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声嘹亮的马嘶!
又一声嘹亮的马嘶!
无数的马嘶声在眼前这片山谷里回荡着。
天空是火红的颜色,云很低,没有风。
远处是沙漠,附近有水草。
不见房舍,没有人烟。
黄昏时分。
几株一人多高的石柱子散置在眼前,像是久历沙场的一行勇士。长久以来,它们挺受着来自大漠的“焚风”侵蚀,石面上形成蜂窝一般的一片斑痕,人儿斜倚其上,赖以舒展着整日价四下奔腾的疲倦身躯。
他坐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打从三天以前,他就缀上了这群野马。
来自察哈尔“阿巴葛左翼旗部”的野牲群,间山渡水,个中辛苦,真不足为外人道,直到此刻,才得以喘上一口气。
二十六七的年岁,挺高的个头,直鼻梁,眉毛很长,微微下搭着,掩饰着他那一对朗朗的,而又充满了欲火的一双眸子。
每一次当他撩起瞳子的时候,你都能体会出他眼神儿里内蕴的那种强烈的欲火。
“人欲”无穷!
此谓“七情六欲”,又所谓“声色犬马”中的那个“马”字上。
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显然他具有伯乐的相马之术,志在一匹千里追风的宝马——他早就发现了那匹马。
那匹通体黑油油,仅仅生有细细白毛项圈的“黑水仙”,“他”认识“它”,“它”也认识“他”。
你可曾尝受过被遗弃的滋味?“他”早已不止一次地被“它”遗弃了。
然而今日,此刻,他早已下定了决心,要将这匹惯以愚弄人来取乐自己的“黑水仙”,弄到手里。
马鸣听来别具一种肃杀的意味。上千的野马群在山洼子里打着转,杂乱的蹄声,蒸腾着弥空而起的漫天黄尘,像是一幢百丈高大的黄色透明罩子,笼罩在半天之上,引起了一天的乌鸦,在那里低飞盘旋不去。
他坐在这里,显然是别有用心!面前的这一排石柱子,正好掩遮住他的身子。
透过参差的石柱缝隙,跳过眼前这处山洼子,他打量着这片庞大的野马群,尤其不曾遗忘那匹“黑水仙”。
“它”看起来永远是那么孤独!
伫立在一块高出的石头上,昂着首,怒睁着那一双玛瑙也似的红眼睛,在同侪之中,它就是那么的杰出!那么不落凡俗!俨然是王者的风范。
“王”永远是孤独的。
他注意它已经很久了。
在整个下午,他发现它只喝过一次水,吃过一次草,大多的时间,它都是一副“旁观”的姿态。
它清高,它骄傲!
清高是因为它不落凡俗!
骄傲是因为它是马中之王!
西边的老日头已渐渐地垂落下来,橘红色的光华,在远处原本鹅黄色的漠地上,洒上了一抹鲜红,在附近的水草地上渲染出一片五彩斑斓的奇光异彩。
起了云,也起了风。
群马耸动着,由地上打滚站起来,纷纷抖着身上的鬃毛。
黑水仙嘶叫了一声,扒开四蹄,围绕着同侪马群转了几个圈子,站在最前面。
真是好样儿的!窄面、长颈、阔肩、平背,那双红光晶莹的玛瑙眼珠,和额前披散着四五寸长的一层马鬃,无异说明了正是那匹远近驰名,一向有“马王”之称,张家口马市上悬银万两的宝马“黑水仙”。
倚柱坐立的年轻汉子徐徐地站了起来。
他抖了一下身上的灰布衣衫,右手紧抓着绳套圈,左手的驯马鞭,像蛇也似的缠在他的腕臂上。
风声飕飕,四野萧然。
就在黑水仙第二次的长鸣声里,马群出发了。
黑水仙一马当先,身后万蹄奔腾。顷刻间黄尘万丈,山摇地动,真有石破天惊之势!
灰衣汉子陡地腾身而出,像是一片云般的轻飘,陡地落在了仄径岔口。
迎面狂奔而来的黑水仙,乍见此情,陡地人立前蹄,发出了稀聿聿的一声长嘶。
就在灰衣人的套绳尚未掷出的一瞬间,后蹄着劲,用力一弹,足足跃起了一丈五六,已落身巨石,倏地向附近石柱林内穿去。
灰衣人发出了向对方示威的一声长笑。他太了解它了!就是这一手,他似乎也早在算中。
他身形接连几个快速的闪动,已掩身石林之中,身后万马过境。
天崩地裂的一刹那,在一阵震耳欲聋的蹄声之后,天空的鸦群也散开了。
看着那逝去的一刹那!
黄尘、水花、原野……
马群消失了。
灰衣汉子伫立在一根石柱前,注视着这片方圆不足数亩的石林。
空气一下子胶住了。
没有任何的线索足以说明那匹“马王”黑水仙掩藏在石林里,然而,经验告诉那个灰衣汉子,“它”势必在里面,一定匿藏在里面。
他的判断果然不错,在一丛林后面,他发现了徐徐蒸发而起的一片尘灰,听见了极其轻微的一声噗噜。
他脸上带出了一片欣慰的笑容。
远处传来了一阵袅袅的笛声。
在金色的沙漠波浪里,他又看见那只孤单的驼峰——骑在驼峰上的那个孤单的老人,永远是那么悠闲的样子,一笛在手,其乐悠悠。
老人穿着一袭鹅黄色的肥大长衣,几乎和沙漠一个颜色,风飘起来,很美,很洒脱。
灰衣汉子只好奇的看了他一眼,他实在不能分散注意力再旁及其他。
石林的外围,他早已事先做了手脚,设了绊马绳。
那匹黑水仙不出现则已,否则只怕难以逃脱。
在以往的历次经验里,他早就领略了这匹黑马的狡智,是以丝毫不以为怪。
人马僵持了片刻!
远处那匹骆驼的影子,隐向沙丘,笛声趋于寂静。
就在这一刹那间,石林中跃起了一片黑影,灰衣汉子早已待机而动。
马身人影交错的一刹那,灰衣汉子手上的绳套已经掷出,不偏不倚的正好套在了马首。黑水仙厉嘶一声,落下的身子是那般的疾烈,似是澎湃的浪花,频频地起伏着。
灰衣汉子紧扣着手里的绳索,死也不肯松手,他显然是具有惊人的臂力,否则万难控制黑水仙雷霆万钧的起落势子。
就这样他两臂交替着,渐次地向着马身接近。
黑马怒到了极点,霍地张唇咬住了系在颈上的绳索,在一个凌厉的翻仰势子里,灰衣汉子整个身子蓦地腾空摔起,扑通!倒落尘埃。
在黑水仙凌厉的齿锋下,那根紧系在它颈项上的绳索顿时一折为二,断成两截。
它身子平跃而出,箭矢般的向着石林外疾驰而去。
到底人总是人!人比马聪明应该是不争的事实。在这个逻辑之下,即使是这匹马中神骏,亦不例外。
因此就在它前蹄方一踏下的瞬间,已受制于预先伏设的“井”字形绊马绳索。
黑水仙的冲势太猛了,足足跌出了丈许以外。
这一下摔得不轻!
当它滚翻的身子方自跃起的同时,灰衣汉子已窜出如电,夕阳下长衣飘飘,云也似的轻逸,只一闪,已落在了黑水仙的背项之上。
灰衣,长发,在茫茫暮色里闪耀着和谐的颜色。
他身子甫一落下的同时,两只手一前一后,已分抓住黑水仙的前鬃后尾。
一种极其悲愤的嘶鸣声,发自黑水仙的嘴里,它开始展开了狂暴不羁的野性,暴躁地跳动不已。
灰衣人不愧是擒马的高手,观其擒马的诀窍,乃在一个“贴”字,只要容他身子坐在马背上,再烈的怒马也休想把他掀下来。
尤其难能的是,他仍然保持着从容的翩翩姿态,一任胯下烈马颠动得如何猛烈,他始终保持着刚才上马的姿态,一手抓着马鬃,一手抓着马尾。
沙地里卷起了片片黄尘,黑水仙抱定了绝不妥协的态度,凭着它天生的倔强性情,绝不甘心受制于人。
只是它的对手太强了,强在它虽然展出浑身的解数,依然不能把他由背上蹶下来。
怒嘶,狂啸,暴跳,滚翻!
背上的那个人,只是适度地调换着他坐在马背上的姿态,一待马身直立时,他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坐姿。
人马由跳动的颠踣战,进入到第二阶段的旋转战,卷起的黄沙,像螺旋般的打转而去。
那匹牲口旋转的身子,有如旋风般的疾烈,人不服马,马不服人,刹那间纠缠一团,但只见灰黑二色,在地面上陀螺般的旋转着,疾烈时只辨其色,不见人马。
当真是动人心魄的一幕!
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之久,马势才渐渐趋于缓慢。
突然间,人马静止了下来。
那只是极为短暂的一刹那。
紧接着这匹黑水仙发出了清脆的一声长嘶,箭矢也似的蹿了出去。人马展开了第三阶层的拼搏,也是这匹马中之王最后的一招杀手锏——狂奔。
像狂风里的一片云,像脱弦的一支箭!一颗流星,一道闪电!
总之,那是你生平从未曾领受过的一种速度。
迎面的狂风,把灰衣人的长发箭般利落地甩在了脑后,他不得不把身子伏下来,以减少迎面的阻力。他的两只腿紧紧地夹在马腹上,上躯前倾,前胸与马颈几乎贴在了一起。
那是惊天动地的一阵奔驰。
马速快到极点时,仿佛凌云直起,天地万物,都是一色的朦胧。黄沙,水草,原野交织成一片混沌的颜色,人性早已丧失,突起的是发自血液里奔流欲出的野性,野性的冲击!
没天、没地、没有你、没有我、没有动、没有静,只是奔驰,忘命般的奔驰。
大地日落后日出。原野罩笼着一片雾色,日出前的一刹那,景色是那般出奇的美!
兀鹰在清朗的天空里盘旋着,走路鸟在沙堆上展示着羽翼,几株仙人掌,滋润着晶莹的露珠,远处传来牧羊人的螺笳声。
在一片晨光霭色里,一骑人马渐渐地走近过来。
黑水仙全身为汗所湿润,看上去油般的滑亮,它似乎已失去了昨日的神骏,不再是那般的自负不可理喻了。它背上的灰衣汉子,也显得疲惫不堪,那么无神,深深垂着头,两只手松弛地支在马背上。无论如何,这匹张垣马市上,万金难找的马王“黑水仙”已经属于他所有了。
在绵亘的阴山碧影里,红日露出了一半,晨光遭到了日光的介入,顿时显得生气蓬勃,五彩缤纷。
疲倦的人由失意的马背上徐徐翻身而下,眸子里交织着一片泪光,用着无限感激的目光,他打量着它,轻轻攀抚着它的颈项。
他用一块洁白的绸巾,小心为它揩着身上的汗。
一时间它失去了原来的烈性,像是一只羊般的柔顺,人与马之间的感情建立地极其微妙。
面对着这个远比自己更刚强,更有毅力的主人,它由衷地折服,用它淌满了汗,沾满了灰沙的颈项,轻轻在他身上摩着。
不远处有一波清池,池面倒映着殷红的云天。黑水仙缓缓地走过去,垂头饮用着清冽的池水,灰衣汉子掬满了一捧清水,没头没脸地洗着。
池边,生有翠绿的一片青草,可供饿马果腹。
那汉子沉重地倚石坐下来,由革囊里摸出了昨天吃剩下的半块锅饼,慢慢地咀嚼着。
洗净了脸是要好看得多了。就用原来那根发带,紧紧地把一头长发扎结实了,神气内蕴的一双瞳子,似乎也恢复了原有的神采。
他知道,为了追缀这匹马,他已经辗转奔波千里,几日夜不曾合过眼了。
目睹这匹神骏的宝马,他感到了毕生最大的满足。他的欲望已经达到,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忽然,他听到了一些声音,惯走江湖的人,都不会对马蹄声感到陌生,况且那是十分凌乱的马蹄声音。
灰衣人倏地睁开了眸子,加强他警觉力的,是黑水仙的一声长嘶。
五匹马,驮着五个人,奔雷骇电般的已来到了眼前。
灰衣人身形微闪,已来到了他那匹爱马黑水仙的眼前。
五匹马如新月状已把他拐在了正中。
马上的五个人,简直不需多说一句话,也就可以知道他们是怎样一个来路。
一个瞎了一只眼的瘦汉,一个是身高八尺的红衣大汉,一个肥胖的矮子,一个是袒露胸肌,满脸横肉的黑大个子。带领着以上四人的那个像是首领的人物,却是一个披着黑熊皮氅,留有一丛绕口黑须的四旬瘦高汉子。
五个人乘着五匹不同花色的壮马,五对狰狞而带有贪婪神色的眸子,似乎在灰衣人发现他们之前,就先已怀有敌意地注视他身上。骑在正中的马上的那个披着熊皮大氅的瘦削汉子,略略地抬了一下手腕子,五匹马俱都停了下来。
灰衣人与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足两丈,双方似乎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灰衣人那双像是沉郁却很机智的目光,在五个人方一来到时,已把他们打量清楚。
独眼汉子是一口八卦刀!
红衣大汉是一对飞流星!
矮胖子是两口倭刀!
满脸横肉的黑大个子是一截九股铜鞭!
至于正中留有绕口黑须的黑装瘦削汉子,却是一对判官笔!
五对眸子大多数的时间是打量着那匹马——黑水仙,只是间歇性不经意地才会看上灰衣人两眼。
熊装瘦削汉子一声不吭,独自个地策动坐骑,缓缓绕着那匹黑水仙看了一眼,又回到原来地方。
矮胖子眯着一对猪眼道:“错不了,就是这匹马,黑水仙!”
瘦削汉子沉声一笑,向着灰衣人道:“小伙子,好东西,这匹马可是你擒住的?”
灰衣人看了他一眼,没有吭气。他那双沉郁的眸子,充满了机智,下意识的似乎已觉出了不妙而有所戒备。
“这匹马……我要定了。”
说话的仍然是那瘦削汉子,语意坚毅,语音沉实,正如他说的“我要定了”,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
话声出口,这个人一领马口嚼环,胯下白马,自动地向后退了一步。
像是早已商量好了似的,就在他的身子才一退后的同时,他身边那个佩有双刀的矮胖子,怒鹰似的已自鞍上掠起。人虽然胖,动作可是极为轻快,出手更是利落。
两口刀,在艳阳下闪出了电也似的两道光,双双直向灰衣人当头猛砍了下来。
灰衣人早已料到了有此一手!
令人惊异的是他那种漂亮的架势!他究竟是怎么闪开那矮胖汉子的那两口刀,在场多数人都没看清楚,总之,就在对方矮汉的双刀甫一落空的同时,他已及时出手。
是一口薄刃泛有浅浅蓝光的如意软刀!
出手快,眼力准!
刀光一闪,像是一匹白绫子般,“飕”地抖了开来,空中划出半圆形的一弯弧光。刀势一吐即收,却由矮胖汉子喉结部位闪了过去。
矮胖汉子发出了短厉的一声闷吼,身子落下的快,起来的更快,向后面晃了晃,四平八稳地倒在了沙地上。一股子血,箭也似的由他喉管里喷了出来。在沙地里一连打了几个滚儿,就不动了。
空气里,顷刻间弥漫起一片浓重的血腥气味。
灰衣人出刀快,收刀更快!像是一条蛇般的利落,刀可是插回在腰里了。
现场四个人,对于这种杀人的迅速手法,似乎还不大习惯。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就像是四具石头人般的,一下子凝住不动了。
除非别想再在道上混下去,这个脸可丢不起,这口气更难忍!
像是电波般的目光,由那个瘦削汉子眸子里照会了过去。得到信号的是那个满脸横肉的黑大个子,和那个独眼青面汉子。
两个人同在体会到首领命令出击的暗示之后,只是极短暂的一下逗留,已双双自马上纵起。像是剪空的一双燕子,独眼客是一口八卦刀,黑大个子是一截九股铜鞭。
二人一左一右,同出同落,八卦刀劈风砍脸,九股鞭直落两肩。
衣袂带风,“扑噜噜”的疾响一声,紧接着是清脆撩人的兵刃交击声——独眼客的八卦刀碰着了黑大个子的九股铜鞭。
双方乍然一惊的当儿,灰衣人已经就地旋风地滚了出来。
黑大个子身形倏地一个疾转,他的转势快,对方的刀势更快!
匹练般的刀光一闪,已斜着劈中了他的面门之上。
灰衣人那口软兵刃必然是十分的锋利,是以刀锋过处,整整地砍下了黑大个子的半边头颅。黑大个子怪叫着一个后仰,推金山,倒玉柱,摔在地上。
独眼汉子惊得怪叫了一声,足尖点处,掌中八卦刀攻出一招,直向灰衣人的肋下用力扎了过去。
灰衣人似乎对敌的秘诀,旨在一个“快”字,把握着这一字真诀,每每出奇制胜。
八卦刀迎上了软刀,“呛啷”一声脆响,两道寒光摇碎了一天银星!
独眼汉刀身向后一收,霍地飞起右腿直向着对方前心心窝上用力踹了过去。
也许是一只眼睛照顾不过来的关系,他这只腿才踢出一半,灰衣人掌中那口如意软刀已由侧面电也似的闪了过来。
“嗦”的一声,刀光,血光交迸辉映里,独眼客的那条腿足足踢出了八尺之外。“吧嗒!”一下落在了沙地里。
独眼客成了独腿客,当场狂呼一声,倒地疼昏了过去。
灰衣人身子一闪,跳出丈许以外,防备着对方的出手。
出乎意外的是那两个人并没有出手。
骑在白马上,那个身披熊皮的瘦削汉子急带马缰,把牲口带出丈许以外,身后跟着那个腰系流星锤的红衣大汉,两匹马似乎也受了惊吓,频频叫嚣着跳动不已。
白马上那个瘦削汉子勒住了马,回头狠狠地盯了灰衣人一眼,叱了一声:“走!”两匹马踏着来时旧路,一溜烟似的去了。
落寞复遗憾的灰衣人,缓缓地收起了刀。那口刀的刀鞘,外状如同一根腰带,尾尖与首端各有如意锁扣衔接着,刀身插入,毫不显眼。
他缓缓来到了那个独眼汉子跟前,弯下身子探了一下他的鼻息,才发觉到他由于流血过多,竟然也死了。
虽说是咎由自取,可是一口气连杀了三个人,毕竟也不是一件值得喜悦的事情。面向着大漠,他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怅然,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三匹失去了主人的马,在池边嚼食着地上的青草。
灰衣人由一匹马上卸下了全套的鞍辔,改套在那匹新擒的“黑水仙”的身上。
“人饰衣裳马饰鞍”,经过一番装饰之后的黑马,看上去益加地显得神骏不群。
这里他不想多留,随即翻身上马。
在马上他辨识了一下方向,一方是黄沙滚滚的沙漠,一方是间有水草的原野。
他选择后者——原野,便策马而去。
秋阳高照,大地显得一派清朗!和风广披,流水弯弯,黑水仙似乎还不大惯披着缰,跑上了一段路,它总会嘶叫着打上几个圈圈,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死命地咬着嘴里的嚼环。
灰衣人耐下心来驯着它,这么一来可就慢了下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才来到了一处叫“南瓦子”的小小牧集。
在一处被称为“窝棚”的本地小食摊上,吃了些东西,随即匆匆上道。
他下定了决心,必定要在入夜之前,赶过当前的这片沙漠,取道直入上都,然后辗转至张垣出关入道中原,结束他一年以来的沙漠主活。
他姓寇——寇英杰。
江南落拓的世家子弟,读书不成改习剑,先入“行意门”拜掌门人钟先生为师,三年来打下了内外功的底子,不意钟先生盛年而卒,不容于钟先生二子,被迫离开了江南。
一十七岁那年再入冀北马家,专攻刀法,马家快刀在冀省首屈一指。
那年马老头七十有三,老年收得了这样一个称心的爱徒,自是欣慰有加,用了整整一年的工夫,把生平得意的刀法倾囊相授。
姓寇的大概是生来八字硬,马老头只活了一年,在七十四岁的那一年就“驾鹤西归”。临终前将那口珍藏了多年的“缅刀”赠送给了他。
马老头有个侄子在张垣做贩马的生意,马老头有些子钱,死了以后寇英杰不思占为己有,拣同马老头的一些遗物,亲自携到了张垣,找着了他的侄子马天锡,亲自作了一个交代。
马天锡感激之余,暗自把他留了下来,要他在马市上代他负责一些事情。
光阴荏苒,一晃又是几年,直到寇英杰急于思去,马天锡才送了他一笔盘缠,离开了张垣。
他并没有马上到内陆去,反倒悄悄地出关,辗转来到了上都,其目的就在于这匹宝马黑水仙,他发誓一定要擒到这匹马。
现在誓言应验了,沙漠以及关外,对他都已失去了意义。
以往的岁月尽管是蹉跎而过,可是未来的时日还长得很,他要以掌中刀,胯下马,在未来的岁月里,打出一片江山,要做几件轰动武林,有益人群的事情。
其实他的刀法早已脱离了马老头旧日的窠臼,那是因为他参习了两家武功之长,加以他本身悟性极高的缘故。
基于以上原因,他自己创造了许多离奇的招式,这些招式,经过他日后的运用,证明果然有效了,就像他方才用以杀人的那些刀法,多半都是他自己化解革新而得来的怪招法。
他生性孤独,没有话时不说话,有话不妨也说上几句,性情刚毅,长于思考。
这些似乎都是帮助他步上成功的捷径,也是一个练武人难得而应有的风范。
然而他——寇英杰,仍然还是一个默默无名的人,一个到目前为止,仍然不受人重视的小人物。
漠地里起了风,寇英杰用一块灰布缠披在头上,前行了约有数里,风势转大。坐在马鞍上,他展望着前方,极目所见,但只见黄尘万丈,形成螺旋状地在空中飘舞着。原来是晴朗的天空,刹那间,变得极其灰惨。
他胯下的“黑水仙”顿时显得很不安宁,人立着前蹄长嘶了一声,即在原地停了下来。
惯走沙漠的人,俱都知道这不是好兆头!拨头回驰是最聪明的办法,停下来静以观变,也不失是明智之举,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向前走了。
附近散置着无数沙丘,圆形的,扇状的,半月形的,带状的。在遍眼黄沙的漠地里,这些沙丘无异已是难能可贵的避风良地。
寇英杰不假思索地策马来到了一处高大的沙丘背后,仰视着眼前这座状如新月般的高大沙丘,不啻像是一座小山般的高大。
平面来的风力,冲击着沙丘背后,就像渔夫撒网般地,一次一次激起漫天的沙粒,雾也似的迷惘,纱也似的轻飘,一片片,一层层,倒卷入无限深沉灰惨的穹空里,随即呼啸而去。
寇英杰翻身下马,就在这一刹那间,沙丘背后猝然闪出了一个人影子。
风沙声已掩饰了一切!
只凭着他的直觉,寇英杰忽然发现了这个人——这个人早已迫不及待地跃身直下。
随着他落下的身子,一团寒光拖带着一串链形的长影,忽悠悠,直向着他头上飞抡了过来。
寇英杰倏地向外一闪,那团光圈“砰”一声打到了沙堆里,敢情是一只飞流星!
运施流星锤的,正是早晨意图劫马的五匪之一——那个红衣大汉。
这一点寇英杰确实还没有想到,想不到对方只剩下了两个人,兀自不死心,竟然事先埋伏在这里,意图下手狙击。
寇英杰吃亏的是与对方距离过远,短兵刃派不上用场,那个红衣大汉显然是道中高手,一双流星,端的有过人的功夫!
这时右手流星抡起,紧接着向后一收,左手的流星又抡了出去,其势如同“流星赶月”,再次地向着寇英杰身上飞了过去。
红衣大汉狂声大笑道:“小伙子,你认了命吧!”
寇英杰倏地纵身而起,对方的流星锤挟着一股子劲风,直由他身边擦了过去,端的是险到了极点。
这一锤又打空了!
寇英杰身方落下,红衣大汉第三次又已出手。
这一次更厉害,他施展的手法是左右夹击,两团海碗大小的流光左右同时逼到,“当”一声,迎在了一块。
寇英杰在沙堆上打了个滚,险到了极点。他已是极为狼狈了!
红衣大汉狂笑着径自舞开了这一对流星锤,但闻得风声飕飕,两点银星划出了一丈五六的一圈弧光,时近时远,时左时右,先慢后快,逐渐地使两点银团,幻化为千百点繁星。
那汉子显然是运施流星的能手,两只飞流星竟然运施得如此烂熟。
他是站在沙丘背风的一面,居高临下,地势好,进可攻退可守,显然,他要靠着这一双流星锤为自己这边找回面子,要置对方于死命。
寇英杰以往还不曾有过对付流星锤的经验,是以上来不十分沉着,可是渐渐地,他已经摸着了一点窍门。
站在沙丘的斜面,一动也不动,他那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对方,追逐着满空乱舞的两只流星。
红衣大汉显然是不让他把身子偎近了,他的流星锤划出了一圈流星网。
惨灰的穹空里,激荡着大风的怒吼,远处漠地里早已是黄尘万丈,然而这些却分不开彼此敌视的目光。
渐渐地寇英杰把身子逼近过去,红衣大汉显得有些紧张激动,那一双流星锤舞动得更快更猛。
锤上的风力呼呼有声,万千点飞星里包着红衣大汉实大壮硕的身躯,他似乎已体会到对方灰衣人的不可轻视,是以两只流星锤尽管舞得天旋地转,却绝不再轻易发出。
寇英杰虽说是目不旁瞬,他心里却不能不留意着另外一个人。
就在这危机弹指的当口,沙丘的另一面,缓缓地现出了那个人的影子,那个身披着黑色熊皮大氅的瘦削汉子。
他身上的那袭皮大氅,已撩在肩后,露出内着的一袭枣红色劲服,一双判官笔,分别插在腰间,他用那双远比狼更狰狞的瞳子,打量着寇英杰。
寇英杰仍然直视当前的红衣大汉,可是他却也体会到背后敌人的出现。
腹背受敌,是兵家之大忌,他不得不尽快地结束正面之争。
想到了就干,寇英杰虚张声势地猛然抽个冷子向前冲进一步。
果然那个红衣大汉猛可里飞出了流星,寇英杰算计到他会有此一手,一个抢波的身势,已把身子滚倒在沙地里。
红衣大汉一锤落空,赶上一步,第二锤再出手,黄沙一扬,寇英杰猛地由沙堆上疾跃起来。
不知怎么一来,锤头已落在了寇英杰的手里,红衣大汉用力向后一扯,铁链子扯得笔直,两个人可就较上了力道。
忽然寇英杰一扬手,手上的那只流星锤迎面直向着红衣大汉的头上击了过去。
红衣大汉慌张地向后一仰,“呼!”一只锤头擦脸而过,陡然间只听得斜方那个瘦削汉子惊叱道:“小心!”
似乎慢了一步,寇英杰身躯已怒鹰般的袭到了近前。
红衣汉子来不及运锤,左手伸开五指,一掌向寇英杰脸上击去。
空中人影一闪,一片衣袂声中,那个瘦削汉子已向着寇英杰身后猛扑了过来。
这一切都不能挽回红衣汉子既成的悲惨命运,因为寇英杰的如意软刀,已自腰间电也似的掣出,一刀扫过了红衣大汉的咽喉部位。
他的身子斜着飘出了丈许以外,红衣大汉身子一翻,由沙堆上滚了下去。
也许是他身子过重,带起了大堆的沙,顷刻间,涌下的沙粒已把他掩埋了,倒是那一对南瓜般大小的流星锤,还扔在沙堆上,闪闪放着银光。
寇英杰一刀得手,却不敢丝毫大意,他身子方自纵出,那个瘦削的首领人物,已由斜刺里蜻蜓点水般的猛扑了过来。
寇英杰反过身子来快出一刀,那汉子用左手铁笔“当”一声分开,右手笔锋一沉,直向寇英杰前心就扎。
寇英杰左掌一抬,向他笔身上抓过去。刹那间,两个人打在了一团。
天空中狂风怒号,远处被风势卷起在半天的黄沙,像是蝗虫阵势般的变幻着,时而一片,时而如带,时而首尾互衔,呼啸而去,迤逦又来,为阴惨的灰色天空,带来了生动而凌恐的一番异彩!
沙丘下的两个人仍在怒搏着。就在双方猝然接触的一个势子里,寇英杰的一口如意软刀,深深地扎进瘦削汉子的心窝。
那汉子发出了嘶哑的一声怪叫,陡地把手中的一双判官笔向着寇英杰身上掷了出去。
笔锋洞穿了寇英杰身上的那袭灰衣,在他两肋间留下了两道血槽,滑出去双双地打进了沙堆。
寇英杰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眼看着那个中了刀的瘦削汉子,歪斜着踉跄而奔,跑了十几步,随即跌倒在沙地上。一阵风,把他身上的熊皮大氅刮得翻过来,盖住了他的头脸,他也不再动了。
寇英杰喘息着走过去,在他面前站立了一会儿,把刀上的血渍,在他身上揩了一下,然后将刀插回到腰里。
一只秃顶的大兀鹰,偏偏在这时拍翅而起,发出“吱——吱——”的一阵子叫声。
寇英杰陡地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来。西半天橘红色的光彩,映着大兀鹰升空的身子,翩翩而去。
就在这一瞬间,他意外地看见了一个人——那个骑在骆驼上的老人。
真难以想象,又会在这里遇见了他。那个穿着一袭鹅黄色肥大长衣,留着一绺山羊胡须的孤独老人,一只手拿着像是象牙雕空的长笛,侧坐在骆驼背上,他一直都是那么的悠闲。
如果寇英杰不健忘的话,他分明记得自己一入沙漠的时候,就看见了他,以后数日,几乎每一天都隐约地发现到他的驼踪,即使是看不到他的人,却总是听得见他断断续续的笛声。他还记得昨日擒捉黑水仙的时候,也曾经发现过他,想不到自己快马一日里,来到了千里以外,在这里竟然又遇见了他。似乎不能再以“偶然”这两个字来解释了。
寇英杰显然吃了一惊,由于对方这个老人的突如其来,很可能他已经目睹了方才自己与二人搏杀的一节,尽管是出于自卫,寇英杰仍然感觉到面上讪讪,有些不自然。
风势由沙丘拐弯处迂回地吹进来,把老人身上那袭鹅黄色的肥大长衣吹得猎猎起舞,尤其是颔下那山羊胡子,就像是白绫子般的飘着。
老人头上戴着一顶紫色的便帽,包括他身上的那袭黄色长衣,看上去质料都很高贵,再衬以脸上那般雍容和谐的气质,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不是富贵中人。
至于富贵中人,如何会出现在沙漠里,尤其是孤零零一个人骑着骆驼出现在沙漠里,可就着实令人有些想不透了。
寇英杰本来想出声盘问,可是出门在外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了想,他就装着无事地转过身子,不再去打量那个老人。
不意,他的身子方自一转过来,却听得对方老人沉着声音道:“站住!”
寇英杰回过身来,霍然发现到对方那个老人,已下了驼峰。
黄衣老人一声不吭地走过去,一直走到那个瘦削汉子的尸身跟前,用脚尖把尸身挑得翻过来,看了一眼,冷笑着点了点头。
寇英杰忍不住道:“你认识这个人?”
“岂止我认识!”老人看着他,哼了一声道:“年轻人,你闯大祸了!”
然后他徐徐地走近到寇英杰身旁站定,寇英杰发觉到老人身材甚高,自己的个子已经不矮了,而面前这个老人,却足足地更高出自己半个头。
他皮肤白中透红,尽管出没在风沙漫天的沙漠里,全身上下觉不着丝毫风尘之色。
一袭闪着光泽的丝质长衣,腰上扎着同色的一根丝绦,丝绦梢上垂着一颗核桃大小的明珠,俨然极其名贵!
他背后斜背着一个同色的黄绫子包袱,由于色泽与他身上的衣服相似,如非近看还看不出来。
听了他这句话,寇英杰怔了一下。
黄衣老人侃侃道:“这个人复姓欧阳,单名一个天字,连同你昨天所杀的那几个人,合称‘小五龙’,在这一带沙漠里横行,已有多年历史,想不到竟然会死在了你的手上。”
顿了一下,他默默地点着头,又道:“报应,这才叫报应!”
寇英杰微微一惊道:“原来他们五个就是‘小五龙’?”冷笑一声,接着道:“这五个人在‘五里风’一带,打劫来往行旅客商,罪迹昭彰,倒也是死有应得!”
老人嘿嘿笑了几声,伸出一只留有晶莹指甲的白手,轻轻顺着那绺山羊胡子:“年轻人口气不小,俗语说得好,打狗要看主人,你可知道这五个人的主子又是什么人?”老人口音很杂,像是江南人却又掺杂着北地燕赵的腔调,一时不易猜出。
寇英杰很看不顺眼他这种倚老卖老的神态,当下摇摇头不想再搭理他。
老人上下看了他几眼,由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既然你不愿意知道,我也就不再告诉你。不过……年轻人!”
寇英杰抱拳插口道:“在下寇英杰,老先生请以姓名见称。”
黄衣老人嘻嘻一笑,面上不温不怒地道:“寇小兄弟,看你样子,大概处世不深,不知道江湖上的风险……”说到这里那双深邃的眼睛在对方脸上转了转,微微一笑道:“诚然,你这身武功是不错的了……不过,请恕我说得托大一点,你也只不过比之‘小五龙’者流略高而已,要是恃以闯荡江湖……”摇摇头,他以极其不屑的语气道:“那还差得远……差得远!”
寇英杰冷笑一声,说道:“老先生,你一路相随,莫非是等着看这个热闹?还是另有贵干?”
“好说!”老人抬手摸了一下胡子,显出手指上那个老大的汉玉扳指。
“当然有事……”他讷讷道,“在商言商,我们先谈上一笔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
“你的马!”
说到马字时,他偏过头来,瞟了那匹黑水仙一眼,脸上立刻泛起一片笑容。
寇英杰顿时面上一冷。
老人立刻摆了摆手道:“你先用不着不高兴,我可是讲理的人,说起来你只不过比我运气好,如果我早你一天先发现了这匹黑水仙,那么它现在万万不会落在了你的手上。”
寇英杰道:“但是现在它是我的!”
“所以我想与你谈上一笔交易。”
寇英杰摇摇头道:“我不想卖它!”
“我可以出高价!”
“对不起!”寇英杰苦笑着摇摇头,转过身子来。
老人怒声道:“站住!”他转了个圈子,站在寇英杰正面,“也许你还没有听清楚!我的代价是一箱黄金!”说着他就口在笛子上吹了一声,不过是高亢的一个单调音阶,遂见站在远处的那匹骆驼,立刻撒开四蹄,飞也似的奔驰到近前。
也许那是一种错觉,寇英杰一直以为骆驼是一种行动很迟缓慢速的动物,这刹那间,他的观念显然有了改变。
顿时他也就明白了何以在闯关千里之后,仍然会被他追上来,他不免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匹骆驼——是很平凡的那一种双峰骆驼,只是皮毛很干净,在颈峰之间,特别设计了一个很舒服地坐垫,后峰与尾脊之间,另设有一个放置东西的皮架,上面捆着一个藤箱。
这匹骆驼显然是只供老人为坐骑用的。
这时那匹骆驼一直来到了老人跟前停下了脚步,黄衣老人随即动手解开了紧系在藤箱上的皮绳,掀开了箱盖,赫然是满满一箱黄光灿然的金元宝!
“怎么样?”老人打量着他道,“小兄弟!只要你点下头,这满箱金子就是你的了!”
诚然,这是寇英杰半世以来,所见过最多的一次金钱,而且对方话说得很明白,只要点点头,这满箱的金子也就是他的了。
他还是摇了一下头。
“怎么?你以为这些金子是假的?”老人面现不悦地接下去道:“这些金子是我雇人花了整整一年时间,由‘锡林郭勒河’掏来的沙金,然后送到热河铸成的十足赤金锭子,你还信不过么?”说着,信手拿起一个,抛了过来道:“你看看!”
寇英杰一伸手接住,入手沉实,上面还有热河“大元楼”的印记,果然是十足的上好赤金。他把这锭金子在手中把玩了一下。“怎么样?”老人眼巴巴地道,“我说的是真话,不要以为我是开玩笑,老实说,金子我有的是,这点数目在我来说不算什么!”
寇英杰苦笑了一下,走过去,双手把这锭金子送回。
老人接在手里,脸上显然带出了失望的颜色:“你是嫌数目太……少?”
“不,数目太多了!”
“你的意思是不卖?”
“老先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他回过头来看了那匹黑水仙一眼,脸上现出了一种仁者慈爱的微笑。那是一种不愧不怍,高风亮节的情操,使得一直用冷峻目光逼视着他的雍容老者,打从心底生出了敬重的意念。
对于眼前这个年轻人,他似乎作了一番新的估价。
寇英杰含着感激的眼光迎看着他道:“这些黄金,是你雇了许多人,花费了一年的时间才淘来的,而这匹马……”他回头看了那匹马一眼,微微一笑接道:“却也同样花费了我一年的时间,它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你永远不会知道,我爱它有多么深。”
老人内心肃然起敬。
“老先生,”寇英杰温和地接着又说道,“为了珍惜我过去的一年,我实在不忍心割爱!”
“你说什么?”黄衣老人大声地咆哮着。
“我说不忍心卖这匹马!而且,我也同样希望你能够珍惜你一年的收获——这一箱金子!”
老人呆了一下。
寇英杰点了一下头,苦笑道:“无论如何,你的慷慨以及对我这匹马的重视,使得我衷心地敬佩和感激,还没有请教大名!”
“我姓郭,名字你就不要问了,这一带人家都叫我‘采金人’,你要是高兴,也可以这么称呼我!”
“郭老先生是住在……”
“我当然不会住在这里!老实说我最讨厌这个地方,天气、人、风沙,我都讨厌!”他把那一锭黄金重重地扔到箱子里,重新把箱盖系好,似乎他心里包藏着一团火,随时都将要爆发出来的样子。
寇英杰反而感到了一些歉然。拒绝别人原本就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郭老先生,”他轻唤了一声道,“我实在很抱歉!”
“抱歉!嘿嘿……”老人回过头来,用着灼灼有光的一双眼睛逼着他,又道:“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倔强,固执,自以为有两手功夫,就什么人都看不在眼睛里!”
寇英杰怔了一下,刹那间,他忽然觉出眼前这个老人变了另外一副嘴脸,变得蛮不讲理的样子。
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伸出手指,指着寇英杰的鼻子道:“我是看得起你,才会出这么多钱来买这匹马,要不然……哼哼!”
寇英杰道:“要不然怎么样?”
“要不然,我真要想硬留下来,也不会是一件难事!”说完这句话,他负着两只手,冷着脸向寇英杰,显出一副冷酷无情,高不可攀的样子。
而这,正巧也是寇英杰最不能忍受的一副姿态。“很好!你老人家既然这么说,我倒要请教了!”他冷笑道,“我要看看你老人家要怎么留下我这匹马!”
老人家发出了像是山羊鸣叫般的一声长笑,他的神态益加的高傲,气焰逼人:“小伙子,要讲打,你差远了!不信你就来试试!”说完他把手里的洞箫向颈子后面一插,抬了一下双手,道:“来吧!我有一个打法,叫做‘三步跌’,你可以尝尝味道如何?”
寇英杰冷冷一笑,他是知道自己身手虚实的,由于昔年随同钟先生练武时,钟先生极为看重徒手相搏技击功夫,是以在这一门功夫上,他曾经下过苦功,他最大的长处是在一个“粘”字,换句话说只要和对方一接近了,敌人就很难脱得开身。他实在不敢相信,面前这个老人,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武功。
他再次地打量面前这个老人。霍然间,老人的气势,神态,却又是那般的不可轻视,诚然是虚实莫测的一个人啊。“倒看不出来你老也是练家子!寇某请教了。”
“好说,你就上吧。只是小朋友,我的话先说在头里,我这‘三步跌’的打法,很有点灵验,你必然大吃苦头,年轻人,火气旺……”他又发出了山羊般的一声长笑,带着调侃的,语气也十分托大地道:“我就算杀一杀你的威风吧!”
“我看未必。”说了这句话,寇英杰已挺身上步,叱一声:“看打!”
右足贴着地面出去,直向老人一双足踝上勾了过去。
黄衣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身躯岸然不动。
只听见“叭”一声,寇英杰的那只脚,结结实实地扫在了对方的足踝上。
出乎意外的是对方并没有倒下去,甚至于连痛也不曾呼一声。
反倒是寇英杰神色大变,一连后退了三步,只觉得这一脚不像是踢在对方的腿脚上,而是扫在了一堵石壁上,老人身躯称得上“固若磐石”,所幸寇英杰这一脚只用了五成力劲,否则只怕吃的苦头更大了。
老人果然是言出有信,就在寇英杰身子方自退出第三步的当口,倏见老者左足一分,已勾在了寇英杰胯下,向上一弹,一股力道发自其足尖上。
寇英杰想收势稳身已是不及,一个后仰的势子,摔出了丈许以外,“扑通!”一下子倒在了沙地里。
摔是没有摔着,可是却激起了他的一腔怒火。
在沙地里打了个转儿,寇英杰如同饿虎也似的扑了上去,可是说不出是怎么一回事,总之,就在他的两只手方一沾在老人衣边上的当儿,猛然就感觉出,由对方身上反弹出一股莫名的劲道。老人那只看来白净的瘦手,更不知是如何递出来的,只向外一伸一托,已拿在了寇英杰的腰眼上。那里,藏伏着人身的一处大穴——章门穴。
寇英杰方自觉出身上一麻。对方显然是手下留情,没有在他的穴道上下手。
尽管如此,寇英杰也不好受。
老人只在履行他的诺言,他算计着寇英杰扑上来的步法,正好在第三步上,心生意,意着形,形乃生力。
就这般寇英杰不明不白地又摔了出去。
这一次似乎比前一次要重了许多,寇英杰在地上骨碌碌打了一阵子滚儿,只摔得两眼发黑,金星四射。
“怎么样?我的话不错吧?”老人插着一双手,脸上弥散着从容不迫的笑意。
寇英杰霍地跃身而起,他已经不敢再轻视这个老人了,内里运了一口气,稳着步伐,向前迈了两步。
老人挥手道:“够了,再进一步你可是又要挨摔了!”
寇英杰大吼一声,腾身而起,直向着老人身上扑了过去,他连番失手挨摔,内心早已积了一腔怒火,这时再也不肯手下留情。
这一式“虎扑”势里,其实暗藏着“摩云手”的手法,只要指尖一沾着对方身子,必能将对方狠狠地摔个半死。
想象似乎永远与事实有一段距离,这一段距离,却又太大了一点。
老人站着的身子,显然如同鳝鲤般的滑溜,寇英杰的双手固然是搭上了,可是在他感觉里,那绝非像是人的身子,像是一条蛇,一条鱼。不知怎么一来,他的手可就滑开了。
更妙的是,老人弯曲着伸出的那只手,却又莫名其妙地托在了他的背上。
只听他低叱了一声:“去!”
意到力行,一股罡劲,猝然由他绵软白皙的手掌里吐出来。
寇英杰的身子,就像是一枚球般的高高地抛了起来,“扑!”一下子,又摔在了沙子里。
三次重摔都没有使他受伤,那是因为地上是厚厚的沙地,然而这一次老人却是有意要他吃点苦头,只见他身子一连在地上翻滚着,虽百十转亦不自停。等到完全静下来的时候,寇英杰已成了个沙人。喘息了半天,他才踉跄着由地上站了起来。
看起来这种摔法似乎有悖常理,可是当事人却心里明白得很。原来就在方才老人一拍之下,那股子力道已由对方手掌心里进入到了寇英杰的身内,圆滚滚,热烘烘的一团,在那团力道的催使之下,他才会身子滚个不休,直到那团内劲完全消散之后,他才能保住自己身躯的平衡。
由沙地里狼狈地站起来,他先前的一股锐气已打消了一半。老实说,他还是有点想不明白,对方这个老人的身手简直太神妙了,说得更泄气一点,刚才那一连三摔,摔得他还是糊里糊涂的。然而无论如何,他不得不佩服人家的身手高明。自己这身功夫跟他比起来,简直判若云泥,说得实在一点,简直是连人家的身边也沾不上。
老人背负着双手,只是微笑地看着他,在寇英杰来说,这是一种莫大的侮辱,他万万难以忍受。
“小老弟!我知道你心里还是不服气……好吧!”老人扬了一下双手,冷冷地道:“你不是有把刀吗!来吧,我管保你还是连我身边都沾不上!”
“这可是你说的?”
“当然是我说的,你就撤家伙吧!”
寇英杰咬了咬牙,道:“好!”手掌向腰里一探,流光一颤,铮然作响声中,那一把外形甚为别致的如意软刀已经攒在了掌心里。一心想着要泄愤雪耻,可就顾不得刀下难免伤人的这个问题:“老先生,兵刃无眼……”
才说了半句,对面姓郭的老人已摆手笑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要你这么做的,你大可放心,真要是我死在了你的刀下,那怪我不自量力,绝对怨不得你。不过,这一阵你要是再输了……”
寇英杰说:“这匹黑水仙宝马,听凭你任意牵走!”
郭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小小年纪,说话不加深思,你放刀过来吧!”
在他说话的当儿,寇英杰早已蓄好了势子,对方话声一落,他身子已电也似的凑了过去。
掌中刀“飕!飕!飕!”一连三刀,三刀连成一气,无疑是经过他一番深思熟虑之后的安排,真当得上是快、准、狠三者兼具。
在姓郭的老人面前,似乎他早已注定了失败的命运,拳脚固是不敌,兵刃亦复如此。
郭老人只是适当地变幻着他站立的位置,甚至于他站在沙地里的一双脚,连动也不曾动一下,然而诚然如此,他足踝以上的身躯,却是曲扭变得那般灵活,以至于寇英杰如此快迅的三刀俱都落了空。
寇英杰惊心之下,刚想再施杀手的当儿,郭老人冷笑一声道:“算了吧!”
一只软绵绵的手掌已经拍在了他左胁之下,微微向外一送道:“去!”
寇英杰偌大的身子,球也似的,又弹了起来。同时间,老人一只右手趁势翻起,蝴蝶穿花般的灵巧,向外一搭,已经贴在了寇英杰的刀身之上,顿时间就像有一股电流般的罡气突地通入刀身。寇英杰只觉得那只持刀的右手上一阵子发麻,同时掌心一阵子炙热,那口如意软刀已脱手而出。
他落下的身子是一个前跄之势,一头扎在沙堆里,弄了一头满脸的沙粒。等他回过身来时,却发觉到对方仍然站在原处不动,自己那口如意软刀正捏在对方右手“拇”、“食”、“中”三根指头上,银蛇般的颤动着。寇英杰只觉得头上一阵子发热,身躯一晃,坐倒在沙地里,惊、愧、羞、惧,一刹那万念交集。活了这么大,江湖里会见过的高人着实不少了,然而翻遍了记忆深处,简直就没有一个人的身手,能够与眼前这个老人相颉颃。
对方这身功夫,足可当得上“神乎其技”四个字,寇英杰一向都以为自己这身本事蛮不错了,今天拿来与对方这个郭姓老人比较之下,简直是一天一地,其间距离不足以道里相计。什么话也不须要多说,也再没脸跟对方动手了!
只是这么大的人,要当面向对方出口讨饶,那可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办到,死也办不到的事情。长长叹息了一声,他深深地垂下了头,什么话也用不着说,也没什么好说的,事实摆在眼前,不容你不服气,眼前老人诚然当得上是一个风尘中侠隐类的人物,应该是属于“异人”的那一种人。忽然,他内心潜生出一番敬意,一种“心悦诚服”的由衷敬仰。
面前银光一闪,那口如意软刀正好插在了脚前。“小伙子,你可服气了?”郭老人仍然是那种调侃的口吻,然而他眼神里却隐约地现出一种智光,这种眼光足可看穿一切,洞悉寇英杰内心的思维。
“老前辈神技惊人,小可心悦诚服!”一面说,寇英杰由地上爬起来,把刀插入腰套里,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毕恭毕敬地向着郭姓老人深深一拜。
老人湛湛目神兀自逼视着他,抬起一只手,他轻轻捋着颔下那绺子山羊胡子,倒不折不扣地受了他的大礼。
一刹那,他那红润的面颊上,变幻出一片异彩,同于头顶上呼啸的长空,波谲云诡,令人难以猜透!
寇英杰直起腰来,正色朗声道:“小可不知自量,自取其辱,老前辈不要见笑,”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无限遗憾地扭过头来看了一眼那匹他所深爱的坐骑,“这匹黑水仙已经是老前辈你的了,你老人家牵它去吧!”
郭姓老人微微点了一下头,道:“你这么说就对了。”说完拍打了一下身子,缓缓走过去。
寇英杰用无限依依的目光跟着他,内心浮起失去的痛苦,他几乎不忍心再看下去,不忍看着老人牵走他的爱马。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出于他意外的,老人并没有走向那匹黑水仙,却是到了他自己的那匹双峰骆驼跟前去,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按驼背,他身子已纵起来,四平八稳地坐在了驼背上。寇英杰怔了一下,赶上一步道:“老先生,这匹马……”
郭老人冷冷一笑道:“孩子,你又错了!”他一面解着系在骆驼头上的丝绦,一面打量着寇英杰道:“我并没有说白要你的马,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
“可是,你老人家刚才还要用整箱金子来买这匹马。”
“那是刚才的事,小兄弟!天底下每一件事都会变的!现在我忽然又改了主意了。”说完他抖了一下丝绦,骆驼就起步前行。
寇英杰呆了一下,赶上一步,道:“老前辈!”
那老人没有再回头。
漠地里大风狂飙着,漫天风沙里,叠入老人踽踽的孤独背影。
寇英杰一刹那间内心翻起了无比的感受与激动,就在这时他耳边响起了老人如断如续的口音,那是一首诗——“我今南行七里桥,为践故人走天郊;三日之后黄昏渡,再图西风马上交!”
郭老人顺口吟出的这首诗句,虽是出声不大,但是吐字清楚,每一个音阶都清楚地送进了寇英杰的耳膜之内,显系内功中“千里传音”之术。
寇英杰心里惊了一惊,在回味对方这首诗句涵义的当儿,老人的“沙漠之舟”可就去远了。
诗句的涵义至为浅显,就连文学造诣并不深厚的寇英杰也能会意。那个郭姓老人,明显地告诉他说,他此行将要往七里桥去会晤一个故人,三天以后返回,那时候希望寇英杰能在一处渡口等,二人再定深交。
等到寇英杰把这四句诗的意思悟解之后,内心不禁涌起了一阵狂喜,再向老人去处看去,但见大风呼啸的沙漠已成混沌一片,哪里再有老人的身影,原本的一腔怅恨自愧。现在却改变为无限的怀念了。憧憬着老人的风采,以及他那出神入化的身手,真使他内心兴起了不能休止的激动与遐想。
郭老人诚然是芸芸众生中一个不可多得的奇人,一个风尘里的异人侠隐,果然要是能得其垂青指点,必将受益不浅。这一次邂逅实在算得上离奇,对于郭姓老人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力,他自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然而郭老人那种不恃强凌人的风范,却更属难能可贵。
他分明钟爱着寇英杰的那匹宝马黑水仙,也曾甘心出重金以购,然而当他获知寇英杰也同自己一般的深爱着这匹马时,他竟然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甚至于寇英杰自愿双手送上,他也不再思染指,这就是一种难得的侠士风范。
坐在沙地上背倚着沙丘,寇英杰憧憬着老人的高风亮节,禁不住再次油然生了敬意。
这片沙漠,在以往的日子,他也曾来过许多次,却不曾见过老人的影子,甚至于从来也不曾听人说起过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具有如此武功,如此神出鬼没,雍容器度的人,似乎不应该这般默默无闻,这一点是寇英杰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
他实在很累了!
外面虽是漫天风沙,几乎有天摇地动的倾势,然而这方寸之地的沙丘背后,却独能享受一片宁静。由死者那个瘦削的身子上,揭下了那块完整的熊皮大氅盖在身上,他兴起了浓浓的睡意。
然而,就在他眼睛将闭还不曾闭起的刹那,目光掠处,却发现一件奇怪的物件。那是一盏闪着莹莹白光的水晶瓶,似乎瓶颈部分还联系着一条细细的银链子,像是女孩子家悬挂在肉身的一件小玩饰,却是十分珍贵可爱。
它静静地搁置在沙地里,映着天色闪闪放光。寇英杰弯身站起,走过去拣了起来,只觉得入手犹有余温,像是刚才脱离人身。他心里一动,忖道:“一定是那个郭姓老人走得匆忙,遗落下来的东西!”
是一个大小相同拇指,比拇指稍大一点的小小水晶瓶,细软精致的一条银链子,巧妙地洞穿过瓶颈部分,果然是供为佩戴装饰用的。寇英杰好奇地在手里把玩着,只见那晶瓶雕磨得珠圆玉润,十分可爱,瓶侧有四个凸出的阳文,刻写着“明艳动人”四个小篆,另有一行更小的蝇头小字雕刻着“千里父相思”等字样。寇英杰不经意地把晶瓶倾倒过来,顿时他发现到一件新奇而有趣的事情。
只见小小的水晶瓶面上,像是浮现出一片蒙蒙的雾光,似有某种乳白色的液体,由瓶内漫过。就在这层白蒙蒙的雾气完全澄清之后,瓶面上顿时现出了一个女子的全身形象。那是一个长发,带有几分稚气的明艳少女形象。
寇英杰的目光,顿时就被瓶上佳人那股绝色的风华深深地吸引住了。
的确是世所罕见的一个美女。长身玉足,明眸皓齿,朱唇厚薄适度,尤现出少女的风情万种,那是人见人爱的一个年轻姑娘。
虽说仅仅是出自匠工细心雕琢,而涂以颜色的图像,可是足足可以称得上“精心杰作”四个字。
画中少女穿着一袭大红的紧身衣裤,近胸以上却披着一件百雀彩羽的小坎肩,长发随风,与肩后的剑穗共同漂浮着,说不出的一种娇野不羁,我行我素的任性姿态。
太美了,美得有点使他爱不释手。
当他再把晶瓶倒过来时,瓶面上又自浮现出一片茫茫的雾气之后,瓶内佳人随即消失,看上依然透剔晶莹,不着丝毫痕迹。
这般巧妙设计的一件饰物,即不以该水晶瓶本身价值,仅就晶瓶内那番雕刻,着色,已足可抵万金之数;主人如果抛开世俗金钱价值观念,作为随身携带以慰相思的一件物件,那诚然更是“无价之宝”了。
瓶上“千里父相思”那五个小字,不啻说明了瓶内所雕刻的那个绝色少女,与老人之间,大概是父女的关系。从而推想,这个郭姓老人该是如何疼爱着他这个女儿,以至于浪迹天涯之时,犹不忘携带着以慰对爱女的思恋之情。这番父女的真情,虽只是一种推想,却极合情理。
寇英杰自幼失怙,缺乏亲情关爱,此刻睹物思情,憧憬着老人的爱女深情,一时深有感触。他暗自责怪着老人的疏忽,竟然将这样不该失落的一件物件失落了。不过他转念一想,好在三日后对方尚约了自己见面,那时正可亲手交还,为恐遗失,他就将这个晶瓶系在颈项上,贴肉藏好。
怅看了一天风势,一半时还不会停下来,他实在疲了。
那匹黑水仙徐徐走过来,唇间不住地打着噗噜,却也有些倦了。
寇英杰拉过了马缰,以之系缠在手腕上,随即拥着那袭熊皮大氅,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风势好像早已停了,寇英杰只觉得一只手被用力地摇动着,耳边且响起了马鸣的声音。寇英杰蓦地睁开眼睛,才发觉到天已经黑了。这一觉睡得时间可真够长,他张皇地站起来,四下看了看,天空是一片暗灰色,无数繁星点缀在初夜的穹苍里,且月色亦显得分外明媚。阵阵的冷风袭过来,使他觉得遍体如冰,冷飕飕的,幸亏还有这一袭熊皮大氅,否则还真有点挺受不住。他匆匆由马鞍革囊内找出了一份干粮,胡乱地吃了一些,便翻身上马。
那匹黑水仙似乎早已养足了精神,渴望着放蹄一奔,以解除身上的寒冷。寇英杰方一翻身上马,它已迫不及待地放蹄奔驰起来,此番奔驰较之先前又是不同,诚所谓“人有精神马又欢”,这匹黑水仙一经放开了四蹄,真好比脱弦之箭,速度之快,几令骑在它背上的寇英杰亦不禁为之骇然,当真有“日月千里”之速。
月上中天时分,寇英杰发觉到已出了这片沙漠,横在他面前的,是一处长长的溪水。夜月之下,水质清碧,明晃晃的水面,像闪烁着鳞甲蜿蜒前游的一条巨蟒。
这条河是锡林郭勒河的一道支流,其源头发源处,正是颇负盛名的萨尔湖,溪流的两岸,沃野宽阔,是有名的牲畜放逐牧野。
寇英杰翻身下马,在溪内掬了些清水饮用,听令坐马嚼食着溪岸的野草。就在这时,他耳中听到了一些异声,在淙淙流水声以外,他听见了一些串铃的声音,乍听时很像走方郎中手里的那玩意儿,其实却是扣结在牲口颔颈上的响铃。原先只不过是很模糊的一种声音的意识,不过转瞬的当儿,那种声音已变得十分清楚,显著而错综。
所谓“错综”那是因为听见了别种的声音——蹄声。
在这边荒地方,任何一种非大自然的声音,都算得上“特殊”二字,也都足以惊人,在这个环境里,自然而然也就变得很敏感,一点点奇怪的声音,都会使人很惊觉而加以留意。寇英杰直起身子来,顺着面前这道源远流长的溪水极目望过去,他不禁微微吃了一惊。
老实说,在这个穷荒僻壤的地方,这么大规模的马阵是很少见的。一共来了多少匹马,一时还弄不清楚,不过第一批八匹坐马,却已经清楚在目。
八匹大概同属于一个颜色——黄色的骏马,并成一横列,以同样快的速度,践踏着溪边松软的浅草地,风驰电掣般的疾快,刹那间已临近前。
如非是八匹马的颈项上,都拴着一串醒目银铃,单单只凭蹄声,那是不易听出来的。
此刻,那些串铃声非但清楚在耳,甚至于已有些震耳了。月光之下,八匹同色的骏马上,各自端坐着一个十分魁梧的汉子。
八名汉子,看起来几乎是同样的高矮,也是同样的姿态,同样的衣着。
每人一袭缎子的箭祆,那是一种关外不常见的衣服式样,前大襟一角拉下来,露出祆里子,老大的一块皮裘。
八个人脸上也都扎着同样色泽的一根丝绦,夜色里,寇英杰虽然看不清楚是什么颜色,猜想大概是紫色的,缎质的衣料,映着月色闪闪生光。
寇英杰同时也注意到,在他们每人坐鞍之前,各悬着一口细长微微弯曲的长刀,刀的式样,甚至悬挂的地方也完全一致。
在寇英杰惊奇的注视之下,这一拨八匹健马,已自眼前风驰而过。那是很雄迈,整齐壮观的一列马步。与其说马步的划一令人惊讶,不如说马上人的精神划一更令人惊异。
八个人不如说八“尊”人来得恰当,因为这些人看上去简直就像木头雕刻出来的一样刻板,八双锋利的眸子,只注意着前方。他们岂能会没有发觉到寇英杰这个人的存在?只是却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就在寇英杰无限惊异的眼光尚未离开这八骑人马背影的一刹那,他耳中却又听见了第二拨马蹄的声音。
第二拨是四骑人马,马色大概是枣红色的,马上人的衣质,同样属于缎质,只是色泽较浅,每人头上多了一顶同样色泽的风帽,帽后飘着长长的两根帽翎,月色下十分潇洒。
这四匹马同先前的八匹马一样,风驰电掣地由寇英杰面前奔驰而过,给予寇英杰的感觉,只是惊鸿一瞥,除了惊奇以外,什么都来不及思索。
然而当他再回过头来时,情形就更不一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面前又出现了两匹马,和一辆闪烁着金漆光泽的彩车。两骑人马,连同着这辆双辕二马的金漆座车,就在寇英杰回过身来的一刹那,已近眼前。
首先映在他眼前的是马上一双神秘男女,男女二人,各人跨骑在一匹雪白的骏马之上。这两个人可不似先前那两拨人马那般的刻板,也许是他们身负的使命远较前行各人为重,或是身份不同。总之,就在他二人方一发觉到眼前寇英杰这个人时,两个人情不自禁地同时扣勒住马缰。两匹奔驰正疾的坐马,陡地收蹄,就地里打了个圈子,牲口不住地打着响鼻,马上男女四只明锐的眸子,已经目不交睫地盯在了他的身上。
寇英杰也因为这样,才得较为清楚地看清了对方,显然是两个不同凡俗的人物。
骑在左侧马上的那个男的,一身重裘,皮衣皮帽,月色下略可看出他生就一双浓眉,眼睛虽不大,但是内蕴的精光,却有灼灼逼人之势。这人大约三旬左右的年岁,略嫌过长的一张面颊上刻画着精明、自负、粗犷,即使不说一句话,却也豪气袭人。
至于与他并骑一侧的那个少女,显然却又具有另一种不同的风华气质了。因为她是个姑娘家,寇英杰不好意思太仔细地打量她,可是看上一眼总是难免的。
很标致的一个女孩,二十岁也许多一点的芳龄,白莹莹的一张脸,包裹在一袭连头带身的狐裘里,那么清秀而微微扬起的一双蛾眉,衬托着其下碧海也似的一双剪水双瞳。她身材很高,骑在马上并不比那个男的矮多少,细细的腰肢上因为多扎了一条银色的丝穗子,虽是狐裘,亦显不出丝毫臃肿。
随着她撩起的纤手,揭下了头上的那顶连衣皮帽,一蓬秀发,云也似的披了下来。她单手接着马缰,让胯下健马绕了个快速的圈子,人马已偎到了寇英杰正前方站定。
就在这一双白驹突然定身的当儿,身后的那辆金漆马车,在车把式稳重熟练的收缰式子里,也停了下来。双方距离,约在三丈左右。
寇英杰倒不禁为这突然的举止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抬起头,正好接触到正面少女那双水汪汪的眸子。带着三分盛气,七分娇嗔的模样,她瞬也不瞬地盯着看他,拿在右手上的那支双股小皮鞭,很可能随时都会向着寇英杰抽下来。寇英杰可不愿再惹这个麻烦,像是理屈似的,又往后退了一步。
马上少女原本像是要发火的样子,不知怎么回事,在她目睹着寇英杰这副老实样子的时候,无形中竟然把原先那股子毫不讲理的气消下了一半,却又并不太甘心,把一只手叉在腰肢上,一副欲罢不休的神情。
寇英杰心里怔了一下,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错事,值得对方这副样子地打量自己。
马上少女绷着那张清水脸:“你这个人是干什么的?”
“我?”
“当然是你,”她说话时候嘴角牵动着,很俏皮的样子,“难道我跟我自己说话?”
寇英杰怔了一下,不太乐意地道:“我是走路的。”
“废话!”说时她霍地扬起了鞭子,却是没有真的抽下来。
这时候一旁的那个男的,忽地带过缰来。只见他浓眉一挑,盛气凌人地怒视着寇英杰,冷冷道:“半夜三更,你站在这里干什么?见了前行的马队,怎么不远远地避开,你想死么?”
寇英杰不由得一时气往上冲,可是转念一想,一路上自己惹的事实在也够多了,再者对方看来声势不小,何苦再生意外?这么一想,他就吞下了这口气,冷冷笑了一声,往后又退了一步。
马上汉子怒声呵斥道:“是谁要你来的?说!”
寇英杰“哼”了一声,道:“笑话,这条路莫非只有你们来得,我就来不得么?”
浓眉汉子一声叱道:“你是想死!”死字出口,一只右手陡地抬起,箕开的五指,像是一只巨大的鸟爪,凌空向着寇英杰身上击过来,顿时之间,空中响起一股尖锐的急啸之声。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另匹马上的长发少女忽然一声叱道:“不可!”她陡地翻起一只手,电般的疾快,就在那浓眉青年的手势方才击出一半的当儿,已抢先搭在他的腕子上。
浓眉青年吃她这般的一阻,那只手霍地改为向下一沉,空气里猝然响起了一股尖锐的风声,竟把地面上一层泥沙刮起来,“刷拉拉——”溅洒得半空都是。
那剩下的一半股掌力,虽是后继无力,却也其势可观,呼啸一声,直由寇英杰右肩侧硬扫了过去。
寇英杰身子晃了晃,一连退后了两步,虽是隔着厚厚的一层皮裘,却也使他觉得右肩上像是刀削了一般的疼痛,由此而视,对方青年掌上功力,该是何等惊人?一股无名之火,陡地上冲直起,寇英杰一撩大氅,甩上肩头,正待发作的当儿,却闻得一声轻咳,传自较后的金漆车座之内,并有一物件击敲着车壁发出“砰砰”之声。
“孟能,你过来!”声音发自车厢,虽不亮亢,却吐字清楚。
那个浓眉青年甫一闻声,顿时面现肃然,恭应了一声“遵命”,随即带马过去。只见他一径来至金漆马车前翻身下马,双手抱拳道:“父亲有什么吩咐?”
车厢内传出一声冷笑道:“来前,我是怎么关照你们兄妹的?你在跟什么人说话?”
“这……”浓眉青年回看了一眼,道:“是个无关紧要的闲人!”
“既是闲人,何必啰唆,任他去吧!”
“孩儿只是有点奇怪,想查问一下他的根底……”顿了一下,他才又道:“你老人家既然这么说,就任他去吧!”说罢抱拳一揖,翻身上马。
车内人道:“慢着!”
那个叫“孟能”的浓眉汉子忙自又跳下马来,应了一声:“是!”车内人道:“眼前是什么地方?”“总坛第十一区,锡林旗部!”“是谁的管区?”“这个……待孩儿查看一下!”说罢他回头,向着身后那个马上少女招呼道:“小薇,你来一趟!”马上少女应了一声,那双妙目在寇英杰脸上转了一下,似嗔又笑地白了他一眼,遂带过马头,匆匆来到了车前,翻身下马。浓眉青年道:“爹问这块地方,是谁的管区?那张羊皮铁令图可在你身上?”
“在!”长发少女答应了一声,探手由身侧豹皮革囊内取出了一张羊皮,打了开来。浓眉汉子即由身上取出千里火,迎风一晃,亮出了尺许长短的一道火苗子,兄妹借着火光的照耀,齐向那张羊皮铁令图上参阅。
寇英杰停立一旁,反倒是冷落了。他原想就此抽身,可是眼前这一切毋宁说引起了他极度的好奇,这伙子人到底来自何处?欲奔哪里?他们是些什么人?车子里坐的那个人,又是什么人?这一切的一切,在在使得他感觉到奇怪,一时反倒不想离开了。趁这个机会,他打量了附近一下,才发觉到前行的马队俱都远远地停下来,月色下,清楚在目。寇英杰再向金漆马车后方打量,才发觉到车后某距离处,亦有两拨马队,其人数式样一如前行马队一般无二。
这种阵势,在冷寂的边荒沙漠地方,可以说极为罕见,即使是附近蒙旗亲王出巡,亦不见得有此排场。寇英杰不禁有些怀疑来人系官场中的当今大员了,可是却又不像。他心里正自匪夷所思,胡猜乱想的当儿,却见眼前兄妹已收起了那张皮图及千里火。
那个浓眉青年随即抱拳恭声道:“孩儿已查过了,这地方确属总坛第十一区,应该是‘小五龙’的地盘。”
车厢内那个人冷冷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了,哥儿五个来了没有?”
浓眉汉子跨出去一步,四下打量了一眼,道:“还没有!”他退回来冷笑一声道:“好大的架子,请示父座,是不是要召见他们问话?”
车中人道:“欧阳天一向恭谨,岂能有此疏忽,况且事先已有指令给他,放火雷箭,即召他们来此回话!”
浓眉汉子应了声:“遵命!”随即匆匆向马鞍上取用物件。
一旁的寇英杰在一听见小五龙这个绰号时,已不禁心中一动,再听见欧阳天这个名字时,更由不住怦然而惊。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个骑骆驼的郭姓老人曾告诉过他,自己杀死的那五个人正是“小五龙”,其中那个身披熊裘大氅,施展判官笔的为首匪人,也就是欧阳天其人。这么一想,他立刻又联想到那老人曾说过小五龙背后的厉害靠山那句话,他顿时对于车内那个人,有了一个概括的认识。起码有一点可以认定,那就是来人绝不是官场中的人物,多半是黑道江湖中的一个极厉害的魁首人物,至于这个人到底是谁?却又不是他所能想象的了。
这些念头,说来紊乱,其实在他脑子里只不过如石火电光地一闪而过。
即见那浓眉青年已由皮鞍内取出一样物件,夜色里寇英杰因距离较远,看不真切,看上去仿佛像是一个筒样的家什。只见那个浓眉青年拿到手中,向空举了一下,即由其内“吓”的一声,连同着一溜子火花,喷出了一道朱红色的刺目火光,看起来就像是正月里玩的冲天火炮一样,而且更能射高。
眼看着夜色里,这道火光足足射起有数百丈高矮,在空呈垂直上升,在上升的过程里,并且发出一连串的爆炸声,如此保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自消失。浓眉青年接连着又发出了两枚,才把那个发射喷筒收起来。
寇英杰不想距离他们太近,再者又恐自己新得的那匹爱马黑水仙走失,乘这个机会,他悄悄走到爱马身边,翻身骑上。骑在马背上,他向这边打量着,反倒觉得看得更清楚,而且有一个好处,随时可以策马离开,凭着这匹黑水仙的脚程,只怕在场各人谁也无能追上。心里去了一层顾虑,他乐得作出一副清闲的旁观姿态,向着这伙子人远远注视。
现场沉寂无声,只有牲口打着响鼻,和刨动蹄脚的声音,夜风嗖嗖,衬托着一天寥星和那弯静静的流水,现场气氛,更似有说不出的肃杀。
金漆车厢内的人不再说话,马上的兄妹二人已似有不耐之色。那个长发少女偶尔扭过头来,向着寇英杰瞟上一眼,目光已不似先前的凌厉。
远处沙漠,在如银的月色里,轻泛着点点磷光,天地交接处的那道长弧状的分界线,却是紫灰色的,有一片蒸腾,弥空而起的彩气,缓缓地移动着,面向着溪水,你会发觉到这番景致太美了,也就是世人所传诵的“海市蜃楼”那般说法了。这片静寂的气氛,忽然被一声嘹亮的马嘶声所破坏了。
循着各人的目光望处,远处漠地里扬起了一片灰沙,两骑快马,正自飞也似的向着这边疾驰过来。不过是转瞬的工夫,已奔临近前,马上两个人,不待坐骑站稳了,即滚鞍下马,张皇地奔向金漆坐车前。其中一个留有绕口黑胡子的人,向着马上兄妹二人深深打躬,恭声道:“总座车辔金驾已到,卑职等迎接来迟,万请少君小姐不要怪罪才好!”说时二人已扑地跪倒,深深地拜了几拜。马上浓眉青年大剌剌地道:“欧阳天他们哥儿五个怎么没来?”
“启禀少君,”那汉子伏地战瑟道,“欧阳天大哥与四位兄弟,已相继遇害,尸体才经发现,在五里风沙漠地里,属下等正自纠合残余弟兄,目前正在缉拿凶手。”浓眉青年呆了一下,冷冷地道:“你二人叫什么名字?”
“属下尉迟田!”
“曹金虎!”
“候着!”浓眉汉子随即转向车厢回话。
这一次话声很低,不要说寇英杰听不见,只怕就是车厢一旁,除去当事人以外,其他人谁也听不清楚。车中人似乎用“传音入秘”的功力,在与那个浓眉青年答话。即见那浓眉青年转向伏在地上的尉迟田与曹金虎道:“总坛问你二人可曾接到了由总坛快马发出的命令?”
“这个……”那个叫尉迟田的汉子叩头道,“接……到了……七天以前已经接到了!”
“命令是怎么说的?”
“这……个!”
“说!”
“是!”那汉子跪直了身子道:“总坛训令,要边地十一区在三天之内集结成连锁阵营,随时听令总座手令行事!并负责肃清这一带地方,不许有任何外人涉足!”
马上青年冷笑了一声,道:“那么,你们可曾做到了?”
跪在地上的二人,由不住地打了一个哆嗦。那个叫曹金虎的汉子,顿时抢白道:“回少君的话,属下二人只是听欧阳天大哥命令行事!”
马上青年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么说,连总坛主的命令,你们也敢不遵了?”地上二人顿时脸色大变,连连叩起头来。“属下天胆也不敢违抗总坛命令,只是五位当家的忽然遇事丧生,一时乱了章法!”那个叫曹金虎的人还在拼命地解说,老大的两个人,居然像小孩般的哭泣了起来。
骑在马上,远远注视的寇英杰看到这里,心里不禁大为不解,由伏地二人啼哭的模样看起来,似乎将有什么惩罚要加在他们二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