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终南会道长魔消

殿门忽然出现一人,朗声道:“秦某亲耳得聆听董大侠宣布,三生有幸。”话声震耳,显然内力深厚。

众人视之,只见一个相貌威严的中年人,长衫飘飘,手持经尺折扇,走进殿来。

追风剑董毅哼了一声,道:“秦庄主远来是客,董某系作主人,不便口出恶言,但你不是物主,说这一句有何用意?”

白云老尼诵声佛号,道:“老施主似乎言犹未尽,何不先说完了,再提这一笔。”

“大师有命,后辈不敢有违,如今再奉告各位的,便是此宝的是一桩不祥之物,董某月前奉已故观主灵修真人之命,已亲自将该宝送回得宝原处,千面人你受叛徒所愚,终属徒劳……噫,他已经死了。”

两个道人进来,把千面人尸体带走,殿中鸦雀无声,杀气凝结。

忍悟大师念声阿弥陀佛道:“那等凶煞的东西,丢到无底深渊中就算了,免得终日争夺,血腥冲天。”

白云老尼微笑问道:“忍悟你果真如此想法么?”脸上同时泛射出一片恬祥光辉,如有所悟。

五阴手凌霄怀疑地瞧瞧白云老尼,暗自想道:“她刚才怎知道董毅的话没有说完?除非她已得了此宝,那和尚的解决方法,也对她也有所启悟。”登时十分留意白云老尼。

修罗扇秦宣真阴沉地微笑道:“董大侠之言,秦某岂能不信,咱们如果有什么不妥,等你过了这几天再算。”

追风剑董毅一想这是道理,目前他得忍耐一些,以便全力对付强敌,便淡淡一笑,道:

“好吧,泰庄主请到殿上憩坐奉茶。”

秦宣真毫不迟疑,一径走到宣氏兄妹旁边,和他们见过礼,然后落座。

金长公暗暗对白云老尼道:“那厮定是要与宣氏兄妹勾结,好想法追出断肠镖的下落。”

忽有人人报,峨嵋散花仙子叶清驾到。

只见一位风韵秀美。容光照人的三旬美妇,带着两个年轻美女,走进殿来。

散花仙子叶情年事虽比叶秀要小上二十多年,但如今已是五十许人,可是外表看来,仅在三句上下,犹自风韵丰盈,大家一面起立相迎,一边暗自诧异。

散花仙子叶清一见白云老尼,不觉为之失声叫声姊姊。白云老尼着她先与大家见过礼,金长公叹道:“叶女侠驻颜有术,如今幸晤,令人不禁忆起今姊当年。”

阳魔宣华岳更是眼都直了,但没有什么异动。

散花仙子叶清着杨婉贞和张明霞向师伯行礼后,紧挨着姊姊而坐,口中絮絮不绝。须知她们虽是姊妹,但有如母女,故此散花仙子叶清一见到这位长姊,可就忘了自己的年纪。同时这些年来,情孽牵累,竟无一人可以倾诉,日困愁城,苦不堪言,因此对白云老尼更是依恋。

杨惋贞一双妙目,老是凝望着修罗扇秦宣真,血海深仇,使她暗中恨得银牙咬碎。

她早就和张法商量过,一旦和这强仇相遇,以他们的功力,联剑夹攻也未见得手。这是自从和沈雁飞相遇之后才改变了的想法。在这以前,他们总以为自己已很不错,豪气凌霄地认为只要肯拼命,虽不稳赢,但同归于尽绝无问题。此后他们已修改了观念,但怎么办呢?

血仇如海,岂能不报?最后他们决定联手合力对付秦宣真,事若不成,唯有委之天命。张明霞很不以为然,但她当然不能劝阻。

傅伟又进殿来,侍立在追风剑董毅后面。张明霞便喜孜孜地向他打个眼色。傅伟一见到她,本来心乱如麻。这是因为她师父既然来了,那么她触犯誓言之事,便得了断。谁知她却快乐地打个眼色,暗忖道:“莫非她已得到师父的谅解?我的天……”他差点儿快乐得大叫起来,也十分欣然地凝望着她。

散花仙子叶清早已知悉此事,一看傅伟英俊轩昂,和张明霞刚好配成一双神仙佳侣,暗叹造化弄人,一至于此。她本人亲见姐姐一生幽恨,哀怨无边,真是红颜天妒,命比纸薄。

跟着自己和终南孤鹤尚煌也结下一段解不掉的相思,年年月月,虽是隐迹深山中,可是宛转之山千叠,不断来愁。

现在又见爱徒将在恨海中没顶,叫她焉能不深深感慨。“造化太恶作剧了……”她暗中喃喃道,蓦然抬头望望姐姐。只见她慈眉中隐含忧色,更加怅惘:“姐姐已人空门,尚且不能忘怀一切,唉,我虽躲到天涯海角,又有何用?”

终南孤使尚煌直到中午时分,仍然沓无踪迹。于是众人在后面斋堂中用午膳。彼此之间的矛盾怨恨,都暂时容忍住,没有发作。

傅伟招呼客人,走过阴阳二魔宣氏兄妹和秦宣真这一桌。

秦宣真拦住他,微笑问道:“傅少使昔日曾与不肖徒沈雁飞结伴,未知他如今到哪儿去了?他不来青城么?”

他的声音十分威严有力,傅伟心头一震,为之愣了一下。

阴魔宣华枝忽然伸手去抓他,其快如电,五指扣住傅伟脉门。傅伟泞不及防,已被她制了先机,全身乏力,也不能做声。

原来阴阳二魔宣氏兄妹和秦宣真已在暗中商量过,如欲得悉断肠镖的下落,非想法子今追风剑董毅供出地点不可。因此秦宣真出主意,请宣氏兄妹觑到空隙,便把董毅最心爱的徒弟傅伟掳走,以便交换那宝贝的地点,如今阴魔宣华枝出手.正是此意。

莫看斋堂中人多,但阴阳二魔宣氏兄妹如将傅伟这样扣住脉门而走,由阳魔宣华岳做掩护,必定无人发觉其中蹊跷。只以为傅伟带他们到什么地方去。至于秦宣真的问话,乃是故意分傅伟心神,以便阴魔宣华枝一举功成。

修罗扇秦宣真向为黑道第一位人物,机变百出,智计深远。这时故意低声问道:“你怎么啦?这是于什么?”

阴魔宣华枝冷恻恻一笑,没有做声,随即起立。这时阳魔宣华岳也站起身,用肥胖的身躯阻挡住其他的人的视线,不让人家看见宣华枝那只扣人脉门的鬼手。

修罗扇秦宣真故作愕然地看他们走出斋堂。这样子纵然东窗事发,众人固然以为他不知情,便是傅伟也因他早先发问过而撇他于事情之外。

傅伟口噤难言,两眼骨碌碌直转,却身不由主地被两魔带着出了斋堂,心中那股气愤忿怒,真可以把头发冲直。

他知道这刻斋堂中大家都在用膳,断无人注意到他们的行踪,何况他又是本观之人,更不惹人注意,纵然有人瞧见他们走出去,也决不会多看一眼。

走出斋堂,那条走廊相当长,才走了四丈许。阳魔宣华岳回头一瞥,忽然大笑道:“傅少侠肯带我们到处瞻仰,实是幸事。”

眨眼间一阵谈谈的香风过处,散花仙子叶清和杨婉贞已掠身而过,她们头也不回,一直前走。

阴阳二魔兄妹相顾而笑,忽听身后又有低微的步声,跟着一个娇脆的嗓音道:“傅哥哥,你上哪儿去?”

阴阳二魔宣氏兄妹不必回头,已知乃是美貌的张明霞。他们从前当然不知傅张两人之事,但他兄妹的目力何等厉害,傅张两人的眉目传情,岂能瞒得过他们的鹰眼。

傅伟听得分明,却苦于不能做声,但心中大喜道:“到底霞妹妹关心我,在这危急的关头,只有她才会及时赶到。”

阴阳二魔宣氏兄妹对望一眼,已经了解心意,一齐停步。

张明霞赶上来,阳魔宣华岳魔手倏然伸出,正要趁张明霞瞪口诧看傅伟之时,暗下毒手。

傅伟已知他们的毒念,急得出了一身冷汗,无奈被敌人制住,纵欲拼命也办不到。

猛听斋堂那厢传来一声极清晰的佛号,阳魔宣华岳手已伸出,立刻改了势子,轻轻抚抚张明霞的秀发,道:“好漂亮的小姑娘。”

那一声佛号可真人耳怵心,原来是峨嵋大乘寺方丈忍悟大师所发,震荡两声耳鼓。

另一头又传来女人的声音道:“霞儿把傅伟叫来,我有话说。”

阴魔宣华枝一听乃是散花仙子叶清的声音,这才明白兄妹此举,已被她看穿,故此先掠过去截住去路,另外忍悟大师又在那厢夹截,中间却由张明霞来叫傅伟。

这时只好把扣住傅伟脉门的手一松,阴阴笑道:“少侠不必带我兄妹瞻仰了,我还未吃得饱呢。”

她心中也明白叶清、忍悟等这样做法,不想抓破脸皮,当然也有点投鼠忌器之意。

傅伟怒得涨红了脸,道:“谁要带你们瞻仰本观。”

张明霞过来牵住他的手,道:“傅哥哥,来,咱们别理他们。”

宣氏兄妹回身走回斋堂,宣华岳临走时回头笑道:“总有一天要傅少侠带我兄妹瞻仰贵观,哈哈……”

斋堂中的秦宣真见他们折回来,便知事不成,又献计道:“你们如果能够找到观主,事情就更好办了。秦某打听过现今的玄光观主,武功平常,你们见到他时,拿话激他独自出观,要他抵受你们的魔音绝技。这是试验定力的比赛,他一定会受激出观。以后你们两位当然会处理,秦某负责向姓董的诘问出那断肠镖的下落。”.宣氏兄妹一听此计更好,便又匆匆去了。

这一回可真没有一个人发觉,大家回到前面三清宝殿闲坐之时,五阴手凌霄和忍悟大师下棋消遣,棋子落坪的清脆声中,忽听一缕幽细的琴萧声,随着天风送来。

凌霄愕然遭:“那两个魔头溜啦。”忍悟大师因棋势不佳,正在冥思苦索,一句也听不见,凌霄需眉一皱,自言自语道:“那两个魔头搅什么鬼头,奇怪!”

要是忍悟大师听到他的话,一定会循声去查究一下,可借他全神贯注棋中,半句也没听见。

且说吴小琴自从昨夜救了假沈雁飞,又因妒恨焚心之故,把千面人摔在尘埃,眼见他咯一大口血,想起上一次打了他一石头,也是吐了口血,芳心又软下来,顿顿脚便奔出山去。

直奔到黎明时分,也不知已走了多远。

情绪渐渐平复,以她这等盖世无二的高手,累倒是不累,就是饿得发软。原来日来为了沈雁飞这宗心事,使得她茶饭不思,现在连打他吐了两次血,积怒渐消,便觉出肚饿。

遥见田野中有个小村落,便直奔过去。这时曙光才露,村中未有人起来下田,但炊烟倒有了两三家。

她快如一阵清风般到了那村子,忽然一阵十分奇异的感觉浮上心头。

但一时找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对,顺脚而走,到了一家冒出炊烟的人家,忽然一个嗓音把她骇得芳心忐忑,神魂欲飞。

“大哥,我真是累死了。”原来是沈雁飞的口音,明显含有极疲倦的味道。

吴小琴愣住不动,美丽脸上也不知是喜是悲。暗忖道:“我一定走了个大圈子,故此这冤家反而走到我前头。”

“晤,我们吃喝点什么就会恢复精神,然后我们又得赶上山去。”

她虽不识百毒门未来掌门人冯征的声音,但从他语声中,却知道此人的内功甚佳。

沈雁飞叫道:“那位大嫂,稀饭还未煮好么?”

有个妇人应一声,不久,吴小琴便听到他们稀里呼啦的喝粥声,登时也饿不可当。

但仅仅是片刻工夫,沈雁飞忽怒声道:“这稀粥里有什么古怪?”

冯征叫道:“是蒙汗药。”刚说到这里,瓷碗跌碎与及人体撞在地面之声,响成一片。

吴小琴耳朵何等厉害,已听出共是三个人和三个碗的声音,心知除了沈冯两人,另外那个定是煮粥的妇人。

她一飘身,落在窗后,点破一个小洞,凑眼内窥。只见沈雁飞、冯征两人倒在地上,瓷碗完全粉碎,泼了一地稀粥,另外那妇人大概在外面屋子里,故此瞧不见。

只见人影一闪,一个人现身出来,却站在门口,没有进来。

那人秃头赤足,衣裳又宽又短,腰间挂住三个玉葫芦,神气阴森。

吴小琴奇怪地看看那人,又看看地上晕倒的冯征,忖道:“他们不都是岭南百毒门的人么?”

那人正是南鹗范北江,他本身伤毒未愈,故此不敢大意人屋,以免被沈雁飞跳起来一扇击死。

他冷瞧片刻,然后阴阴笑道:“本村所有井水溪流,俱有我迷魂圣药,连鸡也没一只会啼叫,你们还不发觉,真是愚蠢可笑。”

沈冯两人口吐白沫,自然不会答话。这时真苦了吴小琴,不知出手救那冤家一命好呢,还是来个同归于尽。

范北江仍不敢进屋,放出一条金色的蜈蚣,蠕蠕爬人屋中。

冯征因是横在外面,那只金蜈蚣必须先咬死他,然后爬过去,再过五尺左右,才轮到沈雁飞。

吴小琴在这刹时之间,想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最主要的当然是在于救沈雁飞与否的问题。

自古至今,女人天性中的妒嫉,似乎越经时间磨练而越发强烈。这一点妒火,足可以毁灭无数的事物。

她算得上女人中最妒的其中之一了,连沈雁飞往昔曾经和另一个女子有过欢缘,也不能够忍受。

爱情究竟是什么性质的?她苦苦在思索着。在这种危险的情形之下,普通的人,一定会把爱人救了,然后再说。但她却拒绝这个想法,她问自己道:“残缺了的爱情,我还能够接受么?我虽不忍亲手杀死他,但我却愿意瞧见他死,然后,我也寂寞地悄悄死掉。”

那条蜈蚣爬得不慢,现在距离冯征不过大半尺之远。

她如不让沈雁飞死,当然也得救他的朋友,严格地说,她应该不管怎样先把他的朋友救了,然后才让沈雁飞死,假如她决定了的话。

吴小琴在心中哀叫一声,倏然横心闭目,那条金蜈蚣已爬上冯征面上。

但十分奇怪,那条金蜈蚣爬到冯征面上,却不停留,一直爬过去,向沈雁飞前进。

原来冯征乃是百毒门中人,素有训练,那金蜈蚣感出他是自己人,便不咬他,这条金蜈蚣厉害无比,咬上一口,纵有百毒门解毒灵丹,也来不及救治便毒发身死。

范北江咒骂一声,敢情他忘掉了这一点。

吴小琴睁开眼睛偷窥冯征的惨号,忽见那条金蜈蚣继续蠕行,竟是放过了冯征而直取沈雁飞。

她的芳心转了千百回,蓦然娇叱一声,扬手打出一粒小石,其疾如电,立刻把那条金蜈蚣打得稀烂。

范北江大骇,转身欲逃,猛听空中风声飒然,抬头一望,只见一个美艳女郎身在三丈高空,正罩头扑下。

他努力连闪几个方位,但敢情人家在空中能够转折如意,就像天上的飞鸟一般。

说得迟,那时快,万道金光耀眼,直卷下来。范北江刚喊声金龙旗,只见金澄澄的丝穗拂头而过,登时脑子一震,七孔流出血来,即刻毙命。

吴小琴没有收起那支金龙旗,找碗冷茶淡在两人面上,他们打个喷嚏,醒了过来。

沈雁飞大叫一声“琴妹妹”,便没有了下文。原来他叫出声之后,这才记得她不肯理他,因此愣住。

吴小琴珠泪直流,啪一声金龙旗掉在地上,纵身扑人沈雁飞怀中,咽道:“……为什么要碰上你这冤家?真叫人生不得死也不得……”

沈雁飞快乐得大叫一声,把她紧紧搂住。此刻他应该感谢千面人,代他说了不少调情的话,及后刚一毛手毛脚,便挨了一肘,咯了一口鲜血。这一切伤痛加起来,终于叫吴小琴心软了,不再对他苛求。

他们终于在午后到达青城山。一路上他们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五阴手凌霄所传的五式绝技和金龙旗盖世武功。原来沈雁飞诚实地照前约和吴小琴打了五招,但当然在事先取得吴小琴谅解。

吴小琴也承认五阴手凌霄这五手绝招的确是奥妙无论,可惜其中错了一点,仍然没法破掉金龙旗绝妙招数。

如今沈雁飞有恃无恐地上山,他和冯征是为了发现秦宣真来到青城而匿藏起踪迹。现在有个武功更强的吴小琴,就不必多虑了。

众人正在三清宝殿中闲谈,沈雁飞带着吴小琴和冯征昂昂然进殿。殿中空气顿时沉重凝结得像快要下大雪。

沈雁飞走到秦宣真面前,躬身道:“庄主何苦迫人太甚?家父母为你一点贪念,分离十余载,如今庄主还要斩草除根,未免有伤天地之仁!”

秦宣真哈哈一笑道:“好,沈雁飞你倒教训起本庄主来,如今先此声明,我与你师徒情义完全断绝。现在你与我动手,也不算你欺师灭道。本庄主倒要看看你学了多少技艺?”

沈雁飞面对着这位黑道中第一把高手,心中不免畏怯,竟然凝目难言。秦宣真冷笑向众人道:“秦某说话算数,这厮如敢与我动手,只怕性命不保,秦某手下决不留情。”

他的目光如两道冷电般扫过众人,见没人答话,暗中大为放心,知道没人为他撑腰。他可没把冯征和吴小琴两人放在眼内。

生判官沈鉴和瞽目老人张中元一齐出现,张法和杨婉贞都一齐挺身出去,张法骂道:

“秦宣真今日你恶贯满盈,你可看见那两位老人家?”

众人一齐转头去看沈张两人。泰宣真冷笑道:“你们都一齐上来,本庄主决不觉得杀人会费事。”

沈雁飞明知父亲性烈,断喝一声,道:“泰庄主请听一言,我沈雁飞如今单独向你挑战,不必他人相助,同时也不使用你所传授的招数,这样你认为公平么?”

秦宣真微微一怔,道:“这样公平得过了头啦,就凭你自己一个,还不用我修罗扇绝招?”

“正是这样。”沈雁飞说得坚决异常:“在座天下高人,可以为沈雁飞做证!”

秦宣真阴恻恻狞笑一下,颔首道:“你发招吧。”

所有的人,无大睁大眼睛,尤以五阴手凌霄最为关心,因为他要知道究竟他传的五招绝艺,是否能够名扬天下。

沈雁飞躬身行了一礼,便掣出修罗扇,倏然踏步直攻,秦宣真一看敢情这一招奥妙无比,尤其令他惊心的倒是他那深厚绝伦的内力,如山压倒。

正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也无。秦宣真不敢怠慢,身形一动,忽然化身为几个人,同时出招反攻。

沈雁飞使的正是五阴手凌霄所传的新创五绝招,这第一招攻中寓守.专引敌人出手来攻,那秦宣真果然使出进手招数,那柄白折扇地刷地打开,寒风四卷,乍觉沈雁飞身形左飘右移,方向捉摸不定,不觉暗吃一惊,极快地想道:“怪不得这厮胆敢夸称不怕七星庄绝技,原来已学会不知来历的绝艺,还有阴阳二魔宣氏兄妹的秘传天魔舞身法。”

想到这里,沈雁飞早已欺身反攻,一团烈火也似的修罗扇在瞬息间使出划削拍三种手法。

要知金龙旗管俅在早一辈的高手中,其武功出类拔萃,与其同时的名家相差甚远。五阴手凌霄为了破他奥妙招法,梦寐不怠地苦想了数十年,直至最近才创演出五式绝学,其厉害可想而知。正因招数乃是新创,是以秦宣真也认不出来历。

沈雁飞这番出手,已尽全力,修罗扇上劲风凌厉沉重得有如山岳。秦宣真虽不知他的秘招来历,但当然看得出这一扇之后,竟是左右手交替源源攻来的凶猛攻势,以他如今强雄无比的功力,招数一施展开,岂能抵御?心念一动,撤身便退。

沈雁飞招式未变,身形却如附骨之疽,紧跟着秦宣真纵横进退。他轻功比之授业师父还要高出一些.秦宣真连换几个身法,依然摆脱他不掉,不禁勃然大怒。

观战之人,无不骇然喝彩,完全是替沈雁飞助威。原来那秦宣真多行不义,成为黑道盟主,久为各派正人们所不满。沈雁飞虽是大逆不道的叛师行为,但一则他是为了父母之仇,这个孝道足可以抵消叛师之恶。二则他已改邪归正,而诛戮恶人,正是侠义之士份内之事。

沈雁飞能大义灭亲,更是难得。

秦宣真自觉脸上无光,迫不得已左掌右扇,倏然来封。左掌上的阴气比右扇上的内力发出早一点儿,沈雁飞全力猛攻,正好撞上,人影乍分,各自退了三步。

要知秦宣真因不是童身,故此无法练成修罗扇第八式,不能从扇上发出阴气。但他以绝顶资质,与及多年苦功,硬是练得阴气能从拳掌上发出,威力虽不比从兵器上发出那般奥妙,即是说这股阴气只可对付拳掌之力,但不能抵挡锋快利器,不似沈雁飞从肩上发出阴气,可以卷封任何武器。但仍然威力极大,刚才只用了七成功力,便将沈雁飞排山倒海似的一拳挡住。比之前辈高人五阴手凌霄抵挡沈雁飞还见出从容。不过秦宣真的《修罗秘籍》被沈雁飞带走,那秘籍中载有一种专破阴气的功夫,名为翠袖飘香,甚是易练,施展时袖发出一股香味,登时可把阴气奇功破掉。以秦宣真目下将阴气功夫练得与心灵合一的地步,万一被破,马上昏迷欲倒,那等于束手就擒,故此他一上手不敢使用。只是沈雁飞功力陡然增强许多倍,秦宣真明知光以内家掌力,也许碰不过他,或者是半斤八两,因而遏止不住他的攻势。万般无奈之下,才使出阴气功夫。

沈雁飞这一招出手,信心大增,豪气凌云地长啸一声,复又扑去。秦宣真到底不敢随便施展阴气奇功,这一来便宜了沈雁飞。只见他一连发出两招,左右手交替而攻,眨眼间已尽施招数中的变式,掌扇如雨,凌厉无比。

秦宣真仅仅接这两招,便已用尽平生武学,不由得大为凛骇,却又怕他是引自己全力施展阴气,这才出手来破,故此心中举棋不定,一时狼狈之极。

沈雁飞神威凛凛,大叱一声,响亮得宝殿也微微震动,只见他最后两招齐出,左右手同时搏击。

五阴手凌霄为之霜眉一皱,想道:“这两招一齐使用,一心岂暇两顾?岂不是反而削弱了威力。”

谁知这一招正是沈雁飞和吴小琴比武时,两人事后研究五阴手凌霄这五招疏失之处,因而改进。

秦宣真也大吼一声,在这电急之间,把右手扇插在腰间,然后左右均发出阴气,用足十成功力。

沈雁飞招数妙绝,却因对方阴气奇功太过厉害,难越雷池一步。若非他招数极妙,则早被秦宣真全力发出的阴气功夫击败了。

这时五招用完,凌霄反而未曾瞧出这两招合并的妙处,正在暗忖沈雁飞将有什么结局时,忽又大大凛骇,原来沈雁飞身形不变,但见他似左实右,欲退反进,左手托住右肘,光用右掌舒徐攻敌。看起来虽慢,其实却恰到好处,一点也不失去机会。凌霄认得这一路怪招正是金龙旗管俅的绝招,不由得在喉头低吼一声。

众人都屏息静气,白云老尼低诵一声佛号,凝目忖思。

昔年的金龙旗管俅虽然武功卓绝天下,而且对她一往情深,可是其貌不扬,毫无风度,终难获得美人心,假如换做沈雁飞这等翩翩少年,又具如此上乘武功,那便不至于如此了。

沈雁飞掌力陡然增加一倍,掌力过处,石地也被刮出屑末,霎时石走砂飞,狂飚电转,声势猛烈异常。

秦宣真知他左手内力,俱由右肘上传到右掌,增加了力量。这时只见他双手齐发阴气,这才堪堪挡住,但招数失利,绕圈直退。

沈雁飞已知道等自己这三招使完,趁对方势绌力穷之际,猛可扑起空中,施展出自己从神蛛处悟出来的两式,必可将对方击败,甚且取他性命。

三招一过,秦宣真已堪堪跌倒地上,沈雁飞正要涌身由空中扑下。忽然有人失声厉叫道:“沈雁飞!”

沈雁飞为之一愣,蓦然中止攻势。秦宣真趁此时双掌微微一吐,相距半丈,但阴气力量已及。沈雁飞淬然间劈出一掌,嘭的一声,整个人被抛个丈半之远,也不知受伤了没有。

吴小琴恼得哼了一声,真想过去把沈雁飞踢两脚。原来叫沈雁飞的人,正是秦宣真的女儿秦玉娇。吴小琴怎知当日在百花山时,沈雁飞曾答应过秦玉娇不杀她父亲的内情?便以为他又是对这女子有情,是以收住攻势,教她如何能不妒火冲天?

忽然两道剑光,一青一白,电射秦宣真。

秦宣真折扇一挥,便将剑光荡开,身形倏地一旋,闪开数尺,跟着折扇摇处,两团冷风,直取来袭的两人。

这两人正是武当弟子张法和峨嵋散花仙子叶清的爱徒杨婉贞。

他们合力一击,却被敌人从容化解,本应联剑防守,俟机而进。无奈两人乃是情侣,彼此关心,情知这一上手,必需舍命相拼,因此都安心牺牲自己,好让对方得手杀死仇人。

故此两人身形一挫之后,复又舍命猛攻。须知武当峨嵋俱是武林中可数剑派,他们的功力虽然火候未够,但剑术神奇,又不要性命,更加凌厉。

二十招才过,修罗扇秦宣真反而一筹莫展,每每一出手时,招数尚未使足,却因对方不要性命,迫得回手封架,这样打法,武功再高也不济事,何况张杨两人剑术极佳。

秦玉娇叱一声,猛然扑过去。这边傅伟、张明霞一看不妙,只因秦玉娇加人之后,只要为她父亲抵挡两三招,秦宣真缓出手来,便能在数招之内,以全力击毙张法,或杨婉贞任何一个。

但傅张两人还未有动作之时,人影一闪,快得异乎寻常地截住秦玉娇。这人在空中竟是飞个弧形,刚好绕过秦宣真和张法杨婉贞的交战范围,而从那一面把秦玉娇截住。

这种轻功天下无双,只有金龙旗俅办得到,如今这人不消说,可知是吴小琴。

只见她罗袖一挥,一股潜力出处,硬生生将秦玉娇轰退。

张杨两人更加奋勇进攻,但秦宣真身手委实不凡,一味防守的话,想必还可捱一段时间。

生判官沈鉴虎目一闪,抖丹田大喝道:“沈某来也。”纵到战圈之时,又大声道:“你们且退。”

在他想来,张杨两人必定不退,这样以三攻一,不消三十回合,定可收拾下仇人。

岂知张法素性孝顺,对待沈鉴有如父亲,不敢违拗,剑势一懈。

秦宣真岂能放过机会,蓦然一缩胸,哧的一声,杨婉贞长剑从侧面刺穿他胸前长衫,但秦宣真扇出如风,已拍到张法身上。

这一招厉害无比,若教他扇子拍着,立刻得扫掉半边身躯,然而却无人能救张法之危,把旁边观战的天梧子骇出一身冷汗。

张法猛觉一股潜力从侧面涌到,把他推得横冲开去,饶是这样,左肩已被敌扇力量压着,皮折骨断,痛得大叫一声。

吴小琴运奇功远远推开张法之后,又一挥手,把秦玉娇扑来的身形轰退。

杨婉贞一听张法惨叫之声,心神大乱,便被秦宣真扇风撞上身,退开几步,哇的吐了一口血。

这时剩下生判官沈鉴和秦宣真交战,形势之危殆,不问可知。

散花仙子叶清和天梧子齐齐飞出来,各把徒弟抱住。

吴小琴芳心转了千百回,最后银牙一咬,忽然跃入战圈,玉手一分,一股掌力迫住秦宣真,另一股掌力却迫开生判官沈鉴。

沈雁飞在那边嘶声叫道:“爹爹请让开!”

吴小琴听了他的声音,为之一震,没有立即发招。

张明霞已跃到他身边,手持宝剑,问道:“姊姊,可许我相助?”

白云老尼柔声道:“霞儿回来,那位吴姊姊无需你帮忙。”

吴小琴一腔妒火,犹自未息,本在怀疑张明霞是什么用意,但一听白云老尼叫她叫得亲切,便释去疑念。猛然一股暗劲袭上身来,然后才听到秦宣真喝声“看招”。

她头也不回,吸一口真气,登时身轻如羽,随着那股暗劲飘开寻丈,蓦地升高,然后反扑过来。

这种身法,天下罕睹,观战之人,莫不为之喝彩。张明霞忍不住问白云老尼道:“师伯呀,一个人怎能飞回头的?”

白云老尼道:“你可曾见过逆风而驶的帆船?她就是用同样的道理,但除了她这种身法功力和谙熟诀窍办得到之外,别的人虽明白此理,也无法办到。”

这时吴小琴玉脸凝霜,一扑到秦宣真头上,刹那间已掣出一支金光四闪的三角短旗。

旗上并无标帜,张明霞立刻又问道:“师伯,为什么那旗叫做‘金龙旗’?”

五阴手凌霄阴森森地道:“当年管俅舞动此旗,远看有如金龙盘空,故此称为金龙旗。”

白云老尼诵声佛号,道:“凌施主何必记挂旧事?须知天下得知此事者,仅有两三个人。”

凌霄怒道:“你不必为他袒护,是因为他为了你这样做,故此你如今替他这样解释么?”

白云老尼道:“善哉,出家人戒打诳语,贫尼岂能骗你。”

五阴手凌霄颜色阴冷如故,立刻诘问道:“你既不打诳语,老夫且问你,断肠镖你可知道下落?回答我,你可知道?”

白云老尼怔一下,道:“贫尼拒绝答复。”

“随你的便,嘿嘿……”

白云老尼痛苦之极,暗忖自己不知几时露出马脚,以致这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江湖看出端倪,眼看此宝又得惹出腥风血雨。以他这两声嘿嘿冷笑,大概已决心要查究下落。自己虽不怕他,无奈妹子还有两个爱徒,都是他要挟的最好人质。

她暗自念叨道:“佛祖恕弟子要破戒了。”

凌霄又冷笑一声,白云老尼低声道:“算你眼力高明,但贫尼说了,你不得宣扬此事。”凌霄听了,为之精神一振。

这时众人大喝一声彩,只见金光闪闪的金龙旗,已在五十招之内,卷飞秦宣真的折扇。

吴小琴立刻收起金龙旗,赤手空拳瞧着秦宣真,愠声道:“秦宣真你擅长暗计伤人,大概黑道盟主是这样挣来的?”

秦宣真被激得差点儿要自杀,大吼一声,直扑过来,运集了平生功力,发出阴气。

吴小琴罗袖一扬,霎时香气弥漫满殿。秦宣真虎吼一声,忽然身软如泥,跌倒在地上。

秦玉娇大叫一声,手持短剑,和身直扑吴小琴,宛如疯狂似的,原来她以为父亲已遭毒手,故此向吴小琴拼命。

吴小琴运金龙掌力,把她迫开。但她仍然疯狂直扑。吴小琴连退两丈,依旧被她死缠住,不由得大怒起来,早先的妒恨也勾起来,蓦然一掌击去。

秦玉娇惨叫一声,飞开半丈,手中短剑也脱手飞出,这时白云老尼已告诉凌霄说,那断肠镖虽然她曾得到,但上山之前,已掷在嘉陵江一个河湾特深的潭中。他如不信,可以带他去看,并且劝他不要妄想得到此宝。

五阴手凌霄没有答她,却忽然道:“秦宣真要分一份,老夫容他不得。”说罢,忽地一扬手,向空中打出一枚小铜钱。

这枚铜钱直奔空中那支短剑,一碰之后,那支短剑倏然下坠,直插向秦宣真背心。

众人全都看见那支短剑坠插下来,却没有谁出手或哼一声。

秦宣真猛然一震,然后四肢松张,瘫仆在地上,口角流出鲜血。原来已被那支锋快无比的短剑,插人后心,正好刺过心脏,于是立刻死掉。一代黑道枭雄,就此撒手尘寰,固然他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教人思念追忆,但更没有带走什么!这一点最值得悲哀和警惕,假如是一个达观愉快的人生,那么他的一生,已算是获得了一些东西,而他本不想占有和带走些什么,故此没有悲哀。但像秦宣真营营役役的一生,依然是没有得到什么,那就未免太不值得了。

秦玉娇惨叫一声,抱起父亲的尸首,疾奔出观,不知所踪。

白云老尼道:“善哉,凌施主你与此人素无恩怨,却出手杀死他,细细追溯根由,皆是因那断肠镖而起。那宝果是人间最不祥宝物,贫尼性命可能也送在此镖之上,施主若能回心转意;祛除贪得之心,也许立刻上邀天眷,此后一生平安大吉。贫尼也可以暗中将该宝投之千寻碧海,永不重返人间。这件功德全靠施主一念之转。施主以为如何?”

凌霄微忖一下,道:“不成,我情愿葬送性命,也得看那镖一眼。”

白云老尼轻轻一喟,道:“好吧,我们如今便离开,不如贫尼到深潭让你看那之物。”

原来白云老记明知这人名利心之重,一向如是,估量一定无法说服他,环视当今仅余的前辈高手中,唯有这人的五阴鬼手最是难惹,只要能使得这人安静下来,其余的人便不须担心。青城山上元观也不至于永无宁日,这一点是白云老尼所最关心的。为了不让他把这事泄露出江湖,使得赶紧把他引离此地。至于如何能教他安静之法,唯有请他长眠地下。可是她身人怫门,焉能重开杀孽?此所以她踌躇再三仍然犹疑难决。

地走到董毅身旁,轻轻道:“董毅你好自为之,日后发扬光大青城门户,唯有看你的努力了,贫尼以后不能帮助你,只好请贫尼妹子代劳。”

散花仙子叶清也跟过来,一听此言,大惊道:“姊姊,你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她微笑一下,道:“妹妹你太执着了,万法皆空,去留自有定数。”

说罢,飘然转身和五阴手凌霄去了。

且说那玄光观主果真被阴阳二魔用话激出上元观,在后山一处绝壑边,以数十年精修玄功,抵挡魔音侵扰。

玄光观主虽然在武功上并不惊人,但在定力功夫方面,却非时下一干好手所能相比。

阴阳二魔宣氏兄妹原本不是真个要用魔音对付他,仅仅借这口实,激他出现,好下手擒他为人质。哪知出马之后,连用琴萧合奏魔音妙曲,仍然无法使得玄光观主有丝毫难受的表情,反倒一片澄明,由静而生慧,已人无我至妙之境,平白替他增进许多功夫,不由得羞怒起来。

琴萧之声倏然一歇,阳魔宣华岳道:“杂毛的功夫果然不错,现在我兄妹合奏最后一曲,称为残形操,此是失传已久的古代名曲,总算你耳福不浅。不过你若熬受不住便将自残肢体而死,你可要小心。”

玄光观主徐徐道:“两位尽管施为好了。”心中却忖道:“我莫中他诡计,假如此曲真个这么厉害,何以他事先要说朋?我早已悟出无相玄功心法,听了他这番危言,反而在心中着了痕迹,岂不中计。”

萧声首先吹奏起来,开始便呜呜咽咽,悲惨非常,直教人觉得这个宇宙一无可恋。琴音这然升起,理直气壮地抗辩说,世间乐眼悦心的事物甚多,何必厌弃世间。

几只飞鸟本已坠落地上,琴音响时,便扑翅起飞。但悲哀无比的萧声,又把响着的琴音淹没。为的是这世间痛苦多于快乐,最成功的人,便最多痛苦。这已足可证明苦多于乐,并且不能抵消。于是,那几只鸟又散开翅膀,瘫在地上。

琴声屡屡挣扎,但总不似萧声表达出那种悲哀的无底深渊般深沉。在天地间的万物,都将归于毁灭,听到萧声的人何能苟全?

蓦地一声大吼,跟着一声痛哼。

这两声都在里许之远飘送过来,但人耳却十分清晰。

玄光观主一片湛明,灵台澄朗,毫无渣滓跌坐在草地上,仿佛是仙人现身。

阴阳二魔宣氏兄妹为那两下叫声而突然中止。他们当然听得出来第一声大吼乃是有人被琴萧之声迷惑,因而心神迷乱,生出伤残毁灭之心。

第二负痛之声,却是另外一人。

这两声都显示出两人功力,乃是超绝一时的高人。因此他们一则为了玄光观主毫不动容而发怒停奏,二则也奇怪在乱山之中,何以竟有两位高人,居然被萧琴合奏的残形操所伤害。

阳魔宣华岳道:“二妹把那厮捆住。”

玄光观主蓦然睁大眼睛,峻声道:“你们想干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宣华枝昂起那张奇丑的脸庞,冷冷道:“你可是个活宝贝,你师叔得知你被我们抓去,还怕他不乖乖拿宝贝来换么!”

玄光观主严肃地道:“你们真是胡闹,那断肠镖早已不在青城,况且……凭你们两位,未必能够称心如意地将贫道怎样!”

宣华枝猛然跃过来,一萧点去。

玄光观主掣出松纹古剑,倏然一架。青城大罗剑术不同凡响。这一招变化甚多。宣华枝不敢换式,微响一声,剑萧相触。

玄光观主忽地轩眉一笑,古剑挥处,竟把阴魔宣华枝的青玉萧荡开。跟着刷刷刷一连三剑,剑光如涛,汹涌冲卷而出,霎时反把宣华枝困在剑光之中。

宣华岳大吃一惊,忖道:“这厮来时显出功力与我们兄妹相差一筹有余,如今却忽然高出一倍,二妹已抵挡不住。难道真人不露相,果真如此高明?”

宣华枝更加吃惊和狼狈,只因她刚才本是准备以青玉策和对方比斗内家真力,乘机活擒对方,没想到人家功力之高,居然还赢她一点。虽是一线之微,但青城大罗剑法奥妙繁复,天下为首。故此玄光观主内功这一增进,剑上威力增加了一倍也不止。

宣华岳喝一声,挥琴进扑。这两位高手合击之势一成,纵然玄光观主剑术再佳,也自难以取胜。

猛听有人大吼一声,树丛后冲出一个人,一领长衫飘飘,须发俱白,原来是五阴手凌霄。

他一现身便喝道:“快住手!”

阴阳二魔宣氏兄妹一见此老出现,情知又复功亏一整,一齐停手。玄光观主也退开数步。

凌霄道:“你们专门鬼鬼祟祟,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我且问问你们,可是为了那桩断肠镖,故此在此争持?”

宣氏兄妹道:“是又怎样?”

凌霄招手道:“老宣你过来,我告诉你一点消息,这样你就不必为难青城的人。”

宣华岳果然走过去,忽然问道:“老凌你怎样了?面色这么难看?”

“没有什么!”他道:“你附耳过来,这叫做法不传六耳。”

宣华岳把头伸过去,凌霄轻轻道:“老宣呀,我刚才已亲眼见到那支断肠镖,可是被你们兄妹的魔音弄跑了。”

“跑了?”宣华岳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凌霄忽然哈哈一笑,一掌从他背心拍下。

阳魔宣华岳大叫一声,膝盖一顶,顶在五阴手凌霄的小腹上。

两人一齐倒下,宣华岳被他一掌拍在后心要穴,登时心脉震断而死,尸首却压在凌霄身上。再看凌霄时,也自动也不动,隐隐可以在阳魔宣华岳尸首的空隙间,瞧见他胸前衣服脱落了一块手掌大的洞,露出胸肉,其黑如墨。是可以知他并非因宣华岳膝头撞死,而是早已负了重伤。

宣华枝乍遭巨变,手足情深,裂帛也似一声尖叫,扑到哥哥身边,把他抱起来。

凌霄忽然哼一声,一脚端出来,其快如风。宣华枝惨叫一声,跌开三丈之远,仆在地上,动也不动。

玄光观主一身都出了冷汗,眼看在须臾之间,连死三个天下第一流高手。却见凌霄嘴角鲜血流出,但嘴唇轻掀,似要说话,赶快过去,侧耳倾听。

“……断肠镖果真不祥……”他慢慢道:“但我总算开了眼界……”

“凌老施主你怎样啦?你让谁打伤的?”

“……白云老尼,是她下的毒手……”

“她呢?白云大师呢?”

“我们从观里出来,就在那边一个危崖边。”

玄光观主不必抬头望,也知他说的是在里许外那处千丈悬崖。那儿正是早先听到大吼和负痛而哼之处。

“我们听到萧琴之声,她说那是宣氏兄妹在想法子夺取断肠镖,这是我们在远处见不到你的缘故。她又说,假如我把宣氏兄妹杀死,这件宝贝便归我所有。当时她便拿出那宝贝给我看。”

他精神渐大,玄光观主明白他是回光返照,只盼他赶紧把一切内情都说出来。

“……谁晓得无巧不巧,该死的二魔奏出一阙曲调,魔力竟大得不可思议,老夫因乍睹异宝,心神激动之时,立刻便受了伤,发狂似地一掌打在白云胸前。

“她可没有想到,连运气护身也来不及,一怒之下,也打我一掌。那时我也不会闪避,内脏都被她震碎了,我大吼一声,她也因出力而痛得哼一声。

“她说,这祸事都是由断肠镖而起,现在她已不能活下去,因此打算与此宝一同葬在那无底深渊下,永远不在人间出现,说完,她便跳下去了。

“老夫快死的人,不必瞒你。那时候我倒不心痛那支断肠镖,反而因她跳崖捐躯而伤心起来。

“唉,想当年名列高手的几人当中,我只有对她没起过不敬的念头。你不知道,她年轻时长得太美了,教人看过一眼之后,梦寐难忘。直至今日,我仍然能够非常清楚地悬想出她的容颜,那温柔的美眸,艳丽的笑靥。她的倩影在我心中已深藏了数十年。

“我恨那阴阳二魔,我非把他们杀死不可。但是我已负必死之重伤,只好用点手段了。

“你明白了一切了么?老夫在这垂死之前只要求你一桩事,便是日后别说出我是这样杀死阴阳二魔,最好是说我力敌他们兄妹二人,最后同归于尽,啊,你不愿意打证……好吧,随便……你说……”

玄光观主那么一个道心坚定的人,这时也自心神大震,陷入迷惘中。四位名震武林的一流高手,一转眼间完全化为泥土,再也不能叱咤称雄。人生如梦,谁敢说不是像一场无凭的春梦。

他喃喃道:“神明鉴诸,弟子玄光要为这位一代名家说谎一次,要为他保全令誉。”

暮色四合,四山木叶萧萧,平添一种凄凉气氛。

人事推移,永无止境,正如苏东坡的赤壁赋提及曹操一样:固一代之果雄也,如今安在。俯仰今古兴亡事迹,果真足以教人扼腕一叹。

上元观中此时火炬满殿,照耀得整个大殿如同白昼。殿中人数极多,却鸦雀无声。

人群中那片四丈方圆的空地,这时两团剑光流转变幻,翻腾往复,竟瞧不出斗剑的人面。

玄光观主扫目一瞥,只见观战之人有峨嵋散花仙子叶情,大乘寺方丈忍悟大师、黄山金长公、武当天梧子、生判官沈鉴、瞽目老人张中元。另外沈雁飞、吴小琴、杨婉贞、张法、张明霞、傅伟、冯征等人,全都凝神观战。其中沈雁飞、张法、杨婉贞俱曾受伤,但冰骨桃花乃是武林第一的刀伤圣药。这时他们都服了药而恢复了八成。

斗剑之人,不问而知是终南派第一位高手尚煌和追风剑董毅。

这两位名家前几个月刚刚打过,彼此都知道扎手,一招一式,俱以全力发招。

玄光观主明白散花仙子叶清对尚煌的感情;当年他们本是一对情侣,但尚煌傲骨峥嵘,只为了散花仙子叶清一句无心之言,便愤而避面不见。叶清也恨他太过无情,矢誓不再理他。他们这一下子便僵了二十多年,叶清真是把尚煌恨入了骨。不过话说回来,假如尚煌一旦落败,有杀身之危时,担保叶清会出手相助,故此玄光观主眉头大皱。原来玄光观主只看了三十来招,已发觉尚煌的终南少清剑法,虽是威力奇大,但他似乎心神不能十分专注,因此已落在下风。

须知那尚煌虽然也极恨叶清不来找他赔罪,反倒隐匿得不知去向,其实心中还是惦念得很。如今一旦相逢,便为之心波荡漾,不能自制,于是影响剑法屡见疏漏。

散花仙子叶清美目流露出忧色,手摸剑穗,十分焦灼不安。

玄光观主移步到散花仙子叶清身边,轻轻道:“白云大师已遭不测……”

刚刚说了这开头第一句,叶清有如触电,失声惊叫。

终南孤鹤尚煌心灵大震,锵地微响,手中长剑已被董毅荡开。那董毅外号追风剑,其快可想而知,青光一闪,已到了尚煌咽喉。

观战之人无不失色,却听董毅大喝一声,铁腕一挫,青光闪闪的利剑,忽然停住,直是纹风不动。剑尖离尚煌咽喉只有忝米之差。

董毅朗声道:“尚兄一时分神,算不得真败,”

尚煌面如死灰,颓然长叹一声,道:“不,董大侠赢了。咱们练武的人,讲究的是泰山崩于前面色不变,糜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这定力功夫,原属武功之内,尚某今日甘愿服输。”说完,目光一扫,正好和散花仙子叶清相触。

散花仙子叶清当然懂得他不啻表示说,他的确不能忘去旧情而自制,故而落败。便又像被一个迅雷轰在头顶,情绪震荡之甚。

泪水盈眶,眼前都变得模糊一片,她的心已无法容纳这同时来到的悲和喜。玉面惨白,身躯也摇摇欲倒。

尚煌跃过来,不顾一切地伸手勾住她的肩膀。

她含泪道:“我懂得你的意思,可是,姐姐刚刚也死了……”

尚煌叹口气,悄声道:“我也想大哭一场,为了我们的往昔,也为了你姐姐,和这世上的一切……”

“真像是一场恶梦啊!”她说完咬住嘴唇,泪珠直流下来。

另一厢玄光观主已将白云老尼和凌霄与宣氏兄妹的事情宣布出来。他可是撒了个谎,说后来凌霄与宣氏兄妹力战而同归于尽。

金长公心中如被刀扎,又痛苦,又悲哀,埋藏在心底数十年的思恋,如今都转化为无比的悲痛。

他走到天梧子面前,缓缓道:“贫道实在已心灰意懒,咱们把过去一切恩怨都抛弃掉,好么?”

武当天梧子稽首道:“正是贫道求之不得,岂敢违命。”

金长公也稽首回礼,然后过去问玄光观主道:“白云大师投身的那座危崖,可有下去之处?”

玄光观主道:“那儿名为鬼见愁,尽日云雾沉沉,深不可测,据说下面尽是石峰,尖锐无比。本观数百年来,无人下去看过。但偶尔云雾稍稀,却可看见二十丈处突出一片石壁,再下去便看不见了。”

忍悟大师不住地低诵佛号,这时道:“武功再高,掉在二十丈高的地上,也无幸理,但咱们总得去瞧瞧。”

于是上元观道侣们持着火炬带路,走向那处鬼见愁悬崖。

到那儿一看,悬崖绝壑之下一片黑沉沉,山风怒号,除了凄凉可怖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有些道侣去把五阴手凌霄和阴阳二魔宣氏兄妹的尸体搬回来。

沈雁飞因凌霄有传艺之恩,过去磕了几个头,心中茫然若失。

吴小琴因与白云大师感情甚好,俯眺崖下,不胜伤感。

散花仙子叶清把张明霞和傅伟叫到一旁,毅然道:“今晚反正我饱受打击,不如顺便也把你们的事料理清楚。霞儿,你可是爱上傅少侠?”

大难当头,张明霞和傅伟全身冰冻,都呆立如木鸡。

杨婉贞走到师父面前,双膝跪地,哀求道:“求求师父你网开一面,格外施恩,霞妹妹她……”

“你不必多说,站开一旁。”叶清严厉的斥责声,却暗暗颤抖,显然也是十分悲哀。

沈雁飞看到这情形,他当日已听杨婉贞说过这回事,眼见那如花似玉的张明霞要自动从这崖上跳下去,不禁也十分同情怜悯,于是凝目苦思解救之法。

另外众人如天梧子。忍悟大师、董毅、金长公等人,都纷纷问清内情,可是张明霞既然在祖师之前发了重誓,这是武林中最隆重的许诺,绝对不能违背,都只能搔首抓腮,毫无办法。

散花仙子叶清又追问一句,张明霞玉面变色,却毅然道:“禀告师父,霞儿确是爱他。”

傅伟朗声一笑,先向董毅跪下叩头道:“徒儿辜负了师父十余年教诲之恩,万望恕罪!”

董毅叹口气道:“我也没有办法,但决不怪你,倒是请你不要怪为师的不出力帮忙。

唉,伟儿你等于是为师的亲生骨肉,想不到今日如此收场,我日后虽身人玄门,却也难忘今日之事。”。

大家听了,都为之黯然欲泣。

傅伟起身走到张明霞身旁,向她微笑道:“霞妹妹,我们虽然不能同日而生,却能同时而死,这不是人生快事么!”

张明霞皱眉道:“傅哥哥你前程无量,怎可出此下策?”说话时声音颤抖不已。

傅伟极为坚决地朗声大笑道:“霞妹,你再多说,便不是知我心者了。”

试想连董毅也不拦阻傅伟,旁的人更加不能拦阻。沈雁飞大踏步走过来,道:“傅兄咱们这一别,人天永隔,请让小弟握手送行。”

他说得豪气异常,大家反而被这悲壮而又缠绵的场面感动得掉下眼泪。

傅伟伸手道:“沈兄乃是人中龙凤,小弟虽在泉下,亦将得知沈兄大名倾动天下。”

两手一握,沈雁飞另外又伸出左手拍拍他的右肩。

旁边的尚煌呃了一声,道:“你干什么?”

沈雁飞大声道:“今晚之事,已无挽回之地,张姑娘你何不留下他的性命。”

大家一时都为他的言语动作惊怔住,原来沈雁飞左手一拍傅伟肩头,已点住他的穴道。

董毅想道:“沈雁飞你岂能代他做主?”

沈雁飞道:“我有绝对正确的理由,但现在不能说。张姑娘你快动身,假如事后傅兄不服的话,我沈雁飞愿意陪他一同跳下崖去。”

此言一出,更将众人怔住。张明霞泪流满颊,再看何伟一眼。沈雁飞不耐烦地挥手道:

“去吧,别耽搁时间。”

散花仙子叶清和董毅都气得直瞪眼睛,觉得这人简直是个魔鬼化身。

张明霞走到崖边,猛然一跳,叶清双腿一软,跌倒在尚煌怀中。

沈雁飞等了片刻,然后朗声道:“叶仙子请注意听在下面的话。”

董毅怒道:“你先把伟儿的穴道解开再说。”

沈雁飞道:“他一救回来,便跟我拼命,我还有机会说话么?”

叶清喃喃道:“现在霞儿的身体已碰在石头上了,她的身体多么娇嫩柔软。记得当她还是个婴孩的时候,皮肤都是粉红色的。”

尚煌柔声道:“清妹别多想了。”

那边董毅走到傅伟身边,道:“解开穴道之后,都是我的事。”

沈雁飞立刻一掌拍在博伟后心,然后迅速地退开。董毅已伸手把傅伟拦腰抱住,道:

“伟儿别轻举妄动,为师自有主张。”

傅伟其实都听见沈雁飞的话,戟指叫道:“沈雁飞你说你说。”

沈雁飞向叶清道:“叶仙子请注意在下的话,请问仙子,当日张姑娘发誓之时,有没有说明不准别人打救?”

散花仙子叶清愣了一下,道:“当然没有。”

“那么张姑娘这样子自动跳下悬崖去,该可算是应了昔年誓言了吧?”

散花仙子叶清深深呼吸一下,道:“沈少侠你千万别哄我欢喜。”

“算不算应了誓言?”

“当然算的。”

“那么”沈雁飞快活地环视众人一眼,然后停在傅伟面上,缓缓道:“那么傅见你不必死了,我那琴妹,早已准备好了。”

“天呀,这悬崖怎生下去?”傅伟叫起来。

沈雁飞笑道:“家父和张伯父还有几位道侣,都把所有的抓索和腰带之类联结起来。”

大家都纷纷从百宝囊中找出常用的抓索,凑给那边的沈鉴。

沈雁飞解释道:“琴妹妹已向上元观道侣们打听清楚,这儿下去二十丈处,有一片突出的石崖,因此她已跳下去等候。刚才张姑娘没有跳得太远,大概琴妹妹绝对能将她接住。”

绳索放下去,不久工夫,便把吴小琴和昏迷了的张明霞接上来。

须知当年金龙旗管俅轻功超绝天下,这么高的距离,除了吴小琴以外,天下无人能够办到。

吴小琴上来之后,含泪告诉众人下面并没有白云老尼的尸首,相信已经掉到无底深渊。

现在除了白云老尼惨死之外,一切都喜气洋洋。

傅伟和张明霞对沈雁飞救命之恩,当然感谢无比。那沈雁飞的机智头脑,直到数十年后,仍然是天下第一。

大家回到观中,不知几时沈雁飞和吴小琴已经失了踪。

沈鉴觉得十分奇怪,还是冯征把内情说出,又使得所有的人为了沈雁飞而担心。原来冯征告诉大家说,吴小琴天生妒忌无比,因知沈雁飞家中还有一个女人在等他,同时已有了孩子,是以大概偷偷溜跑,沈雁飞早就防她这一手,因此追赶她去了。

八日之后.生判官沈鉴和张中元、冯征、张法、杨婉贞等回到江陵城。

这时正值黄昏,沈鉴故意绕个圈子,由南门人城,果然瞧见小山上一个人影,痴望着尘沙飞扬的大道。

他叹了口气,满腔辛酸,想到这次虎口余生,重返家园,恍如隔世。他想:“也许是她那伟大不渝的爱情,才教我在断肠镖血影之下,逃得残生。”

夫妻阔别了十多年,觌面无言,唯有相对而泣。

最后,沈夫人道:“雁飞和两位媳妇,都在家中位候相公归来团聚。”

冯征快活地摸了摸秃头,忽然想起岭南那位佳人,微微一笑,却分不出来是喜是愁。

有情人终成眷属,从此武林之中,平添了好多对侠侣。名山大川也为之生色不少。本书写到这里,也暂告结束。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