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风大起来了。先是听到风声呼啸,远远的林子里“呜啊——呜呼”地叫着,接着近了一点,天上不时闪动着电光,可以看到不远处的高高的树的轮廓左右摇摆,麦浪般一道接一道,起伏不定。风吹透了整个森林,终于刮到眼前,但见眼前突然间就飞沙走石,仿佛正面撞上一堵风的墙壁,打在人脸上生痛。耳朵里充满了咆哮声,跟无数树干劈啪折断之声。小靳站立不稳,往后重重撞在车身上。他来不及叫痛,感到车竟然已被吹得微微倾斜,车上的蓬因兜满了风,几乎要离地而起。
小靳忙死命抱住车子,尖叫道:“小钰,快出来!老黄,来拉一把!”
正拉扯着,风却突然一顿,小靳哇啊一声,险些撞上车架。他刚缓了一口气,忽听左首有人笑道:“原来又是钟老大,你来得好快。”右首有人中气十足地笑道:“呵呵呵呵,阁下就是号称飞天入地神剑无敌一拳镇三山的贾老二么?幸会幸会!”
小靳抬头看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忽地闪电划破天际,只见一棵大树之巅上有一个飘忽的人影,随着大树摇摆不定,听声音确是那天高谈阔论的贾老二,只是不知道他的名头有这么大,什么飞什么剑什么镇三山的,想来另一边就是车队领头的钟老大了。
小靳刚要开口拉拉关系,忽然心中一动:这两人若是能制伏老妖怪,自然是上上之选,然而小靳见过老妖怪的本事,这个当年的白马三僧虽说老是老了点,要发起疯来可不得了,未必就不能击败他俩。若是老妖怪胜了,自己与小钰仍旧不得脱身,现在拉关系,被老妖怪听见了可不得了;但若钟贾二人胜了,则势必带走小钰。自己一个小混混,除了滚蛋,还有什么好说的……小靳一时不辨悲喜,闭上了嘴。
只听贾老二道:“下面有位朋友刚才叫了声小钰,不知道能不能出来一叙?在下江南贾谊,想会会刚才发啸声的朋友。”钟老大则扯开喉咙叫道:“小钰,你在么?”
小靳爬上车,正见到小钰醒过来。他忙扑上前一把捂住小钰的嘴,低声道:“老僵尸在旁边,现在还不能回答,等他们比试出结果了再说。”小钰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钟老大正叫着,忽地轻哼一声,跟着一阵拳脚相交之声,想必与老黄对上了手。贾老二道:“钟兄,点子棘手么?”然而钟老大却一直没有回答,跟着那人从树顶一直打到地上,噼噼啪啪一阵响,树枝折断无数。
贾老二略一思索,已明白来人武功太高,压制得钟老大完全无法出声。他刷地拔出背上三尺长剑,叫道:“我攻上!”纵身飞下,袭向那人头顶。“铛铛”两声轻响,钟老大呼出老大一口气,叫道:“哎哟!妈的!太他妈厉害了,小心!”贾老二也叫道:“他的手如铁一般,别跟他硬碰!”
此时四周漆黑一片,只偶尔有电光闪过。两人联手进攻,不住叫喊,什么:
“我踏乾位,削他上身!”
“我退坤位,再退离位!他妈的变掌为爪,好生阴险!”
“我身后有树!哎哟,顶了老子一下!”
“好!击到他了!黑灯瞎火,也不知道是哪里?”
“哎哟!”“我刺了他一剑!”“是老子!”
老黄却一直没有声音。
打了一阵,钟老大叫道:“妈的,他的速度越来越快了!”贾老二也道:“来不及喊了,总之我上你下!”这一来便只听见拳脚相交之声、长剑破空之声、树枝灌木被人削断劈折之声。
小靳凝神听去,有两个人呼吸越来越粗,越来越快,想是内息跟不上了。小靳知道不是老黄,一颗心砰砰乱跳,小钰握着他的手也一片冰凉,不住低声道:“怎样了?打赢了吗?”小靳沉声道:“难说得很,总之……厉害得紧!”声音也禁不住地微微颤抖。
忽听一声闷哼,贾老二道:“快退!”钟老大嘶嘶叫道:“嘿!妈的,打得你老爹好……我退需位,再退讼位……你追你老爹干什么?哼……”再也说不出话来。
贾老二长剑一抖,剑身震荡,发出尖锐至极的一声响。小靳隔得老远,仍觉得耳中一痛,嗡地响起,忽听老黄纵声惨叫,贾老二叫道:“退……”砰的一响,声音从中而断。
小靳听到老黄的叫声,心中猛地一跳,正要探头看个究竟,蓦地面前风声大作,有人欺上车来,一把将自己跟小钰抱起。小钰放声尖叫,小靳亦是大骇,随即低声叫道:“老黄,是你!”
老黄并不回答,向车后冲去,但听头上剑刃破空之声,钟老大沉声道:“留下!”
老黄反身一脚踢在车蓬上,车蓬轰然破裂,碎屑飞散,钟老大身在空中无处后退,只得急将剑舞成一圈,斩落断木。就这么缓了一缓,老黄已飞出数丈之外,没入林中。
钟老大提气要追,忽听身后钟夫人叫道:“别追了,你不是他对手!”他向漆黑的林子里看了一阵,叹口气,走回钟夫人身旁,见贾老二捂着胸口勉强坐起身,嘴角兀自留有血丝。钟老大道:“妈的,世上真有武功如此高强的人,老子今天算是认栽了。”
原来他与贾老二那日带领部下逃脱后,与钟夫人会合,追赶车队,却只见到满地尸骸跟破碎的马车,查看下发现只是一人所为。钟老大心知此行已无任何结果,只得遣散车队,自与钟夫人寻找小钰。谁知贾老二如影随形,定要帮他们的忙。三人遂沿着车辙一路寻来。途中因路过几道溪流,老黄扛着车走,行迹中断,幸亏钟老大几次撞大运又找到足迹,迟了好几天,才找到此地。
他们接近时,正是小靳与老黄大谈白马寺惨案之时。他们知道老黄必非寻常人,不敢贸然出手,于是设下圈套,趁着漆黑一片,由钟老大与贾老二出手,引诱老黄,而钟夫人则藏身在树后。本来的计划是两人带着老黄逐渐靠近钟夫人藏身之所,再由钟老大大声说话,掩护钟夫人出手,没有想到老黄内力极深,几掌之内便压得他内息闭塞说不出话来。若非贾老二突然震剑,以奇招将老黄暂时震住,几乎就要前功尽弃。但贾老二仓促震剑,面前稍露出一丝破绽,便被老黄一掌击伤。好在钟夫人的暗器终于及时击中了老黄面部及前胸要害,他伤重之下只得逃窜。
钟夫人道:“贾兄弟,伤得重不重?”贾谊苦笑道:“不重,只不过怕是再难出手了。钟兄给我好大的帽子,又是飞天又是镇三山的,可真是千古罕见。”
钟老大抹一把额头的汗道:“妈的,先唬唬那家伙再说嘛。他跑了,也不知道是他的幸事还是我们的幸事。再斗下去,哼!”
钟夫人道:“刚才那人逃走时,确实听到了小钰的叫声。看来此人不知什么原因囚禁了她,我们还是得想办法救她才行。”钟老大点点头道:“那是。我敢肯定他就是出手袭击商队的人!妈的,好硬的骨头,好深的功力!刚才我那两下明明戳到他背脊,就算没中命门也不会太远,这家伙居然浑若无事。他究竟是谁?”
贾谊道:“我也未曾听说,实在比家严还……咳咳……”
钟老大缓过劲来,说道:“对了,你究竟是谁?他妈的,这一手‘平秋剑法’,你当老子没有见识吗?”
贾谊一呆,笑道:“是,在下行走江湖,一向随意惯了,倒并非有意瞒着钟兄。在下这谊是真的,贾是假了点。在下姓谢。”
钟夫人笑道:“果然是谢大侠的大公子,这份气度、本事,放眼天下也没几个人啊。”
贾谊道:“惭愧惭愧……”却被钟老大一把拧起。钟老大道:“惭愧个屁!你……”
“轰”的一个惊雷,震得钟老大将后面的话通通吞回肚子里,道:“既认我是兄弟,那老子可不客气了。走走,先出了这鬼地方再说!”
老黄带着小靳小钰一路狂奔,头顶炸雷一个接着一个,小钰死死抱住小靳,脸埋在他怀里,泪水把他胸前衣服都打湿了。小靳干着嗓子叫:“老黄!妈的!你想叫老子散了功死吗?快找个山洞什么的躲一躲啊!”
但是老黄不答,只管往前猛冲,突然间小靳脸上一凉,几滴水打在脸上。他叫道:“哎呀,下雨了!”却觉那水又粘又热,顺着脸颊慢慢往下流动。小靳颤声道:“老黄……你……”
这个时候头顶啪的一个炸雷,将他要说的话打回肚子里。小钰脑袋一偏,昏死过去。顷刻间狂风夹着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打得小靳吱哇乱叫:“要死了要死了!”
突地老黄手一松,小靳与小钰同时飞出,重重落在地上。小靳摔得眼冒金星,挣扎了半天才爬起身来,但听四周风雨声震耳欲聋,却没有什么雨打在身上。他好奇地四处摸摸,原来真的被老黄扔进一个山洞。
他又惊又喜,顾不得全身疼痛,摸到小钰身上,推了她两把。小钰轻声呻吟一下,幽幽醒来,颤声道:“小……小靳哥……”
小靳道:“我在这里,别怕,来,再进来点,别给风吹凉了。”拉着小钰的手往里摸索着爬行。爬了一阵,手摸到一堆干草,小靳爬到上面摸了一圈,发现草仿佛铺成床的形状,小靳大喜,心道:“妈的,有这种好地方?也许那老僵尸就是在这里练功的。”他对小钰道:“躺下吧,暖和一些。”把小钰扶上去躺好,突然想到老黄呢?
他对着洞口喊道:“老黄,你在哪里?喂?老黄!”除了风雨声,并无一人回答。他心想:“也许老妖怪怕钟老大跟那个姓贾的追上来,自己跑了吧?”
只听小钰低声道:“我冷……我好冷……”他这才觉得全身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冷得刺骨。小靳骂道:“这个臭老天爷,早不下晚不下,偏偏选在逃命的时候下!”伸手掏了掏,还好,油布包的火燎子还在。他燃起火燎子四处查看,见这山洞约十来丈深,洞口不大,且里面比洞口附近略高,是以并未有雨水进来。洞中还堆了几堆柴,想是老黄平日里用的,心道:“这个老家伙,还挺会挑地方的。”
当下小靳堆了一堆柴,用草引火,折腾了一阵,火终于熊熊燃烧起来,小靳欢呼一声,脱下外衣烘烤,忽见小钰缩在一旁哆嗦,小靳忙道:“你怎么办?也脱了来烤烤吧,你放心,我……我到洞口去守着。”说着走到洞口处,望着外面闪电发呆。
只听小钰在身后道:“小靳哥,我……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去,找找钟大哥?”小靳两只手不住在冰冷的手臂上搓着,道:“不晓得怎么来的呀……这鬼地方,这鬼天气……呼,下这么大的雨,他们大概也回去了吧?”
小钰道:“那我们怎么办呢,小靳哥?我……我怕呀!”
小靳站起来猛拍自己胸膛,正要说句气壮山河的话,突然卡住,顿了一顿,打了个气壮山河的喷嚏。小钰忙道:“小靳哥,你快进来罢!”
小靳哆嗦着倒退走回洞中,背对火蹲下,嘶嘶地吸着鼻涕。小钰道:“小靳哥,你在哪里?”慢慢爬到小靳身边,摸到他的手,便紧紧握住。
小靳道:“放心,有我在,什么事都不用害怕,知不知道?”
小钰道:“我知道。可……可是我们今后怎么办呀。”
小靳叹道:“现在我们俩在什么地方都不清楚,实在是无法可想,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老天爷也来凑热闹,真是……”他烤了一阵火,身体渐渐热起来,道:“如果咱们出去了,你想做什么?”
小钰愣了一会儿,道:“我……我想回去,我想去找阿清……阿清她一个人,一定害怕了吧?”
小靳抹一把鼻涕,道:“你别担心她,她会害怕吗?应该是别人怕她才对。”
小钰摇头道:“阿清其实很害怕的,我知道。越是害怕,她越是强撑着,从小就是这样。”
小靳听了这话,看着洞外的闪电,过了一会儿道:“老妖怪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明天吧……我想,明天想个法子,逃走也好,或者给钟老大报个信也好,总要试一试。”
小钰道:“小靳哥,你真好。你跟阿清一样,不会丢下我自己逃走。”小靳干笑道:“那也得能逃掉才行啊。好了你别想这么多,趁现在洞里暖和,早些休息吧,我替你烤衣服。明日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忽然背上一热,小钰整个身体靠了上来。只听她在耳边轻轻道:“小靳哥,你的身体好冷。”
小靳道:“是吗?呵呵……那可怎么好……”心中狂跳,想:“这个小丫头,粘起人来真是不得了!”
小钰道:“小靳哥,你干嘛在发抖?”小靳道:“天冷着凉了,嘿嘿。”小钰又道:“那你干嘛又出这么多汗?”小靳道:“发汗好啊!凉了嘛,发发汗就好了!”小钰扑哧一笑,道:“小靳哥,你真好玩。”
小靳听着小钰轻言细语,鼻子里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淡淡的香味,脑中一阵眩晕,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一根柴啪的一声爆裂,小靳浑身一震,清醒过来。他感到全身是汗,颤声道:“丫头,别靠着,老子热得很!”身子往前挪动,听见后面咕咚一声,小钰滚落在地。
小靳道:“丫头,快过去睡觉啊!”叫了两声,没听见反应,他转头看去,却见小钰在地上蜷成一团,小嘴微张,已经睡着了。
小靳抹抹汗,心道:“妈的,吓死我了。为什么这丫头粘上来,老子就象挨近火炉一样热?”他弯身抱起小钰,见她只穿着贴身小衣,只觉口干舌燥,脸涨得通红,好容易才收敛心神,把她放在稻草堆里,再拣两件已经烤干的衣服替她盖上。
干完这一切,小靳一溜小跑跑到洞口,大口呼吸着洞外潮湿寒冷的空气,心道:“怎样才能逃出去?我可不能叫老妖怪伤到她。对了,刚才老妖怪好象流血了,看来钟老大他们也不是不可能伤到他,说不定现在到哪里养伤去了,或许明天是最好的机会?”他坐在洞口,心里盘算着各种方法,不知过了多久,眼皮打起架来,靠在洞壁上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小靳出洞查看,外面是一大片松林,不知延绵了几十里,远远地与苍色山脉融为一体。山洞在一个斜坡之上,坡面已被昨晚的暴雨冲得沟壑遍布,露出暗红色的泥土。
天空依旧浓云密布,仿佛随时会降到头上。小靳看了半晌,也分辨不出哪是东哪是西,只得回洞里。他与小钰商量了一下,与其在这里干等,不如碰碰运气,当下两人掷石头占运,最后决定先穿过松林再说。
小靳找了一根趁手的木棒,既可打草惊蛇,又可当作拐杖,危急时还可防身。小钰的鞋掉在了车里,她赤着脚走在泥地上,不久就直喊痛。小靳撕下布给她裹住脚,背一阵走一阵。两人走了一上午,从松林钻到密林里,更加找不到北了。小靳终于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
小钰也累得躺在地上。她躺了一会儿,突然道:“有水的声音。”小靳忙伸长了脖子到处转,道:“有小河吗?在哪个方向?”
小钰听了一阵,道:“是左边吧,我们找找去。”两人便闷着头向左边寻去。走出十几丈,穿过一片灌木,忽觉眼前一亮,这林子树木较稀少,不过都是参天古树,树冠如华盖一般遮天避日,地下只是些刚齐脚踝的软软的小草。横贯林子的溪流很浅,就在草地间蜿蜒南行,有的地方露出光滑的岩石,有的地方却全被野草覆盖。
小靳欢呼一声,放下小钰,扑在溪边饱饱地喝了几口水,只觉精神一振。他捧了水凑到小钰嘴前,让她喝了几口。小钰叹道:“好甜的水。我……我想……”小靳道:“你想怎样?说啊。”
小钰咬着下唇,踌躇了一下方道:“我想摸摸水。”
小靳牵她到水边,小钰伸手在水中荡了荡,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好凉的水。”
“可不!”
“小靳哥,水深吗?”
“不深,可能只有一尺吧。”小靳拿棍子试了试,一回头,定住不动了。
只见小钰慢慢解开腰带,脱下外衣,露出淡色的贴身小衣。小靳只呆了一下,转身要走,却被小钰抓住了手臂。她的软软的小手顺着小靳的手臂慢慢滑下来,牵着他的手,低声道:“别走,陪我。”
小靳抹了一把脸,默不作声地坐下。小钰褪去衣衫,摸索着走入溪中。溪流的水只及她的膝盖,阳光一束束穿过层层翠绿,映在涓涓溪流上,流光飞舞,不似人间。
那些班驳的水影再倒映上来,仿佛水流在小钰光洁的肌肤上一般。她把水捧到胸前,让它们顺着微微坟起的胸部、平坦的小腹和均匀的腿流下。小靳看着那些飞溅的水花,有些飞得远的,飞入到光束之中,便发出眩目的光亮。他看得久了,只觉眼前到处都是闪烁的光晕,忍不住闭上了眼。
“好看么?”
“嗯……啊,是。好看。真好看。我……我说不好,我想不出怎样来说……”
小钰轻轻笑着,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过了一阵,她说道:“可惜我自己看不到。”她用水洗着手臂,洗着颈项,慢慢地,有一行泪流了下来。小靳看在眼里,不敢说话。
“这是石全哥哥的血,我摸得到……这么多,这么烫的血。这些血流到我眼睛里,我就看不见了,流到我的身上,我就感觉不到冷了。多么烫的血啊……可惜我要将它洗去。我要将它们都洗去了。阿清……”
“阿清。”小靳低声道。
“阿清说我就知道哭,什么也不做,说我只会逃,只会躲起来。这些话我都记得……所以我不想逃了。可是我……我怎么样才能不逃呢?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不知道……”
“石全哥哥那个时候很开心。他总是很开心,虽然他的话不多,可我知道他常常在开心。他陪我玩耍,陪我一起疯,一起闹,多好啊……石付哥哥,还有……还有阿清。阿清。”
“阿清。”小靳抓着脑袋说。
“他们俩就不爱开心。他们整天急死了,忙来忙去,想着怎么逃命,怎样救我出去。他们对我太好了,可是我……我只想开开心心的。我常常想,也许死了会更开心一点罢?好象阿绿那样……我是不是很傻?大概我也快死了吧。”小钰捧起水,倾在脸上。她尽力仰着头,好让水流得缓一些,让那冰冷的感觉长久一些。
“你在看我吗?”
“啊……在的。一直在的。”
“我怕以后不在了,我怕我死了……没有人会记得我,没有人会记得我的样子。我的样子啊……”
“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你的样子。”小靳叼着草根,躺在草甸上,抬头望着支离的天空,道:“我想想看能记多久。十年,五十年,还是一百年一千年?”
小钰道:“哪用记那么久。就……就记这一生吧。”
“那可长呐!我以后修道成仙,不老不死,这么一辈子记下去,你不是占到便宜啦!”
小钰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她蹲了下去,全身心感受着溪水飞速掠过身旁,不时有飘落在水里的树枝或花瓣被她身体挡住,她伸手将它们拣到身前,再随水流漂下去。这么开心地玩了一阵——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是几个时辰——她终于说:“我也会记住你的话的……这一生。”
“哪一句?我的话可是很多的。”小靳搔着头,有些担心。
“哗啦”一声,小钰站起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待她缓缓呼出时,用力睁开了双眼,回头对小靳嫣然一笑,说道:“每一句。”
阿清一掌横击,忽地变爪,出手如风,在一棵百年老树上抓了几下。她刚要旋转身子踢向树干,道曾叫道:“快了!”
阿清停下手,抹抹头上的汗,喘着气道:“哪……哪里还是快了?”
道曾走到她身边,比了个鹰爪,横着一拉一提,道:“这里。你来试试。”退后一步。阿清默想了想,一把抓向道曾喉头,道曾略一侧身,阿清身子一沉,顺势一拉,袭向道曾胸前,道曾右手突然从天而降,斩向阿清眉间,停在她眼前一动不动,冷冷地道:“你死了。”
阿清愣了半晌,道:“我先抓到你胸前的。”
道曾摇头,仍旧冷冷地道:“你死了。我受了伤。因为你这一拉力道不够,我却已击碎了你的顶骨。”
阿清闭目想了一会儿,道:“那这一招根本不对嘛。若敌人都跟你一样强,怎么也避不开的。”
道曾道:“这一招当初须鸿使出来就无懈可击,我师傅连着两次都未能避开,若非凭着内力深厚,早受重创了。”
阿清大是惊异,连着比划了几次,忽然道:“快了是什么意思?”
道曾手捏成爪形,比在阿清脖子前,凝而不动,却又隐隐有锁住她咽喉之势,道:“这便是这一招的关键所在了。我师傅思索了整整三年,终于明白,第一击其实并非虚的,恰恰是这一招的关键。你的火候若是掌握得好,这一爪在对手眼中始终指向喉头,在对方避无可避,只能退后,身子已然后移时,就势拉下,必然中的。我刚才上身未弯,下盘未移,你就急着抽手,将全身劲力都集中在那一拉上。若我真的跟你比斗,甚至不用掌劈你,只需侧身,弹腿一踢,立时就可拿下。”
阿清一震,张大了嘴呆了一会儿,突然跳起来,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道曾教了她一整夜,她初时学起来并不困难,甚至觉得这套拳法虽然变化怪异,也并不比“流澜双斩”高明很多,是以只练了三遍,就已将全部招式学会。然而等她开始练习时,道曾却始终不满意,往往一招她重复练了几十次,道曾仍旧摇头。此刻听道曾所言,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套拳法不再象“流澜双斩”一般只追求速度强攻,而是留有余地,虚实结合,予敌人最强的压力,果然如道曾所说,需要有极丰富的实战经验才行。
道曾道:“你明白了什么?”阿清道:“原来这套拳法是以虚当实,以实击虚。看来每一招里都有这样的诀窍,需要细心体会才是。”
道曾笑道:“明白了么?那么,我来试一试。”手一伸,抓向阿清喉头,阿清自知比道曾矮,要劈他实在勉强,当下身子一侧,预备踢他,不料道曾手突然一长,已捏住她的咽喉。虽然他使不出什么内力,这一下仍是迅捷,阿清啊的一声,想要踢他已然不及。
道曾冷冷地道:“你明白什么了?”阿清道:“我……我……”“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道曾道:“虚虚实实,实实虚虚,由虚变实,由实化虚。你若始终拘泥于某一招某一式的即定模式,就永远无法体会你师傅的武功精髓。”放开了她,自走到树旁盘膝坐下,合十参禅。
阿清摸着喉头,心中翻来覆去地念着“虚虚实实,实实虚虚,由虚变实,由实化虚”这句话,又是惊奇,又是兴奋,又是担心,只觉自己已站在一个大门之前,里面是从未窥探过的武学境界,然而自己能不能踏进去,就得看自己能不能真正理解这句话了。
她想了一阵,重又练起来。道曾听她练拳的声音时急时缓,睁开眼看了看,只见阿清动作时快时慢,时而一拳击出,力大势沉,转过身又是同一拳击出,却软弱无力,仿佛舞蹈。有时一连几式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有时又在某一式上停留很久,垂头沉思,或是反复练习。道曾知道她正在琢磨,如果能有所突破,则不单是这一套拳法能彻底领悟,更能在武学上有质的飞跃,当下暗自点头,不再叫停她,任她随心所欲地练去。
小靳盯着小钰明媚的眼睛,看了很久,终于叹道:“果然很象。”
小钰走上草地,低声道:“和阿清吗?”小靳点点头。小钰用一件外衣擦干身子,穿上衣服,坐在小靳身旁,头靠在他肩上,用手慢慢地将湿淋淋的头发一缕缕理在脑后。小靳见还有一个珊瑚挂坠小钰没戴上,伸手递给她。
小钰摇头道:“我不戴了。我送给你,好不好?”
小靳道:“我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小钰道:“你戴上罢。如果……如果以后你见不到我,见着这挂坠,也许会想起我也说不定啊。”
小靳想了一想,道:“也好。”便要收到包袱里。小钰按住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道:“我要你现在就戴上。”
不等小靳反驳,她拿过挂坠,动手给小靳戴起来。她那润玉般的脖子上兀自挂满水珠,就在小靳眼前晃动。小靳脑子里一阵晕眩,若非强行忍住,几乎就要凑上去闻一下。
好容易戴好了,小钰退后一些打量了一阵,道:“真好看。”
小靳脖子上多了个东西,好不别扭,拉来拉去地看。小钰端坐在他面前,道:“别拉得太猛,小心断了。”小靳笑道:“不会不会!放心了!你冷吗?”
小钰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凑过来靠在小靳肩头,问他:“你在做什么?”小靳歪着头道:“看天。”
于是两人都不再说话了,只觉依偎在一起是如此自然,已无需更多言语。此刻天穹一片苍茫,没有一丝儿风,四境万籁俱静,连鸟鸣之声都听不到,整个天地仿佛只剩下了身旁的人儿。两人就这么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各看各的风景,各想各的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小靳动动身子,伸个懒腰,道:“哎呀,饿了!”
小钰道:“我也饿了。我们怎么走呢?”
小靳左右看看,道:“一般来讲,我们沿着溪流走……大概能走出去的。就不知道这山有多大,要走多远。有虎,有狼……嘿嘿,还有老妖怪。”
正在踌躇间,小钰伸出手,在他头上抚摩着,道:“不怕不怕。我能活到现在,已经大大出乎意料了,再来什么也不怕。”
小靳看她两眼,忽然间勇气陡升,心道:“是啊,要说死,老子早在掉下悬崖时就已经摔死,没摔死也淹死,没淹死也给老妖怪吃了……乱七八糟这么多,他妈的,已经算赚了,还怕什么?刚才无头苍蝇一样乱蹿,现下找到溪流,看来老天还是不肯绝我,哈哈!”
当下跟小钰牵着手,沿着溪流走。那溪流在林间蜿蜒曲折,一开始还与林间土地相平,走着走着,地势渐低,而两边的树木也多了起来。不时有支流汇集,水面也逐渐宽起来,变成一条河流。小靳小钰在岸边走着,被茂密的灌木遮挡,越来越难得见到溪流,只有听着水声一路前行。再走一阵,听前面隐隐有轰响之声。小钰抓紧了小靳的手,道:“是什么?”小靳也有些紧张,仔细听听,道:“应该……是瀑布吧。”
两人觅着那声响过去,走出半里左右,眼前忽然一宽,原来已钻出林子。但见远处群山如屏,一个山头接着一个山头,一条山脉连着一条山脉,直延伸到天边,而自己脚前却是一个悬崖,高愈二十几丈。河水从身旁飞流直下,形成巨大的瀑布,落入一个深潭中,轰然如雷鸣,震得人两耳发颤。瀑布下水雾弥漫,气流升到空中,形成一朵朵白云,飘然而去。
小靳尤自不信,绕着瀑布顶转了两圈,然而这悬崖不知有多宽,林深叶茂,藤蔓交错,始终找不到别的去处。他看了半天,终于泄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想:“妈的,沿着溪流就可出山,和尚这么说,老猎户也这么说,偏偏在老子身上就是不灵验!不知道老妖怪是怎么到他的洞的,或许要翻过那道坡才行。”
他正要带着小钰转身,忽听瀑布下“呜——”一声,跟着有人大笑道:“师傅,哈哈哈哈!我懂了,我明白了!哈哈!哈哈!”不是老黄是谁?
小靳头皮一麻,扯着小钰钻进草丛,小钰也吓得脸色苍白。小靳指指身后的森林,两手做了个爬行的姿势。小钰点点头。当下两人手足并用,往林中爬去。
爬了一段,小靳突然一顿,小钰收不住,差点撞到他。只见小靳神色严峻,竖起手指做个禁声的动作,侧耳凝神听着什么。小钰忙伏在草中不动。她等了一会儿,觉得手上又凉又痒,低头一看,一条小蛇正从容爬上手背。
小钰道:“小……小靳……”
小靳并不回头,挥挥手要她闭嘴。他用一根树枝轻轻挑开面前的草,仔细打量。小钰只道他见到了什么危险之事,咬紧牙关拼命忍住恐惧,任那小蛇在手上游走。但那蛇转了一圈,渐渐地顺着手臂往上爬来。小钰道:“小靳……小靳哥……”
小靳听她声带哭腔,偏过头来低声道:“别动……我听见有蛇在附近……咦?这是什么?”
小靳看了小钰手臂一眼,“哇啊”一声大叫跳起身,不料脚跟被藤蔓一绊,摔个大跟头。那蛇受了惊吓,一口咬住小钰的手。小钰吃痛,呜的哭了出来。
小靳不顾一切扑上前,抓住那蛇的尾巴,那蛇转头要咬他,小靳情急下内息狂涌,那蛇突然挣扎两下,软软地耷拉下来。小靳也管不了是怎么回事,将蛇远远地抛出,蹲下来拉起小钰的手,但见被咬的地方已然青肿了老大一块。
小靳颤声道:“别、别怕!别动!我帮你吸出来就……就好了!”用嘴吸她伤口的血。小钰开始觉得痛,哭得眼泪汪汪,不一会儿只觉一阵酸麻感从手臂生起,向肩头扩散,渐渐地头颈处也僵硬起来。她吓得哭也忘了,用尚能动的左手摸摸小靳的头,道:“我……我……我动不了了。”
“什么!”小靳一抬头,小钰左手无力地落下,跟着整个人向后翻倒。小靳忙抱住她,见小钰的脸也变成青色,无助地看着他,已说不出话来。
小靳放下小钰,一阵猛跑,冲到瀑布顶,扯开嗓子叫道:“老黄!老黄上来!老黄!救命啊!”
但那瀑布水声太大,自己喊叫的声音完全被压制住,只听见老黄在下面中气十足地傻笑,显然根本没听见。
小靳回头看看,见小钰已全身蜷缩成一团。他咬咬牙,后退几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前猛冲,刹那间已身在半空。他在空中翻过身,但见脚下的潭如滚水一般翻腾咆哮,张嘴大叫:“摔死你爷爷……”
“砰”的一声闷响,小靳一头扎入水里,只见到身旁无数气泡向上飘去,自己却比铁块还重般往下沉去。他想要挣扎一下,但水往耳朵、鼻子里猛灌,头象裂开般疼痛,渐渐意识模糊……
蓦地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向上猛提,哗啦一下拉出水面。老黄大笑道:“好!你小子有气魄,哈哈!”当胸给小靳一拳,小靳胸口一缩,“哇”地大口大口吐出水。
老黄将他丢到岸边,道:“你有种!不会水还敢跳,老子服你!”小靳吐得肠子都要翻出来,挣扎着抓住老黄的手,勉强道:“快……快救……小……小钰……”
老黄道:“什么?谁是小钰?”小靳伏在地上缓过气来,道:“是……就是我老婆啊。她……她在上面,被蛇咬了……快……”
老黄道:“你老婆被蛇咬了,我干嘛要救她?人都有一死,不过迟早而已。”
小靳怒从心起,恶向胆生,一翻身爬起来,指着老黄的鼻子破口大骂道:“你他妈的!我老婆要死了,老子跟着就咬舌自尽,有种你就看着!你这个乌龟王八蛋自己怎么不去死了算了!”
老黄道:“什么意思?她死不死跟你有什么相干……啊,好了好了,我救就是。嘿……妈的真痛。”伸手抹一把脸。小靳这才见到他满脸是血,胸前还插着两只两寸来长的铁钉。
小靳呆了一呆,道:“这……这是昨晚……”老黄无所谓地笑道:“嘿嘿,打得好。没想到江湖里有这般厉害的年轻人。走吧,我死不了,你老婆可难说得紧。”提起小靳,就从瀑布边攀着突兀的岩石往上爬,如履平地,不一会儿便上到崖顶。
小靳叫道:“小钰,小钰!”然而小钰并不回答,连动也没动一下。小靳扑到她身边,见她已然昏死过去,整个手臂都已变黑。他正吓得六神无主,被老黄一把推开。老黄扶起小钰,扯开袖子看了看,哼道:“什么小事,也值得这般惊慌?”就着她伤口处不住咀吸,吸了一阵,血渐渐由黑色变成暗红。老黄道:“小子,包扎伤口的草药认得吧?去采一些来。”
小靳忙向林中跑去。林子里树木遮天避日,灌木长得比人还高。他没走多远,就被各种木刺刮得到处是血痕,但眼下也顾不了许多,只往树木繁茂的地方钻。他足足寻了小半个时辰,才采到两株草药,想想也够顶一阵了,往回跑去。
他跑回崖顶,只见老黄将小钰扶着坐好,自己以掌抵在她背后运功。他不敢打搅,轻手轻脚走到一边看着。约莫过了一刻,小钰突然呻吟一声,脸上显出辛苦的神情,再过一阵,苍白的脸又渐渐红润起来。小靳再看老黄,见他脸上也出了密密的一层汗,头顶蒸起白雾,知道他运功也是非常辛苦,心道:“这个老妖怪,叫他做事倒从来不含糊。”
小钰呻吟声越来越大,眉头紧皱,过了一会儿,脸红得象要滴出血来。小靳不禁又是心急,只怕老妖怪不懂疗伤,一味强行运功伤了小钰,可是却又不敢在此刻打断他,因为此时两人内息相通,若强行打断,两人都会受内力反弹,老黄可能没事,小钰说不定就此了结。他知道内中干系,只得咬着自己的指头干等。
忽听老黄轻叱一声,一直护住丹田的左手抬起,在小钰背上连封数个穴道,右掌劲力猛吐,小钰哇的吐出大口鲜血,歪倒在地。
小靳叫道:“哎呀!老黄,你……你……”扑上去抱起小钰,却见她鼻息如故,脸色也慢慢恢复正常,知道疗伤已然奏效,大喜过望,拍了一下老黄肩头,笑道:“嘿!你他妈的果然厉害!”
老黄闷哼一声,被这一下竟拍倒在地。小靳吃了一惊,叫道:“老黄!你没事吧?”
老黄摇摇头,直起身子,但见他额头和胸前几处伤口血流如注,想是刚才强行运功,以至自己的伤势加重了。他勉强道:“你……你老婆……死不了了……”站起来就走。小靳见他走路摇摇晃晃,忙道:“老黄,你受伤不轻啊,还不赶紧坐下疗伤?”
老黄道:“不……你老婆……怕……怕我这张脸……”依旧向林中走去。小靳突然觉得他这背影看起来无比孤独,心中不知为何颇为感触,跳起身追上老黄,将草药递给他,道:“这是止血的……”
老黄道:“不必了,你老婆用。我……我自己有办法。”小靳硬往他手中塞,道:“反正到处都是,我再去找过……”
话未说完,老黄将草药往后扔去,冷冷地道:“不必。你不用给我什么,我们一是一二是二地交换,谁也别欠谁。”说完大步走开,把小靳怔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