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暴民

  有一位诗人曾经说过,在羊皮纸还没有普及的年代,所有的书都是石头制就的。

  石制的教堂就是一本坚固的书。圣·菲斯教堂屹立在那里,供人阅读已有多久?几百年、还是一千年?没有人记得。

  但这本沉重的书,带着理性的重量,囊括所有的知界,压在遗忘之角人们的心头,却几乎从遗忘之角的创始起。

  但这本巨大的书,现在被亵渎了。

  因为,住在里面的,是一个不配领受这神圣职责的看守者!

  数百名暴民围困着圣·菲斯教堂。那是断头广场战役三天之后的事了——我们不知该说倒底是劳斯威尔骑士还是遗忘小镇的居民赢得了那场战役,相比之下,后者付出的代价更为沉重,他们丧失了近两百条人命;而前者的功绩却更有可能载入史册。

  布尔森人大部分都是文盲,他们不看历史。功绩是给读历史者的子孙们用来夸耀的。以后遗忘之角更为文明的后代,会记住自己是劳斯威尔骑士的后裔,而不是现在或曾经战死在断头广场的哪一个活生生的布尔森人。

  负荷却是由他们承担的。

  这场暴民的骚动,是出于对伊堂神父的不满。因为他救了“人民”的敌人,那个显而易见杀了安东尼大人的男孩,女巫苦贝儿的灵魂附体。

  虽然他们对于神父伊堂的愤恨,未见得就比当日对于安东尼某些所作所为所引发的更深。但这种愤恨,表达起来起码比针对安东尼更加容易。在遗忘之角的历史上,还从没有人敢聚众对安东尼表达愤恨过。

  他们聚集在纺锤山,捶打着教堂坚实的木门,高叫着“交出杀人犯,交出杀人犯!”

  公平的说,劳斯威尔骑士该是这一场暴动的肇始者。他已赢取了民心,挫败了兽人族,用保护者的声誉坐上了统治者的位置。如果他再消除了他的前任——安东尼在世时的敌人:伊堂神父、小镇上人民的另一个信仰,那么,军权、政权、与神权就齐集他一身了。

  那时,他将是遗忘之角最伟大的领导者。在这片黑森林包裹的土地上,还有哪一个人,哪一个神,可与争锋?

  教堂里的神职人员几乎已尽数逃跑了。木门内宽大的石制穹顶下,只剩下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

  这么多年来,伊堂神父还是第一次看起来不那么像一个神父。他少有的用一种人间长辈的口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男童只是摇头。神父苦笑了下:“那我只有叫你无名儿了。”

  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外面那些人正要我把你交出去,可是我怎么能交出你呢?孩子,你受洗了吗?”

  男孩轻轻地摇了摇头。神父的嘴角挂着一丝苦涩,自顾自的呢喃道:“六十一年前,我七岁。那年,我第一次来到教堂接受洗礼,我就是在另一座教堂的圣·菲斯的神像下接受洗礼的。”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激动起来,衰老的脸上涨起一片潮红,让孩子看着都不由担心——那像是中风的前兆。

  神父却只是以激动的步伐绕着神坛疾走起来:“你见过这么完美的人吗?他以最后的圣徒名誉升入天国。看看他的脸,他嘴角挂着的慈悲,他眼中闪现的纯洁,他肢体张扬的力,与他那世所罕极的和谐与美!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就被他征服了。从那时起我就已经立志要做一个神职人员,侍奉他,供养他,以宣传他的慈悲与美好为我毕生的事业。他是这世上最完美的水珠,可以毫无瑕疵向人间折射来自天国的光辉。”

  “孩子,一个人怎么可以没有信仰?尤其是在面对这样一种和谐与美时,你怎么可以不受洗?”

  神父在祭坛边张开了双手,热情地道:“孩子,你皈依吧,让我为你施以洗礼。”

  孩子后退了一步,望着那神像,低声道:“我见过他。”

  神父发烫的面颊像被一盆冷水兜面泼醒。他衰老的身体里爆发出来的残存的热心如受重击,它们的火焰无法再虔诚地向上蒸腾向那个高高的天庭。神父的身体抖了一抖,低声叫道:“是啊,你不愿,你已经眼见他的双手染上了鲜血!”

  神父转过身,用一种卑微者被抛弃后的怯懦的不满向神像责问道:“圣洁的圣·菲斯,你怎么可以背誓呢?违背你亲口对天父的誓言。难道这一切,仅仅是因为……爱情吗?”

  “他是爱上了那个仙女泰蕾丝吗?”男孩忽以一种无辜的天真问道。

  神父却少有的动怒道:“不!他怎么会!他承诺以童贞之身侍奉主直到永远,他要爱一切人,不能爱一个个体。个体的爱总是会带来私密,由此而难纯净,由此易生嫉妒。何况,他一身裹挟着整个天庭纯洁的荣光,怎么可以爱一个异教者呢!泰蕾丝仙女只是一个自然神,她虽美与仁慈,但她的美与仁慈不可猜测,只有一手创建了天庭的主的仁慈与愤怒、强有立的秩序与轨则,才是人唯一可以皈依可以信赖统领人间的法则。”

  “可他怎么能够不爱上她呢?”男孩低低地说道:“这两天,你已经给我讲述了太多圣·菲斯的故事。如果我是他,像羔羊一样的纯洁,一生无瑕,直至升入天庭。可天庭是以力量炫耀于世的啊,我不了解那些力量,也不习惯拥有权利。天庭有他们一套强有力的法度,我不知道它们的对与错。我父亲曾经对我说过,这个世上能够形成统治的,常常并不是更对的,而只是更有效率的。但我知道,我注定跟它是无法融洽的。妈妈曾经带我设法逃离了很多劝我皈依的人,她说,他们的法确实都是强势的,所有强势的一切,正面看是光明,可背地里充满着残暴。可这世上,除了主的、安拉的、圣人的法以外,妈妈说,还存在一个无所不在的自然法。它们是最本初的良善与公平——我前些天终于见到妈妈她们的仙女了,我妈妈出身的吉卡利人,信奉的就是自然法。”

  “他……怎么会不爱上她呢?”

  男孩的话,似乎最终击溃了伊堂神父。伊堂神父瘫软在祭坛脚下。他所倾心的神,他所信奉的主,他所侍侯的天庭,已成为构建他灵魂的基石。难道,要让他在垂暮之年,亲眼看到这一切的崩塌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幕就来了,快满的月召唤起人们心里的狂热,外面的暴民呼喊声越来越高了。他们已不止于愤恨,他们已开始行动,他们抬来巨大的椽木,开始撞击教堂那铁条捆钉的厚重的大门。

  他们高声叫着:“放出他来!放出他来!你们这对杀人犯与同谋者!”

  可这些话到了神父耳朵里,只成了他心底基石轰塌那沉重闷响下,四周无意义的背景音。

  男孩在剧烈震动的教堂门口坐着。他漠然地听着四周巨大的声响,看着那剧烈颤抖的门。这不是他的世界。一切与他不相干。他脑中在回唱着父亲教给他的遥远东方的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