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未来皇后
马球场上两队人马,每队五骑,正在驰骋争逐,看谁能以鞠杖,将在地上滚动的小球儿打进对手的垒门去。
围观者达数百人,近半为宫人、宫娥和太监,其他该为武氏子弟,或与他们有关系的高官子女。大部分是年轻人,更有七、八岁的小童,人人拼命为场中两队竞赛者高呼打气,每当有精采场面出现,便叫得震天价响,喝采声潮浪般起伏,震荡着马球场四周的殿宇高楼。
龙鹰心忖,难怪远在入门的广场处也可听到欢呼声。
汤公公领他在如墙堵般的围观者后面走过马球场,他显然因有望治愈顽疾,心情极佳,向龙鹰笑道:“球赛完结后,恐怕他们需由神医开药给他们治腔喉。”
此时马球落在球队里唯一的女将的鞠杖上,此女顶多是十五岁,长得眉目如画,皮肤吹弹可破,身段匀称,在马背上矫健如神,控球连过敌方两骑,才将球交给从右后方冲上来接应的另一个队友,赢得震天叫好声。
美丽少女在全男班的球手里,如万绿丛中一点红,非常引人瞩目。
她没有停下来,策骑从中路朝尚余三百步对手的垒门推进,呼应接球继续推进的队友。在打气声里,自然而然流露出灵巧伶俐,又是沉着老练的神色,唇角带着一丝骄傲任性的笑意,似乎胜利永远被她掌握于手。
汤公公在龙鹰耳边道:“她是庐陵王的么女裹儿。”
龙鹰早猜到是她,受到神都年轻人注目乃当然的事,不但因她美貌诱人,更因庐陵王回朝登上太子之位,此美女立成新贵。
问道:“接球者又是谁?”
汤公公以带点不屑的语气道:“他是庐陵王的第三子李重俊,非是王妃所出,而是宫人之子,庐陵王最头痛的正是他。”
李重俊十七、八岁的年纪,体型健硕硬朗,有一双闪闪有神的眼睛,鼻管高隆,唇令分明,嘴角上翘,显出自负大胆的性格,但身手确是不凡,骑功了得,不过对手的羽林卫马球好手亦非弱者,紧贴着来夺球,逼得他没法返回中线,还愈往场边靠近。
眼看再下去会被逼出场外,李重俊鞠杖疾挥,“呼”的一声,球儿从这一边直送往另一边,就在李裹儿马前七、八步处经过,准确无误落在另一年轻队友马下。
本来这年轻队友尚差十多步才赶至接球的位置,幸而他拍马加速,又俯前探身,恰恰接着马球。
由于此人沿边赶上来,对方的后防又集中全力缠紧李重俊兄妹,变得空门大露,只要他从边区绕往垒门,将大有入球夺筹的机会。
喝采声攀上浪峰。
汤公公道:“这位是武家子弟里最出色的后辈武延秀。”
原来是有“神都小霸王”之称的武延秀,他是武承嗣的儿子,在神都横行霸道,曾与令羽争夺举举,后奉命到突厥迎娶凝艳公主,被默啜扣留,丢尽大周的面子,他老爹亦因此失宠。
不过这小子的确长得好看,高大英俊,只是有一种视天下人不如己的浮夸神态。当人人以为他将直闯敌阵,发球取胜之际,他竟趁对手来救亡之时,将球送往李裹儿。
美丽的未来郡主喜出望外,鞠杖一挥,一气呵成的将球儿打进对方的垒门去。喝采声将报筹官的声音完全掩盖,整个马球场沸腾起来。
龙鹰心忖,这小子定是对李裹儿有意思,否则不会放弃出锋头的机会,而将荣耀让予李裹儿。只是李裹儿已被定了要嫁给武三思之子高阳王武崇训,没有武延秀的分儿。不过在宫廷之内,男女关系随便,两人只要情投意合,私通偷情乃等闲事,谁会理会是否有悖伦常?
对武家子弟和李显一族,在此刻他已有深刻的理解。
武氏的人,因武曌而成一朝致富的暴发户,以前没有的,现已成囊中之物,遂对权位展开无休止的追逐,行事不择手段,武承嗣和武三思是最佳例子,最怕的是打回原形,还被诛家灭族,在这种心态下,武氏上下一心的为保持权位而奋斗。
李显被赶下台后,长期受压制,现在却是失去了的忽然又重归手上,他和妻儿们对祸福无门的感受,比任何人都要深刻,更清楚只有将权力握牢手上,方能保证美好的将来。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加上李显行事但凭一己好恶,武三思则是逢迎捧拍的能手,又打通了韦妃这一关,故两家人一拍即合,如鱼得水。
汤公公的声音在他耳边道:“能有今天的日子,以前吃过的苦,再不算是一回事。我们都很感谢梁王,全赖他冒死向圣上说项,玉成庐陵王回朝的事。听说有很多人反对,而反对得最厉害的是那个叫鹰爷的人。”
龙鹰听得发怔,世上竟有如武三思般的人,可将事实倒转来说。
忍不住问道:“鹰爷为何要反对?”
汤公公以洞悉世情的语调道:“这是个非常厉害的人,一直希望圣上收他为义子,更妄想可循此捷径扶摇直上。哼!”
龙鹰心忖,武三思这小子造梦亦未想过他向李显炮制的恶毒谣言,会从汤公公之口传入他耳里。
切肤之痛下,他终于对武三思心死。他明白了为何李显返神都后,一直没有拜访狄仁杰,正因有武三思这卑鄙小人从中弄鬼,搬弄是非,恶意中伤。
对于敌人,龙鹰总能掌握透彻,问题在他虽然不喜欢武三思,却从没有以他为敌,以致未能预见今天的情况。
他非是不知道朝中正直之士,对武氏子弟祸国殃民深恶痛绝,不过随着作恶多端、满手血腥的武承嗣病殁,他又取武氏子弟而代之,击杀孙万荣,武氏子弟的祸害至少在表面上有所舒缓。
可是对于以武三思为首的武氏来说,他们清楚明白如让狄仁杰一众正直的重臣受李显重用,自己在朝廷将再无立锥之地,唯一保持武氏权力的方法,是离间李显与非属武氏派系的朝臣关系。以武三思的诡辩才能,白可变黑,黑可说成白,加上李显是个没有主见的人,武三思又有先入为主之利,而环绕李显身边者,如宗楚客之流,谁不希望在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情况下,登上高位,故与武三思臭味相投,变成蛇鼠一窝。
李显集团的最大弱点,是韦妃,她才是集团的真正主事者。这个龙鹰即将见到,还要为她治病的女人,野心漫无止境,若要仿效武曌的先垂帘听政,后再登上九五之尊之位,必不为以狄仁杰为首的正直朝臣派系所容。武三思正觑准此空隙,乘虚而入,不但与韦妃私通,还成为她唯一信任的伙伴战友。
这些想法电光火石般在他脑海掠过,知道另一场宫廷大祸,横亘在未来。
他随汤公公沿着一道回廊,离开马球场,朝后宫方向深进。
沿途不少院殿楼房,正进行修葺的工程,工匠们此来彼往,一片送旧迎新的气氛。
龙鹰心里则是百感交集。
汤公公提醒道:“待会见到王妃,千万不要告诉她庐陵王和神医所谈论的事,只说为庐陵王诊症便可以了。”
龙鹰道:“她会问吗?”
汤公公道:“以前不论事情大小,亦会问个一清二楚,现在则很难说。我当神医是自家人,才会和神医说这些事。”
龙鹰违心的道:“我和公公是一见如故。”
两人开始进入后宫的范围,经过院门,迎面是玲珑的湖石堆山,绕过山石后豁然开朗,院落内古木摇曳,假石山成不规则布局,加上参天古树,自然野逸,具有浓厚的园林气氛。
再穿过一座门,进门正面是繁花殿,左右各有配楼,殿与大门之间全部以游廊相连,围出方整的庭园,周围遍植松柏,清幽雅致。
殿内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并不止是一、二人说话,而至少有两组人在笑语交谈,其中一个声音正是上官婉儿动人悦耳的娇柔嗓子,龙鹰心中一动,诈作受园林景色吸引,往左边走过去,负手欣赏园光林色。
汤公公怎知有诈,心忖横竖迟了,也不在乎多迟片刻。
龙鹰自然而然进入魔种的凝听状态,远在百多步外繁花殿内的所有声息,全被他收入魔法葫芦内似的,还滤去了其他杂音,只余上官婉儿熟悉的莺声燕语。
她道:“是从梁王处听来的吗?”
另一个充满威严的女声道:“从何处听回来没有关系,有关他们兄弟的恶行,罄竹难书,只是今次实在过分,连小小一个洛阳令,只因他兄长是张昌宗和张易之,竟可公然受贿,为所欲为,还有规矩吗?”
龙鹰心中暗叹,武三思是一不做、二不休,好人坏人一视同仁,在韦妃前搬弄张氏兄弟的是非,目的是要李显和韦妃更倚仗他。
他提供的东西,正是韦妃最需要的。机密可当人情,是非更可做人情。
亦感受到上官婉儿的为难处,当年为扳倒武承嗣,在龙鹰同意下,她透过太平公主去拉拢张氏兄弟,并由太平公主做出保证,异日李显回朝,绝不亏待他们两兄弟。
上官婉儿与武三思关系密切,武三思多少听过风声,遂大力破坏李显夫妇和张氏昆仲的关系,以免肥水流入外人田,让李显一方与张氏兄弟联成一气。
龙鹰几可预见未来的发展,张氏兄弟见势不妙,必拼死反抗。说到底,他们始终属武曌的人,若一个处理不好,动辄会惹毛武曌,那时将没人能估计后果。
龙鹰首次考虑,该否由自己亲手宰掉武三思,一了百了。
上官婉儿默然无语,没有答韦妃,或许不知如何答她。
韦妃有点好笑的道:“张昌仪受了五十两金,竟忘掉贿赂者的名字,依稀记得是姓薛的,竟责难负责此事的官儿说:‘只要是姓薛的,就授给官职。’结果这一年的选人中,共计六十余个姓薛的人授官。哈!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龙鹰也在骂张昌仪,亦知韦妃也好不了多少,硬将她老爹升上宰相之位,为害更大。但像韦妃这类人,不论做甚么都认为自己是对的,也就见怪不怪。
上官婉儿轻轻道:“不过他们在庐陵王回朝一事上,的确曾尽心尽力。”
龙鹰登时对上官婉儿好感剧增,竟敢在这当儿为张氏昆仲说好话。
韦妃冷笑道:“太平早和我们说了,但今次梁王到房州去接我们回来,全赖梁王向圣上冒死进言,他们只是袖手旁观,没有帮腔。”
上官婉儿欲语无言,难道说武三思谎话连篇吗?
龙鹰不想耽搁过久,惹汤公公起疑,大赞几句后,随汤公公到繁花殿去了。
繁花殿面阔五间,深进三间,四面全部敞开,回廊环绕。最有特色的是天花用楠木制成,井字形的天花板,每一板均雕上花草纹,不施色彩而保留硬木原色,古朴高雅。
殿内的布置古色古香,充盈日常生活气息。
不用猜也知是韦妃者,正拥被半躺在一张长卧椅上,上官婉儿坐在她身侧,与她喁喁私语,态度亲热。
六个宫娥在厅子一角,围着大圆桌在做针黹刺绣,互相交头接耳,神态轻松。
于踏入殿门前,汤公公唱喏道:“尚药局太医王庭经王先生到。”
称他为先生,是非常客气尊重。
近十双目光朝他投来。
韦妃的年龄在三十六、七岁之间,不算美,有种冷若冰霜的味道。她肤色很白,虽在抱恙的当儿,仍是精神旺盛。她的脸庞在比例上长了少许,所以纵然五官精致,仍使人感到在配合上不自然,算不上美女的标准。但最令龙鹰吃不消的,是她深邃而严肃的目光,和脸上那副顽固偏执的神情。
换过自己是李显,也希望有人能代劳,安抚她、伺候她,好让自己有安乐日子过。
“卑职王庭经,参见王妃!”
韦妃有点勉强的堆起笑容,尽量温柔的道:“王太医请坐到我身边来。”
两个年轻太监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将椅子搬到与上官婉儿相对的另一边。
上官婉儿瞥龙鹰一眼后没再望他,怕给人从她的眼神看出端倪。韦妃或许不会在意,但汤公公久历宫廷内争,对这类事非常敏锐,令她不敢不小心行事。岂知汤公公早被龙鹰争取过去,会否继续尽忠,还看龙鹰治脚气病的功夫。
龙鹰坐下后,只动鼻子便嗅出个大概的病况来。
韦妃向汤公公和颜悦色道:“有劳公公哩!太医交给我们,公公可回重光殿照拂,庐陵王今早起来后,没歇过片刻呢!”
汤公公分别向韦妃、上官婉儿和龙鹰施礼,掉头走不了几步,韦妃忽然道:“为何见个面,竟用了大半个时辰呢!”
龙鹰心叫厉害,知汤公公早想好说辞,心有防范,遂趁他以为可以离开之际,放一枝冷箭,希冀汤公公在猝不及防下,如实招出。
汤公公也是老狐狸,悠然转身,以不死不活的语调答道:“只因神医高明得教人难以相信,看几眼便瞧出大王睡不能安寝的苦况,还想出疗治之法,今夜再回来为庐陵王诊症用药。”
韦妃和上官婉儿齐露讶色,后者还讶异得合不拢嘴,看得汤公公不明所以。
韦妃也朝上官婉儿瞧去,双眼射出询问神色。
上官婉儿自知失态,幸好大才女聪敏过人,立即以笑掩饰心中尴尬,又知龙鹰的急智是她望尘莫及的,立将球儿送到他的鞠杖下,道:“婉儿不好意思说出来呀!”
龙鹰差点抓头,先采拖延之法,道:“事情是这样子的:……”接着灵光一闪,道:“庭经是天生的大懒人,只爱上山采药,因可顺道游山玩水。当年应聘到神都来,曾和上官大家约法三章,其中一章是日落后绝不应诊。所以上官大家听到卑职今夜再来诊症,大出她意料之外。”
韦妃欣然道:“太医对我们确是与别不同。”
汤公公在韦妃前显然很有地位,纠正道:“是神医,真的是神医。”
韦妃没好气的瞪他一眼,道:“知道哩!还不到外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