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窟窿 三、阎罗王

“听懂什么?”方多病瞪眼看着李莲花,“难道你就听出来射死‘黑蟋蟀’的凶手了?难道还能听出来几十年前严夫人为什么要杀严青田?”他心里半点不信,虽说李莲花的确有那么一点点小聪明,但是依据佘芒所说的案情实在过于简单又扑朔迷离,何况又怎知那文卷里记的哪句是千真万确,哪句是信口开河?

李莲花摊开手掌,很惋惜地看着手心里的“伤痕”,“我什么也没听出来,只听出来严家姓严,‘阎罗王’也姓阎。”

方多病一呆,“你说——严家白水园就是黄泉府?严青田就是‘阎罗王’?”

李莲花叹了口气,“如果严青田就是‘阎罗王’,那么他应该身负绝代武功,又怎会死在他夫人刀下?难道他夫人的武功比他还高?”

方多病又是一怔,“这个……这个……自古那个英雄难过美人关……一不小心死在牡丹花下,也是有的。”

“这是疑问一。”李莲花喃喃道,“撇开严青田为何会死在严夫人刀下,那‘窟窿’里和‘牛头马面’死在一起的人,又是谁?”

方多病嘿了一声,“这二人之中,必定有一个是‘阎罗王’。”

李莲花似乎全然没有听见方多病的话,继续喃喃道:“这是疑问二。再撇开严青田之死和尸骨的身份之疑,在‘窟窿’中失踪的阿黄又怎会淹死在五原县河中?”

方多病哼了一声,“你又怎知他不会受到刺激被吓疯自己去跳河?”

李莲花道:“这是疑问三。最后一个疑问,什么东西在‘窟窿’底下射死了‘黑蟋蟀’?”

方多病道:“你问我我问谁?这……这些和‘阎罗王’有什么关系?”

李莲花很遗憾地看着他,就如往常看他的那种目光……就像看着一头猪,“你当真没有听见?”

“听见什么?”方多病简直要发疯,刚才那啰唆的佘芒把严家的故事说了五六遍,他当然字字句句都听见了,却又没有听出个屁出来。

李莲花非常惋惜地摇了摇头,“佘芒说,严青田的尸体被放在义庄,最后失踪了。”

方多病道:“那又怎么样?”

李莲花慢吞吞地道:“你莫忘了,严家并非没人,还有管家严福在。何况严家是在‘凶案’后‘不久’方才被火焚毁,一度它还是很有钱的。身为白水园管家,即使家破人亡、家财败尽也要留下看守故土的忠仆,严福却没有将严青田的尸身收回下葬,那是为什么?”

方多病悚然一惊,他竟然丝毫没有听出有什么不妥出来。的确,为何严福没有将严青田风光下葬?

李莲花身子前倾,凑近方多病身前,看着他震惊的表情,脸上带着愉快的微笑,“为什么严福没有将严青田下葬?可能性有两个:第一,严青田有问题;第二,严福有问题。”

此言一出,方多病当真大吃一惊,失声道:“严青田有问题?”

李莲花道:“无论是严青田有问题还是严福有问题,你莫忘了,他们都姓严。”

方多病骤然站起,脸上变色,“你是什么意思?你说……你说……”

李莲花在这时候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所以我说,我怕‘阎罗王’找上门来,你却不懂。”

方多病重重坐了下来,心里的震惊却尚未褪去,正要说话大大表示一番对李莲花推测的不信之情,突地门外笃的一声轻响,有人轻敲了大门一下,正巧李莲花悄悄说到“我怕‘阎罗王’找上门来”。方多病听着这一声敲门声,竟刹那出了一身冷汗。

“请问……青……青天大老爷……在家吗?”一个怯生生、非常微弱的女子声音在门外问。

方多病和李莲花面面相觑,李莲花一声轻咳,温和地道:“姑娘请进。”

大门被缓缓推开,门外站着一个衣裳褴褛、面有菜色的年轻女子。她手里提着一个竹篮,竹篮里一只母鸡,“青天大老爷,请大老爷为我家阿黄伸冤——我家阿黄死得好冤啊——”

方多病看着那只小母鸡,心中一种不妙的感觉油然升起。

那女子看着方多病华丽的衣裳,目中惊惶畏惧之色更盛,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民妇……丽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孝敬青天大老爷,阿黄留下的银钱只够买只鸡……请青天大老爷为我相公伸冤,伸冤啊!”她趴在地上不住磕头。那只母鸡自竹篮中跳下,昂首挺胸地在方多病和李莲花足前走来走去,顾盼之余尚洒下鸡屎若干。

李莲花和方多病面面相觑,李莲花语气温柔,极有耐心地道:“黄夫人请起,你说阿黄乃是冤死,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他对女子一贯特别温柔体贴,方多病却只瞪着那只小母鸡,心中盘算着如何将它赶出门去。

那位衣裳褴褛的年轻女子正是花粉贩子阿黄的妻子,姓陈名丽华,刚从店小二大白那里听说了有大官儿微服私访,便提了只母鸡过来喊冤。“冤枉啊,佘大人说阿黄是溺死水中,但他分明脸色青青紫紫,还七窍流血,用银针刺下,针都黑了,他定是被人毒死的!我家阿黄水性好谁都知道,他是不可能溺死的!青天大老爷明察!要抓住凶手,让我家阿黄瞑目啊!”

方多病奇道:“阿黄是被人毒死的?”

陈丽华连连点头。

李莲花温言道:“原来阿黄竟是被人毒死的,尸体却浮在五原河中,啊,啊,这其中可能有凶手杀人抛尸。黄夫人且莫伤心,我家公子定会替阿黄伸冤,查明凶手。你先起身,把鸡带回去吧。”

陈丽华闻言心里大松,这两位青天大老爷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威严可怕,看来世上的清官,毕竟还是有的,不禁大为感激,“不不,那只鸡是孝敬两位大人的,我怎么能带回去?”

方多病道:“那个……本官不善杀鸡……”

李莲花截口含笑道:“黄夫人,为百姓伸冤,还天地正道,是我家公子的职责,天经地义。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食皇粮者,自然要为天下谋福,所以你这只母鸡,也就不必了吧?”

方多病哼了一声,淡淡地道:“师爷所言不错。”

陈丽华对方多病磕了八个响头,“只要大人们为我相公伸冤,我来世做牛做马,也感激两位大人。”

李莲花啊了一声,“我不是什么大人……”

陈丽华突地转了个方向,也给他咚咚磕了八个响头,“民妇走了。”

她也确实质朴,说走就走,那只母鸡却是说什么也不带走,李莲花和方多病相视苦笑。过了一会儿,那只鸡突然钻入东面柜子底下,方多病只得装作没有瞧见,“阿黄竟是被毒死的?真是奇怪也哉……这件事真是越来越离奇了,喂?李莲花!李、莲、花!”他咬牙切齿地看着俯下身子捉鸡的李莲花,“你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捉鸡?”

“不能。”李莲花道。

“明日我送一千只一模一样的母鸡给你,你现在能不能爬回来和本官继续讨论案情?”

“啊……”李莲花已经把那只鸡从柜子底下捉了出来,他拎着鸡翅膀,对着方多病扬了扬,微笑得十分愉快,“这是一只妙不可言的鸡,和你吃过的那些全然不同……”

方多病耳朵一动,骤然警觉,“哪里不同?”

李莲花把母鸡提了出来,“不同的就是——这只鸡正在拉稀。”

“你想说什么?”方多病怪叫一声,“你想说这只鸡得了鸡瘟?”

“哎呀,”李莲花微微一笑,“我只是想说,明天你千万不要送我一千只和这只一模一样的鸡而已。”他在小母鸡身上各处按了按,拔去一处羽毛,只见鸡皮之上有些淡淡的淤青。

突然,噗的一声,那只母鸡又拉了一团鸡屎,方多病啊的一声叫——那团鸡屎里带了些血,“它……它怎么会这样?”

李莲花惋惜地看着那只似乎还正青春的母鸡,“你在小远镇买一千只鸡,只怕有九百九十九只会是这样的,所以你千万不要在这里买鸡送我,好歹也等我再搬次家……这里的风水实在不怎么美……”

“难道那阿黄的老婆居然敢在母鸡里下毒,要谋害巡按大人?”方多病勃然大怒,咬牙切齿,浑然忘记自己其实不是巡按,重重一拍桌子,“这刁民刁妇,委实可恶!”

李莲花微微一笑,“大人莫气,这只鸡虽然不大好吃,但也不是得了鸡瘟。刚才买菜之时,我仔细看过,大凡小远镇村民所养之牲畜,大都有些拉稀,模样不怎么好看,喜欢长些斑点之类的毛病,倒也不是阿黄老婆在母鸡里下毒。”

方多病瞪着那团带血的鸡屎,“你硬要说这只鸡没有问题,不如你就把它吃下去如何?”

“吃也是吃得的,只消你会杀鸡且能把它煮熟,我吃下去也无妨。”李莲花漫不经心地道,“你在这里慢慢杀鸡,我出门一下。”

方多病奇道:“你要去哪里?”

李莲花望了望天色,正色道:“集市,时候不早了,也该去买晚饭的菜了。”

方多病张口结舌,却又说不出什么不对来,当下重重哼了一声,“去吧。”

李莲花面带微笑走在小远镇集市的路上,夏日虽然炎热,但傍晚的风吹在人身上十分舒适。他并没有去买菜,自集市穿过,散步走到了集市边缘的一家店铺门口,扣指轻轻敲了敲打开的大门。

“客官要买什么?”店铺里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这是间打铁铺,铺里深处坐着一位老人,满墙挂满打造好的刀剑,闪闪发光,十分锋锐的模样。

“不买什么,只是想问严老一个问题。”李莲花含笑道。

“什么问题?”严福问,“若要问严家当年的珍珠翡翠,咳咳……没有就是没有……”

李莲花道:“就是一个……关于解药的问题……”

严福脸色不变,沉默良久,却不回答。

李莲花很有耐心地看着他,十分温和地仔细问了一遍,“你却没有拿到解药吗?”

严福沉重地叹了口气,沙哑地道:“没有。”他从打铁铺深处慢慢地走了出来,手扶门框,佝偻着背,看着阳光下的李莲花,“三十年来,前来寻找《黄泉真经》的人不少,从无一人看破当年的真相,年轻人,你的确有些不寻常。”他仰起头呆呆看着门外的夕阳,缓缓地问,“我究竟是哪里做错,能让你看穿了真相?”

“我在小远镇也住了不少时日了,这里的村民人也不错。虽然乱葬岗风景不美,但也通风凉快,只是有件事不大方便。”李莲花叹了口气,“那就是喝水的问题。”他前进两步,走近打铁铺屋檐底下,和严福一样背靠门框,仰头看着夕阳,“这里的村民好像从来不打水井,喝水定要跑到五原河去挑水,所以那日我不小心掉了两钱银子下‘窟窿’,发现底下有水,实在高兴得很。”

严福嘿了一声,“你想说你挖‘窟窿’不是为了《黄泉真经》,而是真要打井?”

李莲花歉然道:“不错。”

严福淡淡地道:“那‘窟窿’底下,其实也没什么好瞧的。”

“‘窟窿’底下的情形……”李莲花又叹了口气,“下到底下的人都会瞧见尸骨。既然‘窟窿’只有人头大小的口子,表层的黄土被人多年踩踏,硬得要命,那当年那些尸骨又是如何进入其中的?这是常人都会想到的疑问。但其实答案很简单,那水中有鱼骨,证明‘窟窿’里的水并非天上掉下来的雨水,那些水必定和河道相通,否则不会有如此多的鱼。所以阿黄摔下水中之后失踪,尸体在五原河中浮起,半点也不奇怪。他不幸摔入潜流河道,随水冲了出去。”

严福嘿了一声,“说来简单,发觉那底下尚有河道的人,你却是第一人。”

李莲花脸现歉然之色,“然而问题并不在人是如何进去的,问题在于,人为何没有出来?”

严福目中光彩微微一闪,“哼!”

李莲花道:“既然人是通过河道进入‘窟窿’的,那‘牛头马面’被分出来的半个为何没有出来?他被从兄弟身上分出来以后,显然没有死,非但没死,他还往上挖掘了一道长长的洞口,又在洞内铁门那里留下了许多抓痕,但他却没有从河道逃生,这是为什么?”

严福淡淡地反问:“为什么?”

李莲花道:“那显然是河道无法通行的缘故。”

严福不答,目光变得有些古怪,静静地盯着打铁铺门外的石板,像他如此一个佝偻的老人,流露出这种目光的时候,就仿佛正在回忆他的生平。

“河道为何会无法通行?”李莲花慢慢地道,“那就要从阿黄的死说起。阿黄摔入河道,依他夫人所说,阿黄水性甚好,那么为何会溺死?又为何全身青紫、七窍流血?就算是寻常村妇也知……七窍流血便是中毒。”他侧过头看了严福一眼,“‘窟窿’底下全是鱼骨,‘牛头马面’死在洞内,阿黄通过河水潜流出来,却已中毒溺水而死,那很显然,河水中有毒!”

严福也缓缓侧过头看了李莲花一眼,“不错,河水中有毒,但……”他沙哑的声音沉寂了一会儿,没再说下去。

李莲花慢慢地接口,“但你当年,并不知情。”

严福的背似乎弯了下去,他从门内拖出一把凳子,坐在了凳子上。

“‘窟窿’底下的水中,为何会有毒?毒是从哪里来的?”李莲花看了严福一眼,仍旧十分温和地说了下去,“这是阿黄为何会淹死在五原河中的答案,但‘窟窿’底下的疑问,并非只有阿黄一件。”他缓缓地道,“毒从哪里来,暂且可以放在一边。有人从潜河道秘密来往于小远镇外和这个洞穴之间,显然有些事不寻常。是谁、为什么、从哪里要潜入这个洞穴?那就要从‘窟窿’的怪声说起。”

李莲花伸出手指,在空中慢慢画了一条曲线,“‘窟窿’在乱葬岗上,既然是个‘岗’,它就是个山丘,而‘窟窿’顶上那个口子正好在山丘迎风的一面,一旦夜间风大,灌入洞内,就会发出鬼哭狼嚎一般的声音……‘窟窿’虽然很深,下到底下几有十几丈深,但因为它的入口在山冈顶上,所以其实它的底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么深入地下,而在这里……”他的手指慢慢点在他所画的那个山丘的山脚,“也就是乱葬岗的西面。而乱葬岗的西面是一个水塘,因为水塘的存在,让人更想不到里面那地狱般的洞穴,其实就在水塘旁边。”

严福的脸上泛起了轻微的一阵抽搐,黯哑地咳嗽了几声。

只听李莲花继续道:“而水塘旁边,当年却不是荒山野岭,而是小远镇一方富豪,严青田的庭院。”

严福脸上的那阵抽搐骤地加剧了,“你怎知道那当年是严家庭院?”

“池塘边有一棵模样古怪的树。”李莲花道,“当年我曾在苗疆一带游历过,它叫‘剑叶龙血’,并非中原树种。既然不是本地原生的树木,定是旁人种在那里的,而这么多年以前,自远方搬来此地居住的外人,不过严家而已。”

严福突然起了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咳……咳咳咳……”

李莲花很是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移回自己所画的那座“山”上,语气平和地继续道:“既然严家庭院就在‘窟窿’之旁,在‘窟窿’之旁还有个水塘,我突然想到——也许自河道潜泳而来的人最初并非想要进入‘窟窿’,而想进入的是严家的水塘——如此,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严家庭院,不被任何人看见。”他悠悠地望着夕阳,“严老,我说的,可有不是之处?”

严福的咳嗽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黯哑地道:“没有。”

李莲花慢慢地道:“而阿黄失踪之后,那水塘里泛起的红色证实了水塘和‘窟窿’是相通的——那红色的东西,是阿黄收在身上尚未卖完的胭脂。”他顿了一顿,“如此……‘窟窿’里的尸骨就和严家有了干系,而严家在数十年前发生了一起离奇的命案。”他的语气在此时显得尤为温柔平静,就如正对着一个孩子说话,“严夫人杨氏持刀砍去严青田的头颅,驾马车逃走,严家家产不翼而飞,严家管家却留在此地数十年,做了一名老铁匠。”

“不错。”严福不再咳嗽,声音仍很沙哑,“丝毫不错。”

李莲花却摇了摇头,“大错特错,当年所发生的事,必定不是如此。”

严福目中流露出一丝奇光,“你怎知必定不是如此?”

李莲花道:“在‘窟窿’之中,有一具模样古怪的尸体,双头双身,而仅有双腿。武林中人都知道,那是‘牛头马面’的尸骨。‘牛头马面’是‘阎罗王’座下第一大将,他死于‘窟窿’之中,小远镇上却从未有人见过这位形貌古怪的恶徒,那说明,‘牛头马面’是潜泳而来,‘窟窿’是个死路,那么他潜泳而来的目的地,应该本是严家白水园。”

严福道:“那又如何?和当年严夫人杀夫毫无关系。”

李莲花道:“‘牛头马面’是武林中人,又是黄泉府的第一号人物,他要找的严家,自然不是等闲之辈。黄泉府也姓‘阎’,严家也姓‘严’,严家的庄园,叫作‘白水园’,‘白水’为‘泉’,我自然就要怀疑,严家是否就是当年武林之中赫赫有名的‘黄泉府’。”

严福冷冷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严家若就是‘黄泉府’,那严青田自然就是‘阎罗王’,那么严夫人如何能将‘阎罗王’砍头?”李莲花微微一笑,“难道她的武功,比‘阎罗王’还高?”顿了一顿,他继续道,“严家若不是‘黄泉府’而仅是不会武功的寻常商贾,严夫人一介女流,又是如何砍断严青田的脖子的?你我都很清楚,人头甚硬,没有些功力,人头是剁不下来,也拍之不碎……除非她对准脖子砍了很多刀,拼了命非砍断严青田的脖子不可。”看了严福一眼,李莲花慢吞吞地道,“那不大可能……所以我想……砍断严青田脖子的人,多半不是严夫人。”

“她若没有杀人,为何要逃走?”严福道,坐在凳子上,他苍老的身影十分委顿,语气之间,半点不似当年曾经风光一度的严家管家,更似他根本不是当年严家的人。

李莲花叹了口气,“她为何要逃走,自是你最清楚。你是严家的管家,大家都说你和夫人之间……那个……关系甚佳……”

严福本来委顿地坐在凳子上,突然站起,那张堆满鸡皮、生满斑点的脸上刹那变得狰狞可怖,“你说什么?”

李莲花脸上带着十分耐心且温和的微笑,“我说大家都说,严福和严夫人之间……关系甚佳……有通奸……”

他一句话没说完,严福本来形貌深沉,语言冷漠,突然向他扑来,十指插向他的咽喉,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就如突然间变成了一头野兽。李莲花抬手一拦,轻轻一推,严福便仰天摔倒,只听扑通一声,他这一跤摔得极重。李莲花脸现歉然之色,伸手将他扶起。严福不住喘气,脸上充满怨毒之色,突然强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咳咳……”

他咳个不停,李莲花却继续说了下去:“……之嫌。”严福强吸一口气,骤然震天动地地道:“不要在我面前说起那两——”

此言一出,他自己蓦地一呆,李莲花已微笑接了下去,“哦?不要在你面前提起严夫人和严福?难道你不是严福……你若不是严福,那么你是谁?”

严福狰狞怨毒的表情一点一点地散去,目中泛起了一阵深沉的痛苦之色,“咳咳……咳咳……”他佝偻的身子坐直了些,沙哑地道:“你既然问得出‘解药’二字,自然早已知道我是谁。罢了罢了,我倒是奇怪,你怎会知道‘严福’不是严福?”

李莲花自怀中取出一支金疮药瓶,拾起“严福”的右手,方才他将“严福”一下推倒,“严福”的右手受了些轻微的皮外伤。他将“严福”的伤口仔细敷好,方才微笑道:“我不久前曾对人说过,人头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砍了头,多半你就不知道死的是谁……无头的‘严青田’死后,严福没有将他下葬,这是件很奇怪的事,可能有二:第一,严青田的尸身有假;第二,严福徒有忠仆之形,而无忠仆之实。”

“世上从来没有永远会对你忠心耿耿的奴才。”“严福”阴森森地道。

李莲花啊了一声,似乎对他此言十分钦佩,“因为严青田是无头尸,且无人下葬,最后失踪,我想这位被砍头的‘严青田’,只怕不是‘阎罗王’本人。”

“严福”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李莲花继续道:“既然严青田的尸体可能有假,那么‘阎罗王’自然可能还活着。但当想到‘阎罗王’可能还活着时,就会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他看着“严福”,“严福”经过一阵咳嗽,脸色又坏了几分,尤为衰老虚弱。“如果‘阎罗王’未死,那么发生了严夫人和严福有私情这种奇耻大辱的事,为何他没有杀死严夫人,也没有杀死严福,就此消失了?这显然于理不合。所以我在想……是不是‘阎罗王’真的死了,而严福故意不将他下葬?但‘阎罗王’如真的已死,严福和严夫人真的有私,为何他不随严夫人逃走,而要在这小远镇苦守几十年?这也于理不合……”

“严福”幽幽地道:“世上和道理相合的事本就不多。”

李莲花道:“啊……既然我想来想去,觉得此事横竖不合情理。按照常理,‘阎罗王’发现夫人和严福有染,依据他在江湖上的……声誉,应当抓住二人对他们痛加折磨,最后将二人杀死才是,但严夫人和严福都没死,‘阎罗王’却死了。”

“严夫人害怕通奸被‘阎罗王’发觉,先下手为强杀死‘阎罗王’,也是有的。”“严福”淡淡地道。

李莲花叹了口气,“那她是如何杀死‘阎罗王’的?又是如何起意,敢对如此一位武功高强的江湖……那个……好汉下手?”

“严福”的脸上又起了一阵痉挛,李莲花慢慢地道:“无论是‘阎罗王’诈死,还是严夫人杀夫,这其中的关键,都在于‘阎罗王’的弱势——他突然变得没有威信,或者没有能力。”

“严福”浑身颤抖起来,紧紧握起了拳头。

李莲花叹了口气,语气越发温柔,“有什么原因,能让武林中令人闻之色变的‘阎罗王’失去威信和能力,为什么他的夫人会和管家通奸?在当年小远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或许要从黄泉府为何搬迁至小远镇说起。”

“严福”的眉眼微微一颤,“你知道黄泉府为何要搬迁至小远镇?”

李莲花道:“小远镇穷山恶水,只有一件东西值得人心动,那就是祖母绿。”“严福”脸现凄厉之色。

“传说小远镇曾经出过价值连城的祖母绿,而祖母绿有解毒退热、清心明目的功效。听说‘阎罗王’有一门独门武功‘碧中计’,乃独步天下的第一流毒掌,而祖母绿是修炼这门毒掌不可缺少的佐器。”李莲花的视线从“严福”脸上缓缓移到了地上。夕阳西下,打铁铺前的石板渐渐染上房屋的阴影,夜间的凉意也渐渐吹上衣角。“‘阎罗王’或是为了祖母绿而来,但他却不知,此地出产的祖母绿……”他慢慢地叹了口气,“此地出产的祖母绿其实并非真正的祖母绿,而是‘翡翠绿’,那是一种剧毒。”

“严福”低下头,坐在木条钉就的凳子上,沉重地叹了口气。

“在‘窟窿’里的石壁上,生有一些莹绿色的碎石,看起来很像祖母绿,那是一种很罕见的剧毒,叫作‘翡翠绿’。”李莲花歉然道,“一开始我也没瞧出来,只当是祖母绿玉脉中的碎石,我和‘黑蟋蟀’多少都会些武功,翡翠绿的毒气在那底下微弱得很,虽然阿黄昏倒两次,我等都以为是惊吓之故……直到后来,佘芒佘知县说到严家当年曾被奇怪的大火烧毁,火焰从严家主房里喷出,我方才想到,那可能是‘翡翠绿’。”

“严福”道:“当年严家如有一人知晓世上有‘翡翠绿’,便不会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李莲花道:“这个……我当年有个好友,便是死在‘翡翠绿’之下……‘翡翠绿’毒气遇火爆炸,它本身遇水化毒,模样和祖母绿十分相似,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毒物。那‘窟窿’底下生有‘翡翠绿’,又有河水,原本整个洞底都该是毒气,但不知何故洞底的毒气并不太浓,连我和‘黑蟋蟀’持火把下去都没有什么反应,倒是奇怪。五原河水中的毒,便是从‘翡翠绿’的矿石而来,在‘窟窿’之中水中毒性最强。侥幸五原河是一条活水河,河水中虽然有毒,但并不太多,人喝下也不会如何,只是鸡鸭猪狗之类喝了有毒的河水,不免头痛腹泻,身上生出许多难看的斑点,这一点,在小远镇村民所养的家畜身上,便可瞧见。”

他说到“斑点”的时候,目光缓缓留驻在“严福”脸上,顿了一顿,“我猜……‘阎罗王’拿‘翡翠绿’练功,不幸中毒,武功大损,容貌被毁,严夫人或者就在如此情形之下,和管家严福有了私情。‘阎罗王’发觉此事,自然十分愤怒,若不让此二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必是不甘的。然而他武功大损,容貌被毁,威信全无……地位岌岌可危,所以为了求生,为了报仇,他想出了一个奇怪的主意。”

“严福”沉默半晌,淡淡地道:“能想出这许多事来,年轻人,你确实了不起得很。”

李莲花啊了一声,“惭愧……其实我所说之事,多属猜测……我猜你武功大损、相貌被毁之后,‘牛头马面’和严福多半合谋要对你不利,或者你老婆当真也有杀夫的胆量……”

他突然从“阎罗王”改口称起“你”来了,“严福”微微一震,并不否认。

只听李莲花继续道:“换了旁人,此时想到诈死自保,已是高明,但你却更为高明,你杀了一人,将他人头砍断,换上自己的假人头,却将严福骗至‘窟窿’之中,关了起来。那假人头骗得了镇上的愚民,骗不了你妻子和‘牛头马面’。你和严福踪影不见,他们自是以为,是你杀死严福,而你踪影不见,定是要伺机下手,所以惊惶失措的严夫人当即驾马车携子逃走,再也不敢回来,而‘牛头马面’……”李莲花微微一笑,“他却留了下来,于是你故伎重施,又将他骗进了‘窟窿’之中。”

“严福”脸上泛起一丝神秘而狡猾的微笑,“我用什么方法把他们关在‘窟窿’之中,难道你也知道?”

李莲花咳嗽一声,“那方法容易得很,千变万化,用什么法子都行,比如说……你假装心灰意冷,把《黄泉真经》丢进水塘,那严福定会偷偷去捡,你待他下水之后往水里丢‘翡翠绿’。严福在水中骤觉水中有毒,只得急急钻入‘窟窿’,那便再也出不来了。而对付‘牛头马面’只需你自己跳进水里,不怕他不追来,他一下水你就往水里施毒,反正你中毒已深,他却未曾尝过‘翡翠绿’的滋味。如此这般,你们定要钻入‘窟窿’避毒,水里既然有剧毒,他们自然出不来,那便关起来了。”他信口胡说。

“严福”脸色微变,“虽不中亦不远,嘿嘿,江山代有才人出,若在三十年前,我非杀你不可。”

李莲花吓了一跳,“不敢,不敢……但你钻进‘窟窿’之后又做了些什么把人钉在石壁上,我便不知道了。”

“严福”哼了一声,听不出他这句“不知道”是真是假,“那个‘窟窿’,便是出产‘翡翠绿’的矿坑,坑里充满毒气。那两人一到‘窟窿’里面,很快就中毒倒地,他们内力不及我,中毒之后武功全失,我要将他们吊在石壁上有何困难?即使将他们大卸八块、五马分尸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莲花连连点头,极认真地道:“极是,极是。”

“严福”缓缓地道:“但我如何肯让这两个奴才死得这般痛快?我将‘翡翠绿’装在袋里,浸在洞内水中,当时……我以为中‘翡翠绿’之毒,多半是为人所害,这两个奴才可能有解药,所以对他们严刑拷打,使尽种种手段,但那两人却说什么也不告诉我解药所在。后来……有一日,陈发那混账竟然妄图运气将毒气逼往陈旺身体之中,妄图牺牲兄弟性命,杀我……我便一剑将这个怪物斩为两半,不料陈发和陈旺分开以后,居然不死……”

他呆呆地看着渐渐下沉的太阳,那太阳已垂到了地面,声音黯哑,有气无力,没有半分当年狠辣残暴的气息,但当年的怨毒仍是令人毛骨悚然,“我当即潜水逃走,谁知陈旺居然在洞内爬行,到处挣扎……我不知‘窟窿’和严家庭院仅有一土之隔,主院之内的土墙被陈旺掘出一个洞来,随后大火从那洞里喷了出来,将我府中一切烧得干干净净。”

李莲花悠悠叹了口气,“想必当时你房里点着熏香、烛台之类。有明火,‘翡翠绿’毒气遇火爆炸……”

“严福”低沉地道:“自从‘严青田’死后,严福和陈发、陈旺失踪,我便戴着严福的人皮面具。但大火过后,府中人心背离,一夕之间,走得干干净净。我心里恨得很,当即打造精钢镣铐。等我回到‘窟窿’,陈旺已经死了,陈发却还活着,他练了几十年的武功,毕竟是没有白练。我将那两个叛徒钉在石壁之上,日日夜夜折磨他们,直到半年之后,他们方才死去。”

他仍是呆呆地看着夕阳,“但我武功大损,已不如武林中第九流的角色。江湖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想找我报仇,不知有多少人想要《黄泉真经》。除了留在此地做打铁的严福,天下之大,我竟无处可去。”言罢,语言中深刻的怨毒已变成了难以言喻的苦涩和苍凉,这位当年威震四方的江湖恶徒,如今处境,竟是连寻常村夫都不如。

“如今让你这般活着,更痛苦过让你死……”李莲花慢慢地道,“世道轮回,善恶有报,有些时候,还是有道理的。”

“严福”淡淡地道:“几年之后,我取下严福的人皮面具,镇上竟没有一人认出‘严福’该长得什么模样……也是我当年行事谨慎,无人识得我的真面目,方能平安活到今日,可见上天对我也是有些眷顾。”

李莲花叹了口气,“你……你……你难道不觉落得如今田地,与你当年所作所为也有些干系吗?若非你当年行事残忍,待人薄情,你身边之人怎会如此对待你?”

“严福”嘿了一声。

李莲花道:“无怪虽然你落得如此田地,当日‘黑蟋蟀’下到‘窟窿’之中发觉内有尸骨,你还是一箭射杀了他。”

“严福”森然道:“我不该杀他?”

李莲花道:“你……你……”他脸上微现惊慌之色,“难道你也要杀我?”

“严福”冷冷地道:“你不该杀吗?”

李莲花蓦地倒退两步。

“严福”缓缓站起,他手中持着一个模样古怪的铁盒,不消说定是机簧暗器,只听“严福”阴森森地道:“‘黑蟋蟀’该死,而你……更是非死不可,三十年前我会杀你,三十年后,我一样会杀!”

李莲花连连倒退。

“严福”道:“逃不了的,在此三十年中,我无时无刻不在钻研一种暗器,即使武功全失,仍能独步江湖。当年武林之中有‘暴雨梨花镖’天下第一,如今我这‘阴曹地府’也未必不如。年轻人你很幸运,做得我‘阴曹地府’中第一人。”

李莲花大叫一声,转身就逃。

“严福”手指扣动,正待按下机簧。正在此时,有人在大叫:“死莲花!你他妈的根本就是故意的……”“严福”心头一跳,正待加力按下,眼前一花,一阵疾风掠过,手指已被人牢牢抓住,半分也动不了。抬起头来,眼前抓住他的人白衣华服,瘦得有如竹竿,正是今日午时还对他十分同情的方多病。“严福”手指一翻,虽然指上无力,仍旧点向方多病虎口,方多病手上运劲,“严福”点中虎口,一声闷哼,却是食指剧痛不已。

李莲花逃得远远的,遥遥转过身探头问:“你点了他穴道没有?”

方多病连点“严福”数十处穴道,“死莲花!你千里迢迢写信把我骗来,就是为了抓这老小子?这老小子武功脓包至极,比你还差,你怕什么?”

李莲花遥遥答道:“他毕竟是当年黄泉府府主,我心里害怕……”

方多病哼了一声,“当年黄泉府府主何等权势,哪会像他这样?死莲花,你有没搞错?”

李莲花道:“有没有搞错,你问他自己……说不定他都在胡吹大气,假冒那黄泉府主。只不过我明明叫你在楼里等我买菜回去,你跟在我后面做什么?”

方多病又哼了一声,“我想来想去,死莲花的话万万信不得,上次买菜实在偷看别人鸡鸭,谁知道这次又在搞些什么鬼?”

李莲花遥遥地歉然道:“这次真是多亏你了,否则‘阴曹地府’射出,我必死无疑。救命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方多病怪叫一声,“不必了不必了,谁知道那玩意儿射出来你躲不躲得过?谁知道你涌泉相报的是什么玩意儿?我怕了你了,免礼平身,本少爷准你不必报什么恩。”

言下,他夺过“严福”手中的“阴曹地府”,随意一按,只听砰的一声大响,那铁盒陡然一震,两枚绿色事物奔雷闪电般炸出,刹那之间,已深深嵌入石板之中。方多病目瞪口呆,这绿色的东西只怕便是“翡翠绿”,这剧毒被如此射出,要是沾上了人身,那还了得?瞧了手中那危险事物一眼,他打开盒盖,里头两枚翡翠绿石子已经射出。方多病吐了口气,当着“严福”的面,将那铁盒扭成一团,掷入簸箕之中。“严福”穴道受制,无法开口,只瞧得双目大瞪,如要喷血。

李莲花十分同情地看着他,“这人就让巡按大人亲自交给花如雪,想必三十年来,他的许多故友都还很想念他。”

方多病斜眼看他,“那你呢?”

李莲花微笑道:“我伤势未愈,自是继续养伤。”

方多病道:“借口!”

李莲花咳嗽一声,忽然道:“我还有个地方想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