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你这位老兄说话的含义,我怎么听不懂?”黑衫客剑眉一挑,语气冷森:“你不是吃多了撑着了吧?似乎你们倚仗人多,吃定在下了。”

  “你懂的,阁下。”

  “你最好设法让在下懂。”

  “你是前面那批人的同伴,没错吧?”

  “错了,在下根本没有同伴。”

  “光棍眼中不揉沙子,事到如今,阁下又何必装佯?好吧!就算你没有同伴,贵姓呀?”

  “姓张,弓长张。”黑衫客的目光,落在五通神身上:“在下对那位仁兄不算陌生,京都西山的悍盗,五通神闻人豪,在下鄙视这种不敢占山为王的滥匪。你们大概是从京都,跟踪前面那批人来的,沿途一而再想下手,却又一而再在重要关头,失去对方的踪迹,白跟了上千里,迄今仍然可望而不可即,枉费心机。阁下,想知道其中缘故吗?”

  “张老兄,你告诉咱们好吗?”五通神策马上前,阴笑着问。

  “在下正打算告诉你。”

  “在下洗耳恭听。”

  “因为他们在扮演灵猫戏鼠,逗引你们远离巢穴,以便一网打尽你们这些无耻匪徒,他们早就算定你们的结局了。诸位,赶快回头。还来得及。”

  “喝!张老兄,你好像清楚一切呢。”

  “差不多。”

  “似乎你老兄是出于好意。”

  “一点不错。”

  “为何?”

  “因为在下要在那些人身上,探查一些希望知道的消息,不希望你们淌入这窝子浑水,误了在下的事。”

  “去你娘的!原来你也在打那群人的主意。”五通神冒火了:“亮名号,阁下,看你配不配在虎口争食。”

  “你还不配在下亮名号。”

  五通神无名火发,飞跃下马,从鞍旁拔出沉重的砍山刀。五短身材的人使用砍山刀,委实引人发笑,样子怪滑稽的,似乎刀比人的份量还要重。

  “你下来,在下让你看看谁配谁不配。”五通神凶狠地亮刀叫:“小辈,看在下的刀利是不利。”

  张蕙芳从容下马,拔出藏在鞘袋内的剑。

  “这么一个猪狗样的货色,居然吠叫的嗓门怪吓人。”姑娘用嘲弄的口吻说,倒垂着剑欺近:“论真才实学,你五通神在天下众盗中,排名并不低。但在江湖豪杰们眼中,你那两下只配斗牛的刀法,实在并不怎样高明,刀虽利,一点用处都没有。”

  路旁的高梁地里,突然缓缓走出一匹健马,只听到高梁的轻微簌簌分开声,像是陡然出现的幽灵之马。

  马上的骑士一身褐灰,黄昏中很难分辨身形,更看不清面貌,因为脸上载有仅露双目的头罩,剑系在背上,行动上不至于碍手碍脚。

  “不要轻敌,小姑娘。”蒙面骑士勒住坐骑,用怪怪的嗓音说:“这八个悍寇中,五通神只是一个不轻不重的脚色,一个出面打交道的马前卒而已。他如果不敌,就会有比他强一倍,甚至强三倍的人,出其不意把你摆平。你瞧,那位高高瘦瘦,面孔像债主的留八字胡货色,就是大名鼎鼎的北人屠索金魁,他掌心暗藏的三把夺魂无常双锋扣,沾上身就会被扣掉一块肉,十分可怕,你……来得好!”

  他右手一伸,小巧的装饰用的马鞭,不徐不疾地抖出,得一声恰好击中一枚肉眼难辨的怪暗器。

  左手的绳也同时轻轻一抖,缠住了另一枚,再一抖,缠住的一枚又撞中第三枚,缠成一团。

  那是两段金属中以页环贯连,全长仅四寸左右的钳状怪暗器,发出飞行时是伸直的,击中物体之后,后一段向前急剧铰合,像一把铁钳,更像螃蟹的大螯,夹住物体再弹跳而起,足以将一块肉扣住拉飞。

  一枚扣住了马鞭,另一枚扣住了绳,第三枚则扣住了第二枚。虽然有弹跳声发出,但无法跳离。

  “你看,可怕吧?”蒙面骑士向姑娘展示夺获的夺魂无常双锋扣外门暗器。

  所有的人,包括黑衫客在内,全都心中暗惊,脸上变了颜色。

  倒不是北人屠的外门暗器令人吃惊,江湖上使用更歹毒、更霸道暗器的人多的是,夺魂无常双锋扣还不算最神奇歹毒的,虽然令人谈之色变,还不至于一见夺魂。

  令人吃惊的是,双方在马背上相距远在三丈以外,时届黄昏天色昏暗,暗器细小目力难及,没有人能发现北人屠发射暗器,更看不见暗器。

  可是,蒙面骑士却不慌不忙,像变戏法似的,用马鞭和绳,接住了不可能躲闪的三枚夺魂无常双锋扣,简直非夷所思,目力与武功皆超越不可能的境界,难怪令所有的人心中吃惊。

  张姑娘机伶伶打一冷战,暗叫侥天之幸。

  假使这三枚夺魂无常双锋扣目标是她……

  她想起来就觉得毛骨悚然,似乎身上已经少掉了三块肉一样,她决难闪避这三枚暗器,根本无法看到,也不知道发射的手法,如何闪避?她定下神,凤目亮晶晶,搜视蒙面人身上的特征,与及察看露在外面的黑亮双目的眼神。

  糟了,刀光如电,刀气及体。五通神抓住她失神的刹那,出其不意发动突袭,人刀一体,火杂杂行雷霆一击。

  “小心!”蒙面人急叫,马鞭一拂,鞭前的夺魂无常双锋扣破空而飞。嗤一声怪响,双锋扣掠过五通神的鼻尖,所发出的破风怪响,与及速度并不太快掠过鼻尖的怪劲,把五通神吓了一大跳,本能地缩头,身形一顿。刀劲也骤灭,等于是突袭中断了。

  剑虹一闪,姑娘疾退八尺,剑从突然停顿的砍山刀旁倏吐倏吞,一沾即走,反击之快,令人目为之眩,显然她的反应比五通神快,至少也相等。

  “嗯……”五通神向后退,当一声砍山刀脱手坠地,再踉跄退了两三步。再发出一声呻吟,手掩住胸口,无助地向前一栽。

  姑娘这一剑,贯穿了五通神的心坎要害。

  “闻人兄……”一名骑士狂叫,跳下马冲上抢救。

  蒙面骑土突然发出一声震天长啸,除了他自己的生骑外,其余十匹健马发狂乱蹦乱跳,有两匹不受主人的羁勒,狂乱地冲入路旁的田野去了。

  一阵大乱,人马四散。

  蒙面人一人一骑,幽灵似的从原处消失。

  黑衫客兄妹策马南奔,不再稽留,有北人屠这种可怕的屠夫强盗在,实在不能再逞强了。星目无光,来至切近才发现三人三骑拦在路当中。三匹马屹立丝纹不动,可知平时训练之精良。

  七骑士勒住了坐骑,后面牵了一匹驮了尸体的马,尸体是五通神。

  “你们怎么往回走?”拦路的为首骑士问。

  “失败了,不往回走又往那儿走?”七骑士的首脑冷冷地说。

  “失败了?怎么失败的?你们追上……”

  “还没追上从京都来的人。”

  “那……”

  “碰上两个在虎口争食,姓张的男女。”

  “姓张的男女?黑衫客张兴隆兄妹?”

  “没穿黑衫,是不是黑衫客就不知道了。反正他们知道咱们的来历,咱们却不知道他们的底细。”

  “就算是黑衫客兄妹,你们足以送他们上西天,怎么却说失败了?闻人兄呢?”

  “在后面那匹马上。”

  “他……叫他上前来说话,他与咱们的协议……”

  “他死了。”首脑的声调不带感情:“人在人情在,人死两丢开,协议自然也作废了,死尸是不会履行协议的。”

  “什么?死了?你们竟然让黑衫客兄妹杀了他?”

  “不是那一双男女杀的……”首脑将神秘蒙面人出现的经过说了,最后说:“所以,该说闻人兄是死在蒙面人手中的。如果在下所料不差,另有一批更高明,更神秘的人,在一旁准备争食。聪明的人,该知道何时应该放手。因此,咱们只好走回头路。贵堡如果要继续进行,请便,恕咱们无法奉陪了,后会有期。”

  不管对方是否有所表示,七骑士匆匆策马夺路而走。

  “怕死鬼!”拦路的骑士不悦地叫:“既然怕死,还做什么强盗?”

  “下次。”北人屠突然勒住坐骑,扭头冷厉地说:“你阁下再胆敢叫我北人屠为胆小鬼,你我只有一个人可以活在这世间。”

  拦路的三骑士,是威麟堡的先头探询人员,大概还不知道五通神这些强盗中,有令人心惊胆跳的北人屠在内,一听对方自报名号,三人都吓了一跳,本来想继续挖苦的话,吓回腹中了。

  蹄声得得,七个强盗扬长而去。

  “他们真有北人屠在内?”为首的骑士向同伴低声问,其实七强盗已经远出百步外,听不见他们的话了。

  “你何不赶上去查问?”同伴语中带刺:“邢杀人狂不好说话,你敢吗?”

  “我不敢,你敢?哼!咱们等后面的人到达后,禀报之后听堡主指示行事,突然增加身份不明的劲敌,咱们不能擅作主张以免误事。”

  “那是当然,何况那些强盗怕死抽身,咱们的力量减弱了,冒失地赶往前去按计行事,谁敢负责呀?我猜,堡主很可能改弦易辙。”

  “如何改易?”

  “用计取呀!咱们威麟堡毕竟不是强盗的垛子窑,总不能公然向逍遥公子行劫吧?

  硬指他劫走了孙中官阎知县两批珍宝,首先在理字上就站不住脚,日后如何向江湖朋友交代?逍遥公子沿途亮相招摇,江湖轰传尽人皆知,咱们能公然找他兴师问罪吗?威麟堡不声威扫地才怪。”

  “堡主本来就打算来硬的……”

  “那是临机应变,想由强盗出面打头阵,有了干涉的藉口,乘机来硬的就可以杜悠悠之口。现在强盗们打退堂鼓,咱们失去干涉的藉口,你懂吗?咱们等吧!后面的人应该很快就到了。”

  他们在马上交谈,语音自然不至于太低,不知路旁的草木丛中,有人在偷听他们的谈话。

  是蒙面骑士,他是跟踪七强盗来的,人与马行动无声无息,可知坐骑必定经过特殊的严格训练。

  马蹄里了特殊的绒状物,即使走在木板桥上,如果放辔徐行,也不至于发出响声。

  蒙面人与他的幽灵之马,从田野绕出,半途会合了另两匹马与另两名蒙面骑士。

  “范堡主会放弃吗?”那那那位身材稍矮的蒙面骑士问。

  “他如果放弃,还配称天下第一堡的枭中之雄?”蒙面骑士说:“他会强迫北人屠几个强盗蛮干到底,很可能加紧进行他的阴谋。所以,咱们赶快回去应变,逗他们玩玩。

  咱们在府城的事,可说已经成功了九成九,为了保证十成成功,咱们辛苦些,值得的。

  现在,你们走。”

  “这里……”

  “要让对方欲罢不能,最好的办法是激对方失去冷静。我会小心的,走吧!”

  果然不出所料,北人屠七个强盗,半途碰上威麟堡的后续人马,被范堡主一逼,无可奈何地跟来履行协议,脱不了身。

  范堡主太过骄傲自信,并没详问有关蒙面人的出没详情,恃仗人多势众,马不停蹄向下赶。

  半途出了大纰漏,不知是那一个天地不容的缺德鬼,在官道中间挖了五六个陷马坑。

  坑口径尺,深仅尺余,上面用树枝覆盖,加上了浮土掩迹。即使是大白天,也无法发觉,晚间更不用说,下马来找都找不着。

  不论是人是马,一脚踏在坑上,便注定了断胫的结局,绝无例外,极简单而又极霸道,万难防范。

  前马一倒,后马前冲,这光景真够壮观的,人与马摔成一大堆。

  共损失了五匹马,跌坏了两个人。

  范堡主怒火冲天,暴跳如雷,发誓要找出这些设陷马坑的混蛋,却又不知从何着手。

  耽搁了许久,救人弃马的善后问题解决之后,便失去快速追蹑逍遥公子的机会。

  没有人再费心留意府城的动静,城内城外也看不出任何不寻常的事故,每天旅客来来往往,商旅来去匆匆,谁知道三五个不起眼的过境旅客,陆续南下从开封过河,带了行囊风尘仆仆南下,不时变更身份,奔向数千里外的江南花花世界。

  府城的人,都在谈论在本地出尽风头的逍遥公子,对他在本城花天酒地之后,捐了一万两银子给惠民局施医施药的豪举,感到又好气又可敬。一万两银子,挑也要七八个人,这人到底是傻瓜还是白痴?

  因此,引起过境江湖人最大的兴趣,消息不胫而走,逍遥公子成了众所瞩目的人,想对他不利的人可得考虑后果,以免成为众矢之的。

  至少,在官方的人士眼中,他是一个大善人,善人都是可敬的,决不容许宵小歹徒们对大善人有所不利,所以各地的治安人员,明暗之中向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提出严重的警告,要这些人离开逍遥公子远一点,保持距离以策安全,不然后果自行负责。

  逍遥公子走的是相反方向,西走新乡进入怀庆府地境,引敌西追。

  他的轻车速度惊人,车夫卓勇更是驾车的行家,天黑之后并不找地方歇息,反而连夜飞驶,一夜之间飞驰两百里,黎明前到达获嘉县的大东门外。

  追的人事先毫无准备,估计错误,认为他夜间驶入某一条小径躲起来了,便留在后面寻找线索。另一些人,以为他抄小径南下,绕过新乡城再上官道,走亢村驿过河赴郑州,因此追错了方向。

  他要走怀庆,从孟县过河到河南府,对外扬言游洛阳逛龙门,再进入关中逍遥。

  一过获嘉城,他的速度又慢下来了,欲即欲离,令人莫测高深,让追蹑的人疑神疑鬼,又恨又恼,掌握不住他的正确行动,也就无法策定对策,反而被他牵着鼻子走,可把追踪的人恨得牙痒痒地,逐渐失去耐性了。

  这天午后,轻车越过孟县的县城,轻快地驶向下孟镇,十余里要不了半个时辰。

  下孟镇位于黄河北岸,也就是往昔的旧孟州城,数百年来,一直被洪水淹来淹去,年年景物全非。

  但不管大洪水怎么淹,有些地方依然屹立。早年的河阳三城已经沧海桑田,变成了郭家滩夹滩,但南城仍在。

  目下在下孟镇附近,有递运所、税大使衙门、河桥署等等。沿途,三步一名胜,五步一古迹,其中包括后魏大奸尔朱荣屠杀异己一千二百余名朝匠所在地遮马堤。

  这是说,下孟镇比县城的知名度高。河对面,就是河南府的孟津县。

  这里是黄河的有名渡口,南岸叫孟津渡,北岸叫河桥渡。三百年前,这里有一座桥,后来大水冲来冲去,以后就不再重建了。总之,这条桥毁了不再重建,的确减少了许多因战争所带来的大灾害。

  从前自从晋朝的名臣杜预开始建浮桥以后,这里就成了战争的重心,你杀过来我杀过去,你烧我建,你建我拆,打打杀杀没完没了。桥不再建了,从此兵灾也没有了。

  逍遥公子不在县城投宿,驶向下孟镇,是合情合理的事,因为办理渡河手续,要在下孟镇办理,各样手续麻烦得很,旅客们都是赶到下孟镇投宿的,他岂能例外?只有官方人士才在县城的河阳驿住宿。

  距镇口约有三里地,前面驰来三匹黄骠马,三位魁伟的骑士雄纠纠气昂昂,在百步外缓下坐骑,发出一声短啸,以小巧的走步向前迎来。

  在前面的甘锋夫妇,马鞭递交左手,高举右手打出同道的信号。

  “是乔公子吗?”为首的中年骑士高叫:“兄弟罗成亮,奉蒲三爷所差,前来迎接乔公子的大驾。”

  双方健马驰近勒,轻车也刹住了。

  逍遥公子下车,罗成亮三人飞跃下马。

  “兄弟乔冠华,有劳罗兄远出,不胜感激。”逍遥公子含笑行礼:“年余久违,罗兄昆仲更为朗健,英气勃发,可喜可贺。上次途经贵地,与贤昆仲匆匆一面,未能亲近把晤,迄今仍感有憾,承蒙贤昆仲抬爱亲迎,深感荣幸,真不敢当。这位兄台是……”

  “兄弟齐宗贤。”第三位中年骑士鹰目炯炯,声如洪钟:“在蒲三爷府中作客,久仰乔公子大名,不胜仰慕,因此自告奋勇,随罗兄昆仲前来迎驾。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乔兄有如芝兰玉树,江湖三公子之首,名不虚传。”

  “齐兄过奖,兄弟不胜汗颜,浪得虚名,何足挂齿?兄弟其实滥竽充数,骥尾三公子,岂敢妄称马首?”

  “哈哈!乔兄在真定府的事,早已传遍江湖了,品花点翠两公子不知自爱,很多江湖同道已经把他们的名号否认啦!”罗成亮豪笑:“乔兄请上车,咱们在前面领路,蒲三爷已鹄候多时,咱们走吧!”

  下孟镇的大豪天鹰蒲毅,排行三,早年是黑道中相当狠辣的脚色,据说曾经做过独行大盗,当然他自己不承认。

  目下仍然主持大河两岸一部份江湖行业,比起卫辉府的铁臂神熊来,声誉要差得多,但势力之强大,铁臂神熊就望尘莫及了。

  铁臂神熊只是一方之豪,天鹰却是江湖的豪霸,虽然不算是风云人物,也算是颇有名气的名人,过往的江湖朋友,在蒲家作客平常得很。

  上次逍遥公子途经河南府,在洛阳逗留过一段时日,曾经至孟津游览古渡的风光,渡过河北岸游下孟镇,就曾经具帖拜会天鹰。

  但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逍遥公子刚崭露头角,名气虽说如旭日初升,毕竟不够响亮,所以天鹰并没把他当作一回事,草草接见把他看成虚有甚表的混混晚辈,所以并没正式为罗成亮兄弟引见。没想到今天形势丕变,天鹰居然派罗家兄弟远出相迎,固然风水转得快,也充分表示天鹰是个相当势利的人。

  这就是追求名利的好处,你成名了,就有人奉承你,即使你过去曾经是阿猫阿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是名人。

  天鹰已经知道真定府的事,对他热诚欢迎就不算是意外了。

  如果不急于过河,在下孟镇附近有不少名胜可以游览。附庸风雅去游平嵩阁、扬清阁、德威堂等等;北看太行南瞰黄河,再远望往西看韩愈别墅,往东游石晋别墅,都是可以流连一天半天的好地方。

  逍遥公子是旧地重游,重游他已是名动江湖的风云人物,但他坚辞东道主天鹰的陪伴,只带了小孤小羽,携了食篮逍遥自在出游,并不急于过河。

  后续赶来的人,纷纷在镇中落脚。有些人不想露面,在镇郊另找偏僻的民居借宿。

  山西河南旱象已显,今年黄河的秋汛毫无讯息。站在平嵩阁上向南望,廿余里宽的大河虽然浊流滚滚,但水势已不如往年浊浪排空那么壮观。极目南眺,烟雾缥缈中的隐隐青山,据说就是中岳嵩山山区。回头北望,数十里外山连天峰连天,那就是东太行西王屋。

  河近北岸的大沙洲,荒草萋萋杂树丛生,上下十余里不见人烟,早年的中城、河伯祠,已了无痕迹可寻,给人的感觉是世事无常,凤阁龙楼英雄豪杰,而今安在?这世间实在没有什么好争的,尤其不值得用性命去争。

  古往今来,河南杀过来,北岸杀过去,到底留下了些什么?尸体与兵戈早就尘归尘土归土,河依然是河,山依然是山,人建造的五城却无迹可寻。

  来凭吊古迹的骚人墨客少得可怜,有几个衣着丽都的游客,居然是从南岸远道而来的。

  五艘大小渡船穿梭往来,在惊涛骇浪中急驶,大老远冒风险过河来看这些乏人管理的古迹,委实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渐渐地,四周出现三三两两,志不在风景古迹的人,在林木苍郁中时隐时现。

  小孤仍是侍女打扮,在阁西的一株古树下将食具摆好,快近年了,这地方野餐真不错。

  小羽像没笼头的野马,到处乱跑追逐小鸟兽,逗弄虫蚁,他还是一个大孩子,浑忘刀光剑影的遨游者生涯,暂时回复天真的童稚岁月。

  “公子爷,不是那朵无情花。”小孤低声讯:“是那个什么香香的玉女。”

  “她扮一个中年贵妇,还真有些贵味呢。”逍遥公子的目光,落在阁前台阶上的一个中年贵妇身上,随伴在侧的两个侍女,正是剥除朱黛男装的小春小秋。

  “公子爷就喜欢与这种妖女打交道。”

  “那可不是我的错呀。”

  “她不来便罢,来了……”

  “来了你就宰了她?”

  “打断她的粉腿,她就不能死缠不休了。”小孤似笑非笑地说,脸一红,赶忙转首他顾。

  “其实,她是最容易打发的一个。”

  “怎么说?”

  “她对重建庐山迷离洞天的兴趣,比对男人的兴趣浓厚。但是,她忽略了一件事,所以注定了要失败。”

  “哼!她这种妖女,工于心计,无所不用其极,会忽略了一件事?”

  “她忽略是事实。”

  “公子爷是说……”

  “她太急切于重建迷离洞天,因此不择手段,找错了对象,忽略了男人的野心和嗜好,有时候比她的欲望强烈。她找上了李大妖神,寄望李大妖神能帮助她获得大量钱财,自信能凭自己的花容月貌,能从阴魔夏秋姬手中,把李大妖神争取过来替她卖命,却忽略了李大妖神的野心与欲望,皆比她强烈旺盛,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她注定了赔了夫人又折共的结局。”

  “公子爷的估计……”

  “你不信任我的估计?”

  “你知道我是什么都信任你的。”

  “那就对了。我猜,李大妖神这次必定完全控制住她了,她不敢不限来作孤注一掷。”

  “唔!她来了。”

  扮中年贵妇的天香玉女,正向他俩盈盈接近,脸上有高雅矜持的笑容,所流露的风华气质,毫无丝毫江湖荡女的艳冶神态。

  小孤像一头发现侵入地盘同类的肉食猛兽,虎视耽耽目迎袅袅娜娜走近的天香玉女,随时皆可能露出锐牙伸出利爪,把对方撕得粉碎。

  天香玉女仅瞥了她一眼,不理会她流露的强烈敌意。

  “你已经认出我了。”天香玉女嫣然一笑:“乔公子,你可把跟来的人捉弄得晕头转向,把一些老江湖玩弄在股掌之间,这短短的四年中,你能有名动江湖的成就,不是偶然的。”

  “呵呵”好说好说,成就还谈不上,只是比别人稍幸运些而已。“他友好地整衣而起含笑相迎:“田姑娘,你说我捉弄了一些老江湖,是不是有欠公允?”

  “咱们彼此心中有数,是吗”“哦!我忘了。”他拍拍自己的脑袋:“咱们这些人,从来不理会什么公允不公允的,说了等于白说。只是,你听到了些什么风声?”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是啊!世间的事,那能尽如人意?”

  “你捉弄他们,自己也会因此而暴露弱点。比方说,所布置的意外,固然可以阻止他们的行程,引他们陷入错误的方向,但也表示你在掩饰自己的某些行动,不难被更精明的人所发现。”

  “你就是更精明的人?”

  “掌里乾坤方人杰,就是更精明的人,他曾经发现京都盗群们所追踪的猎物,确是与你有相当的干连。那些人的出现和消失,与你的行止遥相呼应。所以,他已经派出信使,知会各地朋友,暗查从原武的马家渡,阳武的赵家口渡,用合法或非法手段过河的可疑人物。乔公子。那些人真的与你有关吗?”

  “呵呵!可惜我不知道有你所说的那些人,更不知道什么京都盗群。哦!谁又是掌里乾坤方人杰呀?”他神色泰然地说,似乎他一点也不知道后面所发生的任何事故,任何事故皆与他无关。

  但在一旁戒备的小孤,却发现他的眼神,有了极为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十分陌生,前所未见,陌生得令熟悉他性格的人毛骨悚然,感觉出似乎有一种无形的慑人心魄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你不知道掌里乾坤方人杰?”天香玉女似感意外。

  “呵呵!我该知道吗?他是那座庙的大菩萨呀?”

  “威麟堡范堡主的内弟,冲霄凤霍窈娘的丈夫,在江湖道上名号响亮,你居然不知道?骗人吗?”

  “我真的不知道。田姑娘,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高手名宿,没有十万也有五万,我对从未谋面的人,是不愿浪费精神去留意打听的。你说的这些人,我好像都没听说过呢!

  事不关己不劳心,不必理会可也。田姑娘,我感到奇怪,你也是为追赶我而来的?为何?”

  “经威麟堡的人派人与各方联络游说,几乎所有的各方群雄,皆相信山西孙中官在龟背山被劫的珍宝,与及真定阎知县被二君一王所劫走的金珠,都是被你黑吃黑弄走的。”天香玉女自说自话,一面留意他脸上的神色变化,捕捉他的眼神异同。

  当然,这妖女是失望的,她无法像小孤一样,看出前所未见的特殊变化。

  “俗语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他肆无忌惮缺乏风度地信口说:“威麟堡范堡主也许是神仙,他可以变出我的赃物来;也许他真的伟大得可以号令江湖,他一句话就可以让天下英雄心服口服听他的空口说白话。让他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好了,我是不在乎的。”

  “乔公子,你该知道他的身份地位比你高得多,他的话有举足轻重的力量,至少十之九的人会相信他的话,对你将大大的不利。”

  “你也相信他?”

  “现在,我相信你上次对我说,你可以给我十万八万两银子的话是真的了。”天香玉女再次采取答非所问的策略,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是因为我在卫辉捐了一万两银子?”

  “是呀!天下间再也找不到你这种慷慨的人了,也证明你的确有一掷万金轻而易举的能力。”

  “所以……”

  “如果你前议仍然有效,那么,你将少了一个强敌,获得一个强力的朋友和同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要朋友呢,抑或要强敌?”

  “我得想想看。”

  “你有这份能力,是吗?”

  “是的,十万八万银子,小事一件。”

  “那么……”

  “田姑娘,你知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花钱也要花得有道,这道理你该懂。又道是善财难舍,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金科玉律。”

  “你是说……”

  “我逍遥公子不想违反金科玉律。”

  “你……”

  “你要知道,彼一时此一时。那时,我被你控制在手中,我愿意破财消灾,我会甘心情愿给你十万八万两银子。而现在,为什么我要给你?田姑娘,人的一生中,机运极为微妙,失去了的就不会再拾回来。你已经失去机运,不会有第二次好运了。何况……”

  “你……何况什么?”天香玉女脸色一变。

  “何况你是受李大妖神所差,前来碰碰运气的,银票一到手,以后的事就是我和李大妖神的了。田姑娘,再听一次逆耳忠言好不好?”

  “我不要听!”天香玉女尖叫,贵妇的气质与风华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只知道,你已经拒绝我了,你不要朋友和同盟……”

  “一点不错。”他淡淡一笑,小孤再次从他的眼神中,看到更陌生的神色:“不管你听与不听,我还得说,因为我觉得你还不算太坏,我愿意给你一次好好活下去的机会,你如果甘愿错过,那是你的事,别人勉强不来的。田姑娘,听我的忠告,赶快离开孟县,离开我逍遥公子,愈快愈远愈好,因为这孟津渡头,将成为血腥的屠场。”

  “什么?你威胁我……”

  “我不想威胁任何人,但也必须防止别人威胁我。我乔冠华喜欢逍遥自在游戏风尘,吃点小亏从不认真计较,但真要受到足以摇动根本的威胁,便会毫不迟疑加以反击,反击之猛烈,将石破天惊,风云变色。我认为反击的时机已迫在眉睫,是你带来的时机,我希望你能成为日后的见证,请相信我的诚意。现在,你可以走了。”

  “你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废话,用夸大的口气来吓唬我,你完全忘了你的处境,哼!”天香玉女冷厉地说:“从前我能完全控制你,现在同样……”

  “小孤,叫她走。”他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小孤冷冷一笑,向天香玉女走去。

  “你要我赶你走吗?”小孤黛眉一挑,语气托大得很。

  “滚你的!”天香玉女勃然大怒,一个小侍女居然敢如此无礼,谁也受不了,猛地反掌一耳光拂出。

  “不要伤她!”逍遥公子及时急叫。

  小孤已经切入天香玉女的怀中,那一记反掌被她伸一个指头点中掌背,再向上一推,天香玉女便空门大开,任由她长驱直入。

  她比天香玉女矮半个头,切入揍人手脚之快,真像电光石火,扭身切入肩撞肘攻,掌劈拳飞,一连串快速绝伦的打击又快又凶狠,像是打球同时及体着肉。

  太过自恃自信的人,失败得也惨。天香玉女就是太过自信自恃,没将一个小侍女放在眼下,等发觉不妙,已来不及应变自保了。

  一声惊叫,人影倏分。天香玉女暴退丈外,再跟跄急退几步,弯下腰双手抱住胸腹肋被打处,摇摇欲倒,痛得粉脸泛青,发出痛苦的呻吟。

  这刹那间,共挨了七八下重击,在骤不及防之下,无法及时运功抗拒,吃足了苦头,只感到五脏六腑要往外翻,眼前星斗满天。

  侍女小春小秋大吃一惊,抢出扶住了主人。

  “不要管我……”天香玉女厉叫:“擒住他们带……带走……”

  小孤的凤目中,煞气突然炽盛。

  “她们如果使用那什么迷离天香。”逍遥公子向小孤温和地说:“毁她们的手就成了。不要动杀机,小孤,我希望你成为一个淑女,而不要你成为杀人不眨眼的女英雌,不要让我失望。”

  小孤眼中的煞气消失了,脸上有了笑容。

  “你们走吧!”小孤向两侍女柔声说:“我对毁你们一双手的兴趣都没有了,但我家公子既然吩咐下来,我是不能违命的,只有赶快离开,才是唯一自救之道。”

  阁右方的荒草杂树间,有一座半圯的碑亭,里面有宋代司马光留下的碑刻平嵩阁记碑。两个仕绅打扮的人,突然踱出亭口。

  “快来看女人打架。”那位留了小八字胡的仕绅高叫,语气没有半点仕绅味:“女人相打相骂,最精彩处在后头,那时衣裙凌落,肉帛相见,那真是妙极了。”

  “扶我走,快!”天香玉女只好改变主意,一时还直不起腰来,岂能让人看笑话?

  乖乖认了。

  两侍女恨不得立即飞走,看情势,即使动用天香,也讨不了好。

  逍遥公子上次中计被擒,应该知道厉害,但今天却毫不在乎,可知必有所恃,再不走必定后悔嫌迟,一听主人下令撤走,大喜过望,两人一左一右,架起天香玉女狼狈而走。

  “咱们彼此心中有数,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