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光耀焚
十二月三十,夜。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裘禅在灯前问。
“申时。”陈越在对面恭恭敬敬地回答,他一身白色的法袍,以白银装饰领口,简约庄重,不复平时的凶狠和强横。
“终于要开始了。为我着袍吧。”裘禅伸出了双手。
两名教徒从身后而来,为裘禅套上相似的法袍,惟有两肩的花纹和领口的银饰不同。裘禅平伸双手,仿佛被摆弄的木偶。他平视前方,脸在灯下半黑半亮,阴阳分明。
“我腿脚不便,请抬我去摩尼殿。”裘禅向教友恳请。
教友抬起盛着他的木盆,陈越起身跟在后面。
走到门口的时候,裘禅回头看着陈越:“你答应我的事情可曾记住。”
“记住了,我答应过的事情便不反悔。”陈越眼里透着激动急切,“你答应我的事情,能否实现?我教的大军,果真能够挥军北指,攻克大都?”
“只是时间问题。”裘禅点头。
“今夜便是我们的日子,等得真太久了。”陈越压低了声音。
“今夜是我的日子,不是你的。”裘禅说。
陈越一愣,裘禅忽然出手按在他胸口。他的力量吐出,陈越低低哼了一声,向后栽倒,晕了过去。
“带他走,现在就下山,要快。”裘禅低声道。
黑暗中走出了两名明尊教徒,默默地扛着陈越离开。
裘禅挥手,他被抬出了地下的大屋。
“裘先生请叶公子观典。”一名教徒走近叶羽的身边。
“观典?”叶羽问。
“今夜就是庇麻节的大典,这是我教一年一度的盛事,清净气使请叶公子观典。”
叶羽沉默了一刻,微微点头:“好。”
他跟着那名教徒出门,看见门外静静等候在那里的风红,风红法袍银装,白得像是一匹生绢,面无表情却又恭恭敬敬地向着叶羽行礼。而后风红走在前面,叶羽跟在后面。
走道黑且长,叶羽看着风红的背影,想到了三日前的雪中,那双熟悉的眼睛。
忽然,他浑身战栗。
谭同玄在灯下拈着一根墨笔,托着腮思量。
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谭同玄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把信纸塞在一件外衣下,跑过去开了门。谢童站在门外,容光黯然,面色憔悴。
“师妹你找我?”谭同玄搓着手问。
“想找个人说说话,今夜是除夕,我想上街去走走。”谢童低声说。
“哦,申时了吧……”谭同玄点头,“那我陪你。”
临出门,谭同玄看了一眼灯下桌上那件衣服。
天已经黑了,泉州城里家家挂起了喜庆的红色灯笼。男孩们举着花炮和线香在街头巷子里奔跑,女孩们跟着他们,追得近了,男孩举起线香做出要点的样子,吓得女孩不敢靠近。浓郁的烧煮香味飘散在整个城市里,夜越来越深,走得越来越远,人迹也越来越稀少。
谭同玄和谢童并肩走着,谢童不说话,谭同玄也说不出来。
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又走了很远,谢童忽然扭头:“还有两天便要进攻明尊教的草庵了么?”
“是,正月初二,他们庇麻节大典结束,教徒将散未散的时候,防御松懈,我们汇合世子调集的军马,一举击破,也算是为朝廷立了大功。”
“他们都是怪力乱神之辈,真的不会有事么?”谢童低声说。
“掌教师伯十二年的苦心,不会白费的!”谭同玄说得斩钉截铁,“师妹你放心。”
“希望叶羽也没事。”谢童的声音更低了。
谭同玄的心里咯噔一声。
两个人又走了很远。
“师妹,这次若是我立下功劳,就可以回终南山了。”谭同玄忽然说。
“是么?”谢童应得漫不经心。
“我要是回了终南山,我们便还像从前那样要好吧?”谭同玄又说。
“自然的啊,你始终是我师兄啊。”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
“师妹,你是喜欢叶公子么?”谭同玄问起来,觉得自己的胸口里如同涨满那样难受。
“师兄,别问了,还不知道两天之后会如何。”谢童不看他。
“师妹……你喜欢叶公子,是因为他昆仑山的高足,英雄了得么?”谭同玄跟着问。
谢童不回答,漫步往前走。
谭同玄默默地站在原地,愣了好久,又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酉时,谭同玄回到了自己的客房里。
他从衣服下抽出那封信,最后看了一眼,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年月日。他吹灭了灯,缓缓解开身上的道袍,窗口透进的月光下,他身上的铁甲狰狞。
他摘下壁上的佩剑,转身出门。
苏秋炎吹灭了灯,步出精舍。
月光下,青衣的剑客和白衣的僧侣并排而立,苏秋炎走到他们身边。三人并排,对着校场上黑压压的人群,数千人的集合,却寂静得听不见什么声音。偶尔,骏马低嘶,仿佛被黑暗中的什么东西惊动。
苏秋炎挥手。
重阳道宗的军士们出列,奔跑着在校场上洒下了硫磺,花纹纵横繁复,是重阳道宗的北斗大咒。苏秋炎低声念诵,指尖一点火光,他指尖一弹,火光落地飞溅,硫磺绘制而成的巨大咒符燃烧起来,光焰直冲到两人高。道士们却在火焰中坦然无惧,他们唱起了道歌,数千人的声音合起来,雄浑巨大,却又幽远空灵。他们一一经过火焰,衣服却并不燃烧,黑色的盔甲却变得如铁水般闪着融融的红光,且歌且行,离开了校场。
“这是重阳的南天大火轮之阵啊。”魏枯雪感慨。
“世子的鹰翎箭营也已经准备就绪了吧?”天僧问。
“《杀神三章》拟定之初,我们就知道这件事环环相扣,不能有半点差错。所以我们选择的人,都是绝不后退,也绝不动摇。我相信世子的决心。”苏秋炎昂然回答,手中提着紫薇天心剑。
“那么我们也该出发了。”魏枯雪走出了第一步。
苏秋炎和天僧跟着他背后。
世子对着月光看着那支金箭。
箭镞上的反光忽然消失了。他抬头,看见月亮隐没在云中。
沉重的铜钟被敲响,无数的火把和灯笼把摩尼殿前的广场照得通明透亮。
前些天下的雪还没有化,这是泉州最寒冷的冬天,叶羽跟在风红的背后,跟着裘禅,沿台阶缓缓地登上圣堂。他们的身后,三名教众捧着托盘,托盘上各有一袭银饰的白色法衣,代表着那些没有到来的明尊使者。
他们登得越来越高,叶羽回头,看着广场上虔诚跪坐的教徒们列作五个巨大的方阵,每个方阵前各有一面旗帜。叶羽继续跟着上行,觉得自己有如神话中升仙封神的那些凡夫俗子,可是他的心里没有喜悦,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独和寒冷。
抬着裘禅的教徒把木盆放在了巨大的金人佛像之前,叶羽仰头望去,那是个西域人的模样,一手托着金盘,一手拖着金焰,俯首世间。
金人前燃烧着巨大的火堆,火焰亮得发白,似乎是在其中浇了火油。
铜钟止住。
万众寂哑。
裘禅从木盆中缓缓站了起来。这是叶羽第一次看见他起身,他愣了一下,以为裘禅一直相瞒,可是当他亲眼看见裘禅那双腿,一股无法遏制的战栗传遍他的全身。裘禅竟然没有着绔,他的双腿上全无皮肤,只剩下暗红色的肌肉暴露在外面,随着他每行进一步,肌肉抽动,鲜血缓缓流了出来。而透过肌肉裂开的缝隙,可以隐约看见森然的白骨。
叶羽忽然想到中了喇嘛拳劲的后果,那股在身体内流走着不断涌发的内劲,可是裘禅所受的伤,远不只喇嘛的拳劲那种程度。
可是即便如此,裘禅走得恭敬而平缓。他面对着金人,从怀中取出了经卷。他大声的念诵起那卷西域的羊皮卷,用的是一种叶羽无法理解的语言,叶羽想到那块石碑上的文字,风红说它们来自西域极遥远的叙利亚地方。
裘禅念诵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入云空。他时而挥手,时而握拳,时而合十,像是高唱战歌,又像是激烈的争辩。他瞪大了眼睛,眼里神光慑人,叶羽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念到最后一句,裘禅高举了双手,对着天空发出唱咏般的呼喊。火堆忽然冲天而起,明亮如阳光。
台阶下的上万人一齐呼应,高声念诵着叶羽听过的明尊教经典:
普启一切诸明使,及以神通清净众,各乞愍念慈悲力,舍我一切诸愆咎。上启明界常明主,并及宽弘五种大,十二常住宝光王,无数世界诸国土。又启奇特妙香空,光明晖辉清净相,金刚宝地元堪誉,五种觉意庄严者。复启初化显现尊,具相法身诸佛母,与彼常胜先意父,及以五明欢喜子。
巨大的回声在圣堂前回荡,有如身处山谷间一样。
铜钟再次轰鸣,整个世界都随着钟声和念诵声一起欢歌咆哮。
叶羽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被这个场面操纵,而他忽地抬起头来,看见金人后火焰照不到的黑暗中,竖起了高高的十字木架,木架上似乎吊着一个袋子,被充塞得鼓鼓囊囊。
恶寒像刀一样像是要把叶羽从背脊切开。
谭同玄仰头,看见月亮在云中重新露出脸来,挂在树梢上。
他抓起一把雪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后面的道士一身铁铠,凑近他身边:“师兄,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们最后一个出发,我们要做的事情最重大,也是最后一件。”谭同玄觉得自己说话都不像平时的自己了。
他扭头,看着身后数十辆大车首尾相连,那是足足五千斤好炭。
叶羽坐在雪地上,和风红、裘禅、以及数十个教徒一起围着一堆篝火。他们身边就是那个巨大的十字架,那个鼓囊囊的东西已经被解了下来,投入了火中。叶羽看了,才发现那只是一个填满了稻草了麻布口袋,充当着牺牲的教祖摩尼的身体。它被恭恭敬敬地火化,于是灵魂升入光明天宇。被焚烧的时候,全场发出了赞颂和哭泣,像是千年之前的那一幕复现,古老的西域古城下,一个苦修者被钉死,千千万万的人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叹息和感怀。
“请用我们简单的食物吧。”裘禅比了一个手势,他已经重新坐回了木盆中。
每个人面前的都是简单的青菜豆腐和糍粑,叶羽吃了一筷子,淡而无味,他想到所谓的吃菜事魔。
他们坐在华表山最高处金人像下,而长长的台阶下是巨大的广场,上面坐着上万人的五个巨大方阵。叶羽不明白为何这里的人被分在了两处,上面的不过百人,下面的却有万人。可是谁也不说话,每个人都恭恭敬敬地用饭,仿佛享受着世间最好的珍馐。
叶羽不清楚这个庇麻节的盛大典礼是否已经结束,隔着一堆火看向对面,风红和猪儿猫儿狗儿兔儿那些孩子们坐在一起,她被这些孩子所包围,正微微笑着。
叶羽再次想到那双眼睛,心里的不安在悄悄蔓延。
风红起身向着他走了过来,越过了火堆,然后坐在他身边。
“连续吃了很久我们的食物,吃不惯吧?”风红低声,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
“还好,吃什么都不要紧。”叶羽回答。
两个人不再说话,默默地吃着东西。
“我入教之前,尚吃肉食,偶尔也能得到些好吃的东西。可是那个时候,我总想着人一生的福气都是有限的,用得太快,就用完了。所以每当得到一点好吃的东西,就想着将来再也吃不到,于是总是把好吃的东西留着,也不舍得扔,留到最后就都坏了。”风红淡淡地说。
叶羽沉默了一会儿:“你生在杭州?”
“是。叶公子怎么知道?”
“我听你说话的口音,和我在杭州遇见的那些人很像。”叶羽咬了一口糍粑。
“你总是冷冰冰地不说话,原来也会听人的口音。”风红笑了笑。
她低头下去把下巴磕在膝盖上,用手指轻轻抠着自己的靴尖。她的法袍下是一双白色布面的软靴,精巧地贴着脚面脚踝。叶羽看着她孩子般抠着靴尖,出了一会儿神,时间在这里像是暂停的,只有一丝风吹来,风红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里流出柔软的一丝,轻轻飘动。
风红忽然扭头,两个人隔得很近地对视。
叶羽这才想起来刚才始终盯着风红的双足,尴尬地收回视线,坐正了。风红低着头,抱紧膝盖,把双脚收回了法袍宽大的袍摆下。
“享我光明身,得证大解脱。”裘禅以及用食完毕,双手在胸前比了火焰般的姿势,扬声说道。
在台阶上用饭的人们一齐放下手中的饭食,同声回应:“享我光明身,得证大解脱。”
随即是台下传来的隆隆的声音,千万人齐呼。
裘禅拍了拍手,人群中走出了两名教众。他们走到一堆火中央,向着四面鞠躬,四周的人顿时摒住的声息。叶羽诧异间,却听见其中一人吊了一下嗓子,清音悦耳,竟然是折子戏《赵氏孤儿》,其中程婴老人和赵武的对话。叶羽没有下山之前,也曾看见这折戏的谱子和唱词。却从来没有听过,却万万没有料到在这里竟会听到市井中的小戏。
两个教徒“咿咿呀呀”地唱着,唱的是是千百年前义人教导遗孤不忘复仇的道理。
周围的人都平心静气地听着,猫儿、狗儿、猪儿、兔儿几个孩子却在低低地笑着追打,绕着人们来来去去,偶尔戏唱到激昂处,他们又蹲下来细听。周围的有人想伸手出去揽住他们,让他们能够安静一刻,可总被他们挣脱出去,便也任他们轻笑着跑来跑去。
最后他们跑到了风红身边,风红伸出两臂,搂住猪儿和兔儿,不让他们再闹。
“帮我管住那两个孩子吧。”风红对叶羽低声请求。
叶羽愣了一下,不得不顺从她的意思,张开双臂搂住了猫儿和狗儿。他内息虽无,力气还大,箍着猫儿和狗儿的腰,他们也挣脱不出去。挣扎了一会儿,孩子们无奈了,便也乖乖靠在他身上看戏。
“不能让他们乱跑,有时候发疯起来,声音大得烦人。”风红说。
她从法袍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和软布包着的小包,打开来,里面竟然是四张还微热的饼。她把饼一一分给孩子,那些孩子看见了饼,眼里亮得像是点了小灯笼,他们老老实实围坐在叶羽和风红的身边吃饼。咬开来,那里面是糖馅的,他们舍不得一下吃光,小口小口慢慢咬着。
叶羽愣愣地看着他们,再看向风红:“你做的饼?”
风红微微点头:“教义里规定克己安贫,所以山上连油糖都少用,但是孩子们却熬不住没有好吃的。我在泉州街上走开,便是买了些糖,带回来做饼给他们吃。”
她伸手去拿猫儿手里的饼,那个漂亮的小姑娘舍不得,把饼紧紧抱在胸前“猫儿舍不得,那么狗儿乖一点。”风红说。
狗儿涨红了脸,不舍地双手握着把饼送出去。
风红从边角撕了一小块,又撕成两半,一半递给叶羽,一半自己放在嘴里嚼。叶羽犹豫了一下,也把饼放在嘴里,果然有一丝糖和枣泥的甜意,嚼着嚼着,竟然也滋味无穷。饼还微微带热,叶羽忽然想到那么久饼还带热,必定是因为风红贴身藏着。于是嚼成泥的饼被他含在嘴里,尴尬得不知是否要咽下去。
“叶公子喜欢看戏么?”风红问。
“不喜欢,也没看过,却不曾想过这里也有戏看。”叶羽说,不知道何时,他和风红之间的关系变得古怪。
“其实每年也只有《窦娥冤》、《赵氏孤儿》这些戏本来来回回地唱。我教教义甚严,所观之戏只能歌颂天下间的义人,不能是男女情爱,也不能是征战杀戮。其实我听了这么多年,已经很无趣了。”
“是么?”叶羽却没想到风红会说自己教众的大典无趣。
“只是看着很多新来的人听这些戏,看着孩子们跑来跑去的,大家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便觉得很是开心,至于唱的是什么,也都不重要了。”风红低下头,轻轻摇了摇,“我想市井里的人,整日里劳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恨不得听戏里听出帝王将相挥军远征,斩落多少头颅;凡夫俗子爱上了白蛇,入得神山被仙女邀为入幕之宾。不过对于有些人来说,能够一起平安坐着,便是美满。”
“可是……你们还是杀了那么多人!”叶羽忽然说。
“我知道裘禅陈越他们,造下的杀孽早不为教义所容。可是即使他们两个,也是要保住这个家园。全力在外面攻杀,到底有几分是源于对教国的雄心壮志,还有几分是因为自己心底的怯懦呢?”风红笑了笑。
两个人不再说话,叶羽看着篝火静静起伏。他听不见唱戏的声音了,也感觉不到身处于万千人之中,却有孩子的笑像是银铃那样在他脑海深处回荡,挥之不去。他想到吕鹤延的那双眼睛,那么可怕,却又那么执着。还有风红垂首的侧脸,眼波沉凝,像是永远都在看着很远的地方。那些在他心底蠢动的念头又开始翻江倒海,到底什么是灭魔呢?他要灭的魔在哪里?难道是杀死这里所有的人,因为他们都是明尊教徒?
而狗儿刚才还分出了他的饼给自己吃……
叶羽觉得天空压在自己的双肩上,几乎要把自己摧垮。
他打了一个哆嗦,回过神来。如今他坐在篝火边,和风红,还有四个孩子,看一出古老的戏。
他忽然转身,按住了风红的肩膀。
风红一怔,想要挣脱。
“快走!”叶羽压低了声音。
“为什么?”风红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他们随时都会攻来。那天我在人群中看见了一双眼睛,当时没有看清,但是我现在肯定,那是我师父。”
“剑圣宗师么?”
“他是来看战场的。他是我的师父,没有人比我了解他。他一旦决定要做的事,便如拔剑出鞘,绝无半途而返的道理。重阳、昆仑和白马禅教的《杀神三章》你们知道么?我们联手,你们没有胜算。”叶羽说到这里已经觉得自己累得就像是要倒下,“走吧!带着能带走的人,离开这里!”
风红静静地看着他,黛色的眸子里光华内蕴。
良久,她摇了摇头。
叶羽急了,还要说什么,可是裘禅已经在高声地唱颂:“明尊普照,暗魔不生!”
他忽地从身边拾起金色火焰的令牌,抛下台阶:“相部!杀!”
台阶下传来整齐的回应:“杀!”
“你们疯了……你们疯了!”叶羽猛地站了起来,他忽地明白了。
他冲到台阶边,无人管他,裘禅在他身后冷冷地看着。叶羽看见台阶下的一个方阵站了起来,整齐划一,一名教众走出人群,拔起了大旗。大旗招展,数千人一齐褪去了白色的袍子,白袍下他们已经扎束整齐,长衣下盖着磨亮的西域弯刀。
这个方阵整齐地退出广场,台阶下忽然空了一块。叶羽这一次看清了,台阶下的人和台阶上的不同,那些全部是精壮的年轻男子。
“那是我教的相、心、念、思、意五大国土,每一国土有一教王,他所率领的,不是普通的教众,而是我教的军队。其实我们从未怀疑过有一天会和你们决战,我们也知道重阳道宗数千人的调动,但是我们不能逃,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无路可退。”风红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叶羽猛地转身,愤怒地瞪着她。
“你们的进攻就在今夜,庇麻节、除夕,我们也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调集了五大国土的教王,一万两千人的精锐。我们两方都有那么多的诡谋,最后还是要正面拼死一决。”风红起身。
“你们疯了……”叶羽摇头,“在这里开战,除了瓦砾什么也得不到!”
“只要有人能够活下来,我们还有下一个一百年可以重建草庵。”
叶羽觉得全部的力量都被抽走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傻子一样。师父没有告诉他决战就是今夜,他却跑去把消息通报给了自己的敌人,而敌人早已经磨好了战刀。
“我很高兴,至少你能相信我。我要保护这里,只是因为这里是我的家。”风红站到他的身边。
山下,叶羽目光所及之处忽然亮起了无数的火把,星星点点无处不在。那些星火缓缓地推进着,仿佛扑面而来的一群萤火虫,杀人的萤火虫!
“那是你们的军队了。”风红低声说。
又是两枚金焰令牌“叮叮当当”地从台阶上滚落下去,两个方阵又站了起来,各自离去,投入即将开始的战场。
叶羽回头看着端坐的裘禅。裘禅没有表情,垂头低低地念诵着。
山下,避风桥前。
铁盔铁铠的道士大步冲向对面的明尊教徒,他临空高跳起来,那是道门武功的腾空术。他在空中鱼跃扑下,手中长剑一刺转而横挥,剑锋没入明尊教徒的胸口,一泼滚热的血涌出来,横挥的剑把人切开了一半,这是任何武将都会为之惊叹的膂力。而他没能继续前进,他往前只踏出半步,就有急速旋转的刀轮横过他的咽喉,在他的喉间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而后血泉涌出,刀轮继续飞转出去,直到被一柄厚脊长剑凌空格下。
持厚脊长剑的道士踏前一步,踩着敌人的尸体,猛地挥手。
持长戟的武装道士们从他背后涌出,他们把长戟并列成排,咆哮着推进。对面还在混战中的持剑道士们立刻回撤,翩然如燕。浑身浴血的明尊教徒面对扑近的强敌,略微止步,而后后面站出了持着铜壳重盾的教友。持盾的教友也并列成排,对冲了上去,戟锋和铜盾相抗,堪堪匹敌。
持剑的道士们再次出动,以长剑从盾牌的间隙中穿刺,哀嚎声和血液喷涌的声音在黑暗里纠结,像是无数的蛇缠在一起。
铁蹄声急速地逼近,道门的骑兵出现在道路的尽头。高出人两个头的西域骏马仿佛巨大的怪物一样,推进起来势不可挡。
持戟的道士们迅速让开了一个缺口,骏马毫不停留,人立起来,铁蹄踩在盾牌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盾牌后的明尊教徒被巨大的力量冲击,手臂都涌出血来。而他们没有退后,他们甚至再进一步。持武器的明尊教徒们也并列起来,互相挽住手臂,每个人身上开始涌出莹莹辉光,他们一起压上前去,抵在持盾教友的身后。
骏马退后几步,再次突进,不断地踢踏,铜盾后的教徒一个接一个死去,可是防线并没有后撤。
持厚脊长剑的道士摘下头盔,擦了擦颊边的血,白色的长须飞舞。那是曾经赴月照山庄的道士之一。
他迅速地脱离战场,隐入后面的树林中。
树林中几个武装的道士守护着一个小辇,辇上躺着那个碧瞳的年轻人,他只能转动自己的脖子看着长须道士,眼睛里却是光亮摄人。
“还未拿下避风桥么?”玄重低声问。
“已经杀敌军相部一千五百余人,可是还未能拿下避风桥。”玄明摇头。
“避风桥是要冲所在,不拿下这个咽喉,余下的军队无从推进。我们丑部不能失职,玄明!你自己去!”玄重低喝。
“我已有准备了!”玄明应答,铿锵有力。
他转身离去。
“我们死伤多少?”玄重在他身后问。
“三百多人,外面已经不剩下多少人了。只能等亥部来接班。”玄明没有停步。
“玄明师兄,多少年来,你始终是我的师长。”玄重忽然说。
“此生幸得相逢,不以年纪称长幼,不以尊卑为隔阂。”玄明大步而出。
“请亥部援助我们。”玄重静了许久,“抬我出去!让我也亲眼看着战场!这是我一生,最后一战!”
烈马长嘶的声音逆风而来,组成人墙的明尊教徒们抬头望向天空,月影中一骑黑马长嘶着凌空,如巨兽一般扑下。那匹战马不可以思议地跃起到两人的高度,越过了人墙。落地的同时,马背上的长须道士双手挥舞宝剑,同时斩下了两颗头颅。
他已经是半个老人了,可是他大吼着劈斩,策马前冲,像是一个狂怒的年轻人。
一路血泉冲涌。
几柄弯刀几乎是同时刺入马腹,骏马哀鸣着倒下。
道士双足踢踏鞍面,飞跃出去。刀轮从他身后而来,切着他的肩背擦过。他受了重创,却不停留,一路继续前冲,势如疯虎。明尊教徒们围涌上来,可也挡不住他双手利剑,即使刀轮也被他一斩为两段。道士大喝一声,飞跃起来,一脚踩在一个教徒的头顶,把他的脖子瞬间踩折。
他落地的时候,已经踏上了避风桥的桥面。
他是第一个踏上避风桥的道士。
他的前方已经没有阻挡,仅存的明尊教徒都已经被他甩在身后。他大吼着提剑前冲,铁甲下道袍的衣袂飞舞,像是双翼。而他脚下的桥板哗啦一响,桥板缝隙里闪出来的带刃铁钩勾住了他的脚踝。他的脚被切了下来,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几尺,就要倒下。
桥板上看不见的暗门翻开,明尊教徒们跳了出来,无数弯刀同时向着道士的胸口钩刺。
道士转身看着自己的身后,任由弯刀刺入胸口。
桥头的防线已经被骏马踏破了,他动摇了那个以摧光明使神力构筑的防线。
躺在小辇上的玄重隔着很远看着玄明的眼睛。
两人相对着微微点头。
“轰天雷火!放!”玄重忽地大吼。
沉闷的吼声像是炸山的巨炮,轰天雷火在他身后发射了。内含火药和油脂的雷子被抛射出去,准确地落在桥上,产生了巨大的爆炸。一团耀眼的火光中,避风桥和桥上的人一起化为灰烬。这座桥的支柱轰然倒塌,整座桥跌入下面的流水中。
黑巾蒙面的道士走上前来,拍了拍玄重的肩膀。
“亥部已经到了,休息一下吧。”玄石挥手。
道士们扛着宽板和铁索前进,扛着铁索的道士们在水边停下,其中一人跃入水中,飞快的凫水过河。他身上带着绳索,绳索拴着铁索。他这样把沉重的铁索拉过河,以铁钩迅速固定在断桥的残基上。
四条并行的铁索瞬间铺好。
持着宽板的道士们开始在铁索上逐次铺上宽板。
白衣的僧侣、青衣的剑客、黑衣的道人缓步从后面而来。他们身后是更多的武装道士,目光笔直地看向前方。经过小辇边的时候,苏秋炎拍了拍玄重的肩膀。
“玄明师兄死了。”玄重低声说。
“还会有更多人死。你留在这里,这些年,辛苦你了。”苏秋炎并不看他,走了过去。
玄石跟上了他。
这支队伍随着宽板的铺设坦然而行,越过河水,越来越多的武装道士追随着他们,火把在夜色中汇成一道长蛇。
“相、念二部教王的人皆已战死!”哨探急速回报到裘禅的面前。
台阶上的人也开始惶恐不安了,包括那些刚才还在玩耍的孩子。叶羽这才发现,像他一样,其实这些人都不知道今夜就是决战之期。
裘禅挥手,遣退了哨探。
“思部战死过半,正与重阳门下决战于接引廊!”
“闻经馆已经守不住,心部已经接替思部!”
“大威宝光楼被攻陷,思部全部战死!”
裘禅终于低低叹了一口气:“同是二十年磨砺,我不如苏秋炎甚多。”
他摸索着手中最后一枚金焰令牌,掷下:“意部!杀!”
“杀!”意部站了起来,缓缓退出广场。
叶羽面对着空荡荡的广场,只剩下那些人留下的火堆和吃到一半的糍粑和菜碗。像是有无数的针扎在他的脑子里,他想要对着周围咆哮,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对谁咆哮。他只是要一个人听他问,问为什么!无数的人,就这样被送上去战场,像是蝼蚁一样,然后就消失掉了,甚至没有来得及留下他们的名字。他们来到这里作战,也许家里人都不知道,还在等待他们回去过这个新年。仅仅一个时辰前,这里还有上万鲜活的生命,而现在这里只剩下那些无法战斗的老人和孩子。
裘禅端坐在那里,默默举起水碗,饮了一口。
叶羽跌坐在台阶的尽头。
风红褪下了法袍,她的红裙艳丽如火,束衣刀缠在她的胸前。
哨探飞跑着经过空荡荡的广场,冲上台阶跪在裘禅的面前:“意部教王战死,心部教王统领剩下的教友还在抵抗,我们已经抵挡不住。”
他的手按着胸口,手指缝里鲜血淋漓。
“给他包扎,不用再报了。”裘禅终于起身,以他可怕的双腿缓缓走下台阶。
喊杀声已经来到面前了,铁铠铁盔的道士们挥舞利剑,仅存的明尊教徒们节节后退,心部的大旗在人海中倒了复起,最终再也没有竖起来。道士们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一路尸首排到了山顶。仅存的道士只剩三五百人,然而他们即将取胜,他们压着最后的两三百名明尊教徒,就要冲上摩尼殿。
而裘禅没有看广场下的屠杀,他的目光穿越而过,看着广场的尽头。
那里站着青衣的剑客、白衣的僧侣和黑衣的道人。
裘禅在台阶中间鞠躬行礼,对面的三人隔着很远的距离回礼。
苏秋炎缓步而出,他像是一个黑衣的幽灵般围绕着整个广场行走,靠近他的人被他轻而易举地以剑柄隔开。他手持硫磺包,以硫磺粉在地下书写下巨大的咒符,那是重阳道宗最为神圣的南北斗亢之阵,符文深邃,布满整个广场。
他从台阶下经过,并不抬头看台阶中央的裘禅。
“我不如你。”裘禅道。
“你以为你有五部教王,一万两千精锐便可以取胜,你却没有想到我有南天大火轮之阵,我重阳门下,每个弟子都已经不是寻常人。”苏秋炎低着头画符。
“中天散人,何必再隐瞒呢?事到如今。你给门下精锐所服用的五石散,说是有强身健体的功效,可是真的有么?五石散原本就燥热性毒,你还添加了特别的药引,服用这种东西,虽会让人武功提升数倍,却也令人躁动不安,变做野兽般的东西。”
“成绝大事,必有绝大之忍。”
“所以我说我不如你。”裘禅叹息,“我杀人不少,却终究不忍对自己的教友不善。”
“可是他们如今都已经死了。”
苏秋炎低头走过,裘禅不再说话。南北斗亢之阵首尾相连,一笔画完,苏秋炎最终站定,重新回到魏枯雪的身边。最后的数百人还在广场中央攻杀,哀嚎声已经越来越弱。
“这件事终于圆满了么?”裘禅隔着很远大喊,“你要用你重阳的大咒来洗我明尊的血么?”
“不。”苏秋炎摇头,“这一切,还只是开始!”
他拈指,一点火光飘飞出去,落在硫磺上。整个咒符开始熊熊燃烧,重阳门下发出胜利在望的呼吼,全力压着最后一群明尊教徒奋力劈斩。
“破!”苏秋炎断喝。
火光忽地升起,把广场上所有人都笼罩在其中。火光中的人哀嚎起来,却不只是明尊教徒,重阳门人赫然发现这一次火不仅灼烧着敌人,也灼烧着他们自己。他们如同在地狱中发疯般地挣扎,可是无处不是火,他们逃不掉。
“师尊!”有人在哭吼。
“这是你们生来的命了。”苏秋炎低低地说。
被焚烧的人体在火焰中渐渐地干枯扭曲,还活着的人仍在疯狂地舞动。
天僧扭头看了一眼魏枯雪,魏枯雪面无表情。
“掌教师博,木炭已经运上来了!”谭同玄闪出跪下。
“全部投过去,把这里变成火海。”苏秋炎冷冷地下令。
一包一包的木炭被投向了广场,火势更加炽烈,广场地面的石块也在火焰中崩裂。谭同玄看见那些燃烧着的同门尸体,闭着眼睛不敢看。
“你做的没有错,把山下所有战死人的尸体都运上来,全部投进去,很快你就会发现,你做得没有错。”苏秋炎道。
裘禅看着面前的一切,似乎已经被惊呆了。
谭同玄和他所辖的人不断地运上尸体,一具具投进火海里。渐渐地,他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那火焰开始不再是火红的,而是越来越耀眼的金色!最后这片火已经光明如海!
“这是!?”他瞪大了眼睛。
“你看,他们就要活过来了。”苏秋炎指着火海里,眸子森冷。
谭同玄战战兢兢地看着火焰中,那些被烧得扭曲干瘪的尸体却没有成灰,他们的手,他们脚,都在微微地动着。谭同玄觉得浑身都起了麻皮,他忽地尖叫了一声,连退几步,他看见一具尸体睁开了眼睛!
那已经不再是眼睛,而是两个炭球在眼眶里滚动。
那具尸体爬了起来,他已经缩得像是一个孩子,用那双烧得变形的腿四处奔跑,可是他已经逃不出南北斗亢之阵的束缚。越来越多的尸体站了起来,他们挥舞双手不断地尖叫着,四处跑动,他们像是被困在地狱中的人要寻找出路,可是周围都是铜墙铁壁。
整个广场上皆是魔鬼的舞蹈。
“我死后不会也是去这样的地方吧?”魏枯雪低声说。
“阿弥佗佛。”天僧念佛。
“裘禅!你现在明白了么?”苏秋炎仰头大吼。
“这些都是……这些都是……”裘禅抱着头,这个老人此时也像孩子般脆弱。
“对!你没有想到,我重阳门下十万弟子,七千两百人道门军队,可是这七千两百人中无一不是身带光明火的人。他们本应是你明尊教的教徒,可是他们从小受的是道门的教诲,为道门而战。”苏秋炎的声音冷硬如铁,“裘禅,事到如今你可以直说了吧?什么是明尊教?什么是光明火?你教义中所说的,都是真实。人身体中有光也有暗,有神性也有魔性,光暗相混则是人,光暗分开则是神魔。你的教徒都带着光明火,那是他们身上光的一份大于暗的一份,你要为他们剔除暗魔,回归光明天宇。这种光明火是随着血液流传的,这是生来的命。你们的神话说魔吞吃了五明子的光明,他们因为欲望而躁动不安,产下了人类,是以人类身体里光暗相混。”
“你……你都知道……”裘禅的声音颤抖。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查阅了朝廷的户籍,一一找到当年明尊教徒的后人,收他们为弟子,我处心积虑地要毁掉你们这光明火一族的血脉,我要他们互相攻杀,一个不剩。你看到了,他们身体的光明现在都融入火焰变做金色,而剩下黑色的魔鬼躯壳却逃脱不得。我南北斗亢的火,杀魔弑神,也不逊于你明尊教的光吧?”
“中天散人,你的心,真是生铁啊!”
“我知道你们以为这草庵是你们的家,你们还想把这天下变做更大的家,你们还恨不得天地焚灭,同归光明。”苏秋炎摇头,“可是我们只是人,我们留恋这个尘世,我们很想活下去。”
“同玄!”苏秋炎断喝,“铁板!”
“是!”谭同玄战战兢兢地应了。
锻打过的铁板被大车运了上来,长宽各五尺。道士们在谭同玄的指挥下,把铁板一块块投向了火堆中挣扎的黑色躯壳。沉重的铁板压下去,将那些死而不僵的东西压在下面,渐渐地再无声息。道士们身着防火的石棉袍,以铁叉将那些黑色的躯壳推向广场正中央。那里渐渐堆起了如山的尸堆,上面覆盖着铁板,下面仍在熊熊燃烧。
光焰凝聚,仿佛太阳。
风红默默跪下,掩上了脸。叶羽呆坐在那里,像是傻了。
苏秋炎解开了身上的道袍,道袍下铁甲森严。
他解开背后的搭扣,褪下了甲胄。玄石站在他身边,捧着紫绫包裹的剑。剑和甲靠近,光明万丈,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光明如海,名不虚传。我听说贵教的教祖在被钉死在木架上焚烧时,火中生出剑、甲、面三件神器。也只有真正的光明火才能毁灭它们。现在我已经带来了,裘先生,我想你一生还未曾见过剑、甲两物。现在请仔细地看一看,因为它们很快便要消失。”苏秋炎说得郑重。
“同玄,你为我把它们投入火堆。带着师弟们围着火堆布七星大阵,待我持咒禳天。”苏秋炎下令。
谭同玄从玄石手中接过了剑甲,高捧着接近广场中央的火堆。他手下三百个道士围绕着火堆布下七星大阵,这是威伏邪魔的阵势。谭同玄回首看向掌教师伯,等待他一声令下。
他没有听到命令,只听见羽箭迅疾的呼啸声。
黑暗里投来的箭矢把他的师兄弟们一个一个推进了火堆,有的甚至一箭对穿两人。
手持金色长箭的世子缓缓走出,站在苏秋炎的身边,失烈门持着硬弓,守在世子背后。
“掌教师伯!”谭同玄跪下,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
“你没有明白,因为你也是身有光明火的人啊。”苏秋炎叹息了一声。
失烈门张弓搭箭,一弦三枚,并排穿在谭同玄的胸口。谭同玄身中那极强的三箭,被推得连退了几步,却没有倒下。他张开双臂,站在火堆前,目光呆滞,看着天空,眼睛里慢慢的流出血来。
“掌教师伯。”他的声音低哑,“弟子不是明尊教,弟子只是想回终南山……”
他转身扑在了火堆里。
叶羽看着他被火焰吞没,想起那个在金华的带笑掌柜,想起这个人的油腔滑调和投掷石灰的勇敢。心里的悲愤绝望,压得要涨破他的胸臆,他忍不住他嘶吼了一声,红着眼睛想要冲出去。风红拉住了他,和他一个趔趄滚倒在地上。
魏枯雪远远地看见了,并不发一言。
苏秋炎上前,把剑甲均踢进了光焰里。光焰再度暴涨,笔直地升高,急欲刺破天空。
剑甲激烈地共鸣起来,合着裘禅怀中的东西。
裘禅默默地掏出那件东西,扔给了风红:“带剩下的人走。你知道怎么走。我恨你不成大器,所以偏袒陈越,乃至于我知道这一战生死难测,送走他而留下你。但现在我已经不恨了。其实妙风说得对,若不是五明子,你本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儿。”
他缓缓走下台阶,数百级台阶在他可怕的双腿下缓缓行过,脚步声“哒哒”作响。
“有机会与明尊教首一战,真是我道中人的幸事。”苏秋炎颔首称赞,“裘先生将军气度,若是没有你,明尊教何有今日的声势?”
“我不过也是一个怯懦的可怜人。不死于此,无颜见我五部教友于光明天宇。”裘禅停在台阶下,“诸公谁人赐教。”
苏秋炎沉默了一瞬,左右看了看。
“二十年前,魏某初窥剑道,家师方忏轩曾言,武功之道,不求生,但求死,那时魏某年幼,还不曾理会其中深意,转眼已是二十年了。”魏枯雪青衣长剑,缓步出列。
“那么是昆仑剑宗的魏宗主要赐教了么?”
“天下间,谁人不死?我和裘先生公平一战。若是死了,能够死在清净气使的法身结下,也算不枉我练剑二十年。”魏枯雪缓缓解开剑上紫绫。
“我代魏宗主与裘先生一战。”天僧出列。
魏枯雪扭头,看着面容庄严的僧侣。
“望宗主成全。”天僧合十。
魏枯雪点头:“好说。”
裘禅缓步走近,越过偌大的广场。
“清净气使宜当避开火堆,我不想在那两件神器没有焚毁之前再被人夺走。”苏秋炎忽然道。
“掌教算无疑策。”裘禅微笑站定。
“那容我上前。”天僧缓步逼上。
苏秋炎和魏枯雪对视一眼,跟在天僧身后。
双方间隔五丈站定,一侧是光焰冲天,一侧是无尽的夜色。
天僧大袖随风而动,双手合十:“裘先生请。”
“大师请。”
裘禅一笑而动,他手中长鞭无形,破风发动,只能听见一道风声,在空气中像是一道细细的水柱急速逼近天僧的面门。天僧念了一声佛,那道水柱般的长鞭在他合十的手掌上一弹,被生生弹开。天僧忽地发动,急进如飞星。
法身结在地上蛇一般昂首,这次却是分别攻向了魏枯雪和苏秋炎。魏枯雪不动,掌心霜色弥漫,一掌抽去,像是随便一个耳光,打开了鞭梢。苏秋炎也不动,眉心火影一闪,火圈降下,挡住了凌厉的一击。
裘禅也扑近。
可是他和天僧在半途擦肩而过,天僧扑向了光焰堆,裘禅扑向了魏枯雪和苏秋炎,千千万万的鞭影纵横,像是一张铺天盖地的落网撒开。魏枯雪和苏秋炎要动,可是空气忽然变得粘稠如胶,他们动一下手指,也要千钧之力。
那两件鸣动的神器就在眼前,天僧不顾一切,伸手就要探进去!
可是他的身形忽然滞住了,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贴在他的背心。就在他背后一丈,有一个平静至极的呼吸声。
天僧站住了,大袖垂下:“中天散人。”
“你真的很聪慧,无怪乎忘禅看好你。”苏秋炎淡淡地说,手心隔着半寸按在天僧的背心。
天僧回头,裘禅的法身结缠在魏枯雪的指间,两人端静如处子,凝然不动。可是那根近乎透明的长鞭上却传来蜂鸣般刺耳的声音。
“你早就怀疑我了?”
“妙风。”苏秋炎冷冷地笑了,“你自以为藏得很深?可知道忘禅为什么收你为徒,为什么苦苦养你二十余年?为什么不惜开三界修罗堂,授你‘心魔引’?你也是可以化身光明皇帝的人啊。”
“你说……什么?”天僧的脸色微微变化。
“《杀神三章》中也包括了你啊。早在二十年前,方忏轩、忘禅和我就已经知道终有这一日。二十年来,没有一夜我不梦见自己被烤在末世的烈火里,也没有一日我们不在做准备。忘禅收你为徒,因为你身上的光明火炽烈无比,我们需要一个真正接近光明皇帝的人,研究他的体性,观看他的成长。而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忘禅开三界修罗堂授予你武术,那近乎是神术,尤其传授你‘心魔引’,那不是邪术,是至高神术,我们在看你的变化,你是一个神的胎儿!”苏秋炎摇头,“而你真是奇才,我和方忏轩都断定你研习‘心魔引’必入魔道,而你不但能够克制住,而且终成绝艺。可惜你身体里光明火还是压不住,那是随着你血脉流传的东西。我见你的第一眼就想说可惜,真是太可惜了,如此的俊才!”
“原来是这样。”天僧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
“跟他们同去吧。也许你离光明天宇不远了!”苏秋炎说到最后一个字,手中南天离火发动。
一个人影却在这时从地下冲出,地面覆盖的石条为他一击所粉碎,他在碎屑中冲天而起,手中的苗刀红光闪动,劈向苏秋炎的顶门。刀声仿佛鬼泣。
“红月刀,哭断肠,好!”苏秋炎断喝,“草庵的地下通道四通八达,想不到连这里都有。”
他的手离开天僧背心,一把抓了出去。他从未显露过什么武功,可是这一抓,无可防御。梁十七在半空中为他抓中,刀被他剑鞘一磕,飞弹出去。而苏秋炎掌心离火已经止不住,梁十七没有挣扎,苏秋炎抓在手里的已经是一具焦黑的尸体。
“十七……”风红低声说。
天僧却没有回头救援,他像是疯子一样冲进了光焰里。他全身都烧着了,可是他仍死死地抱住了剑和甲,烧得金黄的金属烫在他的皮肤上,立刻冒出青烟。剑和甲高亢地震鸣着,像是磁石一样黏在一起分不开。天僧抱着它们,在火焰中剧烈的喘息,仿佛全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了。
他仰天发出一声嘶吼,奋起最大的努力把剑和甲抛出了光焰。
“穿上它们!裘禅!穿上它们!即光明圣皇帝位!杀了他们!杀了他们!”白衣的僧侣在光耀中咆哮,他的皮肤被灼出无数的水泡,又快速地裂开流水,迅速又被烤干,血流了出来,很快结了干痂,很快再次开裂流血。那个佛子一样的青年已经不复存在。
“原来你是妙风,难怪你从来都不跟我说清楚。”裘禅苦笑,“多谢你,可惜已经没有用了。”
“快!快!杀了他们!不然,所有人都会死!”天僧挥舞着燃烧的大袖在火焰里喊,强烈的风势从他身上涌向四周抵挡着火流,可是他就要抵挡不住。
他扭头看着台阶上的风红,像是回望亲人的孩子。
“多谢你,妙风。可惜我不行了,从我遇见那个人的那一天,他就把暗魔的种子种在我血里,我再也没有正位为光明皇帝的机会。”裘禅摇头,“虽然我也想过要去体会那种光耀的感觉。”
“你已经尽力,现在看我的了。”裘禅转向魏枯雪,“那么魏宗主,继续我们未完的一战吧。”
天僧倒了下去,他被光焰吞没了。
魏枯雪拔剑,“噗”的一声如叩朽木。他旋剑而舞,全身霜色弥漫,缓步而进。
“好!”裘禅大赞。
他双手脱离鞭子,鞭子却像是灵物一样跳跃在空中,直击魏枯雪全身上下。与此同时裘禅如飞鸟般扑出,迎上魏枯雪的剑刃。
魏枯雪不为所动,继续舞剑而前。两人一擦而过,各自停下,裘禅没有出手,魏枯雪的剑上也没有染血。法身结重新落回裘禅的掌心,如同有灵性。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裘禅摇头苦笑,接下来,他做了一件极其诡异的事情:用长鞭紧紧地绕上身几圈,然后在胸口打了一个结子。
“好剑,好剑气。”他点头,缓缓坐下。
“确实好剑,确实好剑气。”魏枯雪迎风看剑,缓缓将纯钧纳回了剑鞘中,“有朝一日我死,不知可有人以如此好剑杀我?”
裘禅坐下,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他左肩而下一道极细的白线忽然向周围渗透,白色中透出一线血红,复而凝聚。他的双腿忽然完全分崩离析了,只剩下上面半截躯体,而他的上身也已经被不知何时递出的一剑自上而下剖成了两半!
他用鞭子束起了自己,不过是给自己留最后一具还算完整的尸体。
魏枯雪默默地看着绵绵飞雪,静了片刻,他忽然摇头轻笑一声。古剑纯钧连鞘在他掌中一旋,青袍飞扬,他大步走到了台阶下。
叶羽看着他的老师走到台阶下,仰头和他相望。
他忽然觉得自己距离这个至亲的人如此的遥远,魏枯雪没有说话,就像幼年在昆仑山习剑的时候,叶羽浸泡在彻寒的冰泉里,内息接不上来,几乎要放声大哭。那时候魏枯雪也总是这样默默地看着他,不安慰,也不移开视线。
猫儿、狗儿、猪儿、兔儿都在惊惧地颤抖,风红揽着他们,一步步退后。魏枯雪并不拾级而上,世子和苏秋炎也只是在远处等候。
台阶上的老弱妇孺们默默地对视,他们之间忽然有了默契。同一瞬间,他们爆发出喊杀,抄起身边能找到的一切东西冲了下去。
“不要去!”风红凄厉地大喊。
她也要跟着冲下去,可是她不能放开那四个孩子。
魏枯雪默默地看着台阶上涌下的数百人,背过身,古剑纯钧并不出鞘,由下而上凌空一挥。剑气化为无形无质的霜刀,像是纵贯天地似的巨大,它所到之处,无不冰封,所有人都在一瞬间凝固了。他们前冲的势头还在,却已经变成了不会动的冰人,这些像是冰雕般的人滚下了台阶,一一摔碎在魏枯雪的身前,不流一滴鲜血。
魏枯雪并不回头,只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不要去啊……”风红的第二声呼唤还在喉咙里,可是她已经没有必要再喊了,近百人为一剑所斩杀。她的声音最后变做了喉咙里的哭腔。
叶羽默默地看着,目光呆滞。
他慢慢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蹭着走下台阶,一步一步接近他的老师。他浑身没有一丝力量了,胸口里的血也冷了似的,摇摇晃晃,像是随时可能摔下去。
魏枯雪对他伸出了手,却不是去迎接,而像是一扇凌空的门,阻挡叶羽让他不要再前进。
他转过身来:“叶羽。”
“师父……”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的师祖方忏轩生前就是这么说的。你看到了这一切,你发现了根本不曾料想过的结局,而我却瞒了你。这很奇怪,是不是?你心里应该已经很清楚了,只是你不愿意承认。”魏枯雪低声说。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叶羽捂着头,他想要痛哭,却又哭不出来。
“这就是《杀神三章》在二十年前便定下的结局,你和天僧一样,也是被列在名单上的人。”
“我不懂……我不懂……师父,我是谁?”叶羽跌跌撞撞地下了一级,“师父,你告诉我,我是谁?”
魏枯雪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以往面对这个年轻执气的徒弟:“傻徒弟,你也可能是光明皇帝啊。”
他又叹了一口气,像是已经疲惫之极:“方忏轩带你回昆仑山的时候,就知道你的危险。他本想观察你的变化,可是最终却把你列入门墙。他本该在你长大前就解决一切,可是那么多年他都没有痛下杀手,不过是他太寂寞了。要杀一个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孩子,谈何容易。”
魏枯雪笑着摇了摇头,笑容凄凉孤寂:“你不会知道多少次你睡熟的时候,方忏轩提剑站在你的床前,那时候我还很小,躲在门口偷看他,看他有一次站到天色将明,默默地伸手摸你的脸。你觉得他对你不好,总是喜怒无常,想起来就会吼你、骂你,可是你却不知道他心里有多苦。纵然剑气绝世,他的心终究还是太软了。我上昆仑山比你还晚,那几年是他一生中最寂寞的时候,他种了桑树,桑树也养不活,他只剩下你。那时候你还是不满周岁的孩子。他轻功绝世,去雪地里抓怀孕的雪羚,挤羊奶给你喝,他居然真的养活了你。我打赌,这是他一生中觉得自己做的最成功的事。”
他又笑了:“你叫我师父,可是你的剑最初是方忏轩教的,他才是你第一个师父。你顶撞我我从不介意,因为我知道在你看来我们其实是朋友。而在方忏轩看来他是你的父亲,你太师祖死得很早,那时候方忏轩只有七岁,孤独一个人守着诺大的月照山庄,直到你的出现。人心有时候就是这么软弱,即便知道襁褓里养的是魔神,可是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就下不了手。”
“我们昆仑山的人,代代单传,总是太寂寞。说起来,月照山庄真是一个让人觉得冷的地方。”魏枯雪从背后拔剑,他的背上另外负着一柄古剑,正是叶羽习惯用的龙渊。
“叶羽,你可以怪师父狠心,但是我没有选择。我们所有人,在涉入光明皇帝的旧案时,已经知道绝无后退的机会。”魏枯雪将龙渊高高地抛上台阶,准确地落在叶羽脚下几级,“无论是神明或者魔鬼,无论是善良或者邪恶,也无论是解救或者毁灭,我们统统不关心。我们和你是不同的,我们都是普通人,我们要活下去,我们要这个世间的人存活下去,我们要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世界!如果是魔鬼,我们便是诛魔的道士;如果光明皇帝真是西域的神,但是想要毁掉我们中土的世界,对于我们而言,便只有一个选择,我们要把神杀死在摇篮里。”
叶羽觉得整个世界在自己的面前塌了下来,他跪在台阶上,努力地摇头:“师父,为了诛杀一个不知所谓的东西,就不惜杀死千万人么?他们都是……无辜的啊!”
“你终要知道,天下本没有善恶,孔子以礼教人,老子以道化人,释家以慈悲渡人,”魏枯雪长叹,“天下间,本没有善恶,只是每个人,都想要活下去。”
师徒再次对望,相隔有如天海。
“那是你的剑,我从金华为你找了回来。来吧,拔你的剑。我教你昆仑山的剑术,终没有辜负你。”魏枯雪缓缓举起了纯钧,“拔剑,魏枯雪一生,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你可以选择拔剑,也可以选择受死,你若能拔剑杀了我,就尚有一线的生机。”
叶羽跪在台阶上,只是摇头。
“叶羽,拔你的剑。”魏枯雪的声音变得冷锐。
叶羽还是摇头,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魏枯雪登上台阶一步,声音里威势逼人:“叶羽!拔你的剑!”
叶羽忽然抱头痛哭,像是个绝望的孩子:“师父!你杀了我吧!不要让我选……不要让我选……我不能杀你的!我不能杀你……我也不想看着这些人死……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一切便都好了,我看不到,一切便都不算什么!”
“师父你杀了我吧!”他凄厉地大喊。
魏枯雪没有动,他只是微微地摇头:“你心里真是一个懦弱的孩子啊。”
一卷红雷从台阶高处扑下,抓起叶羽的后领,把他整个拎了起来,又急速了退了回去。
风红束衣刀在手,回望台阶下的两大宗师。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畏惧,她拎着叶羽的衣领瞪视他的眼睛。
“你何苦要救我?让他杀了我吧。”叶羽低声说。
风红不说话,一个耳光用力扇在他脸上。
“猫儿、狗儿、猪儿、兔儿!走!快走!去摩尼殿里!快!”风红大喊。
孩子们像是从梦里醒来,爬起来奋力奔了回去。
魏枯雪微微点头:“这种不成器的徒弟,我该像你一样打他。”
他没有动手,也没有阻拦风红提着叶羽箭一般退却。苏秋炎和世子缓步跟了上来,三人比肩,拾级而上。
叶羽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只觉得一切都在飞速变幻。有时候是灯光,有时候是木刻,有时候是贴在墙上的佛像,更多的是过往的记忆里魏枯雪的一笑一叹。他知道风红正拎着他在摩尼殿仿佛迷宫般的走道里穿行,他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往哪里,他也不再关心。
魏枯雪三人终于登上台阶,到了摩尼殿前。
魏枯雪以剑鞘在地下一划:“请诸位莫越此线。”
苏秋炎和世子都看了他一眼,如言停在了线后。魏枯雪背手持剑,看着巨大的圣堂屹立在黑暗里。
“掌教,请烧了它吧。”魏枯雪低声道。
“遵魏宗主之命。”苏秋炎举手,手上火光腾起数尺。
他挥手出去,飞火弥漫成为一团火云。他双手持咒,猛地推出,那片火云被迫到圣堂正门。这座宫殿般的建筑像是浇了油脂一样,立刻化为一团烈火。火势越来越大,渐渐地超过了台阶下的光焰,华表山的山头上仿佛点着巨大的火炬。燃烧的椽子纷纷下落,大梁发出“咯咯”的声音,不知何时就会断裂。
火势已经越迫越近,浓重的烟雾逼了进来。
风红满头都是大汗,她手持一卷羊皮纸,在摩尼殿最深处的小屋里疯了一样地搜寻,搬动着一切可以搬动的东西。叶羽委顿在地下,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四个孩子蜷缩在一个角落里,火势很大,周围热得烫人,他们却像是怕冷一样偎抱在一起。
“一定在这里的!一定在这里的!”风红说。
她的手也在抖,可是她不能停,也不敢停下。她知道裘禅所说的最后的机会,华表山下,有四通八达的地道,只要进入地道,就可以离开这里,谁也无法追踪。可是裘禅没有告诉过她开启地道的方法,她只知道是在这间小屋里,还有和铁神面包在一起的这张羊皮,那是下山的地图。
她的额头上满是汗水,她回头看着那些孩子:“别怕。”
猪儿看着她,忽地使劲点了点头。
风红和她默默的对视了一瞬,而后她忽地明白了什么。
她伸手扣住了地板上的一处凹陷,用力上提。
小屋的半面地板被她整个提了起来,下面暴露出黝黑的洞口。这个小屋的地道竟是如此简单,只是不会有人想到这面巨大的地板居然可以被提起。
“快!快走!”风红招呼孩子们,她抬头看向外面,浓重的烟气合着火焰一起从走道上逼了过来。
她转身要去抓叶羽,同时对着猪儿大喊:“猪儿,你最大,要带着大家。不要怕,你们先走!”
猪儿露出了异乎寻常的勇敢神色,她第一个站了起来,拉起了其他的孩子。孩子们排成一队,猪儿看着漆黑的洞口,粗重地呼吸几下,咬牙第一个踏下一步。
她踏到了台阶,心里一松。
就在这个时候,一柄银色的剑从黑暗的地道里闪现,准确的刺入猪儿的心口,女孩身体颤了一下,无力地跪下,银剑又急速地收了回去。
“猪儿!”风红凄厉地大喊。
银剑再次探出,委顿在地下的叶羽如同从梦里惊醒。他不顾一切地扑了出去,他的怀里抱着龙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让他忽地突破了内息的禁制,一剑出鞘抢先直刺黑暗中。他比那柄银剑更快,剑刺入敌人的身体,叶羽一把从地道里把那人抓了出来。
那是一个黑色短靠的道士,胸口被洞穿,他嘴里泛着血沫,瞪大眼睛看着叶羽,头一偏,就此死去。
叶羽茫然抛下尸体,跌跌撞撞退了几步。他杀了重阳道宗的人,他就真的已经变成了自己师门的敌人。
可怕的啸声从地道里传来,叶羽剑气自然流转,挥剑隔开了射来的劲箭。箭上巨大的力量分明是那个蒙古青年所带领的射手们所发。更多的剑飞蝗一样从地道里涌出,叶羽一按提起的地板,将地道口重新封锁。
他回头,看见风红抱着猪儿的尸体,泪水无声地往下流。三个孩子围绕在她身边,扶着她的肩膀。
“为什么他们会有地道的地图?”风红喃喃地说,“只是几个孩子啊!”
然而她应该知道原因,九十五年前,草庵被建起来的时候,明尊教尚和官府平安相处。为了建设这里,当时的教首主动交出了地宫的地图,以示没有反意。而那份地图竟然一直还保留在泉州宗理司的手里,保留在那个汉文名字叫做萧天毅的色目老人手里。风红曾见过那个老人,老人还按着她的头为她祝福。
“原来景教,也背离了我们……”风红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可是人都死了……只是几个孩子而已……”
火烧得更大了,四壁像是被烧得发红的铁板。
叶羽提着剑,风红已经不再流泪。她把孩子们的脑袋抱在自己的怀里,轻轻地拍着。
“要彼此照顾啊。”她轻声说。
她站了起来,面对叶羽:“只有最后的办法了。”
叶羽茫然地看着这个女子。
风红从怀里掏出了白布裹着的包袱,那是裘禅交给她的。她揭开白布,里面是那件被焚烧得扭曲的铁面。叶羽看到那张铁面,忽然明白了风红要做什么。他看着风红的眼睛,曾经一些时候他觉得那双黛色的眼睛他可以看进去了,而此时这双眼睛已经变成了被冰封的水潭,把叶羽抗拒在外。
“你会死的!”叶羽大喊,“放下那个东西!”
风红摇头,她回头对着孩子们微笑:“一会儿要跟着我啊。”
“你会死的!没有人能再救你了!那个东西是吸人魂魄的!”叶羽踏上一步。
风红警觉地退了一步,不让叶羽有分毫接近的机会,她如同中了魔咒,她脸上带着宽慰孩子的笑容,眼睛里却有决绝乃至于残忍的光。
“放下……放下!”叶羽不敢逼近,他怕风红会失去控制。
风红看着他,冰潭一样的眼睛里没有表情。两个人对视,外面走道上的椽子带着火焰落下,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风红的眼神微微地变化了,隐约的冰潭裂开了口子。
“你会为我们拔剑么?”她问,她的眼泪流再次了下来,“你会为我拔剑么?”
她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可是我不能看着他们去死,我没有办法啊!我也不想死,可是我没有办法啊!”
“早说过的,但愿一生,不再相逢!你何苦再回来?”她摇着头,泪水缓缓滑过脸庞。
她退得越来越远,忽然她放开声音,跺着脚,几乎是大吼着说:“你这个……傻子!”
你这个……傻子?
叶羽愣在那里。就在同时,风红将铁面扣在了自己的脸上!
叶羽猛地冲了出去,从孩子们身边越过,剑鞘捅在风红的腰间,一拳将铁面击飞出去。他抱住风红虚软的身体,回头看向孩子们。这时候屋顶传来了可怕的断裂声,叶羽本能地带着风红退后,屋顶裂开了,燃烧的屋梁砸落下来,重达数百斤的大木落在三个孩子的头顶,一瞬间就结束了他们的生命。
火焰腾了起来,终于这间小屋也开始燃烧。
风红愣了一下,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她拼命对着那些孩子刚才站过的地方伸出手去,可是叶羽抱住了她的腰,不让她过去。她的坚强和勇气已经完全崩溃,她哭喊着,像是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女孩一样捶打叶羽的胳膊和胸口。她却已经失去了五明子神术般的力量,那些拳打在叶羽的胸口,一点不痛,叶羽只觉得自己的胸膛是空的,被她敲打会发出钟一样的声音。
哭嚎声最后低落下去,火焰弥漫开来。
叶羽抱着风红的肩膀,风红把头枕在他的胸口。她像是傻了,又像是眼泪已经哭干,她的肩膀抽动,悄无声息。叶羽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慢得让他可以想到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他想着这个女孩在船上的弹唱,想着她把刀指在自己的眉心,想着她跪在他的卧榻边,白皙的脖子里一缕细细的红线,想着那一截玉色的手指轻轻扫过一根根的木条。
最后他想这个女孩趴在窗上挥着手,屋子里外两个孩子对视而笑。
他觉得自己怀抱着一个孩子,就像是怀抱着漂亮的猫儿,她很小也怯懦,并没有什么神术和力量,需要保护,也需要安慰。
孩子们都死了,他的朋友们已经抛弃了他,谢童在做什么呢?也许她只是不便来这里亲眼面对这场惨剧。没有什么人需要他这个剑客去保护。他能够保护的,只有这个过去的敌人。
“为什么不愿拔剑呢?”他低头看着风红的脸,嘴角掠过一丝微微的笑,却又疲惫得已经笑不出来,“我不是一样有你们的血脉么?我身体里有光明啊,可以呼应你们的神。既然总要有人去死,跟你们比起来,我不是更应该去死么?那么……我又怕什么呢?”
“不要怕,跟着我。”他伸出手,颤巍巍地抚摸着风红的面颊。
摩尼殿就要崩塌了。
魏枯雪转过身要离去。
这时候,熊熊的烈火中,传来的沉重的脚步声,有如钢铁的轰鸣在远古的洞穴中回荡。魏枯雪站住了,苏秋炎转头和他对视。脚步声逼近了,火焰被一股强大的气流逼着冲了出来,一个人影出现在燃烧的殿堂尽头。他在火焰中是黑色的,一手持着长剑,一手怀抱着一袭烈烈飞扬的裙。
魏枯雪和苏秋炎的神色都变了,转瞬他们便又回复了平静。
苏秋炎缓缓地举起手,以中指按在眉心,魏枯雪解去了紫绫,古剑纯钧出鞘,声如枯木。
大火映红了天空。
华表山顶的光焰冲天腾起,这是大元元统三年的正月初一,《泉州府志》上说这一夜天地有异相,华表山峰上降飞雪,燃大火,光明如日。
这时候,谢童奔跑在泉州城的街道上,她想要呼喊什么人,可是她从梦里醒来,找不到她的师兄弟,也找不到她的师父。她只看见华表山顶的光亮,如同火炬点亮在夜空中。她用尽了全力向着那里奔跑,她觉得自己就要失去什么。
而远处对峙的山峰上,黑衣的人背着双手遥望,在阴霾的夜空下低声叹息:“你终于还是醒来了。”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