一个念头,她抓住陆小真的双肩道:“陆姊姊,你记记看,你父亲是不是一个断了左臂的人?你曾否见过这面旗子?”
淡薄的记忆在陆小真茫然的心海中浮沉着,她闭起了双目,但飞过她胸中的都是一片一片的空白,忽然,她觉得身形一晃,那是姚畹激动地在推她的身体,突然,她脑中飞快地掠过一幕往事。那是一个白天,她坐在父亲的身上,好奇地玩弄着父亲的衣袖,忽然,她抓了个空,从父亲身上摔了下去。
空荡荡的衣袖——断臂在她的脑中起了连锁的反应,她热泪盈眶了,她无力地点了点头。
姚畹哇地一声,抱住了她,骄傲地笑道:“只有我们伏波堡才能出得了陆大哥这般的人。你父亲是我的二师哥,我们是一家人了,陆姊姊你高兴吗?”
何摩缓缓地回过了身子去,他迅速地想起了一个问题:“姚畹是陆介的师姑,这多残酷啊!”
忽然,他沉声喝道:“什么人?”
畹儿和陆小真机警地分了开来,山坡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二个人——查氏兄妹。
查汝安见是何摩,不禁一怔,随即笑道:“何兄不认得敝人了?”
何摩实在是被一连串的事情弄得糊涂了,自己的突然置身于塞北,韩若谷和蛇形令主竟是一人,金寅达师徒和陆介都是伏波堡的门下,姚畹一变而为陆介的师姑……世事不是太可笑了吗?
何摩忙摄住心神道:“查兄神出鬼没,何某焉能不错罪了。”
畹儿和查汝明同时叫了一声,畹儿往山坡上奔去,查汝明也露出了罕见的笑容,奔下山坡来。
她们自有说不完的絮事,陆小真不久也参加了她们的集团。
查汝安心中虽然奇怪何摩怎么又好了,但他还以为是江湖上的误传,或者是何摩“易容术”的又一杰作,自然不能多问,他低声对何摩道:“关于令义兄韩若谷……”
何摩打断了他的话头问道:“蛇形令主?”
查汝安不料何摩已说了出来,便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何摩好奇地问道:“查兄怎么也会怀疑到他身上去的?”
查汝安本来以为要说服何摩是一件难事,不料竟如此容易,他本已安排好了语句,便胸有成竹地道:“蛇形令主野心不小,但每年只现身极短的一段时间,便是以天全教主身份出现的时间也不多。上次天全教总舵被捣毁了时候,我赶晚了一步,却见他从废墟中走出来,安然又躲过一劫,试想这等情况之下,他尚且可能不在场,那么平时他必定又有另一副面目。
其次,最近几天以来,天全教残余的分舵舵主,竟先后都失踪了,一个不剩,我好不容易钉住了一个陇北分舶的舵主,想追踪出那些天全教舵主的下落,不料那人昨晚仍不免被杀在荒林之中,只怪他下手太快,太毒,但是他从杀人到离开现场的每一个动作,都没有漏过我的眼睛,直到他想杀害两位姑娘,我才现身。”
何摩并不是明知故问,其实他仍希望自己的推论错了,他问道:“那人是谁?”
查汝安脸色一沉道:“蛇形令主,也就是天全教主,也就是韩若谷。”
何摩痛苦地道:“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那二十七个老武师与他无怨无价呀!”
查汝安道:“我这年的工夫,全力花在调查个中原因上,那二十七个老武师,虽然地处南北,有僧道,有俗子,但是在过往的经历上,只有一点相同之处,就是曾在四十年前联手战过一个姓金的伏波堡的叛徒。”
何摩接下去问道:“后来那姓金的呢?”
查汝安道:“听说是被伏波堡另外两个大弟子张天行及陆季安杀死了。不过,这只是伏波堡主交待给武林的话,大家也不知个中真伪,我虽然亦在伏波堡中作过客,也只见到过张天行,姓陆的却从没见过,也没听过。姓金的却从来未再出现于武林之中。”
何摩笑道:“错了。沉沙谷畔的怪人金寅达便是那姓金的。”
查汝安一惊道:“这话是谁说的?”
何摩把嘴一偏,暗暗指向姚畹道:“姚姑娘说的。”
查汝安双眉紧皱道:“那么韩若谷倒是代师复仇了,只是下手下得太狠了一点。不过,韩若谷又不是忠厚之人,他为何肯为师父拼这死命?恐怕他们不是寻常的关系。”
何摩猛然记起风伦告诉他的关于沉沙谷边山崖洞外偷听的一段事,他正要和查汝安提,查汝安却神秘地拉了拉他的袖子道:“我还有一件事相托,待会儿我妹妹问起陆介来,你千万要捏造一个平安的消息。”
何摩心中虽是十分奇怪,但口中却道:“我也不用捏造啊!陆二哥不但在沉沙谷中脱了险,而且如有神助地功力大进,还打败了五雄。”
查汝安喜气溢于眉目地道:“这话当真?是谁透露的消息?”
何摩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关心陆介,心中虽是狐疑,口中仍不动声色地道:“五雄亲口告诉我的,总不会是诳话吧?”
查汝安拔脚就想往查汝明走去,道:“何兄告罪了,我得赶快告诉愚妹去。”
何摩一把抓住他衣袖道:“且慢,令兄妹为何如此关怀陆二哥。”
查汝安怔怔地望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反正何兄又不是外人,告诉你也罢,你可见过陆兄手上的玉环?上面又刻的是什么字?”
何摩惊道:“令妹正是唤做查汝明吗?”
查汝安点了点头道:“陆兄正是我未来的妹夫。”
何摩只觉得天昏地暗,这十个字不啻十记焦雷击在他的心中;他声音都抖着道:“查兄,你可知道姚姑娘的事?”
查汝安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我曾在伏波堡住过,怎会不知道?但我那妹子一往痴情,我和她自幼分离,这话叫我怎生说得出口?我能劝她退让吗?”
何摩道:“陆二哥知不知道?”
查汝安点了点头,何摩追了一句道:“他的反应如何?”
查汝安低头不语,何摩心中已是了然。
这时,那边传来了三个女孩子的笑闹声,只听到查汝明在嘻嘻哈哈地笑道:“好好,我说,你们不要再呵痒了。那沉沙谷怪人的切口是‘盛夏结冰,严冬汗淋,寒热之谷,天下奇景!’”
陆小真嚷道:“这四句话太费思量,你说是不是莫名其妙?”
畹儿凝声道:“寒热谷,寒热谷、韩若谷,唔!寒热谷、韩若谷!韩若谷就是‘寒热谷’的谐音,金师兄为纪念从寒热谷上落下未死,便把他的孩子取名韩若谷……啊,对了,韩若谷便是金师兄的儿子,没错,绝没错!”
又听得查汝明和陆小真同声尖嚷着道:“对了,对,寒热谷,韩若谷……”
查汝安意味深长地望了何摩一眼道:“愚妹已有数月不展笑容了,你叫我怎么办?”
何摩沉声道:“查兄对这等形同儿戏的指腹为婚的看法如何?”
他这话分明是帮姚畹的,果然查汝安脸色一变道:“我个人自然不十分赞同。”
何摩气势咄人地道:“何以见得?”
查汝安双眉一扬道:“何兄非要在下说出不成?”
何摩情知陆介对姚畹是情有独钟的,他觉得自己如能帮陆二哥解决这毕生的难题也好,所以他仍毅然地道:“空言无凭。”
他存心要逼出查汝安反对查汝明和陆介的婚姻的这句话来,哪知查汝安反而平和起来,悠悠地望着苍天道:“那面有一位陆真人,何兄可认得否?”
何摩一愣,查汝安凝声一字一字地道:“如果在下一味赞成那种形式的婚姻的话,陆真人和区区正是另一对。”
何摩脸色变得苍白,查汝安在囊中掏出了一个玉镯,何摩一看竟和陆介的一式一样,只是上面刻了“陆小真”三个字,而不是“查汝明”,何摩的手有些颤抖地道:“她知道吗?”
查汝安收回了镯子道:“她自小与家中失散,恐怕连另一只锡子都会失落了,怎会知道?但我并不固守这镯子上的三个字,人与人之间是缘分问题,怎可以强求?但舍妹的行动,在下可不能控制。”
何摩是明白人,心中立刻了解到全盘事实,他朗声道:“查兄可去把佳讯告知令妹,但先请姚姑娘先过来和在下一谈。”
查汝安缓缓地吐了一口气,望了望何摩道:“那就有劳何兄。”
说着,深深地一揖到地。
何摩目送他走了过去,见到姚畹兴高彩烈地走了过来,心中不由一股绞痛,他实在不忍把话对畹儿说明白,这真是太残酷了。他闭起眼睛,回想方才姚畹听到陆介安全时的那股兴高采烈,与即将面临的事实,何摩觉得这任务太重了,他可能会毁去了三个人的终身幸福——陆介、姚畹和查汝明。
但是,事实上也不能再耽搁了,这是感情上的泥沼,时日愈久,越来越陷得深,只有抱着壮士断腕的心情才能侥幸获救。
姚畹笑着走了过来道:“何大侠,又有什么迷津要在下指点了啦?”
何摩示意她绕过山坡去,姚畹轻快地跟了过去。
于是,查汝安觉得周道的空气仿佛冻结了一般,宁静得可怕!
突然,山坡背后传来了一声畹儿尖锐的叫声。
查汝明和陆小真惊讶地注视着那方面,查汝安用手势制止了她们的行动。
片刻之后,何摩茫然若失地从山坡后走了出来,时光虽只隔了这一片断,他的神情仿佛已老了十年了似地,他的步子和他的心清一般沉重。
查汝安开口了,只有一个字:“她!”
何摩痛苦地用双手遮住了脸道:“她走了!我们不要追她……”
查汝明和陆小真发出了惊呼!是惊讶和焦急的混合。
查汝安沉重地道:“咱们上沉沙谷去吧!”
春风吹着他们的身子,但却吹不进他们的心,何摩的良心不断地自责着,他觉得每一步都象征着三个人即将失去的幸福。
沉沙谷,似乎是在遥远的世界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