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倡义摧坚

  这种荒村野店,虽是粗竹搭成,器物简陋,但绿阴清风,却是颇为舒爽。

  华云龙目光微转,巳看出座中尽是商旅农夫,并无一个武林人物,那般人见到一位俊美无俦的少年与一位中年清丽道姑入内,静了一瞬,旋又吃喝起来。

  店小二虽觉扎眼,却瞧出两人是江湖人物,忙不迭送上酒菜。

  华云龙边吃边道:“前辈今后欲居何处?若无他事,可否枉驾寒舍?”

  程淑美放下筷子,冷然道:“关外。”

  华云龙怔了一怔,放下碗筷,道:“前辈不是与玄冥教已扯破脸了?瞧端木世良与孟为谦,似已对前辈万分恨毒?”

  程淑美漠然道:“你放心,贫道虽居虎口,安若泰山。”

  华云龙暗暗想道:“看她有恃无恐的样子,只怕与玄冥教关系极深。”沉吟须臾,问道:“前辈是否与玄冥教中某一人认识?”

  程淑美欲待不答,却不忍过拂他的好意,沉吟半晌,避重就轻的道:“贫道与教中某一人略有关系。”

  华云龙道:“是教主?”

  程淑美摇一摇头。华云龙又道:“此人身份在端木世良与孟为谦之上吧?”

  程淑美哑然道:“你不必旁敲侧击,空费心极了,贫道决不会说的,至于玄冥教中的情形……”微叹一声道:“孩子,你该不会让贫道背义吧?”

  她这么一说,华云龙如果再行追问,便成逼人出卖朋友了。

  华云龙微微一笑道:“前辈言重了,晚辈纵有天胆,也不敢如此。”

  程淑美道:“那就不要问了。”

  华云龙低声一笑,道:“是。”

  程淑美面色一沉,道:“你笑什么?少打鬼主意,想从贫道口里套出一言半语,那是作梦。”

  华云龙道:“我怕前辈生气,不敢说。”

  程淑美略一忖思,倒想不出自己何处可笑了,黛眉一扬道:“你倒说说看,贫道决不生气。”

  华云龙心中暗笑,却作无可奈何之状,道:“这可是前辈要我说的。”

  程淑美晒然道:“少出点子,讲吧!”

  华云龙含笑道:“晚辈在想前辈那位在玄冥教中朋友是否姓吴……”

  “吴”字一出口,程淑美面色陡变,华云龙察言观色,连忙住口。

  寂然片刻,程淑美容色渐缓,道:“贫道早听人说你好弄狡狯,是个小滑头,先头还不相信,如今始知不虚。”

  华云龙暗忖:“看来我揣测不误,她玄冥教中的朋友,根本就是她昔日丈夫。”

  心中在想,口中说道:“前辈是听谁说的?只怕不确哩,晚辈堂堂正正……”

  程淑美失声一笑,道:“堂堂正正?你这孩子真不害羞,堂堂正正是自己说的么?”

  华云龙见她已无怒意,嘻笑道:“前辈说过决不生气,因何又沉下面来,令晚辈心头惴惴,好不……”

  程淑美也忍俊不住,笑叱道:“假如你会心头惴惴,那才是日出西山了。”

  华云龙目的已达,即见好就收,微微一笑,重新埋首加餐。

  程淑美也垂首进餐,她虽无法号,仍属三清弟子,荤酒俱禁,饭量也不大,略进些许,便掷筷抬头。

  华云龙食量虽大,吃起饭却很快,早已吃饱,店小二虽送来一壶酒酿,他也善饮,碍着程淑美在侧,也就未动,折扇轻摇,默然等候。

  程淑美望他一眼,忖道:“这孩子人是精灵,又是一副缠夹脾气,不说一些,看来还真不行。”

  心念一转,道:“看来贫道是缠不过你的,你想知道什么?说吧!”

  华云龙收起折扇,道:“说来惭愧,晚辈与玄冥教交锋非止一次,可是连他们的教主是谁,犹讳莫如深。”

  程淑美将手一摇,道:“很抱歉,我已有约言,不能说出,反正迟早你总能知道。”语音一顿,道:“贫道能告诉你的,此人与你家有杀师大仇。”

  华云龙暗暗想道:“这不是废话么?当年死在奶奶及爹爹手下的魔头不少,谁知那玄冥教主是何人之徒?”

  他想不出玄冥教主会是何人,又知程淑美绝不肯说,当下道:“玄冥教的总教坛是否在沂蒙山?”

  程淑美讶然道:“你从那里得来的消息?”

  华云龙道:“这是晚辈一位朋友探来的,究竟是不是,就要请前辈指示了?”

  程淑美略一沉吟,歉然道:“贫道于此,实不能给你任何暗示及决断。”

  她虽言不能给于任何指示,其实无异承认了。

  华云龙想了一想,笑道:“前辈顾忌太多,连我也不知怎么问好。”

  程淑美吟哦半晌,道:“贫道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华云龙肃容道:“前辈请讲。”

  程淑美缓缓说道:“那玄冥教主对你家衔恨极深,也不知那来的神通,卑辞厚礼,敦请出不少盖代巨魔……”

  华云龙暗暗忖道:“什么巨魔?凭咱们云中世家还制不住不成?”

  程淑美看出他漫不经心之状,沉声道:“华炀,你忘了骄兵必败的古训?”

  华云龙瞿然一惊,面容一整,道:“小子承教。”

  程淑美容色稍霁,道:“你休得小视这批人,就算令尊见到而今玄冥教的声势,怕也不能十拿九稳……”

  她似是不欲多言,话说一半,便倏然而止。

  华云龙暗道:“瞧这光景,她与玄冥教的约言,似是玄冥教不侵犯她,她也不透露玄冥教中的事,只是处处束缚,重要隐密是无法探出了。”

  忽听程淑美道:“那位蔡姑娘的尊亲,似落入魔教手中,东郭寿那个师兄纵然厉害,也非元清大师敌手,为何元清大师轻易放走他们,你可知个中缘故?”

  华云龙道:“据小子猜测,他老人家是为了替我逼毒输功,耗去大半真气,已难制住魔教的人,唉!如为此令蔡伯父有损,则真是罪不可赎了。”

  程淑美道:“事已如此,你也不必自艾自怨了。”

  顿了一顿,问道:“功力耗去大半,如何能施展‘莲台虚渡’及‘叩心钟’两种大费真力的神功?”

  华云龙想了一想,道:“他老人家想是运出玄关所聚功力施展,不过这情形似被那个申屠主瞧出几分,故说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话来。”

  程淑美暗暗点头,觉得究竟是落霞山庄出来的人物,沉声一叹,道:“那个申屠主也真厉害,贫道就未瞧出,如魔教与玄冥教全力攻击,岂不危险?”

  忽然一笑,道:“此言也不尽然,别说申屠主未必窥出,就算确定,也得顾忌元清大师尽提玄关真元,倾力一搏。”

  忽听华云龙道:“此事异常重大,前辈勿请泄露。”

  程淑美拂然道:“你当贫道是何等人了?”

  华云龙讪讪一笑,暗忖:“这位前辈既能谨守与玄冥教的约定,显系信守不渝之士,我此言确属多余,且有失敬意。”

  正欲启齿,忽听一阵马蹄杂着鸾铃之声,隐隐传来,瞬息之间,蹄声铃声,已是震耳,瞧那来势,分明是匹日行一千两头见日的精驹。

  武林中人,爱名驹不下宝剑,华云龙与程淑美不禁皆转目望去。

  只见黄尘滚滚中,一骑如飞,似风驰电掣般冲过,以华云龙目力,也仅看出那匹马毛色如墨,鞍上的人,体态婀娜,裙袂飘扬,似是一位少女,至于那少女的容貌,却因马行太速,又属侧面,却未看清。

  酒店中人,听得蹄声有若擂鼓,也纷纷扭头望向店外,凭他们这些村夫俗汉,更是仅见黑影扫过,马上依稀有个人影。

  黑马一过,立刻议论纷沓,吵成一片。

  华云龙想起自己那匹‘龙儿’,在荆门被贾嫣所掳之后,便莫知下落,但他并不担心,自信那匹‘龙儿’,性已通灵,常人驾御不住,高手不忍心伤害,同道好友,识者不少,决然无虞,说不定这时已回到了落霞山庄了。

  忽然程淑美“噫!”了一声,道:“这丫头为何也来了……”语未罢,右掌一按桌面,人如巨鸟,已然出店。

  华云龙急声道:“前辈……”

  只听程淑美道:“你等贫道一下。”

  华云龙站起身了,随又坐下,心道:“我既未曾看清楚,她功力不在我上,想也强不过多少,这少女定是她熟人,始可一瞥之下,便知是谁。”

  满座食客全都目瞪口呆,偷眼觑着华云龙,似是怕他变鸟飞走,一时间,鸦雀无声。

  华云龙对那般村汉旅客的目光,视若无睹,候了片刻。程淑美仍未回来,百般无聊,便自斟自饮起来。

  那一壶酒盛量不多,一会便已喝光,当下扬声道:“小二哥,再来一壶。”

  那店小二早候在侧,闻唤战战兢兢的应了一声,忙不迭的送来一壶酒,将空壶拿走。

  华云龙见他满面惶恐,蹑手蹑脚的样子,笑道:“我是煞神?何必如此?”

  那店小二急声道:“爷是煞神……”

  他本待说不是,不料忙中有错,反说成华云龙是煞神了,一时面如土色。

  华云龙哈哈一笑,掏出一锭银子,抛在桌上,道:“拿去,免得你以为我是白食的。”

  店小二弯腰哈背道:“不要那么多。”

  眼睛却偷觑着那锭银子,恨不得一把拿过。

  华云龙将手一挥,笑道:“赏你的,拿去。”

  店小二连忙探手拿过,弯腰不迭的谢了,屁股一扭,急急奔向店后,似怕华云龙反悔。

  华云龙微微一笑,转面向店外路上瞥去,忽见一条纤影,勿勿躲入绿荫幽篁。

  他一眼便已认出是薛娘小主人,那迄今不知的玄衣少女,欲待追去,忽然想道:“她已看见了我,这般躲避,显然不欲相晤,追上前去,既不好强逼,也没什么结果,若错过了程前辈,岂非得不偿失?”

  这么一想,顿时重又回座。

  他所行所为,旁若无人,满座的人,窃窃私议,只是聚蚊成雷,那声音也就可观了。

  过了片刻,华云龙已渐感不耐,暗道:“阮姑娘的师父当然不会跟那匹神驹赛脚程,必是出声召唤,难道要与那姑娘谈偌久……”

  沉吟未已,忽听程淑美的声音,由路上传来,道:“华炀,上路了。”

  华云龙闻唤,身形一长,已扑出店外。

  只见程淑美当他掠出店门,即身形展动,疾驰而去。

  他忙跟上,高声叫道:“前辈,那姑娘是谁?”

  程淑美身形不停,冷声道:“你就会问人家姑娘。”

  华云龙啼笑皆非,道:“干么这样急?”

  但听程淑美道:“还要快,要赶五百里。”

  华云龙举步若飞,猛然冲上,道:“到那里?”

  程淑美道:“淮阴。”回目瞬地一眼,黛眉一蹙,道:“省些力气,这一段路不短。”

  华云龙笑道:“不打紧,小子撑得住。”

  程淑美哼了一声,倏地加速。

  华云龙也深深吸了一口气,真气运转,迸力追赶。

  两人这一阵疾驰,快逾飘风,跑到日暮,全部喘息有声,减慢脚步。

  忽听程淑美道:“华炀,你要不要歇息?”

  华云龙道:“不必,晚辈能支持到淮阴。”

  程淑美道:“好。”倏地脚步加快,向前疾奔。

  华云龙紧随在后,忖道:“她原来未尽全力,看来这位前辈功力虽不及东郭寿,轻功却可一较。

  丑牌时分,前面黑黝黝的夜色中,矗立着一座城池,正是南北咽喉,江浙要冲的淮阴古城。

  程淑美香汗淋漓,忽然煞住脚步,喘然道:“华炀,咱们先调息一阵,恢复功力,再行入城。”

  华云龙急欲见到阮红玉,当下道:“晚辈不累,前辈可否告知令徒居处,让我先见阮姑娘。”

  程淑美转目望去,只见华云龙虽亦满头大汗,喘息却微,尤可怪的神采亦亦,反胜午时,与自己疲惫欲绝,大不相同,暗暗讶道:“就算玄冥教主或申屠主,也没有在五百里长驰后,反而精神益长的道理。”

  她不知道元清大师以佛门‘圆光莅顶’大法,增益华云龙功力,这番奔跑,反而渐渐与华云龙己身真气,互相融合,获益匪浅,故暗暗讶异。

  华云龙虽知此事,也未料到收效如此,心中暗暗感激元清大师。

  程淑美想了一想,道:“既然你不累,咱们这就进城。”

  “前辈……”

  程淑美截口道:“少罗嗦,话可说在前头,遇上敌人,你上前拼命。”纵身上了城墙。

  华云龙连忙跟上墙头。

  只见城内屋宇鳞比,在月光下,沉沉一片,除了深巷犬吠,寂无人声。

  程淑美喘息一声,道:“玉儿住在城北一座‘玄妙观’中,那观中的主持静逸道姑,是贫道之友。”

  华云龙随口道:“那位观主,想来也是高人。”

  程淑美道:“你猜错了,她不会武。”

  说话中,二人已踏着栉比的房舍,来至一栋碧瓦红墙,修竹精舍的道观,虽无广厦高堂,却是清幽一片,确是养病善地。

  程淑美领他至后院,道:“夜阑人静,敲门徒然扰人清梦,还是自行进入。”

  华云龙点一点头,翻墙至一栋荷池假山,花木扶疏的精舍之外。

  抬眼一望,不禁泪盈满眶,心弦震动!

  只见神舍内火烛犹明,窗户敞开,阮红玉玉手支香腮,玉容清减,目噙清泪,痴痴的望着中天皓月,神情凄绝!

  华云龙心中暗喊:“她瘦了,她是为了我而受辱毁功,她……而我在岘山,却未……”

  忽听阮红玉凄声自语道:“今夕何夕?云龙……你在哪里?也会想我么?”

  螓首一摇,又自语道:“不!我不要你想我,这样你会不愉快,只要你快快乐乐活着,我……忘了我也行。”

  断断续续的数语,包含了说不尽的情爱,那一种至情至性,浑然忘我的感情,又何必斤斤计较对方的反应?

  华云龙再也忍不住,泪水籁籁流下,低声呼道:“红玉……”

  阮红玉闻声一惊,霍然转头望向他,只是她内功散失,别说华云龙立于花荫之中,即使伫立旷地,也难看清,看了半晌,她凄然叹道:“唉!我思念太过,竟幻出他的声音来了。”

  倏然低首,幽幽吟道:“红楼日晚流春水,柔魂常欲绕瑶台,如何梦为相逢少?怕我愁多不肯来。”

  古今诗词,至于魂梦相通,已是至情,如今反成微不足道,尤其她一脸缠绵徘恻,神思迷惘,就算铁石人,也得动心。

  华云龙泪如泉涌,悄然越窗,行至阮红玉身后,伸手轻抚她的秀发,柔声唤道:“红玉!”

  这一连串行动,阮红玉功力已失,毫不知晓,直到他轻抚阮红玉秀发,阮红玉始霍然惊觉。

  她回眸凝视华云龙,良久,始才痴痴说道:“你昨天已来过了,不该再来了,来的次数太多,薇妹会不高兴。”

  华云龙忽然感到心中一痛,暗道:“她还以为这是梦中,她……我实在是薄情之人。”

  他乃重情尚义之人,一激之下,险险一口鲜血吐出,急忙提起真气,运功一周,始平定血气。

  功毕,始柔声说道:“薇妹不会不悦的。”

  阮红玉螓首一点,痴笑道:“真的?是真的?”继而美目一阵眨动,皓腕一伸,似欲碰触华云龙身体,以证实是否真的。

  只是,忽又一缩,但恐证实是假,她魂牵梦萦,念念难忘之人,伫立眼前,只不过是幻影而已,那时心碎肠断,更是难耐。

  华云龙噙住眼泪,虎躯微俯,轻搂住阮红玉的纤腰,柔声道:“你信了?”

  阮红玉娇躯一颤,突然哭道:“云——龙!”

  娇躯一侧,偎入华云龙怀中。

  她惊喜交集之下,又觉悲不可抑,亟欲痛哭一场,紧紧抱住华云龙,低声啜泣,刹那泪水已湿透了华云龙的衫袍了。

  华云龙手抚她的秀发,柔声劝道:“不要哭,不要哭……”

  一时间,他也浑忘所以了。

  半晌,阮红玉始逐渐恢复平静,埋头问道:“你好。”

  华云龙垂首道:“我很好,你也多多保重。”

  见她仍旧紧抱住自己,仿佛只要一松手,自己便会杳然而逝,遂又说道:“我们坐下来说。”

  阮红玉在他怀中点一点头,缓缓松开藕臂,目光转动,已见这间屋子似是明间,未设衾褥,一桌四椅,桌上燃着一根细烛,昏黄的烛光下,显得十分萧条。

  他心中一酸,暗忖:“她不应该住在这里。”

  阮红玉见他打量室中,微微一笑,道:“我喜欢这样,清爽些。”

  华云龙强笑道:“夜已深了,你这样于体有损。”

  阮红玉淡淡一笑,道:“我不想睡。”顿了一顿,道:“其实也没有关系,你看我不是很好。”

  华云龙凝视着她清减至极的玉靥,心中又痛又怜,怔了半晌,道:“你瘦了不少。”

  阮红玉淡然一笑,摇一摇头。华云龙也不知她是指没有瘦损,还是没有关系,怔了一怔,柔声道:“你要……”

  阮红玉忽然岔开道:“你是怎么找来的?”

  华云龙知她不欲多谈此事,道:“是令师领我至此。”

  阮红玉早知必是如此,问问只为转开话题,点一点头,道:“她老人家现在何处?”

  华云龙暗道:“我至精舍外,便未注意他事,想这位前辈关心徒弟,必藏身一边。”

  正欲开口,忽觉风声飘然,烛焰摇幌,程淑美已立于室中。

  阮红玉悲喊一声,道:“师父!”

  纵身投入程淑美怀抱,哀哀痛哭。

  程淑美也目噙泪珠,默然抚着阮红玉的秀发。

  寂续半晌,忽听程淑美道:“玉儿。”

  阮红玉泪面一仰,道:“师父有何吩咐?”

  程淑美见她人比黄花瘦,不禁心头一酸,强颜一笑,道:“你先进入内间,为师想与华公子谈谈。”

  华云龙心头一跳,暗道:“她是要我将阮红玉的事,摆明一谈了。”

  阮红玉也猜出了,将头一摇,道:“不!”

  程淑美一怔,佯怒道:“你连为师的话,也不听了?”

  阮红玉忽然悲声道:“师父,咱们回关外吧,徒儿已厌倦中原了。”

  程淑美苦笑道:“傻孩子,你难道准备跟为师一辈子?女孩子总要……”

  “嫁人”两字,咽住未说,是怕阮红玉失身之后,闻之不安,这却欲盖弥彰,阮红玉更觉心酸,哭道:“徒儿愿侍候你老人家一辈子。”

  程淑美叹道:“为师不要你侍侯。”

  阮红玉香肩抽动,道:“师父如不要我,徒儿就随便找一处道尼庵,出家算了。”

  程淑美促声道:“玉儿……”

  阮红玉哭道:“不然就在这里也行。”

  华云龙一旁见状,也不由垂泪不已。

  只见程淑美楞了一楞,忽然移目瞧他,双目之内,寒芒逼射,道:“华炀!”

  华云龙心头一震,应了一声。

  但听程淑美寒声道:“你可知我徒儿何以如此?”

  华云龙泪道:“晚辈罪不可赦。”

  程淑美道:“那你对我徒儿,得做一个交待。”

  华云龙满面犹疑,迟不作答。

  他固为情,却更重情,阮红玉的失身,在他目中,乃微不足道的事情,只是就此承诺,将置蔡薇薇于何地?他与蔡薇薇相聚日短,亦无啮臂之盟,却也说得上心心相印了,若论娶妻,实当是蔡薇薇,况他再放浪不羁,那庭训之严,婚姻事大,岂容他一意孤行,而信口作允,事若生变,又待如何?他虽是行事难以捉摸,却非同不诚无义,寡诺轻信之辈,华天虹至诚君子,白君仪至情至性,遗传有自,教养夙奠,故沉吟再三,难以作答。

  忽听阮红玉哭道:“师父,徒儿此生但愿常伴青灯红鱼……”

  程淑美叱道:“此事由师父作主,你少插嘴。”

  阮红玉哭道:“师父如逼徒儿嫁人,那就是要徒儿去死。”

  程淑美凝目望住华云龙,道:“你速速说个明白……”

  华云龙顿了一顿,道:“晚辈……”

  想起父亲严令的面孔,祖母峻毅的声音,不由呐呐难以为继。

  忽听阮红玉悲喊一声,道:“师父,恕徒儿不孝了。”奋力挣出程淑美怀中,一头撞向壁角。

  阮红玉岘山别后,由琪儿陪同北上,恰逢程淑美挂念爱徒,南下中原,于睢宁相遇。

  程淑美见爱徒惨状,惊怒交集,追问之下,阮红玉却坚不吐露,还是从琪儿身上,约略得知。

  她知爱徒所以如此,是为了一个华家弟子名炀字云龙的,要使爱徒欢乐,只有令华云龙要她,或许可以,故搁下报仇的事,将两人安顿淮阴,即漏夜赶至金陵。

  她也知道事同登天,实是千难万难,无奈为了爱徒终身幸福,也就罔顾一切,强逼华云龙就范。

  阮红玉对于华云龙,虽是情深一往,相思难禁,只是失身之后,自惭败絮残花,不堪再论,早不奢望华云龙能娶她,誓死不嫁,也是真心,程淑美逼华云龙承诺之际,她心碎肠断,自艾自卑之情,亦达极点,故猛然求死。

  只是放着室中两名顶尖高手,如何容得她死?

  华云龙身形一幌,已将她抱入怀里。

  阮红玉武功废去之后,体虚逾常人,刚才那一阵挣动,已支持不住,被他抱住,登时晕死过去。

  程淑美见她宁死不嫁之态,再想起华家在武林中地位,想起阮红玉的失身散功,刹那万念俱灰,猛一跺足,恨声道:“罢了!罢了!”

  忽由华云龙手中夺过阮红玉,掠身出窗上屋。

  华云龙先是一怔,继而蹑迹而上,颤声道:“前辈,阮姑娘……”

  程淑美扭头凛然道:“你再追来,休怨贫道无情了。”

  华云龙闻言一呆,程淑美冷冷一哼,向北疾掠而去。

  华云龙暗暗忖道:“妈同娘最宠我,断然无虑,奶奶及爹爹处,我死缠活赖,又说明个中经过,这一关想来亦可通过,薇妹纯良,必可恕我的过失,体谅我的处境。”

  心念电转,衔尾疾追,高声道:“前辈止步。”

  深夜谧静,他这一喊,半个淮阴城都听得见。

  他已打算不顾一切,承诺娶下阮红玉了。

  他轻功不在程淑美之下,况程淑美携带一人,追至城墙,便已堪堪追及。

  程淑美见他追来,猛然旋身,冷冷一哼,拂尘反卷,直向华云龙当头罩下。

  华云龙心念电转,凝立不动。

  程淑美痛心爱徒惨遇之下,这一拂已运足了十二成功力,华云龙挨上,不死即伤。

  但见华云龙满面凄容,凝然不动,倏又心软,暗道:“也罢!此事也不能怪他。”

  仓猝中,收回一半功力,拂尘一偏,击中华云龙左肩。

  华云龙闷哼一声,左肩皮开肉绽,翻身跌下墙头。

  程淑美悠悠一声长叹,抱着阮红玉,转身向北驰去。

  华云龙强忍伤痛,腾身上墙,纵声叫道:“前辈留步,小子无不承命。”

  夜深人静,旷野寂寂,只有他的语声,摇曳传播,却未闻程淑美回答。

  忽听一个稚嫩的口音叫道:“二公子!”

  华云龙回目一瞥,已见来者正是琪儿,急道:“你家姑娘已回金陵,你也速回。”

  纵身下墙,也向北驰去。

  但听琪儿叫道:“二公子,你呢?”

  华云龙头也不回,道:“我有事。”

  他匆匆关照琪儿回去后,无心多作理会,朝程淑美消逝的方向,迸力追赶。

  追了一程,终无人踪。

  华云龙暗道:“她师徒如欲避而不见面,则追也无用。”

  他估计程淑美带了一人,无法尽施轻功,这阵疾赶,当已可追上,不见人影,显系有意规避。

  想到这里,脚步一收,忽又喃喃自语道:“我先走一步,守定北上道路,她们师徒必然不料,这样寻到的机会也大些。”

  由淮阴北上的道路着实不少,最怕的是她们师徒抄小路,甚至翻山越岭而去,因此踌躇,最后他毅然选定徐州。

  心意一决,他略辨星辰,放足迳奔西北。

  这一番奔驰,全力施展轻功,风驰电掣,惊世骇俗,徐州离淮阴虽不甚远,也该按站歇宿,况刚刚已有一次五百里的赶路,这样功力消耗,不知多少。

  华云龙如何不明白?只是他每一念及阮红玉那玉容清减,芳心欲碎的样子,不禁心痛如捣,恨不得耗尽全身力量,借此宣泄心中的闷塞,故亡命奔路。

  讵料,功力非但未因此竭尽,反而真气流转不息,愈形流畅,脚程也愈来愈快。

  他知这是元清大师灌顶之故,暗暗想道:“他老人家为了成全我,也不知牺牲多大?我如妄自菲薄,如何对得住他老人家?”

  动念及此,主意略改,拟至徐州之后,边寻阮红玉师徒,边苦练武功。

  翌日,申牌时分,华云龙步入徐州东门。

  他人是俊逸绝论,轻袍缓带,佩剑持扇,又是贵胄公子的模样,左肩却血污一片,引得人人侧目。

  华云龙对那些人的神情,视若无睹,先行至徐州首屈一指的“天福客栈”,包下一座独院,盥洗进餐完毕,然后唤来一个店伙,递予店伙一锭银子,道:“你去买一匹白布及与我身上同料同式的衣履来,快一点。”

  那店伙接过银子,躬身应是,心头却不住嘀咕,忖道:“要白布干么?难道是作丧事?”

  方一转身,忽听华云龙道:“伙计。”

  那店伙连忙回身,道:“爷台还有什么吩咐?”

  华云龙道:“你将帐房的笔砚借一借。”

  那店伙躬身退出。

  不一刻,那店伙已将白布、笔砚、衣履,尽皆送入院中书房。

  华云龙撕下四条二丈七八长的白布,铺在桌上,然后研墨醮饱,振笔疾书。

  半晌,四条白布都图写完竣,他掷笔长叹,自语道:“如若此法依然无效,要寻找她们师徒,则只有俟诸异日了。”

  换过衣履,墨已干燥,他将四条白布,作成一卷,即离开客栈,至于左肩的伤,早已自行治好,倒毋须烦劳大夫了。

  此时,天色入暮,华灯初上,街上行人如织,夜市刚刚开始,热闹万分。

  华云龙走遍四门,在万人注目中,施展轻功,将白布条挂于门楼,旁若无人。

  他一挂妥,人们立刻蜂涌而上。

  只见布招上最触目的九个字,那是“云中山华炀寻人之招”,其余是两个女子图像,淡淡几笔,倒也神肖,下方又略说明二人姓名,所使兵刃,通风报信的赏格,最后注明若得二人讯息,可至“天福客栈”领赏。

  阅罢布招,举城大哗,不是为赏格之高,而是为华云龙为云中山的人,华天虹声誉之隆,宛如日在中天,贩夫走卒,市井小民,也鲜有不知,华家子弟要找人,这消息震动了整座徐州城。

  华云龙挂好布招,迳自回栈,见收效奇佳,也暗觉得意。忖道:“我可以坐候消息了,岂不比我亲身寻找,强上万倍。”

  他足不出户,谢绝一切慕名来访的人。

  三天已过,消息杳然,程淑美师徒似乎未曾走徐州左近的路。

  第四天早上,城门醮楼,赫然又挂起一条布招。

  招上仅有十二个斗大黑字,那是华云龙挑战玄冥教、魔教、九阴教。

  九阴教与魔教东山再起,知者不多,玄冥教与华云龙鏖战数场,除了当事的人,更是连教名也不知晓,此招一出,更是议论纷纷,不知“玄冥教”究是何物?还有人提议破门而入,向华云龙问个明白,但也说说而已,并不敢真的这么做。

  匆匆数月,江湖鼎沸!

  天下的武林人物,无不朝徐州赶来,有的是想助拳,有的是想看热闹,不管为什么,总是来了,徐州突然增多了许多箭衣佩剑,劲装疾服的人。

  徐州的酒家菜肆,秦楼楚馆,无不感谢这位华家二爷,因为华云龙给他们招来了许多顾客,那些顾客们一个个出手绰阔,却也终日悬心,因为那些顾客多是横眉竖目,高头大马的江湖好汉,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则店主人就要遭殃了。

  总之,正如华云龙所预期,整个江湖,都注目徐州。

  外面扰攘不堪,华云龙却清清静静,闭户苦练,饭菜均由店伙送至院门,他自行取用,一切厮役,概行屏退,有时店伙取出饭菜,犹是原封不动,其勤可知。

  他深懔妖气再起,风雪隐隐,眼下虽方兴未艾,而大有席卷江湖之势,听祖母与父亲语意,似有何难言之隐,不拟再履江湖,则万斤重担,就要落在自己肩上了,岂敢虚度岁月,而不发奋图强。

  这日晨间,华云龙正在院中练剑。

  起初,每剑一出,风雷俱动,院中的假山石上,花草树木,被剑上罡气,毁得一塌糊涂,好在事先言明,全部赔偿,客栈老板,也就不加过问。

  近数日来,他可以含蕴真力,令威势万千的剑法,悄无声息,进境之速,连他也觉意外。

  忽听一阵急骤的敲门声,夹着店伙的叫声道:“华爷,华爷。”

  华云龙剑势一收,怫然道:“伙计,我是如何关照你的?因何……”

  那伙计隔着院门,道:“华爷,你老挂在门楼的布招,全不见了啊!”

  华云龙瞿然一惊,暗道:“来了。”

  当下持剑拔开门闩,启扉道:“什么时候的事?谁做的?”

  那店伏瞠目结舌,道:“这……”

  华云龙早料到这些人如何能知?这一问,不过随口说出而已,观状抛去一块碎银,道:

  “劳你报信,赏你。”

  那店伙就是讨赏而来,哈腰接过,欢然而去。

  华云龙暗暗想道:“若是玄冥教主或东郭寿,必是直接找我,不会一声不响,取走布招,看来是梅素若了。”

  念头一转,觉得别人既已对自己挑战,则再想清闲,殊属不可,即走出独院,向客栈门口行去。

  穿过弄堂,全堂的食客,都知他就是落霞山庄的华二公子,群皆注目。

  刚欲出去,忽听掌柜的叫道:“华爷!”

  华云龙停足扭头,道:“何事?”

  掌柜的弯腰由柜下抱出一堆泥金拜帖,道:“这一月来,不少爷台来拜访华爷,却因华爷吩咐,访客一律挡驾,弄得小店好不尴尬,有些暴躁的爷台,几乎都要将小店拆了。”

  华云龙冷冷一笑,道:“贵店包打听,也赚了不少吧!”

  掌柜的一脸尴尬,道:“那有这事。”

  原来这一月来,访客见不到华云龙,又不敢窥他动静,怕被华云龙误会为仇敌,就拿钱叫店伙留心。

  这一件事,不要说华云龙刁钻古怪,瞒不过他,以他功力而论,凝神听察,店前的动静,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掌柜的不知他如何得知,心头忐忑;就怕华云龙因此发怒。

  华云龙接过拜帖,见第一张是几个金字,是“淮南查幽昌顿首”,他略一凝思,记得好像听人说过,算得上淮南一霸,在华家人眼中,则又当别论。

  翻开第二张,则是“西蜀杜青山顿首”,暗道:“连川中都已震动,江湖消息,真是快速。”

  又翻了几张,居然连陕西、福建的都有,不禁想道:“看来我这一举,真是震惊天下了。”

  拜帖不下二三十张,略略一笑,不再翻阅,当下搁于柜上,道:“掌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