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章 交臂失之
村中共有六栋正屋,分为四面,正南一面是两栋,两侧有偏屋、柴房、畜栏、谷仓等等,。不折不扣的三合院农舍,前面是晒谷场,林荫下有老牛悠闲地趴着反刍,四面鸡鸭成群,猎犬奔走狂吠。这是殷实的农家,与世无争的百姓小民。
_两栋正屋中,有十来个老小,正用奇异的眼神,打量着这位陌生的闯入者。
安大叔带着君珂,绕过东面的稻草堆,直趋东面另一栋正屋;那儿的格局,与这一面完全一样。显然,这村庄最多有六户人家。
两人脚下甚快,转过谷仓,便踏人屋前广场。广场上有五个人,三男两女。三个男的是壮年人,正在修整锄犁。两个女的一大一小,村姑打扮;大的不过十六七;小的只有八九龄,正在用一把谷粒逗小鸡玩。五个人,似乎并不知道有生客到来。
君珂眼尖,突觉眼前一亮。这光亮,发自那位十六七岁小姑娘。她像一团令人目眩的光球,在君珂跟前发出耀目光华,掩盖了一切光彩,包含了人间的一切。
安大叔领着君珂向东屋走,踏入了屋前广场。广场上的三男,全向这面瞧。
两个小村姑,听到脚步声转身,手上的谷粒掉落地上,天真的笑容未敛。君珂只觉眼前一亮,
“咦!这小姑娘不是人,不沾些少人间烟火味。”这是他心中第一个念头。
那年长的村姑,看去年约十六七,没梳大明皇甫律定制的三丫髻,却结了两条乌光闪亮的大辫子,额前覆着刘海,予人无比清新的感觉。远山眉儿,亮晶晶深潭一般积着智慧、明媚、感情,会说话的眼儿;玉雕的美好琼鼻儿,樱桃一般的诱人犯罪的红唇儿,凝脂般的桃腮儿……天!天下间女人的光彩和灵气,全被她得到了。她穿了两截村姑常服,一色儿绿,绿得生气勃勃,绿得令人感到和平与静宁,却又生机活跃。两截衫裤,最能将浑身曲线衬得突出,只消看第一眼便知道她已经到了刚发育完成的危险年龄,该高的高,该细的细,一句话:恰到好处。总之,她如果施用了脂粉,便会污了她的颜色,幸而她没用脂粉,减一分嘛,瘦了;增一分,却又胖啦!
当然,世间上不会有完人,只是各人的审美观念不同而已。有些人喜欢修长完美的大腿,其他可以马虎;有些人喜欢大胸脯女郎,即使她不幸长有一双罗汉脚,也可以不计较,这就够了。这位小村姑,可以写包单,包君满意。
两个小村姑一看清来了个陌生人,这还了得?像两头受惊的鹿,也像被猎狗撵起的山鸡,张开了翅膀,飞入了大门,一闪不见。
三个壮年却站起,放了手中活计。含笑点头相迎。君珂不敢失礼,含笑拱手招呼。
他的脑中,小村姑的绝代容光,不住地泛出,掩盖住娇柔可人的婉容姑娘的身影。但他并未入迷,用一种奇特的感情目光,去欣赏一件似乎不属于这世界的奇异物体。
安大叔向大厅伸手虚引说:“林公子,请入厅待茶。”
“打扰大叔清净,恕罪恕罪。”君珂酸溜溜地答。
安大叔肃客登堂,落坐毕,两个青年人奉上香茗,悄然退去。
君珂含笑问:“还没请教大叔大名,尚望赐告。”
“敝姓安,名鸿。林公子略带湖广口音,定然是湖广人氏。不知公子莅临敝地有何贵干?”
“晚生乃是外出游学,途径贵地;在河对岸得聆大叔高歌,声可裂石穿云,而又感情内蕴,故而不揣冒昧,造府请益。”
“公子见笑。山野之人,信口胡诌,不敢当公子谬赞。”
“大叔的气宇风标,显非凡俗,何必拒晚生于千里外?晚生确是专诚造府请益,幸勿见拒。”
安鸿鼓掌大笑说:“公子谬矣!安某确是不知文事,公子枉顾,不啻问道於盲。呵呵!
如果是庄稼之事,安某知无不言。
君珂见安鸿一口回绝,知道他定然有难言之隐,但仍不死心,说:“晚生对诗词颇有偏好,尤好词学。五代之中,词坛大放异彩,但除了李后主之外,如论清雅潇洒的情操,以李德润为首位,其所著《琼瑶集》中,无一不可读……”
他想引起安鸿的兴趣,可是话未完,已被安鸿的一声大笑打断,笑完说:“林公子,你这不是对牛弹琴么?哦!你所说的李后主,倒有些少意思。我记得他写了些什么‘裙袜步香阶’,什么‘手提金缕鞋’……对不起,荒村丛莽之中,没有香阶,更没有金缕鞋,只有泥泞污阶,穿的是破草鞋;哈哈!踏牛粪的草鞋。你我要谈这些,未免是一大讽刺,算了吧!
留给那些不用踩牛粪的人去谈吧。林公子,快近午了,本想留驾吃顿便饭,可是咱们的糙米不宜待客。宁侄,送客啦。”
“侄儿在。”后堂转出了一个小伙子,要送客了。
君珂大惑不解,这位安大叔怎么突然变得不近人情起来了?他是个内刚外柔的人,心里面受不住,只好起身,含笑长揖道:“打扰大叔,万分抱歉,告辞。”
“安某未能一尽地主之谊,恕罪。”安鸿起身送客。
安鸿直送君珂出村,方神情肃穆地转回。进了门越过天井,内厅中有人等着他,两个小村姑和一个小娃儿,伴着一位气度雍容的中年村妇,一同站起迎着他。
这村妇的年纪,看去不会超过三十,容光照人,一袭青色村妇衫裙,掩不住她的绝世容颜,透出清丽脱俗的风华本质。她含笑相迎,笑问:“老爷,刚才来的是什么人?”
安鸿的眉梢眼角爬上了一丝隐忧,坐下沉重地说:“是一个自称林君珂的少年书生。”
“爹,就是在河对岸向爹搭讪的人?”美村姑问。
“是的,起初,我还以为真是一个书生,但愈看愈不对,他的眼神中,有一种奇异的神光,分明是练到家的武林内家高手。他的剑也与常人所用的不同,长了六寸,如果不是用剑行家,长六寸反而碍事。青衫之内,隆然之物像是江湖人所用的百宝囊。总之,他是个冒充书生的武林人,虽然英华内蕴,但逃不过我的眼下,所以赶他走路,恐怕是另有企图的人。
“爹,我们并不真怕他,他一个人孤掌难鸣。”
“珠丫头,你错了。如论弓马膂力,徒手相搏,为父当然不怕;斗刀剑,为父也不见得落在下风。但别忘了,这些江湖人会高来高去,会发镖扔飞刀,十分可怕。更可怕的是,也许是八年前的荆襄余孽,他们要探出为父的身份,大举来犯。我们……唉!不说也罢。芳侄的消息也够令人担心,这儿又发现登门套口风的武林,我们又得走。”
“爹,芳哥的消息怎么说?”
“还没问呢,据说石弓村的事已经解决了,今后不再找我们彭家村的麻烦,我这就找他详细问问。
君珂告辞出村,心中悻悻然,可是无可奈何,人家掩去本来面目下逐客令,他怎能留下自讨没趣?便沿河北岸小径西行,走小道径奔衢州府。
一路上并无耽搁,谁也没料到他走小路。黑龙帮的人在大路上等他,银剑白龙兄妹也在等他,全等了个空;他已悄然到达衢州府,沿大溪西南行,直趋江山县。
真是造化弄人,冥冥中似有主宰。安鸿正是隐姓埋名避祸的彭胜安,一家子在朋友的村落中生了根。彭家村的事他确是不知,八年不通音讯。早些日子,他打发侄儿彭芳回故居打听消息,刚赶回便碰上君珂前来打岔。如果晚来片刻,彭芳将彭家村的事说出,君珂必然受到礼遇,甚且会双方互道真正身份,也免了日后的无穷风波。
那小村姑正是彭胜安的大女儿如珠,真正的年龄是十六岁;因为在村中经常与大自然山水接触,所以身材发育得匀称而完美,秀丽绝伦,温柔似水又不失天真本色,是山川灵气所钟的一朵奇葩。从小,她就是一个小美人,难怪出落得如此超尘绝俗。
君珂自瞥了小姑娘一眼之后,脑海中,她的绝代容光为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不时在脑海中萦回,挥之不去,念念不忘。
可惜!他无法再见她一面,除了走江湖的女英雌,普遍人家的女孩子是不可能与生客们接触的。
在闽浙交界处,共有三条山脉,从仙霞关算起,东北是仙霞岭,东南是枫岭,西南即是武夷山。仙霞与枫岭并无明显的分界。从岭脊开始,有两条河南北分行;南是南浦河,流入建宁府。北是大溪,经江山流入衢州府。
由河流流向估计,仙霞关附近,算得上是这一段崇山峻岭中的高原,官道一进入闽境,便顺南浦河下行。其实,南浦河两岸的原始山岭,比仙霞岭都高。这一条官道,乃是唐末黄巢造反时所开辟的险道,直走建州,自始就是闽浙之间的唯一孔道。
君珂在江山逗留五日。着手打听在江郎山与仙霞岭的名胜处所。他想,彭胜安曾经是显赫一时的二品大员,袍泽朋友不会少,定然在过去的同袍家中隐居,不会躲到人烟不见的穷乡僻壤中藏匿,甚至可能在城市中隐身,因为城市中反而比乡间容易藏身。
他想得不错。但着手却困难重重,如何进行?他只感到无计可施。一留五日,却把找他的人等到了,他要找的人,却无音无讯。
这时已是五月下旬了,进入了炎热的夏季。黑龙帮在潜山的建帮大典,已在十天前结束,天玄教的黑龙帮徒众,已在江湖中蔓延。曾参于建帮大典的黑道群雄,也在那时赋归,办理各人自己的私事。
阴风掌冷沛年,正率领一群凶神恶煞星夜赶向仙霞岭。
从衢州府往仙霞岭赶的人,第一批是银剑白龙兄妹,他两人并不是走在一块儿的,各有各的念头和党羽。
第二批是阴风掌冷沛年一群人,他们分布在每一角落。
华山紫凤在金华府赶来了,金羽大鹏也赶到了。
君珂在江山四出打听,不知大祸之将至。
华山紫风没进衢州府城,她从大东门外向南走,沿东溪直上,奔向石室山。
石室山,又称石桥山,也叫空石山;不过,当时本地人都称为烂柯山。在山南二十余里,近东南方向,有一连串高入云表的奇峰,其中罕见人迹,经常有猛兽出没。附近的人,足迹仅及石室山与爵豆山,不再往南走,再走可能要死在蛇虫猛兽之口了。
这天,竟然有一个健美的紫衣女郎,走入崇山峻岭之中,胆大得不畏蛇虫猛兽。她,就是华山紫凤。
她身穿一袭紫色劲装,胸前绣了一头飞着的凤凰,也是紫的,如不留心,不易看出。她的百宝囊上,也绣了一头紫凤儿,这是她的标志。
背上,是镶有大红宝石的长剑,云头上的红色剑穗也是红的,迎风飘拂。剑上,压着一个小包裹。脚下,是嵌了钢尖儿的小蛮靴。
她用不徐不疾身法,走向一座山鞍脊。脊后,有一座山谷,隐约地可以看到山谷密林之中,有不少不算高但十分雅致的建筑物散布其间,似乎云雾隐隐弥漫。
她在鞍脊下止步,仔细打量四周,辨识方位,最后挪了挪背上的包裹,向山鞍上走去。
浓荫蔽日,满山都响着蝉声,人在林下走,在外面或上空皆无法看清林中有人,正走间,她突然屏息站住了。
两条长有八尺,粗如饭碗的巨蛇,突然从前面不远处滑出,昂首吐舌,狞恶已极,慢慢滑行而来。
女孩子大多怕蛇,那冷冰冰滑腻腻的躯体,那令人迷惑而做恶梦的眼睛,皆令人感到心惊胆跳。但华山紫凤是非常人,她不怕,站在那儿丝纹不动,视若未见,甚至连眼皮也一没眨动一下。
两条巨蛇徐徐游过她的脚旁,人与蛇皆互不侵犯。其实她心中在狂跳,随时准备万一巨蛇向她攻击,她将腾身脱厄拔剑诛蛇。
巨蛇消失在身后藤蔓中,她吁出一口长气,重新举步往上走,一面喃喃地说:“这些鬼家伙委实令人心中发寒,可怕极了。但不知她们躲在这鬼地方,是否真不怕这些鬼长虫?”
她分藤拨蔓上山鞍,先后发现了不少毒蛇,她都不予理会,不去惊动它们。
山鞍上广约半里地,两侧是向左右伸展的山脊,古木阴森,除了飞禽走兽蛇虫,不见有人。山鞍上,则是及膝的茅草,间有一丛丛矮树散布其中。正中,有一根大可两人合抱的三丈高木桩竖在那儿甚是抢眼。木桩向北一面,隐隐可看到一些字迹,是用烙铁烙成的,焦痕甚显。
她直向木桩下走去,站在桩下抬头向上瞧。近顶处,烙了一个骷髅头,有两根交叉着的枯骨令人望之心中发寒。之下是一行大字:“三妖之土,极乐之园,方便之门,擅入者死。”
她微微淡笑,自语道:“敢于占山划禁之人,定有所恃;她们在居处立下界柱,口气未免太露骨,也未免太狂了些。”
她微笑着举步,挪了挪腰旁的百宝囊,泰然越过了木柱,向前急走。蓦地,从左侧密林中,传出一声尖啸;接着,响起了尖脆的女人口音:“退回去,本乐上仙谷不许女人往下闯。”
“为何不许女人往下闯?”她站住反问。
“女人同病相怜,派不上用场。”林内高声答。
“本姑娘专诚拜望,相烦引见。”
“你拜望谁?”
“白衣圣尼。”她高声答。
“你认识她?”
“三年前在南京,我与她曾有一面之缘。”
“请问贵姓芳名?”
“华山紫凤吴萼华。”
绿影连闪,出现了两名千娇百媚的少女身影,像两头鹞鹰,从树影中凌空射出,瞬息间便掠到身旁,两面一分。喝!是两个年华双十,穿一身黑绿劲装的美姑娘,眉目如画,一双媚目水汪汪勾魂摄魄,浑身曲线玲现透凸,十分惹火。她们背上全系着长剑,胁下挂着百宝囊,人影乍现,香风透人肝脾。
左首美姑娘媚眼儿一转,娇笑道:“哦!果真是吴姑娘,稀客稀客。”
华山紫凤堆下笑,行礼说:“请教两位姐姐芳名。”
“小妹许九如,那一位是洪景云,排行十二,叫十二妹,吴姐姐此来。不知有何贵干?
能见示么?”
“圣尼在家么?”华山紫凤撇开话题问。
“吴姐姐来得正是时候,三天前三位大姐同时回山,目下正在清除谷中已无大用的面首,准备明日一同出山邀游江湖。”
“相烦两位姐姐引见,小妹有事与圣尼相商。”
“吴姐姐此来……”
“欲与诸位攀交。不嫌冒昧么?”
许九如与洪十二妹相视惑然,娇笑道:“吴姐姐,你何必与我们穷开心?谁不知你华山紫凤人虽辛辣残忍,却是个守身如玉的人?与我们攀交情,不是开玩笑么?极乐之园虽以浙西三妖为代表,其实却有姐妹十二人,游戏风尘,广罗英伟面首。旦旦风流,夜夜春宵,谁不知我们是人间妖孽?假正道之士。谁不唾骂我们?你,亦正亦邪,亦白亦黑,却不失女英雌身份、至少枯藤怪姥之徒,不会自甘下流。嘻嘻!你敢与我们这些人妖攀交情?不怕世人唾骂?敢与我们共渡夜夜春宵?敢在江湖广罗面首?好姐姐,算了吧,我们这儿是肮脏无耻的火坑,你犯不着往里跳。听小妹良言相劝,趁早走吧。”
这鬼女人朗朗而言,脸上神色不因口出秽语而忸怩变色,可把华山紫凤羞得粉面通红,几乎不敢抬头。
华山紫凤心中顿萌退意,但另一个念头却鞭策着她不走,这念头是报被辱之仇,她必须要用耻辱来洗雪耻辱,任何代价在所不惜。
她知道,银剑白龙是青城炼气士的门人,小畜生并不可怕(她还不知银剑白龙正在炼罡气,也不知银剑白龙另有一种凶猛的绝艺天罡剑法;这剑法,正是青城炼气士震慑武林的绝学人可怕的是青城炼气士,凭她单人孤剑,是无法与青城炼气士抗衡的。
她知道,天下间敢于不怕任何人找麻烦,敢于与武林抗衡,而又能避免厄运的人,惟有这山谷内的浙西三妖,她必须与她们合流,方能放心大胆报仇雪恨。
就以林君珂来说,他的师父是双奇之一的银河钓翁,这老家伙并不比青城炼气上差多少,也是个不好惹的主儿。
这浙西三妖来头不小,乃是百年前人人色变的老魔头,人妖杨思信的徒孙。人妖杨思信只传了一个门人,叫阴阳老怪孟重光。人妖身故之后,阴阳老怪却没在江湖重振师门声威,他划了这处山谷为禁区,建了一座怪异的山庄在内安居纳福,让他的三个门人在外秘密行走,掳来一些健美男女在内逍遥。
阴阳老怪是个阴阳人,时男时女,所以男女都要,但他却懒得在江湖走动。他的三个女徒,都是了不起的人间尤物。对外,她们的身份特殊;大徒儿叫石室姹女武湘倩。老二叫彩虹仙姑,是个假女冠。老三叫白衣圣尼悟慧,是个假尼姑。
早年,她们不叫三妖,叫三仙。她们行走江湖,十分精灵,功力又高,掳掠少年男女,从来没有失过风。可是,走得夜路遇着鬼,三十年前终于被四明怪客沈明昭发现了她们的秘密,但却被她们巧妙地将罪证毁灭了,反咬他老人家一口。这些事,曾有一段时期沸沸扬扬,三妖之名便代替了三仙的名号。
她们的化装易容术极为高明,掳人的手法干净俐落,绝不许有丝毫把柄落在别人手中,而且做案的地区遍及十三布政司,并不大量出手,每年补充一二十个人,以不引人注目为度。捞来的男女,一进入极乐谷,便永远不再在人间出现极乐谷中,秘室建造得鬼斧神工,登门拜访的人只可看到三妖的几个女徒和极为清苦的几间木室而已。所以江湖虽有风闻,却不知内情。
江湖中人既叫她们为三妖,她们索兴自嘲地建起那根木柱,说得极为露骨,但并不阻止登门拜访的人。当人们被请入谷之时,除了看到她们在内清修之外,一无异处。可如果是暗中闯入之人,她们便不客气要置人于死地,并公然传信江湖,说来人犯了江湖禁忌,死有余辜。
起初,确有不少自命英雄的前来踩探,她们杀了一些,也故意纵走一些,因为谷中确找不到岔眼事物,甚至阴阳老怪本人也从未露面。
她们在外放出空气,自认是人妖,更活龙活现地大谈风月,表现得极为大胆。可是,嘴上是这样说,事实上却一无所有。她们不干则已,干则极端秘密。
这是她们聪明的地方,自认是人妖,却又在表面上干干净净,毫无把柄让人抓住。如此一来反而令江湖好汉们不敢肯定地认为她们真是人妖,久而久之,也就懒得管她们的闲事了,抓不住把柄嘛!
这一来,她们得其所哉,她们拼命就说自己是人妖,人们反而懒得理睬她们,认为她们只是说说而已,谁知她们暗里却是真正的人妖呢?
华山紫凤三年前在南京遇上了白衣圣尼,俏尼姑和她半真半假地谈了一些,俏尼姑不傻,她知道华山紫凤名头够响亮,动不得。再就是她的极乐谷,对女人的需要量不多,用不着找成名的女人招风险,所以没向华山紫风动念头,两个人是有了一面之缘,那时,华山紫凤并不需要男人,还狠狠地挖苦了俏尼姑一番,差点儿动了真气,俏尼姑的话不堪入耳嘛。
谷中另外有九名俏美女,名义上是三妖的门人,但有时却又姐妹相称,她们之间的称谓,常令江湖人迷惑,非师非徒,又姐又妹,迹近荒唐,难怪称为人妖。其实,她们确是姐妹,都是阴阳老怪调教出来的弟子,同时也是他的泄欲器。但老怪只有短期间是男人,对女人的需要量不很大,她们只好另外设法,反正天下有的是男人。女人失踪,也许会引起风波;丢了男人,活该倒霉,没有人会追究。
华山紫凤为了报被辱之仇,她要找些帮手,帮手最好是女人,所以想起了浙西三妖,反正是顺道,抱着姑且一试的。疏懒心情到了极乐谷。
许九如那一阵泼辣露骨的锋利言词,把她羞得几乎无地自容。可是她仍不死心,硬着头皮说道:“九如姐,可否让小妹见圣尼一面?”
“你真不死心?”许九如笑问。
“不到黄河心不死。”华山紫凤断然地答。
“极乐谷中全是裸体男人,你敢去?嘻嘻!”
华山紫凤浑身一阵热,咬着下唇说:“我不怕。”
许九如发出一阵荡笑,笑完说:“关键不在怕与不怕,而是今后你肯不肯。这样吧,你先听我吩咐。”
“九如姐的意思……”华山紫凤惑然问。
“三姐目下也许在参欢喜之禅,我领你去见她,恐怕你少见多怪,扫了她的兴,我也会受责的。所以嘛,你必须先听我吩咐,看你是否有胆量入见。”
要试试胆量,她华山紫凤毫无所惧,便说:“九如姐,请吩咐。”
“真的?”许九如怪声怪气地问。
“怎么不真?”
“好,解掉你的包裹。”
华山紫凤不疑有他,坦然解下包裹。
“御剑。”
“取百宝囊。”
“脱下上衣……”一连串的娇喝连珠而出。
听说要脱衣,华山紫凤像被踩着尾巴的小猫,一蹦而起,尖叫道:“什么?你……你要我脱衣?”
“是的,连裤子也要脱。”
“呸!你……你……”华山紫凤气得发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许九如神色不变,冷冷地说:“不但要脱衣衫,连胸围子裹脚布全要脱,脱个精光大吉,一丝不挂。”
“你……你这泼妇。是戏弄我么?”华山紫凤怒叫。
许九如噗嗤一笑说:“吴姐姐,小妹绝无戏弄之意。喏!你要想与我们攀交,必须先去掉羞耻之心,不然怎成?目下这儿是荒山野岭,鬼影俱无,你还不敢脱,如在众多男人之前,你怎办?你看我的!”
许九如说完,若无其事地解剑御囊,不徐不疾地脱下绿色上衣,一拉胸围子的带结,一双如脂玉乳一蹦而出,她再去解腰带。
华山紫凤尖叫一声,抓起宝剑包裹革囊,回头便跑,像只被追急的兔子。
身后,两女银铃似的娇笑在长空中震荡,并传出许九如清亮的话声:“吴姐姐,如果有缘,在江湖上见,小妹替你在三姐前先容,随时恭候。”
华山紫凤狼狈地逃下山来,身上热潮未褪,许九如的大胆泼辣,几乎把她吓得灵魂儿飘荡,不像话嘛!岂有此理,这鬼女人!
她在东溪右岸一家农舍中,花银子吃了一顿午餐,迳奔衢州府城,在大东门劈面遇上了从金华赶来的金羽大鹏。
“咦!吴姑娘,你好。”他故意装出不期而遇的惊喜相,其实他确在狂喜。
华山紫凤哼一声,爱理不理地说:“很好,没病没痛,你和你师父不是到忏情谷报仇么?怎么一个人又跑到了衢州府来了?”
“唉!一言难尽,那些鬼女人厉害,此仇难报。还未进谷,便被一个老太婆和两个少女,带着两条金鳞大蟒一阵狂攻,毒药无用武之地,只好一走了之。吴姑娘,落店了么?”
“没有。”她答得干脆。
“吴姑娘,到衢州府有何贵干?如果需要在下……”
“够了,我的事你少管。你又来这儿作甚?”
“我听说银剑白龙已经到了这儿,所以前来找他。咦!你……你怎么了?”
华山紫凤一听银剑白龙在这儿,秀目中泛上了重重杀机,脸色一沉,冷冷地问:“银剑白龙是你的朋友?”
金羽大鹏并不笨,心中一转说:“曾有一面之缘,并非深交。”
“不许说谎。”她冷冰冰地轻叱。
“咦!吴姑娘,你说这有何用意。”
“没有用意,我只问你们的交情。”
“江湖人彼此见面点头,如此而已。”
“你的话不足取信。银剑白龙乃是本姑娘所要的人,你最好不要介入其中。”她口不择言,说得够肉麻。
金羽大鹏会错了意,只感到妒火中烧,哼了一声说:“银剑白龙是什么东西?他那白过英雄的外衣之下,比我金羽大鹏肮脏多了。哼!看我揭破他的本来面目,你别袒护这个无耻的小畜生啦。”
他愤而出口骂银剑白龙,骂对了,华山紫凤脸上神情一弛,说:“你要找他?”
“怎么?你要袒护他?”
“不!我要取他的性命。”
金羽大鹏大吃一惊,但也心中狂喜,原来她要宰他,大好机会将是他金羽大鹏的了。便说:“吴姑娘,你不宜出面,他的师父可怕,划不来。”
“他的师父将不会知道是谁下的手,我们可以暗中计算他,用毒药,再毁尸灭迹。”
“他党羽多着哩。吴姑娘,你与他有何不解之仇?”
“你不必问原因,只消知道我要杀他便够了。你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金羽大鹏拍胸拍得叭叭响,神气地说:“只要吴姑娘肯开口吩咐,水里火里,田某去定了。”
“一言为定,我们可一同着手诱他远离党羽,再乘机下手,他难逃一死。”
“吴姑娘,目前不宜入城,免得走了风声,我们可以先在城外暂住,我等会儿去打听他的下落。”
“也好,先在城外暂住。”她同意了。
“我们可以绕城而过,城西郊双港口我有一位朋友,叫无影掌柴国柱,可请他替我们打听小畜生的下落,他是衢州府的地头蛇,消息灵通,走!”
华山紫凤昏了头,不加思索便与金羽大鹏走在一路,真是自投虎口,可怜!
双港口,是信安溪与大溪会合之处,距府城不远的一处小镇,居民不多。镇南靠大溪一面,有一所四进院的大宅院,便是无影掌柴国柱的住宅。
两人趋府造访,主人柴国柱闻报倒履相迎,分别将他们安置在客房中,置酒高会。
无影掌柴国柱是个四十来岁中年人,倒也一表人材,方面大耳,赫然是地方的有名士绅;其实,他却是暗中坐地分赃的黑道大奸。
席间,人多不好深谈,宾主尽欢而散,在内房密室,金羽大鹏和无影掌有一番计议,他们的声音不太低。只听金羽大鹏说:“柴大哥,这是一包药散,劳驾,在晚间晚餐时,放入她的汤菜中,日后小弟当致厚报。”
无影掌拍拍胸膛说:“一句话,全在愚兄身上。只是……她既然是你的师妹,这药她不会知……”
“哈哈!放心。这不是毒药,而是小弟与银剑白龙冷兄弟共同研制的奇药,不但无色无臭,且入腹难觉,药力行开,立即见效。”
“但愿灵光,不然愚兄要担风险哩!”
“哈哈!百毒真君的门人,用药会不灵光?未免小觑小弟了。哦,冷兄真过去了么?”
“大概昨天已到了江山,还是愚兄供给他的消息哩。”
“唉!小弟这事也要作难。”金羽大鹏做作地叹气。
“呵呵!是为了你师妹的事作难?”
“不!是为了小书生林君珂。他在忏情谷救了我,我怎能助冷兄恩将仇报?”
无影掌哈哈大笑,怪叫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老弟,圣人名言,不会错的。
怪!几时听说你有了慈悲之念的?”
“小弟想,还是以不出面为上策,暗中下手心里也好过些。”
“听说,冷兄弟也准备暗中下手擒人,他们也有交情哩。”
“哦!真是不谋而合,妙极了。小弟到外面溜溜,晚间专等大哥的佳音。”。
“放心啦!等着吃天鹅肉就是。不过,你只好在秘室中等着。”
华山紫凤由于终日来的奔波访寻,确是累了,有地头蛇替她打听消息,她放心地在客房睡一觉,准备晚间行事,抓住银剑白龙吃他的心肝。
金羽大鹏换了一身青色短打,只挂了百毒囊,满怀得意地走向水西门,要入城看看风色,看是否找得到熟朋友。已经是申牌初,预计在城中耽搁一个时辰,再回来大嚼天鹅肉。
水西门的官道,经双港口南下江山,这一段路正是入闽必经之路。目下天色不早,只有向城里赶的人,而无出城南下的过客。
将近水西门,远远地,可以看到城中心高高耸起的钟鼓楼,那是已废了的越王府的建筑物。这位王爷未就藩便死了,无子无孙,王府便成了知府大人的治所,只拆除了几种藩王的专有建筑物。
怪!有了南下的人,那是一个翠绿的娇小身影,近了,天!美,美得令人发火,脸蛋上温柔的神情,也令人又爱又怜。唔!不简单,是一朵带刺的幽兰,背上有剑,有包裹,有百宝囊。
金羽大鹏正在幻想着晚上的绮丽风光,突然发现来了一个更美的女娃娃,刚成熟了的完美胴体入目,他不守舍的三魂七魄马上重入躯体,眼中冒出了奇异的火花。
“天!这妞儿简直要人老命,怎么我从没见过这般令人心动的女人?她比华山紫风强多了,要是看到她娇羞地婉转投怀,那情调……老天!少活十年我也干。”他在心中暗叫,人向前迎去将路挡住了。
这家伙真是色胆包天,鬼迷心窍,要拦路打这妞儿的主意,眼中只看到美丽的妞儿,却没留意小姑娘身后半里地,摇摇晃晃走着的怪老人。
怪老人五短身材,披头散发,眉毛和眼睛直往下搭,卷腮胡,老得快进棺材了。一身破灰袍,腰束山藤,手持竹杖,穿了一双缺耳的破草鞋,踢踢拖拖往前走,像走路也在打瞌睡,七歪八倒站都站不稳。
小姑娘黛眉深锁,那一丝淡淡薄愁,令人又爱又怜;谁那么残忍,伤了她的芳心?
她急步往前走,目不旁视,看到前面有个大男人迎面挡住路,便向左稍移。她是个天性温柔似水的姑娘,非必要不和人生闲气,路被挡住,宽着哩,走旁边也是一样。
她往左移,怎么?这男人竟又挡住了,是找麻烦的来了,她不走啦,噘着樱桃小口生气。
金羽大鹏眼睛没瞎,他当然看到姑娘背上的长剑。但他不怕,小妞儿脸蛋娇嫩得像朵花,凭她那娇嫩劲,就让她砍上十来剑,也砍不掉他金羽大鹏一根汗毛。
俗语说:色胆包天;色之一字,大矣哉!也惟有一个色字,值得洒热血抛头颅;惟有色字,可令人上吊、动刀子、买砒霜。
金羽大鹏的色胆比天还大,青天白日阳关大道之上,他敢拦路横行,要搞这朵娇花。
“哟!生气了?妞儿。”他狂妄地淫笑发话。
小妞儿琼鼻一皱,哼了一声说:“怎么?耍无赖?”
“妞儿,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我姓田的岂是耍无赖的人?看你行色匆匆,必有要事,愿为姑娘效劳。”
“让开!本姑娘可要骂你了。”她脸上泛上了怒意。
“呵呵!骂是爱打是亲,你骂来听听看!”
他愈说愈下流,已逼近五尺内,伸手可及了。她愈听愈.火,柳眉一轩,叱道:“滚!
你这下流胚子。”
“哈哈!有意思,有意思。世间万事皆下流,能下流得看去像上流,才是天下的聪明人。姑娘的芳名,可让在下一饱耳福么?”
他的脑袋向前伸,鼻翼猛掀,要饱嗅她身上令人沉醉的幽香,像条找到目的物的狗。
姑娘忍无可忍,退后一步说:“如再胡缠,本姑娘要……”
“叭叭”两声,他脸上挨了两耳光,像大年夜放的爆竹,又响又脆。
“哎……”他狂叫,连退五步,几乎一下子坐倒。天!这花朵般的小丫头,手上怎么这般沉重?“哇”一声,他吐出一口血水,血水中竟有两枚大牙,真糟!他眼前看不见大太阳,却看到黑夜的满天星斗。
他好不容易恢复了神智,一声怒叱,伸手向姑娘胸前抓来,人如疯虎前冲。
小姑娘火起,真恼啦!右手疾翻,一叼对方腕脉,“顺手牵羊”逮住了。但她不想被大男人沾身,顺手向后一送,旋身就是一腿。“噗”一声,扫中对方的肥臀。绿影一闪,她已远出十丈外去了,向西如飞而去。
金羽大鹏按理不会如此脓包,怎么会被这种极平常的手法打得昏天倒地?尤其是那一叼一带,任何练过两夭的小毛头,也不会上当被制,太不可原谅了。
也难怪他,一开始他便鬼迷昏了头,毫不防备便挨了两重掌,把他打得晕头转向,急怒之下前冲,像是送死。姑娘的身手本来就比他高明多多,出手快逾电光石火,他不上当才有鬼。如果姑娘要取他的性命,一百条命也完了哩!
他“嗯”一声,“噗”一声仆倒在丈外,跌了个饿狗抢屎。地面尘土飞扬。
他口中含糊地骂,刚要爬起。突然,一只破草鞋踏上了他的脊心,像压上了一座山,真气一泄。
“哈哈哈哈……”有人在狂笑,苍劲的笑声直震脑门。
“王八蛋,你……”他伏地狂叫。
“哈哈!我,我打落水狗。呵呵!你忍着点儿,你的屁股蛋肉厚着哩!着着着!”
接着,鞭声刺耳,“啪啪啪啪”连珠暴响,一鞭一血痕,一下一条肉,不但肉痛,连骨盘也似乎松动了,他想挣扎,不。可能,只能将脚乱踢。
“哎……哎……哎……”他随着鞭声鬼叫。
“别穷叫好不?偌大的一个男子汉,又不是小娃娃。你叫,我用些劲,你心里面数就是,五十下,不多不少。”
五十竹枝打完,他已叫不出声了,臀部血肉模糊,裤裂如粉。
许久许久,他勉强挣扎爬起,气息奄奄,咬牙切齿往回走。自始至终,他没看到揍他的人是谁,只听到声音而不见人,想报五十鞭之仇也找不到主儿。
他回到双港口,无影掌接到人大吃一惊,赶忙扶到内室上药。皮肉之伤,没有什么不得了。武朋友的刀创药最灵光,药一上血止创合。他瞒下了在大路上调戏小姑娘的事,只说被一个不知名的武林高手赏了一顿毒打,静静养伤,口口声声要报挨揍之仇,在心中,他却念念不忘掴了他两耳光,扔他一记大马趴的美丽小姑娘。
“我要找到她,非把她弄到手不可。”他在心中狂叫。
假使让他知道,用竹杖揍他的人是四明怪客沈明昭,美姑娘是老人家的徒孙,他不被吓破狗胆才怪。女人固然可爱,性命更可爱哩!要他冒生命之险去找小妞儿,弄到手,他敢?
四明怪客惩戒了金羽大鹏,仍疯疯颠颠向前走。小姑娘就闪在前面一座树林等着他,接到人她噘起樱桃小口撒娇说:“师祖爷,快点儿好不?这些人讨厌死了,容儿要放开脚程赶。”
老人家呵呵大笑,眯着怪眼说:“我问你,半夜三更赶到江山,你怎么落店?又怎样去找那个小娃娃?是逐间搜客店吗?别慌,他跑不了,那小子会溜,找到他我先给他一顿竹杖,五十下哩。”
小姑娘跺着小蛮靴,扭着小腰肢儿,不依说:“不!又来啦!上次就是你老人家把他打跑。要不,容儿一个人走。”
四明怪客怪眼一翻,怪叫道:“不成!你一个人走怎成?上次你几乎吃了大亏,我老人家急得要跳河,不行,说打他,唬你的,我怎能打他?他说过要和我的徒儿徒孙打哩。说真的,这时赶往江山,也太晚了些。先找地方借借……喏!那家伙狼狈地来了,我们钉住他,借他的地方马虎一夜。”
“不!这小畜生的地方定然够肮脏。”小姑娘断然拒绝。
“你错了,这些才是大户人家,宅中定然有楼阁花园一类好宿处,装神弄鬼把他们轰跑就成了。呵呵!看了他那狼狈劲,好笑。”
来人是金羽大鹏,正往双港口挣扎。他前脚踏入大门,四进阁楼也闯入了祖孙俩。
这小阁楼原是无影掌柴国柱的一个爱妾的妆楼,但在去年秋间,主人不知怎地,平白无故失了踪。无影掌大概对爱妾爱得入骨,人去楼空他痛苦得想上吊,自此封了楼,不许任何人进入移动楼中物体,所以一直空着。真好,祖孙俩一个占前楼,一个据后楼,成了他们暂时的宿处。
西客房在西跨院。一条走廊直达围墙下,一排客房共有六间之多,但只有一位稀有的女客人,空荡荡的。
近院落一面,第一间客房中,住的就是稀客华山紫凤。
这间客房甚为宽敞,明窗净几,分为内外两间,帐衾枕都是上好质料的新品。前后是板壁,粉刷得洁白如银。大明窗内有坚实的活动窗门,可由内面开闭,外窗的X字窗格猫可以破纸而人,人不行。看布局,不可能设有坑人的小玩意。
华山紫凤以女儿身单人只剑行走江湖,起居饮食步步提防,十分小心谨慎,检查各处之后认为安全,方放心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到了黄昏掌灯时分。
因为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耻辱并未能将她击倒,反而令她更坚强,心肠更硬。
天黑了,仆妇替她掌灯,小丫环送来了洗盥用具,泡来一壶好茶。
那仆妇年约三十余,身上倒也修饰得干净俐落,嘴巴也够甜,一面收拾房间,一面搭讪说:“吴姑娘,晚餐是开到外间来呢,抑或是到内厅与主母一同进食?老爷已经进城,不知为了何事奔忙,至今未见返回,也许被朋友留住了。”
华山紫凤心中正烦,信口说:“相烦大嫂,请将晚餐送到外间,贤主人如果返回,请来招呼一声。”
“姑娘吩咐就是,这就着厨下准备。对面内房中,有小冬梅姐妹俩住宿,如果姑娘有事,可着她们奔走。”
小丫头也笑嘻嘻地说:“小婢叫冬梅,如果有事,但请吩咐。”
“谢谢你们关照。”华山紫凤由衷地道。
仆妇临行,又含笑关照道:“待会儿老爷如果仍未返回,家主母即前相陪姑娘聊解客途之寂寞。”
“请上禀贤上主母,不敢克当。晚间妾尚有要事待办,来日自当专诚回谢。”
不久,仆妇和冬梅将饭菜送来,五菜一汤,雪白的米饭,整治得十分芳香可口。仆妇告辞走了,留下小丫头冬梅伺候。
华山凤心细如发,她知道无影掌柴国柱不是个好东西,金羽大鹏更是个声名狼藉的人,她必须小心谨慎。免得着了道儿,未进餐之前,她先服下一颗解毒丹,乘药力尚未行开之前,将饭菜分出一份,向冬梅说:“小妹妹,来,你伺候我一天,辛苦了,先吃些儿,坐下吃啦!”
小冬梅含笑拒绝说:“小姐,千万不可,如果让主母知道,不剥了我才怪。”
华山紫风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拽过。按在凳上说:“不必害怕主母知道,有我呢,没有人会知道。快!等会儿我还得劳驾你办些小事。”
小冬梅大概已先得到吩咐,略一推辞,便道谢捧过一旁小几上,自顾自吃光了给她的一份饭菜。
可笑无知的华山紫凤,只跟有毒真君学到了毒药之学,却没学到下五门的歹毒玩意。下五门的小贼,所用的迷香蒙汗药等等,乃是极平常之物,入鼻即晕,入腹即倒,算不得高明。高明的药物可以在两刻或半个时辰之内,缓缓渗入全身血管,方突然发挥效能,令人难觉,药力未发之时,根本就毫无异状。这一类药物,并未列入毒剂之内,而是一种令人神经松弛,脑中停止反射作用的奇药。
华山紫凤等了一刻之久,小冬梅奔进奔出毫无异状,她心中一宽。看饭菜已凉了,估计解毒药力亦已行开,方敢放心进食。
小冬梅撤去残肴回来,向她说:“小姐,主母老病发作,需小婢前往照料,如果有事吩咐,请唤后房的小菊伺候。”
“你去罢,你家老爷如果回来,请派人通知一声。金羽大鹏田爷目下何在?”
“田爷至今亦未返回。”
“田爷回来后,也请通知一声。”
“小婢理会得。小姐还有事吩咐吗?”
“你请便。”
“小姐晚安。”冬梅行礼退去,带上了房门。她向后院走,到了内院刚踏上院阶,“噗”一声栽倒了。
内院灯光明亮,阁楼上,两只星目注视着下面的动静,居高临下,看得极为清晰。
内厅中,抢出两名仆妇,七手八脚将冬梅抬入厅中。接着,响起无影掌的粗重口音:
“好灵光,这家伙不愧是百毒真君之徒,这是解药,抬入房中灌醒她。”
声落,响起一个女人的口音说:“老爷,在家里闹事,小心日后……”
“呵呵!你何必耽心?他们师兄妹的事,不会闹大的。”
“哼!见鬼,谁听说过他们是师兄妹?鬼才相信。”
“不必管他们是真是假,我无影掌也不怕闹事。任何人给我好处,我不在乎冒险。赵嫂,冬梅醒来后,速来告我。”
“什么?老不死你想怎样?她才十四岁哩!”
“十四岁正好,我要试试田老弟的药。”
“呸!你别想。”女的声音甚大。
“哟!我的好人,我何时管了你的事?咱们说得好好的,各行其是。呵呵!明晚我送你一些。”
阁楼上的两个人,还摸不清是怎么回事,黑暗中,响起四明怪客的轻微语声:“丫头,这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我们等会儿闹一闹。”
“要闹早些闹,免得耽误养神。”是婉容的声音。
“太早了不好。丫头,该行功了。”
于是俩在阁楼中间,开始静坐行功运气。这一耽搁,闹了个血肉横飞,火海浴血,也为江湖带来了无穷风波。
客房中,华山紫凤洗漱毕,打开包裹准备夜行衣,将夜行人该拾掇的用品-一准备停当。她想得真不错,认为无影掌和金羽大鹏地头熟,定然可将银剑白龙的落脚处找到,今晚便可动手报仇了。她将盛毒的百宝囊取在手中,恨声说:“畜生!你将被化骨扬灰,我要慢慢取你的狗命。”
金羽大鹏正在秘室中等待,秘室就在隔房的地底下。
她再去包裹里掏,取出一条黑巾,往脸上轻掩,又说:“还有你,林君珂,我不会放过你,你这可恨的人……咦!怎么……”
她打一踉跄,黑巾掉下脚旁,一阵昏眩之感向她无情地袭到,身躯摇摇欲倒。
“不好!”她勉强地叫,向床上的百宝囊扑去,要找解毒药,她知道中了暗算了。
“砰”一声,她跌倒在床缘,上身仆在床上。渐渐地,她丧失了知觉,身躯向床下滑,“完了!”她心中狂叫。在行将昏厥的刹那间,她听到了推门声和金羽大鹏的声音:“哈哈!这一番心血没白花……”
之后,她人事不省。
金羽大鹏已算准药力发生奇效的时间,赶得正是时候,推门进入了内间。
他臀部涂满了刀创药,皮肉之伤他不在乎,只是目下不能坐,走动也不太便当而已。依无影掌的意思,劝他等伤好再说。可是他等不及,华山紫凤精灵得紧,对他也没有好感,夜长梦多,机会不再,他怎能等?
他抢入房中,关上房门落了窗,一声狂笑,他提起她搁在床上,点上了双肩并,下制双环跳取一包解药用茶灌入她喉中,挑亮了灯,自己开始宽衣解带。
解药入腹不久,她从神智昏迷中缓缓醒来。
“你这畜生!”这是她第一句话,是用眼泪叫出来的。
她第一眼便看到赤条条的金羽大鹏,正跪在她身侧,用他那冒着火焰的目光,用一双颤抖着的大手,正递掉她的最后防线。
她想反抗进击,不可能,手脚全被制住了,她落入虎口里啦!她急得上天无路,喉间一甜,鲜血激射出腔,拼命狂叫道:“畜生!你师父要剥你的皮,你……”
他住她身一伏,狂笑道:“亲亲,请放心,我师父从不管我的事,日后你便知道了。你真可笑,银剑白龙是我的好友,他目下不在衢州府,而是在江山擒杀一个姓林名君珂的小书生,你真妙,哈哈!我要破了你的气血二门,跟随太爷乐上十天半月,也许我会大发慈悲放了你,但也不可能向我下手报仇了。哈哈!自从徽州一别,我想得你好苦,今天才进了心愿。”
他在她胸上狂吻,气息咻咻,一双手不住肆虐,她急得似要昏厥。
金羽大鹏估低了她,她自小苦练先天真气,可用真气攻穴术自解穴道。可是目前不行,他在她身上肆虐,那令她极端痛苦的奇异浪潮,无情地向她袭击,使她无法聚凝真气,真是苦不堪言啊!
她在绝望中想到死,要死,太容易了,只消嚼断舌根就成。
正在伸出舌头的刹那间,强烈的求生复仇的念头油然而生。收回舌头,她开始冷静地思索。
再次受辱的症结摆在眼前:她没有可靠的朋友,耳目不灵,如何能进行复仇的大计?她必须有强力的朋友,或者是手下,不然不可能。
她想起了浙西三妖,便在心中狂叫:“我必须找到她们,任何代价在所不惜,我这身子已非我有,何足留恋?找她们,找她们,我必须找她们!”
她没流半滴眼泪,让眼泪在肚里流,让血在心里向外淌。闭上眼咬紧牙关,仇恨之火向上升,向上升。她在心中发誓:“只消我有一口气在,男人们,我的剑将喝干你们的血,你们是一群畜生!”在受辱的刻骨铭心境遇中,人的誓言是极端可怕的。
她在被蹂躏,被迫害。金羽大鹏为逞一己之欲,将华山紫凤对银剑白龙与林君珂个人的仇恨扩大至仇恨整个世间的男人,他的罪过可大了。
在她椎心泣血之时,后面内院突然发出了尖厉的狂叫声,和轰隆隆的大震,仆役们提刀执棍向后赶。
金羽大鹏正趴伏在华山紫凤身上喘息,声浪传到,他吃了一惊,知道后面有警,可能是无影掌遇上了仇家。他必须准备,以免任人宰割,便抓床单拭净下体,火速穿着衫裤。
他正要将华山紫凤带到密室,突然,关紧的后窗,“砰”一声被震得飞跌在地,跌得粉碎。他心中大骇,一溜烟出了房门。
房中灰影一闪,十分耳熟的口音乍响:“小王八蛋,你原来躲在这儿,别走!”
他魂魄俱失,向隔房一窜,躲入密室中不见。
灰影是四明怪客,他不知床上的裸体女人是谁,也许是这家伙的妻小,他老人家真不好意思逗留,怪叫着追出,可是已晚了一步,金羽大鹏已躲入密室去了。
原来祖孙俩行功完毕,便分头到各处搜索,看宅主是否有不法的行为。庄姑娘是女人。
她先搜内室。内室最后一间华丽房间内,灯火摇曳,里面发出阵阵痛苦的娇弱呻吟,更有得意的隐隐狞笑。
她刚近窗下,突听到里面传出凄惨的嘶叫声:“老爷,饶命,小婢要……要死……
要……”
另一个沉浊的嗓子喷喷笑,说:“好乖乖。忍着点儿,等会儿就好了,要不了你的命,喷喷喷……”
庄姑娘猛想起不久之前,在阁楼偷看到小冬梅栽倒的光景,以及偷听到的谈话,已明白了七分,不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突然一掌拍出。
“砰”一声大震,坚实的窗户应手而毁。她是个大闺女,自不敢贸然冲入,先击毁窗户,就是要逗引里面的人出来,里面的光景她怎敢看?
无影掌正在飘飘欲仙之际,惊得一蹦而起,“呼”一声吹熄了灯火,闯入床内侧,“克勒”一声人已不见。
这瞬间,警铃声大鸣,人声嘈杂,灯火通明。
庄姑娘看没有人出来,正要向里闭,蓦地火光一闪,隔夹墙倏移,房间内多出两个手执单刀提着灯笼的健仆。灯光一闪之下,照亮了床上娇小可怜、赤身露体的小冬梅,已经奄奄一息,出气多入气少,狼藉之状不堪入目。
庄姑娘真火了,一声娇叱便穿窗而入。
两大汉一声惊叫,扔掉灯笼挺刀攻上,一方下迅捷无比,刀风虎虎。
姑娘不闪不避,小蛮鞋左右齐飞,“铮铮”两声脆响,两把单刀飞出两丈外。她深身欺进,出掌如刀,“噗噗”两声砍在两大汉的肩颈旁,飞起两声厉叫,人倒了。
灯笼落地即熄,姑娘不愿在内逗留,让人做活靶用暗器招呼,人似乳燕飞掠出房。
整座庄院大乱,鸡飞狗走,她一声娇叱,从南道中冲向内堂。那儿,二十余名凶悍大汉,正亮着灯笼向内冲,双方在用道中撞上了。
姑娘不想伤人过多,她撤下了寒芒如电的长剑,急冲而上,运崩、绞两诀,先收拾他们的刀枪,逼近身挥剑斜拍,急似狂风暴雨。
刀飞枪断中,人群大乱,被剑拍倒的人鬼叫连天,纷纷仆跌。
内厅门灰影一闪,进来了一个老怪物,小竹枝狂野地挥舞,近身八尺的人全被制住了穴道倒地。
“丫头,走!杀这些蝼蚁有伤天和。”老怪物叫。
庄姑娘在有人之处却是听话,不好意思撒娇,她问:“师祖爷,搜到证据吗?”
“是个分赃窝,不是垛子窑,没设有票房囚牢,算了。走!到另一家歇息。”
“不!这儿有小姑娘被糟塌,得救救。”
“这些闲事管不了许多,都是他们自己人。不是掳来的,怎样管?”
姑娘想起小冬梅称对方为老爷,果然不像是掳来的,只好说:“好吧,明天要赶路,不然真拆了他这鬼窝。”
两人一走,无影掌刚好穿着停当,由地下密室中走出,赶不及了。他一面救人,一面怒叫如雷地说:“狗娘养的!谁瞎了狗眼,敢到我柴某人家中撒野,饶你是西天活佛,柴某也要将你查出剥皮抽……”
话未完,厅中紫影一闪,两个守门大汉发出两声凄厉的狂叫,向门内急退,以手掩胸,退入门中方砰然倒地。
无影掌大惊失色,火速去背上拔剑。
厅门口,站着一个铁青着脸的紫衣女人,凤目中厉光四射,脸上泛起重重杀机。背上的镶有大红宝石的剑把,映着灯光火红耀目。她手中,垂着一把单刀,前半段全是血,缓缓地向地面滴落。
是华山紫凤,她是被四明怪客惊走金羽大鹏之后,用真气攻开了穴道前来算帐的。她的左手一支小铜管正散出一阵看不见的烟雾,被门外的风一扬,缓缓扬入厅中。
“噗!”倒了一名大汉,张目结舌喘气,却身躯如死。
“叮当!噗噗!”又有两名扔刀倒地,瞪大着怪眼发呆。
无影掌当然知道她在用毒,百毒真君调教出来的人嘛!他不假思索,屏住呼吸扑上,攻出一招“云龙现爪”,五道剑影齐发,五剑如一,剑气嘶嘶厉啸!
华山紫凤堵在门口,单刀疾闪,先一刀“猛虎拒门”向上抬,“铮铮”两声火花四溅,剑向上一荡,空门大开。刀光一闪,兜胸扎出再向下一沉,单手使出“青龙入海”狠招,力造奇猛,一闪即至。
无影掌知道厉害,火速收剑左闪旋身。招变”流星坠地”,“挣”一声将刀挡出偏门。
左足踏进,掌出如电,连拍五掌之多。
华山紫凤左手一抬,三枚细小得肉眼难辨的紫色断魂毒针出手。掌风虽凶猛,潜力如狂涛,但阻不住细小的毒针。第一枚偏了些,飞走了。第二枚打入掌中,不出来啦!第三枚要命,射入了腹下命根,透入骨盆,钻进去也不再出来了。
“哎……哟!”他狂叫一声,向后退,呼吸屏不住了。“铮””一声长剑落地,人向后急倒。妙极,刚跌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瞪大着眼张着嘴,但叫不出声音。
内厅门人影疾闪,奔出五六名挺剑的娘子军。先头一个年约四十的丑女人,正是女主人,无影掌的妻子。第二名是个妖饶大姑娘是无影掌的宝贝女儿。这些人,华山紫凤全见过面,白天里谈天说地倒也亲热投缘,大家都是女人嘛!
华山紫凤这时杀气腾腾,红了眼,钢刀举起了,突然化成一道带血光的长虹破空飞去。
“哎……”女主人倒了。她想用剑格刀,但刀来得太快,刀插入了腹中间,怎能不倒?
另五名女人仍向前急扑,奔到厅中,一个个扔掉兵刃向地下躺,她们要在大厅睡觉。
华山紫凤小蛮靴一勾一挑,地下的一把单刀飞起,落入她的手中,再向前疾飞。“嗤”
一声插入还未倒下的柴小姐酥胸之内,前见柄后出刃,厉害。
无影掌人已软倒,但知觉未失,口中叫不出,眼睁睁看着妻女被刀戮死,不由心胆俱裂。英雄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他是个伤透了心的英雄,两行英雄泪从腮旁滚滚而下,他后悔已嫌太迟。
紫影一闪,人已失踪。但宅院各处惨叫声此起彼落,令人闻之心血下沉。
前厅起火。客房起火。东西跨院起火。后面阁楼起火。火从四面八方向内烧,唯一没起火之处,是左侧通往花园的月洞门。
不久,紫影再现,进来了恶狠狠的华山紫凤。她拾起一把单刀,从厅门口向里砍。
内厅不太大,也不小,男男女女躺了不下三十余,一个个睁着眼等死,等着钢刀向下落在脖子上。
“克察”一声,一个脑袋被砍下了。“克察”!第二个脑袋分了家,鲜血激射。断脑袋被冲出三尺外,仍会动,一口咬住一具尸体的衣袂,眼睛仍未闭上。
这鬼女人好狠,大概已失掉了人性啦!瞧,她连眼皮也没眨动半下,连换了四把钢刀,方将三十个脑袋砍下,钢刀全缺了口。
人世在仇恨冲昏了头之际,心肠之辣的确可怕,她这时仇恨之火正炽,手上正顺,砍吧!最后轮到坐在太师椅前正魂飞魄散的无影掌柴国柱。
烈火飞腾,木头爆裂声震耳。狂风一卷,火舌从后厅门向厅中怒卷。
双港口的居民醒来了,锣声震天。
“快救火!救火!救……”嘶声渐近。
华山紫凤站在太师椅上,钢刀掉向无影掌的心窝,脸上杀机怒泛,阴厉地说:“你们的血向外流,我的心血在内泛滥,你得死!”那最后一个死字,凄厉得不像是人类的声音,倒像是频死的狼所发的哀嗥!
“嗤”一声,无影掌胸膛大开膛,血淋淋的刀尖一挑,拳大的一颗心跳落地面。
“你的心与常人一样,我以为是黑的。”她丢下刀说。
火舌一卷,厅中卷入一阵浓烟,她突然以手掩面,随又仰天哀嚎,身形掠出了厅门,一闪不见。
长空中,仍震荡着她的哀嚎声,十分刺耳,令人毛骨惊然,不忍卒听,渐渐去远。
三进厅房仍未起火,这时出现了三个奇怪的人影。中间是个千娇百媚的美娇娘。衫裙飘飘。左首,是个俏尼姑,穿一袭玉色僧袍,披着大红袈裟。右首,是个戴道冠的美道姑,穿玉色青绦道袍,持着云帚。
三个人脸蛋如脂如酥,眉目如画,腰带儿紧,上身双峰怒突,小腰一握,美得教人目眩。幽灵似的飘落院中,在烟雾中似要慢慢隐去。
“三妹,我们晚来一步。”中间美妇叹息着说。
“九妹十二妹误事,府城中的暗桩也误事。”俏尼姑答。
“大姐,她是个可怜人,受刺激过深,以致丧失人性了。”左首美道始黯然地说。
“这才是好材料,值得栽培。”中间美妇说,她是大姐。
“大姐,她定然不死心,到极乐谷找我哩。”俏尼姑说。
“正好,我们成全她,造就她。走!”
走字一落,人影消失。
天!她们定然不是人,不然怎么会隐身法?大概是狐仙。刺鼻的烟火中,一声幽香仍在院中荡漾。
“轰隆”一声大震,后阁楼倒了。天空中火鸦飞舞,火德星君有事做了。
双港口柴家,找不到一个活人。唯一活的人不姓柴,姓田,他就是金羽大鹏田克荣。
他在回到秘室之后,带着包裹行囊,顺手牵羊带了柴家一包珍珠,早早溜之大吉;因为他看清了破窗而入的人,是江湖中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四明怪客沈明昭,不然他怎不拚命?
天刚破晓,沿东溪上行至石室山的小径上,华山紫凤正凄凄惶惶向上走,疯狂地奔向那极乐谷。
极乐谷的山岭,也属于仙霞岭的一脉,仅西面隔了一条东溪河谷,所以看去似乎与仙霞岭隔断了。
从江山县到仙霞岭,远着哩!林君珂出城南沿大溪向上走,百余里中,前五十里人烟散落,后五十里罕见人烟,官道中单身客人少得可怜,要有就是一大群,那是专走闽浙的行商。山深林密,不仅虎豹豺狼可怕,强人出没,打闷棍、背娘舅、收买路钱……多着哩,唯一可保无虞的是结伙而行,多少也有些照应。
他在江山打听不出头绪,凭他一个异乡陌生人,无亲无友,想打听一个隐姓埋名的人,比在大海里捞针难上千倍,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不得不承认失败,只好到仙霞岭碰碰运气,不到黄河心不死,他向仙霞岭赶去。
前脚出了江山城,后脚还未踏出,消息已传向仙霞岭,有人在等着他了。
昨天,江山城城中一间住宅中,有一番争执,起因就为了林君珂。
住宅中有两批人,一是天玄教黑龙帮的党徒,他们要在江山城下手捕捉君珂押回潜山总坛。
另一批人是阴风掌冷沛年父子,他坚决不许动手,说要等君珂到仙霞岭找到彭胜安之后,方可下手一网打尽。两群人僵持不下,几乎闹僵,冷沛年抬出了师父两仪阴神的名号,银剑白龙也亮出了青城炼气士门人弟子的身份,这才把黑龙帮吓退。也因此一来,银剑白龙师徒火焚九华观的事揭开了,黑龙帮的人立即退出,要准备找来高手全力一拼,他们不但要擒君珂,也要捉银剑白龙。
至于银衣仙子,她已带着党羽在仙霞岭等久了。
仙霞岭附近山区中,杀气腾腾,危机四伏,成了虎穴龙潭,无所知的君珂,却闭着眼睛往里闭。
四明怪客祖孙俩,在衢州府还未赶来。
君珂这次不再带书箧儿了,只带了包裹剑囊,踏着晓风上路,洒开大步奔向仙霞岭。
仙霞岭主峰矗立在官道左面,上面建了一座仙霞关。东山巡检司原建在岭下官道之旁,检查往来行人客货,后来迁至关内;白天派人把住隘口盘查,晚上封锁官道,行人客货一律不准通行,抓住了以偷渡津关的罪名严办,不杀头也要充军。
巡检司的官兵,是当地的主宰,在各处委派有线民,可算得是无孔不入的地头蛇。要打听地方上的消息,找他们绝不会错。所以当时有流行的两句笑话,说是要找妖魔鬼怪,得找当地的山神土地;要找龙蛇虫豸,得找当地的巡检司;可见一般。
君珂打定主意,先找巡检司的人攀交情。在途中,只消道上没有行人,他便展开轻功急赶,目前他的功力与日俱增,全力急赶,虽是赶长途,亦快逾奔马。
还没赶到仙霞岭,危机来了!是的,危机来了。
一个时辰之后,他心急似箭,竟赶了五十余里,开始进人了万山丛中。
官道在大溪右岸婉蜒而行,峰峦四起。大溪,乃是衢江的南支上源,汇集仙霞岭各处山岭的小溪流,成了一条不算大的小河,在山间汹涌下泻。所以在进人山区之后,两侧不时有从山谷中流下的小溪会合。
赶了五六十里,该找地方歇歇脚。他缓下脚步,在一条从左面山谷流来的小溪旁站住了。水色清澈,深不及膝,他走下小溪,先洗头面,用手捧水解渴。
小溪两旁,绿树成林,古木阴森,野草夹岸长得十分茂盛。
喝到第三捧水。蓦地,他发现水中现出一个老村夫的倒影,在距他约有五丈外对岸树丛中,有一个缓缓站起身躯,在水中看得十分真切。
他抬头定神看去,是一个老村农,腰带上插着镰刀,手上是一根两头尖的挑草棍,似在沉睡中醒来,站在那儿伸懒腰,睡眼惺松。
君珂没在意,继续喝水。当他站起时,看到老村夫向官道走下,而不是上山;显然,溪对岸有一条上山的小径,经山谷直入丛山之中,这位老村夫是从山上下来的人,他心中一动,隔岸举手抱拳行礼道:“老伯请了。”
老村夫一怔,朴实的脸孔上泛起惊讶的神色,用浓重的土音,点头问:“公子爷,请问有何见教?”
君珂心说:“这位老伯谈吐不俗。”但口中却问:“请问老伯可是山上的。”
“老汉正是山上垦荒的人,下山办日用什物,公子爷……”
“小可冒昧,敢请问山上可有隐居的人?”
他问得太突兀,也太笼统,老人笑了,说:“公子爷,山中居民,本来就是与世无争的隐者,不知公子爷要找的人是谁?”
君珂呆住了,他该说谁?稍顿,说:“小可有一门远亲,遁世隐名匿居仙霞岭一带……”
“呵呵!公子爷大概是与老汉作耍来了。”
“老伯,小可确是诚心请教。”
“公子爷,不可能的。仙霞岭关隘附近五十里,包括这一带山区、乃是重要关津重地,闽浙门户,乡里中盘查极紧,来历不明的人根本无法立足,怎能隐姓埋名落脚生根?”
“舍亲确是在八年前迁来,也曾差人赍信述及行踪,只是不知改了何姓何名,也未说出是在何处隐居,只说是仙霞岭而已。”
老人低头沉思,喃喃低语:“八年前,八年前……哦!公子爷,令亲是单身迁此呢?抑或是全家迁来的?”
“全家迁来的。”
“老汉想起来了,如果是全家迁来,可到东山口去问问,那儿八年前曾从金华府迁来好几户人家。这一带山区的居民,落脚最晚的一家,也是十二年前的事。”
“请问老伯,东山口在何处。”
“由此往上走,约有十里地。公子爷可以数桥,第六座木桥便是东洞桥,极易分辨。桥东南西三方,三座山夹峙,东面山峰下那座有三四十户人家的村落,就叫东山口村,由村南大山谷向内走,约十里地便是在十年前开放的垦殖区,到那儿也许可以找到线索,公子爷可前往一试……”
话未完,三道电芒突从桥下射出,成品字形射向老人胸腹。相距约在两丈余,射劲甚猛。
君河与老人隔了一条溪流,也有两丈余。电芒一闪,一条灰影飞越桥洞,消失在下游丛草间。
君河已来不及抢救,老人还没看到电芒,他急中生智,飞起右足,脚下的包裹随脚飞出,去势奇疾。
“噗噗噗”三声,三把飞刀全插入包裹中,包裹也将老人击倒在地。君珂去势如电,飞越桥面追踪人影急射,口中厉喝道:“好家伙,你跑得了?”
那灰衣身影刚入草丛,君珂已经逼近,逃不掉,轻功相差太远了。一声虎吼,他撤下了单刀回身反扑,“翻身扑虎”向君珂拦腰便剁,啸风之声慑人心魄,火候到家。
双方冲势都急,这一刀眼看无法闪避,可是君珂反应超人,上身一仰,双足向前急滑,背部几乎贴地,脚前头后射向灰影下盘,左掌一抬,“叭”一声将掠过胸前的单刀拍得向上疾升。同一瞬间,双脚一绞,身躯翻转,迅捷无伦地站起了。
“哎……哟!”大汉狂叫,右足胫骨自中折断,扔掉单刀向右栽倒。那一绞之力,碗大树枝也吃不消,他的腿骨不断才是怪事。
君珂闪电似扑上,伸手便抓。
灰影是个中年人,临危拼命,忍痛功行左腿,猛地向扑来的君珂小腹上踹去。
君珂早料他有此一着,一把抓住踹来的靴子,喝声“起”!灰影怎能不起?身躯凌空,被抡了一圈,“砰”一声贯出三丈外,再滚了两丈远。
不等他爬地,君珂已到了,五指如钩,扣住了他的手肘,拖死狗似的拖上了官道。
被包裹撞倒的老人,也面无人色走上了官道。
君珂将人往地下一丢,手一带之下,将灰衣大汉的臼骨拉脱,沉下脸问:“老兄,从实招来,阁下为何要向这位老伯下毒手?”
灰衣大汉鬼叫连天,额上青筋跳动,大汗如雨,但用怪眼向君珂狠瞪,不予置答。
君珂冷笑一声,俯下身子说:“你不招也就算了,但请先行准备,我要用逆经手法治你,将你身上的经脉逐一爆毁。”
大汉浑身一震,但仍凶横地叫:“你杀了在下,你也活不成。”
君珂一怔,惑然问:“尊驾有何所恃?目下四野无人,在下将你往溪底一送,谁替你报仇找在下索债?”
“哼!你林君珂绝活不过今天。”
君珂心中一懔,厉声问:“怪!你怎知在下叫林君坷?”
“咦!你……你就是林君珂?”老人惊惶地问。
君珂又是一惊,向老人问:“老伯,请教,你也知道小可叫林君珂?”
老人摇摇头,指着地下的灰衣大汉说:“老汉今晨从山上下来采办什物,在这儿碰上这位大爷,用刀逼老汉在这儿等候一个叫林君珂的人,说是姓林的定然要问路,可指引他从昌口绕小路走仙霞关东面到仙霞岭。老汉心中害怕,不敢不遵。可是公子爷问人而不问路,又未通名,所以老汉从实道来,岂知……”
灰衣大汉哼一声,凶狠地叫:“老不死,你为何不先问姓名?你忘了太爷的吩咐,你……”
君珂知道内情复杂,突然一把将大汉挟在胁下,点了他的哑穴,向老人说:“老伯,上山,此地不可逗留,走!”
老汉心中早寒,回头奔入溪旁小径,向山谷中急走。
君珂拾了包裹在后紧跟,不久便隐入山谷林野之中,捡了一处偏僻处所,向老人说:
“老伯刚才承告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
“老汉有家有小,祖上三代皆住在这座山谷中,与公子爷无冤无仇,怎敢欺瞒?”
“小可相信老伯的话,多谢指引。老伯请自便,最好赶快回家。”
老汉说声“再会”,转身便走,走了五六步,突又回身问:“公子爷,请问所要找的人贵姓大名?真是令亲么?”
君珂不能说,答道:“小可不知舍亲隐居后所改姓氏。”
“令亲的真姓名……”
“小可恕难奉告。”
老汉低头略一沉吟说:“那东山口山谷内,共有六家之多,六姓是钱、鲁、彭、潘、龙、于,都是有家小的人,公子爷可前往一试。”说完,略一点头,急急地走了。
君珂一听有姓彭的人,心中大喜,心说:“难道彭恩公并未改姓隐居吗?我倒得前往碰碰运气看看。”
他等老人去远,向大汉冷笑道:“阁下是受何人所差,你最好实说。”声落掌下,拍开了哑穴。
大汉知道绝望,咬牙道:“你大闹九华观的事犯了。”
“你是黑龙帮的人?”君珂并不感突兀,冷冷地问。
“不错,放了我,我指引你一条明路。”
“人心难测,你认为在下会信任你么?”
“请信任在下,咱们交换。”
“你如果透出风声,我林君珂岂不两头空?免啦!在帮之人泄露机密,必死不饶,谅你也不会说实话。好了,你安心地去吧。”
“饶命!林……”大汉狂叫。
“噗”一声,天灵盖挨了一重掌,他叫不出来了,手脚一阵痉挛,便已了帐。
君珂将贼人尸体丢入山沟孔穴中,提起包裹走了。
他走了不久,谷中那老村夫和另一个青衣中年人在先前隐入处出现,老汉说:“快用信鸽通知者当家,这小畜生来了。同时禀明,小畜生确不知彭胜安的下落,不必再拖了,一了百了。”
青衣大汉神情惑然说:“杭老,何不动手?放他前往又无大用,擒下不是很好么?免得劳师动众。”
“不行!一是老当家要看看他,同时牵涉到小姐,小姐不愿意哩,而且你我两人,恐不易得手,万一不中,岂不打草惊蛇?”杭老似乎有自知之明,所以不想动手。
青衣大汉不再说动手的话,转过话锋说“老当家这一步棋,下得真绝。而你老人家的这份胆识与机智,也委实为人所不及,足以自豪。”
杭老脸上现出得意的微笑说:“那黑龙帮的杀才,真是死得糊里糊徐,但他那三把飞刀,差点儿暴露了我的身份。而小畜生那踢包裹接下三把飞刀的机智与功力,确也值得喝彩。如果这次诱他入伏功败垂成,他将是日后咱们的心腹大患。”
“笑话!他怎能逃出重重埋伏之中?老当家的阴风掌与冷焰镖,少爷的青城天罡剑法三十六招谁能侥幸?”
“信不信在你,咱们往下瞧,银河钓翁的门人,岂会是脓包?据少爷说,他在微州府白楼亭竟敢与雷火判官印证,而且未落下风;换了老当家,也不见得能接下雷火判官的一双肉掌。走,你快将信鸽放出。”
君珂毕竟江湖经验不够,被假扮老村夫的杭老骗了。也难怪他,连黑龙帮的伏路贼人也受骗了,何况他一个刚出道的青年小伙子?因此一来,他仍开了黑龙帮在昌口的埋伏,却撞向东山口寒风掌冷沛年父子所布下的罗网中,像是目投罗网。
也因此一来,寒风掌父子知道君珂确是不知彭胜安隐居何处,至于是否仍在人间,须等擒住君珂之后,方能问出实情。
君珂急步往上赶,十里地到了第六座桥,果然看到东面山峰下的东山口村,村南一条大山谷盘旋而入,进入东面群山之中。
他不再思考,从村南小径进入了山谷,向里飞掠,满以为十里地便可找到六姓人的垦地了。可是他失望了,转至第三座大山脚下,往前看已无道路,群峰青翠,全是远古森林,那有山村的形影?
他不死心,心说:“且再转过前面山脚看看,不止十里路了。”
山谷向左一折,又绕过一座大山,连小溪也到此不见了,显然不会有人在这儿居住。
他站在山脚突出处四面打量,哦!有了,东面有一座树木不多的高山,起伏不定,在一处四人的山坳内,升起了袅袅炊烟,不止一处,有三处哩,那儿定然有人家,也许就是隐居的六姓迁往那儿去了。
他将包裹背好,展开轻功向炊烟起处奔去,向上爬升去势奇疾。
当他在桥上讯问黑龙帮伏路小贼时,远处的另一名暗桩已放出了信鸽,通知在昌口埋伏的同伙,说是伏线已被君珂制住,行踪已露,大事不好。
昌口埋伏的人,带有认军旗,这是用来招引信鸽的利器;有响铃、有飘带,信鸽在十里高空也可找到认军旗飞下。他们接到了消息便向下赶,匆匆忙忙到了东山口,晚了一步,君珂已经入谷了。他们一番心血,全付流水。这些人中,为首的人赫然是天玄老道。他不甘心,率领着三十余名帮中高手,人谷狂追。
双方相距五六里,君珂的轻功快,单人独剑不受拘束,愈拉愈远。
君珂攀上了山腰,向炊烟起处飞掠,穿过一座树林,前面是一座没有树木只有茅草的山坡,炊烟就在山坡后升起,到了。
他上了坡顶,心中一惊。三处炊烟升起处,有三个青衣大汉以巾蒙面,正将湿草往火堆里放,向他冷然注视。
这瞬间,四面八方茅草中,缓缓站起不少青衣蒙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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