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喂,小钰!你猜我打到了什么?”小靳一阵风般冲到车前,叫道:“你绝对不会相信!哈哈!”
小钰探出头道:“小靳哥,我猜不到。”
“……”小靳翻了阵白眼,咽口口水,循循善诱地道:“就算你很可能猜一百次也猜不到,可是我这么辛苦地跑来让你猜,至少也应该随便乱七八糟猜一猜呀,对不对?”
小钰脸上一红,抱歉道:“是,对不起啊。我猜……是老虎。”
“……”
小钰听不见小靳说话,忙道:“小靳哥,我说了我猜不好的嘛。”
小靳揉着太阳穴道:“不是……为什么你会猜是老虎的?”小钰道:“我……我想既然要猜,那就猜一个最不可能的罢。究竟是什么?”
小靳双手一拍道:“是老虎!真的是老虎!妈的,你第一下就猜对了!”忽觉在小钰面前说了脏话,忙捂住嘴。幸好小钰并未在意,只缩回身子,笑道:“小靳哥,你……你欺负我。”
“我……我骗你是小狗!”小靳跳起老高,差点搬出十八代祖宗来保证,可是在小钰面前实在说不出难听的话,便道:“就、就在不远处,来来来,你来看!哎,你……你怎么走呢?”想到小钰不肯睁眼,这一段路崎岖难行,顿时大是烦难。
小钰张开双臂,道:“小靳哥,背我罢。”
小靳心砰地一跳,几乎撞断几根骨头。他看见小钰淡红的唇微微抿着,嘴角上翘,几缕乌发贴在微红的脸颊,突然有一个念头,觉得此生再也不会见到比之更纯净动人的脸了。
他只觉心中一片坦荡,弯下腰,背起小钰往林中跑去。小钰两只手轻轻搂在他胸前,有些担心地道:“真的是老虎么?小靳哥,你不怕么?”
小靳道:“待会儿你摸摸老虎皮,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不瞒你说,我刚才在林子里找野鹿,转过一簇树木,突然见到它躺在岩石上,冲我一吼,吓得我屁……咳咳……魂飞魄散,还以为今日死定了。谁知它只吼了两声,头一歪,死了,你猜怎么着?原来它背上插了几箭。看来是别人射中了它,它挣扎着跑到这里才死。”他原本打算吹牛说是自己打的,可是在小钰面前,好象连撒谎的勇气都没了。
小叹道:“哎,老虎是山林之王,可是也逃不出人的追杀。”小靳道:“可不!这个就是所谓……所谓……咳咳……呀,马上要到了!”
两人说着说着,来到一块巨石前。小靳明知虎已死了,还是压低了声音,生怕它听到般道:“就在那上面。小心,我背你上去摸摸。”当下四肢着地爬上岩石。
小钰毕竟胆怯,身子微微发抖。小靳对她耳语道:“别怕……我给你摸一摸尾巴就好。”小心地提起尾巴,小钰伸手摸索,触到尾巴,“啊”的一声缩回手,随即摇头道:“是老虎,我……我不摸了。”
小靳赶紧将尾巴甩了,一面仍做大丈夫状,中气不足地笑道:“不过是只死老虎,怕什么?不过你既然不摸了,那我们还是回去吧。”小钰点点头,又道:“小靳哥,你真勇敢。”
“小事!哈哈哈哈……”他弯腰背起小钰就跑,觉得背小钰来此,摸一下老虎尾巴,又背回去,甚值甚值!
跑了一阵,忽听小钰低声道:“小靳哥,那个……那个人究竟是谁呀?”小靳道:“什么人?啊,你说那个天天跑来找我的家伙?”小钰点点头,不觉将他抱紧了些。
小靳道:“那人啊,是个老僵尸……不是不是!你别怕呀,我乱说的。他是个疯子,以为我有什么武功秘籍,非缠着我要。哎,怎么说呢,反正……这个老妖怪一天不走,我俩就一天离不开这森林。不过你别担心,有我保护你!”
小钰头深深埋进小靳头颈间,道:“我不担心。小靳哥,有你在旁边,我真的不担心。只是……”
小靳忙道:“只是什么?”小钰的发丝被风吹在他脸上,痒痒麻麻的,他也只有强忍着。
过了好一阵小钰才道:“不知道阿清怎样了。哎,我真恨我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
小靳听了,心中也是一阵忧心,不过仍朗声道:“不要怕不要怕!阿清那家伙健壮得很呢。这个问题要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你等我想想看。”
两人回到车里,小靳正在烧东西,忽听一声呼啸,老黄来了。
“老黄,今日来得早啊?哦,你打了头熊?哈哈,兄弟我也打了只老虎。不相信?嘿,你自己到山头去看看呀。来来来,兄弟刚好烧了一只鹿,同吃同吃!”
老黄一双小眼睛四处打量,道:“你的老婆呢?为什么一直不见她出来?”
小靳打个哈哈道:“内子认生,害羞得紧,死不出来。我跟你讲,女人一旦嫁了人,就要你好看。算了,不说这些了,这些婆娘真是麻烦!对了,这几天你练功……有没有什么收获?”
老黄听到练功两个字,瞳仁一缩,阴测测地看着小靳,警惕地道:“你想做什么?”
小靳一屁股坐下,撕扯鹿腿,无所谓地道:“没什么。我嘛只是想了解,碧石心经跟这个什么多喏阿心经——一定是个穷酸和尚写的——哪一个更好。你练了这么久的功,应该有体会了吧?”
老黄四面看看无人,身体前倾,凑到小靳面前,低声道:“你认为哪一个更好?”
“嘿!”小靳大喝一声,扯下鹿腿,因为用力过大,翻了个跟斗。他骂骂咧咧爬起来,活动腰身,大声道:“哪一个?不晓得,我两个都没练过,这点皮毛,别说体会了,会不会还不一定呢,糟糕得很,哈哈!哈哈!”
老黄呆了一呆,脸色沉了下来。小靳一口撕下条肉,吃得满嘴的油,有一句没一句地道:“我跟你说……有的时候,就不要管那么多……反正……反正两个都练练,终究吃不了亏的!”
老黄摇头道:“不行。内功一门,最忌讳杂,盖因身体里经络太多,纵横交错,并且有好多并不知道是怎样相互沟通。若是乱练,内息一旦错了,轻者前功尽弃,重者就有生命之忧。”
小靳见他不上当,叹道:“是么?那可得小心才是。若非你提醒,兄弟恐怕以后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哈哈!来,吃嘛!”扯块肉塞给老黄。老黄坐下默默吃起来。
吃完之后,小靳照例背上一段心经。老黄却不知为何背了两次才记下来,也不忙着去练,只蹲在火边发呆。
小靳要给小钰弄东西吃,只想他赶紧走人,便道:“老黄,今天不忙着练功吗?”老黄摇摇头,道:“我……我觉得有点心神不宁,想多坐一会儿。”
小靳抓抓脑袋,想了想道:“你知道林普这个人吗?”
老黄一惊,但并没有立即跳起来。他看着火,眼中神色闪烁不定,迟疑地道:“林……普?林普是谁?为什么我会知道?”
小靳道:“也没什么。只不过练多喏阿心经的人都至少应该知道他的名字,据说这部心法在白马寺沉寂多年,便是他将它发扬光大的。”
老黄呸道:“放屁!他发扬光大?哈哈哈哈……他不过是个傻子,呆子,他怎么发扬光大了?只不过师傅偏心,我们三人中,就只有他得了真传!”
他跳起身来,眼中血红,额头青筋暴起,在周围不住绕圈,气也越喘越粗,道:“他……他竟敢跟我抢,他……他该死!对了,你为什么知道林普?”突然闪身抢在小靳前,死死地盯着他。
小靳吐口唾沫,也不动声色地看着老黄的眼,慢慢地道:“你没听我讲吗?练这心经的人都应该知道他的名字,所以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就是怎么知道的。”他这些日子来早就抓住了老黄的七寸,便是绝不肯提自己的过往,一想便会发疯而去。老黄果然怔了一下,继续疾步绕起圈子来,一面喃喃自语道:“林普……师兄……哈哈哈哈……啊!我想起来了,我想起他了!他……他还没死吗?”
小靳道:“他应该死了吗?”
老黄闻言忽然一顿,站住了,回过头,小靳吃了一惊——他脸上竟满是仓皇之色。
“他……他偷走了须鸿的孩子……他还没死吗?”
“偷走了……师傅的孩子?”阿清大大张开了嘴:“师傅……师傅有孩子?”
道曾点头道:“她在白马寺后山山洞里生下的孩子。”
阿清急道:“那……那不是她面壁修炼的山洞吗?”道曾道:“不错,亦是她与心爱之人相会之所。整件事,白马寺里也仅有几人知道而已。那一天,距她生下孩子才刚过十三天,她就发现自己已经孑然一身。于是,屠杀开始了。”
阿清问道:“为什么?有人偷走了她的孩子,那……那孩子的父亲呢?”
道曾冷冷地道:“那父亲不认这个孩子。他宁愿自尽也不愿认这孩子。须鸿于是潜入他的房里,要他去见那孩子,但是他不肯。他戳断了自己的双腿,死也不肯出门一步。终究到最后须鸿还是奈何不了他,颓然回洞。然而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孩子便不见了。”
阿清心中砰砰乱跳,颤声道:“她……师傅她好可怜。她狠得下心,一定是因为伤心到了极点。”
道曾大声道:“谁不是父母生养,谁不是食五谷长大?她一伤心,便杀了四十七个无辜的人,说是妖孽,并不为过!”
阿清飞起一脚,将道曾踢出四五丈远,厉声道:“住口!你敢再辱骂我师傅,我杀了你!”
道曾躺在地上,一撑没撑起来,仰天道:“妖孽,妖孽!哈哈哈哈!”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声音却逐渐凄楚起来,终于变成呜咽之声。阿清大是奇怪,走上几步,见道曾真的伏在草中哭泣,肩头不住抽动。
阿清道:“你怎么了?你……你起来,我不杀你便是。”
道曾摇摇手,又哭了一阵,方颤巍巍地站起来,背着阿清抹去眼泪。他长长地吐着气,道:“她不是妖孽,她不是……她是被气昏头了,你说得很是……”
阿清道:“那……那么,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
道曾却不回答。他合十念了一段金刚经,方道:“那时候,天下公认的四大武林绝顶高手,有三个都是白马寺的和尚,便是林字辈三僧——林晋、林普、林哀。这三人皆得白马寺武学真传,特别是我师傅林普,其造诣已臻化境。若是这三人出手,断不至出现如此屠杀场面。可惜林哀因贪练武学,入了魔道,早在林晋做方丈前已被关押在戒律院的地牢内思过。我师傅则一直在外游方,待他回到寺里时,须鸿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而白马寺内的血更是多得连经书都被漂起。”
“师傅每次给我说起这一段,都非常仔细,因为印象是那样的深。他说,他见到大殿前的树上,挂满了人的残肢断腿,殿前的铜炉散成了碎片,经律院后的水塘,已经变成了一池血水。整个寺里,连一只鸟的叫声都没有,仿佛无人的鬼寺。只有一个人的哭声断断续续,断断续续……须鸿……须鸿便坐在大殿高高的门槛上,抱着一件婴儿穿的小衣哭泣。”
阿清背上一阵冷似一阵,茫然地道:“师傅……在哭?”
道曾道:“是的,她在哭。师傅说,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人哭得如此伤心。也不知道她在哭失去的孩子,还是在哭孩子的父亲?”
“于是我师傅径直走到须鸿面前,问道:‘你在哭什么?’须鸿回答:‘我的孩子不见了。’我师傅道:‘你的孩子么?死了!’”
“喂等等!你说林普偷了须鸿的孩子……须鸿有孩子吗?”
老黄突然换了张笑脸,连连点头道:“有啊有啊!哈哈,我见到的!”
小靳抹抹有些僵硬的脸,道:“不对吧?须鸿不是在白马寺面壁吗?难道她的丈夫偷偷溜进去跟她相会?那可也太大胆了些吧?”
老黄见他一脸疑惑,哈哈大笑,拍着手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见过的,她没有丈夫,哈哈!”
“没有丈夫……那是姘头?也很了不起啊。”小靳见老黄得意的样子,便故意皱紧了眉头,道:“想那白马寺高手如云,这个这个……江湖上公认的武林第一门派,岂是浪得虚名?你说是不是?”
老黄拼命点头道:“正是,正是!”
小靳又道:“白马三僧,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单说方丈林晋,这个老和尚就不简单……”
老黄打断他道:“不是!林晋不是老和尚,他……他比我还小几岁。”
小靳道:“那是拿你比,可是当时五六十岁的人,对我来说也算老和尚了是不是?”老黄正色道:“非也。当年须鸿在白马寺时,林晋也才二十来岁。”
小靳道:“二十几岁就做方丈?你少来骗我我告诉你,我年纪小心眼可不小!方丈才二十来岁,那林普岂不是也只有二十岁,其余和尚统统都跟老子一样咯?”
老黄摇摇头,小靳看他一眼,只见他神色出奇的平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似乎正在追忆什么。他低着头道:“林晋……他在我们三人中是最小的,可是佛法修为最高。我记得……那一年,我刚满十八岁,林普师兄十九,全寺一百八十五名僧人参加圆觉讲经大会,可是师傅却单单叫林晋登台讼法。他讲得好,每一卷佛经都倒背如流。他讲一切如来本起因地,讲永断无明,方成佛道,讲知虚空者,既空华相……他讲得真好,我们都爱听他讲经……”
他站起来,双手合十恭立,仿佛站在四十年前的讲经台前一般。此刻天云变幻,月亮早躲到了云后,风猎猎地吹起老黄花白的长发,露出狰狞的面孔,小靳却突然觉得这面容说不出的庄严虔诚,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老黄低声道:“他是我们的小师弟,却又是师傅的首席弟子。我的武功修为比他高,林普师兄更得师傅真传……但是师傅说:只有林晋能继承本寺衣钵。师傅这么说了,那就一定没有错……他本是那么宝相庄严,他二十七岁便成为方丈,他本来发下菩萨愿心,要成就大道,普渡众生……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师弟,为什么你要救须鸿?为什么你要救她呢?”
小靳见他说到后面,眼中渐渐又泛起凶光,忙道:“喂,林……咳咳……老黄,我们不是在说须鸿的孩子么,干嘛又提到林晋?不提他了,那个须鸿的老情人究竟是谁?”
老黄看他一眼,奇怪地道:“我不正在说吗?”
“什……什么?”
老黄嘿嘿笑了两声,咬着牙道:“师弟,哈哈,佛学无双的师弟,白马寺不世出的林晋大师,哈哈,哈哈!却跟人在后山偷情……生下了儿子,哈哈,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不止,震得周围群鸟惊飞,直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师傅,嘿嘿,你选的好徒弟,白马寺的好方丈,哈哈!偷情!还是跟江湖人人得而诛之的女魔头偷情,哇哈哈哈哈!生的儿子多么乖巧,多么白嫩!为了这个好徒弟,你甚至不惜放逐林普师兄,把我囚禁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哈哈,好!生了个大胖小子!”
他发起狂来,手舞足蹈,口中唱着乱七八糟的佛号,也不知究竟在说什么。小靳心中砰砰乱跳,随即想起小钰,忙走到车前,低声道:“别怕。”小钰一声不吭,从车帘子下伸出只手,轻轻握住小靳。小靳将自己的手伸进去,任她握着,壮起胆子强笑道:“哈哈哈哈,大胖小子!”
老黄道:“可不是吗?哈哈!可是,你知不知道,他……他……这个白马寺的方丈,居然不认自己的儿子!”
小靳道:“什么?这个老王八蛋,自己的儿子都不认,太没种了。这叫有胆子做,没胆子认,妈的,要在赌场里,早被人砍了!”
老黄一拍大腿,深以为然,道:“可不是吗?没种!他……他……哎。不过也好,他没有种,须鸿有,一怒之下,血洗了白马寺。嘿,那可真精彩!我、我从来没有见到有人出手这么狠辣的,哈哈!好啊!杀得白马寺尸横遍野!”
“哦……”小靳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好象须鸿跟人打架,总是死的比伤的还多?”
老黄眼睛里简直发出光来,道:“你也听说过?是啊,没有错,这才是杀气,这才是真正武功的精髓!师傅硬说什么武功是强身健体,这……这他妈的是放屁!强身健体只练气便行了,干嘛反要动刀动枪?那些‘分水掌’、‘铁扫帚’,什么‘龙爪功’、‘竹叶手’,哪一个不是致人丧命的功夫?明明是要一拳、一掌杀死敌人,保全己身,非要说是强健身体,呸!所以我平生最敬佩的便是须鸿,出手就杀人,多么爽快,又是多么厉害,哈哈!”
小靳道:“那么,她血洗了白马寺,林晋老乌龟出来认亲没有?”
老黄道:“哼,师弟这个时候却又来硬骨头。他当着须鸿的面打断自己的腿,以誓永不出门一步。你说,这可多糊涂?他们两人就那么耗上了,一个在寺里屠杀和尚,另一个绝不出门,耗了两天,白马寺的和尚死的死,逃的逃,整个成了一鬼寺,老子就正好出来,哈哈,哈哈!话说回来,我倒是佩服这个时候的师弟,你说这么多师兄弟因自己而惨死在面前,我尚且心惊胆战,他竟然处之泰然,实在有过人之定力呀!”
小靳吐着舌头道:“原来和尚说的天灾居然就是须鸿她老人家在和尚庙里搞逼亲大屠杀。不过老兄因祸得福逃出来了,倒是可喜可贺。”
老黄笑道:“可不是吗?我见他俩赌得起劲,心中佩服得紧。说老实话,那个时候的须鸿杀红了眼,别说林晋了,就算大师兄林普鼎盛时期,恐怕也不是她的对手。我、我自认不敌,想寻个藏身的地方,便往后院走。到了最里面的谈经阁楼顶,嘿嘿,却遇见了一个人!哈哈哈哈!你……你猜猜我遇见了谁?”说到最后一句,声音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小靳皱着眉头道:“遇见了谁呢?我想想……不会是你师傅吧?”
老黄一跳三尺,睁大了眼,奇道:“你怎么一猜就中?正是我师傅!原来他练功走火入魔,躲到楼顶密室里闭关来了。你说这是不是天意?他……他硬说我走火入魔,把我关在地牢里,他……他自己却真的走了火,躲在楼顶,全身僵硬,脸也歪了,眼也瞎了,舌头吐出来,手脚颤个不停……生不生,死不死,还被我找到。嘿嘿,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小靳听到这陈年的旧事被他一一忆起,神色时狂时癫,心中隐隐猜到他就是这个时候把他师傅吃了的,背上禁不住寒毛倒竖,道:“快说说须鸿后来怎样了,喂,老黄!你不是说有人偷走了她的孩子么?”
老黄啊的一声,眨着眼道:“什么……哦,是了,那孩子。我见到的,是林普师兄偷走了他,把他藏在寺后的舍利塔中。原来……原来被放逐的林普师兄也不甘心呢。他偷走须鸿的孩子,逼着她发狂,逼着她跟林晋算帐。哈哈!哈哈!我知道的!”
小靳想到白马寺三大高僧个个竟都如此残忍坚毅,冷战一个接一个,心道:“妈的,和尚的师傅便是林普,怎么没听他说起过这孩子?八成林普已将那孩子杀了。”
老黄接着道:“但是恐怕林普师兄也没想到,林晋师弟竟然放任须鸿杀人。那须鸿虽然疯狂,却始终不对师弟下手,想来心中仍然爱着他。杀到第二天傍晚,眼见着白马寺几百年的基业就要毁于一旦,林普师兄终于忍耐不住,出手了。”
“须鸿尖声叫道:‘不可能!他不会死!我的孩子不会死!’我师傅走到院中,拾起那些残破的尸体,丢到她面前,说道:‘这是李家的孩子,这是余家的孩子,这是黄家的……他们都是别人的孩子,他们昨天这个时候还在各自练拳、担水,比你的孩子更加活跃,现下都死了。你摸摸看,冰冷了,僵硬了……为什么你的孩子就不会死?’”
“须鸿伏在殿前石阶上嚎啕大哭,吼道:‘他不会的!他不会眼见我们的孩子死去,他曾经说过的!’”
“我师傅于是脱下袈裟,裹了一颗头颅,走到须鸿身边说道:‘孩子在此!’须鸿一跃而起,欣喜若狂地抢过袈裟,掀开一看,呆住了。她的手一伸,搭上我师傅的喉咙,便要扯断,我师傅朗声道:‘此头颅与你孩子的头颅有何区别?这便是你的孩子了。’须鸿……须鸿也许是杀得累了,也许是被师傅的气势震慑,跪在地下,哭道:‘我只要我的孩子!’师傅说道:‘死了!’”
“须鸿与我的师傅终于还是动起手来。两人斗了三、四百回合,具体是怎样的比斗已无人知道。但须鸿终因身体虚弱,内力不济,被我师傅以一招小擒拿手制伏。其实若是须鸿没有生孩子,亦或没有与白马寺众僧打斗,我师傅是无论如何也战胜不了她的。”
道曾说到这里住了嘴,不胜疲惫地闭上眼睛。他额头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脸色苍白,仿佛一转眼又老了十岁。
阿清从未听过师傅这些血腥杀戮,心中只道:“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然而自己都已无法说服自己。她记得须鸿曾经对自己说过,每一招出手,都要抱着使敌非死既伤的决心,不能伤敌,便是害己。她一向以为天下武学都是这样,可是现在想想,萧宁的剑就不是这样的。他的每一剑都留有余地,所以自己现在还能活着……
如果师傅真的如此残暴,那么自己势必背上她欠下的人命,那可不是一条两条。道曾说小靳祸福难辨,是不是这个意思?残暴……说到残暴,自己不也一样虐杀了数十人么?那阴森的山林,那闭塞的地牢,恐怕师傅来此也不过如是……甚至于恩人,也用言语逼死。她想到那个漆黑的地洞,第一次那么惧怕自己,心中一阵阵冰凉……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沉默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突然一亮,跟着头顶噼里啪啦一阵暴响,震得四周的树都在颤动。阿清惊得跳起来,叫道:“雷……打雷了!”
道曾道:“打雷么?很平常,你怕什么?”阿清道:“我……我不怕。”
刚说完,啪咔一声,又是一个巨雷,就在头顶炸开。阿清脸都白了,紧张地靠拢道曾。道曾仰头看了看天,道:“就在附近呢。”
阿清见他镇定如常的样子,忍不住道:“你……你不怕么?你没听说吗,一打雷,雷公电母就在天上,专门找妖怪啊狐狸精啊打。这……这深山老林里,说不定妖怪很多,打……打下来,小心打到我们……”
道曾道:“打妖怪么?我不知道,不过杀孽太重的人倒是会被劈到。前些年天降大雷,劈死了一头牛,牛的肚子上写着白起两个字。隔了几百年,他还在为当年那四十万被坑杀的秦军赔命。”
阿清颤声道:“你乱讲……哪有此事……”
话音未落,两人眼睁睁看着一道闪电划开漆黑的夜空,就劈在不远的山头上。巨大的雷声几乎同时响起,阿清尖叫一声,抱着头蹲下,紧紧闭上眼睛。那雷声在群山之间激荡回响,良久方散。阿清刚喘过气,蓦地一只冰冷的手搭上自己肩头。阿清浑身剧颤,想跑却突然间没了力气。
只听道曾冷冷地道:“你在怕什么?”
阿清放声大叫道:“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那只手慢慢抓紧,道曾道:“不对。你在怕你自己。”
这一个雷就打在马车旁的一棵树上,巨大的声浪让猝不及防的小靳跳起身来,不料脑袋撞在车棚上,一声惨叫滚进车内,摔得七荤八素。隔了老半天,耳朵里的嗡嗡声才有所减弱,但是眼前仍旧一片白光,什么也看不清楚。小靳伸手乱摸,突然摸到一个软软的东西。他再仔细摸了一阵,啊唷一声缩回手,原来摸到了小钰的胸前。
小靳拼命揉着眼睛,好半天总算又看清了四周,只见小钰躺在身旁,小嘴微张,眼睛紧闭。小靳推她两下,没有反应,看来已经昏死过去。小靳呼出一口气,暗自侥幸,心底里又隐隐觉得遗憾,早知道就多摸一阵了。
只听外面老黄拉开了嗓子放声狂笑,“呵呵,哈哈哈哈!”无休无止。小靳心道:“妈的,这雷邪得紧,看来老天爷要劈死老僵尸了。老子跟他一路可不妙,雷公爷爷要是头晕眼花,从那么高的天上甩个雷下来,这里一片空荡荡的没啥遮拦,难保不砸中老子。不行,得躲到林子里去。”
他爬出车子,叫道:“老黄!可不太妙,看这样子要下大雨了,你还不到林子里躲躲?”
老黄呸道:“老子不怕!老天爷老是跟我过不去,我倒要看看,他敢跟我面对面打么?哼!”双手叉腰挺胸抬头,一副跟老天拼老命的样子。小靳道:“那是,大哥你是谁呀,还怕老天?不过小弟可要想办法躲躲去了。”
老黄道:“你在车里难道还怕雨淋?”小靳道:“你不知道,那车里穿堂风厉害。最近练功,老是觉得冷飕飕的,别不是受了寒,要散功了吧?”老黄忙道:“那……那可不行!”一把抓起小靳扔进车里,跑到车前,两手抓住车架,“哇呀”发一声吼,拖起车飞也似地向林中跑去。
车身颠簸晃动得厉害,小靳心道:“妈的,这老僵尸发起疯来比马跑得还快,不用来拖车,可惜了。”正想着,轮子撞上一块石头,车身猛地一跳,小靳脑袋重重撞在车顶木头上,惨叫一声落下来。他刚要开口骂娘,突然一个温软的身子扑进怀里,小钰颤声道:“怎……怎么了?”
小靳抚摩着她的头发,镇静地道:“不知道。老妖怪不知要把我们拉到什么地方去。现在形势不明,最好不要乱动。不过你别怕,总之有我在,他动不了你一根头发!”小钰心中一热,紧紧抱住了他。小靳两个指头绷紧了指着车外,厉声道:“老妖怪!有种就在这里跟小爷我单打独斗,拖着车只知道跑,算什么英雄好汉?”
外面雷声阵阵,风声凄冽,想来老黄也听不到,因为车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小钰暖暖的身子依偎在怀里,好不惬意。
跑了一阵,进入了林中。那林子里藤蔓交错,灌木丛生,老黄拼了老命拉车,不料有一根藤蔓缠进车轴,越缠越多,终于再也动不了。小靳听四周嘎吱乱响,生怕老黄把车子拉散了架,自己今天晚上和小钰两个人可惨了,忙叫道:“别拉了,老黄,这里就好了!”
老黄闻言停下,抹抹汗,蹲在车外歇息。小靳附在小钰耳边轻声道:“我出去跟他说话,骗他走人,你在车里呆着,可千万别动。”小钰点点头,又担心地凑到他耳边道:“你要小心……”
小靳觉得一股暖气吹在耳朵里奇痒,嘿地一声躲开。小钰默默地缩了回去,不再言语。小靳心道:“若是阿清,只怕又要扯着我好打了。这丫头恁的温柔,居然是阿清的妹子,看来世上事实在古怪。”拍拍她的手,翻出车去。
小靳抬头看天,空中不时电光闪动,但都隔得远,雷声要过好久才传来,看来似乎跑到别处打妖怪去了。他略放宽了心,蹲到老黄身旁,道:“喂,老黄,刚才讲到哪里了?林普对须鸿出手了么?”
老黄道:“可不是!我亲眼见到的。林普师兄跟须鸿说了几句,两人就动起手来。原来我关在地牢里,几年没见到师兄,他的武功精进了不少,那十八式金刚杵,本来须用五、六十斤重的黄铜棍才打得出气势,他竟然以内力化在手上,戳、横、劈、拖,每一式都是绝杀之招。那一式‘撞金钟’,嗯,厉害得紧,除了闪避,我实在想不到怎样应对。”他站起身,比划了个架势,眯了眼凝神思索起来。
小靳忙道:“你先说完了,再慢慢研究不迟。既然这么厉害,那须鸿是怎样应付的?”
老黄道:“须鸿么?她……她的‘流澜双斩’跟‘穿云腿’号称天下一绝,可是我却破得了。你信不信?”小靳连连点头,道:“岂有不信之理?只是不知道跟林普比起来如何?你老兄运气好亲眼见过,给兄弟说说嘛。”
老黄正要在自己的武功上长篇大论,听小靳这么问,只好强行忍住,续道:“两人在大殿前斗了三百回合,硬是没分出输赢。论攻势,须鸿占尽上风,可是林普师兄守得真正叫滴水不漏,毫无破绽,有几次偷袭也非常厉害,若非须鸿轻功了得,说不定就中招了。”
小靳心道:“这老妖怪没长心眼。人家须鸿刚生了孩子,等于大病一场,又在高手如云的白马寺里杀了两天,那是人能做到的吗?如果她再歇个十天半月,保管两个林普也不是对手。”
老黄道:“我在大殿顶上看了两个时辰,突然想到师傅大概已经煮好了,再煮水可就干了,连忙回厨房去。等我回到殿上,他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这些年来也没消息,不知道林普究竟被须鸿杀了没有?须鸿又到哪里去了呢?”说着惆怅不已。
小靳肚子里一阵翻腾,差一点就要吐出来,心中骂道:“妈的,这老妖怪,这时候还惦记着水煮干没有,真他妈会吃!”
正想着,忽地又是一个闪电打在附近,老黄跳起来纵声长啸,想要跟雷声一比高下。小靳摇摇脑袋,大感头痛。今晚不论怎么谈往事,老黄铁了心就是不发疯,这倒给自己出了难题。他正盘算着先回车上去看看小钰,忽听北面远远的山林中也传出长啸一声,与老黄的啸声相应和。这一声还未消失,西面也有长啸声传来。这两个啸声来得好快,初时还在五里之外,一声没有啸完,已经在三里之内了。
小靳一惊,只道又来了老妖怪,却见老黄赫地住口,顿了一刻,纵身上树,喝道:“是谁?”
阿清强笑道:“我……怕我自己?哈哈?真是奇哉怪也!我为什么要怕自己?”
道曾看她良久,阿清开始还跟他对视,后来抓抓脑袋,道:“我怕我自己?哼!”转过头去。道曾放开了她,绕着火堆走了两圈,突然道:“你师傅除了‘流澜双斩’跟‘穿云腿’外,还有两套掌法、两套剑法及一套轻功步法,你知道么?”
阿清一怔,摇头道:“不知道。师傅只说‘流澜双斩’跟‘穿云腿’是入门功夫,也是最实用的防身术,所以一直以来除了教我基本功外,就是这两套功夫了。”
道曾道:“说到出奇不意克敌致胜,这两套功夫的确可算一等一的武功。但是正因为追求灵动快捷,没有根基,遇上真正的高手,一旦无法在轻、灵、快方面占得先机,就会被对方内力所制。须鸿当年在面壁的第一年,每与林晋比武,都被他的精深内力压制。但她天资太强,悟性极高,竟在三年之内,参阅佛经,总结出以往武功的不足,创出了那两套掌法、剑法及轻功步法。当年我师傅修行多喏阿心经,自问当世内力恐怕已无出其右者,但与须鸿一战,竟仍是占不到丝毫便宜,就在于这几套功夫已完全超出寻常武学范围,自成一体,浑圆无迹。师傅每一掌击出,皆被她轻易化解,消于无形,跟着便是疾风骤雨般的进攻。那一战凶险之极,直到最后须鸿力竭,师傅放弃内力,纯以硬功才将她制伏。”
阿清想起师傅的英姿,不觉神往,道:“我师傅真的这么厉害?可是她为何从未对我提起?”
道曾道:“这套拳法确实是博大精深,但是需要极高的悟性与实战经验,练之才可成功,否则不但难,而且极易入魔。你年纪尚轻,诸事不明,战乱之前又未曾有过真正的打斗,是很难参透的,所以你师傅没有教你。第一式是这样的,你来看。”跨前一步,双手虚画,做了一个起势,跟着手足不停,一路演练下去。
阿清忙道:“等等,你为何练给我看?”
道曾手中不停,厉声道:“仔细看清楚!我只练三遍。”
阿清听他此言,再顾不得许多,凝神记他一招一式。这一套拳法跟流澜双斩的大开大合完全不同,手脚几乎未完全打开,只在身边不住环绕。阿清看了两遍,仍旧一头雾水。待得道曾打第三遍时,阿清突然注意到他的手忽而变掌,忽而为爪,纯以手腕之力纵横。阿清不觉啊的一声,眼中放出光来。
道曾点头道:“你注意到了,很好。所谓一寸短一寸险,这一套拳便最险不过。贴近了敌人,无论他的功夫多强,根本不与他施展的空间。当年我师傅本来在一百五十招之后就已逐渐压住须鸿的流澜双斩,但她使出这套拳法,几乎就赢了。这套拳法虽只有二十六式,但于细节处却变化无常,异常繁琐,单是掌便有三十七种变化,其余拳、指等也各有二十九种变化。你学过同样变化诡异的‘流澜双斩’,来练一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