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阿清从睡梦中醒来,感到脸上有什么东西。她摸了一把,是兀自未干的泪痕,她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可是已经完全记不起梦中的情景了。
这个清冷的早晨,薄雾在林间穿梭往来,仿若一条条、一层层半透明的清纱。身旁的草和灌木的末端凝结着露水,映着头顶支离破碎的天空和身旁纵横交织的蛛丝。高高的树木在晨风的吹拂下舒展枝条,于是不时有露水滴在阿清的额头和裸露的手臂上,冰寒地一激。阿清深深吸了一口气,恍惚间有一种心醉到心痛的地步。
“你醒了。”
阿清赫地转过头,见道曾靠坐在一棵树上,对自己合十一礼。他的脸呈暗青色,印堂处更是发黑,然而神态自若,双目炯炯有神。
阿清见他一派平静怡然的样子,忍不住道:“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已经昏迷了十天,却好象我才刚醒来一样。”
道曾道:“人生一梦,十天又算什么?只是贫僧偷懒的这十天,连累姑娘辛苦了。”
阿清听他前面的话,几乎跳起来,总算后面的还象句人话。她盯着道曾看了一阵,只觉面前这人仿佛泥塑的一般,看不出有任何情绪。她抓抓脑袋,起身走到旁边一条淌过林间的小溪边,捧起水洗了洗脸。那清冷透骨的山泉一激,总算是彻底清醒过来了,便问道:“你的伤怎样了?”
道曾道:“小伤,没有性命之碍。”
阿清道:“小伤?差点死过去还是小伤?”
道曾淡淡一笑,既不争辩,也不解释。阿清转头看见昨天剩下的狍子肉还未吃完,抛了一块给道曾,道:“吃吧,你好久都未进食了。”
道曾道:“阿弥陀佛,贫僧不愿夺其性命。”阿清道:“这已经烧好了,还有什么命?”道曾摇头道:“若是贫僧今日进食,以后姑娘会杀更多生命以飨贫僧,这跟贫僧所杀有何区别?杀生乃最大之罪孽……”
阿清跳到他面前,一脚将那块肉远远踢出去,冷冷地道:“饿死随便,本姑娘想杀多少就杀多少,你不吃,我杀得更多!”
她自坐在一边吃肉,故意大声咀嚼,吃得有滋有味。道曾并不在意,仍是那般平静。他虽然不看阿清,但阿清却觉得始终有那么双静静的眼睛看着自己,吃了一阵,自己都觉得索然无味,终于恼了,将手里的狍子肉也丢得老远,道:“哼!老了,不吃了!今天再去杀一只来吃!”瞪圆了眼,气呼呼地看着道曾。
道曾对她的瞪视毫不在意,问道:“姑娘,你是怎么来东平的,小靳呢?”阿清道:“你那徒弟么?我可不知道,他在巨野泽里被水匪抓住了。”说到这里,故意恶狠狠地道:“被水匪抓住,这会儿只怕已经被煮来吃了吧?”
道曾合十道:“阿弥陀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姑娘可以给贫僧说一说么?”
他这样既不生气呵斥,也不赌气不问,而是仍旧如常地问来,倒让阿清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好。怔了一下,突然想起小靳的模样,禁不住心中一酸,不再赌气,老老实实将如何跟小靳逃出庙,如何坠落山崖,如何遇见那怪人,最后如何闯入巨野泽,被水匪抓住关入水牢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
道曾听到她说起那怪人,眼中精光一闪,待阿清说完,他扶着树站起身,走到阿清身前,伸出手来比划一个架势,道:“他是不是出了这一招?”
阿清道:“是啊。”
道曾眯着眼道:“你应该踢他右手腕,同时准备袭他前胸。嗯……他是不是反手回切,含胸收腹,退履位,再进随位?”阿清想了想,道:“我不知道他的进退,不过他反手切我,突然转到我左首。”
道曾叹口气道:“那就是了。原来……原来他还在……”
阿清奇道:“你认识他?”道曾道:“也谈不上认识。他应该算我的师叔,只不过多年前已被逐出师门了。”
阿清道:“原来他也是白马寺的僧人,难怪知道我的师傅,还知道‘流澜双斩’……总之,小靳被关在一个大水牢里,我一个人救不了他,只好到东平来了。”
道曾合十道:“姑娘为救小徒,竟只身涉险,这份勇气正合我佛慈悲精神,贫僧着实佩服。”阿清头一偏道:“谁救他呀?我……我只是到东平来找其他人罢了。”
道曾慢慢走到林中小溪旁,跪在地上捧水喝了几口,见草丛间有些小小的野果,摘了几枚吃。阿清见他站立时身子不住颤抖,身体实在已虚到极点,突地跃到他身后,以一招小擒拿手抓住他手腕,向上一提,道曾毫不防备,当即摔一个跟斗,躺在地下,半天动不了。
阿清蹲下,手扣上他的脉门,过了一阵皱眉道:“好乱的脉息……你的内伤好重!”道曾笑着摇摇头。
阿清道:“是那一句佛号,对吗?你内力那么深厚,就算身上三大要穴被封,还是可以上城楼逃走的,为何要用狮子吼,弄成这样?”道曾合十念经,并不做答。
阿清叹道:“你救了我两次,可惜我无法报答……”道曾截断她道:“姑娘,在旁人看来,第一次救你的是小靳,这一次却是姑娘相助贫僧。在贫僧看来,既无所谓生,亦无所谓死,更何来相救?阿弥陀佛。”
阿清道:“要怎样才能治好?需要药吗?”
道曾道:“内息错乱,无药可治,只能自己慢慢运功恢复了。贫僧以往贪恋武学,反耽误了自我的修行,现在这个样子,正好全我修行之志,阿弥陀佛。”
阿清见他神色怡然,不知怎样再说下去,当下起身纵到树上,摘了些大果子,递到他面前。道曾道:“多谢姑娘。”自在地上坐了,从容进食。那些果子青涩难咽,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阿清待他吃完,在溪边喝足了水,道:“走吧!”
道曾道:“往哪里走?”
阿清道:“不知道!我们渡过济水后,被人一路追进这大山,整整三天才逃脱追捕,谁知道哪里才是出路?”道曾又道:“姑娘想往哪里去呢?”阿清用一根布条系着头发,道:“到济阴郡,或者东安郡去。你知道怎么走吗?”
道曾道:“要出了山才有路。顺着溪流走,应该能出去。”阿清想起小靳也这么说过,不觉露出一丝微笑道:“你那徒弟掉下山崖后也这么说过,可惜还是没找到路。”
道曾道:“那山谷贫僧也曾下去过,确实四面环绕,没有出路。若非姑娘修习‘千仞术’,爬上去都有问题。”
阿清听了这话猛地一震,回头盯着他道:“对了,我险些忘了问你,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武功家底的?你见过我师傅?”
道曾闭目合十,过了好一阵方道:“贫僧对你师傅心慕已久,却未曾有一面之缘,实为平生憾事。”
阿清想了想,道:“小靳说你师傅是白马寺的林普大师,那定是他见过我师傅,告诉你的?”道曾道:“尊师曾在白马寺数年,与我师傅相互切磋武艺,是以得闻一二。”
阿清失望地道:“那么你也不知道我师傅的下落了。哎。”
道曾忽然颤声道:“你师傅……你师傅……没有回昆仑么?”
阿清摇摇头:“不知道。师傅说过她会回去,可惜战乱一起,就没有消息了……”说着眼圈已有些红了。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道曾默念完一段经,道:“走罢。”
小靳抹一把额头的汗,掀开车帘,只见那少女仍端坐在车中,双眼紧闭,听到声响,她那娇小的身子一抖,把头偏在一侧,颤声问道:“谁?”
小靳道:“是我,别怕。”
那少女听是他,明显地松了口气,道:“你……是你。”摸索着向小靳爬来。她爬进阳光照射的地方,小靳见她脸上全是细细的冷汗,一丝血色都没有,想要去扶她,忽见自己手上全是泥土,忙在衣服上猛擦,生怕弄脏了她的衣服。
那少女爬近了,摸到隔板,费力地撑起身子,一只手继续伸出去,在空中虚晃着。小靳忙凑上去,让她能摸到自己。那少女摸到他的衣服,便一把抓住,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可是嘴唇颤抖,怎么也说不出来。小靳壮起胆子,一把握住她冰冷的手,道:“已……已经埋好了。”
那少女长长的睫毛一颤,流下两行泪水。她又慢慢缩回车中,双手抱膝,头埋在臂弯里,无声地哭着。小靳见她瘦小的双肩不住耸动,眼前一阵昏暗,忍不住想:“若是我死了,她会这般哭么?她若这般哭我,我……我虽死了又怎样?”
突然一怔,心道:“啊哟,我在乱想什么?我死了,她岂不是落在老妖怪手中?不行不行!”提起手狠狠在脑袋上拍了一下,收敛心神,站在车旁默默注视那少女。
过了好一阵,那少女仍止不住地哭,小靳有些慌了,生怕她哭啊哭的哭出病来,便道:“你……你别哭了,我给他念了经超度的。真的,我会念经!你听着啊!”仔细想了想,将和尚平时念得最熟、自己也记得大概的《金刚经》背了一段,虽然乱七八糟,掉句漏字,不过学足了和尚含糊的语调,旁人也听不出来。
刚念了十来句,后面的就完全记不起来,小靳毫不迟疑,当即从第一句开始重念。好在《金刚经》通篇都是些:世尊,善男子,善女人,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听上去都差不多。
那少女抬起头,叹了口气,低声道:“谢……谢谢。”
小靳大是得意,刚要吹牛说自己如何精通佛法,如何法事娴熟,忽听“咕咚”一声,那少女歪倒在车里。小靳大吃一惊,爬进车去,见她似乎昏厥过去,伸手在她额头一搭,果然滚烫。
小靳知道她是昨夜受了惊吓,兼之伤心过度所至。可恨的是老妖怪发牛脾气,将车子拖到这林子中,他刚才四面寻了半天,到处灌木丛生,藤蔓纵横,根本不知道出路。他跳下车来大吼大叫:“老黄,老僵尸,滚出来!”
喊了一阵,除了惊飞一些鸟儿外,并无任何回应。小靳喊得喉咙冒烟,心道:“老妖怪神通广大,我跟着车队跑了这么远都被他追到,现下要我带着少女出去是不可能了。怎么办才好?”
他生平头一次不是为自己而心急如焚,四面乱跑了一阵,总算找到条小溪,遂脱下自己的外衣,拼命洗干净了,包了一包水,湿淋淋地拿回来,搭在那少女额头上。又用一只小碗盛了水,凑到少女唇边,一点点让水浸润进去。弄了半天,那少女突然咳嗽一声,吐出几口热气。
小靳长出一口气,更加小心地服侍着。忽听远远的一声长啸,老黄回来了。
小靳跳出车子,只见老黄拖着一只野鹿的尸体自林中走出。他不待老黄开口,大声道:“内功之传,脉络甚真,不知脉络,勉强用之,无益而有损。前任后督,气行滚滚。井池双泉,发劲循循……”
老黄吓了一跳,忙道:“这……这是……你等等!”扔了鹿,纵身抢到小靳身前。
小靳老大不耐烦地道:“我一天只念一段,每段只念一遍,今日已完,抱歉之至。”转身要走。老黄连忙拉住他,道:“我……我……我……”
小靳道:“没听清楚是吧?”老黄猛点其头。小靳吐口唾沫道:“虽然我们是兄弟,不过规矩是规矩,乱了可不行,是不是?”老黄想了想,见小靳眉头一皱,又要走开,忙道:“是,是,规矩可不能乱!”
小靳道:“我现在教你的‘多喏阿心经’……”老黄听到这名字身子一抖,“可是当世绝学,是不是?可不是随便谁、随便什么时候都能学到的,是不是?”
老黄拼命点头。
小靳慢条斯理地道:“是吧,这道理你也懂的。你看,今日又过了教授时辰……”老黄听他这般说,满脸失望至极的神情,可是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小靳见他苦思了半天,将要开口之时抢着道:“这样罢,规矩虽然不能坏,但我们也可从权。你教我一个法子,当作交换,我便再说一次,如何?”
老黄果然兴奋地道:“什么法子?”
小靳道:“如何运功,在水里潜行二三十里,不必换气?”老黄料不到是这么大个问题,顿时瞪目结舌,刚要说话,小靳摆手道:“算了算了,这问题对你实在太难……这样好了,你帮我一个忙。”老黄迟疑地点头,不知道他又要出什么花样。
小靳道:“车里那姑娘是我老婆……看什么看,我不能有老婆么?这是两家父母指腹为婚……好了,我老婆,昨天晚上被你吓着了,一夜没睡好,额头好似火烧……”
小靳还没说完,老黄叫道:“这……这个简单,你等着!”跳入车中,伸手搭在那少女右手太渊与经渠之间,另一只手张开,在她额前一寸处不住游走。
小靳探头见他姿势与道曾以往治病时一模一样,心道:“这人自称林哀……跟和尚的师傅林普多半都是白马寺的僧人……他说把师傅给吃了,那和尚的祖师爷不是在他肚子里?嘿,他妈的,老子是不是该上前去拜一拜?”
过了一会儿,那少女低哼一声,身子扭动起来,脸上大汗淋漓,小靳忙也爬进车里按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别动……马上就好了……”
老黄再运一阵功,慢慢收回手,道:“好了,睡一觉就没事了。”小靳摸摸她的手,只觉已不是很冰冷,便拉过一件衣服替她盖好,招手叫老黄出来。
小靳背着手走了两圈,随口道:“林……哀。”身后“咚”的一响,老黄后退一步,撞得车子一震,道:“林……林哀?林哀是谁?是谁?”眼中渐露暴虐之色。
小靳奇道:“什么林哀?老黄,你耳朵越来越背了。我说这树林……哎,多么阴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知道么?”
老黄摇摇头,眼中神色变幻,窥探着小靳。小靳心知非要使点手段压服他才行,当下回头直视老黄的眼睛,道:“你心中一定在想,我这个小混混,怎么会‘多喏阿心经’的,对不对?可是我也同样奇怪,为什么白马寺的心经,你会知道?”
老黄浑身颤抖,“白马寺”三个字仿若魔咒,让他无法承受。小靳一字一句地道:“你我都不是白马寺的人,对不对?可是却都知道白马寺的心经,你说是怎么回事?”
老黄一面后退,一面捂住耳朵,摇头道:“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突然举手一劈,啪的一下斩断车架上一根腕口粗的木头,喝道:“闭嘴!闭嘴!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到白马寺!”
小靳见他脖子上青筋暴起,眼中露出又是惊惧又是愤怒的神色,忙道:“是,不谈便不谈。你听好了。”将刚才念的那段心经又复述一遍。老黄翻着白眼在心中默记,记完了,一甩手纵入林中去了。
小靳知道他练功总要跑得远远的,这一去只怕明日才会回转,一直提得老高的心放下来,才发觉已是一头的汗。
他在林中寻了柴火,将那鹿子架起来烤,练了几遍功,心想:“现下我的功力跟他差得太远,别说打斗了,单是体内这些寒气不想办法解决,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要了我的命,只有先拖着他,走一步是一步了。只是这丫头……哎,得找机会送她逃走才行。阿清,我被这老妖怪缠上了,你自求多福吧。”
待鹿肉烧好了,他扯了一块,爬到车上,坐在那少女身旁吃,以便有所照应。正吃得带劲,忽听那少女哼了一声,轻声道:“阿清……阿清……快逃啊……”
小靳手一抖,鹿肉坠下,正落在腿上,烫得他吱哇乱叫。他跳出车子,拍落腿上的肉,心头砰砰乱跳:“她怎么认识阿清?她怎么会认识阿清的?阿清怎么了,为什么要逃?”再进去看时,那少女却又不说话了。小靳心中一万个疑问,憋得好不难受。
到了晚上,小靳在火堆旁随便铺了些草,倒头睡觉。正睡得香甜,忽然被一阵响动吵醒。他几步跑到车边,只听那少女轻声呻吟道:“水……水……”
小靳忙提了水壶进去,凑到她嘴边。那少女喝了几口,忽然睁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小靳。小靳被她那对幽幽发光的眸子看着,心中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似乎对方太过高贵,而自己实在形容不堪,不配坐在她身旁,忙道:“你……你睡罢,我出去了。”刚转身,那少女突然一扑,将他拦腰抱住。
小靳一时间心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背上被那少女贴住的地方仿佛要被火融掉一般。只听那少女轻声道:“别……别走,我怕。”
小靳颤声道:“好……我不走……别怕……你、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将他抱得越来越紧,好一会儿说道:“小钰。”
小靳道:“小钰?好……好名字,我、我叫作道靳。”小钰道:“道大哥……”
小靳额头上的汗直流到眼中,他不敢抽出手来,便拼命眨眼,道:“别,什么大哥不大哥的……这……这多见外?你叫我小靳得了。”
小钰将头在他背上轻轻蹭着,如梦中呓语般念道:“小靳……小靳……原来……原来阿清喜欢的就是你……”
小靳“哇啊”一声,这下不止是头,全身上下都暴出层汗水。他颤声道:“你……你也认识阿清……呵呵……那……那岂不是一家人?你……你是……对了,阿清她……还好罢?嗯?喂?”却听身后传来细弱的呼吸声,小钰已睡着了。
小靳隔了老半天,直到腿和背麻木得快撑不住了,才极轻极慢地抽出手,慢慢转身,将小钰放倒,替她盖上被子。他凝视小钰良久,跨出车子,一阵狂奔跑到小溪边上,一头扎进水里。冷水一激,眩晕的脑袋总算清醒过来。他捧起水喝了几口,只觉一股凉意直透五脏六腑,说不出的惬意,躺在地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良久,他嘿嘿嘿地笑出声来,道:“阿清……嘿嘿,老妖怪,老子可不能在这里陪你一辈子了。老子……老子……嘿嘿!呵呵!哈哈哈!”
他一会儿想着阿清的模样,一会儿想着怎样逃走,甚至想到如何跟阿清两人重逢,那时说什么话好?来一句“山水总相逢”似乎太匪气了些……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死过去。待得再次睁开眼,太阳已在树梢之上。小靳忙跳起来,胡乱洗了几把脸,飞也似向马车跑去。路过一簇开得极艳的野花,顺手采了一把。他跑到车前掀起车帘,见小钰闭着眼坐着,一只手扶着车蓬,便将花藏在身后,笑道:“小钰!你起这么早?”
小钰转向他的方向,微微一笑,颔首作答。小靳只觉她的姿态、神情无不庄严美丽至极,心中暗幸自己早上洗了脸,还不算邋遢。他见小钰仍坐着不动,便将花拿出来一挥,道:“好看么?”
小钰隔了一阵才说:“好香的花。”
小靳大是得意,道:“这花送你。”
小钰低低地道:“谢谢。”却并不过来拿。小靳等了一阵,道:“给你。”
小钰扶着车蓬慢慢地往前挪动,“砰”的一声,头撞上一根木头。她一声不吭,继续往前移动。
小靳颤声道:“小钰,你睁开眼呀。”
小钰摇头道:“不行。我睁不开眼。”
小靳道:“怎么可能!昨晚……昨晚我还见你睁开眼的,昨晚你也见到我的,对不对?”
小钰默然不语,挪着挪着,手碰到车边,她伸出手,从小靳脸前晃过,在虚空中小心地探着,道:“花呢?”
小靳将花递到她手里,小钰凑到鼻前深深一闻,道:“好香……”忽地感到面前有微风拂动,便道:“你在我眼前挥手么?我看不到的。”
小靳猛抓自己头发,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天你还见到我的……在河边,大树下!你记不记得?”
小钰迟疑地道:“你说什么……什么河呀树的?”
小靳道:“你不记得了么?那……那个河呀,那个大树,这么大——”说着张开手臂比划:“我……我在那里,刚好你见到的,是不是?你仔细想想!”
小钰轻敛眉头,继而苦苦思索着,道:“我不记得……我不知道,我怎么会见过你呢?我……我是谁呢?我记得……记得……呀,我怎么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我是谁?我在哪里?”
小靳见她焦急起来,丢开花抱着自己的头喃喃自语,脸色苍白,额上有细细的冷汗,眼下却有两团潮红。他跟道曾久了,知道这是心神焦虑,六神无主之状,再严重者就是失心疯之症。他忙道:“你别急!你好好想想,你不是叫小钰么?”
小钰道:“小钰……是,我是小钰……不是,我、我是琉殊……”她一下着急起来,身子向前一探,翻下车子。小靳忙伸手抱住她,两人一起滚落在地。
小钰挣扎着推开小靳,尖声道:“你是谁?我……我在哪里?爹呢?娘!娘!大哥!你们在哪里?”摸索着向一边爬去。
小靳不敢去扶她,只得跟着她不住道:“你别急,这里谁也不会害你!我、我叫做道靳呀,你认识的!你看,我摘了花给你,我还要给你吃的呢!我真的不是坏人呀!”
小钰推开他递过来的干粮,叫道:“不是!是……是我!我……我记不起来了,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咳咳!”她叫得喉咙沙哑,猛咳了一阵。
小靳忙冲到车里取来水壶,道:“记不起来有什么?我连我老爹长什么样都记不起了呢!来来,喝点水,咱们慢慢想来,什么都好解决……对了,你还记不记得阿清?阿清呀,跟你差不多大的那个,脑袋木木的,又好逞强的那个?”
小钰道:“阿清……阿清……”突然怔怔地流下泪来,哽咽道:“阿清死了。”
小靳耳中嗡的一响,半天才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小钰始终闭着眼,任泪流淌,道:“阿清……她跑了,她……她死了。我也死了,我……我怎么还在这里?”
小靳见她疯疯傻傻的,心放了一半,想转移她的话题,便道:“你爹……是做什么买卖的?”他见小钰在商队里,只道她是什么商贾之女,一面说,一面将水壶递到她手边。
小钰反手一把打翻水壶,怒道:“不是!我爹……我爹是……”说到这里,突然一顿。她伸手下去,摸到地上,摸到了打翻的水壶旁那滩水。
“这是……这是什么?”
小靳见她整个人都僵硬起来,忙道:“这是水啊。”
“不是……不是……”小钰缓缓地摇着头,声音越来越低沉:“这是血。这是我爹的血……爹爹。”
跟着头一歪,昏死过去。
小靳忙将她抱起,摸她额头,但觉不是很热,心道:“看来不是发热头昏,而是真的有点失心疯了。那日老妖怪在她面前杀人,别说是她了,若非我早见过老妖怪杀人,只怕也会吓傻。”心中更是将老妖怪二十七、八代祖宗都扯出来痛骂。
他小心地将小钰抱回车里,给她盖上被子,看着她那苍白憔悴的脸,低声道:“你放心,除非我小靳死了,否则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
他跳出车,平生头一次觉得肩头担负重任,更加努力练习。练了一会儿,心道:“不行啊,这十八式慢慢吞吞的,怎么跟老妖怪打?我得想办法学点真正的武功才行……”
傍晚时分,老黄照例又扛了野兽回来,却见小靳歪在地上,一脸痛苦之色。老黄吓了一跳,还以为他练功出岔了,凑过来就要给他运功疗伤。小靳一把推开他,怒道:“不是,妈的别乱碰老子!老子今日到林子里,想抓只鹿子,谁知道遇上拦路野猪,好容易才逃回来,差一点小命就没了。妈的,我还听见有狼跟老虎的声音,这可不好办呐。不如你以后就在这里练功好不好?”
老黄面露忧色,道:“这个……我练功时最忌分心,非得找个僻静之所才行……”
小靳道:“老子死了你最安静!”气哼哼地转过头不搭理他。
老黄踌躇一阵,突然面露喜色,道:“这样罢,反正你现下也有些功力,我传你一套拳脚,对付野猪什么的绰绰有余。”
小靳奸计得逞,呸道:“你打的好算盘,要我出本,又要我出利。算了,谁叫我们是兄弟呢?你那东西,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老黄连连点头,道:“管用管用!这是‘罗汉伏虎拳’,一共二十五式。”说着就要拉开架势演示。
小靳道:“慢来!什么罗汉伏虎二十五式?别以为我年纪小,我可知道和尚们最喜欢什么十八呀、三十六啊之类的九九归真之数。二十五式?也不知什么地方骗来的。”
老黄满面羞愧,道:“真的,我……我只学了这二十五式而已。你看看罢!”不待小靳说话,身形一展,就在车旁演练起来。
这一套拳法纯走阳刚一路,刚劲朴实,大开大合,确有伏虎降龙之势,兼之老黄内力深湛,一拳打出,劲风猛烈,往往激得周围草木碎石跟着跳动。他渐渐越打越开,气势也越来越强,小靳不住后退,心道:“这还象个样子,只不过我要练到这般地步不知道还要几十年。和尚曾经说功夫要几十年如一日地练,方能小有所成。妈妈的,和尚老是说这些丧气话。”
老黄打完这套拳,收气入海,自己也得意非凡,问道:“如何?这套拳我可是练了三十几年了。”小靳瘪嘴道:“马马虎虎,也就是熟一点。来吧,第一招是怎样的?早教会了,也好背段心法给你。”
老黄忙让他跟自己站好马步,一招招教他。这罗汉伏虎拳只有二十五式,而且每一式几乎没什么变化,一拳出去就出去,既无虚招,也没有后手。只短短半个时辰便教完了。
小靳自己打了两趟,摇头道:“老黄,这玩意儿怕是不行。这么简单几式,不象高深的武功。”
老黄郑重地道:“不是。我当初也如你这般想,然而这三十年来,我所学其他功夫都有缺陷,惟独这一套拳法全无破绽。你练得深了,自然有体会。”
小靳道:“好罢,先试试再说。你听好了。”又背了一段心法。一边背一边想:“和尚,这可不能怪我。第一,你以前教我时可从来没让我发誓不许外传之类。第二,现下可不只我一条小命在他手里,还有位年轻美貌、身世凄苦的少女。你常说佛可以割肉喂鹰,那么我这么做也是大大的慈悲为怀了。第三么,你师公在他肚子里,给他说似乎也无妨。”
老黄听了,仔细记下,转身飞也似纵入林中。小靳骂道:“妈的,又没人跟你抢,急个屁。”
当下打起精神,将罗汉伏虎拳一遍遍打来,忽听车里的小钰轻声呼喊,他忙走到车前,问道:“怎么了,小钰?你要喝水么?”
小钰嗯了一声,小靳忙到溪边打了水递给她。他见小钰艰难地撑起身子喝水,想要进去扶她,却为她艳色所慑,深恐唐突亵渎了她,不敢稍动。
小钰喝完了水,低声道:“谢谢……有……有吃的吗?”小靳拼命点头道:“有,有!你等等,我马上弄!”他奔到火堆旁,但见昨天烤的鹿肉焦黄,怎敢拿去冒犯佳人?当即深入林中,找寻猎物。花小半个时辰,总算打到只山鸡,又摘了些野花野果。
他闷着头一路小跑回来,刚走到停车的空地旁,忽地一惊,却见一只野猪慢悠悠地在车前转圈,小钰躲在车上,手里紧紧拽着水壶,一脸惊恐,小小的身子不住发抖。
小靳刹那间血冲到脑袋里,大叫一声,向那野猪冲去。那野猪回身咆哮,嘴里尖尖的獠牙晃动,猛地一扑,小靳闪身避开,右手抡圆了一拳击在野猪身上,只觉仿佛击在一块粗糙的石头上般,手背剧痛。
那野猪浑如无事,回头又是一拱,小靳手正痛得厉害,这一跳没跳远,野猪的长牙在他腿上划开道口子,鲜血立时涌出。小靳哇的一声惨叫,赶紧跳开。只听小钰叫道:“小靳,你受伤了?”
小靳得美人关照,顿时豪气十足,一面狼狈绕着车躲闪,一面叫道:“没、没事!不过是只野猪,哈哈!等……哎哟,老子……等我一拳打死它给你烤猪肉吃!”
他绕了两圈,将野猪甩开一段距离,想起今日练的罗汉伏虎拳,当即扎个马步,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内气运到手三焦经络之间,但觉全身奔腾寒气运转,都往手臂上涌去,胸口憋闷欲吐。他强行忍住,见那野猪扑来,算准距离,大喝一声,侧身扭腰避开野猪,重重一拳击在那野猪肚腹上,那野猪长嘶着滚翻在地,扑腾了几下,竟自死去。
小靳又惊又喜,原本打算只是打痛了它,让它知趣逃走,没料到这一拳威力如此厉害。他体内气血翻腾,手足抽筋一样乱抖,忙坐在地上,运了几个周天,才勉强平息。他尤不信打死了野猪,拿了根棒子凑到野猪身旁,使劲打了两下,当真一动不动,方丢了棒,摆出个击拳的姿势,道:“今日你落在老夫手里,只能怪天意如此,造化弄人呀。”转头看去,小钰却仍然紧闭着眼,不禁大是失望。
他走到车前,小钰紧张地扶着车蓬,道:“小靳,你怎么样?伤到哪里没有?”小靳经她一提,才想起自己受了伤,痛得裂嘴,兀自强笑道:“小事,嘶……我小靳什么场面没见过?以前跟二十几人打架,背上挨了三十几刀,也不过喝两口酒,一笑而已。你等着,我去给你烧东西吃!”
刚要跑开,小钰急道:“别……你等等。”在自己罩衫上摸了一阵,撕下一条布,道:“你包扎一下罢。”
小靳颤抖着双手捧过,凑到鼻子前一闻,呜呼,淡芳若兰,香之极矣!别说这点小伤,便是多几个窟窿,又哪里舍得包扎?当即塞入怀里,道:“是,我这就去包扎,姑娘慢坐!”
他升起了火,使出浑身解数,务必将鸡烤得既香且酥。烤完了,亲手奉上,小钰试着尝了一口,道:“好香,谢谢小靳哥!”小靳一时骨头轻了数两,道:“哪里,小意思。你慢慢吃,我那边还有。”
他坐在一旁看着小钰吃,忽然道:“你把眼睛睁开来,说不定就看见了。”
小钰闻言放下鸡,摇头道:“不行……我一睁眼,见到的全是血光……我看不见了……我不能……”说着神色凄然。小靳忙道:“这有什么?不睁就不睁咯!大不了以后我天天给你弄东西吃,你也不用睁眼是吧?”
小钰脸上一红,轻声道:“小靳哥,你真好。”
“哈哈哈哈!”小靳扶辕长笑,豪气干云,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一事,拍手道:“哦,对了!差点忘了一件事了!你说阿清……怎么样了?”
小钰道:“咦,你怎么认识阿清的?”
小靳脑子里闪过“原来阿清喜欢的就是你”这句话,知道她脑子已经混乱了,便道:“这个吗?我……我只是凑巧在平顶山认识了她……平顶山在哪?哎呀这个说起来更长了……你先说阿清怎样了,是不是出事了?”
小钰道:“我不知道。我只依稀记得我们好象要从东平逃出来……”小靳道:“原来阿清真去了东平。你又怎么认识她的?”
小钰道:“阿清是我姐姐。”小靳一张嘴张大了合不拢,半天才道:“你……你们是亲姐妹?原来……难怪……那你怎么跟她失散的?”
小钰一手扶着头,道:“别问了……我真的想不起来……”
小靳生怕她又发病晕过去,忙道:“是是!我不问,你也别认真想,知道什么随口说说就行了!”心道:“原来我小靳有失心疯运,碰上的一个个都搞不清楚。哎,和尚虽说看起来正常点,其实一天到晚念经发傻,说不定是最疯的。”
小钰道:“我只记得我们从东平出来,要到城门的时候,突然有兵来追,领头的……领头的是……记不起来了。反正阿清就自己出去,引他们往城里去了。哎,就我没用,始终都要连累阿清……石全……石全大哥也被我害死了。”说着垂下泪来。她用手捂住脸,不愿小靳见到。
小靳叹道:“也不是谁连累谁。说起来我还常连累人呢!可是,这种事……也谈不上连累谁……啊,今日我到山中打猎,知道我见到什么了?两棵大树啊原本分开的,长着长着合在一起了,下面就象个小山洞一般,小溪从下面流过,真的好玩!”他东拉西扯一阵,谈些怪诞不羁之事,小钰渐渐听入了神,也不哭了。小靳把自己能想起来能编出来的故事都说了一遍,眼见着月上树梢,斗转星移,小钰终于累了,缩回车中睡觉。
小靳舔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心道:“原来她是阿清的妹妹,原来阿清还在东平。嗯,得想办法救她出来才是。”走到火堆旁,又练起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