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云雾锁深山 猿迓佳客蟒藏珍
三伏骄阳,熔金烁石,苦热不堪。但庐山双剑峰一带,灌木长林,蔽不见日。益以飞瀑流泉,喷珠溅雪;不仅毫无暑气,反而觉得有些凉意袭人。
双剑峰于庐山众峰之间,崭崭如干将插天,腾空莫邪,屹然相对。中为千寻幽谷,雾郁云蓊,数尺之下,景物即难透视。这时,正值清晨,双剑峰东北的黄石岩上,一个身着青罗衫、凤目重瞳、面如冠玉、年约十八九的少年,迎风而立。这少年本极英俊,映着艳艳朝阳,越发显得倜傥风流,丰神绝世。
少年卓立岩头,风扬衣袂,目眺匡庐景色,口中微吟道:“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香烟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太白此诗,真不愧称庐山山史!西南双峰峭拔,如剑插去,冷云仙子葛老前辈所居的冷云谷,想必就在峰下,恩师严命,务须于今日赶到投书,幸喜还不曾误事。”自语方毕,身形已自腾起,就如俊鹘摩空一般,直奔双剑峰下云雾弥漫的千寻幽谷。
不多时,少年已到峰下谷旁。只见两峰之间的这片绝涧幽谷,宽有二三十丈;谷中泉瀑双多,水气蒸腾,和那些出壑之云,弥漫上涌。谷内究竟有多深浅,是何形状,丝毫不得而知,怎敢贸然纵落。
恩师再三叮咛,这冷云仙子葛青霜乃师门尊长,惟与恩师昔年积有夙怨,尚未化解。此番投书,不派大师兄前来,即因葛仙子与自己另有渊源,较好说话。但究竟是何渊源?却如自己身世一般,推说时机未至,不肯相告。葛仙子武功高不可测,人却极其刚愎自用,好恶常转移于一念之间;务须恭谨应对,千万不可丝毫冒犯。倘能得其青睐,受益必多。此刻却为弥漫云雾所阻,不识下谷途径;若待雾散云收,又不知何时何日。恩师限于今日投书拜谒,即因此行干系太大,如能圆满,不仅可以解开与葛仙子二十年积怨症结,且可消弭武林中一场浩劫奇灾!不想已到地头,突生阻隔,又不便高声呼问,如何是好?
少年方在踌躇无策,壑下雾影之中,突然有人发话道:“上面何人在此徘徊,可知葛仙子这冷云谷中,向不接待外客么?”那语音听不出是男是女,但入耳清圆,端的好听已极。
少年肃容恭身,向壑下答道:“弟子葛龙骧,奉家师衡山涵青阁主人之命,远来投书,并拜谒冷云仙子葛老前辈,可否有劳转禀,赐予接见!”话完未听对方回答,却从沉沉雾影之中,隐隐冲霄飞起一点银星,霎时已出谷外,竟是一只绝大纯白鹦鹉。
那鹦鹉朱喙金瞳,一身雪羽霜毛,毫无杂色,隐泛银光。落在壑畔一株古木的低枝之上,竟有苍鹰大小,向少年偏头叫道:“双剑峰冷云谷,幽绝尘俗,葛仙子廿载清修,也从不容人惊扰。但我随葛仙子多年,知道衡山涵青阁主不是外人。你既奉命投书,我先与你代传,看看葛仙子可肯延见。”
少年见白鹦鹉这般神异,侃侃人言,不但毫无鸟语含混之处,吐属竟颇通雅,分明是谷中主人所豢慧鸟灵禽无疑。遂自怀中取出一封柬帖,向白鹦鹉笑道:“冷云仙子乃师门尊长,不奉传呼,怎敢妄自擅闯?家师致葛仙子的书函在此,有劳仙禽代为转呈,葛龙骧就在谷中恭候复示。”
白鹦鹉叫道:“你这人文质彬彬,看来倒不错,我替你说上几句好话便了。”飞将过来,在少年手上衔过柬贴,冲天便起;两翼猛一收束,宛如泻电飞星,投向雾影之下。
少年暗想,武林人称:“诸葛、阴魔、医丐酒、双凶、四恶、黑天狐”,为正邪两派中十三位出类拔萃奇人。恩师涵青阁主诸一涵,名冠十三奇,学究天人,胸罗万象。但言语之中,提到这位冷云仙子葛青霜时,辄有敬畏之意。自己总疑恩师谦退;此刻冷云一壑,盖代奇人就在目下,少时若有机缘拜谒,倒真要留神仔细瞻仰。
方想至此处,云雾之中,陡然蹿出一条灰影,扑向少年。那少年骤出不意,大吃一惊,身形微退,双掌护胸,定眼一看,那条灰影是一只长臂苍猿,两眼精光电射,人立壑口,向自己把前爪微招,回身便往来路纵落。少年知是主人遣来接引,方待跟踪纵落,但目注壑下,不觉一怔。
此时云雾略淡,目力稍可及远,那只苍猿竟在云雾缭绕之中,离壑口约有丈许,凭虚而立;一爪指定足下,一爪不住向自己连招。少年略一寻思,便猜出雾影之中必然尚有石梁等落脚之物。但亦不敢大意,先把真气调匀,向苍猿落足之处缓缓纵去。
不出所料,那苍猿并非虚空浮立,足下有一根宽只尺许、长达数十丈的石梁,但倾斜颇甚;石上苔藓,又为雾气润湿,滑溜异常。若无绝项轻功,不要说是行走,连站都站立不稳。何况两旁及足下,雾影沉沉,好像除这一线石梁之外,全是虚无世界!少年虽然身负绝学,也凝神一志,未敢丝毫疏忽。轻轻落足石梁,暗用“金刚柱地”稳定身形。那苍猿又朝他低啸连声,顺着石梁,向那无底雾壑之中飞驰而去。
少年提起真气,施展轻功,紧随苍猿身后,把石梁走完。尽头却是一片峭壁,一人一猿,就凭藉壁间的薜萝藤蔓,攀援下降。猿是通灵神兽,人是盖代英雄,险阻虽多,依旧安然超越。穿过两层云带,眼前一亮,境界顿开。
距离壑底,已经不到十丈,云雾均在头顶。天光不知从何而人,明朗异常,丝毫不觉黑暗。到处修篁老干,翠壁清流,水木清华已极。时值盛夏,天气却凉爽得如同仲秋。几道漱水飞泉,宛如凌空匹练,玉龙倒挂,珠雪四溅。洗得峰壁上的那些厚厚青苔,苍翠欲滴,绿人眉宇。仄嶂云崩,奇峰霞举。少年虽然久处名山,却何曾见过此等琅缳仙境,正在心醉神迷之时,苍猿已自一声欢啸,松却爪中藤蔓,一条灰影自空飞坠。同时壑底的一丛花树之后,也缓步走出一个容光胜雪的白衣垂髫少女。
少年目睹白鹦鹉及苍猿灵异,虽然见有人来,仍谨守恩师规戒,不敢卖弄逞强。此时壁间藤蔓已稀,暗用壁虎功游龙术,双掌拊壁,缓缓下降。直到离地丈许,才足跟微点崖壁,飘然着地。那白衣少女,也正好走到少年面前裣衽施礼,微笑言道:“小妹谷飞英,家师冷云仙子。适才白鹦鹉雪玉,衔来衡山诸师伯书信,因家师与师姐均早课未了,不敢惊动;又恐师兄在上久候心急,轻身犯险。这一线天云崖雾嶂,再好武功,如非熟路,也极难走。何况诸师伯又非外人,才擅专做主,命苍猿上崖迎迓。顷间家师课毕,阅过诸师伯书信,特命小妹来迎。葛师兄远来辛苦,闻得少时还要再作长行,可愿就随小妹去见家师?”
少年见这少女,不过十三四岁,云鬟半堕,明慧难描。但一对剪水双瞳,神光炯炯逼人,柳眉之间,英气亦似嫌太重,说话神情大方已极,丝毫不带女儿家羞涩之态。忙亦拱手答道:“葛龙骧奉命远来,拜谒葛仙子,既承宠召,便烦师妹接引。”
谷飞英嫣然一笑,回身引路。转过几丛茂树奇花,眼前一片排云翠壁。壁下薜萝纷拂之间,有一绝大洞穴,飞英侧身携客人洞。
少年见过洞府,石质白细,温润如玉,并有一种极淡极雅氤氲幽香,隐隐袭人。到得丹室门口,少年驻足不敢再进,飞英一笑进室叫道:“师父,衡山诸师伯门下的葛师兄,在门外求见。”但听得一个极为柔和清亮的口音笑道:“叫他进来。”
飞英出室,招同少年人内,低低说道:“云床上面坐的就是我师父冷云仙子。”
少年整衣肃容,恭谨下拜道:“衡山涵青阁诸阁主门下弟子葛龙骧,叩见葛老前辈,并代家师问安。”
座上冷云仙子,犹未答言,那只白鹦鹉的清圆语音,却在空中叫道:“要叫葛仙子,什么老前辈,多讨人嫌。你抬头看看,我家仙子老是不老?”
冷云仙子含笑叱道:“雪玉淘气!我已年过花甲,怎怪人家称老,葛贤侄起来,无须如此拘谨。我与你师父,已有廿年不见,他只道我依旧当年火性,就此一端看来,这别后修为,他却未必如我呢!”话音刚了旋又失笑道:“无端又动好胜之念,廿载蒲团,尘心依然不净。还想什么超凡脱俗,看来这神仙之道,果然虚渺无凭的了!”
葛龙骧听这冷云仙子的语音口气,极其柔和,哪有丝毫师父所说的刚愎之气。依言起立,刚一抬头,不觉愕然。原来明明听得冷云仙子自称年过花甲,但云床之上,坐的却是一个二十七八、美似天人的道装少妇。
葛龙骧心头暗忖,自己师父涵青阁主诸一涵也是六十许人。因内功精湛,驻颜有术,外貌看来却是三十四五岁的中年文士。不想这葛仙子,竟比恩师看来还见年轻,真是奇事!
他方在惊诧,冷云仙子葛青霜妙目微开,两道宛如严电的眼神,直注在葛龙骧面上,在威仪凛凛之中,好似还含有无限的温煦慈爱!葛龙骧亦自全身涔涔一颤,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觉得好像遇到极亲极亲的亲人一般,自然而然地,从心头油然而生一种孺慕之思,竟恨不得投身冷云仙子怀中,让她怜爱抚慰一番,才觉惬意。
冷云仙子与葛龙骧目光相对,半晌无言。秀眉微蹙,当年往事,电映心头,倏地一声轻喟道:“大千世界,十二因缘,欲求无我无人,此念何从断法?英儿,你葛师兄千里远来,无物相款,幸喜那雪藕金莲正好结实,可去‘小瑶池’内采摘些来。顺便到‘灵楠居’中唤你师姐,就说我有差遣。”
飞英方待回身,白鹦鹉雪玉叫道:“英姑你去采那雪藕金莲,琪姑让我去请。”
冷云仙子回顾葛龙骧,微笑问道:“葛贤侄,我这冷云谷前壑,深有百数十丈,终年雾锁云封,除那一线石梁之外,只有薜萝略资攀援。你随着苍猿来此,衣履不损,轻功已算不弱。你师父那独步武林的‘天璇剑法’和‘弹指神通’,学到了几成火候?”
葛龙骧恭身答道:“十余年来,蒙恩师朝夕督促,‘天璇剑法’已能熟用变化;‘弹指神通’则以功力所限,恐怕还不到六成火候。来时恩师言道,葛仙子乃当代第一奇人,武功绝世,尚祈不弃弟子愚昧,多加教诲。”
冷云仙子微微一笑道:“天下各派武功,分途合进,各有所长,何人敢称第一?这是你师父故意谀我之词罢了。不过回想当年,我与他二人,真倒是被武林中推为‘瑜亮’。但这廿年归隐,三山五岳之间,鬼魅横行,连那最称难惹的苗岭阴魔,也参透八九玄功,修复走火入魔的久僵之体,二次出世。江湖中又不知要被这妖孽搅起多少血雨腥风、奇灾浩劫。你师父来书,就是约我同作出岫之云,剪除这些恶魔,并了结当年一段疑案。但他与我所练的‘干清罡气’,均最快还要三年,九转三参的功行才得完满。故而目前只得暂让这些魔头跋扈飞扬,逍遥自在的了。”
说到此处,室外走进一个绛裳少女,白鹦鹉雪玉就停在她左肩头上,剔翎弄羽。
冷云仙子向葛龙骧道:“这是我大弟子薛琪,今年二十,长你两岁。”
葛龙骧口称师姐,恭身施礼,薛琪含笑裣衽相答。葛龙骧暗想这冷云仙子真个奇特,怎的连自己年龄都这般清楚?礼毕抬头,顿觉眼前一亮,觉得此女容光绝美,但又说不出美在何处,宛如姑射仙人、凌波仙子,倏然绝俗出尘,不可逼视。
冷云仙子向薛琪道:“你衡山诸师伯,因武林至宝‘碧玉灵蜍’被秦岭天蒙寺的悟元大师于远游黄山之时无意巧得,二次再起江湖。但消息外泄,群凶闻风蜂拥攘夺,计划于悟元大师归途之中,在华岳庙一带邀劫。武林十三奇中的崂山四恶与蟠冢双凶,亦均有人打算出手。甚至连苗岭阴魔,都动此念。此实关系我与你诸师伯多年恩怨,不可使其落入群邪之手。故而将你唤来,与你诸师伯门下葛龙骧师弟,即刻启程,赶赴华山,相助悟元大师脱此一险。你干清罡气虽然肤浅,但无相神功业已练成,再带我青霜剑去,与你葛龙骧师弟‘天璇’、‘地玑’双剑合璧,让这妖孽尝尝厉害。只要那苗岭阴魔,遵守昔年誓约,不对后辈出手,双凶、四恶俱不足惧。此行无论成败,即刻回山,那干清罡气功行,丝毫耽误不得。”她说完又转对葛龙骧道:“贤侄华山事后,可往洛阳龙门一带,访寻龙门医隐柏长青。就说奉我所差,向他索还当年寄存的一副‘天孙锦’,索得之后,即行赐你。此锦不但宝刀宝剑所不能伤,并还可御那不到登峰造极的内家阴掌。我初次行道江湖之时,即仗此物,度过不少危难。索锦之时,有两句隐语:‘医术为仁术,天心是我心。’必须谨记!否则龙门医隐绝不肯还。此后亦不必回转衡山,你师父已许你在江湖上随意积修外功,你顺便收拾些四恶、双凶的爪牙党羽。但有一件,若遇见一个肤色漆黑、五十来岁、又瘦又长的老妇,却千万不可沾惹,见即远避,其他均可便宜行事。”
门外飞英接口道:“师父,你看你多偏心,琪姐与葛师兄担此重任,偏就不派我去。英儿身负如山之恨,师父您究竟哪一天,才许我出山行道、仗剑诛仇呢?”人随声进,手中托着一个白玉盘,盘中盛着一段雪藕和三颗莲实,放在几上。
冷云仙子笑道:“英儿不要这等性急,你那仇人何等厉害,功力不够,贸然从事,岂非徒逞匹夫之勇?只要你刻苦用功,在这半年之内把无相神功练成,年底你醉师叔来讨松苓酿酒之时,我请他带你出山历练便了。”
飞英闻言雀跃,笑向葛龙骧道:“葛师兄,这雪藕金莲,七年才结实一次,吃了益处甚多。你来得太巧,师父又真喜欢你,不然这好东西,可不轻易吃得到呢。”
葛龙骧见那莲藕,毫不起眼,正要伸手,听飞英说得如此珍贵,反倒不好意思取食。
冷云仙子笑道:“贤侄休听你飞英师妹饶舌,那雪藕只是好吃,莲实却除有宁神清心、轻身益气之外,对祛毒特具灵效,且历久不坏。你吃上一粒,余下两粒带在身边,以备后用。时机匆迫,吃完便随你薛师姐去吧。”
葛龙骧闻言,也就不再客气。那藕又嫩又脆,满口清香,极为好吃。莲实却先颇苦涩,少时渐觉回甘,灵台方寸之间,果比平时清莹朗彻,知已得益不少。吃完之后,冷云仙子从身后经桌之上,拿过一口带鞘长剑,递与薛琪,二人双双叩别。葛龙骧不知怎的,眼中微觉湿润,竟然有些依依不舍。冷云仙子面上也微微动容,忽然翠袖微扬,一股极柔和的无形大力,将薛、葛二人送出室外。冷云仙子趺坐云床,垂帘人定。黄山峻拔皖南,松云峰石之奇,冠绝宇内,故有“黄山归来不看岳”之语。三十六峰,缥缈隐现于云海之间,崭碧参差,俨如仙境。狮子林、西海门一带,奇松万株,结顶交柯。但这一片松海虽极壮观,却不及孤崖绝壑那一株矢矫,偃屈腾拿,来得清奇苍古。“阎王壁”在莲花峰侧,一线通人,逼仄崎岖,下临深谷,才得此名。游人至此,多半裹足。但此时却有一个清癯老僧,芒鞋白袜,灰色僧衣,背后插着一把短柄佛门方便铲,头下脚上,在那陡壁之间,手足并用,就活像一只绝大壁虎,辗转蜿蜒,游向离壑底十余丈高处崖壁之上,盘纠挺出的一株古松。
这条绝壑,夹壁摩云,中间仅透一线天光。故时虽五月,又值正午,炎威仍自难达,山风过处,并还有点森森砭骨。那老僧游到离松不远,突然似有所见,在壁间一块略为凸出的石上停身。刚反手掣出背后所插的短柄方便铲,壑底便传来一声震天虎吼。那松根之下,也跟着发出几声呱呱怪叫,凄厉慑人。老僧屏息定睛细看,松下原来藏有一个黑隐隐的洞穴,这时从洞穴之中,飕的一声,一条三四丈长的红影,如匹练长虹,电射而出,直蹿向壑底踞石发威的一只五彩斑斓吊晴白额猛虎。
猛虎本向老僧发威,不想凭空招来强敌。那红影竟是一条红鳞巨蟒,自上往下飞抛,其疾如电。猛虎不敢硬对,一声暴吼,纵身斜空。哪知红蟒身虽长大,转折之间,却灵活已极,身在半空,见虎纵起,蟒尾一掉,长身如风车疾转,虎身斑斓锦毛之上,立时平添几圈红色彩带。“叭”的一声,双双落在壑底。
石上老僧法号悟元,与师兄悟静、师弟悟通同掌终南山天蒙禅寺,武功自成一家,人称秦岭僧侠。此次游方采药,来到黄山,见这绝壁苍松,雄虬盘结,年岁极古。根下或有千年茯苓这类灵药。冒险探掘,不想松下有洞,洞中藏蟒。若非虎吼惊蟒出洞,等自己寄身松上,毒蟒骤起发难,何堪设想,故而不由得对猛虎心生好感。
且这类红蟒,奇毒无比,当年在野人山中,见过一条,长才丈许,就有满口毒烟喷射,十余步外,人就觉得头目晕眩,腥恶欲呕。这条长达四丈,想更厉害。此刻已将猛虎缠住,虎口蟒口,上下相对,凶睛互瞪,双方伺机搏噬。不知怎的蟒口竟无毒烟喷出,否则猛虎早已毙命。
悟元大师暗提真气,悄无声息,顺壁滑下约有十丈,恰好藏身一束山藤之后。离那蟒虎纠缠之处,只有三四丈远,暗器已可见准。这悟元大师以一掌铁莲花暗器,驰誉关中。十二朵花中,九黑三黄。黑色无毒,黄色系用九种绝毒药物炼制,见血封喉,无药可救。名为“九毒金莲”,专门对付生死强仇,轻易不肯妄用。此刻见这红蟒,忒已长大凶恶;猛虎死后,应付更难,并立意为黄山山民除此一害。探手人怀,把“九毒金莲”,取了两朵,觑准蟒头,伺机待发。
那只斑斓猛虎也非常物,比条水牛还大,锦毛硬密如针,身躯虽被红蟒缠住,头及四足却能转动。知道敌势太强,一对虎目注定红蟒七寸之处,静以待敌。红蟒倒也不敢冒失发动,只用蟒蛇惯技,把那长身尽量收束,缠得那虎双睛暴瞪,四爪拼命抓地,口中连连闷声怒吼。
悟元大师见再有片刻,猛虎就要活活被蟒缠死,那蟒失去纠绊,如何能制?不敢再延,故而左手一扬“九毒金莲”。分打红蟒双目。哪知此时猛虎被蟒束得几乎不能透气,难过已极,意欲与蟒拼命,笆斗大的虎头一低,一头咬向红蟒颈间,恰好代蟒挨了一下。
悟元大师为想一击成功,用的是内家重手,一朵“九毒金莲”正中虎头,头骨先被打碎;莲瓣往外一张,莲芯往前一吐,果然奇毒无伦,一口巨虎立时了账。
红蟒哪里知道有人在旁暗算,“九毒金莲”黄光闪处,左目也被打瞎。“呱”的一声惨啼,长身甩却死虎,在山石上盘成一堆,昂首中央,血口开张,红信吞吐。一只未瞎右眼,瞬瞬如电,四周扫射。神态依然极端狞恶,那“九毒金莲”的无伦剧毒,竟似对这红鳞巨蟒毫无效力。
那红蟒目光好不锐利,略一流转,便已看出悟元大师藏身所在。蟒首微低,阔腮怒张,周身皮鳞不住颤动,独目凶光炯炯,注定壁间山藤,作势欲起。
悟元大师不由暗念“弥陀”,心中自忖:“我这‘九毒金莲’,从无虚发,怎的今日陡失灵效,难道我和尚该在这黄山绝壑的红蟒口中结缘正果不成。蛇蟒异于兽类,不但转折灵活,行走快速,任何阻碍都能飞蹿。在这种腾挪不开的奇险之地,再好武功均难相敌。除却舍命一拼之外,别无他途。”主意打定,自肋下取出一把带鞘的匕首,长才盈尺。软鞘一去,银光夺目。悟元大师将方便铲与匕首并交左手,右掌轻扬,一朵铁莲花照准蟒头打去。
红蟒本来已在蓄势待发,哪里还禁起如此撩拨,蟒头微拱,铁莲花飞向半空,蟒身跟着蹿起,如长虹电射,向崖壁穿来。
悟元大师见红蟒举动,正如意料,心中暗喜,等蟒一离地,方便铲脱手迎头飞掷。红蟒身起半空,一见铲到,蟒首微扬,让过飞铲,突觉腹下奇痛,不由狂怒,加急前冲。只见一片血雨洒处,壑底石上,平添一片红霞、一堆灰影,但均寂然不动。
原来悟元大师跟着方便铲飞掷之势,甘冒万险,随身进扑。恰好红蟒扬头避铲,悟元大师见机不可失,猛挫钢牙,左臂尽力斜抖。果然神物利器,匕首直贯蟒腹,红蟒再一负痛前蹿,那还不来了一个破肚开膛。但悟元大师也中了红蟒的垂死反击,肋骨被蟒尾打断两根,人也飞甩出丈许,晕死石上。
一阵狂风过后,疾雨如倾,悟元大师被这冰凉山雨一淋,悠悠醒转。胸腹之间,疼痛欲裂,匕首倒还紧握手中。回忆前情,恍如梦境。勉强挣扎,翻身仰卧,让那雨水直浇面门,头脑才稍觉清醒。探怀摸出两粒灵丹,嚼碎咽下,忍痛自行拍上断骨。
少顷,风停雨住,悟元大师慢慢坐起,手抚胸腹,疼痛略减。眼看四五丈外的红蟒遗尸,心犹有余悸。忽然见那蟒尸之中,似有碧光微闪,不由大奇,缓缓调息起立,踅将过去,用手中匕首,拨动蟒尸。忽然悟元大师一声惊呼,俯身自蟒尸之中,拾起一只碧玉蟾蜍,大才三寸,通体透明,腹内似有无数光华,隐隐不停流转。闪闪精光,映得人须眉皆碧。
悟元大师久历江湖,见多识广,见这碧玉蟾蜍大小形状,再想起适才红蟒不喷毒雾,及自己“九毒金莲”伤蟒不得的种种情形,恍然顿悟,又喜又惊,连全身都微微颤抖。
原来这只碧玉蟾蜍,向为武林中互相争夺的奇珍异宝,名为“碧玉灵蜍”,通体透明,能辟百毒。无论中了何等毒药暗器兵刃,或为蛇蝎等毒物所伤,只要将这碧玉灵蜍嘴部,对准伤口,但看灵蜍腹内,血丝稍一流转,毒便吸出化尽。倘误服毒药,只要气尚未断,找碗新鲜人乳,将这碧玉灵蜍浸在其内,约一盏茶时,乳呈淡青色,再行服下,百毒均解。此外并能医治聋、哑、盲及不太过份严重的内伤,莫不立见奇效。
但这种天材地宝,想是生来遭忌,历届宝物主人皆招奇灾,无人能得善终。故而这只碧玉灵蜍虽然旷世难寻,但也为武林中一件至凶之物。前任宝物主人,八闽大侠铁掌施明,廿五年前,就在这黄山莲花峰,被仇家埋伏群殴,虽然艺业高强,力毙数贼,终因寡不敌众,身受众伤。自知无法活命,不愿让这只盖世奇珍──碧玉灵蜍,落人仇家之手,故在尽命之时,从莲花峰上,暗将此宝抛下万丈深谷。无巧不巧地被这条红蟒,吞在腹内。以致江湖之中,此宝失踪达二十五年之久,无人知其下落。
悟元大师云游足迹,几遍宇内,对于江湖事迹,原本熟极。此刻从这红蟒腹中,无意获此至宝,前因后果略一思索,便已了然。哪里还有心情找那些陈年古松之下寄生的什么茯苓之类,就在石上打坐调息,运用内功,自疗胸肋之间伤势。时至申牌,伤痛已好七成。这绝壑之中,因两崖壁立,天光难透,烟雾四起,幕色已深。悟元大师寻回适才打飞的短柄方便铲,借着壁间藤树,慢慢攀上绝壁,略事调息,找家山民投宿。恰巧这家山民,新生一女,弥月未久,悟元大师索得一杯人乳,将新得的碧玉灵蜍,用水洗净,浸在乳内。等到乳呈青色,悟元大师取出灵蜍,将乳服下。果然这万载空青、灵石仙乳所孕之世间至宝,灵效非凡!一股清冷玉液,白喉头下咽,即化为阳和之气,流转周身。不过顿饭光阴,伤痛尽除,真气已然可如平时一般凝练提用。
悟元大师为纪念此行奇遇,立下心愿,就借此山民家中暂居,要在黄山逗留两月;凭借自己的医术及这只碧玉灵蜍之助,把这附近一带的贫困山民,所有盲、哑、聋等疲癃,及蛇虫咬伤中毒等病,尽力量所及,一一疗治。
用心本来极好,谁知茫茫天道,竟自难论。悟元大师这一念慈悲,用碧玉灵蜍替人治病,终于风声外泄,怀璧招灾,把这位奇僧仁侠生生断送。
转瞬之间,悟元大师在黄山逗留,已有一月以上。这日,黄山后海西海门一带,有人被一条追风乌梢毒蟒咬伤,奇毒难医,奄奄待毙。因闻悟元大师灵迹,家属等赶来求治。悟元大师应邀前往,不但手到病除,治好毒伤,并还乘兴将那条毒蟒搜杀,以杜后患。山民等自是千恩万谢,因悟元大师不忌劳酒,纷纷搬出自酿山泉、熏腊野味等物,争相款待。
悟元大师难却众情,尽醉方归,回到莲花峰时,已是薄暮。才到所居山民家门口,不觉一怔,脸上勃然变色。原来房内灯光明亮,悄无人声,一片死寂,与平日山民夫妇饭后抚女谈笑之欢乐情景,迥然不同。再看屋门上角,却钉着一面大约三寸方圆的奇形铁牌,牌上浮雕着四个恶鬼头,神态狞恶,栩栩如生。悟元大师一见此物,心头不觉暗暗叫苦。认识这正是“武林十三奇”中,崂山四恶的“追魂铁令”。
这崂山四恶,不论对任何人,只一下手,从来斩绝根芽,绝不留一活口。在“武林十三奇”的八邪之中,除黑天狐外,连苗岭阴魔与蟠冢双凶,若专论心狠手辣,均尚比不上这崂山上的四个恶魔。但悟元大师自忖与崂山四恶素无过节,不知何故这“追魂铁令”竟会在此出现,只怕这山民一家,性命业已难保。
崂山四恶,盛名慑人,悟元大师哪敢轻率进屋,翻手先拔下背后的短柄方便铲,护住当胸,左手也掏了一朵九毒金莲,慢慢走到门口。细听屋内仍无响动,心知不妙,轻轻一足踢开房门,一看屋内情景,不由“嗨”的一声,钢牙紧挫,两行慈悲清泪,洒湿僧衣,口中不住低念:“阿弥陀佛!”
原来那山民一家俱遭惨死,男的身首异处,女的倒卧男的身侧肚破肠流,连那未满三月的女婴,也未幸免,天灵击得粉碎。凄惨之态,简直不堪人目。
悟元大师强忍心酸,走进室内。只见板壁之上,用人血写着几行殷红字迹:“天材地宝,惟有德者方足居之!颟顸小僧,何能占有?一月之内,余亲到秦岭,索取碧玉灵蜍。悟元贼秃,速回待命。如稍有违抗,这蕞尔山民一家,即为天蒙三僧前车之鉴!”末尾仍然画着四个鬼头,鲜血淋漓,狰狞姿态,望而生怖。
悟元大师目眦皆裂,恨声自语道:“山民夫妇,耕樵自适,乐天知命,与人无忤,与世无争,何以连初生婴儿均遭此惨劫。崂山四恶狠毒凶行,令人发指。我悟元宁教形消神灾,骨化飞灰,也绝不让恶贼们称心如愿,并誓为无辜死者雪此沉冤!”
因知这崂山四恶,言出必行,从无更改,必须立时赶回秦岭天蒙寺中,与师兄、师弟共商应对之策。遂将山民一家妥善掩埋,并不愿壁间血字惊扰俗人耳目。反正这家山民又无亲故,干脆借助祝融,荡涤血腥,使这三间板屋化为一片干净焦土后,离却黄山,赶回秦岭。
悟元大师归心似箭,星夜疾驰。这日已到河南孟津,眼望黄河滔滔巨浪,猛然想起,自己师兄弟三人生平至交好友,武林十三奇“诸葛、阴魔、医丐酒、双凶、四恶、黑天狐”中的丐侠,“独臂穷神”柳悟非,平日虽然萍踪无定,但对岸中条山所居的一位隐侠,无名樵子家中,与自己的天蒙寺,却是他经常来往之地。像崂山四恶这种对头,除非约请这等盖世奇侠,寻常之辈根本无能相助。中条山就在对岸,略为绕路,何不就便一访,如能巧遇,岂不大佳。主意打定,遂自孟津渡河,由豫入晋。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冥冥中似早有定数。悟元大师赶到中条山无名樵子所居之处,但见白云在户,泻雾出楹,了无人迹。只得怅然留书,说明此事始末,请独臂穷神柳悟非见字之后,即到秦岭一行。
风陵渡,扼山西、河南、陕西三省交会要冲,又是黄河渡口,形势极为险要,为自古兵家必争之地。悟元大师到得渡口,已近黄昏。渡船刚刚开走,往返需时,悟元大师独立斜阳,遥眺长河千里,黄流浩浩,浮动起万片金鳞,气势极为雄壮。方在出神,下游突然摇来一只小船,一个头戴箬笠,颔下银须飘拂的老年船夫,坐在船尾,双手荡桨,顺风逆流而渡,速度竟是快极,六七丈的距离不多时便到面前。老船夫双桨一收,自船中抄起一枝竹篙,插入水底泥中,将船定住,笑向悟元大师说道:“渡船刚走,要等对岸客满,才回来再渡。大师父像有急事渡河,我这小船送你过去如何?”
悟元大师一路之上,时时刻刻,对任何人事均怀戒备。见这老船夫一篙中流,将这只小船硬给定住。黄河到此,虽已平广,但水流依然甚急,浪花自船头冲来,飞珠溅雪,看上去力量颇大,但小船却连动都不动。就这一点看来,老船夫臂力已足惊人。但悟元大师心急赶路,自忖水性武功,对付这老船夫总有余裕,一人一船,就算他不怀好意,也无足惧。遂随口应好,也不隐讳,身形微动,轻飘向船中。老船夫竹篙一拨一点,船便荡开,然后弃篙用桨,横流而渡。
悟元大师卓立船头,独立苍茫,心生感慨,突听那老船夫在身后朗声吟道:“破衲芒鞋遍九州,了无烦恼了无忧;奇珍引得无常到,一过潼关万事休!”
悟元大师听他分明说的就是自己,不由心头火发。霍地回身,向那老船夫冷笑一声,说道:“出家人放下万缘,生死寂灭,何足萦怀。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武林至宝碧玉灵蜍,确然为我巧得。倘侠义中人对此物有所需用,悟元双手奉赠,绝无吝词。但如崂山四恶这等穷凶极恶之辈,妄图此宝,除非把悟元化骨扬灰,否则休想。
老船家上姓高名,如想超度出家人,何必过得潼关,就把我葬身在这滚滚黄流之中,不也一样么?”
老船夫闻言哈哈笑道:“秦岭天蒙寺三位大师,亦僧亦侠,誉满关中,是我老头子平生所钦佩的人物。再说碧玉灵蜍,虽然旷世难逢,论理应为历险之人所得;恃强攘夺,岂是有人性者所为?我老头子以水为家,终日漂泊,沧海桑田,已然看惯,争名夺利之心,与日俱淡。再说我这几手强身健体的肤浅功夫,哪里惹得起大师们的内家绝艺?所以我阮世涛纵然起下了豺狼之心,亦无此虎豹之胆。大师不要误会才好。”说罢,把所戴箬笠,往后一掀,露出满头萧然白发,两目神光湛湛,注定悟元,面含微笑。
悟元大师忙道:“水上仙翁阮大侠,名震遐迩,请恕悟元眼拙。但不知阮大侠怎知悟元今日过此,特加接引,并示玄机,可能见告么?”
阮世涛一声长叹道:“鬼蜮几时尽,江湖魑魅多!大师远在黄山,斩蟒得宝,老夫本来无从知晓。日前偶遇衡山涵青阁主人“不老神仙”诸一涵门下弟子温润郎君尹一清,他不知从何处得来秘讯,大师在黄山发慈悲之愿,用失踪二三十年的武林至宝碧玉灵蜍,为人治病。消息外传,引起众邪攘夺之念。因潼关是大师归途必经之路,故计划在华山一带邀劫。
尹一清探悉不但崂山四恶参与其事,连蟠冢双凶,甚至苗岭阴魔均想下手。他一人势孤,须赶回衡山,向他恩师请命,特地嘱咐老夫,在这晋豫陕边界,注意大师行踪。一经发现,便相劝大师在此稍待,等他请示之后,诸大侠必有安排。再不然回头绕道西坪,由龙驹寨进陕,也可度过此厄。老夫得讯,乃分派山妻小女,在晋豫等人陕要地相候大师。今日果然见着,详情如此,不知大师何去何从呢?”
悟元大师一听除崂山四恶之外,连蟠冢双凶及苗岭阴魔,也均觊觎这碧玉灵蜍。这些魔头一个胜似一个,全是“武林十三奇”四正八邪之中佼佼人物,慢说自己师兄弟三人,就连那半正不邪的独臂穷神柳悟非赶来算上,仍非敌手。不由紧锁双眉,向水上仙翁阮世涛,把黄山得宝、四恶留书之事,详细述明,苦笑一声说道:“阮大侠与温润郎君好意,悟元感激不尽。但崂山四恶一月约期,转瞬即届,不见悟元归来,必去天蒙寺内寻事。我师兄师弟毫不知情,何从抵御,故必须即行赶回。悟元中年学佛,自信尚能明心见性。无端招惹邪魔,想是前生宿孽,避亦无用,只好仍照原计前行,吉凶祸福,均非所计的了。”
阮世涛见悟元大师满面晦色,明知去必无幸。但人家师兄师弟情深,重人轻己,大义凛然,也不好深劝,只得含笑说道:“船到中流,回头不晚,大师可肯三思?”
悟元大师低眉合掌,笑道:“九界无边,众生难度!悟元愿舍色身血肉,警觉痴迷!阮大侠你一叶慈航,渡我于惊涛骇浪之中,数语微言,醒我于浑噩无知之境!深情美意,悟元受惠已多,永当铭谢!”
阮世涛见事已无可转回,微微一叹,手下双桨用力,不多时已到对岸,用篙将船靠拢,悟元大师纵身下船。阮世涛黯然说道:“老夫微末技能,歉难为助。更何况有妻有女,也实在惹不起这些万恶魔头。一过潼关,务祈在意。但愿佛佑大师,前途珍重,恕我不远送了。”
悟元大师与水上仙翁阮世涛分别以后,不知怎的,灵台方寸之间,顿觉空明,当前险阻重地,竟毫未萦怀在念。此时暮烟四起,天已渐黑,遂施展轻功,直奔潼关。
哪知悟元大师过得潼关约有五六里路,把一段险峭山道走完,眼前已略见乎坦,依然毫无动静。当空素月,清影流辉,暑夜凉风,吹得灌木长林,簌簌作响。偶尔几声夜枭悲啼,山鸟四飞,衬得四周夜色,越发幽寂,心目中的强仇大敌,却是一人未见。
悟元大师心知只要过得华阴,便是官塘大道,纵然再有埋伏,已易闯过,生死存亡,就在目前这段短短途程之内。根据平时经验,敌方越是沉静,越是难斗,教你根本就判断不出在何时何地发难。所以足下虽然加急前行,却丝毫未敢懈怠,对四外一石一木,均留意审视,以防不测。
转眼之间,离西岳已经不远。转过一座山角,前路忽断,须从排云群峰之中,穿越而过。悟元大师脚下稍慢,略一端详,方待扑奔西南;猛然前侧崖壁的几株古树之上,有五个人影向山道跃下。
悟元大师一看,来者系豫东五虎,每人手持钢刀,凶神恶煞般扑面进招。悟元正准备拔铲迎去,忽见数枚飞针射下,豫东五虎均被刺伤。
发射飞针的缁衣道人哈哈大笑,转而对悟元大师言道:“释道儒学传天涯,三教原来是一家。大师掌中这只碧玉灵蜍,乃是极凶之物,历届主人,均遭横死,何苦为此区区之物,去犯前途无数凶险?贫道邵天化,向大师化这点善缘,也就等于替大师消灾弭祸,未知意下如何?”
豫东五虎被道人用飞针暗算,暴怒已极。拾起钢刀,方待叫骂,这人“邵天化”三字业已出口。五虎同时一震,竟自悄然退回壁下暗处,静观动静。
悟元大师也是一惊,知道这邵天化,自称“三绝真人”,是绿林中近十年来崛起的一名独脚大盗,心狠手辣,据说武功极高,不在武林十三奇之下。如今双凶四恶及苗岭阴魔等老怪,尚一人未见,就先碰上这个魔头,看来今夜要想平安度过,恐怕无望。双眉一皱,心中突发奇想,意欲不顾一切,先将面前这个江湖巨害除去,自己纵遭不幸,也还值得。主意打定,微笑答道:“三绝真人邵天化,软、硬、轻功及一掌飞针,称雄已久。与‘北道南尼’十三奇之名并重,威震江湖。向我和尚要一只碧玉灵蜍,那是看得起我,自当奉送。灵蜍在此,真人你自来取去。”右掌一伸,一只三寸大小的碧玉灵蜍,托在掌中,看着三绝真人邵天化,面含微笑。
邵天化自知哪有这等便宜,料定悟元大师不怀好意,内藏诡谲。但自恃武功,依旧昂然迈步上前,口说道:“大师如此慷慨,殊出贫道意外。恭敬不如从命,贫道拜领厚赐!”相距还有七尺,悟元大师哈哈大笑,双目精光突射,右掌一握一扬,喝声:“恶道!这碧玉灵蜍给你。”竟用“大鹰爪力”,把那只碧玉灵蜍握成粉碎,化为一蓬碧色玉砂,向三绝真人邵天化劈头盖脸打到。邵天化貌虽无惧,其实已经蓄意提防,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悟元大师竟然自毁这盖世奇珍,并用作暗器,来打自己。身临切近,碧玉飞砂面积又广,再好本领已难躲避。只得提起一口真气,护住周身,并且右手引袖遮住面目,左掌却依然防范悟元大师乘机突袭。
他这样一来,肋下门户自然洞开,右手刚刚举起,就觉得右乳下一痛一麻,翻身栽倒。
原来悟元大师,自从一到潼关,右掌中就暗扣了一朵“九毒金莲”时时备用。这时乘碧玉飞砂出手,三绝真人邵天化引袖障面之际,乘机发出。他这“九毒金莲”,制作得极为精巧,外形看去似是一朵含苞未放莲花,但只要一中人身,触动机括,莲瓣自动开花,往外一张,伤口立时扩大,那藏在莲芯之中的无伦剧毒,也同时往前一吐,一齐注人人体,有死无生,端的厉害已极。这是悟元大师未学佛前,闯荡江湖之时所有暗器,皈依以后共剩一十二朵,九黑三黄。虽然常带身边,但只备不时之需,多年从未用过。这次黄山斩蟒,用去两朵“九毒金莲”,最后一朵却招呼了这倒楣的三绝真人邵天化。
豫东五虎见碧玉灵蜍已毁,自己兄弟们畏如蛇蝎的三绝真人,在悟元大师手下,一招未过便告毙命。同时,西北两方响起两声厉啸,南方高峰也传来一声清叱,分明还有多人想来,何若膛这浑水,五人一打手式,暗自退去。
悟元大师见三绝真人这一代魔头,顷刻萎化,亦不禁微兴感慨。忽听各方响起厉啸清叱,忙自戒备,回手便拔背后短铲。手刚摸到铲柄,西面山峰离得较近,一条人影带着刺耳厉啸,自空飞降,宛如沉雷泻电,迅疾无伦。一个一身黑衣的矮瘦老者,怒声叱道:“悟元贼秃!你敢违我命,自毁碧玉灵蜍,我不把你们天蒙三僧,一个个碎尸万段,难消我恨。”
右掌一扬,一股腥毒狂飙,向悟元大师劈空打去。
悟元大师一听来人口气,及这般威势,知是崂山四恶,哪敢怠慢,不及拔铲,忙把双掌一翻,运足十成功劲,想用劈空掌力,略挡对方掌风。哪知功力相差过远,无法比拟。两股掌力略一交接,悟元大师便被震得腾空飞起,胸中血气翻涌,鼻端并微闻腥臭。“嘭”的一声,身躯撞在一株古树之上,把枝条撞折不少,倒地便自不起。
悟元大师身躯刚刚及地,从北面又是一条人影飞降,来势竟比先前黑衣老者还快。悟元大师此时五脏欲裂,神智已渐昏迷,哪里还能抗拒,只约略辨出来人是个青袍长瘦老叟,便吃来人一掌虚按,伤上加伤,立时气闭。
青袍老叟俯身伸出右手,又干又瘦,状若枯柴,手上指甲长有数寸,卷成一团,堆在指尖。手指微一屈伸,那卷在一起的指甲忽地展开,尖锐异常,宛如五支利刃,朝悟元大师胸前僧衣,一划一扯。忽地一声啸,掌上多了一个三寸大小、碧光晶莹之物。
那南面高峰,比这西北两面距离,均要远出一倍以上,适才所发那声清叱之人,此刻已然赶到六七丈外的林梢之上。身形一现,竟是一双少年男女。来的虽然快极,但毕竟路远,依然到得稍迟,遥见悟元大师,已然受伤倒地。男女二人齐齐断喝,竟从六七丈外的林木梢头,施展绝顶轻功“凌空虚渡”,双双纵起五六丈高,头下脚上,飞扑过来。
那先来黑衣老者,正是崂山四恶的老二,“冷面天王”班独。见悟元大师自毁碧玉灵蜍,含愤而来,一掌伤敌,正在解恨得意,哪里想到悟元大师胸前,还另藏有一只碧玉灵蜍。则先前用“大鹰爪力”所碎的一只,分明赝品。自己白白费力,实物却被后来青袍老叟唾手而得,捡了便宜,如何不气?
欲待上前夺取,但已然认出了来人正是蟠冢山邝氏双凶的老大,青衣怪叟邝华峰。同属“武林十三奇”中人物,功力相差不远,一对一个,谁也难操胜算。灵蜍不得,结此强仇,却大可不必。他正在踌躇,南面来的一双少年男女,已然扑到当空。冷面天王班独把一腔怒气,完全转对到来人,提掌便是“崂山四恶”精研独创名震江湖的“五毒阴手”照定少年男女迎头打去!
这从南面来的一双少年男女,正是衡山涵青阁主人“不老神仙”诸一涵的弟子葛龙骧与庐山冷云谷“冷云仙子”葛青霜的大弟子薛琪。二人自奉冷云仙子之命,星夜赶程。也是数运早定,武林中该有这一场浩劫奇灾,无可避免。等二人赶到华山,已然遥见悟元大师中掌倒地,碧玉灵蜍也被一个青衣老叟所得。不由大急,双双自六七丈外,凌空飞扑,已然快到当地,忽见黑衣老者向空挥掌。
薛琪人极精细,适才遥见这黑衣老者,一掌便将悟元大师震飞,功力惊人,料知必是崂山四恶,或蟠冢双凶等“武林十三奇”中人物。二人本来并肩飞扑,薛琪身躯微一屈伸,已然抢往当前,默运无相神功,连身后的葛龙骧,一齐用一片极为柔韧的无形真气护住。葛龙骧却见黑前老者如此凶横,早就不服,虽然薛琪抢往在前,依然用右手虚空屈指一弹,几道劲疾无伦的内家罡气,竟从对方掌风之中,硬行逆袭黑衣老者,那崂山四恶中的冷面天王班独。
冷面天王班独,虽然气愤自己枉费心力,一时走眼,却被青衣怪叟邝华峰捡了便宜,想拿少年男女出气。但掌力出手,突又觉得以自己的长辈名头,竟对无名后辈暗下毒手,传扬开来,岂不留为江湖话柄?方在略有悔意,哪知自己震慑江湖的“五毒阴手”掌风到处,对方少女妙目顾盼之间,似有无形阻碍,掌风竟在敌人身前分歧而过。不但不能伤敌,反而有几缕劲风,从自己掌风中逆袭过来,惊觉之时,已到胸前。冷面天王班独何等功力,肩头微动,便已退出丈许。但那“弹指神通”,乃当代第一奇人,名冠“武林十三奇”的衡山涵青阁主人不老神仙诸一涵的秘传绝学,是把一般劈空掌力的一片罡风聚成数点,威力自然强大数倍。所以饶他冷面天王班独退身再快,胸前仍是稍受指风,微感疼痛震荡。落地之时,多退了一步,才得站稳。
这一来不由冷面天王不大吃一惊,一面提防少年男女跟踪追击,一面暗暗揣测二人来历。谁知二人落地之后,根本不理什么崂山四恶冷面天王,呛啷啷一阵龙吟,长剑双双出鞘,扑向手执碧玉灵蜍的青衣怪叟邝华峰。
葛龙骧一剑当先,怒声叱道:“老贼何人?悟元大师黄山得宝,历尽艰辛,系以生命换来,岂容尔等纠众攘夺?还不把这碧玉灵蜍,快快与我归还原主!”话毕,施展恩师诸一涵独步江湖的“天璇剑法”,青钢剑“星垂平野”,化成一片光幕,向青衣怪叟邝华峰,当头罩落。
青衣怿叟邝华峰,原本功力极高,“天璇剑法”虽然极为神妙,但葛龙骧毕竟火候不够,掌中青钢剑又是凡物,本来甚难伤他。偏偏邝华峰却吃了功力过高的亏,刚才已然看出葛龙骧虚空弹指,冷面天王竟吃暗亏。以崂山四恶那等功力,“五毒阴手”迎空吐掌,竟连这少年男女的一根汗毛全未碰着,反而险为所伤。不由把这当前不知来历俊美少年的功力,估计过高,深自警惕。再一看起招发势,威力惊人,青衣怪叟邝华峰爱惜盛名,越发不肯以身试剑,足下微动,左退数尺,以避对方来势。
但他哪里知道,诸一涵的“天璇剑法”与葛青霜的“地玑剑法”,原来是一套和合绝学。天动地静,动静相因;动若江河,静如山岳。分用之时,各有神奇莫测,一经合璧运用,更是妙用无方,平添不少威力。青衣怪叟邝华峰这一过度小心,恰好避弱就强,让过了葛龙骧青钢剑的一招“星垂平野”,却赶上了薛琪掌中青霜宝剑所化“月涌长江”。
薛琪皓腕斜挑,青霜剑搅起一片寒芒,卷向青衣怪叟。青衣怪叟何等识货,见青霜剑离身尚有数尺,剑风已然砭骨生凉,知是神物利器,翻身疾退。薛琪一声清叱,内劲猛吐,剑尖精芒暴涨,嗤的一声,青衣怿叟邝华峰衣袖上的一片青绸,应剑而落,飘然坠地。
这一来,崂山四恶中的冷面天王班独,与蟠冢双凶中的青衣怪叟邝华峰,两位名列“武林十三奇”的盖世魔头、佼佼不群人物,在两个名不见经传、二十上下的少年男女手中,一招未过,全都丢人现眼,不由双双各把一张怪脸,羞得成了猪肝颜色,慢慢地由羞转怒,由怒转恨。再加上薛、葛二人并未乘胜追击,只是遥指青衣怪叟邝华峰,命他把碧玉灵蜍物归原主。语态从容,神情悠闲已极,根本就没把这两个极负盛名、江湖中视为凶星恶煞的人物看在眼内,相形之下,何以为情?两老怪不约而同,齐齐怒吼道:“娃娃们,何人门下?来此作死!”刚待施展辣手,扑向薛、葛二人。突从西面高峰之上,传来一阵磔磔怪笑。
那笑极为强烈,在这静夜之中,震得四山响应,连山壁都似在动摇,令人心神皆悸。林间宿鸟,尽被惊飞,但刚刚飞起,却似又被笑声所慑,羽毛不振,落地翻腾不已。在场之人,除悟元倒地不知死活之外,个个都是武林高手,一听笑声,便知是绝顶人物,藉此示威,一齐屏息静听,以观其变。
那笑声先是越笑越高,越笑越烈,然后逐渐低沉,最后竟如一缕游丝,袅袅升空,并慢慢转为极细极轻,但仍极为清晰的语音:“一别多年,老夫只道武林旧友均有长进,今夜一见,实出意外。邝老大和班老二,亏你们还是‘武林十三奇’中人物,连这双少年男女来历竟认不出。你们就算没见过这‘弹指神通’,认不出‘天璇’、‘地玑’剑法,但也总该认识葛青霜昔年所用的‘青霜剑’。班老二的‘五毒阴手’,江湖上能有几人禁得住你一掌,居然徒发无功,就该知道这年轻少女,已得葛青霜真传,练就‘无相神功’。怎的还要问人来历岂不羞煞,那像个成名老辈,连我们‘武林十三奇’脸面,都被你们丢尽。老夫因事延误,一步来迟,碧玉灵蜍已入邝老大之手,此时再争,已无意义。不如彼此约定三年之后的中秋之夜,在黄山始信峰头,齐集‘武林十三奇’互相印证武功,依强弱重排次序,并以这碧玉灵蜍,公赠武功第一之人,作为贺礼,免得因此物引起多少无谓纷争。这三年之间,就由邝老大暂时保管,也不怕你私行吞没,妄自毁损。”
“这二位小友,也休得妄自逞强,对武林前辈无礼。老夫邴浩,烦你们传言诸一涵、葛青霜二人,约他们在三年后的中秋之夜,到黄山始信峰头印证武功,重排十三奇名次,并决定碧玉灵蜍属谁。‘龙门医隐’、‘独臂穷神’和‘天台醉客’之处,亦烦代告。话已讲完,你们双方可有异议?”
青衣怪叟邝华峰一听,发话之人竟是走火入魔多年,下半身僵硬,不能动转的“苗岭阴魔”邴浩。自知这老怪物功力超出自己许多,生怕碧玉灵蜍得而复失。不想此老,依旧当年狂傲之性,来迟一步,便不再夺,约期三年之举,正中下怀。一则宝已在手,三年之中可以从容部署,并苦练几种畏难未练的绝传神功,以备到时争夺武林第一荣誉;二则又可免去当前这一场与诸一涵、葛青霜两个弟子“胜之不武,不胜为笑”的无聊恶战,岂非两全其美。
遂即高声答道:“老怪物休要卖狂,就如你之言,彼此三年之后,在黄山始信峰见,邝华峰先行一步。”话完人起,快捷无伦。
西峰之上,又是一声“哈哈”,一条灰衣人影,映着月光,一纵就是十二三丈,迎着青衣怪叟的身形,袍袖微摆,邝华峰便被震落。灰衣人长笑声中,尾音未落,人已飘过遥峰。
青衣怪叟邝华峰与冷面天王班独,也接着双双纵起,隐入夜色。·刹那间,如火如荼的景色已逝。只剩下一片冷清清的月色,一座静默默的华山,地下躺着一个垂危老僧、一个已死恶道和一双茫然似有所感的少年男女。
薛琪、葛龙骧二人,见刹那之间,群魔尽杳,意料中的一场惊天动地的凶杀恶斗,竟就此告终。武林至宝碧玉灵蜍,业已落人蟠冢双凶青衣怪叟邝华峰之手。虽然苗岭阴魔邴浩,约定三年后的中秋之夜,在黄山始信峰,以武功强弱重定“武林十三奇”的名次,并将碧玉灵蜍归诸武功第一之人,这般魔头,行径均穷凶恶极,言出却绝无更改,到期必来践约无疑。但临行之时,冷云仙子葛青霜曾一再叮咛,此宝干系她与涵青阁主的一段恩恩怨怨,切莫使其落人群邪之手。如今一步来迟,师命已违,薛、葛二人彼此心中,均觉茫然无措,不由对着夜月空山,出神良久。
还是薛琪想起事已至此,悟元大师尚不知生死究竟如何,招呼葛龙骧回身察看,只见悟元大师口鼻之间,均沁黑血,但心头尚有微温。薛琪遂自怀中取出一粒冷云仙子葛青霜自炼灵药“七宝冷云丹”,塞向悟元大师牙关以内,葛龙骧并用衣襟沾湿山泉,伸向悟元大师口中,助他化开灵丹,缓缓下咽。
过有片刻,悟元大师腹内微响,眼珠在眼皮之内微动,葛龙骧忙道:“大师受伤过重,不必开言。晚辈葛龙骧,系衡山涵青阁主门下弟子,与冷云仙子门下薛师姐,奉命远道而来,相助大师。不想来迟一步,群邪虽退,大师已受重伤,碧玉灵蜍也被蟠冢双凶夺去。大师适才已服冷云仙子秘制灵丹,且请存神养气,善保中元,待晚辈等徐图医治之法。”
悟元大师嘴角之间,浮起一丝苦笑,两唇微动,迸出一丝极其微弱之音,但仍依稀尚可辨出“天蒙寺……”三字。
薛琪见此情形,知道悟元大师,脏腑已被冷面天王班独的“五毒阴手”震坏,再加上青衣怪叟邝华峰火上加油,劈空掌力当胸再按,受伤过重。纵有千年何首乌之类灵药,回生亦恐无望。遂接口道:“大师且放宽心,我葛师弟少时即往秦岭天蒙寺内,向贵师兄弟传达警讯。大师可还有话,需要嘱咐的么?”
悟元大师喘息半响,徐徐探手入怀,摸出前在黄山剖蟒的那把匕首,猛的双眼一张,似是竭尽余力,竟欲引刀自刺左肋。薛琪眼明手快,轻轻一格,匕首便告震落。悟元大师也已油尽灯干,喉中微响:“碧玉灵……”蜍字尚未吐出,两腿一伸,便告气绝。
薛、葛二人,见悟元大师一代侠僧,如此收场结局,不禁相对黯然。合力在两株苍松之间,掘一土穴,以安悟元大师遗蜕。葛龙骧并拔剑削下一片树木,刻上“秦岭悟元大师之墓”数字,插在坟上,以为标志。那三绝真人邵天化遗尸,二人虽然不识,看面上狞恶神情,“期门穴”上中的又是悟元大师成名独门暗器“九毒金莲”,知非善类。但亦不忍听凭鸟兽残食,遂亦为之草草掩埋。
诸事了当之后,天已欲曙。薛琪拾起悟元大师所遗匕首,向葛龙骧喟然叹道:“龙骧师弟,我自幼即随恩师远离尘俗,以湛净无碍之心,静参武术秘奥。除内家无上神功‘干清罡气’才窥门径之外,自信已得恩师心法,不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初次出山便逢劲敌,方才‘天璇’、‘地玑’双剑合璧的那两招,‘星垂平野’与‘月涌大江’,威力何等神妙!
我又加上练而未成的干清罡气,助长‘青霜剑’精芒,依然伤那青衣怪叟不得,实乃窝火。
眼下你我只好分头行事,你去天蒙寺,我回冷云谷。”说罢,薛琪飞奔而去。
葛龙骧却站立悟元大师冢前,久久无法平静。他想,取不义之财,到头来反被钱财所累。叹一念贪欲,不知杀害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一只碧玉灵蜍,不过灵石仙乳、万载空青凝结之物,能治些伤毒、盲哑等病而已,竟然勾惹起江湖中无限风波。
冤冤相报,杀劫循环,何时得了?就拿这冢中人物悟元大师来说,虽然披上袈裟,依旧尘缘未净。不但怀壁伤身,临死之时,还口呼碧玉灵蜍,念念不忘此物,真算何苦?只是冷云仙子再三谆嘱,此宝关系恩师与她多年恩恩怨怨,不可落人群邪之手,却偏偏失去。薛琪又已回山,自己孤身一人,要想在三年后中秋约期之前,从蟠冢双凶手中将此宝夺回,恐怕万难。
再说自己已然下山行道,闯荡江湖,却连本身来历、父母姓名均不知晓。在山之时,恩师固然百问不答,大师兄尹一清也总是推称时机未至,笑而不言。推测起来,自己定然身负沉痛奇冤,而仇人又极其厉害,师父师兄方才如此。内情难悉,委实气沮。再加上自己与冷云仙子葛青霜同姓,恩师又说是另有渊源;与葛仙子见面时.心头忽然兴起一种如见亲人的微妙之感;葛仙子又嘱咐“武林十三奇”的八邪之中,苗岭阴魔不会对后辈出手;等找到龙门医隐柏长青,索还那件“天孙锦”后,仗宝护身,其余诸邪均不足惧。但若见一个瘦长黑肤老妇,却须远避,万万不能招惹。这一连串的莫名其妙之事,把个小侠葛龙骧,搅得简直满腹疑云,一头玄雾。脑海之中,一个个的问号,越来越大,越转越快,越想越解不开,到了后来,连满山林木,在葛龙骧的眼中,都幻化成了问题标志。
葛龙骧触绪兴愁,为前尘隐事所感,呆呆木立在悟元大师的孤冢之前,足有一个时辰。
双眼于不知不觉之中,流下涟涟珠泪,和着林间清露,湿透衣襟,胸前一片冰凉,这才猛然惊觉,抬头一看,天边已出现红霞。受人之托,即当忠人之事,何况悟元大师又是垂死遗言。遂向悟元大师墓前,合掌施礼,扭转身形,辨明方向,倚仗一身超绝轻功,根本不走大路,就从这万山之中扑奔终南主峰,太白山中,那悟元大师与师兄悟静、师弟悟通遁世修行所居天蒙禅寺。
任凭葛龙骧轻功再好,数百里的山路,究非小可,何况途径又非熟悉,边行边问,到得太白山时,已近黄昏。闻知天蒙寺建在半山,攀援不久,即遥见一角红墙。葛龙骧心急传言,加功紧赶,霎时已到庙门。一看情形,不禁跺脚暗恨,怎的又是一步来迟,大事不妙。
原来两扇山门,一齐被人用掌力震碎,一块金字巨匾“天蒙禅寺”裂成数块,乱列当阶。葛龙骧未敢轻易进庙,倾耳细听,庙内顺着山风,似乎传来几声极其轻微的呻吟喘息。
不禁侠心顿起,那顾艰危,双手一扬,先用掌风把那残缺山门全给震飞,人却反从墙上飘然人庙。
谁知庙内并无敌踪,只见一个身着灰色僧衣的老僧,七窍流血,尸横在地,一探鼻息,早已断气。满殿佛像东倒西歪,一齐损坏残缺。葛龙骧正在四处瞩目,又是几声轻微呻吟喘息,从后殿传来。
葛龙骧青钢长剑出鞘,横在当胸,慢慢转到后殿。顺着那呻吟之声,在一座倾倒的韦陀像下,看见一片灰色衣角,遂蹲身下去,两手将韦陀佛像捧过一旁。下面压着一个老僧,一见葛龙骧,口角微动,欲言无力。葛龙骧见状,忙自怀中取出一粒恩师秘炼灵丹,扶起老僧,塞向口内,说道:“在下葛龙骧,系衡山涵青阁不老神仙门下弟子,此丹系家师秘制,功效甚宏,大师且请养神静听,在下叙述此来经过。”随将悟元大师黄山得宝、西岳遇害等经过情形,详述一遍。
老僧自服灵丹,神色似稍好转,听葛龙骧把经过情形讲完,低声叹道:“老僧悟静,与师弟等遁世参禅,久绝江湖恩怨。不想今日崂山四恶中的冷面天王班独,突然寻上门来,一语不发,倚仗绝世武学,行凶毁寺。悟通师弟因不识来人,愤他乱毁佛像,竟与对敌,交手三招,便吃震死。老僧昔年曾见过班独一面,知道厉害,意欲留此残生,为师弟报仇。刚刚逃往后殿,背后掌风已到。万般无奈,凝聚全身功力,护住后心,顺着掌风挨他一击。虽然心脉当时未被震断,但他功力过高,真气已被击散。班独那‘五毒阴手’,夙称武林一绝,得隙即人,再加上这韦陀佛像一压,穴道无力自闭,毒已攻心。再好灵丹,也不过助我暂留中元之气,苟延残喘,留此数言罢了。我正诧奇祸无端,此刻听小施主之言,方知孽缘前定,在数难逃。老僧皈依佛祖,五蕴早空,寂灭原无所憾,只是我师兄弟三人,同遭劫运,天蒙一脉竟至此而断。佛家讲究因果循环,前世种因,今生得果。虽不敢称报仇雪恨,但如此恶贼,若任其猖狂,则不知杀戮多少生灵。一般武林中人,对这崂山四恶,莫说招惹,闻声即将色变。惟有尊师诸大侠,冠冕群伦,能为江湖张此正义……”
说到此处,悟静大师又已气若游丝,喘不成声。葛龙骧忙又递过一粒灵丹,悟静大师摇头不纳,还是葛龙骧硬行塞向口内,稍停又道:“老僧此时业已魂游墟墓,小施主何苦糟蹋灵丹?小施主既然如此古道热肠,趁老僧一息尚存之时,想有两事相托。”
葛龙骧天生性情中人,见天蒙三僧遁世参禅,竟如此收场结果;佛殿之中,一片死寂残破,触目伤情。正在凄然垂泪,忽听悟静大师此言,连忙接口说道:“大师尽管吩咐,葛龙骧无不尽力。”
悟静大面含苦笑说道:“我师兄弟相交好友之中,功力最高之人,当要推‘武林十三奇’中的丐侠,独臂穷神柳悟非。小施主若与其相遇之时,请将此事因由相告。再者,先师曾言我天蒙寺中,有一件镇寺之宝,就是这韦陀佛像掌中所捧的降魔铁杵,但用处何在,未及言明,即告西归。我天蒙一脉,至此已断,老僧意将此杵赠与小施主,略酬厚德。因小施主尊师诸大侠学究天人,胸罗万象,或可知晓此杵用……”一语未完,双睛一闭,竟在葛龙骧怀中圆寂。
葛龙骧连遇惨事,思触万端。低头见怀内悟静大师遗容,不由一阵心酸,泪珠凄然又落。心中暗自祷道:“大师好自西归极乐,葛龙骧必尽所能,剪除这般惨无人道的凶神恶煞。”方念至此,前殿疾风飒然,有人入寺。
葛龙骧轻轻放下悟静大师遗蜕,闪向殿角。他轻功极好,这一放一纵,声息甚为轻微。
哪知前殿之入耳音太灵,业已听出后殿有人,恨声喝道:“后面是崂山四恶中的哪个老鬼?
敢作敢当,何必藏头缩尾,还不快滚将出来见我!”
葛龙骧听来人口气甚大,竟然未把崂山四恶看在眼内,正在暗自揣测这是何人,对问话未予即答。哪知来人性如烈火,见无人应声,已自闯进殿来。竟是一个满头乱发蓬松、一脸油泥、身披一件百结鹑衣,右边衣袖飘拂垂下,显然右臂已断,只剩一条左臂的老年乞丐。
想系暴怒过甚,一对环眼,瞪得又圆又大,要喷出火来。
进殿后,先望见地上悟静大师尸体,满口钢牙乱挫,抬头把两眼炯炯精光注定葛龙骧,不由分说,左掌一扬,呼的一声,一阵极为强劲的劈空劲气,如排山倒海一般击到。
来人一现身形,葛龙骧便已想起悟静大师遗言,料定这老年独臂乞丐,必是天蒙三僧的方外好友,独臂穷神柳悟非。自己下山之前,大师兄尹一清曾把江湖中各门各派主要人物的形貌功力,一一详加分析。当然最高不过“武林十三奇”。但十奇中,自己恩师不老神仙诸一涵、冷云仙子葛青霜、龙门医隐柏长青及天台醉客余独醒,被江湖中尊为“四正”。苗岭阴魔、蟠冢双凶、崂山四恶与黑天狐,则列为“八邪”。惟独这独臂穷神柳悟非,性情极暴,不论何事,睚眦必报,一意孤行。即极恶之人,若有一事投其脾胃,亦成好友。所以本质虽善,行径却在半正半邪之间,为“武林十三奇”中最特殊的人物。但他“龙形八掌”与“七步追魂”的劈空掌力,却极具威力,遇上之时,千万不可招惹。若能与其投缘,行道江湖,必然得益不少。
此时见他果如传言,性烈如火,不问青红皂白,举掌就下辣手,掌风又来得劲急无伦。
知道他心痛好友惨死,误把自己当做杀友仇人,愤恨已极,出手就是他那威震武林的“七步追魂”内家重掌。
葛龙骧哪肯硬接,双足微点,身形斜拔。但听掌风过处,喀嚓连声,倒在地上的那尊韦陀神像的一只右臂,被震成粉碎,手中所捧的那根所谓天蒙寺镇寺之宝,悟静大师临危时相赠的隆魔铁杵,也被柳悟非的“七步追魂”掌力,震得飞起数尺,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葛龙骧身形落地,一声:“柳老……”前辈两字犹未出口,柳悟非龙形一式,跟踪又到,一声不响,独臂猛推,劈空又是一掌。
葛龙骧“风飘柳絮”,身形闪退丈许,已然被柳悟非这蛮不讲理的行为,激起怒火。剑眉双挑,暗想:“管你什么‘武林十三奇’中最难惹难缠的丐侠,我就斗斗你这人见人怕的独臂穷神!”他是倒着斜纵而出,人在半空,就怒声喝道:“柳悟非!你不要倚老卖老,穷凶恶极。杀害天蒙三僧之人,是崂山四恶中的冷面天王班独。悟静大师适才还遗言请你替他们报仇雪恨,哪知你枉称武林前辈,竟然有眼无珠,不分邪正,口口声声想找崂山四恶。你倒睁大眼睛仔细看看,我这十八岁的少年,是崂山四恶中的哪个老贼?你不要以为你‘七步追魂’掌力无双,再若如此蛮不讲理,我葛龙骧也就不管什么尊卑礼法,叫你尝尝‘弹指神通’的滋味如何?”
独臂穷神柳悟非,性情怪僻无伦,落落寡合,生平只有天蒙三僧与中条山无名樵子等几个好友。悟元大师归途绕道中条之时,柳悟非正与无名樵子在后山密林之中,尽醉高卧,次日方回。一见留书,即往秦岭兼程急赶。无奈定数难回,等到达天蒙寺,先见悟通大师横尸前殿,察看伤势,果如悟元大师留书所云,中了崂山四恶的“五毒阴手”,才向后殿叫阵。
等到冲人后殿,悟静大师又告萎化,悟元虽然不见,料亦凶多吉少。
多年良友,一旦全亡,老化子柳悟非怎得不毫发皆指,肝肠寸断。他本来就是性急之人,再加上这万丈怒火,见人就图泄愤,不分青红皂白,追着葛龙骧,劈空就是两掌。谁知两掌均空,对方不但不为威势所慑,反而驻足责骂。独臂穷神柳悟非纵横一世,正邪两道均极敬畏,何曾听过这等不逊之词。但葛龙骧这一大骂,反而倒骂得独臂穷神悟非服贴起来,盛气稍平,怒火渐息。
他越想越觉得对方骂得太有道理,自己已知人是崂山四恶所伤,却对人家一个十八九岁少年发什么穷火。而对面这少年,明明知道自己是有名的难惹魔头,依然不卑不亢,据理责问,这份胆识委实町佩。适才避自己掌风,轻功却又那么美妙。再一仔细端详,人品相貌宛如精金美玉,无一不佳,柳悟非竟然越看越觉投缘,忽地纵声长笑起来。笑还未已,眼光又与地上悟静大师遗尸相触,笑又突转低沉,渐渐由笑转哭,最后索性嚎啕大哭,久久不歇,与山间夜猿悲啼,若相呼应,凄厉已极,不堪入耳。
葛龙骧年轻气盛,对这独臂穷神柳悟非,出言责骂之后,料定接着就是一场骤雨狂风般的惊心血战。故在责骂之时,业已调匀具气,准备应敌。哪知大谬不然。自己一开口,对方就倾耳静听,自己越骂,对方脸上越现笑容。等到骂完,独臂穷神柳悟非,丝毫不怒,只把一对精光四射的怪眼注定自己,不住端详,看到后来,一语不发,却突然来个纵声长笑。
葛龙骧简直被他笑得摸不着头脑,直到柳悟非由笑转哭,心中暗想这风尘奇侠,真个性情过人。听他越哭越惨,越哭越凶,不由也被勾得陪同垂泪。看他对自己,已无恶意,遂走将过去,婉言劝道:“柳老前辈,请暂抑悲怀,容晚辈相助,先把两位大师后事了结,再行设法诛戮那崂山四恶,以报此仇,并为江湖除害如何?”
柳悟非举起破袖,把满面泪痕一阵乱拭,对葛龙骧把怪眼一瞪道:“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我柳悟非,名虽悟非,生平却绝不悔悟前非!因此正派中人对我敬若鬼神,一干邪恶魔头却又对我畏如蛇蝎。生平就交下这么几个好友,一旦伤亡,叫我怎么不哭?你这小鬼,我看不错,如愿和老化子订交,就叫我一声柳大哥,不要什么老前辈长,老前辈短,叫得人恶心作呕。我老化子向来是各论各。你方才说出‘弹指神通’,我已知你来历。休看你师父诸一涵被武林中尊敬爱戴,老化子却嫌他酸里酸气,一面孔正经道学,太讨人嫌!你方才说什么天蒙三僧均被冷面天王班独杀害,此间不见悟元,难道他在途中,就遭毒手了么?”
葛龙骧暗想这老化子着实怪得出奇,这类异人不可以常礼拘束,既然如此,索性高攀一下,接口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柳大哥请听我叙述此事经过。”遂自庐山冷云谷投书开始,一一述至现在。
独臂穷神柳悟非听完之后,怪眼圆睁,精光四射,冷笑一声说道:“我这两位老友是佛门弟子,寺后现有大缸,遗体可以火化。至于悟元埋骨华山,目定难瞑,等我替他们报仇之后,再行捡骨携回此庙便了。葛老弟,我老化子看你年纪轻轻,胆识不错,才想交你这个忘年之友,既然搅上这场浑水,可愿随我远赴崂山,找那班独老贼,算算这笔血债。然后我再帮你找那青衣怪叟邝华峰,夺回碧玉灵蜍,也教他们双凶四恶尝尝老化子的这条独臂厉害。”
葛龙骧笑答道:“大哥有令,万死不辞!只是我尚奉冷云仙子之差,欲往龙门有事。不如彼此约定,凉秋八月,桂子飘香之时,就在四恶老巢崂山相会如何?”
独臂穷神柳悟非点头道好,老少二人把悟静、悟通两位大师遗体火化之后,回到殿中。
葛龙骧一眼瞥见被柳悟非掌力震落在地的那根所谓天蒙寺之宝的降魔铁杵,才想起几乎遗忘此物,辜负了悟静大师垂死相赠的一番好意。上前拾起一看,似与一般韦陀神像所捧降魔杵并无不同。杵上未加装饰,黑黝黝的就如一段乌铁,捧在手中也不甚沉,简直看不出丝毫奇处。遂递向独臂穷神柳悟非道:“悟静大师垂危以此相赠,言之谆谆。说是他们天蒙寺的镇寺之宝,因他师兄弟均未收徒,此脉已断,不然还不敢赠与小弟,只是龙骧驽钝,不知其妙。大哥功参造化,学穷天人,又与天蒙三位大师多年至友,可知此杵用途么?”
柳悟非接过铁杵,审视至再,顺手往地上一敲,也不过把砖震裂一块,对葛龙骧瞪眼说道:“人家都说我老化子怪僻绝伦,其实我最通情达理。世上事,逢甚等样人,说甚等样话。你碰上个文质彬彬的书生秀士,弄上几句文,显得风流儒雅,原不足非,但若和我老化子这样江湖豪客,来点什么酸溜溜的,就不啻自找没趣。什么‘功参造化’、‘学究天人’,方今武林中,配得上这两句话的,除了你师父与冷云仙子之外,谁足当此?这支铁杵用途,老化子一时真还参详不透。但我与天蒙三僧知交多年,向未听他们提过此物,其隐秘慎重,可以想见。以此推断,必非凡物!你好好带在身边,他日见你师父再问。良朋已逝,这触目伤心之地,老化子不愿久留,我们今日订交,缘法不浅。你师父‘弹指神通’与‘天璇剑法’武林中尤出其右,看你神情气宇,已得真传,毋庸越俎代庖,不如你我去至前面峰头,把老化子的龙形八掌,倾囊相授,就算我这当大哥的给你的见面礼吧!”
葛龙骧大喜过望,再三称谢,在殿中找了一块青布,把那根降魔杵包好,背在背后。二人相偕离开这无端遭劫的天蒙禅寺,去至一个较低峰头的平坦之处。由独臂穷神柳悟非,在月光之下传授葛龙骧自己的看家本领“龙形八掌”。
这龙形八掌,是独臂穷神的成名绝学,又名“龙形八式”,名副其实的一共只有八个式子。但这八式循环运用,变化莫测,却又不殊数千百招。
柳悟非在十三奇中排名第五,岂是偶然?他天生盖代奇才,因为自己右臂在早年为仇家所断,只剩下一只左臂,欲在江湖中与人一争雄长,非有出奇武学,不克为功。所以埋首廿年,熔各派掌法精粹,再参以自己的独创奇招,练成这“龙形八式”;再加上“七步追魂”
的内家重手,果然再踏江湖,就诛却断臂强仇,扬名天下。最妙的是,他这“龙形八式”,每回用法均随心变化,次次不同,外人简直不知道这独臂穷神会有多少掌法,但又无论千变万化,无不涵育在这基本八式之中。葛龙骧天赋异禀,独臂穷神又是悉心传授,不到两个时辰,不但把招术记熟,连分合变化的精微之处,也已体会不少。
柳悟非见葛龙骧闻一反三,良好资质,自欣眼力无差,轻拍葛龙骧肩头,笑道:“老化子这套掌法,自练成以来,除传过中条山无名樵子两式之外,从来无人得窥全貌。我这掌法学时极易,但其中变化运用,却全靠本人的天才功力,自行参详。虽不敢自诩这‘龙形八式’天下第一,但我老化子以残废之人,称雄武林,一半凭了这套掌法。你年纪正轻,根基又好,照今日所学不断精研之外,自己独到见解心得,不妨掺人糅合,使这套掌法,比在老化子身上更为发扬光大,就算不负我这半夜辛勤了。约期尚有二月,朝夕勿懈,在山东再见之时,老化子望你对此已有相当成就。”
话才说完,陡然气发丹田,一声长啸。柳悟非身形,就在长啸声中,凭空拔起八九丈高,在空中向葛龙骧微一挥手,飘飘落往峰下。人迹已杳,那声长啸所震起山谷回音,犹自嗡嗡不息。崖壁间山猿夜鸟,都被惊得四散飞逃,乱成一片,葛龙骧目送独臂穷神离去后,暗叹这位风尘异人,实如天际神龙,来去不留痕迹。自己交上这么一位怪老哥哥,真叫妙绝!在衡山学艺之时,常听师兄尹一清泛论天下英雄的成名绝技、各派绝学。“璇玑双剑”自然冠冕武林,但若论掌法,却当推独臂穷神柳悟非的“龙形八式”,为个中翘楚。
自己下山以来,已然得了不少好处:悟元大师的一支匕首,因天蒙三僧齐遭劫运,无法归还,现在怀中;背上一根天蒙镇寺之宝,降魔铁杵;冷云仙子嘱向龙门医隐柏长青,索还转赐的一副能避刀剑掌力的“天孙锦”;再加上自己新交这位柳大哥所传,武林中人梦寐难求的“龙形八掌”。真是所遇皆奇,所得尽妙!不由高兴已极,就在峰头,把新学掌法又行演练一遍,越演越觉变化无穷,越练越觉妙用莫测!
葛龙骧心花怒放,完全忘却连日趱程赶路辛劳,把这“龙形八式”一遍练完,又练一遍。也不知练了几十百遍,直到浑身精力用尽,疲莫能兴,才和衣倒在山石之上,大睡一觉。醒来之后,因心中已无急事,遂下山从官塘大路,仍然取道潼关,往龙门而去。
葛龙骧襁褓从师,十数年来,未出衡山一步。但他极得师父师兄宠爱,此次奉令庐山投书,顺便行道,一切江湖秘典、武林避忌,及中原各省路途,均被指点详尽得熟而又熟。华山之行,虽然事与愿违,但肩头总算暂无重担,沿途浏览,十日之后,方到洛阳。
洛阳北带黄河,南襟伊洛,东制成皋,西控崤坂。自周以降,东汉、北魏等十朝建都于此,四塞险固,古迹极多。衡山涵青阁主人不老神仙诸一涵,学究天人,胸罗万象;葛龙骧朝夕浸润,文武兼修,对这历代名都,企怀已久。一朝涉足,哪得不尽兴流连?
一连数日,不但把洛阳城内及近郊的各处名胜,游赏俱尽。就连那“龙门山”的溪寺、九间房、老君洞、千佛崖等有名胜景,也都足迹皆遍。但问起龙门医隐柏长青其人,当地渔樵山民个个摇头不识。这一来倒把个小侠葛龙骧,由满怀兴致,弄到烦躁异常。
这日,他久寻不得,心中气闷,在龙门山下一个小酒楼中,要了半只烧鸡、两盘卤菜和一壶白酒,自斟自饮。心中暗自盘算,柏长青外号叫做“龙门医隐”,怎的以他“武林十三奇”这等高人住在此山,竟会无人知晓。难道是另外的“龙门”不成?但冷云仙子嘱咐到洛阳附近访寻,分明就是此间,绝不至误。名山在目,大侠潜踪,如何找法,真把自己难倒!
越想心中越闷,不住倾杯,霎时间酒尽三壶。他本不善饮,微觉头晕,已有醉意。
这家酒楼,临流而建,共有两层,窗外就是伊水。葛龙骧几杯急饮,已然不胜酒力,起立凭窗闲眺,忽然瞥见窗下楼柱之上系有一条小舟。远望长河,此时将近黄昏,斜阳在山,水烟渺渺景色甚佳。葛龙骧回头笑问店家道:“店家,楼下这条小舟,想是你们店中之物,可肯借我独自荡桨,一览长河晚景么?”
店家眼力何等厉害,见葛龙骧虽然带有长剑,但是衣冠楚楚,气宇非凡,俨然贵胄公子,绝非行骗之徒,连忙笑颜答道:“这船正是小店之物,公子想要游河,尽管使用就是。”
葛龙骧随自怀中,取出纹银一锭,约重十两,递向店家说道:“这锭纹银,除酒菜所需之外,就算是借用船资便了。”店家哪里想到,这年轻客人如此慷慨。在当时十两纹银,像这样梭形小船,慢说是租,就是买也足够买上两条。喜出望外,不住满口道谢,连称赏赐过厚。葛龙骧一笑下楼,走上小船,店家为他解开绳索。葛龙骧双桨微拨,船便飘然荡往河心,溯流而上。
时序虽已人秋,但暑热仍然未退,惟水面凉风,扬袂送爽,颇足宜人。葛龙骧的八成酒意,为之减却三分。随兴操舟,不知不觉之中,已然上行十里左右。
伊水到此,河床稍阔,烟波浩渺,被那将落未落的斜阳、散绮、余霞一照,倒影回光,闪动起亿万金鳞,十分雄快奇丽。右岸千竿修竹,翠筱迎风,声如弄玉,景色看去甚是清幽。葛龙骧双桨一抄,将船拢岸,找棵大树系住小舟,往竹林之中信步而行。
这片竹林甚是广阔,穿出竹林,眼前突出一座孤峰,峭壁云横,山容如黛,颇称灵秀。
瀑布自峰顶飞泻,轰轰发发,玉溅珠喷。
葛龙骧方才仰头观赏,突然似见峰头人影微闪,心中一动,悄悄退回竹林。果然待不多时,自峰头飞落一个玄衣少女。
那少女不但一身玄色劲装,就连头上青丝,也是用的玄色丝巾包扎。下得峰来,微一偏头,向竹林之内斜睨一眼,即行走往河边。
葛龙骧在林中暗处,从侧面看去,看不真切,仿佛只觉得此女丰神绝美,见她走向河边,似要过河。心想此间又无渡船,自己小舟系在河流弯曲之处,隔着竹林,料难发现。少女下峰之时,轻功不俗,但此处河宽,约有十丈,倒要看她怎生过去,遂自林中暗暗尾随。
那少女走到河边,先向左右一望,见无旁人,遂伸手折断三竿翠竹,去掉枝叶,成了四尺长短的三根竹杖。在手中微一掂量,玉手微扬,一根竹杖,向河中掷去三四丈远。身形紧跟随势纵起,等到将落之时,就在空中,又把第二根竹杖向前抛出二三丈远近。
这时,第一根竹杖恰好在水面,玄衣少女单足轻点,微一借力,连水珠都未带起一点,身形已自再行往前腾起,手中的第三根竹杖也已抛出。就这样的在河心波涛之上,凭借小小竹杖借力,三起三落,玄衣少女已然渡过十丈以外宽阔的大河,向对岸山中姗姗走去。
葛龙骧遥望玄衣少女,凌波三杖,渡过长河,用的竟是轻功中极上乘的“一苇渡江”身法。宛如惊鸿过眼,美妙无伦。尤其那三根竹杖,因为凌波借力,所抛远近轻重,均需次次不同,她却能抛得恰到好处,未见丝毫匆迫,人已到达对岸,不要说是身上,只怕连鞋底都一点不湿。暗暗赞佩之余,猛然心中一动。自忖此女武功,分明已臻上乘,非江湖中轻易能见,这“龙门山”中,难道竟藏有如许高人?何不尾随一探她所去之处,或可因此而发现关于“龙门医隐”柏长青的蛛丝马迹,也未可知。主意打定,眼望玄衣少女,离河巳远,心急追踪,反正刚才在酒店之中,留银甚多,就算小舟失去,也无所谓。遂也依样画葫芦,连抛三根竹杖,渡过长河,遥遥尾随前行玄衣少女。
一连越过三座山峰,玄衣少女突然步下加快,宛如电掣星驰,在险峻绝顶的山道之中,如飞纵跃。尚幸葛龙骧轻功极好,虽然路途甚生,但亦步亦趋,未曾被她抛下。
此时残阳早坠,人山甚深,暮色已重。眼前又是一座峻拔孤峰。葛龙骧一面追踪,一面暗自好笑。此地已当不属“龙门山”的范围,苦苦蹑迹人家一个陌生少女,若被发现,岂不被人疑为儇薄之徒?何况就凭此女这身轻功,来头绝不在小,如果惹出一场无谓的是非闲气,那才真叫自作自受。
他正在暗自思忖,前行玄衣少女,突然折向峰腰转角之处,身形已然不见。葛龙骧生怕空费半天心力,结果把人追丢,岂不好笑?腰中用劲,施展“八步赶蟾”,几个起落,便已赶到那玄衣少女适才转折之外。刚刚转过峰腰,眼前一亮,脸上陡觉“烘”的一热,冠玉双颊,顿泛飞红,呆呆地站在当地,进退两难,作声不得。
原来玄衣少女未曾远去,就在转角山道之上,卓然而立。葛龙骧几步急赶,再猛一转弯,几乎和少女撞上,慌忙收住冲势,二人相距已然近仅数尺。葛龙骧见这玄衣少女,驻足相待,分明早已发现自己追踪,生怕人家误会,要想解释几句,又不知从何谈起,弄得口中期期艾艾,简直尴尬已极。
玄衣少女看葛龙骧这副窘相,又是个俊美少年,越发认为他做贼心虚,与自己原来所料不差,冷笑一声说道:“好个不开眼的小贼,在伊水东岸,看你在竹林之中遮遮掩掩、鬼鬼祟祟,便知定非好人!你夤夜追踪我一个孤身少女,意欲何为?你纵然瞎了狗眼,认不出姑娘是谁,难道你就没听说过‘玄衣龙女’么?”
葛龙骧一听直叫糟糕,自己行径本来引人起疑,挨一顿骂,倒无所谓。只是这个夤夜追踪孤身少女的罪名,却万万不能担当,必须洗刷清楚。把心神一定,抬头正与玄衣少女目光相对,只见她柳眉罩煞,风眼笼威,已然气愤到了极处!慌忙把手一拱,和声道:“姑娘……”
“姑娘”二字刚刚出口,玄衣少女怒道:“谁耐烦和你这种万恶狂徒,唠唠叨叨,还不快与姑娘纳命!”玉手一扬,朝葛龙骧当胸便是一掌。
葛龙骧万想不到玄衣少女不容分说,说打就打。人立对面,近只数尺,对方又非庸俗之辈,武功极高!这一掌又是欲儆狂徒,含愤出手,快捷无伦,哪里还能躲避,只得偏头让过前胸,以左肩头上硬受一掌。哪知这少女掌力奇重,葛龙骧竟被她一掌震出五六步外,左肩头火辣辣的一片疼痛,动转已自不灵。
葛龙骧此时真叫有苦难言,自己行迹诡秘,本启人疑,自觉理亏;不但挨骂无法还口,连挨打都不便还手。肩头挨了一下重掌,还怕玄衣少女跟踪再打,忙又跃退数尺,亮声叫道:“这位姑娘请勿误会,且慢动手,听我一言!”
玄衣少女并未追击,只是满面鄙夷之色,哂然说道:“像你这种淫徒恶贼,死有余辜!
不然我也不会用向不轻用的透骨神针,骤下毒手。反正你已难活,有话容你讲上几句就是。”
葛龙骧听这玄衣少女,口口声声指定自己是那种淫徒恶贼,不由有气。什么透骨神针全未在意,愤然说道:“姑娘请勿过份口角伤人,在下葛龙骧,乃衡山涵青阁主人门下弟子。
姑娘既然身负绝艺,闯荡江湖,当知‘不老神仙’武林清望。他老人家门下,可容有伤天害理、败德悖行的弟子么?”
玄衣少女闻言一愕,但又似不信葛龙骧所言,依然冷笑一声说道:“看不出尊驾来头还真不小!莫看你是冠冕武林的诸大侠门下弟子,但你黑夜追踪孤身陌生少女,连越几座山头的目的何在,我是仍要请教。请你照实直陈,切莫谎言自误!”
葛龙骧此时左肩被少女所伤之处,已不甚痛,微觉有几丝凉气,麻辣辣的直往内侵。但觉少女仍然不信所言,气愤过甚,也未置理,剑眉双挑,傲然说道:“我奉家师之命,去至庐山冷云谷投书;冷云仙子葛老前辈,命我到这洛阳龙门一带,找寻一位前辈奇侠‘龙门医隐’柏长青,索还冷云仙子多年前寄存在柏老前辈处的一件宝物,转赐给我。来到洛阳以后,久寻未获。这龙门山中,至少来过四五次以上,均得不到柏老前辈的丝毫踪迹。今日河中荡舟,偶然乘兴走人竹林,见姑娘从高峰飞落,尤其那渡河之时用‘一苇渡江’的凌波身法,美妙无伦!才想起此山未闻有其他武林高人,姑娘具有此身手,或与柏老前辈相识。这才跟踪一探,不想招致姑娘误会。咎由自取,葛龙骧无恨于人。如今我骂也挨过,打也挨过,轻狂鲁莽之罪,想可抵消。所受之伤,我自己能治则治,功夫无法冒充,请看我恩师这独门传授‘弹指神通’,江湖中可有别家能擅么?”说完屈指轻弹,面前一株大树横枝,应手而折。
玄衣少女一面听葛龙骧侃侃叙述,一面娇躯已在微微打颤,一张吹弹得破的粉面之上,随着对方说话,而逐渐变色。等到葛龙骧把话说完,用“弹指神通”把树枝击断,她柳眉深蹙,顿呈满面忧容。
忽的妙目一转,向葛龙骧说道:“这才叫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小妹柏青青,龙门医隐正是家父。不知者不怪罪,葛师兄可肯恕你这年轻小妹,冒昧无知,冲撞之罪么?”
葛龙骧一听玄衣少女,是龙门医隐之女,彼此均有渊源,想到刚才无谓争吵,反而觉得不好意思。再看柏青青迎着自己姗姗走来,俏目流波,满脸娇笑。一身紧窄的玄色劲装,映着初升皓月,越发显得身段窈窕。端的神比冰清,人如花艳,美俏无伦。由不得心生爱好,哪里还存有半丝怒气,亦自笑道:“柏姑娘说哪里话来,原是龙骧鲁莽,挨打活该……”
话犹未了,玄衣少女柏青青已然走到面前不足三尺,两道秋水眼神,直注葛龙骧眉心之间。陡地樱唇微启,“葛师兄”三字刚刚出口,玉手骈指,已如疾电飘风,连点葛龙骧左肩、乳下以及胸前的三处要穴。
葛龙骧适才受伤,就是因为距离过近,骤出不意所致。此刻双方已然把话讲开,误会冰释,玄衣少女柏青青还一口一声葛师兄,呖呖娇音,叫得自己连肩头伤痛,都已忘却。哪里想得到这柏青青竟会在笑靥堆春之中,又下辣手,根本连稍微闪避都来不及,三处要穴均被点中,左半身血脉立时截断。人虽不致昏迷,已然无力支持,跌卧在地。
柏青青见葛龙骧已被点倒,刚才那一脸娇笑,顿时化作了满面愁容,一双大眼之中,两眶珠泪盈盈欲落。盘膝坐在葛龙骧身侧,悲声说道:“葛师兄暂勿气愤,且听小妹把话说明。家父在武林之中,名望甚高,平生只对葛师兄尊师诸大侠及冷云仙子二人,低头拜首。
尤其是冷云仙子葛老前辈,家父因为当年受过大恩,铭心刻骨。曾经立过誓言,终身听从葛老前辈之命,但有差遣,万死不辞!
小妹今日远行归来,在伊水东岸,就发现师兄在竹林之中遮遮掩掩,疑是歹人。本来我有藏舟,可以渡河,因见师兄尾随在后,想使你知难而退,才用那‘一苇渡江’身法。不想师兄依然追来,连追我数座山峰。这才料定无差,必系狂妄之徒,乃驻足相待,欲加惩戒。
因小妹行道江湖,最恨的就是这种败人名节之辈,心想杀者无亏;再加上一与师兄对面,看出身法神情似是高手。惟恐一击不中,才把尚未完全练成,家父一再叮嘱不准擅用的‘透骨神针’藏了三根在手。师兄不察,以致受伤。”
“后来听清师兄来历,才知大错铸成,小妹不禁肝胆皆裂。因为此针具有奇毒,一经打中,连针带毒顺血攻心;时间一长,便无解救!乃家父专门炼来准备日后扫荡武林恶魔、双凶四恶之用。师兄中针之后,因一时气愤,并未觉察厉害,竟然还用‘弹指神通’表明身分。这一运用真气,只怕针毒发作更快。倘有三长两短,即便家父将小妹处死,此罪亦难抵赎,更对不起那诸、葛二位老前辈了。所以才借说话之便,暗暗下手,先行截断师兄左上半身血脉,暂抑针毒攻心。此间离寒舍,已不甚远,待小妹将师兄抱回家去,请家父为师兄医治,等到痊愈之后,师兄任何责罚,小妹一概领受就是,此时且请师兄暂时忍受委屈吧!”
她一面说话,一面妙目之中珠泪直落。
葛龙骧虽然周身无力,跌卧在地,因柏青青系武林名医之女,点穴手法极高,也只觉左上半身不能转动,口仍能言。左肩伤处,因血脉已被暂时截断,并无痛楚感觉。听她说得那等厉害,尚不信!见柏青青娇靥之上,挂着两行珠泪,宛如梨花带雨,备觉楚楚可人。心中好生不忍,连忙笑道:“柏姑娘,快休如此,龙骧轻狂鲁莽,自取罪愆,与姑娘何涉?少时见了柏老前辈,我会自行认错。既入江湖,剑底刀头,伤损难免,些许小事,千万不必挂怀!不过我有一事相求,请姑娘把我穴道解开,尊宅既不甚远,龙骧想尚能行走;不然重劳姑娘,龙骧可就有点不敢当受了。”
柏青青抹去泪珠,嫣然一笑道:“蒙师兄海量相涵,小妹感激不尽。我年十七,想必幼于师兄,如不嫌弃,以后叫我青妹如何?那‘透骨神针’非同小可,虽然暂闭血脉,也不能久延,再若运动,发作更快。小妹功力医术,均不足疗此,必须立时动身,去见家父。你我均非世俗儿女,此心湛然,拘甚俗礼。小妹一时该死,重伤师兄,既不见怪,已然深情刻骨!些许辛劳,师兄若再推辞,教小妹问心何安呢?”说完已自两手连捧带托,将葛龙骧抱在胸前,旋展劲功,朝乱峰深处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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