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天依旧暗淡,只东面遥远的天际隐隐透出些亮意。离太阳出来还有些时候。风从北面刮过来,竹林哗啦啦哗啦啦,一会儿吹向西,一会儿又吹到东,没有一刻止息。那风吹到人身上,渗得人骨头里都是凉的。

小靳坐在院子里,大口喘着气,象匹滚过热水的驴子一样,又湿又热。他勉强抬起眼皮,瞧了一眼不远处端坐禅定的道曾,见他两眼紧闭着,似乎已经入了定了,偷偷抬起一脚,慢慢放下,垫着脚尖向屋子的方向挪去。

“再来三遍,才能进去休息。”道曾并不睁眼,慢条斯理地道。

“和尚,我……咳咳……我真的……再练下去会死人的……哎呀我的腰!妈的!”小靳惨叫着蹲下去,一手撑着地,一手扶着僵硬的腰,叫道:“……腰好痛……真的要死人了,乌龟才骗你!”

道曾道:“这个‘起手八合式’练的是精,定的是神,气息流动,走的是手少阴心经和手太阳小肠经,始于少泽、少衡,荣于少海、小海,渗入督脉之内。一开始练,手臂一路确实有酸痛之感,那是气息不通之故。你现在体内的内息,几乎相当于别人勤练三十年的功力,怎会气息不通?就算你不会运气而使气息滞于某处,怎么也不会轮到腰痛啊?”

小靳苦着脸道:“和……和尚……你说的都对,这个什么手太阴太阳的,我全都感受到了。气息不通?妈的,我是气息过于通泰。可……可是我已经蹲了两个多时辰的马步了,腰别说痛,差点断了!你怎么不把这计算在内?不行,我……不行了……我必须要躺一下了……”说着一屁股坐倒在地,也不管青石砖满是露水冰冷刺骨。

道曾也不勉强。过了一会儿,他抬头望向西面那仍旧漆黑的天,自言自语道:“阿清这个时候大概已经过了巨野泽,快到济阴郡了吧。钟施主说孙镜的势力现在南扩的很快,那还得往前,总要过了东燕郡才好。她一个人……应该能挨过去的。”

只听一阵响动,小靳默不作声爬起来,闭目深吸两口气,咬牙继续蹲下扎马步,一面道:“和尚,你刚才说,运气之时要倒转气息,为什么?你以前不是说过运气时切忌变动吗?”

道曾道:“你说得没错,但那是指的寻常内功心法。那些内功心法以‘运气’为根本,讲究的是以意运气。因气息流动,井、经、荣、合,有始有终,一旦倒转,必将伤及经络,轻者气息紊乱,重者要伤到经络本身,可就有性命之忧。但你修炼的‘多喏阿心经’则不同,讲究的是个‘导’字,而且并非使气息逆行,讲的是‘因势利导’四个字……”

自从十几天前阿清离去后,道曾并没有讲见她的事。小靳一肚子的茫然,可也不好意思问东问西,虽然心中大不是滋味,表面还一脸无所谓。小钰则象失了魂一般,吵嚷着要去找阿清。钟老大夫妇隐约猜到了阿清离去的原因,可是一来不好说,二来也拿不确切,只好硬着头皮命手下四处寻访。结果自然是影子也没见到一个,都说已经去得远,不及追了。

小钰两天两夜不吃不睡,就等着阿清的消息,最后终于彻底失望,知道阿清确实已经独自一人回襄城去了,禁不住大哭一场,昏倒在床。道曾探了脉象,知道是气血两虚,兼伤心过度所致,虽说没什么大碍,也得细心调养才好。于是几个人便在钟府里留了下来。

只有石付,默不作声地养了两天,一天早上乘天还没亮,独自摸索着出了门,便再也没回来,留下的信说是追随阿清去了。钟老大气得跳起脚大骂,命人象搜贼一样到处搜寻,几乎把码头村翻过来。可是居然被双目失明的石付从容离去,直到过了济水,才又托了一个人回来报信,说是已经找到了以前劳家的人,也打探到了一些据说是阿清的消息,现在正日夜兼程赶去,不要担心,云云云云。

众人都放下心来,惟独钟老大仍旧气得胡子乱翘。这也难怪,一个打残了的瞎子从名动江湖、手下怎么也有几十号人的钟老大手心里不声不响溜走,实在丢脸之至。钟老大恼羞成怒,差点演出割袍绝义的大戏来,总算钟夫人出手迅速,拖进门去一顿收拾,这才老实了些。

这些日子,小靳憋着一口气,每日都跟着道曾在这竹林里学武。道曾仔细研究了他体内林哀留下的内力,发现奇经八脉之间的内息确实混乱无比,时阴时阳,没有规律可寻。不过除此之外,丹田气海里却还有一股更大的内息,那是林哀破功入灭时输入小靳体内的,至刚至阳,乃是他一生的精华。

但麻烦的是,林哀知道小靳奇经八脉里的内息乱七八糟,不可能立刻解开,而他已到油尽灯枯之时,实在无法可想,只得将这些内息统统输入小靳丹田之内,只盼能暂时保住他气海不受伤害,以后怎样,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所以一旦小靳练武时运起内力,那么只能用奇经八脉里的内息,要么就得强行压制,而让丹田内的气息流动。道曾接连换了几种方法,始终不能让这两股气息相互融合,反倒是一旦两边撞上,小靳立时经络紊乱,内息乱蹿,痛得死去活来。

试了几次,小靳的小命已经去掉一半,差点破口大骂和尚谋财害命,死活不肯再试。道曾只好让他仍旧耐心地去练“多喏阿心经”,抽丝剥茧一般慢慢将混乱的气息化去。至于要化多长时间,能不能化尽,俱都一点把握也没有。

放下内功不管,道曾打点精神,手把手教起小靳功夫来。而且这一次一改往日不温不火、随心所欲的习惯,严厉得好似变了一个人。小靳每日除了睡觉外,几乎就被道曾囚在这竹林中练习,连饭都命人端进来吃。这几日练习的强度,几乎是常人训练的数倍,若非小靳体内内力深厚,根本撑不下来。饶是如此,全身骨头也似散了一般疼痛,吃饭吞咽都觉困难无比。

若放在以前,小靳早八百年就打退堂鼓,不肯练了。但他这些日子来受尽磨难,心境、耐力已大不一样,而且了解了道曾的身世后,更是时刻都觉危险重重,知道若不够强壮,别说保护别人,连自己的小命都岌岌可危。而阿清的走,又使他觉得除了练功外,实在想不出做什么可以停止想她的事……

阿清为什么走,他其实也模模糊糊知道一点。那天晚上,当阿清抱着他时,他是如此深刻地感到了她的犹豫和难以取舍,但当小钰的叫声传来时,她的慌张也是那样真切……练功难得的闲暇时间,他总在想,想如果当时小钰闯了进来,见到一切,究竟会怎样呢?想来想去,越想越头晕。是啊,连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同时面对她和小钰,阿清的木头脑袋这次可不木了,直接鞋底抹油,跑他娘的了……

真糟糕!他小靳可冤大了!

但他现在不仅没办法找到阿清跟她解释,连跟小钰都没法解释。小钰病倒在床,烧得头晕眼花时,嘴里念着的除了阿清便是小靳……害得钟老大看小靳的眼神都不对劲。妈的!老子可……可……可真是里外不是人,别想说清楚了……

就这么浑浑噩噩,不知死活地练了几天,已经学了几套功夫,包括一套长拳,两套近身擒拿,及一套轻功步法。小靳脑袋好使,记东西快,管他动作标准与否,劲气到位没有,先能打完再说。好在他内力足够强,很多需要冲破关卡,以意运气的地方,只要道曾详细给他讲讲运气的诀窍,及运气到位后的感受,他试几次便能体会到,是以学起来更加容易。只是时刻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防两股内息不要交汇,颇为累人。

小靳虽说也跟白马寺几个和尚交过手,但打斗的经验几乎没有,而近身擒拿则最讲究实战,没有实战经验,好多动作根本不知道其用意,打击力点在哪里,力该如何旋转,如何猱身进取,又如何退守自如……这些统统需要实战与高手指点。道曾的伤让他多走几步路也难,只能在动作上教导他,不能跟他动手过招。幸好有天下第一好为人师的钟老大在,茶余饭后便老实不客气地教起小靳来。几天功夫,摔了小靳不止几百次,身上没一处地方不是青的肿的。

每当小靳被摔得头晕眼花,感觉实在爬不起来时,道曾就在旁边鬼念着阿清现在又到哪里了……此刻孙镜封锁济水上游,怕不好渡河……现在又该到哪里哪里了,她一个女孩子,虽说武功不错,终究有些麻烦……小靳开始听着感慨良多,只觉如此乱世,一个女孩子尚且自立,堂堂七尺男儿又怎能甘于人后?于是又鼓足劲爬起来继续练。

但有句话说得好,第一次是好话,第二次就是废话了。小靳被摔的次数实在是太多,可是道曾又实在想不出其他话来,只会将这几句翻来覆去地说个不停。听了几天,小靳的耳朵里耳屎成堆,几乎快要被道曾的唠叨烦死,可是怎么办呢?又不能公然冲过去将他打翻在地,还是只有自己咬紧牙关爬起来,不过已不再是感慨,而是怒气冲冲地继续练。

钟老大一开始摔他比摔只狗还容易,看也不用看,随手一挥,小靳便飞出三五丈远,另一只手还可以空出来跟道曾下棋。小靳摔了几十个跟头,气得几乎拼老命。他越发认真起来,钟老大随手便不行了,总要格挡一阵,绕他三两圈,才能尽情将小靳甩得又远又高。

一天之后,钟老大坐着渐渐吃力起来。小靳的动作不断进步不说,动作纯熟后,气息流动愈是顺畅,下手也愈加的重,以前连钟老大的手都摸不到,现在有时可以硬碰硬跟他对上两下。钟老大一个托大,被小靳打歪了发髻,虽说仍将他甩出,不过老脸可挂不住,终于一叠声地对道曾抱歉,放下棋盘,开始用两手跟他比斗。

到了第三天下午,钟老大已经不得不站起身来了。小靳好象有使不完的劲,不停地被甩出,不停地又攻过来。钟老大一面惊异他的内力之强,仿佛永远不会枯竭,一面也敬佩他的毅力,开始打起精神与他过招,不时还以自己的经验点拨他一下。

道曾白天让小靳学习罗汉伏虎拳、长拳、擒拿格斗等,晚上夜深后,则仍旧让他修炼“多喏阿心经”,教他如何引气,如何屏气,如何正确吐纳。虽然林哀因要考究“多喏阿心经”的真实,教了小靳不少修炼吐纳的法子,但一来他教的都是些急功近利,想要早日看出成效的方法,二来“多喏阿心经”与别的内功心法颇有不同,修炼的法子也很是考究。白马三僧中,真正从他们师傅那里得其法的只有林普,林普再传与道曾。所以道曾说了几种修炼的方法和技巧,小靳一试,顿觉与平日不同,那腹下气海里隐隐升上来的热气愈加明显。

道曾一面教着,一面也经常自言自语道:“急功近利,唉,真是……林哀师叔犹然在目,我们却又急功近利起来。”小靳不听他的唠叨,心里想:“急功近利有什么不好?越急越利,大吉大利!”练得更是勤奋。

这天好容易练完了桩功和吐纳之法,天已经亮起来了,但天上的云又厚又重,蛮横无礼地压在人头顶上,四合之内一丝缝也没有。天亮之后,好象连一晚上瞎吹的风都看得清路了,开始固定地由北向南刮来。风带来了北方的煞气,吹在身上,比小刀子刮还痛。

“妈的,这是什么天气啊?老天爷不会看错了日子,这会儿就下雪吧?”小靳练完功,出了一身热汗,但转眼间就被寒风吹得冰冷,紧紧贴在身上,难受至极。他缩缩脖子,打两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跺着脚道:“要真下雪,风一紧,渡船少了,河那边的马料可就吃紧了。我观察了两年,今年怎么也得好好弄一把……咳咳……和尚,怎么样?拿点棺材本出来?嘿,你还别摇头,我跟你说这笔生意,少了三分利我跟着你姓。现在的马料是什么价你知道不……”

正吹得唾沫乱溅,想套点和尚的钱出来,忽听小路上传来响动,有人正拂开挡在路中的竹枝走过来。小靳大喜道:“早饭来了!先吃饭先吃饭!妈的,快冻僵了,今天怎么这么晚?”

等了一阵,小路边的碎竹一阵晃动,有个人提着篮子走了出来,却是小钰。只见她穿一袭清淡的衣衫,头上没梳发髻,只用根青色丝带松松地系了一下。她病了好几天,看上去消瘦不少,脸色仍是苍白,不过神色倒已精神了许多,见了小靳,嫣然一笑,好似一朵清晨偷偷绽放的小菊。

小靳上次见到她还是前天,那时小钰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懒懒地跟他说了两句话就又睡了。这两天道曾逼得紧,根本没时间离开竹林,此刻见到小钰,心中却突然一怔,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觉得小钰那一笑,倒使两人的距离分开了些……

小钰和小靳对视了一下,轻轻低下头,道:“饿了吧?先吃点早饭。”提着篮子走到石桌前,将馒头、稀粥等一一端出来摆好。

道曾笑道:“阿弥陀佛,有劳姑娘了。”拿起馒头大口吃起来。回头见小靳还呆呆地站在一旁,咽着馒头含糊地问:“你怎么不吃?”

“哦……哦!”小靳回过神来,一拍脑袋,道:“妈的,这几天天天蹲马步,人都蹲傻了!”忙抓起馒头就啃。他啃得急了,一口气噎住,脸憋得通红。小钰盛了碗粥递给他,仍旧低着头轻轻道:“别吃急了……”

平日里小靳吃饭时能挨多久挨多久,直到碗都舔干净了才住手,乘机也休息了不少。今日却闷着头,几口咽下馒头,喝完了粥,舔着舌头道:“呼……好了,饱了饱了!”

他走到一边,正要开始练拳,忽听小钰道:“小靳哥。”

“嗯?”

“我……我想到街上去买点东西,你陪我好不好?”

小靳转过头,见到小钰望向自己的眼中波光流动,晨光里艳若仙人。


“和风酒楼”就在码头边上。外面看上去极之普通,微斜的梁柱,洗得褪色的“酒”字幡旗,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十几年的老店了。南来北往常打这过的人可知道,这家店的“小貂红”是一绝,醇厚不说,更别有一番先涩后甘的滋味,是以虽然老旧了,仍然是码头村里最叫座的酒楼。

有位老人坐在二楼靠里的一个座位上。他手中端着“小貂红”,可是一口也没喝。他的样子很有些沧桑了,鬓角已经斑白,脸上的皱纹象犁过的田一样又深又宽,眼眯成了一条线,嘴角也微微地上翘,仿佛永远都在和善地笑着一般。

他姓凌,单名一个山,确实也有个称号,因在师门里行三,人称“笑面三郎”。这是明着叫,跟他打过交道的人暗地里都叫他“笑面山狼”。此刻他正专心地一粒粒地夹着盘子里的花生送入口中,笑嘻嘻地左顾右盼——其实只有脑袋略略地转来转去,半掩眯着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靠窗坐的一对年轻男女。

从窗口向外往去,天地宽阔,一览无遗。济水从南向北流过东平之后,在此处转折向东,千百年的冲刷,使这一带形成平坦肥沃的平原。只远远地见得到山峦,再往东两百多里,就是泰山了。

此际天已经大亮,头顶上的云虽然仍将天遮得密不透风,但总算高了一些,让人不至于感到压抑。一队队大雁长声鸣叫着飞过长天,天气愈冷,连这里也待不住,需要到更暖的南方去了。

济水里,十多艘巨大的双层帆船或正扬帆起航,或停在码头边,长长的跳板连接数里长的河滩,无数劳力正将一箱箱、一袋袋的货物扛上扛下,此起彼伏的号子回荡在济水两岸。此时已近深冬了,正是北方资源紧缺的时候,尽管战乱频繁,江南的各大商号还是都集中了自己最好的货物,赶着往北送去,以图年前最后再收一笔。那些大帆船上挂着各色旗帜,其中最大最多的还是萧家。挂着黑字金边“萧”字旗的大船就有五艘,几乎占了船队的三分之一。三艘正在下货,一艘已经扬帆东进,还有一艘却没有在码头装卸,而是远远地停在河道转弯处,数十人在船下忙碌着。

小靳极目远眺了一阵,恨恨一捶桌子,咬牙切齿地道:“看吧!这萧小毛龟也看清了河北即将缺草料,正在装船!可恨!竟然敢跟我抢生意!哎……可惜呀可惜,可惜我就缺点本金,不然岂有让他逞能之理?不过他也别太得意,虽说河北缺料,但什么地方好销他可不一定知道!妈的,要是他贪心想囤个一两个月再出手,大雪一来,运料的本金可也得看涨,谅他公子哥儿,也不知道下了雪的劳力是多少钱一天……”

他捶胸懊恼之时,小钰也撑着头看窗外,不过她看的都是苍苍的天,茫茫的地,落寞的水,淡淡的山……小靳满口吹的生意经,她既听不懂,也没兴趣听,只不过喜欢听他说话才耐着性子听下来。后来听他满口“小毛龟”、“妈的”乱说,也禁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小靳说了半天,只觉说得口干,端起茶喝了几口,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喂,小钰,你不是说到街上来买东西的吗?怎么带我到这里喝起茶来了?”

小钰啊了一声,从遥远的地方收回心神,低头看着茶杯,可是还没开口,脸上已渐渐绯红。小靳心里扑通一跳,想:“妈的,她该不会是已经看出什么来了吧?糟糕,我该怎么说呢?明着说?就怕她一时又疯起来怎么办?绕弯弯兜圈子倒是没问题,关键是她听得明白吗?这可难住我了……”

只听小钰轻轻道:“昨天晚上,我又做了同一个梦……我梦到好多次了……我……我梦见阿清了。”

“啊,是吗?哈哈……那家伙还好吧?”小靳打个哈哈,低头吃茶,心中暗犯嘀咕:“妈的,这么早就来说事,怎么不选到中午,还可以吃顿饭。这又苦又素的茶有什么好吃的?”

小钰犹豫了一下,道:“我……我不知道……我梦见的,似乎是从前的事。她坐在我床头,给我说故事。”

“啊,说故事啊?故事好听吗?”

“好听。她说了好多故事,有她爹的,哥哥的,还有她师傅的故事……”

小靳笑道:“这个家伙木脑袋,没想到还会讲故事。就这些吗?”

“她说……”小钰脸上神色变幻,道:“她喜欢上一个人了。”

“哦,哦……”小靳慢慢喝了一口茶,皱着眉头道:“凉了。这鬼天气……凉茶伤胃……妈的,小二,添水!小二?怎么没人呢?小二!”

他的神色仍然镇静,举止也得体,没有慌乱。但是……妈的!脸渐渐烧起来了!不受控制地越烧越烫。他站起身,很老辣地用两根手指一弹桌子,就要下楼去找老板算帐,蓦地一只小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小钰的手心冰冷,冷得小靳一哆嗦——她看着他的眼睛,毫不留情地直视想要哆嗦着混过去的他,问道:“阿清喜欢的……是不是你?”

“不……不……不……”小靳不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的,是不是?你……你早就知道的。当我什么都记不得的时候,你就知道,对不对?”

“我……我不知道……”小靳被小钰咄咄逼人的眼光看得浑身冒汗,嗓子里几乎干出血来,坐下来勉强喝了口茶,道:“我真不知道……我……我……我他妈这辈子还没有这么不知道过!你信不信?”他一手撑着桌子,脑袋仰起,瞪大了眼睛,好象自己也是阴谋的受害者。

“阿清为什么要走?她不是来找你的吗?”

小靳的眼睛立即眯了下去,整个人重又缩回椅子里,歪着脑袋看顶上的梁,道:“走……哈哈……是啊,干嘛要走呢?不要那么看我,我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小钰点点头,眼中放出光来:“我知道……我全想起来了,原来……原来是这样的……我真傻。她喜欢的是你,我真是傻!”

小靳看看四周稀稀拉拉的客人,几乎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压低了声音道:“小姐,有什么话我们可不可以回去再说?你出来不是买东西的吗?要买什么?我管帐!”豪迈地一拍胸膛。幸好他俩的声音都不大,而且离众人比较远,楼下码头上的吆喝声将他们的谈话统统淹没。小靳只看见那个笑得阴阳怪气的老头不时看自己两眼,心道:“妈的,臭老头,听什么呢?大爷我的风流事多着呢!”

“你也喜欢阿清吗?”小钰不管不顾,继续咄咄逼人地问。小靳猛抓自己头发,咬着牙,脸上几乎扭曲变形,“是”字说不出来,可那个“不”字也挤不出来,一时僵在当场。

“原来……我明白了。”小钰怔怔地道:“原来是真的。”

“什……什么是真的?”小靳惊慌失措地叫道:“小孩子不懂不要乱说!”

这次轮到小钰退回椅子里。她深深吸了口气,憋了半天,才慢慢吐出来,叹道:“阿清……比我更傻。不过……我不会让她这么傻下去的,你放心罢。”说着淡淡一笑。

小靳被这一笑搞得晕头转向,差点说出个“好”字来,总算还有一点理智,端起茶灌自己。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忽听楼下“咣”的一声,有人抡起了铜锣,大声道:“南来的北往的客咧,过来瞧一瞧看一看咧!正宗的山西忻州党参,补中益气,健脾益肺咧!哪位有脾肺虚弱,气短心悸,食少便溏,虚喘咳嗽,内热消渴……一枝见效一枝见效咧!有一枝不是正货,您尽管砸了我摊子咧……”

小靳忙向下看去,只见楼前河堤有一大汉正在敲锣叫卖。这么冷的天,他精赤着上身,满脸通红——也不知是身体好还是给冻的——腰间系了一根肮脏的红腰带,满脸胡子,一副凶相。他面前地上铺了一张破布,乱糟糟地摆放着十来根参。

他的嗓门又粗又大,几声吆喝,周围已经陆续聚集了十几个人,都袖着手看他。小靳瞧了一阵,拍手道:“嘿,党参!我想起来了,和尚曾经说过,气虚的话,吃参最好。走走,我们去看看,给你买两枝补一补!”

他本来就最好凑个热闹,况且跟小钰这么尴尬对坐,还不知道怎么了帐,当即跳起来就要往下跑。小钰叫道:“小靳哥!”向他伸出手去。小靳呆了一下,小钰一把抓住他的手,反拉着他跑下楼去。

“笑面山狼”凌山眼光寒了两下,不经意地伸出两个指头,比了个手势,不紧不慢跟着他俩下了楼。楼里三、四位客人等他们下楼后,也各自默不作声地丢了几块碎银子,下楼而去。

小靳对这些毫不知情,拉着小钰死活挤进人群,占住头排。只见地摊上摆的党参小的只有指头粗细,大的也只两指来宽。

那大汉道:“来来来,各位乡亲父老,仔细看咧!正宗的晋货,咱从乐陵千里迢迢带过来,别的不图,就是卖个缘分,交个朋友,咱走南闯北,讲究的是个义气不是?”

小靳不听他胡扯,蹲在地上,拿起一枝参仔细看了一会儿,道:“嗯……这确是西党参,这个……这个是蜀参吧?”小钰道:“小靳哥,你认识?”小靳道:“怎么不认识?我以前跟一个老猎户学过挖参呢!你看这西党参,根下的横纹好多,但皮是平的。这个蜀参就不同,横纹少些,而且皮不平,看,好多纵沟。老看参的人说,纵沟越直的越好呢。还有,西党参的皮部是灰白的,而蜀参多半是黄白色,对着光一看就明白。”

那大汉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禁大是惊异,点头道:“这位小兄弟见得真准!敢情也是行家,在下有礼了。”

小靳还是头一次被人称作行家,丢了党参,站起来拍拍手笑道:“小意思。比不得二十年的老参,不过也将就了。毕竟这年头,能找到象样的不容易。就这几枝吗?这东西,多的比少的好卖啊。”摆出一副扫货通吃的样子。

那大汉一拍大腿,眉开眼笑道:“您一开口,果然有来头!有,还有咧!都说南边货好走,在下拉了整整一车来,谁知道停在这里一个多月了,竟连有意思看一看的都没有,这不,愁得头都白了!要过了年还脱不了手,不是要把身家都赔在这里了!要不,您是行家,您给看看?能帮在下一把,在下感恩不尽啊!”说着连连拱手。

小靳手心出汗,心头乱跳,想:“妈的,该不是我发达的机会来了吧?这个人蠢得可以,现在北方战乱,可比南方更缺这样的东西,他却偏偏往南贩。南面正向北拼命运货过去呢,谁有闲心管他这点参……可我自己也没钱啊……管他妈的,先找钟老大借也行,老子把和尚当在他那里也要把这笔买卖做了!”故作迟疑地点头道:“也不是不行……大家出来混,谁没有个难处呢?况且你这货还算不错,能帮的我肯定是要帮。不过……”眼睛往天上瞄去。

“不过怎样?兄弟,您、您说!”

“不瞒你说,兄弟我也是做生意的,本来这次北上是送一船毛货,可买家因战乱,一时还没赶到,才在这里窝着的。手里呢,是有点钱,但是不多,只怕得等货出了手才有眉目……”小靳看定了他,大言不惭地道。

那大汉忙道:“咱……咱就图个回家的路钱,多的一分也不要!买不买您先别说,您过来看看,您来看就是给兄弟脸面了!”说到后来,声音都在发颤。

小靳只觉小钰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遂反手握回去,对那人道:“我的事也多,远了可就……”

那大汉呵呵笑道:“就在前面,几步路,您瞧那边——”一指码头外河滩上一处木屋:“就在里面,爷您赏个脸,过来瞧瞧,就是我赵三的恩人了!”

他满口恩人、大爷,小靳几乎要飘得离地三尺,见那地方也不远,心道:“就算做不了,交个朋友也是应该的。所谓江湖上行走,靠的就是朋友多嘛。”当下点点头。那大汉欢天喜地,一面向看热闹的人拱手抱歉,一面飞也似收了东西,就在前面引路,领着小靳小钰过去。

凌山在旁边看着,眉头越皱越紧,他身旁一人低声道:“老大还没来,我们要不要先动手?”凌山摇摇头,道:“我们先跟着,老大说了,要确保万无一失。这个卖参的我看也是道上的,叫兄弟们小心些。”

小靳小钰跟着那大汉下了码头,绕过河滩,向木屋走去。河滩靠里的地方长满了齐人高的芦苇,中间有无数小道。那人看来走过多次了,带着他俩左拐右绕,一面不住口地夸耀自己的货如何如何正,如何如何来之不易,又是如何被人骗到这里来,差点赔掉身家性命……

小钰拉着小靳落后一点,凑在他耳边小心地道:“小靳哥,咱们不跟钟大哥他们商量一下吗?”小靳道:“商量什么?看这个我可是行家!”小钰道:“我不是这意思……我是担心……难道不怕被他骗吗?”小靳嗤之以鼻道:“骗我?嘿嘿,骗我的人还没出生呢。我告诉你这笔生意要做成了,那我小靳可就……”信心满满地走着。

不多时走到房前,那房子甚是简陋,木料看样子就是砍的河滩边上乱七八糟的树,有的地方缝隙大得能伸进整只手。因建在河滩上,房子下面垫高了一层,需要走上一个歪斜的木梯才能进门。垫高的地方也粗糙地钉了几块木板。

小靳道:“这什么地方啊?这么潮,干嘛不把参运到村里去?”那大汉红了脸,道:“这个……咱小本生意,又被人骗了,吃饭都是赊的,哪来的钱租房子放参啊!您里边请里边请!”深怕小靳怀疑,几步跳上梯子,推开房门。那里面光线很暗,什么也看不清。大汉先走了进去,向小靳热情地道:“都在里面,进来看进来看!”

小靳满门心思都是发财后的梦想,当即毫不犹豫走上楼梯,一脚跨进屋里。没等跨出第二只脚,小靳脑中嗡的一响,大叫上当!

原来里面正中坐着一个光头和尚,满脸要死不活的苦相,正是白马寺戒律院首座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