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江南双豪为色反目

穿过了一片翠竹林,景物忽然一变。

但见浅山环绕着一片广大的庄院,石楼、亭阁,山花烂漫,宏伟中不失清幽之气。

一排排垂枝杨脚下,曲绕着一溪清流,淙淙水声,如鸣佩环。

走过一道朱栏白石桥,奇花环抱着一座开敞的大厅。

大厅中早已摆好了两桌丰盛的酒席,十余个头梳双辫,身着白衣,年纪十七八岁的秀丽少女,齐齐拜伏在阶前迎客。

那长髯大汉闪身一侧,微微一笑,抱拳说道:“诸位请。”

钟一豪抱拳还礼,当先而行。

两个健壮的大汉,齐齐蹲了下来,苗素兰、万映霞,左右搀扶着谷寒香走入大厅。山风吹飘起她蒙面红纱一角,露出了一张绝世无伦的华丽面孔。

大半年的风尘奔波,丝毫没使这位有国色天香的绝世玉人,添上风尘的皱纹,仍然娇艳欲滴,容色绝代。

那英挺少年一直在注意着谷寒香的一举一动,就在那微风拂面的一刹,他已被那绝世的容色吸引。

谷寒香似是有意要和大厅中江南双豪选来的十余个美貌姑娘一较艳丽,缓缓伸手,取下了蒙面红纱。

骤然间使人的眼睛一亮,谷寒香艳丽四射的容光,登时使敞厅中的所有美女为之失色。

她轻轻一挥玉手,盈盈一笑,道:“诸位姐妹快些请起。”

她伪装的崇高身份,应该是一副冷若冰霜,凛然难犯的神情,这般和蔼的言谈,不但大出了那十几个少女的意外,就是江南双豪,也有些大感意外,不禁微微一怔。

只听那几个白衣少女,齐齐说道:“多谢公主恩典。”

谷寒香淡淡一笑,侧目对苗素兰道:“赏她们每人一颗明珠。”

苗素兰回头对站在大厅门口的余亦乐道:“把公主的明珠送来!”

余亦乐应声举步,奔了过来,取出身上一个黄色的袋子,打开袋口。

苗素兰探手入袋,摸出了一把明珠,分给那白衣少女每人一颗。

那英挺少年,早已想和谷寒香说几句话,但却始终找不出适当之机,此际眼看机会到来,立时轻轻咳了一声道:“公主出手就是一颗明珠,这等豪气,实叫在下佩服。”

谷寒香秋波轻动,缓缓扫了那英挺少年一眼,笑道:“些小之礼,何足挂齿。”

那英挺少年一抱拳道:“公主请入主席。”右手借势伸了过来,准备搀扶谷寒香的左臂。

那长髯大汉轻轻一皱眉头,低声说道:“二弟不可……”

话刚出口,忽见谷寒香左手一伸,搭在了那英挺少年右臂,不好再出言责斥,赶忙重重的咳了一声,借机住口不言。

谷寒香身躯一侧,本身的重量都依靠在那英挺少年的臂上,缓步向前走去。

她走路的姿势,动人至极,姗姗碎步,如风拂柳。

那长髯大汉倒是一派庄重,望也不望谷寒香一眼,抱拳把钟一豪等,奉让入席。

群豪一入席位,那十几个白衣少女,立时川流不息的送上菜肴。

那长髯大汉端起酒杯,先敬了群豪一杯,朗朗说道:“在下有几句不当之言,说将出来,公主不要见怪才好。”

谷寒香微微一笑,道:“我们初入江南,就承蒙如此款待,有什么话尽管请说。”

那长髯大汉一举手,干了手中一杯酒,说道:“公主的艳名,早已遍传南七北六一十三省,在下未见公主之前,早已闻名。”

谷寒香道:“过奖了。”她答的虽然简短,但声音却柔甜动人,如闻笙簧。

那长髯大汉笑道:“公主这次驾临江南,不知有何贵干……”

他似是自知这几句话问的太过生冷,微一停顿后,又立时补充了一句道:“在下或许有效劳之处?”

谷寒香樱口轻启,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道:“我们久闻江南风光如画,特来观赏一番,并无可办之事。”

那长髯大汉沉吟了一阵,突然重重的咳了一声,正容说道:“目下江南武林中黑白两道,大都听我们兄弟之命行事,日月二牌在江南道上,重过帝王圣旨,官府的急令,想来公主早已是听说过了。”

谷寒香淡然一笑,道:“听过了,久闻江南双豪之名,今日有幸一见。”

那长髯大汉道:“好说,好说。”

谷寒香道:“可惜我们还不知两位的上姓大名。”

那长髯大汉道:“在下复姓皇甫,双名天长……”

那英挺少年不待那长髯大汉代为引见,已自行接口说道:“兄弟单姓谭,双名九成。”

谷寒香笑道:“武林中只闻江南双豪,不听两位的姓名,想是两位身份崇高,同道敬仰,不敢以姓名相传?”

皇甫天长眉头一皱,暗暗忖道:此女自号红花公主,也不知是何出身,这公主二字来自何处?听她口气,似是对江湖中事,十分了然,实是启人疑窦。心念一转,脸色随变,语气也变得十分冰冷地说道:“在下无意追究公主的身世,但有一事奉求,望公主能够赏给在下一个薄面。”

谷寒香道:“什么事?”

皇甫天长道:“自我们兄弟统率江南黑白两道之后,江南武林道上数年来一直平静无事,公主行踪所至,常引起轩然大波,在下不愿再见江湖武林道上,重起杀伐,望公主吃过这一餐接风酒宴之后,立刻退出江南,我们兄弟自当亲率江南道上高手,列队相送。”

他这般单刀直入,毫无保留之言,一时间使谷寒香想不出回答的措词,呆了一呆,道:

“如果我们不愿离开江南道呢?”

皇甫天长的目光缓缓由谷寒香移注到谭九成的脸上,肃然说道:“如若公主执意不肯离开江南,在下只好……”

谭九成突然插口接道:“大哥请听兄弟几句话。”

皇甫天长眉头一皱,冷然说道:“二弟请说。”

谭九成道:“公主远道来此,尚未得一息风尘,大哥话既说明,不必急在一时,兄弟之意,不如让公主思考一宵,明日午时之前,再复大哥之言。”

皇甫天长道:“小兄之意,接风酒宴过后,立时护送公主渡江,二弟既然主张延迟,那么就依二弟之意办吧。”

谭九成举起酒杯,笑对谷寒香道:“公主行程辛苦,在下奉敬一杯。”

谷寒香淡淡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谭九成也干了一杯酒,笑道:“明日为敌为友,那是明天的事,今日有酒且畅饮,公主欲睹江南风光,想必已久闻苏杭歌姬之名?”

谷寒香微微一笑,道:“庄主盛意心领,我看不用了。”

钟一豪突然站了起来,欠身对谷寒香道:“属下等已酒足饭饱,可否先行离席?”

谷寒香道:“咱们一起走吧!”缓缓站起娇躯。

谭九成道:“‘垂杨村’已为诸位安排了数处精舍,不知肯否赏光留住一宵。”

谷寒香两道撮人魂魄的秋波,一掠谭九成接道:“那要问问令兄,有没有留客的诚意了?”

皇甫天长道:“明日午时之前,诸位都是我‘垂杨村’中的贵宾。”

麦小明冷笑一声,道:“午时之后呢?”

皇甫天长道:“这敌友之分,全在诸位的一念之间了。”

麦小明突然咯咯一笑,道:“江南黑白两道中高手,可都已集中在‘垂杨村’中吗?”

皇甫天长道:“诸位尽管放心,明日午时之前,决无人敢向诸位有所举动,虽三尺之童,也不敢惊扰诸位的宿住之处。”

麦小明道:“哼!纵有惊扰,我们也未必会怕。”

皇甫天长果然不失为一方雄主的风度,纵声长笑一阵,端起酒杯,道:“明日午时之前,在下还自信有容让诸位几分的气度,这位小兄弟心中有什么不快的地方,尽管请说就是。”

麦小明道:“不是公主的禁令森严,单是刚才你那几句放肆之言,早已被我斩毙剑下了。”

皇甫天长微微一笑,道:“好大的口气,小兄弟今年几岁了?”

麦小明微微一怔,道:“不足十五。”

皇甫天长道:“这就是了,就算你得天独厚,一出世就开始练武,也不过一十五个年头。”

麦小明道:“十五年的岁月,可以使铁杵成针……”

皇甫天长笑接道:“小兄弟口齿伶俐,在下自甘认输,来!我敬你一杯酒。”当先举杯,一饮而尽。

麦小明冷冷说道:“承你看得起,我倒要奉陪一杯了。”

这时,李杰、何宗辉、余亦乐,都已相继站了起来。

谭九成也随着站起来,朗朗说道:“诸位既已无意再用酒饭,在下等也不便勉强了。”

他虽是和谷寒香等说话,但目光却盯注在皇甫天长的脸上。

皇甫天长淡然一笑,接道:“有劳二弟送贵客到精舍去吧!”

谭九成道:“小弟领命。”转对谷寒香一抱拳,道:“公主请!”

谷寒香当先离位,缓步而行,苗素兰、万映霞疾步而出,分行左右护卫。

钟一豪、麦小明联袂纵跃,抢在谷寒香前面开路,余亦乐、文天生和江北三龙五个人断后而行,团团把谷寒香护在中间。

谭九成目注谷寒香微微一笑,道:“在下走前一步,替公主带路了。”衣袂一振,飞离坐位。

但见他离地七八尺后,双臂突然一分,有如巧燕穿云一般,竟然从余亦乐、文天生之间穿飞而过,身子一侧,掠着苗素兰身边闪电而过,直向钟一豪和麦小明身后冲去。

钟一豪看他轻功佳妙,确是少见,故意横跨一步,和麦小明左臂相接,一面暗中运气护身。

哪知谭九成突然一昂首,身躯突然翻射而上,从两人头顶之上飞过。

钟一豪冷笑一声,赞道:“好身法。”他近来连遇强敌,涵养工夫,己然好了甚多。

但生性暴急的麦小明,却是忍受不下,左手一探,疾向谭九成抓了过去。

谭九成身法奇快,麦小明出手虽然神迅,但他身子甚矮,五指只不过微微触及至谭九成左腿。

谷寒香一皱眉头,低声喝道:“小明不可莽撞。”

但见谭九成身子一挺,轻飘飘落着实地,微微一笑道:“不要紧。”

谷寒香道:“下属无礼,我这里代为领罪了。”说完话,竟然当真的欠身一躬。

谭九成笑道:“还好,没有伤着,有劳公主挂心。”

麦小明冷冷的望了谭九成一眼,欲言又止。

谭九成却是谈笑自若的点点头,对麦小明道:“小兄弟好快的手法。”

麦小明冷冷说道:“过奖,过奖,不过二庄主这等卖弄轻功,未免太小觑天下英雄了。”

谭九成纵横江南,黑白两道中人,无不对他敬畏几分,如何能受得起这等讥讽,欲待发作,但又不敢在谷寒香之前流现出粗野的举动,勉强忍下胸中一口闷气,笑道:“小兄弟年纪最轻,但脾气却是最坏,在下身为地主,自不能和你一般见识。”

麦小明目光一瞥谷寒香,发觉微红的脸色上,已泛现愠意,哪里还敢再多接口,一语不发的大步向厅外走去。

绕过了一排翠竹,穿行垂柳夹峙的小路上,一丛丛奇花竟艳,一阵阵香风拂面。

葱茏的花树中,隐现出一座座红砖建成的楼阁,谭九成遥指着那突起的阁楼笑道:“那一片散布在花树丛中的红砖楼阁,乃我们‘垂杨村’接待贵宾的所在,虽不能说得上富丽堂皇,但还算幽静雅洁。”

谷寒香盈盈一笑,道:“多谢二庄主的盛情。”

说话之间,到了一座小桥旁边。

这座小桥不过丈余长短,溪中流水,潺潺通过桥下,朱栏玉砌,极尽豪华。

十二个全身红装的少女,并排儿站在桥边,一个个躬身作礼相迎。

谭九成当先过桥,回过身抱拳肃客。

谷寒香、苗素兰、万映霞,三人合住一楼,其余之人,合住一楼。

这花树林中,虽然精舍甚多,但几人眼下处境,凶险异常,随时有强敌施袭的可能,为了集中实力,不便太过分散。

一宵时光,匆匆过去,天色一亮,那精舍中的红衣小婢,立时分头相请群豪。

谷寒香步入大厅之时,钟一豪等早已在厅中相候。

但见那红衣侍婢们一个个捧着玉盘,川流不息的送上来丰盛的早点。

群豪相对而坐,默然无浯,直待那红衣小婢一个个退出厅外,谷寒香才望着余亦乐道:

“先生一向料事如神,一夜思虑,想已早有良策。”

余亦乐沉吟了一阵,说道:“江南双豪处心积虑,早已筹好了对付我们的办法,事情恐已无商量的余地,如若咱们坚持留在江南,难免一场冲突,衡度情势,对我大是不利,在下之意,不如暂时退出江南,然后再设法收服江南双豪。”

谷寒香听完余亦乐一番话,只不过微微一笑,不加可否,回眸望着钟一豪,道:“咱们要不要退离江南?”

钟一豪道:“咱们如就此离开,不但有失初意,而且对夫人的威名,也将大有损伤,不如由属下直接挑战江南双豪,和他们作一场生死之搏,有道是蛇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江南双豪虽然统治江南七省的黑、白两道,但两道人物,未必个个肯替他们卖命,只要能把江南双豪制服,其他之人,当可不战而屈。”

谷寒香道:“我虽不太懂得武功,但见江南双豪的气度、举动,决非武功平庸之辈,万一咱们出战之人,不是江南双豪的敌手,那岂不画虎不成反类犬了吗?”

钟一豪道:“属下虽无胜得江南双豪的把握,但自信还不致败在他们手中。”

谷寒香道:“如若不能在百合之内,压服江南双豪……”

突然飘传来一阵大笑之声,打断了谷寒香未完之言。

这笑声来的甚是突然,厅中群豪,全都听得为之一怔。

回头望去,只见谭九成一身天蓝劲装,外披黑色披风,脸色肃然,当门而立。

厅中群豪大都有着丰富的江湖阅历,一眼之下,立时分辨出那长笑之声,并非是谭九成所发。

初升的阳光,照射在大厅外的花树上,花叶上的露珠,闪闪生光,绿叶彩花,幻化出一片悦目的绮丽景色。

谷寒香亲手轻摇,阻止了推椅而起的钟一豪,姗姗莲步迎上去,嫣然一笑,说道:“二庄主早。”

谭九成肃穆的脸色上,闪起了一抹冷峻的笑意,道:“公主可有决定了行止吗?”

谷寒香微一沉吟,反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谭九成道:“卯时光景。”

谷寒香微微一笑,道:“相跃午时还早,二庄主问的早一些了?”

谭九成双眉微耸,目光一掠厅中之人,缓缓转过身子,慢步行去,退出大厅。

谷寒香举步欲行,忽听苗素兰低声说道:“公主止步。”急行两步,拦住了谷寒香的去势。

谷寒香望着谭九成姗姗而行,低声说道:“这个人行动有些奇怪。”

这时,种一豪、余亦乐等似乎都觉出了谭九成的举动,十分可疑,十几道目光,一齐盯注在他的背影之上。

只见他步行到小桥旁边之时,突然向前一栽,如非及时伸手抓住了桥旁朱栏,几乎跌入了那小桥之下。

苗素兰低声说道:“‘垂杨村’恐怕要有大变,咱们坐以相待,随机应付……”

谷寒香翠眉轻颦,想了片刻,道:“刚才那长笑之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音似是很熟。”

语音甫落,忽见那伏在朱栏上的谭九成一挺而起,急步奔过小桥而去,行动迅快,似是又恢复了原有的矫健。

说话之间,突然听到一声巨震,渡仙桥对面的花树丛中,人影闪动,刀光生辉,一群群劲装疾服,手执兵刃的大汉,急奔齐出。这些人都是江南黑白两道上甚有盛名的人物,手中的兵刃,甚多奇形外门兵刃。麦小明冷笑一声,道:“江南双豪向咱们示威了,哼!”

余亦乐接道:“这些人似乎都是江南双豪召集的江南武林高手。”

谷寒香看那花树丛中闪出来的人影,不下百个,不禁一颦秀眉,说:“对方声势如此浩大,咱们决难抵敌,倒不如答应他们算了……”

苗素兰低声说道:“夫人不必多虑,据贱妾所见,只怕他们内部已有了惊人的变故。”

谷寒香道:“什么变故?”

余亦乐道:“苗姑娘之意,可是说江南双豪翻脸成仇,自相残杀吗?”

苗素兰摇头道:“这很难说了,但贱妾可以断言,刚才谭九成赶来此地,定然有什么重要之事,和咱们商量……”

谷寒香道:“商量?”

苗素兰笑道:“不错,但他中途又改变了主意,隐忍未言。”

谷寒香望了对面声势浩壮的强敌一眼,说道:“看样子,不到午时之前,咱们就是想出这片花树林,也非容易的事了。”

苗素兰低声劝道:“夫人不用忧急,贱妾自信料断不错,咱们暂时退入精舍,坐以待变,然后再衡度敌我形势,随机应变。”

谷寒香道:“事已至此,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群豪缓缓的退回了精舍大厅,等待着午时之约。

虽只有一个时辰左右,但却似乎是过的特别缓慢,好不容易太阳才爬升中天。

谷寒香仰脸望望天色,说道:“他们该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禁的投注在那渡仙桥上。

不论欢乐与苦难,都无法留住时光,只见那笔直的花树影子,开始向东方延伸,太阳偏西了。

钟一豪冷哼一声,骂道:“已到午时,还不见人!哼!臭架子倒是不小。”

余亦乐举起手来,逼指着厅外说道:“来啦!”

群豪凝目望去,果见一个身披斗篷的黑髯大汉,缓步走了过来。

那人举动看似缓慢,其实很快,不大工夫,已到了大厅门口。

谷寒香缓缓站起身子,说道:“只有大庄主一个人?”

那黑髯大汉,正是皇甫天长,只见他皮笑肉不笑的一咧嘴,道:“公主可是挂念着在下的二弟吗?”

谷寒香笑道:“谭二庄主年少英秀,言语和蔼,比起大庄主,使人觉着他亲切的多了。”

皇甫天长冷冷说道:“公主一夜思考,想已有所决定。”

谷寒香盈盈一笑,道:“决定了。”

皇甫天长一抱拳,道:“车马已备齐,在下当亲送公主过江。”

谷寒香忽然觉着再无可答之言,默默不语。

苗素兰冷哼一声,接道:“大庄主未听清楚之前,最好别擅作主意。”

皇甫天长怔了一怔,道:“什么?你们可是决定留在江南?”

苗素兰淡淡一笑,道:“我等无权做主,这得请公主裁决了。”

皇甫天长纵声大笑道:“现下已到午时,在下无暇在此多留,走与不走,但凭公主一言。”

谷寒香大眼睛眨了眨,逼注在皇甫天长的脸上,说道:“纵然我们今日退回江北,但我们立刻可以卷土重来,你虽然处心积虑,邀请了江南高手,但你不能让江南黑、白两道永远常住在‘垂杨村’中等待……”

皇甫天长冷笑一声,打断了谷寒香未完之言,接道:“江南黑、白两道中人,经常驻节在‘垂杨村’中,并非什么困难之事……”他微微一顿之后,又道:“在下对公主这般客气接待,并非是有所畏惧,我们已先尽了地主之谊,至于是敌是友,任凭公主选择。”

麦小明突然轻轻一扯钟一豪的衣袖,两人联袂一跃,挡在门口,缅铁软刀和长剑同时出鞘。

钟一豪冷笑一声道:“如若是先礼后兵,敝上已对大庄主极尽客气了……”

皇甫天长神色镇静的冷冷望了钟一豪和麦小明一眼,道:“两位亮出兵刃,可是存心动手吗?”

麦小明道:“口气不小,只怕你今天已再难生离此地。”

皇甫天长仰脸大笑,声如龙吟,震得人耳际中嗡嗡作响。

笑声中双臂一抖,肩上的黑色斗篷突然脱飞离身。

苗素兰、余亦乐同时向前飞跃两步,一左一右的挡在谷寒香的身前。

凝目望去,只见皇甫天长的手中,已多了一把银光闪烁的短剑。

他似是有备而来,暗中携带着兵刃。

钟一豪缅刀一挥,低声喝道:“苗姑娘和余兄保护夫人,其余之人守住厅门,拒抗敌人援手。”

江北三龙和文天生齐齐应了一声,拔出兵刃,面外而立,挡住厅门。

余亦乐回顾了大厅中几个侍婢一眼,高声说道:“没有你们的事,快躲一角,兵刃无眼,不要失手伤了你们。”

七八个红衣侍婢,早已吓的呆在当地,听得余亦乐一阵喝叱立时纷纷躲入了大厅一角。

形势已成剑拔弩张之局,一场惨烈的搏斗,一触即发。

皇甫天长抱元守一,凝神而立,手捧短剑,双目半睁半闭,显然已运集功力,蓄势待敌。

他似已看出了眼下的局势,纵然召集属下,赶来相援,但对方拒守厅门,凭以相抗,一时之间,也不易冲得进来,索性豪气一些,只剑拒敌,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大厅中突然间沉默下来,久久不闻人声。

钟一豪、麦小明四道眼神,一齐投注在谷寒香的脸上,一副跃跃欲动的神色,看情形只要等待谷寒香一声令下。

忽听谷寒香长长叹息一声,素手一挥,道:“你们收了兵刃。”

钟一豪怔了一怔,当先收了缅铁软刀。

麦小明道:“好吧!咱们白白放过这伤敌之机,坐以待毙。”他口中虽然叽哩咕噜,但却依言收了手中长剑。

谷寒香低声喝道:“你们离开。”苗素兰望了谷寒香了眼,横向侧旁跨了两步,余亦乐也退了一步。

谷寒香举起右手,整一整头上的珠花,缓步向皇甫天长走了过去。

苗素兰低声说道:“公主……”

谷寒香回眸一笑道:“你们放心,我想他不会伤我。”

皇甫天长双目中神光如电,逼视在谷寒香的脸上,随着她向前移动的身躯,变换着脸上的表情。钟一豪探手入怀,摸出一把毒针,握在手中,暗运内力,蓄势待发。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注在谷寒香的脸上,气氛肃然,沉默中潜伏着无比的紧张。

谷寒香走近皇甫天长的身侧,缓缓举起右手,道:“把你的短剑给我。”

皇甫天长愣了一愣道:“你胡说什么?”

谷寒香盈盈一笑,道:“你不给我短剑,那就杀了我吧!”

皇甫天长双目闪转,脸色屡变,显然,他心中正有剧烈的震动。

大厅中所有的人,都为谷寒香处身的险境,紧张和不安,连那些躲在大厅一角的红衣侍婢,也为之星目圆睁,屏息而立,除了每人脸上忧急的表情之外,大厅中寂静得可听钢针落地的声息。

这时,只要皇甫天长一挥手中的宝剑,一代红颜,立时将血溅敞厅。

钟一豪望了苗素兰和余亦乐一眼,目光中充满愤慨和责备,似乎对他们放过谷寒香一事,大为不满。

只听皇甫天长一声叹息,缓缓把手中短剑,递了过去。

谷寒香盈盈一笑,道:“我知道,你决然不会杀我!”

皇甫天长缓和的面色倏然一整,又恢复一脸冷若冰霜之情,说道:“我虽然不愿杀你,但也未答允让你留在江南。”

谷寒香抬头望望天色,道:“现下时已过午,但我们仍然留在你‘垂杨村’精舍之中,你已经失败了!”

皇甫天长冷笑道:“公主虽自负天香国色,但可惜在下却没有怜香惜玉之心。”

麦小明尖声叫道:“你这人信口雌黄,胡说什么!”

皇甫天长回目一顾麦小明道:“你骂哪一个?”

麦小明道:“你看看我骂的哪个?”

皇甫天长脸色一变,肃然道:“在下是何等身份之人,岂能和你一般口舌轻薄?”

麦小明一双明亮的眼睛中暴射出愤怒的火焰,高声对谷寒香道:“此人这般狂妄,属下可否出手教训他一顿。”

谷寒香素手一摆,道:“你们闪开路,让大庄主出去。”

麦小明心中虽极不愿,但又不敢抗拒谷寒香之命,平横宝剑,闪身让开两步。

皇甫天长冷笑一声,缓缓转过身子,大步向前走去。

谷寒香举步而行,紧随在他的身后。

钟一豪急奔两步,道:“公主不可单身涉险。”

谷寒香道:“不要紧,你们守在这里,无我之命,不许擅闯渡仙桥。”

麦小明摇摇头,低声对苗素兰道:“让我师嫂跟他而去,怎么得了。”

苗素兰微微一笑,道:“柔能克刚,皇甫天长虽是铁铮铮的汉子,怕也难以逃过夫人的醉人情网。”

钟一豪急步奔了过来,说道:“如若皇甫天长把她留作人质,逼咱们退出江南,那就麻烦了。”

余亦乐接道:“眼下众寡悬殊,只可智取,不宜硬拼。”

麦小明道:“难道公主布施色……”他本想说布施色身,以求苟安,但话到口边之时,忽然觉着太过刺耳,硬把下面之言忍住。

苗素兰低头沉忖一阵,忽然扬眉一笑,道:“公主聪慧绝伦,才智果非咱们能及,非此不足以挑起江南双豪的火并之心。”

余亦乐若有所悟“嗯”了一声,道:“但愿她巧计得售,引起他们一场内斗。”

抬头看去,只见谷寒香娇小玲珑的背影,紧依着皇甫天长高大身躯,并肩而行,缓缓踏上了渡仙桥。

一股妒忿之气,疾由钟一豪的心中泛升起来,他仰脸长长吸一口气,暗暗忖道:“钟一豪啊,钟一豪,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这般的替她卖命,难道只是为了她人美丽,得以终日常伴玉人身侧,听她呼喝过来,指挥过去吗……”他本是自负不凡之人,一念动心,登时怒火上冲,脸色大变。

余亦乐一直在暗中注意钟一豪的举动,他心中很明白钟一豪的为人,极是自负,甘心受命谷寒香,固然为她绝世的容色所迷,但最重要的还是谷寒香那清华的风韵,使他自甘效命,半年行踪,谷寒香无声无息征服了中原道上四位高手,引起了风语,钟一豪虽然心中忧闷,但一直自相欺哄,想着以谷寒香那等天使般的玉人,决不致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卑下之事,耳闻不如目睹,如让他看出了谷寒香可疑的行踪,势非引起强烈的妒忌之心不可,愤怒启发了蕴藏在心中的猜疑,必将激起他的叛离之心。一见钟一豪脸色屡变,急急赶了过去,低声说道:“钟兄。”

钟一豪回头望了余亦乐一眼,望着天上一片飘浮的白云说道:“大丈夫岂能够常居人下,我要像那片白云般,飘飞在无际的天空之中,纵然到烟消云散,也不愿永远屈居人石榴裙下……”

他脸上怒容,忽然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沉痛和忧伤,长长叹一口气道:“余兄洒脱不群,人间贤哲,面对着绝代红粉,竟然视若无睹,兄弟弗如……”

他凄凉一笑,流现出内心中深沉的痛苦,接道:“当初兄弟挽请余兄,留助夫人复仇,想不到我却先你而去了……”

余亦乐一皱眉头,道:“钟兄暂息胸中激愤,听兄弟几句话如何?”

钟一豪道:“自古多情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余兄的盛情,兄弟心领了……”

他突然仰脸一声长啸,豪壮地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兄弟后会有期。”翻腕抽出缅铁软刀,大步向前行去。

麦小明突然急跃而至,接道:“今日一别不知哪年才能相见,咱们最后试一下刀剑联手之战的威力如何。”

钟一豪道:“此行九败一成,何况我志在突围,并无鏖战之心,两位的盛情,在下这里拜领了。”抱刀握拳,深深一揖。

苗素兰疾步走了过来,道:“钟兄,能不能再想想。”

钟一豪凄凉一笑,道:“我想的已经够多了,苗姑娘好好的佐助于她……”

苗素兰脸色一变,冷冷说道:“你可发觉这些时日,她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钟一豪沉吟了一阵,道:“没有。”

苗素兰道:“这就是了。”

她突然放低了声音,接道:“夫人并非薄情人,你为她效命之事,她并非毫无感觉,她对你愈是冷漠,心中对你情愫却愈深。”

钟一豪叹息一声接道:“当真有这等事吗?”

苗素兰道:“钟兄要好自为之,不难获得芳心,信我的话在你,不信我的话,也在你,像她那天生丽质的人,碌碌世人,岂肯随便能得她布施色身?”

钟一豪凝目沉思,默不作答,但他脸上神情变幻不定,显出他内心正有无比的激动。

这是个痛苦的抉择,在钟一豪的心田里,掀起了巨大的狂澜。

他必需放弃耳闻、目睹的诸般情景,相信谷寒香仍然是昔年的冰清玉洁。

苗素兰轻叹息一声,接道:“你必需要信我的话,不相信,你将抱憾一生……”

钟一豪双目闪动着明亮的光芒,说道:“多谢姑娘指点。”

苗素兰微微一笑,道:“你还要走吗?”

钟一豪尴尬的一笑,道:“不走了,但我要冲过去保护她的安全。”

苗素兰道:“你会破坏她倾覆江南双豪的计划。”

钟一豪微微一笑,道:“姑娘但请放心,在下自有两全之道。”

他仰脸望天,长长吁一口气,接道:“我要江南一黑一白两道上的人物,试试我手中钢刀的利害。”

转身望着麦小明道:“你还有没有胆气,试试咱们刀剑联手的威势?”

麦小明咯咯一笑道:“要打架吗?那是最好不过,别说只是江南黑、白两道上的高手,就是遍天下武林精英,尽集于此,我也不怕。”

钟一豪道:“咱们一步踏过‘渡仙桥’,你必需要绝对听我的话。”

麦小明笑道:“好吧,看在打架的份上,我答应你。”

钟一豪纵声一阵大笑,拔出缅刀,当先向前走去。

麦小明翻腕拔出长剑,笑道:“刀剑联手,剑势要先刀而前,让我走前面吧。”

钟一豪微微一笑,横向侧旁闪开一步,让麦小明走在前面。

只听对面花丛之中,传过来一阵喝叱之声,道:“两位快请住步。”

麦小明咯咯大笑,道:“不停步又怎么样。”纵身而起,直飞过去。

钟一豪高声叫道:“小心了,对方匣弩利害……”

他话刚出口,麦小明悬空飞起的身躯,已过了“渡仙桥”。

只听对面花树丛中,传出来一阵破空的箭风,数十支弩箭,齐射而出。

麦小明早已运气戒备,手中长剑突然施出一招“狂风落叶”,幻起了一片剑幕,护住了身子。

只听一阵叮叮咚咚之声,那疾如狂雨的弩箭,尽为剑光击落。

麦小明气沉丹田,疾快的落着实地。

他身子刚刚站好,第二排箭雨,已急射而到。

这当儿,钟一豪已迅快的飞落到麦小明的身侧,手中缅铁软刀一挥,化成一片刀光,护住麦小明的侧翼。

麦小明脚落实地,剑势应变不及,只能顾到正面,如非钟一豪及时而上,这一排箭雨,纵不致伤他,亦把他闹个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那花树丛中的弩箭,似是增加了甚多,第二排箭雨射出之后,花树中的弩箭,并未停止下来,反而更形猛烈。

但已不似刚才那等满天飞蝗一般,一排弩箭,多达数百支,而是一次三支五支的连绵不绝,箭虽减少了甚多,但劲道却较前更为凌厉,而且箭势指向,都是两人的大穴要害。

这一阵箭雨,给了两人极大的威胁,也阻挡了两人前进之势。

麦小明的心中,逐渐的感到焦急起来,低声对钟一豪道:“咱们这样和他们对耗下去,不知要耗到几时,总得想个法子冲过去啊。”

但那连绵不绝的箭雨,有如一道衔接不断的水泉一般,一支接一支,由花树丛中射出,稍一疏忽,就有被射中的可能,迫得两人不得不把全副精神,集中对付那连绵不绝的箭雨。

钟一豪略一忖思,说道:“对方不愿伤人,志在拒挡咱们,但咱们却不能毫无顾忌的放手伤人,只能迫使敌人放手自退而已。”

麦小明道:“好啊!这场不用打了,敌可伤我,我们不能伤敌,打起来还有什么味道呢?”

钟一豪接道:“公主陷身人手,生死全在对方掌握之中,如若咱们伤人过多,势将引起他们强烈的愤恨之心,那时他们极可能杀害公主,以泄胸中之愤。”

麦小明呆了一呆,道:“不错,这件事我还没有想到。”

钟一豪道:“因此咱们就不能放手伤人。”

麦小明怔了一怔,道:“好吧!反正我已经答应了你,过了这‘渡仙桥’后,什么事都依着你了。”

钟一豪突然向前跨了一步,手中缅刀,登时刀光翻滚,光影如雪,连麦小明停身的位置也一齐挡了起来,低声道:“你紧随我的身后,用剑势上补我刀光上的不足,咱们一齐向前面花树中走去。”

麦小明道:“刀剑联手克敌,应该是我走前面,你既然这样说了,那就让你走前面也是一样。”

两人成了一线之后,受箭的幅面减少了甚多。

钟一豪一面急挥着手中的缅刀,拨打箭雨,一面缓续移动着脚步,向前走去。

麦小明手横宝剑,紧随在钟一豪的身后缓步向前行去,不时用宝剑帮着钟一豪拨打箭雨。

两人逐渐的接近了花树林边,只听花树林中传过来一声高喝道:“两位再不停步可别怪我们施放强弓硬弩了。”

钟一豪道:“诸位暂请住手,我有重要的话要说。”

花树林中传出来一个粗豪的声音道:“什么话?快说。”

随着这一声回答,花树林中的箭雨,一齐停了下来。

钟一豪道:“我家公主刚才相随皇甫庄主会商我等离开江南之事,我等必需随身相护。”

他微微一顿之后,又道:“诸位如若不信,不妨派人去请示庄主一声。”

他说话的声音,故意提的很高,似是有意让很多人听到。

果然,片刻之后花树林中缓步走出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大汉,遥遥抱拳一礼,道:“皇甫庄主已传下牌谕,特准两位通过,赶往相护公主。”

花树林中,缓步走出来两个眉目清秀的青衣童子。

两人一道走。到了钟一豪的身前,才停下脚步,说道:“我们奉庄主之命,为两位带路来。”

钟一豪道:“有劳了。”

两个青衣童子齐声说道:“两位请随在身后,不要走错了路。”

说完,转身而行。

麦小明望了两位童子一眼,脸上的肌肉,不住颤动,显然,他在极力的克制着内心的冲动。

钟一豪大迈一步,随在两位童子身后,一面用手势示意麦小明,不让他发作出来。

两个青衣童子,带两人穿行在花树丛林中。麦小明忍了又忍,到最后仍是忍耐不住,说道:“你们这花树林能有多大,怎么走了这样长久的时间,仍然出不去呢?”

那两个青衣童子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望了麦小明一眼,道:“如非我们带路,两位就是再走上两天,只怕也难以走得出去。”

麦小明正要发火,钟一豪赶忙低声道:“此时此刻,不宜和他们冲突,记在心中也就是了。”

说话之间,人已出了花树林。

钟一豪、麦小明只觉眼前一亮,景物豁然开朗,花树已尽,四面千株垂杨,丝丝随风飘拂,一阵阵清淡柔和的微风,代替了方才花树丛中的浓郁的香气,扑面吹来,正如突然自偎红依绿的绮罗丛中,走入了远离红尘的天外胜境。

麦小明仰天呼了口长气,面上的激愤之色,突地消失无踪,哈哈笑道:“好地方,好地方,看到这种垃方,我更不愿离开江南了。”

钟一豪虽然也觉心神一畅,但他已看出,这一片垂柳之后,必定就是江南武林重心中的重心,“垂杨村”的心腹重地。

两个青衣童子对望一眼,右面一人冷冷道:“两位在此稍候,容我先去通报。”

两个青衣童子脚步迅快,并肩而行,同时落足,瞬暇间便转回垂杨之下。

钟一豪此刻正是满腹心事,用尽目力,凝神向前望去,但见柳丝拂动间,隐隐现出一些亭台楼阁的影子。

他暗叹忖道:建造此村之人,心中是何等筹划,一亭一台,一花一木,俱都安排得如此巧妙……

思忖之间,突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随风飘来,麦小明精神一振,道:“公主在……”

钟一豪疾忙一摆手,截断了他的话,轻轻道:“听!”

只听谷寒香的声音在说:“天长兄,你真的要我们走吗?”

钟一豪暗哼一声,忖道:“还不到一个时辰,她便已称兄道弟起来了。”只觉一阵闷气,塞住咽喉,话也说不出来。

隔了许久,仍不闻皇甫天长的答复,显见他正在郑重地思考与矛盾之中。

谷寒香却又接道:“我这次一走,就不知要走到哪里去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那么,你就可能永远看不到我了!”

她语声是那么娇柔而清脆,钟一豪挺起胸膛,吐出一口长气,一振掌中缅刀,道:“前面纵是刀山剑林,我们好歹也要闯上一闯,等在这里……等在这里……”他本想说“等在这里,岂是大丈夫行径。”但忽又觉得自己不该如此激动,缅刀一垂,将下面的话忍了下去。

哪知麦小明根本不听他将话说完,已大喜喊道:“走!”一握掌中长剑,大步走去。

钟一豪苦笑一下,随之行去,起落之间,已到了垂柳之间,只见前面一片水波粼粼,竟是一片池塘,此刻已是暮春,塘中红茶荷叶,衬着半湾青波,景物更是幽绝。

荷塘西侧,楼阁深沉,丝丝垂柳下的岸边,泊着两艘朱栏碧窗,玲珑精致的湖船。

碧纱窗前,有两人对面而坐,一个是修目长髯的威猛豪士,一个是明媚绝代红颜,亦不知是他们增添了湖光水色的雅趣,抑或是四面的湖光水色增添了他们的幽情,一眼望去,但觉这两人已与日下景物融化一体,仿佛********。

钟一豪脚步一顿,缅刀的刀尖,突地起了一阵颤抖。

麦小明瞧了他一眼,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忽然大声喝道:“公主……”

皇甫天长、谷寒香一齐转过头来,那两个青衣童子已闪电般自船舱中跃出,左面一人厉声道:“叫你们等候通报,没有听到吗?”

麦小明冷笑道:“区区一个庄主,架子却当真不小。”

右面一人低叱道:“你说什么?”双手紧握,虎视眈眈,大有与麦小明动手一拼之势。

钟一豪目光转处,只见谷寒香柳眉轻轻一肇,似在埋怨,这铁铮铮的汉子不禁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小兄弟,你们通报过了吗?”

左面的青衣童子,哼了一声,道:“随我来!”转身向湖船上走去了。

右面的青衣童子狠狠望着麦小明,哪知麦小明忽地轻轻一笑,道:“我若和你动手,岂非失了我的身份!”再也不望这青衣童子一眼,跟在钟一豪身侧,并肩走上湖船。

钟一豪垂首而行,但见眼前水波荡漾,似乎和谷寒香的眼波一样。

麦小明昂首阔步,眼前的粼粼水波,宛如一片刀光剑影,他心中充满愤怒,恨不得能大大厮杀一场,将皇甫天长一脚踢下湖里。

两人方才踏上船板,突听谷寒香道:“留在船下,不要上来。”

她头也不回,生像是自信只要自己说出了这句话,他们两人,便必定不会违抗。

钟一豪呆了一呆,垂首退下船来,满面俱是凄然之色。

麦小明呆望着他,心中似乎也在叹息,但口中却大声道:“不上去就不上去!”他一拍钟一豪的肩头,接道:“站在这里,真比船上凉快舒服的多。”

钟一豪苦笑一声,忽见柳丝拂动下,一个身躯修长的黑衫人,从容缓步而来。

麦小明转眼望了来人一眼,低声说道:“谭九成来了。”

钟一豪神态萧索,似是世界上任何事物,都难再引起他的兴趣,头也不转的淡然说道:

“我早就看见了。”

麦小明抬头望望天上的浮云,忽然微微一笑,耸耸肩膀,凝目湖波,看着浮荡在水波中的蓝天。

只听步履之声,由远而近,到了身侧。

画舟中传出谷寒香娇若银铃的声音,道:“二庄主。”声音甜柔,充满挑逗诱感。

谭九成剑眉一耸,抱拳应道:“时已过午,公主还没有走吗?”

画舟中传出来皇甫天长冷肃的声音,道:“二弟么?上船来吧!”

谭九成冷笑一声,道:“方便吗?”

皇甫天长道:“有什么不方便……”

他似是听出了谭九成言词之间,含蕴有讥讽之意,略一停顿之后,接道:“二弟言语之间,要留心一些了,佳客在座,岂可无长幼之序?”

谭九成双足一顿,跃上画船,但却停步舱外,不肯进门,冷冷一笑,说道:“不知舱中的佳客,是哪一路的高人?”

谷寒香凭窗而坐,而且早已和他打过招呼,何况舱门之外,还守着钟一豪、麦小明两人,这些话,显然是明知故问。

面对着绝世风华的谷寒香,皇甫天长似是有着下不了台的感觉,冷哼一声,高声说道:

“进来!”

舱门垂帘启动,缓步走进来全身黑衣的谭九成。

他原本生的英挺潇洒,肤色如玉,此刻穿着了一身黑衣,更显得英俊不群。

谷寒香回顾了谭九成一眼,嫣然一笑,道:“二庄主请坐。”

谭九成微一欠身,但却不肯就坐,面若寒霜,双目投注在皇甫天长脸上,冷漠地问道:

“大哥喝令小弟进入舱来,不知有何训示?”

他言词之间,虽然说的十分客气,但那副冷冰冰的面孔,却使人有着一种极不顺眼的感觉。

皇甫天长微微一耸双眉,道:“二弟的身体不舒服吗?”

谭九成道:“小弟的身体很好。”

皇甫天长脸色一变,冷肃地说道:“我看你的脸色有些不对?”

谭九成接道:“大哥神目如电,一语道破小弟心事。”

皇甫天长道:“什么心事?”

谭九成道:“一股忿忿的不平之气!”

皇甫天长沉吟不语,双目缓缓由谭九成的脸上扫过道:“二弟气从何来?”

谭九成道:“大哥可知道,‘己不正不能正人’这句话吗?”

皇甫天长道:“话虽知道,但却不知二弟所言何指?”

谭九成冷笑一声,道:“大哥一向令出如山,从无更改,不知何以此次竟然令而不行?”

皇甫天长沉吟了片刻,道:“什么事,令而不行?”

谭九成道:“大哥曾经传下令谕,限定咱们‘垂杨村’中住客,午时之前,离开此地,眼下午时已过,那受限之人,反为大哥邀坐荷池画舟之中,对坐谈心,倒是真正的成了大哥的佳宾了。”

皇甫天长看他愈说愈是气愤,脸色泛红,心知下面之言,定然更加难听,立时接口喝道:

“住口,不要再说下去。”

哪知谭九成仍然我行我素地接道:“大哥既然要问,小弟自应把心中之言,完全说将出来才好……”

皇甫天长道:“此时此地,我已不愿再听下去,还是早些住口的好……”

谭九成怒道:“大哥可是感觉到有失颜面吗?”

皇甫天长连受顶撞,脸上也泛起了愤怒之容,说道:“帮有帮规,家有家法,二弟这等冒情犯上,可知道犯了咱们手订的戒律吗?”

谭九成哈哈大笑,道:“那戒律是哪个订的?”

皇甫天长道:“是由小兄和二弟研商而订。”

谭九成道:“这就是了,既是小弟和大哥所订,咱们也同样可以把它废除。”

皇甫天长厉声喝道:“小兄念咱们一番兄弟之情,不忍对你发作,但你这般不知进退,当真逼我教训你吗?”

谭九成欲言又止,缓缓垂下头去。

谷寒香眼看两人,即将闹成无法下台的僵局,反目成仇,谭九成却突然忍了下去,不禁心中一急,赶忙接口说道:“两位不要吵了,事情为我而起,两位争吵起来,实叫我心中难安……”

谭九成熄下去的怒火,似是又被谷寒香挑逗起来,冷笑一声,道:“这是我们兄弟之争,不关公主的事。”

谷寒香道:“我如不陪大庄主到这里来,两位也不会争吵了。”

谭九成缓缓把目光投注到皇甫天长的脸上,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咱们兄弟合伙的时日不短了,也该分手了。”

皇甫天长冷冷说道:“二弟,一语错出,常留下终身大恨,你要三思再言了。”

谭九成道:“小弟已想了一日一夜,志念早决,不愿再更改了。”

皇甫天长突然仰脸一阵大笑,道:“二弟既然决定拆伙,小兄也不便勉强,但不知你几时要走,小兄当设筵一壮行色。”

谭九成道:“小弟想立时就走!”

皇甫天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神色屡变,沉吟了足足有一盏热茶工夫之久,重又恢复了镇静,说道:“既是如此,小兄决不强留……”

谭九成原想皇甫天长听他说出叛离之心后,定然会大为震怒,哪知道皇甫天长竟然冷静异常,轻描淡写的答应了他。

尴尬的局面,使谭九成心头燃起了愤怒的火焰,但却又无借作发挥之题,呆呆的站了良久,勉强压制下心中的怒火,一抱拳,道:“大哥保重,小弟就此告别。”

皇甫天长道:“恕小兄不远送了。”

谭九成缓缓转过身子,向前走去。

谷寒香忽然举步而行,紧随谭九成的身后。

皇甫天长望了两人一眼,别过头去。

他心地阴沉,智谋过人,心知此刻谭九成正憋足了一肚子气,只是形势迫得他无处发作而已,只要稍作撩拨,势非江河堤溃,不可遏止。

谭九成行至舱门,突然转过头来,说道:“公主留步。”

谷寒香幽幽叹一口气,道:“你当真要走吗?”

谭九成道:“自然当真了,难道还有假的不成。”他的声音微带着颤抖,显然内心中正有着无比的激动。

谷寒香道:“今日一别,不知咱们还有没有再见之缘。”

谭九成突然纵声长笑,道:“在下生在江南,自不会背井离乡,飘然他往,公主如若有兴观赏江南风光,不但常可相见,在下且极愿作一识途老马,带公主一穷江南风光。”

谷寒香淡淡一笑,道:“我们长途跋涉,远道来此,自是极愿观赏一下江南的风景,可惜两位却不许我们一游江南之胜。”

谭九成沉忖了一阵,目光一掠皇甫天长,道:“在下既然离开了‘垂杨村’,自是不再插手相逼公主离开江南之事。”

谷寒香嫣然一笑,突然回过头去,望着皇甫天长,道:“不知大庄主的意下如何?”

皇甫天长道:“大丈夫言出如山,岂能中途变卦,今天日落之前,诸位必得回道江北。”

谷寒香轻叹一口气,道:“大庄主这般相迫我离开江南,真叫人难明你用心何在?”

皇甫天长冷然一笑,道:“江湖上传言你的美丽和阴毒,并名于世,我只道传言无凭,想不到今日一见,不但足可证明传言不虚,而且阴毒较美丽有过之而无不及。”

谷寒香虽然艳名传播江湖,但这等当面出言斥骂她的人,还未有过,不禁被骂的微微一怔。

舱门外的麦小明,早已忍不住心头怒火,回身拔剑,准备冲入舱中,但却被钟一豪出手阻止。

只听皇甫天长仰脸大笑一阵,接道:“我已破例宽限了午时之约,天黑之前,如你们还不肯就道起程,别怪我皇甫天长心狠手辣了。”

谭九成呆呆的站在舱门之处,他心中泛起了强烈的矛盾之感,只觉皇甫天长义正词严,毫无儿女私情,自己这般误会于他,实是不该,但一面又同情谷寒香的娇弱,皇甫天长严词责骂之下,流现出一副受尽委屈的娇怯情态,动人惜怜。

谷寒香长长的叹息一声,幽幽地说道:“你骂的很好,我心中一点也不恨你。”

皇甫天长呆了一呆,但刹那间又恢复了镇静神色,举手一挥,对两个站立舱门口的青衣童子,道:“送公主回到精舍去。”

两个青衣童子齐声应命,左面一人举步入舱,高声说道:“公主请。”

谷寒香回顾了皇甫天长一眼,道:“你很英雄。”随在那两个青衣童子之后,缓步向外走去。

谭九成紧依舱门而立,一见谷寒香转过身来,突然大迈一步,当先走出了舱门。

麦小明回顾了谭九成一眼,道:“想不到二庄主却要先我们而去了。”

谭九成憋了一肚气,无法发泄,听得麦小明之言,立时冷哼了一声,霍然举起了右掌,就在他举起右掌的同时,突然听到船舱中的皇甫天长喝道:“回来!”

这两个字,似是用了他甚大气力,想了很久才叫了出来。

他只叫“回来”两字,谁也无法确定他喊的哪个。

谭九成放下了举起的右掌,回头向舱中望去。

两个青衣童子,也同时停下了脚步。

谷寒香已将要举步出舱,听得那喝叫之言,也陡然回过身去。

这些人全都愣在了当地。

皇甫天长举手拂拭去脸上的汗水,两道炯炯眼神投注在谷寒香的脸上道:“你可是当真的想留在江南吗?”

谷寒香点点头道:“自然是当真了!”

皇甫天长道:“想留江南不难,但需得答应我一件事。”

谷寒香圆大的眼睛眨了两眨,道:“什么事?”

谭九成本已奔入舱门的身子,突然回步而行,站在舱门处,两道目光,炯炯的盯注在皇甫天长的脸上。

绿波中突然跃飞一尾鲤鱼,惹的麦小明见猎心喜,运足腕力,把手中长剑当作鱼叉投了过去。

剑势出手,啸风破空,银剑穿鱼,水花飞溅。

钟一豪微微一皱眉头,道:“你不要长剑了么?”

那鲤鱼垂死挣扎,在水中打了一个回旋,带着长剑沉入了潭底。

麦小明回顾了钟一豪一眼,道:“我去取剑啦。”纵身一跃,飞入碧波。

钟一豪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叹道:“唉!顽皮的孩子。”

船舱中的皇甫天长,似是为麦小明掷剑取鱼一事,驱醒了他迷乱的神智,他轻轻的叹息一声,挥手说道:“你走吧,天黑之前,必需离开这里。”

谷寒香柔声说道:“你叫我回来,就只要说这两句话吗?”

皇甫天长肃然说道:“我不愿看到你和你随行之人,埋身‘垂杨村’中。”

谷寒香:“你这般夜郎自大,看人不起,怎知我一定会走,又怎能断言我们必死呢?”

皇甫天长道:“不听良言相劝,那你就不妨试试。”

谷寒香道:“护我南来的人手虽然不多,但个个都是身负绝技的高手。”

皇甫天长冷冷笑道:“强宾难压主,何况我这‘垂杨村’机关布设,有如天罗地网,江南道高手云集,纵然再让你增加人手一倍,也只有束手就缚。”

谷寒香缓缓转过身子,道:“如我天黑前仍不离开,那就不肯走了,不论你要用什么恶毒的手段,尽管使出来就是!”

皇甫天长接道:“听在下相劝,公主还是离开的好。”

谷寒香道:“不用你管了,走不走是我的事。”

谭九成冷肃的脸色,逐渐的缠和下来,转过身子,长啸一声,飞跃下舟疾奔而去。

谷寒香低声喝道:“二庄主。”

只听麦小明咯咯大笑,道:“这家伙轻功不错,走的没了影子啦,公主要不要叫他回来?”

谷寒香慢步走出舱门,只见麦小明全身是水,站在船边,右手提剑,左手拿着一条一尺多长的鲤鱼,满脸笑容,露出一副整齐雪白的牙齿,不禁微微一笑,道:“你还会水中工夫?”

麦小明道:“水旱两路,哪一样我都不错。”

皇甫天长大步冲出舱门,抬头望望天色,道:“时光不早了,距离入夜,也不过几个时辰而已……”回顾了两个青衣童子一眼,接道:“你立即送公主回到待客精舍。”说完纵身一跃,飞下画舟,人影在垂柳中闪了两闪,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