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阿清与道曾遂沿着溪流一路向东。那溪流蜿蜒曲折,流过遮天避日的森林,也流过野花遍地的草地,有时直坠十余丈,形成壮观的瀑布,有时还从两树合抱形成的洞中钻过。

阿清倒无所谓,但道曾身受内伤,走得极为艰难,有好几次仅仅是爬一个小山丘,竟因手脚酸软拉不住树根,滚落下去。阿清没办法,找了根木棍拉着他走,有时遇到陡崖,则背他攀上去。就这样费力走了一两天,才勉强翻过两个山头。

走在前面的阿清突然蹲下来,低声道:“别动,有人!”

道曾跟上来,伏在草丛里,只见远远的燃着一堆火。道曾道:“善哉,应该是猎人,这下可以去问问路径了。”刚要站起来,阿清一把拉住他,冷冷地道:“不!若是孙镜或萧家的人呢?不能冒险。”

道曾道:“姑娘,这世上虽有恶人,却不能以此之心看世界,否则世间岂不无一可亲可善之人了?”

阿清道:“我不管这么多,我只要万全!小心,看,有人在火边,看见没有?影子跳动,定是在练拳。在这样的深山里练拳,绝非善类。”

道曾道:“孙镜和萧家的人会到这样的深山里来练拳吗?”

阿清想了想,道:“哼,虽然这人可能不是姓孙的或萧家的人,但我们下去问路,他一定会有印象,若是萧家的人追过来问到他,岂不是要暴露我们的行踪吗?你要问也可以,问完了我就杀了他!”

道曾叹息一声,道:“那么,还是走罢。”转头向北走去。阿清望着那不住舞动的影子,望着那跳动的火苗,心中不知为何隐隐觉得一丝安详亲切之意。但她强行压下想要到火边暖一暖的念头,掉头走了。

第二日一早,两人本打算继续向东,不料遇到一处百仞高的绝壁,以阿清的功力,实难安全带着道曾下去,只好掉头向南,希望找到一处山路。走了大半天,仍没有看到什么路,连猎人也没遇到一个。

两人走得累了,坐在一块巨石上歇息,忽听一声虎啸,就在不远处响起。阿清一惊,站起身来四处打量,只见四周林子里群鸟惊飞,百兽走避,有好几只野鹿就自石下跑过。

阿清身边没有兵刃,自知要空手对付老虎还是颇为冒险,当下提起道曾,跃到棵大树上,静观其变。他俩侧耳凝神听着,隔了一阵,忽听一声马嘶,跟着有人放声惨叫。

道曾叫道:“不好,有人!快,快去救人!”阿清道:“救人?不知是多大的虎,我又没有兵器……喂,你干什么?”

却见道曾正艰难地往树下爬去。阿清道:“你功力散乱,比寻常人还不如,这个时候还逞英雄?”道曾不答,继续爬着,忽地手一软,重重跌落在地。他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辨明方向,钻到林子里去了。阿清叫了两声,不见回答,怒道:“真是个傻子!”提一口气,在树冠之上追着去了。

道曾气喘吁吁地奔了一阵,听那人不住惨叫,夹杂着老虎的咆哮跟马的哀鸣。他冲出一丛灌木,只见有一只掉睛白额虎正扑在一人身上撕咬,旁边一匹马被系在树上拼命挣扎。道曾见地上斜插着一把刀,却并不去拣,大喝一声,向老虎冲去。

那虎口咬着那人并不松开,一甩尾巴,向道曾袭去。道曾想要闪身避开,奈何功力尽失,刚才又跌了一跤,脚一蹬没蹬起来,被虎尾巴扫个正着,向一边摔去。

那虎咬得口中的猎物再不动弹,方松开了口,纵声咆哮,震得四周树叶簌簌地往下掉。它转过身,一步一顿地靠近,一双血红的眼睛上下打量道曾。道曾刚才被扫中的腿一时麻木,站不起身,当下双眼一闭,合十念佛。

就在他感到老虎鼻子里出的腥气都喷到脸上时,忽听“飕”的一响,那老虎猛地惨叫一声,向后翻滚,跟着又是飕飕两声。道曾睁眼一看,却是阿清倒挂在树上,手弯一张铁胎弓,一箭箭射下来。那老虎中了几箭,在地上疯狂翻滚,咆哮连连,突地一纵,向阿清扑去。阿清轻巧地一翻,飞到另一根树枝上,冲着老虎背脊又是一箭。

那老虎全身上下都已是血,终于支持不住,向林中蹿去,几个起落,消失在密林中。

道曾念了声佛,爬到那人身旁,只见那人前胸跟脖子处几个大洞,血流了一地。他急促地吐着气,眼睛渐渐瞪直,眼见不活了。道曾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此去,若能参悟本性,未尝不能脱离六道,返归西天。”

那人听见人声,突然开口嘶声道:“大……大师,我……我……我是一名贼,罪孽深重!”

道曾道:“何谓罪,何谓非罪?对佛来说,生死都是枉念,更何况罪孽?”

那人呵呵一笑,咳出一口浓血,勉强道:“大……大师……你……说的都是……是……屁话……”身体猛地一颤,头一歪,死了。

阿清在一旁咯咯笑道:“真是金玉良言!你好心救人,就是这样的报应。不过这人的弓倒是张好弓,瞧这弓弦,啧啧……这马也不错。”她收起弓箭,伸手抚摩那受惊的马儿的鬃毛,让它安定下来。一转头,见道曾将那人手脚摆好,睁大的眼睛抹上,继续合十念经。阿清不耐烦地翻身上马,道:“别念了,人家根本不吃这套。走罢!”

道曾不理她,继续念经。阿清策马在四周转了几圈,道:“那虎往北跑了,要不要追上去杀了?”道曾道:“为何非要它性命?”阿清奇道:“那刚才你冲过去干嘛?不就是想杀了它么?”

道曾道:“我只想引开它而已。老虎吃人,也是它生存之道,所以佛主并不杀鹰,反而割肉饲鹰。你小小年纪,为何杀戮之心如此之重?”

阿清脸一沉,道:“是么?反正我罪孽深重,也不怕死后入地狱。下次你要喂虎喂狼,我绝不阻你便是。”见道曾就要刨土掩埋那人,不知为何怒气勃发,喝道:“不必了!不是说都是臭皮囊么,埋了又有什么用?”双腿一夹,纵马冲到他身后,一把将他抓起,封了他两处穴道,放在马上,向南奔去。

阿清一口气奔出十几里,终于转上一条山路。她心中欢喜,拉马停住,道:“太好了,终于又找到路了!先下来休息,看能不能等个人来问问。”把马系在一边任其吃草,将道曾提到一棵树下,解开他穴道。道曾第一个动作便是盘腿做好,合十念经。阿清心情大好,也不去管他,自纵到树上四面观察。过了一会儿道:“喂,你饿不饿?”

道曾并不回答。阿清道:“我可饿了。不如……不如把马杀来吃了罢?”

道曾摇头道:“贫僧不饿。若是姑娘饿了,贫僧替姑娘找吃的去,请饶了此马吧。”

阿清哈哈大笑,道:“我逗你的。杀了马,谁驮我出去?”

道曾道:“阿弥陀佛。原来在姑娘看来,其他一切生灵的性命都只是玩笑而已。”

阿清赫地收了笑,冷冷地道:“怎么,不可以么?我就是不拿性命当回事,我爱杀谁就杀谁,凭你的本事,还想管我?”

道曾叹道:“生命虽然无常,本性却是永恒。姑娘一天不明白这道理,一天都……唉。”

阿清翻身从树上跳到道曾身前,凑近了他,怒道:“一天就怎样?你想威吓我?哼哼,我不怕告诉你,陶庄的瘟疫就是我……”

道曾猛地睁眼,盯牢了阿清,朗声道:“一天不悟此道,便仍旧惶恐彷徨,不明生之为何,死之归何!”

阿清被他这一嗓子震住,一时间没有任何反应。忽听一阵喧哗之声自左首山下传来,她回退两步,低声道:“什么生不生死不死的,只有……只有你们这些人才爱唠叨。”掉头跑到崖边,向下望去,只见远远的山脚下有个小村落,此时黑烟四起,人声喧闹。阿清看了一阵,皱着眉头道:“被抢掠了,只怕无人生还。”

眼角瞥见道曾大踏步向山下走去,阿清打心底里叹息一声,拉了马跟着下山,心道:“见势不好拉他走,就当再救他一次,可就不欠他什么了。”

山路陡峭,不能骑马。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方赶到村头,只听里面喊杀声正紧,兼有妇孺凄哭之声。

阿清道:“是山贼么?还是官兵?没看见有旗帜……”道曾道:“不管是谁,快去阻止他们!”阿清道:“我干嘛要去?一去阻止就得动手,哼,我这个人本来杀孽就多,可不想再结了。”

道曾太息一声,自往里走。阿清骑着马,悠然在后面跟着。只见村里健壮男子拿着锄头棍棒与山贼撕杀,奈何本事太差,往往一、两个山贼驱赶一群人,而其他山贼则乘机抢掠民宅,追逐妇女。

眼见一个山贼追着几个妇人冲到道曾面前,道曾大喝一声,拦在他身前。那人大怒,一刀劈来,道曾侧身避开,反手扣住他脉门,那人没料到来人手上功夫高强,吃了一惊,猛地一挣,却见道曾直飞出去,摔进一间草房中。

那山贼更是吃惊,没想到这和尚竟是废人一个,他正在发呆,突地听到清脆的马蹄声,转头看去,只见一名美貌少女笑吟吟地骑马而来。那山贼几乎不敢相信世上有如此美女,一时看得目瞪口呆,只听那少女笑道:“好看么?”他傻了一般猛点头,蓦地白光闪动,“噗”的一下,一支箭正中眉心。他最后听到的声音是自己的喉骨破裂之声,当即倒地而亡。

阿清放下弓,笑道:“这个杀孽,我不敢抢,是你自找的。”道曾自屋里勉强撑起身子,道:“是,是,都是贫僧的业……你快些动手罢。”

阿清听他第一次伏低认错,央求自己动手,心中大是得意,纵马前行,一张弓拉得混圆,但听得“飕飕”声不绝,顿时四面都响起山贼的惨呼之声。

阿清一口气从村头冲到村尾,射杀了十七人,拉过马头,又从左面绕过来。她见一山贼正用刀砍一位妇人,那妇人跪在地上,抱着什么事物,被砍了两刀,大声惨叫,却死也不肯放手。阿清纵马几乎跑到那人身后,才拉弓射击,一箭下去,势大力沉,“噗”的一声闷响,箭从那人背后穿过,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那人大声尖叫,张口喊的却是一句羯语。阿清骤然听到这许久不曾听到的语言,大吃一惊。她跳下马,将那人翻过来。只见那人口中鲜血狂涌,那一双碧色的眼睛仍睁得大大的。

阿清扯开他上衣,但见箭头自胸口穿出,血如泉涌,眼见不活了。她浑身颤抖,怒道:“混帐!混帐!为什么如此下贱,做起山贼来!”她情急之下,用的也是羯语。那人眼睛已看不见东西,身体因剧烈疼痛而乱抖,断断续续地叫道:“痛……痛啊……”

阿清从他手里抢过刀,架在他脖子上,咬紧牙关,一刀劈下,那人声音戛然而止。阿清的心也跟着一跳,裂开一般痛楚。

她喘了几口气,站起来,见那妇人眼睛睁得大大的,也已经死了,歪倒在地上。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蹲在她身旁,拖着长长的鼻涕口水,怔怔地看着自己。原来刚才那妇人要保护的就是他。

阿清尽量使自己的呼吸平静一点,轻声道:“好了,好了……别怕,过来。”伸手招他。那男孩见了她的手,眼中全是惊恐之色,回身一扑,扑在他死去的母亲身上。

阿清正要去拉他,忽听身后风声大作。她并不回头,反手一刀,将来者齐膝斩断。那人狂叫一声滚翻在地,阿清站起来,冷冷地道:“还有羯人吗?”

那人痛得几乎失去意识,破口痛骂,阿清纵身上马,将刀顺手一抛,插入那人喉头,顿时没了声息。她继续策马于村中往来,见到一个山贼便用羯语大喊一声,但再无一人理会。别人拿刀来砍,她极轻巧地策马避开,手起箭落,往往将人钉在地上。

短短两炷香的功夫,当阿清再度返回道曾身旁时,除了受伤的人还在惨叫外,已无兵刃相交之声。她对道曾道:“四十一条人命,你记个数罢。”道曾脸色苍白,合十念经。

正念着,只听后面响动,几十个幸存的村民渐渐聚拢过来。当先一个干瘦的老头脸上兀自还有残血,颤巍巍地道:“多谢两位……咳咳……若非两位出手相救,我一村老小今日恐怕就要悉数丧命……”说到这里老泪纵横,周围妇人都跟着痛哭起来。

阿清打马上前,刚要开口,忽地一块小石头向她扔来。阿清侧头避开,只见几个妇人拉扯着一个孩子道:“二福,你这是干什么?”正是刚才她救下的那个小孩。

阿清对他一笑,那孩子却一脸怒容,旁边一个妇人蹲下来问道:“怎么了,二福?这位姐姐刚才救了咱们,快给姐姐磕头。”那孩子小小的手指着阿清,道:“羯人……我听她说话……”

周围立时响起一阵惊呼,所有人都惊诧地看着阿清,既而面露鄙夷之色。那老头喃喃地道:“怎么……这可怎么是好……”

阿清一时没有回过神来,道:“怎么了……”话还没说完,道曾突然走到她身前,对那老头道:“施主,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我等告辞了。”说着拉着阿清的马就向外走去。

忽然人群中有人骂道:“羯奴!杀千刀的羯奴!”顿时数十人齐声附和,破口痛骂。

阿清一股血直冲脑门,一拉缰绳就要回身,道曾死死抱住马头,沉静地道:“走吧,不过是普通百姓罢了。”阿清狂怒道:“放手!放手!”

正在此时,有一名汉子举着锄头从人群中冲出,骂道:“杀千刀的羯猪!我叫你烧我房子,还我老婆的命来!”一锄头向阿清劈来。阿清闪电般张弓搭箭,咄的一声轻响,那人只觉虎口剧震,把持不住,锄头被箭射得向后飞去。他耳朵被那弓弦之声震得嗡嗡直响,正有些木然地回头看自己的锄头,肩头一凉,身体腾空而起,飞出两三丈远,重重砸入人群中。人群里爆发出一片惊叫之声。

阿清一脚将道曾踢开,两眼血红,喝道:“是!我是羯人!我是羯人!谁上来杀我!谁!”马刺一夹,马猛地一跳,人立起来,向人群踩去,当先两人被马踢倒在地。众人顿时你推我攘,纷纷闪避,便有不少老弱妇孺被人流挤倒在地,放声惨叫。

阿清喝道:“谁!谁来呀!你吗?好!”弯弓搭箭,噗嗤一声,又射倒一人。十几名壮年汉子发一声喊,也都红了眼冲上前来,阿清纵马在一干棍棒中跳跃,怒极而笑:“哈哈!哈哈!好啊!都来,都来砍了我的头,去做将军!”飕的一箭,向身旁一人射去。忽见道曾猛地一跳,扑到那人身前,那箭正中他左臂,力道之大,从另一头穿出来。

阿清一惊,弓上又搭上的一支箭便没有发出。道曾左臂的血喷溅了那人一头一脸,那人只十五、六岁大,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吓得浑身抖个不停,连裤裆都湿了。道曾伸手将他脸上的血抹了一把,笑道:“回去吧,孩子。回家去吧。”

那人呜地哭出声来,却怎么也动不了分毫,木头一般站着不动。蓦地有人从后将他拉倒在地,跟着几个人拖着他就跑。那老头举着拐杖,不住向年轻人背上、头上打去,叫道:“滚回去!滚!你们想死吗!”

那些年轻人个个眼中露出不甘与恐惧混杂的神色,纷纷回身。倔强不走的,人群里冲出他们的母亲或妻子,哭着叫着往后拉。阿清听到悲愤的哭喊声,望着一张张痛苦而麻木的脸,觉得全身冰凉,手足仿佛僵硬了般,再也无力拉弓,慢慢地放下。

那老头走到道曾面前,浑浊湿润的老眼看着他,干瘪的嘴颤抖着想要说什么,然而终于只是道:“你们走吧。”

道曾点点头,也不管臂上如泉一般涌出的血,回身拉过缰绳,牵着马走了。村里的人渐渐停止了哭闹,望着那一人一骑蹒跚着转上山头,渐渐消失不见。便有人窃窃私语道:“她真是羯人吗?为何还来救我们?”更多的人恨恨地道:“看她那残暴的样子,自然是羯人!羯人都是禽兽变的,你看她杀人吧!”还有人道:“我看是那和尚镇着她的,若不然……”众人谈着嚷着,莫衷一是。


阿清心中如火一般烧着,然而四肢五脏却一片冰凉。她失魂落魄地任马一步一步走上山林,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有。

走着走着,似乎听见扑通一声响,马儿停了下来,低头嘶鸣。阿清僵直地低下头,只见道曾一身是血倒在路旁的草丛中,那马低头去咬他衣服,他却一动不动。

阿清啊的低呼一声,终于回过神来。她跳下马,将道曾翻过来,见他脸因失血过多而白的发青。她把道曾身体放平了,封了他几处穴道,抓住那箭的两头一折,道曾大叫一声,猛地醒过来。但他穴道被制不能动弹,只死死咬住嘴唇,两眼翻白。阿清取了一支箭,凑到他嘴前,道:“咬住!”

道曾好容易才颤抖着张开嘴咬住箭杆,阿清见他神智渐渐不清,知道不能再耽搁,咬牙用力一扯,将断箭扯出一半。道曾浑身剧颤,阿清叫道:“还有一半,忍住!”噗的一下,扯出另一半箭身。她撕下一块布,手忙脚乱地替他裹住伤口。然而伤口创面极大,包上一层布,立即就被血浸透,连包了几层都是如此。阿清包着包着,突然“呜”地哭出声来。

道曾听到她的哭声,微微睁开眼,笑道:“傻孩子,那……那么容易哭吗?”阿清抹去泪水,却抹得一脸的血。她恨恨地道:“不许死!我一定要救你,不许死!”

道曾叹道:“为什么呢?人都要死的……”

阿清怒道:“我就是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混蛋!”眼泪禁不住地又夺眶而出。她转身跳上马,叫道:“我去找药,你不许死!”用力一拍马臀,旋风般冲下山去。

那村里的人正自开始收拾尸体,清理残局,忽然一阵马蹄声,正在村头挖坑的人群里有人抬头看了一眼,立即惊慌地喊道:“羯人又来了!”

众人顿时大惊,纷纷丢了锄头往村中跑去。没跑几步,忽地头顶风响,阿清纵马从一干人等脑袋上飞过,仿佛从天而降。那马落地,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阿清喝道:“拿药来!拿治伤的药来!”

她这几声灌足内力,吼得远远近近的群山纷纷回响。她策马前行,冲入村子里,所过之处人畜回避,有来不及跑的人都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突然有一人冒险地冲出房门,横到马前,阿清一拉缰绳看去,正是那老头子。

阿清双腿微一夹,马儿打个响鼻,踏着泥地一步步走近老头子。那老头子又矮又瘦,拼命仰起了头,还没有马身高。阿清纵马到他身旁,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冷地道:“药。”

那老头子一脸悲愤,干着嗓子道:“我们村里伤了这么多人,一点伤药尚且不够……”

阿清扯动缰绳,那马前蹄高高扬起,将那老头子踢翻在地。老头子撑了一把没撑起来,脸上被马踢出老长一条口子,血滴到泥地里,立即浑浊一团。

阿清道:“人多不够吗?我一个个杀过去,总有足够的时候。”

正在这时,十几个年轻人赶到,齐声发喊,举着棍棒向阿清冲来。阿清哈哈大笑,手中铁胎弓慢慢举起,正要动手,那老头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跳起来,喝道:“都给我滚回去!你们想死了么?滚啊!”

那当头的青年一脸愤怒至极的神情,道:“爷爷,我们跟她拼了!”

老头子咳了几下,费力地弯下腰,拣起一块石头,道:“你……你再往前一步,不……不用外人,我先砸死自己。去,拿药来,快去呀!”

那青年盯着阿清的眼几乎喷出血来,架不住老头子拼命催促,他终于扔了棍棒,恨恨而去。过了一阵,几个妇人匆匆忙忙拿了药过来,见到老头子,个个失声痛哭。

那老头子拿过药,蹒跚着走到阿清身旁,高高举起。阿清抓过药包,见上面兀自血迹斑斑,心中颤了一下。她也不再说话,从马背行囊里掏了几把钱,丢在地上,打马就走。后面哭喊声更大了。

从几间烧焦的屋子里,探出一些黑黑的小脑袋,黑黑的眼珠看着阿清。阿清被这些眼睛注视着,突然害怕起来,虽然自己也不知道怕什么,可就是止不住地背脊发凉。她使劲打马,往前猛冲,只想早点逃离此地。

她赶回山上时,道曾已经昏死过去。阿清替他上了药,背着他深入林中,以免被人发现。

道曾直到晚上才醒过来,见自己的伤口包扎整齐,有一股强烈的药味。他叹了口气,道:“业障,为了贫僧,不知又有几人受苦。”

阿清正在一旁烧火,闻言道:“你想错了,我没有伤人。”

道曾勉强撑起身体,道:“可是你索要伤药,岂不是便有人没有伤药?”

阿清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和尚,你真该死。你对自己无情,为什么对我也这般冷酷?我……我真想一刀杀了你。”

道曾毫不迟疑地道:“那为什么不动手呢,为何还要救我?”

阿清有些疲惫地道:“不为什么。”她丢了一会儿柴,又道:“你想死,我就偏不让你死。”说着顺手丢给道曾几个野果子,道曾拣起来咬了一口,扯动伤口,痛得一皱眉头。他苦笑着道:“姑娘为何认定贫僧想死呢?贫僧只是不愿牵连无辜而已……”

阿清望着火,一字一句地道:“不。你只是想死而已。我感觉得到。”

道曾沉默不语了。

阿清吃着东西,想到件事,问道:“对了,小靳……真是你的徒弟么?”道曾点点头。阿清道:“你骗我罢。你的武功这么好,他却一点也不会。那日你身受重伤,居然仍在水里闭气那么久,可是他呢?只怕掉到一尺深的水里也会淹死。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道曾道:“姑娘不明白,在贫僧眼里,功夫只是一种负担,一个无法摆脱的孽业。我为什么要再传给他?姑娘,小靳在你眼里,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阿清皱起剑眉,微微叹息一声,低声道:“他……是个小混混。”

道曾道:“他是孤儿。当年石虎包围长安,把前赵国皇帝刘熙等贵族百官三千多人全部杀死,行进到洛阳附近,又将五千多俘虏通通活埋。可是洛阳城中已断了两年的粮,于是就有人挖出尸体来吃,没想到由此引发了洛阳城附近肆虐三年之久的大瘟疫。小靳的父母兄弟即是在那时因瘟疫而死的。他是混混没有错,但是他于小节处随意,大节却不糊涂,已经比当世很多人强了。”

“是吗?”阿清添了点柴,选了个肉厚汁多的果子递到道曾手里:“多吃点。”

道曾合十道:“阿弥陀佛,多谢姑娘。”

阿清跳回火堆旁,仰着头想了一会儿,又道:“可惜他被水匪抓住,逃不出来。”她抱着膝盖,头枕在臂弯里,咬着下唇出神。过了一阵轻声道:“你……不去救他吗?”

“其人自有祸福,此是因缘,亦是天意,非人力所及呀。”

阿清恶狠狠地看着他道:“可是你也应该去救他呀,你是他师傅,不去救他吗?哼,说不定……说不定现在已经死了。他是因你而死,我可得记住。”

道曾摇头道:“贫僧既已无踪影,贫僧的徒弟奇货可居,又怎会有事?救他的事,姑娘想必比贫僧更有主意,贫僧自当听凭姑娘差遣便是。”

阿清哼道:“什么主意,我也没把握……不过你自己说的话,到时可别不算!”

道曾笑道:“出家人怎能妄语?哎,小靳得姑娘垂青,也不知是福是祸?”

阿清瞪圆了眼,道:“我什么时候说喜欢他的?”

道曾道:“姑娘每次说到小靳,温柔了许多,看起来才象个正常少女模样。”

阿清怒道:“什么?那我平常就不正常了么?等等……为什么得我垂青,就不辨福祸,难道我是妖孽吗?”跳起身来就要发作。

道曾不慌不忙吃完了果子,道:“姑娘知道你的师傅么?知道三十三年前,白马寺发生的事么?”

阿清一怔,摇了摇头。

道曾抬头望着夜空,看那一轮圆月慢慢升上树梢,说道:“我想你应该知道,因为你是须鸿的弟子。如果不了解你背负的究竟是什么,你就不会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你的武学修为也不可能再进一步了。”

阿清疑惑地道:“你又骗我?我才不信你!”

道曾不理她,自道:“那是中秋前一天晚上,月亮已经浑圆了,就跟今天这样的月亮差不多,但是却出奇的昏暗。已经过了戊时,寺院里却没有人敲钟。因为此时白马寺里,共计有四十七人被杀,二十六人重伤,轻伤无数。戒律院九大长老死在各自的蒲团上。经律院十三棍僧有九人被削去脑袋,其余的溺死于后院水塘之中。藏经阁守卫以十八罗汉阵称雄于世,亦被人尽数杀死,肢体不全。仅次于林字辈三大高僧的三十九位行字辈僧人,竟只有一人存活,且双腿残废。我师傅说,那一刀本不是劈向他的,只不过在杀死他身前一名僧人时,刀气透体而过,伤了他足上经脉。在之后的三个月里,始终未能阻止肌肉骨骼溃烂,不得已只有自行斩去双足,才保得一命。天下武林之首的白马寺,就这样沦为阿鼻地狱。据说藏经阁里有整整一面墙的经书因浸满血肉,不堪阅读或供奉,僧人们花了十年时间才重新抄完经,其间累瞎累死者亦有十数人之多。”

阿清遥想当日的惨状,禁不住脸色苍白,喃喃地道:“是……是我师傅?”

道曾道:“不错。因为……因为你师傅刚生下来的孩子,被人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