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那两名僧人提着小靳一口气奔出四、五里才停下来,等待圆性等人。小靳受了刚才一击,到此刻仍旧疼痛难忍,连叫骂的力气也没有,软软地躺在地上,心中把老秃驴的祖宗从开天辟地鸿蒙初显直骂到眼皮底下。
不一会儿,那十几名武僧跟圆性等人陆续赶到。那四名刀僧取出厚背大刀,一齐插入地下,围成四方,长、宽、高度如拿尺子量了一般准确,早有人解下背上的竹背篓,取出个蒲团放在刀柄上。圆性纵身坐上蒲团,皱了皱眉头,道:“痴行、痴意,你们两人老是无法达到‘止、静’的地步,插的刀高度虽然到了,却仍有些斜,未能圆满。回寺后面壁一个月。”两名刀僧合十称是。
小靳身上痛苦,但看到这一切又是止不住地想笑,心道:“这个老秃驴,干脆到街上卖杂耍算了,出家当和尚,岂不糟蹋了这般天份?”
圆性在蒲团上坐好了,沉声道:“小子,那人究竟在哪里,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最好早点说出来。我出家人虽说行善为上,可是对于妖孽之徒,向来也不曾手软。刚才那一下可痛?你自己好生想想。”
小靳知道今日是不能轻易过这一关了。陆平原这个老乌龟三十年前是白马寺的和尚,肯定知道老黄的真实身份,难怪那一战他只派出替死鬼贺老六出场,自己溜走,谁知道又落入白马寺手中。小靳想起老黄公然在白马寺的厨房里烹了他的师傅,这份千古豪情恐怕是所有白马寺僧众最大的耻辱,所以才会如此兴师动众。看来不说出老黄的下落,自己也将不比这陆老乌龟好到哪里去。
“妈的!”他暗自骂道:“老妖怪关我屁事,说就说!”当下爬起身来,看了圆性几眼,突然心中一动:“不对!陆平原知道道曾,他奶奶的,这和尚不一定是冲着老妖怪来的,否则为什么一定要挟持我远离其他人?”他咳嗽一声,道:“你们……要找的人是不是白马寺的?”
圆性没想到他开口就点到自己这边的要害上,怔了一下,道:“不是。你只需说他现在何处。”
小靳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否则无论怎样修行,死后都会下拔舌地狱,你既这么说了,那我就当真好了。”
圆性眼角抽动两下,道:“这个……其实他以前也算是我寺僧人,不过早就被逐出我寺了。”
小靳道:“那就对了。其实说起来我跟他相识真是多亏了陆老大。陆老大为了一个和尚……把我囚禁在巨野泽……”说到这里故意一顿,圆性神色不变,问道:“哪个和尚?”
小靳道:“叫什么道……曾?可能跟陆老大有些过节罢。”圆性道:“别说不相干的,你继续说下去,究竟怎么认得那人的?”
小靳心道:“难道陆老乌龟没有说道曾的事?看来是他在东平寻不到道曾,怀疑有诈,不敢把这个未落实的事说出来。这就好办一些了。”当下说话也利落了些:“我被囚在那巨野泽里,一天到晚连个鬼影子也看不见,实在无聊。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老妖怪突然跑来了。我想他大概也住在那附近吧。起初我见他的脸,哎哟那叫一个吓人,也没搭理他。谁知道他老赖着不走,非要给我讲什么……什么多什么经的。”
圆性目光如炬,道:“多喏阿心经?”小靳一拍脑袋道:“正是这个多喏阿心经,原来你们真是白马寺的,哈哈。”
圆性与圆真对看一眼,都是面有忧色。圆真道:“他怎么知道多……他为什么要给你讲这个?”
小靳道:“我哪里知道?反正他一天到晚在我耳边念,非要我背,烦死人了!”
圆性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道:“你背了么?说来听听?”小靳道:“那些东西别扭得紧,我哪里记得住?什么须菩提,菩萨于法,应无所住。行于布施,所谓不住色布施。又是什么须菩提,于意云何,东方虚空,可思量不?”
他唠唠叨叨将道曾平日念的《金刚经》断章取义搬些出来讲,圆性与圆真对看一眼。圆真低声道:“看来林晋大师说的没错,林哀未得多喏阿心经真传,苦思之下,已然疯了。”圆真点点头,对小靳道:“行了,你不必背了。后来怎样?”
小靳道:“本来我是不想背的,可是架不住他一再哀求,后来又送吃的来。妈的,陆老兄,你们的伙食也太差了点,是不是手下的私吞了油钱?那东西是人吃的吗?”
陆老大始终伏在地上,并不看他。小靳继续道:“我见老妖怪送的吃的还行,也就马马虎虎背了一点,谁想老妖怪就此引为知己。后来的事陆老兄也知道了,老妖怪发了疯,烧了牢门,硬背着我跑了。他虽然救我出去了,可是我比在牢笼里还惨。你是不知道,这家伙随时都有可能发疯,一发作起来,又是哭又是笑,有两次还将我打得吐血。妈的,真不是人受得了的!中途我曾偷偷逃走,混到钟老大车队里,可是竟被他跟了来,趁着混乱又将我劫走,不知为何还顺手带走了那女孩。我见那女孩甚是可怜,前天夜里打老大的雷,钟老大他们又赶到与老妖怪交上了手,就乘机带着她逃出来了。”
圆性听得微微点头,看来将他的话与钟老大所说的对比了一下,又觉得这小子张口就说什么多喏阿心经,确实不象说谎的样子,便道:“据你所观察,那人是否真的疯了?”
小靳道:“疯得不能再疯!我记得有好几天晚上,我梦中醒来,看他一个人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还说什么‘师傅,出来啊,我吐你出来啊’的疯话,等到天亮看他磕头的地方,都有斑斑血迹。”
十几个和尚一起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圆真愤然道:“这个孽贼也有今天!”
圆性倒还镇静,口气也和善了许多,道:“小施主,你……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么?”小靳道:“我哪里知道?八成是他背着我偷吃鱼,卡了脖子吧!这个老妖怪,原来真是个偷腥的和尚!啊,大师,我不是说你。”
圆性咳嗽一声,道:“那么,就是说前日一战之后,你就没再见到他?那地方是哪个方向?”
小靳心想:“老黄昨天就走了,我得说一个找得到他痕迹的地方,好让他们相信。”便道:“我记得是一个瀑布,离此大概十来里左右,顺着林子一直向南就到了。”
圆性道:“痴应,痴别,你们两人去联络圆空、圆进师叔,前来接应,以火箭为号。沿途注意留下标记。”两名棍僧应了,向北飞奔而去。圆性道:“小施主,贫僧知道这些日子来你也辛苦了。但是此人的血腥残暴你是见过的,为不再有人受其伤害,就麻烦你再带一次路如何?”
小靳心道:“妈的,老子可以说不行吗?”满脸义愤填膺,道:“不消大师说,这恶贼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我早就想跟他拼了,走一趟又有什么干系?来来来,跟我……哎哟!”装作脚痛。圆性道:“痴行,过来背这位小施主走。”
当下小靳被那痴行背在背上,在林中快速穿行,望着头顶的树叶向后飞去,心中大乐:“和尚老说练功没用,其实练练功也是大有好处的嘛。既可以用来拉车,又可以当驴使,哈哈,秃驴秃驴,果然言之非虚!”
这一路小靳带着和尚们左拐右转,搞到后来自己都头晕了,最后还是觅着瀑布水声才找到,已经快要到傍晚了。众人走近瀑布,感受到它巨大的冲击之力,都是心为之动。圆性手一挥,僧人们四散开来,到处寻找踪迹,也有几人奋力爬上悬崖,到上面寻找。不一会儿,各种证据纷纷呈上:既有老黄落下的一条带血的布,也有几支铁钉,一条死去的小蛇,还有两块吃剩的烤肉。圆真仔细辨认了一番,又到崖顶查看去了。小靳心道:“亏这些家伙翻出这些东西来,好看么?能看出什么来?哈哈。”颇不以为意。
过了片刻圆真下来,道:“师兄,我仔细看过了:火堆是昨日烧的。那蛇没有外伤,但筋骨寸断,杀它的人内力高深。那两枚铁钉应该刺入了某人的胸前或是肩胛部位。”
圆性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与钟老大他们打斗之后,还在这里逗留了一阵?”小靳忙道:“老妖怪把我们劫来,就一直待在这里。”
圆真道:“阿弥陀佛,如果这位小施主所说不假,我猜这里是他长期栖身的地方,应该还会回来。”
圆性道:“那么,圆真师弟,你去安排一下,我们今夜就在这附近埋伏,务必等他现身。”圆真应了,带领其余僧人分头准备去了。
小靳忙道:“我呢?”圆性客气地道:“偏僻之所,小施主一个人走也不方便,不如多留一夜,明日一早贫僧自当遣人送施主去钟施主处,施主且休息一下罢。痴行,带这位施主去歇息。”
于是小靳便与陆老乌龟待在一起,看和尚们查看地形,设计埋伏。小靳一时百无聊赖,打个哈欠,闭上眼想打个盹,忽听陆平原虚弱地道:“水……给我水。”痴行道:“师傅说了,每日只给你两次水和食物。你等着罢,晚上自然有的。”
陆平原在地上挣扎两下,仍旧道:“水啊……我要水……”痴行耐不住他一再哀求,却也不敢违抗师命,看着有师兄弟要帮忙,一溜烟跑了。
小靳抹抹脸,陆平原翻过身来,低低地道:“小兄弟,麻烦你……拿点水给我喝……”
小靳瞥他一眼,见他躺在地上,一双小眼勉强睁着,无力地看着自己。因为手足残废,这些日子来以头抢地的事时有发生,整张脸几乎全是泥土。若是以前,小靳定是兴高采烈地落井下石了,但经过了这么多事,他的心境早已改变,想着这个水耗子也有渴得乞人可怜的一天,叹了口气,站起来就走。
眼前一花,痴行纵到身前,合十道:“施主,你上哪里去?”小靳道:“我走了一天路,渴死了,想喝口水。”痴行忙解下身上的牛皮水壶递给小靳。小靳也懒得谢,回到刚才待的地方,装作力乏了,一屁股坐在陆平原身前,将水壶偷偷伸到他嘴前。陆平原凑到壶口,猛喝了几大口。他突然向旁边一滚,大声咳嗽。
小靳骂道:“老不死的,还想喝水?当初关我的时候,连饭都不给我吃,要死滚一边死去,别在小爷面前乱咳!”周围的和尚远远看过来,还以为小靳动手殴打陆平原,有几人想过来阻止,圆性道:“阿弥陀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随他们去吧。”自与圆空上崖顶布置去了。和尚们便不再看这边。
小靳低声道:“你有痨病,喝这么猛,想早点死吗?”陆平原咳了一阵,吐出几口血痰,低笑道:“老子……咳咳……老子一辈子在水里混,没想到也有渴疯了的一天,嘿嘿……咳咳……”
小靳道:“这个臭和尚为什么不给你水喝?”
陆平原道:“我是白马寺的叛徒,那也无话可说。那个圆性算起来还是我师弟,嘿嘿,人家现在是戒律院首座,我呢?只是一个匪徒,嘿。”
小靳道:“什么匪徒?也就一水耗子。”陆平原闻言忍不住要笑,只得辛苦地大声咳嗽掩饰。
小靳扯根草叼着,躺下漫不经心地看着天空,道:“笑个屁,你不是水耗子,难道还是水乌龟吗?别笑!小心秃驴们过来。”
陆平原好容易才止住笑。他觉得嘴里甜甜的,吐了两口,是淡淡的血水。他缓慢地挪动身体,将地上的血迹偷偷抹去,道:“老子宁愿当乌龟,活个一两千年,哪里不好?嘿嘿,可惜呀,老子前二十年毁在白马寺,现在手足俱废,最后这条残命还得在白马寺偷生。三十年杀人越货,终归一报。”
他叹了口气,道:“小子,你今年多大?”小靳道:“问我生辰八字,要给我说媒么?我十六了。”
陆平原道:“十三岁那年,有人见我偷地里的西瓜,打了我两巴掌,踢了我一脚。好,这个仇我记了四年,在我十七岁时,学成武功,到他家里,打断了他两条腿,让他一辈子记住我。小兄弟,你很好,很好,这般年纪便将仇看得这么淡,将来一定会名扬天下的。”
小靳道:“你少咒我,人家说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年的!老子也宁愿做个老乌龟。对了,你干嘛不好好地当和尚,你瞧瞧,那些和尚一个个多神气。不过是吃斋嘛,虽然没油水,多吃点,管饱就是了。”
陆平原道:“呸!老子就是做不惯和尚!那些个清规戒律说得好听,也只有傻瓜才遵守。别以为我不知道,哼,方丈师祖干的好事我可清楚得很!”说到这里顿住,瞧了小靳一眼。
小靳道:“是啊,他在后山风流快活,孩子都生了,啧啧。你要混到方丈做,不也是一样?”
陆平原道:“原来你也知道。是道曾告诉你的?”小靳道:“不是,是林哀。”
陆平原沉默了一阵,道:“林哀师祖吗……他对我好,他对我们这些苦力僧人都好……我现在却在出卖他,嘿嘿,看来这些年舔血生涯,老子的心确实已经够硬够狠了。他……他还好吧?”
小靳道:“好?一个人疯成那个样子,也跟死没什么分别了。对了,道曾……”他也看一眼陆平原:“这个人恐怕更是奇货可居,你怎么没说?”
陆平原道:“你以为我是傻子!这人是白马寺千古耻辱,老子说出来,不立时给人杀了灭口才怪!”
小靳道:“人家好好地做林普的弟子,怎么成了白马寺的……”突然脸色一白,想到了一件事情,一件本该想到的事情。
陆平原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道:“咳咳……真是林普的弟子就好了。林普师祖一直流落在外,当年曾在他师傅面前发过血誓,此生不收弟子,以免白马寺武学外传。道曾若不是须鸿与林晋的儿子,怎么会得他的真传!”
小靳觉得屁股象烧起来了一般,脑海中思绪如潮,刹时所有的细节闪电般掠过,一切事情都变得无比清晰。他想:“妈的,难怪须鸿对阿清说,将来危难时去找和尚,把徒弟托付给儿子自然最好。难怪和尚化缘建寺时,把天下的庙宇都跑了一遍,却惟独不去最大的白马寺。也难怪萧老毛龟要找和尚,同时兼具白马寺与须鸿两大高手的武功,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个陆老毛龟,老子抬出谢云来都不怕,却一提道曾就软了,难怪啊难怪!老子真是笨蛋,老黄那天晚上说得这么透了,我却还没想到!”
他想这些事只是一瞬间的功夫,脸上神色自若,道:“呵呵,看来你真的很有眼光,单只这句话,就值千万钱了。这桩买卖要是做成了可乖乖不得了。”
陆平原得意地道:“那是!可惜萧齐这个老狐狸偏不上当,老子后院又被你们两个放了大火,哎,可惜呀。只是我不明白,你又是怎么知道道曾的?”
小靳道:“说了你也不信。我早就认识林哀,他引我为知己,什么话都跟我说了……”
陆平原突然奋身挣扎,叫道:“都是你,害老子苦心经营几十年的心血全毁了,老子跟你拼命!”
小靳顺手一巴掌,将他打得翻过身去,再要跟上一脚,忽地脚上一麻,被一枚石子打中足踝处的商丘穴。他就势一滚,跳起来叫道:“是谁?谁偷袭老子?”
只听林中有人道:“阿弥陀佛。施主,此人已四肢瘫痪,全无还手之力,就放过他罢。”说话间,有一名中年僧人领着十几名僧人走了出来。早有僧人上崖顶通报,圆真飞身下来,道:“圆空师兄,你们来了。”圆空点点头,走过小靳身旁时拍了拍他肩膀,并不说话。圆真引了他上崖顶,与圆性商量去了。
陆平原道:“嘿嘿,他还是听见了。”小靳道:“什么?”
陆平原道:“圆空师弟的耳力更胜以往。我听见他徒弟的脚步声时,他早已听见我们的谈话了。可是你不用担心,圆空师弟心地最是仁慈,跟那个狗眼看人低的圆性不同。我敢打赌,他必不会说出来的。”
小靳眯眼看着几名僧人背着弓弩钻入瀑布背面,道:“你最好赌赢,否则输的就是我们两个的人头了。”
白马寺众僧正在各自安排着陷阱时,没有人注意到三里外的一棵百年大树上,钟老大夫妇正藏身其间,密切注视着僧人们的一举一动。
“在瀑布里装上弓弩,这些和尚们打的好算盘。”钟夫人道:“瀑布声大,换了是我,第一箭发出时未必能听见。”
“妈的,他们要捉拿的究竟是谁,值得戒律院几位高手一起出动?”钟老大看了半天,看不出个什么头绪来,只蹲在一边骂道:“那个圆性秃驴,奶奶的,那一下震得老子好痛。那小子叫做小靳吗?一定痛昏过去了。不过老子没有防备,倒也不能算输,对面硬碰硬,还不定谁怕谁呢……对了,小钰你安排妥当没有?”
钟夫人拍一下他脑袋,道:“我有什么事安排不妥当过?我来的时候,她一直拉着我的手,哭着要我救小靳。我看她的神智好象清醒很多了,她与小靳一定经历过什么事,才有如此深的感情。”
钟老大道:“什么事?莫不是……哎哟!我又没说什么!”钟夫人哼道:“你不要乱想。小钰那是惊吓出来的心病,需要的是心药。小靳一定有我们想不到的法子安慰了她,才让她慢慢定了下来。小钰说,如果小靳死了,她也不活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一拍两散罢?哦不对,是一尸两命……哎哟!”钟老大跳起来,叫道:“你是老子的婆娘,有身为婆娘还拿簪子戳老公的吗?”
钟夫人把他一拉,低声道:“别闹!有人来了。”
两人伏在树叶之中,只见下面有一条灰色的人影迅速靠近,转到大树背向瀑布的一面,一溜烟地窜上来。钟夫人道:“谢兄弟,辛苦了。”
谢谊纵上来,笑道:“钟夫人好眼力。我本想试试能不能潜行上来,没想到还未走近大树范围,就被你发现了。”
钟老大洋洋得意,待要吹嘘吹嘘自己婆娘,钟夫人把他扯到身后,说道:“谢兄弟,查看到什么没有?”
谢谊抹一把汗,神色变得严肃起来,道:“看过了。对方看得很严,东南西三面都有人看守,戒律院五僧则在崖顶。和尚们看得太紧,一直没有机会上崖顶探一下。就从现在的形势看,对方志在必得,而且准备下毒手了。”
钟老大皱着眉头道:“白马寺究竟想要杀谁?这么多高手出动,对方绝对不会是个泛泛之辈,但是也没听说最近江湖上有谁得罪过白马寺。”钟夫人道:“况且白马寺现在的方丈圆灭大师向来和善稳重,为武林所景仰,就算有人敢得罪白马寺,也不至于就出此重手吧?”钟老大道:“非也非也,要是白马寺有人弄出风月债来,被发觉后逃出那光棍窝,和尚们一怒之下追杀过来,也难说得紧。”钟夫人笑骂道:“也就你会弄风月债!给下面的和尚听见了,不叉你回去当和尚才怪……”
谢谊不动声色地听着,半眯着眼望向远处的山林,眉宇间有些寒意。钟夫人笑了几声,给了钟老大一下,要他闭嘴,对谢谊道:“谢兄弟,你似乎知道些事情,不能说给我们夫妇二人听么?”
谢谊忙笑道:“大嫂说这话重了,我做兄弟的岂敢瞒着。只是有些猜测,并未证实。钟大哥在江北一带耳目众多,难道就没听说最近东平附近很不寻常么?”
钟老大道:“不寻常?是不寻常。好多江湖小辈跑到我地盘上混,居然不跟我打个招呼。啊,兄弟,我不是说你。”钟夫人道:“人家谢兄弟问话,你稳重点行不行?谢兄弟,别理他。你说不寻常,我倒是有这个感觉。据我所知,除了陆平原的巨野帮一朝突然溃散外,江南萧家的人也到了东平,不过好象是做一笔什么大买卖。”
谢谊冷笑道:“他们是在做生意,不过不是货,是人。”钟老大道:“人?萧家什么时候也做起皮肉生意来……哎哟!”钟夫人扎他一簪子,道:“别闹!”
谢谊道:“钟大哥想必也知道,萧家大少萧宁从小就跟我妹妹紫云订了亲的,所以我两家一向亲近,无事不谈。这一次他跟他父亲突然北上,事先并未与我父商量,却在给我妹妹的信里无意间透露了些消息,而这封信也正好被我看到。信里说是来找什么人,于是我掩藏身份跟踪而来,才发现他们想要找的人可不简单。”
钟老大抢在钟夫人前面问道:“什么人?我这样问,不算胡闹吧?”钟夫人白他一眼,他心中暗自得意。
谢谊道:“这个人说起来,应算是白马寺的人,却又跟当年叱咤风云的须鸿有关。钟夫人乃绝顶聪明之人,猜猜看,是谁?”
钟夫人想了一下,迟疑道:“林晋跟须鸿的孩子?”
谢谊嘿嘿笑道:“原来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当年白马寺一夜之间死了那么多人,林晋再要怎么辩解恐怕也无济于事。只不过这些年来,大家还只是在猜,在等,看是不是真有那么一个兼具白马寺与须鸿两派武功的高手出现。可惜,三十多年了,并没有什么人横空出世。不过这一次,萧家似乎是真的知道了一点内幕。”
钟夫人道:“你怀疑萧家在东平城找的就是这个人,而巨野帮的溃败也与此有关?按理,要萧家老爷子亲自出马的事绝非寻常,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动静,却在此时突然出现呢?”
谢谊道:“我父亲请了一位高僧看过天象,惑星见于斗柄,应兆天下大乱。自去年底冉闵大肆屠杀羯人以来,辽东慕容氏、氐族蒲氏等纷纷涌入中原,我大汉江山眼看又要任胡儿蹂躏。这般乱世,正是龙蛇混杂,群魔纷争的时候了。所谓云龙不可久潜于渊,他要出来也很正常。”
钟老大道:“那么,这一次白马寺的和尚们倾巢而出,也是为了他?”谢谊道:“很难说。我们现在可以说一点头绪也无,所以什么情况都不能放过。在钟大哥的地盘上发生这么多事,小弟义不容辞,怎么也要替大哥插上一手。”
钟老大与钟夫人对望一眼,心中都是一般念头:“看来谢家在江北无人,谢谊此次乔装而来,一是监视萧家,二是笼络人心。”钟夫人略一点头,钟老大便笑道:“什么我的地盘你的地盘,这地方现在连皇帝老子都管不了了。谢兄弟既然有心,大家伙一起瞧瞧究竟要出什么花样,也有个照应不是?”
钟老大夫妇与谢谊心照不宣时,萧宁正在南四里外、距离瀑布五里的一个灌木丛中闭目冥想。他突然睁开眼,扣紧身旁的长剑。他身旁一直站着的王五忙闪身出去。过了一会儿,有三人急速奔近,王五低声道:“少爷,是老徐他们。”
萧宁站起身,走出灌木,只见三人正奔到面前,见他出来,一起拱手道:“少主!”这三人容貌颇为相似,本是三兄弟。他们的娘非常准确地间隔两年生一个,其中老大跟老二还是在同一个月出生。老大徐鹏,老二徐展,老三徐翅,取的大鹏展翅之意。这三兄弟以前在山西金刀王门下修习刀法,后来羯人立国,汉人大举南迁,到了江南后金刀王一个水土不服死了,三人遂一同投到萧家。忽忽数年,凭着丰富的江湖经验及过人的功夫,三兄弟已成为萧家心腹之人。
老大徐鹏道:“少主,白马寺的人确实捉住了陆老大,属下在后看得很清楚。不过陆老大行动不便,可能已成废人。”老二徐展道:“另外还有一人,我听白马寺的圆性称他为小靳。”
王五道:“是了!白马寺的人果然也想抓住道曾。没想到这消息这么快便传开了。唐门的唐昆这几日也行踪不定,想是也在暗中活动。哼,亏老爷那么信任他。”
萧宁冷冷地道:“这件事咱们可谁也不能信。让他来不过想要借重他千里追踪的能力。谢家那边的情况呢?”王五道:“江南那边的消息说谢谊早在两个月前就已行踪不明,连谢老太太六十寿辰都未赶回去。小人想,如果他真是顺着我们这条线来的,此刻应该也发现了白马寺的行踪了。”
萧宁道:“不用怀疑,他就是跟着我们来的。哼,他要看,就让他看好了。其他还有什么动静?”
徐鹏道:“属下适才并未敢过多停留,因白马寺防得很严,所以也未发现什么别的动静。白马寺僧人除了在瀑布后安设弓弩外,应该还有其他埋伏。”
徐翅道:“属下适才在潜行时,曾经见到有人往西面去了。他的速度非常快,似乎不是和尚。”
王五道:“肯定还有其他人也在这周围,等着白马寺要等的人出现,想坐收渔人之利。谢谊的嫌疑应该最大。少爷,是不是通知一下老爷,再派些人手过来?”
萧宁道:“不必了。这次我们北上,带的好手不多,爹身体未复原,也需要照应的。谢谊若是孤身一人前来,想要动白马寺戒律院僧人,恐怕是痴人说梦。我只说一点,这一次高手云集,我们基本以观察为目的,不到万不得以不可出手,打探好了回去再从长计议。去吧。”
徐氏三兄弟一齐点头,并不多言,转身各自朝一个方向奔去。
王五道:“少爷,你的伤还未痊愈,再坐下歇会吧,小人自会看着。”萧宁摇摇头,背着手低头走了几圈,忽然道:“老五。”
“是,少爷。”
“飞鸽传书,叫他们做好回江南的准备。”萧宁抬头看看阴沉的天空,道:“货物尽快脱手,一件也别留。这一次非比寻常,我可不想咱们萧家在这里栽跟头。”
“但是……但是老爷志在必得,少爷。”
萧宁停了步,慢慢转向他,王五回退两步,颤声道:“是,少爷!小人这就去准备。”转身急步走了。
萧宁又站了一会儿,抹了一把脸,有些疲惫地蹲坐下来。他喃喃地道:“志在必得?嘿嘿……爹,儿子曾已经得到过,却又亲手放了。她……这一切,本来就不属于我们的。”
就在萧宁心灰意冷之际,离此三十里的山路上,道曾拉着马正慢慢行进着。太阳在厚厚的云间沉浮,眼看就要落山了。山林之间不停地吹着风,人站着觉得有些寒意,然而稍一动,就会出一身的汗。毕竟还是太闷了。
翻过一个山头,道路忽地向下,形成一条几十丈长的斜坡,崎岖难行,看露出的石头和盘根错节的树根的痕迹,这儿不久前曾滑过坡。道曾正想寻找一条稍安全一点的路径,忽见坡下一条人影正在树干之间穿梭纵跃。马儿打一个响鼻。
阿清纵出林子,抬头见道曾站在坡顶,忙叫道:“别下来,前面的路全塌了。”
她几步冲上坡顶,抹了一把汗,道:“前面有条山涧,看样子前两天的大雨把道路全冲毁了。我是没什么,你跟马可就过不去了。”
道曾道:“那么,往回吧。实在不行,就从那村子旁绕过去。”
阿清道:“我不去那村子。哼,从旁边过也不行。我讨厌见到他们。山这么大,我就不信没别的路了。”当下拉了马只管往前走。道曾叹了口气,杵着木棍跟在后面。
阿清边走边道:“刚才我在前面探路时,见到几个和尚,似乎正在赶路。我没惊动他们,看他们翻过山去了。”道曾道:“别人有别人的路,自己有自己的路。殊途同归,其实走的都是同一条路。”
阿清皱眉道:“你能不能别三句话就开始讲经?难怪小靳受不了你。”道曾一笑。
阿清道:“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会我师傅的武功的?”道曾道:“那一日须鸿将她孩子托付给我师傅时,曾塞了一本经书在孩子怀中。我师傅回来一看,才发现原来她将自己这几年在白马寺面壁的武功心得都写在一本《圆觉经》上。”
阿清道:“啊,原来你师傅偷练了我师傅的武功!”
道曾摇头道:“我师傅自从那次悟了之后,再也不贪图武学,甚至认为武学一途,误了他的修行。他曾闭关三月,就是想连原有的武功都统统忘却,怎么会再去学你师傅的武功?这本《圆觉经》,我是十六岁那年才见到的,因为……因为年少无知,以为武功越高,便越能随心所欲。哎,错了,全错了。”
阿清道:“所以你就学了这套拳法?那还不是偷学!你不是说还有一套拳法,两套剑法,跟一套轻功么?”
道曾道:“我是趁师傅外出时偷学的,才练完这一套拳法,师傅就回来了。那本书我再也没有见到。后来师傅圆寂之前才说,那本《圆觉经》,早被他偷偷带到白马寺,藏到藏经阁里去了。”
阿清停下来,变了脸色,道:“怎么能那样?那是我师傅的武学精髓,若是给白马寺的和尚见到,不是白便宜了他们?不行!”
道曾道:“我师傅说,他本想烧掉那本经书,但因为是开山祖师亲手抄写,不敢亵渎,所以送回寺里,偷偷封在了开山祖师遗物之中。那遗物乃镇寺之宝,别说寻常僧人,就是方丈也不能轻易取出,应是万无一失的。”
阿清道:“还是不行!哼,我总要找机会去拿出来!”
道曾道:“你若是能拿到白马寺的镇寺之宝,只怕修为之高,已不需要再练那些武功了。”阿清认真地道:“不是武功高低的问题。那是师傅的东西,我一定要替她拿回来!”
道曾超过她,走到前面,道:“你对你师傅很尊敬嘛。她……她是个怎样的人,对你如何?”
阿清道:“我师傅啊,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她说她有六十岁了,我不信,看上去最多才三十来岁吧。不过听了你说三十多年前的事,嗯……就算她那时才二十岁,现在也应该五十好几了。”
道曾道:“有的人会驻颜之术,据说是从黄帝那里传下来的,也不知真假。听别人说,她长着一头红发?”
阿清道:“是啊!真的象火一样。她常常一个人骑着汗血马在猎场飞驰,所有的人只要见到那跳动的红色,都纷纷避让,连高祖明皇帝有一次也侧马让她,还惹得有些迂腐的汉臣上本参她,哼!高祖明皇帝就训斥了他们一顿,从此再无人敢说她什么了。”
道曾道:“是吗。她喜欢打猎么?”阿清道:“是啊,不过师傅她从不猎小动物,可是每次都能赤手杀几头熊,或是老虎。没有人比得上她!我们羯人,都说她是草原上的神狐化身。”
道曾道:“那她对你很凶咯?”
阿清大声道:“才不是!我师傅是天下最温柔的人,对谁都很好,对我更是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哎,可惜她的孩子没能亲身感受到。”
道曾道:“是吗?那很好啊。天快要黑了,我们走快一点。”
阿清正说得兴高采烈,才不管天黑天亮呢,拉着马不紧不慢地跟着道曾,继续道:“有一次啊,我爹爹带着我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