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底牌
冉刻求困惑不解。
他目前只知道这个李八百心机极深,所想的每一步均是阴险毒辣。比起李八百来,他以前骗别人的把戏都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不过,他不认为孙思邈会受制于李八百。
可李八百为何这般自信满满?
他有什么底牌?
孙思邈虽还坐在椅子上,可看起来已没那么舒服,他感觉又有个笼子扣来,只是这次却没有那么轻易脱离。
他现在绝非孤身一人。
“你可以把我捧到陈国庙堂,当然也可以把我摔到牢狱。”孙思邈终道。
“不错。”李八百直认不讳,“你今晚斗得过王远知,荣华富贵转瞬到手,但失去也容易。”
孙思邈缓缓道:“可你应知,我不是对荣华富贵有兴趣的人。”
李八百淡淡道:“你当然不是,可你也有弱点的。”
孙思邈笑了,接道:“不但有,而且很多。”
“你最大的弱点就是心太软。”李八百缓缓道,“据我所知,你从出生到现在,不要说杀人,就算狗都没宰过一只。我真难以想象,你这样的人竟也能练出绝世的武功。”
冉刻求大为错愕,倒从不知道孙思邈还有这等故事。
孙思邈微笑道:“这倒没什么奇怪的,练武伊始本来就是为了强身,却不是为了杀人。昔日禅宗始祖达摩面壁传功,不也只是为了强身健体,普济众生?”
李八百一拍桌案,喝道:“说的好!兄弟这些日子来,终于发现,孙兄其实也和达摩一样,从昆仑出来,也是普度众生来的。”
“阁下过誉了。”孙思邈叹了口气。
“因此孙兄绝不会见死不救的。”李八百眼中闪过分诡异,着重道,“更不会对身边的人见死不救,这点不用质疑。”
孙思邈道:“阁下这么肯定?那你有病的话,不妨来找我看看。”
李八百哈哈一笑:“兄弟身体还好得很,有病的却是孙兄身边的俏佳人。孙兄难道没有发现,这里少了一人吗?”
“慕容晚晴?”冉刻求心中一沉,失声道。
他这才发现,慕容晚晴本应该和孙思邈在一起的,但慕容晚晴一直不见,难道说,她落在了李八百的手上?
李八百大笑道:“连这小子都看出慕容姑娘是孙兄的良配,孙兄想赖都赖不掉了。”
“怪不得张裕不在,想必不是埋伏在外,就是看着慕容晚晴了?”孙思邈推测道。
“张裕虽沉默寡言,但素来也喜欢成人之美,只等孙兄一答应为我们除去陈顼,就会把慕容姑娘完好奉上。到时候孙兄佳人在畔,双栖双飞,想想都是让人流口水。”
李八百说得唾沫横飞,眼眸中绿意更盛。
“你放屁!”冉刻求忍不住道,“先生绝不是那种人!”
他向孙思邈使了个眼色,意思就是让孙思邈先发制人。只要能擒住李八百,就不用受人威胁。
孙思邈却还是动也不动。
李八百道:“你不必那么急于肯定。很多人自以为了解,其实永远不明白别人想什么,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怎么想的。”
冉刻求一怔,正琢磨他话中用意的时候,听李八百对他道:“孙兄到现在还不动手,其实不但为了佳人,也是为了你。”
“为了我?为了我什么?”冉刻求大惑不解。
孙思邈还是坐在那里,望也不望冉刻求,但眼中已有分怜悯之意。
“因为他知道你不姓冉,而姓张的。”李八百一字字道。
冉刻求差点跳了起来,失声道:“你……你……”
李八百截断道:“你不叫冉刻求,本叫张仲坚,是江南首富张季龄之子!”
冉刻求顿时脑海中一片空白,晃了两晃,嗄声道:“你……如何知道?”
这是个秘密——他一直隐藏的秘密,他一直为之刻骨铭心的秘密!
他叫张仲坚,张季龄之子——江南首富的儿子。
可他一直流浪江湖。
他不知为什么会这样,不知为何会被父亲遗弃。无数个深夜难寐,翻来覆去想的都是这个问题。
他发誓要做富豪,并非是因为贪财,也不是对贫困的畏惧,而是想要争一口气,想有朝一日到了父亲的面前,居高临下地质问他一句,一解多年的怨气。
他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来了,或许因为他只想偷偷见见父亲。可他却从未想到过,这个他一直隐藏的秘密,竟被旁人轻易戳破。
破得彻底!
李八百见冉刻求失魂落魄,补充了一句:“我身边的这位,就是你的父亲。孙思邈不敢动手,只怕我会马上杀了你的父亲,让你们阴阳难聚。”
冉刻求如受雷击,瞠目向张季龄望去。
他虽知这是张府,但从未想到过,这样一个平凡朴素的人,会是什么江南首富!
张季龄终于抬起头来,望向了冉刻求。
冉刻求想过千万遍父子重聚的场面,只以为自己会毫不犹豫地对父亲唾骂,可望见张季龄斑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容,一时间竟鼻梁酸楚。
他们毕竟是父子,血浓于水。
张季龄居然很平静,他看着冉刻求,如同望个陌生人一样,许久许久,才道:“你原来长这么大了。很好。”
他很客气,对着多年未见的儿子,并没什么激动,也不像有什么话要说,看起来又要垂下头去。
冉刻求却再也忍耐不住,嗄声道:“为什么?”
不闻回答,冉刻求上前一步,叫道:“你当年为何要丢了我?”
这是他多年来一直想要的答案,问出来的时候,不仅有愤怒,还有酸楚。他以为父亲会内疚,以为父亲会激动,他并没有企盼太多,或许只要能看到父亲的一丝懊丧和悔过,他心中也能好受一些。
可张季龄什么都没有,冉刻求那一刻怒火勃发。
张季龄脖颈有些僵硬,终究没有垂头,平静道:“我嫌你出生的时候,长得太丑。”
冉刻求一怔,双拳紧握,忍不住倒退了一步,像要笑,可表情比哭都要难看。
“这就是你给我的回答?”
“是。”
冉刻求伸手扶住了窗棂,几乎用尽全身的气力才能站得住。他突然大笑了起来,他笑得鬼哭狼嚎、撕心裂肺,几乎笑得就要喘不上气来,这才道:“先生,你说有趣吗?”
孙思邈还是安坐不动,可目光中透出悲哀之意。
这件事非但无趣,甚至可悲,任凭他本事绝顶,却也很难帮手。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想别人为何会有父母,我却被父母抛弃。”
冉刻求笑中有泪:“我千百次地问自己,我需要一个解释,可原来这个解释那么地有趣!”
张季龄神色木然,可衣袂已无风自动。
冉刻求终于止住了笑:“先生,他不是我的父亲,你也不用再管我了,你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他竟奇异地恢复了平静,只是一字字说出来的时候,嘴角竟都溢出鲜血。
或许哀痛莫大于心死。
李八百突然笑了起来:“张仲坚……”
“不要叫我张仲坚!”冉刻求咬牙道,“我不姓张!”
李八百目光闪烁:“其实你误会你的父亲了。”
“你又知道?”冉刻求咬牙道。
李八百哂然笑道:“我当然知道。傻小子,你父亲这么说,不过是为你好。孙先生,你说是不是?”
“不是!”
说话的却是张季龄,他似乎用了全身力气说出这句话,周身剧烈地颤抖。
冉刻求一怔,本是死灰般的心终于感觉出了什么问题。
孙思邈叹了口气,缓缓道:“李八百,看起来你知道的真不少。”
李八百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水,淡淡道:“当然,我若不知道,怎敢孤身来此和孙兄摊牌?张季龄本是张裕的大哥——龙虎宗的高手,张仲坚……不,冉刻求这么算来,也属于天师六姓之中,我怎么会不加以关注?”
冉刻求一震,突然想到张裕要收自己为徒一事,倒不认为李八百是无稽之谈。
“只要是天师门下,兄弟我都会关心的,谁让兄弟心热呢?”李八百含笑道,“因此,兄弟费尽心思,终于查到了当年的真相……张仲坚……哦,是冉刻求,你要不要听听?”
他也不等别人回答,又道:“这件事说穿了,简单。张季龄一直是被斛律明月控制,他不想让儿子也卷进来,因此为了儿子好,这才狠心丢了儿子。”
冉刻求心中一震,难信这种说法,却又相信这说法是真的。
他实在想不通父亲为何会和斛律明月扯上关系,但如果张季龄真是龙虎宗的人,那还有什么事不能信的?
“或许不应该说张季龄丢了儿子,只能说他将儿子偷藏了起来。”
李八百补充道:“可我也没查出哪里有了差错,反正张季龄藏起来的儿子突然就丢了,一直流浪江湖,变成了冉刻求。冉刻求却一直以为父亲丢弃了他,因此怀恨在心,却不知道他父亲一直在找他,只是找不到而已。”
仰天打了个哈哈,李八百道:“可冉刻求无论姓什么,这张脸就是张家的脸,若加上满脸胡子,嘿嘿……活脱脱的就是天公将军张角,这点谁都无法否认。”
冉刻求周身颤抖,虽还是一知半解,心中宛若有火重燃——可绝非愤怒之火。
张季龄哑声道:“李八百,你为何全都要说出来?”
李八百说出真相,他看起来竟没有感激,反倒很不情愿。
冉刻求大为困惑,霍然望向孙思邈道:“先生,李八百说的可对?”
他知道在当下,能信的恐怕只有孙思邈一人。
孙思邈轻叹一口气,没有回答冉刻求的问题,凝望李八百道:“张季龄宁可被儿子误会,也不想说出真相,只不过是不想再让儿子卷进来,你为何一定要说?”
张季龄一颤,目光中满是感激之意。可心中不由想到,孙思邈怎么会了解得如此透彻,难道说……他早知道我的身份?但他若早知道我的身份,那他是否还知道些什么?
冉刻求嗄声道:“可我有权知道真相!”他隐约明白了什么,心中一阵激荡,对李八百竟有感谢之意,却不去想李八百为何要说出真相。
他不管许多,他只知道有些真相是他宁可牺牲性命也要知道的!
“不错,冉刻求有权知道真相的。”李八百淡淡道,“他身为天师六姓中人,不但有权、还有必要一定要知道真相!”
“他知道真相后,你这副牌赢的希望就更大了?”孙思邈道。
“孙兄真的深知我心。”李八百抚掌笑道,“如今父子相认,误会全消,真可谓大团圆的结局。兄弟我最喜欢看这种结局了。”
见孙思邈皱眉,李八百问道:“可孙兄为何皱着眉头,难道一定要让结局变成悲剧?”
冉刻求身躯微震,终于明白李八百为何有恃无恐。
不但慕容晚晴在李八百手上,张季龄也被李八百控制,李八百也就间接控制了他冉刻求。
孙思邈投鼠忌器,如今束手束脚,这副牌赢的机会实在不大。
孙思邈缓缓道:“李八百,你真的是个无情的人。”
“可越是无情的人,其实越是多情的。”李八百笑里带冷,“兄弟看似无情,其实多情,不然为何热心奔波,让天师大道得行,让父子相认,积极牵线当月老?孙兄看似无情,实则也是多情……”
放下茶杯,李八百字字击中孙思邈的要害:“你绝不会看着慕容晚晴去死,你也不会不顾张季龄的父子之情,不然也不会到如今还不敢出手。因为你太了解兄弟,知道你不敢的事情,兄弟全都敢做!”
孙思邈脸上又现沧桑之意。
孤灯孤独,照在李八百阴暗的脸上。他刀不在手,可像化入眼眸之中。
“张季龄看起来也像无情之人,其实更是个情种。本来我和他约定父子相认后,就让他暗算孙兄的……”
张季龄一震,却保持沉默。
李八百又道:“可方才他违背了约定,竟能忍心不认冉刻求。他看似无情,兄弟我却知道,他那时候希望孙兄能带走冉刻求的,只要他儿子平安,他什么事都会做,包括对兄弟我不利。”
冉刻求听到这话,只感觉一股酸意冲到鼻梁。
“因此你改变了主意,看似让他们相认,其实是在警告我?你当然知道,我不会让你杀了张季龄?”孙思邈道。
“孙兄圣手仁心,当然不会做焚琴煮鹤、大煞风景的事情了。”李八百手一晃,有刀在手。
刀锋就在张季龄的脖颈之上。
灯火下,泼风刀闪着妖异的七彩光芒。
冉刻求大惊失色,张季龄却是动也不动。
孙思邈也未动,只是叹口气道:“李八百,你真以为底牌是在你的手上?”
刀锋冷,李八百目光更冷:“底牌不在我手,难道是在孙兄之手?”
“底牌也不在我手。”孙思邈道。
李八百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孙思邈绝非无的放矢的人。
“孙兄莫非已脱离了大道,当起了和尚,竟和兄弟打起禅机来?底牌不在你我之手,会在哪里?”李八百目光突然一扬,望向了窗外,只因为窗外有声音传来。
“底牌其实在我的手上!”
那声音很冷——冷中带着无边的杀意。
窗外竟有人。月光洒下,落在了那人的脸上,将那人脸映得半黑半白。
李八百一见那人,脸色微变,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来人竟是萧摩诃——陈国的大将。
萧摩诃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张家,此刻正站在庭院中,隔窗冷冷地望着李八百。
李八百心中困惑,还能笑得出来,悠然道:“不想堂堂陈国大将,竟也做起鸡鸣狗盗的勾当来了。萧将军深夜来此,可想偷点什么?”
他虽神色轻松,可心中震骇,因为他已听到四面八方有沙沙响动声传来。
暗夜中,那种沙沙之声虽轻微,但李八百已听出,那是许多人掩来的脚步声响。
萧摩诃目光中满是杀意,一字字道:“我来此,的确是想偷一件东西。”
“哦?”李八百见孙思邈竟还坐在那里,也不由佩服此人的镇定功夫,心中想着对策,胡诌道:“张家富甲一方,你要偷什么?”
“偷你的项上人头!”
泼风刀蓦地闪过分凄厉的光芒,李八百放声长笑道:“就凭你?你也配!”
他虽笑,可笑声中也有一分不安。他知道萧摩诃话不多,可越是话不多的人,说出的话就越有决心。
萧摩诃一挥手。
空中突然传来了嗖嗖声响。
那声响有如万箭同时射来的声音,暗夜中极为动人心魄。
咚咚响声不绝,他们所处的房屋陡然一震,然后就听到萧摩诃一声喝:“起!”
喝声才出,喀嚓……嘎叭……响声连绵,烟尘四起,月光突然泻入了房屋。
饶是李八百身经百战,见到这种情形也是遽然而惊。
月光怎么会到了房中?
只因为屋顶突然不见了,不但屋顶不见,就算四面的木墙夹板也是倏然不见。
他们所处的厢房突然间就没了。
这简直是个神话。
可李八百知道不是。在烟尘中,他早看到有无数钢钩飞舞在天,每个钩子上都带块木板,钩子后又有绳索牵引,绳索又握在陈国的兵士手上。
那一刻,这厢房的四周掩来了无数兵士,利用射出的钢钩夺走了木板,将这里化为了平地。
看似荒诞无稽,实则是人心齐,泰山移。
烟尘弥漫中,李八百已知不妙,眼眸中闪过一分凄厉。
以往的时候,均是他布局设下陷阱,是以游刃有余。可到如今,他实在不知哪里出现了问题,他竟莫名地陷入了网中。
他嗅到了浓烈的杀机,可他没有逃,他也无法逃命。他早看到那一刻,四周的房顶,树上,墙头院中,有无数箭矢闪着寒星般的光芒。
陈兵不知何时,已潜入到了张府,埋伏到四周。
他们已被包围。
萧摩诃拆走房子的举动不是无聊,而是展现决心和战意——萧摩诃先将此地化为死地,清除障碍,再来寻求一战。
他和李八百等人交手数次,当然知道这些人机巧灵便,不但武功高强,而且道术高明,因此虽有备而来,却不敢有丝毫大意。
寒风更寒。萧摩诃手一伸,有兵卫将金杵交到了他的手上。
月色清光,金杵箭矢流动着寒芒,萧摩诃的话却比利刃上的寒光更要让人发冷。
“李八百阴谋作乱,天子有令,当诛杀无赦!”
李八百、张季龄均是变了脸色,他们当然没有想到过,这种机密的事情,陈顼竟也知晓。
陈顼怎么会知道这件秘事?
唯一没有变色的就是孙思邈,他竟还能安坐在椅子上,只是脸上悲哀之意更浓。
“是孙兄对陈顼说的一切?”李八百目光闪动,缓缓道。
孙思邈摇摇头道:“我什么都没说。”
李八百皱了下眉头,缓缓道:“可若非孙兄泄漏了秘密,还会有谁知晓兄弟的事情?”他和孙思邈虽是对手,却还信孙思邈所言。
就听一人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世上,本来就没什么天衣无缝的妙计。李八百,你实在高看了自己。”话到人到,火炬燃起,照得四处亮如白昼。
兵卫的簇拥下,一人大步走来。
那人鬓角有了花白,可步伐仍旧轻盈矫健。熊熊火光落在那人的眼眸,闪着无边的战意。
孙思邈一见那人,更是双眉蹙起。
那人正是吴明彻。
吴明彻离众人还有数丈距离就已停下,身周兵卫均是刀出鞘,护在他的身侧。
李八百还是紧握泼风刀,突然笑道:“陈国疆场三雄,如今竟有两将为兄弟而来,倒也没有低看兄弟。兄弟倒不敢轻易妄自菲薄,却不知道吴将军如何知道在下在此呢?”
他的确见识不凡,竟然认得吴明彻。
吴明彻冷哼一声,不答李八百,却向孙思邈道:“孙先生,不想我们这么快又见了。”
孙思邈笑容有分沉重:“我的确没想到这么快会和将军再见的。”举目远望,见张府暗处不知来了多少陈国兵卫,心中在想,这些人这等阵仗,当然是蓄谋已久了。
“先生更想不到的是……勾结叛逆,也是罪名不轻了。”吴明彻沉声道。
“哦?”孙思邈居然还能保持镇静,“吴将军可要将我也安排个罪名?”
吴明彻目光闪动,若有深意道:“有罪无罪,就在先生的一念之间。”
转瞬昂声道:“可李八百的罪名,是天子所定,今日无论哪个,若为这此人开脱,等同造反,当杀无赦。”
李八百哈哈一笑:“天子竟然也知道我这个小人物,吴将军真的说笑了,这之间只怕有了些误会……”
“你两次劫持太子也是误会?”吴明彻缓缓道。
李八百眼珠转转,淡淡道:“可吴将军莫要忘了,张季龄毕竟是贵国栋梁,此刻还在我的手上。”
吴明彻淡淡道:“本将军并未忘记。”
突然手一展,手上有圣旨展开,吴明彻大声道:“圣上有旨,张季龄勾结叛逆,阴谋造反,当立即捉拿归案,若有反抗,立斩无赦!”
一言落地,冉刻求只觉得胸口如受锤击,差点摔倒在地上。
张季龄脸色也有些发灰。
他其实受斛律明月胁迫时,早就想过会有今日,他不怕死,可没想到这日来得这般突然。
李八百脸色已有些发绿,突然仰头笑道:“吴明彻,你以为用这招就能唬住我?张季龄乃江南基石,怎会叛乱?”
他本唯恐天下不乱,当着孙思邈面轻易地揭穿张季龄的底细,但这刻切身攸关,只想借张季龄解脱,反为张季龄辩解。
吴明彻一拍手掌,身侧突然有兵卫押着一人上前。
众人一望,均是脸色异样。
那人披头散发,虽遮住了本来的面目,但风中幽幽,看其装束,正是张季龄之女张丽华。
孙思邈身躯一震,几欲站起,望着张丽华的倩影,眼中闪过一分异样。
冉刻求大惊,却突然有种心痛的感觉。
其实早在响水集时,他就知道张丽华是他的妹妹,这才在张丽华被劫持的时候,请孙思邈来救。
无论张季龄对他如何,但他心中始终有分亲情还在,这刻见张丽华被擒,感觉心头抽紧,只想冲上前去救出张丽华。
张季龄道:“吴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声音干涩嘶哑,虽人在刀下,可满脑袋转的只是一个念头。
“什么意思,难道你不知道?”吴明彻哂然冷笑道。
见张季龄沉默,吴明彻一字字道:“你女儿两个月前就已病死,你虽秘不发丧,隐瞒了此事,朝廷却早已查明。你突然冒出这个女儿,又是怎么回事?”
张季龄哑口无言,一颗心沉了下去。
冉刻求一怔,这才知道眼下这张丽华并非他的妹妹,可他心中那股绞痛却没有丝毫减轻,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分恐惧,感觉这个张丽华不是他的妹妹,反倒更加可怕。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女子实为叛逆,前来江南,本是为淫乱宫廷。”吴明彻缓缓道,“你莫以为朝廷是欲加之罪,近年来,朝廷早就留意你的动静,发现你在江南的产业虽表面无恙,但你却暗中转移了家产,很多财富去向不明,你作何解释?”
张季龄闭口不言,似已无话可说。
他转移财产的事情,本是极为隐秘,突然泄漏,这说明朝廷对他注意并非一朝半日。
李八百脸色阴晴不定,突然笑道:“其实兄弟也对张季龄早有了怀疑,觉得他会对陈国不利,这次兄弟前来,就是为陈国清除叛逆,来抓张季龄。吴将军,兄弟这次立了功,你总得赏兄弟点什么了。”
吴明彻点点头:“好,本将军赏你个全尸。”陡然喝道,“一起拿下!若遇反抗,格杀勿论!”
陈国兵士齐喝声中,上前了一步,杀气沛然而至。
李八百虽是无法无天,可见到这种声势,还是心中凛然,突然叫道:“孙思邈,兄弟和你都是天师门下,情深意重,你不能见死不救的。”
所有的杀气,立即有半数移到孙思邈的身上。
孙思邈心中暗叹,知道李八百诡计多端,一方面是借张季龄要挟他,一方面却是弄混局面,伺机脱身。
寒风更寒,落叶萧萧。
吴明彻望定了孙思邈,一字字道:“孙思邈,天子吩咐,你眼下还是陈国的朋友,可你若敢动手,只怕陈国上下,放你不过!”
孙思邈眉头一动,才待说些什么,就听有人叫道:“住手!”
声音是从外围传来。
众人均是一愣,不知这种时候,还有谁敢命令吴明彻?
兵卫微闪,裂开一条缝隙,两人从外走了进来,一人白发苍苍,赫然就是徐陵,另外一人面色焦急,却是陈国太子陈叔宝。
陈叔宝到了吴明彻身旁,见张季龄被挟持,已是吃惊,见到张丽华竟被兵士擒拿,更是惊骇,喝问道:“怎么回事?”
李八百见陈兵微乱,目光转动,见萧摩诃目光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打消了马上逃走的念头。
他知道萧摩诃对他和张裕肯定恨之入骨,这次萧摩诃来,不但要拿他,还要拼命的。
无论局面如何混乱,可萧摩诃的注意力,显然一直放在李八百身上。
知道这时候逃走,把握不大,李八百只是一笑道:“萧将军对兄弟这般留意,可是想给兄弟提亲吗?”
萧摩诃冷哼一声,握着金杵的手只有更紧。
吴明彻对陈叔宝突然赶到有些意外,皱眉道:“太子殿下前来何事?”
陈叔宝目光落在张丽华身上,见佳人垂头披发,在兵士的擒拿下摇摇欲坠,不由一阵心痛,喝道:“究竟怎么回事?还不放了张小姐?”
他举步就要向张丽华走去,有兵卫却早拦在他的面前,齐声道:“太子留步。”
“滚开!”陈叔宝大怒喝道。
他挥手打去,重重的一记耳光打在面前那兵卫的脸上,那兵卫却是动也不动。
陈叔宝霍然望向吴明彻,怒道:“吴明彻,你想造反不成?还不让这些人让开?”
李八百一旁道:“不错,吴将军和兄弟正在合谋拿下张季龄,兄弟图谋张家的财产,吴将军却是垂涎张小姐的美色。”
他在旁胡说八道,当然是看出陈叔宝不明究竟,只想这双方起了冲突。
吴明彻怒不可遏,恨不得将李八百拿下碎尸万段,可知道太子却不能得罪,不然只怕后患无穷。
“太子殿下,捉拿叛逆,本是圣上的旨意,请太子莫要让臣难做。”
“什么叛逆?我不知道。”陈叔宝喝道。
吴明彻还能耐心道:“张季龄图谋不轨,这女子并非张季龄的女儿,勾引太子,另有图谋。”
徐陵脸色微变,失声道:“怎么可能?吴将军开玩笑吧?”可见吴明彻脸色肃杀,八竿子也扯不到玩笑身上,心头一沉。
原来今晚宫中巨变,陈叔宝心中一直忐忑,退出殿后,立即找徐陵商议应对之法。
徐陵一直留意宫中动静,知道孙思邈被放出宫中后,立即建议陈叔宝去找孙思邈,他知道一切的关键就在孙思邈身上。
徐陵是个神童,虽然老了不再那么神,可对宫中的大事小情,还很了解。
若是不懂宫中机变,徐家如何能在江南百年不垂?
陈顼、孙思邈之间的事情,徐陵知道甚详,临川公主的心意,徐陵也是知道的,如果不是这样,他当初也不会在和孙思邈交谈时,对孙思邈示好说,关在笼中,可能是个好处。
王远知一倒,徐陵敏锐地感觉到孙思邈极可能在陈国有番作为,带太子深夜赶来时,其实有些效仿古人求贤之意。
徐陵最近更是当月老当得上瘾,盘算一见孙思邈后,除了为太子向张季龄提亲外,更要尽力撮合孙思邈和临川的事情,争取庙堂先机。
可徐陵千算万算却没想到过,张家会有惊变,张季龄竟是叛逆,张丽华居然不是张家女儿。
他虽老,毕竟还没有糊涂,立即想到可怕的后果,惊出了一身冷汗,忙道:“太子殿下,我们先回去,从长计议!”
陈叔宝却倔强道:“无论如何,你们先放了张小姐再说,若有过错,我一肩担当。”
见眼前兵卫并不后退,陈叔宝突然拔剑在手,喝道:“还不滚开?信不信本太子斩了你们。”
青光剑闪,那些兵士均是脸露惧意,吴明彻心中不悦,缓缓道:“太子莫要意气行事,不然后果……”
他神色犹豫,想说未说之际,李八百突然喝道:“太子殿下,兄弟帮你抢回佳人!”
李八百话才出口,一推张季龄,竟向张丽华的方向冲去。
众人均惊,未想到李八百会在这时发难,更没想到过,他居然不急于逃命,反倒真像要帮陈叔宝抢回佳人。
萧摩诃见状,却毫不犹豫,怒吼声中,霍然拦在李八百面前,一杵击去。
他这一杵使出,虎虎风生,绝不下千斤之力。
冉刻求一见,不由大惊失色。李八百是死是活,他并不放在心上,可他父亲被李八百胁迫,眼看就要丧命在金杵之下。
孙思邈终动。
他不动则已,一动必中,竟能在那刹那的工夫,硬生生地挤到双方之间,袖中青光一闪,击在萧摩诃手腕之上。
萧摩诃手腕一麻,力道顿偏,金杵霍然砸在地上,泥土飞溅。
李八百长声笑道:“多谢孙兄。”
他笑声才起,狂风大作,泼风刀突斩,就要砍到萧摩诃的身上。他知道孙思邈一定会出手拦阻萧摩诃,不然他带张季龄这个累赘做什么?
吴明彻见了,惊怒叫道:“孙思邈……你……”
青光再起,不理泼风刀的凌厉,竟击入风中,直取李八百的双眼。
孙思邈再次发招,攻的却是李八百必救之处。
李八百放声狂笑道:“好。”
话才出口,狂风突敛,李八百一个跟头从张季龄身后翻出,半空一折,突向陈叔宝冲去。他这一招倒是突兀合理,张季龄不能保他脱险,可陈叔宝却是道护命符。
只要捉陈叔宝到手,脱身不难!
吴明彻眼眸中精光大闪,断喝道:“保护太子!射!”
他毕竟久经疆场,仍能临危不乱,一声令下,至少有二十人分成两列,手持钢刀,已挡在陈叔宝面前。
天有月,刀光如雪,同时在高墙树上,十数枝羽箭呼啸而至,直取半空中的李八百。
那羽箭劲道极猛,显然是军中高手所射。
李八百刀一拍,羽箭纷落,可身形一顿,已然向地上落去。
陈国兵卫一声喊,在那片刻,最少有八把刀向李八百砍到。
孙思邈如影随形,已冲到李八百身后,才待出手,突然目光一凛。
就见李八百刀一挥,空中蓦地狂风又起,那八把刀顿时断折,断刀空中未起,就被李八百的泼风刀一引,尽数向孙思邈击去。
孙思邈冲天而起避开那些断刀,虽是不佩服李八百的为人,却也不能不赞此人应变武功,实在是一时翘楚。
可他人才冲起,脸色已变,只因为他蓦地见到接近陈叔宝的一帮陈国兵士中有一人倏然窜起,刹那间就到了陈叔宝的身后!
那人如虎如豹,动作矫健无俦,孙思邈见陈军中还有这般高手,心中骇异。
可孙思邈转瞬明白,那人绝非陈国兵勇,而是有人乔装改扮,混入了陈国兵卫之中,只等着这时候的一击。
李八百遽然发难不过是做引,真正目的却是掩护那人出手。
脑海中有电光闪现,孙思邈立即想到那人是谁!
是张裕——龙虎宗的道主张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