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阿清其实并未走远,就藏在隔壁一堵墙后的草丛之中,以“寒息大法”屏神静气,躲过符申的探察。待符申带人走远,她勉强松了一口气,揉揉右手腕。刚才那一下虽然使巧伤到符申,但符申毕竟力道太刚猛,那一捏也让自己手腕剧痛了一阵,到此刻还有些麻木。

她抹一把汗,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墙歇息,心道:“符申知道我是羯人,一定会想到我就是劫狱的人,这下孙镜的部队悉数回城,可就是全城搜捕了。石付石全走了,钟大哥钟夫人也走了,我……我该怎么办呢?”

刚才奔跑了这么久,又与符申鏖战一场,全身又酸又痛,而心中更是几近绝望。她揉揉眼睛,想到小钰已平安出了城,有些高兴;想到自己出不去,再也见不到小靳,思之欲哭,可是又想到石付已知道办法,还有一线希望救他,又是宽慰。

阿清就这样心中一会儿苦一会儿甜地坐了半晌,直到耳边再度响起士兵们的吆喝声。她长长地叹息一声,撑着墙站起来,忽觉眼角一亮,转头望去,远远的城楼飞檐斗角之上,一轮红日正徐徐上升。

阿清突然觉得心中憋着的一口气也如这太阳一般不受任何控制地向上突挤,终于冲上喉咙,破口喊道:“为什么我就得死!”

阿清喊出这一声,顿觉胸中一宽,豪气上冲。她想:“哼,想要我死可没这么容易!昨日待过的那片老城里龙蛇混杂,破旧的屋子也多,要躲就要躲到那里去。”当下提一口气,辨明方向,向北城跑去。

此时天色已大亮,自符申传令下去后,全城的兵马都行动了起来。由于孙镜主力都在城外,因此城里更多的是各个商团、大户人家的护卫团队,挨家挨户搜查,一面封锁街道。阿清出来时已做了两手准备,此刻脱去外衣,里面就是寻常百姓的布衣,把头发弄散,再在脸上、手上抹些泥土,撕烂裙角,折了根树枝,装作盲人,低头扶着墙慢慢挪动。商团护卫队及一些步兵此前并未见过她,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大胆在大街上走,是以路过几批人,看她走得颤颤巍巍的,匆匆放过了事。

走过两条街,渐渐看得到北城墙了,盘查的人也越来越多。阿清尽往小巷子里钻,但因为不认识路,转了几圈,老是进不了老城的范围。她有些焦急,站在一个路口打量,听身后马蹄声急,她连忙缩进巷子,只见符申领着骑兵纵马过去。

阿清急步往小巷子里退去,慌乱中险些撞上路人。她也不多说,埋头疾走,只想离符申远远的。忽听那几个路人道:“妈的,这年头,瞎子也这么赶命。”阿清心中一跳,再也顾不得装瞎,使出轻功飞也似跑起来,刚转过巷角,就听见背后小巷里马蹄声大作。

符申第一个冲进巷子,一把提起一个路人,喝道:“什么瞎子?男的女的?”那人吓得浑身哆嗦,颤声道:“女……女的,跑得飞快……”符申将他一丢,纵马猛冲,钻出巷子,冲上一座小桥,只听有人大声喝道:“什么人?”

只见临河的小街上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有个公子哥模样的人正探出窗子,向对面屋顶上瞧去。赶车的车夫道:“少爷,要不要追去瞧瞧?”那人打开折扇摇了摇道:“看她功夫似乎不错……”

符申认出此人是江南萧家的大公子萧宁。萧家因与孙镜、阮家有大宗买卖上的往来,是以在这城里也算显赫的客人。他更知道萧家亦是武学名家,当即策马过去,拱手道:“原来是萧公子,不知可见到一女子逃过去了?”

萧宁先回了礼,讶然道:“原来是符兄在追的要犯。我见那女子功夫不错,飞身到对面屋顶去了。早知道这样,在下出手为符兄拦一下也好。”

符申瞧他两眼,道:“不必劳烦公子,此微末小贼,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萧宁笑道:“那是,以符兄的身手,抓拿小贼还不是手到擒来。在下就不越庖代厨了,符兄请!”

符申翻着眼,打马绕着萧宁的马车跑了两圈,突然伏身一喝,那马心领神会,高高跃起,跳过河沟,冲入背街之中。后面的骑兵们也迅速跟上。

萧宁看他走远,收拢扇子,淡淡地道:“打马,去东门。”说着缩回车中,凝神沉思起来。马车在曲曲折折的街巷里左拐右转,不时在坚硬的石板地上颠簸得腾起来,萧宁不住地道:“慢点,走稳一点。别走大路,只许走小巷……我不管,路你自己看着办,只不要走到大道上就成。”那车夫偷眼见他闭着眼睛,神色凝重,似乎正在想什么为难的事,不敢多问,只得在小巷子里乱逛,期望绕啊绕的,撞大运撞到东门去。

就这么走了半天,车夫实在找不到路,眼见前面又是一个死胡同,便道:“少爷,小人确实不知道哪条巷子通到东门呀,您看……”

萧宁一惊,睁开眼睛左右看看,无声地叹息一下,摆手道:“算了,她应该早走了罢……哦,不,没什么,你驾车出去罢。直接回府。”

那车夫应了,掉转马头,重新寻路出去。当车子终于上了大道后,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大概这一带的第一轮搜查已经结束,除了还有士兵们守着一些路口,已看不到挨家挨户撞门的情景了。往来车辆均须停下盘查,只有他萧大公子的车一路畅通,各守卫还要打躬作揖。

萧宁望着窗外人来人往,一颗心上下忐忑,不知道那心中挥之不去的身影,此刻是否平安。刚才那一刻,确实是她钻入车底,可是自己听了半天,一点呼吸都没听见。大概真的已经走远了吧……

正想着,忽听有人叫道:“少爷,少爷!”却是一个家奴追上来。萧宁叫停了车,心不在焉地问道:“怎么了?”

那家奴喘着气,凑到窗前,小声道:“小人找了少爷好久了。老爷吩咐,叫少爷立刻去醉四方,说是有重要客人到了!”

萧宁身子微微一颤,怔了怔,道:“我知道了。走吧,去醉四方。”说这话时,那家奴觉得他眼中似乎杀气一闪,不敢多嘴,跟着马车跑起来。

驶近醉四方,但见一条街之外已经由阮府的护卫队封了路口,防止任何人进入。那家奴跑在前头,赶开看热闹的人,让萧宁的马车入内。萧宁下了车,提了剑上前,还未进门,就听见父亲萧齐尖细的声音道:“大师此来,就是说这个?哈哈,嘿嘿,你道大师开了口,还有什么不好商量的?”

萧宁在门口踌躇了一阵,终于咬咬牙,推门入内。楼内依然是高朋满座,热闹非凡,但萧宁知道,这些人其实全都是阮府的手下乔装的客人。只有坐在大厅正中那光头的和尚,才是今日真正的客,醉四方花了几十条人命请回的客。

他缓步走近,仔细打量道曾,听父亲说他今年应该不到三十,可是从他那被晒得黝黑粗糙的脸上看来,至少有四十岁了,穿的一袭麻衣上虽有好多补丁,但洗得甚是干净。他眯着眼正襟危坐,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萧齐在一旁不住问候,他也只是略一点头,权作回答。

萧齐叹道:“老夫也是前日才到此地,见到这里民风刁蛮,物欲横流,一条人命竟只值十两银子,心中又何尝不感慨万千。如今的局势大师也知道,冉闵在邺城,一口气杀了三十万羯人,连稍微长得高鼻阔眼的人都杀了,这头一开,各地哪里还把羯人当人?除了杀死,就是卖作家奴,不瞒你说,”他凑近了道曾,小声道:“这里孙镜孙将军,在城外弄了个广善营,专做的羯人买卖。醉四方私斗的羯人,都是从那里来的……哎,宁儿,怎么这么久?还不快过来见过道大师!”

萧宁忙趋前一步,躬身道:“见过大师。”

道曾合十念声阿弥陀佛,向萧齐道:“难得施主有悲天悯人之心。如此,等一下这里的阮施主来的时候,可否与贫僧一道劝解劝解?”

萧齐正色道:“老夫虽说跟阮世兄有生意上的往来,但理是理,情是情,还是分得开的。就是大师今日不来,老夫也要找个机会说呢。”眼见一个小二送茶上来,先端了一杯,尝了一口,啧啧称赞,一口气喝光,道:“好茶呀。你快去叫你们阮老板来,就说老夫有要事跟他谈。”亲手端了一杯,奉到道曾手里,道:“来来来,这里虽说酒好,毕竟俗了些,比不了这翠玉新茶清朗。大师尝一尝。”

萧宁眼角抽动,握紧了剑鞘,转过头去。道曾满满地喝了一口,放下茶杯,老半天,叹道:“原来……原来这里的杀戮,却是贫僧自己的孽缘。”话音刚落,“哇”地吐出口鲜血,座下的楠木椅子啪啦一下,竟被他内力震得粉碎,木屑四面飞散。

萧齐早已纵身跳开,将桌子掀起,护在身前,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厚厚的檀木桌竟险些被木屑击穿。他运足功力,双掌一推,桌子向道曾飞去。道曾一只袖子随意一拂,那桌子横飞出去,砸得旁边提刀跳起来的一干伙计鬼哭狼嚎。

萧齐反手一抽,拔出长剑,剑身嗡嗡轻响,确是上等好剑。他挑了两个剑花,一招“拨云见日”,直取道曾胸前。这招他练了几十年,一剑刺出,当真疾如流星,剑气如怒潮般澎湃咆哮,四周地上的断木残片都跟着跳起来,周围众人大声叫好。

眼见这一剑就要刺入道曾檀中穴,突然一滞,却见道曾双手不知什么时候交叉圈了一个圆,左右手的食指、中指就这么随意地搭上剑身,萧齐的剑竟无法再深入一分。他大惊之下拼命回抽,然而抽也抽不动一毫。道曾叹道:“进退随缘,这道理原来施主并不明白。”曲起中指在剑身上一弹,萧齐手臂剧颤,长剑脱手而出,在空中旋了几圈,叮叮当当一阵响,破碎成十几截,纷纷洒落。

萧齐捂住胸口不住后退,叫道:“宁儿,还不出手!”

萧宁无声地抽出长剑,没什么花头,一剑直刺,居然仍是“拨云见日”这一招。但见剑身浮华,既未闻声也不见势,仿佛孩童玩耍般软弱无力。周围的人都在等着看他要被这老秃驴震出多远,却见道曾并不抵挡,后退了两步。

萧宁道:“大师,得罪了。”跨上一步,那一招明明已经使老,他却仍不换招,还是这么晃晃悠悠刺过去。萧齐怒道:“宁儿,你想死么?这么打法是什么意思!”

道曾叹息一声,反手来抓他剑身,萧宁手腕微抖,剑身上突地如水一般波动起来,剑尖随着这波动一跳,刺向道曾手腕太渊穴,逼得他不得不收手。

萧宁长剑继续深入,道曾左手捏了个佛印,中指一弹,正中剑身,萧宁抢在他弹的前面,左手搭在右手腕内关与神门之间,只觉自剑身处传来一股巨力,他闷哼一声,全身功力都压在右手上,硬生生顶住这一击。剑尖略一迟滞,继续不依不饶向道曾刺去。

道曾张口再吐一口血,叹道:“孽缘,孽缘。”此刻毒性已在全身发作,他体内气血翻腾,再也把持不住,一跤坐下地。

萧齐哈哈大笑,笑了几声,却戛然而止,原来萧宁正弯身去扶道曾。他忙喝道:“宁儿,你干什么?快过来!”

萧宁不答,将道曾扶到另一张椅子上坐好。道曾脸已变得惨白,兀自向他笑道:“多谢……”

楼内众人见道曾终于被制伏,俱都松了口气,纷纷行动起来,一些人冲上去关上大门,各个窗前也垂下绳网,封得死死的,其余人则将桌椅推到边上。中门赫然打开,阮奎带着一干人昂然而出,大笑道:“江南萧家的面子果然了得,呵呵,哈哈,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就得了手。萧老兄,果然好计策呀!”

萧齐得意洋洋,捻着山羊胡须道:“那也是阮兄弟的场面大,舍得几十条人命,才诱出潜龙啊,哈哈!”

两人忙着在一旁相互恭维祝贺,萧宁扶道曾坐正了,低声道:“你……你不该来的。”道曾摇头道:“既是我的孽,迟早是要证得的。施主,你立场不同,过去吧……”萧宁瞥见父亲没看这边,声音压得更低道:“有没有什么话要在下带给……带给那位庙中的姑娘?”

道曾抬起头,深深地看进萧宁的眼睛里,过了一阵,低下头去道:“因缘聚散,方成我相,人相。施主,你已跨进这是非中,迟早……迟早是……”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不再言语了。

萧齐道:“宁儿,你还在那里干什么?嗯?道曾怎么了?”萧宁搭上他脉搏,探了探,道:“道大师正运功抵御毒性。”

阮奎一挥手,几个人冲上来,将道曾四肢缚上绳索。但他们怎么扯也扯不开道曾合十的双手。萧齐眉头一皱,就要上前,萧宁忙道:“父亲,他正在运功,拉得太过散了功力,若是毒性过重死了怎么办?”萧齐一迟疑,阮奎道:“那毒我知道轻重,只是让他内力脱离气海,陷于四肢百骸,若他强行用功,经气逆行必受重创,不运功对他来说还不致命。”萧齐道:“正该如此。”用力拉扯道曾双手,道:“妈的,合这么紧,不要命了么?”

萧宁走到道曾背后,轻轻拍了拍他肩头,一字一句地道:“大师,在下以性命作保,此处断不会再有一人殴斗而死!”萧齐道:“宁儿,你乱发什么誓?”突感手上一轻,道曾放软了手臂,任他摆布。

萧齐大喜,招呼手下把绳索系在二楼梁上,将道曾吊了起来。他伸手在道曾怀里摸了一阵,摇头道:“妈的,没在身上。”

阮奎皱着眉头道:“那庙你们搜仔细了没有?”萧齐道:“几乎是掘地三尺,若是找到了,还须费这么大的工夫么?这秃驴八成藏在其他地方。妈的,老子不信问不出来。”手在怀里一抄,拿出来时已扣了三枚铁钉。

萧宁吃了一惊,忙道:“爹,您问都还未问,就要用追魂钉?”萧齐道:“你懂什么。这和尚的师傅林普,当年乃白马寺三僧之首,岂是浪得虚名的?不趁现在制住他,等毒性消去就麻烦了。”说着在道曾气海、檀中分别插入一根铁钉,绕到他背后,又插入风门,拍拍手笑道:“好了,嘿嘿,他要再运气,非死不可。”

萧宁面露不忍之色,道:“爹,我们好好问,未必问不出来,这么做实在……太过狠毒了。”

萧齐怒道:“混帐!你爹辛辛苦苦从江南跑来做这些,为得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我萧家,为了你这不成器的东西!你给我滚到门口去守着,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萧宁咬紧牙看着父亲,萧齐喝道:“还不快去!”他深深吸着气,终于还是转身走到大门边去了。阮奎笑道:“世侄还年轻嘛。功夫那是一流,萧老兄还这么苛求,换了是我的儿子有他一半教养,只怕要笑得晚上睡不着觉了。”

萧齐笑道:“哎,就是心肠太软,太婆妈,象个女人。让阮兄弟笑话了。”转过去对着道曾,冷冷地道:“老夫知道你听得见,就把话给你明说了。你的身世,不巧被老夫听说了。你身兼白马寺与须鸿之长,真是难得,可惜却跟你爹学出家,更跟着你爹学什么济世救人。啧啧,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呀。不过,你若没这么些菩萨心肠,嘿嘿,老夫要拿你可也不容易。说!你师傅应该把那本‘多喏阿心经’交给你了吧,识相的就早些交出来,少受些苦!”

道曾慢慢睁开眼,低声道:“施主,执作妄念,便是无边地狱。”

萧齐伸手抓住他气海穴上的铁钉,用力一拧,笑道:“嘴硬没关系,老夫就看看你能撑到几时。”道曾轻哼一声,浑身颤个不停,豆大的汗珠自头上滚落,显是痛苦难当。

萧宁转头望着朱漆大门,尽量不去听身后的动静。忽听有人敲门,那车夫在门外道:“少爷,开门,是……是我。”

萧宁问:“什么事?没事不要过来。”

门外安静下来。萧宁等了一阵,不见他答话,心中起疑,向旁边两个小厮使个眼色,要他们开门。那两个小厮会意,拉开门栓,正要开门,忽听门外一声马嘶,跟着隆隆声大作。萧宁一掌将一名小厮击出老远,厉声喝道:“闪开!”

“砰”的一声巨响,两匹疯马撞破大门,拖着萧宁的豪华马车飞入大厅,萧宁险到极至地一伏身,那马车就从他脑袋上掠过,在门厅处的门槛上一腾,两只轮子飞起老高。破碎的门板满天飞散,砸得一众手下惊呼,四散奔逃。那两匹马臀部上各插着一把刀,吃疼之下只顾狂奔,拉着马车撞开桌椅,向中间的萧齐、阮奎、道曾没命地冲去。

萧宁翻身一把抓住车辕,纵身上车,跳上其中一匹马,扯住缰绳,死命向一旁拉去,叫道:“快闪开!”众人纷纷避让,仍有数人被马车撞得飞入桌椅之中,惨号连天。

阮奎武功低浅,早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往后厅跑去。萧齐又惊又怒,双掌连切,斩断缚住道曾的绳子,抱着他向二楼纵去,蓦地背后风声大作,有人自那车子里跃出,向自己扑来。萧齐暴喝一声,反手劈去,忽感一只冰冷的小手搭上自己手腕,极之轻巧地一转,眼前顿时一花,一张清丽逼人的脸出现在离自己不到两尺的距离。萧齐刚记起她就是那日庙里的少女,前胸一凉,一柄匕首已扎进身体。

萧宁在马背上一蹬,奋身跳过来,叫道:“休伤我爹!”手中长剑一抖,刹时抖出一片耀目的剑花,直向阿清袭来。阿清抢过道曾,一脚将萧齐向萧宁踢去,叫道:“适才你救我一命,就把你爹的命还你!”

萧宁抱住萧齐落地,扯开他衣服,见那匕首插在肩胛之下,确实不致命,但创口极大,血如泉涌。萧宁待要给他包扎,萧齐一把推开他,怒道:“快去追呀!管我干什么小畜生!你不把她拿下,就不是我萧家的子孙!”

萧宁刚要转身,萧齐却又一把拉住他的手,低声道:“小心!她比之前强了很多!”萧宁点点头,转身去了。

此时阿清已攀上二楼,十几个下人举着刀剑吆喝着向她冲来。阿清将道曾背在背上,撞进一个房间,却见窗户上蒙着绳网。她手上已无兵刃,当即一咬牙冲出房门,一个连环腿,“乒乒砰砰”响声不绝,几个冲得最前面的人打着滚落下楼去,剩下的人高声吆喝,却无一人再敢过来。

正在这时,楼外高声喧哗,有人冲进来大叫:“火!起火了!”阮奎跳出藏身的桌子,干叫道:“什么?”只见外面浓烟滚滚,真的着了大火。阮奎惨叫道:“救火!快他妈的救火呀!”楼内所有下人丢了刀枪,急急忙忙救火去了。

阿清心叫侥幸,拾起地上的一把刀,冲进屋三两下斩断绳子,正要推窗出去,忽地一顿,萧宁提着剑慢慢走了进来。

萧宁看着阿清,脸上说不出是喜是悲,道:“原来……原来你刚才一直待在车底。很好,很好的龟息法。”

阿清放下道曾,也看着他,喘着气笑道:“你们这些人,个个以为自己高高在上,了不起得很,别人在生死挣扎,舍身赔命,你们却当作笑事来看。很好,很好的人品!”

萧宁脸白得发青,看了她良久,终于慢慢举起剑来,道:“父亲之命,不敢不从……”

阿清呸的一声,厉声打断他道:“要杀就杀,找这么多借口干什么,没想到堂堂萧家的大少爷,连市井混混都不如!”

“唰”的一声,阿清猛地前冲,单刀直劈萧宁面门!

萧宁剑锋一隔,就势提起,切她前胸,阿清身子往后一挺,脚尖一点,袭他肩头,萧宁反手抓她脚踝。十几天前,萧宁伏击阿清时,就曾轻松制住她的兵虚穴,让她半身麻痹,然而这一次抓去,阿清左手在地上一撑,变成双足连踢之式。萧宁猝不及防,手腕反被踢中。

他退一步,一招“浓云压顶”,将剑似大刀一般猛劈,刹那间方圆数丈都在他的长剑笼罩之下,强烈的剑气激得阿清衣衫猎猎作响。但阿清的身法太过诡异,不知她怎样一转,人在万千剑影里硬闯出去,弃刀不用,双足连踢,尽往萧宁上三路袭去。萧宁眼见足尖袭到,竟不回避,头颈一偏,肩头硬受了她这一下,同时剑身一抬,重重拍在阿清大腿一侧。这一下两人同时受伤,都往后退了一步。

阿清发狂地吼道:“来,来呀!看是你死还是我死!”脚在身后墙上一蹬,飞身跃起,如箭一般直向萧宁怀里撞去,萧宁亦是怒吼一声,闪身避开,双手持剑,向阿清腰间砍去。阿清单刀在地上一杵,力道之大,顿时碎成数段,阿清借力拼命一扭身子,“扑”的一下,外面一层衣服被剑气划破,于毫厘之间避开这一击。

阿清身子一弹,不退反进,几乎贴着萧宁举起的剑飞起身,手中残破的单刀脱手飞出,预备挡他一挡。她身子不停,连着在空中翻了几个滚,落到墙角,双手交错,流澜双斩就要使出,突然一怔——萧宁右手持剑支在地上,左手握着插在胸前的刀,默默地看着自己。

阿清没想到自己那随意的一下竟然中的,愣了片刻,剑眉倒竖,怒道:“你想羞辱我?为什么不抵挡!你以为我们羯人是怕死之人?”

萧宁往身后的墙上一靠,胸前血喷射而出,他看着阿清,口气一如既往的平淡:“走吧。”

阿清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几欲喷血,道:“萧宁,好,我记着你!这份羞辱,来日必报!”背起道曾,跳出窗外。听下面人声喧哗,喊着救火,看那火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竟已经烧到二楼了。她略一张望,向北奔去。

此时城里一片混乱,符申的手下见到醉四方起火,俱往此赶来。阿清想起石付分析的关于四个城门的状况,一心只往北门跑去。路上遇到几个关哨,阿清杀红了眼,此刻也没功夫躲藏,提刀硬闯,上来拦的几人被刀子砍成几块,鲜血喷得她满头满脸都是,其余士兵吓得屁滚尿流,只远远地跟在后面,一面急寻符申。阿清钻入小巷,士兵们挺着长枪,一排排向前逼迫,阿清跳上墙头,立时又有弓手射箭过来,阿清背着道曾,难以纵跃躲闪,只得重新回到巷中,硬挺着一口气往前冲。

不知道冲了多久,突然眼前一宽,从巷子里杀出来,眼见一座城楼就在面前,阿清心中一喜,拼着差不多最后一点力气渐渐逼近城门口,但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多,也不急着攻过来,都持着长枪,围成一个圆圈。阿清往一边冲去,斩杀一两个人,这个圆圈就跟着移动,大家伙都知道放走了她也跟死差不多,是以打定主意,拼上几个兄弟的命也要将她困住,不让她上城楼。

近了,更近了。阿清停下脚步,抬头向城楼上看去,见到两个漆黑的大字:南门。

南门。

原来不知不觉,竟奔到南门来了!

阿清看着这两个字,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两字,看着看着,忍不住“嘿嘿,哈哈”笑出声来,最后的气也要笑完了。她只感到手脚越来越软,眼前越来越花,似乎转来转去,四周全是黑的头盔、黑的衣甲,以及闪着寒光的枪尖。自己稍懈一点劲,这些枪尖就直抵到眼前来;发狠拼杀,却又退得远远的。她几乎连提起刀都有些困难了,脑中浑浑噩噩,突然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出去猎熊,那不住吆喝、围着熊绕圈的马队,不正跟这个阵势一模一样吗?只等到熊既伤不到人,又冲不出包围,直至发狂、发疯,精疲力竭,到最后父亲越众而出,一箭穿心……

“哈哈哈哈!”她忽地仰天狂笑,周围士兵一起后退两步,只见阿清用刀撑在地上,血顺着她长长的头发流淌下来,流过她的眉,她的眼,流过雪白的颈项,流到起伏不定的胸前。太阳从城楼的一角照过来,映在她的背后,一些未被血染湿的秀发在晨风中纷乱地舞动,她的一半鲜红一半苍白的脸躲闪在明与暗之间,既是那样的让人惊惧,亦是那样的明艳动人。

周围的士兵都看得呆了,不由自主再后退几步,也无人出声,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南城门楼下,一时死寂下来。

有一名士兵站在圈子最里面,见阿清那因淌过鲜血而红得发亮的眼睛直视着自己,心中惶恐,却又被她这诡异的艳色吸引,怔怔地看了半晌,手一软,“当”的一声枪掉在地上。他吓了一跳,刚要伏身去拣,突然有人从背后将他猛地推开。

有一个巨大的身影慢慢步入圈中,走入阳光照射到的那一块白得发亮的范围里。符申如一只逼近垂死猎物的猛兽,小心却也从容,盘算着如何使出最后的致命一击,又不失应有的尊严。

阿清笑嘻嘻地看着他,她知道自己甚至连伸手拂开眼前垂着的发丝的力量都没有了,可是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发笑。因为这个时候,伏在她背上的道曾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她听不清,也不想听清楚,她只想扯着小靳的耳朵,让他也试试痒痒的滋味……

蓦地颈后的衣领被人扯住,跟着身体腾空而起。阿清只觉自己仿佛飞到城墙那么高,可是没有风声,也没有任何喧嚣,整个城楼范围里,只有道曾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最后一个佛字出口,犹如平地突然一个惊雷,震得阿清耳朵嗡地一响,什么也听不见了。有一股力道在她腰间重重一撞,撞得她在空中翻过身来,见到有一圈尘土自道曾身旁立了起来,向外扩张出去。她见到符申双手护在胸前后退,那一圈尘土第一个袭上他,脚下的青石板猛地破碎崩裂,符申须发皆立,口张得大大的,但是什么声音也未发出。

有一片土变得血红,不过很快便翻滚着消失了,因为尘土已掠过符申,袭上后面的士兵们。他们的枪就中而折,打着滚向后飞去,接着是他们自己飞腾起来,全无一点挣扎的余地。

“呼!”阿清的耳朵忽地通了,只听得风声凛冽,眼见石板地扑面而至,她那本已麻木的身体不知哪里涌上一股力气,头一埋就地一滚,站起身来时,周围沉重的落地声不绝于耳,士兵们象熟透的果子般重重摔在地上。多数人当场摔得昏死过去,没昏的放声惨叫,哪里还爬得起来。

阿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茫然地转了两圈,忽听道曾道:“你叫什么?”阿清转头,见他正合十微笑地看着自己,便道:“阿清。”

道曾道:“阿清……好名字……你走吧。”双腿一软,先是跪下,跟着,没有什么先兆地,他的气海、檀中和风门三穴鲜血喷涌而出,势头之猛,将三枚铁钉都冲了出来。他头一歪,扑地倒了。

阿清背起道曾,冲上城楼时,符申在两个士兵的搀扶下勉强立起身子。见城楼上的士兵正被阿清撵得拼命逃跑,符申一把推开士兵,一面用力咽下涌上喉咙的血,叫道:“放……放箭!”

骑兵们正好冲到城楼下,闻言纷纷拉弓搭箭,径往城楼上射去。阿清回身踢落射近身旁的箭,不住后退,终于碰到墙边。她再踢几下,突然一翻身,跃上护墙,在众人惊呼声中跳了下去。

待士兵们涌上城楼时,往下望去,只见到一条被血染红的布条在济水里随波浮沉。太阳将一大半济水染成金色,闪烁夺目,那布条渐渐融入光辉中,终于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