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看,小兔兔,铃兰呢。”
阿清拿起一支白色的铃兰,就着阳光仔细看了看,插入面前的碎鱼纹瓷瓶中,道:“就是它了。”接着又放入几支铃兰,退开几步仔细打量,看看是否高低合适。
看了一阵,道:“配什么好呢?嗯……试试碧桃如何?”走到桌子旁,挑了几支红色碧桃出来,正要插入瓶中,忽听有人小心却又有些焦急地道:“不……不配……”正是小钰的声音。
阿清并不回头,拿着碧桃在铃兰旁比了半天,道:“怎么不配呢?我觉得很好啊。”
“碧桃的红不纯……最好是红香石竹。”
阿清道:“红香石竹……倒是不错,可惜现下却没有。就这样了吧。”说着将碧桃花分开了插入瓶里。她正在找其他的花,小钰又道:“忘……忘了……”
阿清道:“嗯?什么忘了?”
“忘了绞枝……”
阿清回头看她一眼,小钰忙缩回被子里,头脸都遮住,只露出双眼睛警惕地看着她。阿清叹了口气,道:“是,是!”拿出剪子,耐着性子修枝。
她剪好了枝条,一一放入瓶里,又在四周缀以不知名的细碎野花,退后观看良久,正在感叹这是今生插得最为好看的一瓶花时,只听小钰又轻声道:“主……主花呢?”
“什么?”
“铃兰、碧桃……都不算得是主花……况且高低不分,太散乱了……”
阿清抓抓头发,翻了翻满桌子的花,恶狠狠地道:“没有主花!就这些了!”
“文竹叶子……”
“什么叶子?”
小钰从被子里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指着桌子边上掉着的一把翠绿叶子道:“文……文竹叶子……配在碧桃旁边,铃兰散到边上去……”
阿清几步走到床前,抓住了被子,猛地一扯,将小钰整个人抖了出来。小钰放声尖叫,刚要往床里滚去,阿清手一长,将她拦腰夹起,走到桌子前,使劲将她按在椅子上,道:“你来做啊!光说有什么用?”
小钰浑身颤抖,呜呜地哭叫道:“阿绿……阿绿……”阿清紧咬下唇,死不放手。小钰拼命挣扎,但哪里动得了分毫,终于渐渐停止了哭泣。阿清待她完全静了下来,方蹲在她身旁,拿了两枝铃兰递给小钰。小钰本能地一躲,但阿清抓住她的手不让她躲开,一边柔声道:“看呐,多漂亮的花啊……这是小兔兔的花,小兔兔摸摸……对了,摸摸看,再闻闻……好香,是吧?这是小兔兔的花呢……”
小钰呆呆地摸了一阵,慢慢张开手,握住铃兰,凑到鼻子前闻着,轻声道:“好香……”
阿清道:“是啊,多香啊……这些漂亮的花,姐姐都不知道该怎么弄呢。姐姐现在有事出去一会儿,小兔兔帮姐姐弄这些花,好吗?”
小钰不置可否地摇晃着身体,也不说话。阿清起身走到门边,推门出去,却不忙关上门,留了一条缝向里张望。只见小钰出神地看着那些花,好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动手将那瓶子里的铃兰取出来。
阿清依在门上,见小钰虽然动作显得略微笨拙,但却毫不犹豫地将花们一枝枝取出,修剪枝条,又一枝枝插回去。虽然仍是那些花,但经她重新安排高低、远近、里外的顺序,仿佛有了灵魂般,变成了另一组花。她嘴里含混地说着什么,可是怎么也听不分明。
阿清看着看着,一会儿欢喜莫名,一会儿心酸难禁。她再看一阵,忽然觉得自己沾满鲜血的手、脸、身子……实在不配靠近这房门。这想法在阿清心中如火一般翻腾,血都冲到脑子里。她用手捂住嘴,慢慢地,一步步地,向后退去……直到后背抵上楼梯的扶手,阿清浑身一颤,摸着楼梯,好象摸到救命的稻草,转身飞也似跑下楼去。
阿清跑到楼下,躲在楼梯下的角落里喘息了半天,才定下心来。她又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走到门口,见外面的天已经阴沉下来。她信步走到大堂里,正见到石付在门口与客栈掌柜的谈话,见她来了,石付忙道:“小姐,正要上去找您呢,来,我有件东西要给小姐看!”客栈掌柜瞧了阿清一眼,裂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向石付挥一挥手,径直进去了。
阿清看着他进去,低声道:“你们在谈什么?”
石付道:“没什么,一些江湖上的事。小姐对我这位朋友大可放心,是可以跟我同生共死的人。小姐等等,我去拉车过来。”
阿清奇道:“怎么,要出去吗?”
石付笑道:“正是,我这东西可大,运不回来,所以要麻烦小姐走一趟了。”
当下两人驾车出了市集。为避免有人跟踪,两人在城中转了半个时辰的圈子,最后来到城南一处荒僻之所。石付道:“这地方我也是听人说的,过来一瞧,嘿,正好派上用场。这里以前曾是前晋武帝的国丈临晋侯杨骏的一处府邸,很是威风显赫了一时呢。只是武帝一薨,楚王玮就在贾后的指示下拥兵勤王,将杨骏乱枪戳死在马厩的草料堆里,尽灭九族。匆匆数代,这宅子也就荒芜了。”
石付将车停在一个僻静的角落,两人下了车,跨进坍塌的院墙,进入院内。入眼一派荒凉景象,到处是残垣破瓦,胡乱地堆在一起,上面长满了荒草。院子里还有不少乱葬坟头,有不少坟上露出黑漆漆的洞口,已成了狐狸等小兽的窝。断墙、基角之下的草丛间,还依稀看得见散落的白骨。
只有后院一条回廊,因柱子极之粗大结实,是以这么多年风雨过来,当年的雕梁画栋虽然早已灰飞烟灭,却仍有三根柱子没有塌掉,孤立在荒草蔓藤间,见证着当年的繁华。
阿清站在这一片废墟前,想着光阴如梭,世事无常,心中正自感慨无限,忽见石付从车后抱来十几个大坛子,堆在那三根柱子前。她好奇地道:“这里面装的什么?”
石付道:“醉四方十几年的老酒,可花了不少银子!”
阿清道:“你抬酒来干嘛?请人喝吗?”
石付嘿嘿笑道:“帮得上忙的,就是这酒了,哪里还需要人帮?请小姐比较一下,这里立的柱子跟那牢门的木头哪个粗?”
阿清见那柱子足有一人合抱那么宽,道:“牢门哪里能跟这样的柱子比?”
石付道:“那就好。小姐麻烦站后一点。”说着抱起一坛酒,对准其中一根柱子扔去,“咣啷”一声,酒坛摔得粉碎,酒水四溅。
阿清吃了一惊,没等她开口,石付不住手地一一将酒坛摔碎在柱头,刹时院子里酒香扑鼻。阿清吃不惯酒,闻得头都有些昏,忙掩住口鼻退得远些。
石付摔完了酒坛,嘿嘿一笑,掏出火燎子,点着了丢过去,顿时腾起大团火炎。果然是十几年的沉酒,燃烧起来火势惊人,两人被热气逼得不住后退,直退出十余丈方止。
这把火足烧了半个时辰,待火苗渐渐下去了,三根柱子已变得漆黑。石付在地里刨出块大石头,运足了力,对准柱头拽过去,“砰”的一声,烧焦的柱子晃动一下,竟被他砸缺了一大块。
阿清眼睛一亮,见石付又要扔石头,忙道:“我来!”
她接过石头,默运功力,先是极缓极慢地转了两圈,突然极速一旋,石头脱手飞出,重重撞在柱子上,“啪啦”一声巨响,柱子从中而折,上半截跌落入草丛,激起漫天的黑尘。
石付笑道:“成了!”
阿清亦是欣喜得跳起来,道:“这就成了!这可好了!哈哈!啊……只是这么大的火,不是连人也……”
石付伸出手来,两掌相对,比出一个圆道:“那牢门要拉得开,再粗也不过如此罢,何需烧这样大的火?况且只要一两根木头烧焦,再用石头砸开,人就能出来了。再者,小姐说那是间水牢,岂不是更好?人只需全身潜在水里,用根芦杆通气,那可连热都感觉不到了。”
阿清直听得眼中放光,拍手道:“好!太好了!就是这么办!到时可要带几坛好酒去。”
“那是自然。”石付无所谓地舔舔有些干的嘴唇,望着黑烟逐渐散去,道:“小人已经有所安排。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让小钰小姐安全地离开东平城,这可就有点费神了。”
阿清一顿,道:“是啊,小钰如何出城……你有什么想法?”
石付蹲下来,找了根树枝,在泥里纵横交错地画起来,一面道:“小姐请看:这里是东门,这里是南门,从位置上讲,离我们现在藏身的地方最近。但是依小人这几日所查到的情况来看,这两处反而是最危险的两处出口。我们现在住的位置——”
他用树枝在泥里画了个圈,又从圈里延伸出两道线:“处在东街与南街相交的地方。沿东街向城门走,一路都是大的商行、镖所,还有城防牙司,每日在街上巡视的除了官兵外,还有各大行会的佣丁,就是晚上也戒备森严。所以这是最不可取的一条路。往南,小姐也见到了,除了醉四方这样的酒家,就是些烟花之所,也是通宵达旦灯火通明,马车、小厮往来不绝,难以藏身的。”
阿清叹道:“如今纷乱四起,这城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被战火烧到,这些人呐,却仍在尽情享乐,真是不可思议。”
石付怔怔地看着她,阿清一怔,道:“怎么?我说错什么了?”
石付摇头道:“没有。小人只是在想……其他女孩子十五、六岁时,可能根本听不懂小姐这番话罢。纷乱四起,说得好,世间事怕就怕纷乱两个字。群雄四起,都想入主中原,称雄天下。可是这天下就这么一个中原,大家打过去打过来,能争的也就这几个城,这么些地方。昨日我在醉四方,还听到有女子笑邺城、襄城的人如何如何傻——怎会生在那样的地方?哼,只怕再隔几日,就是别的人笑她生在东平了。”
阿清忙道:“战事又有什么变化么?”
石付道:“现在的形势谁都看不明朗。不过据说慕容氏已接受了襄国石祗的请求,正式向冉闵宣战,看来燕王慕容俊决心凭二虎之力杀入中原了。此外,洛阳的大赵丞相姚弋仲、本来已归附晋国的氐族首领蒲洪,以及晋国的桓温等人都有参入混战的打算。这东平地处齐鲁之交,无论晋国北上,或是冉闵、慕容氏南下,甚至其他人过过道,都是不堪一击的。所以我们要尽快走才行!”
他继续画着城防图,一面道:“别看这几日搜查的人少了,其实是内紧外松。四处城门目前仍然只许人进,没有姓孙的令牌,鸟都不许飞出去。我估计姓孙的不想打草惊蛇,先从城郊寻起,总有一日会查回来。他的两个手下主父忍和符申据说现在都不在营里。哪里去了?哼,八成在城里秘密搜查来着。我们得尽量早走啊。”
他没有注意到说到这两个名字的时候阿清脸上杀气一现,指着图道:“小姐请再来看:通盘比较之后,北门我认为是最合适的出口,理由有三:第一,这条街不象东街那样笔直,弯了几道拐,又都是穷老百姓住的地方,房屋就特别凌乱,人畜杂居,一旦出了事,隐蔽起来容易;第二,街道狭窄,有几处甚至不能驶过大车,官兵调动起来就困难,只须在其中一处稍做些手脚,就能阻塞整条街;第三嘛,城墙虽然是四个城门里最高的,但因修得最早,破损严重,特别是靠里一侧年久失修,有几处已经裂开,为防倒塌,在城墙角堆积了大量土石。平日里也无太多人守卫。一旦小姐冲上去,用绳索下了城,前方就是森林。对方放箭不易射中,纵要追赶也用不上骑兵,小姐的功夫就有用武之地了。小人现在想的,就是在林子里怎样预留接应之人,那就万全了。西面的墙虽然也矮,但那是因为墙外就是济水,易守难攻。若从墙上下去,半里宽的河面,小姐自己没有问题,关键是小钰小姐身体我看也很虚弱,要逃脱实在难于登天。”
阿清盯着图看了半天,点头道:“嗯,你说得很有道理。如果背着小钰真能冲上城墙,放绳索下去不成问题。进了森林,想要追我也没那么容易……那么,就定在北门吧。但是道曾他……”
石付叹口气,站起来道:“小姐,如今我们出不去,就意味着不可能阻止道曾前来。姓阮的既然敢设下这个圈套,一定是有把握的。我这几日打听了一下,陶庄上两个月……战乱了一阵,搞得瘟疫横行,道曾这种时候还到那里去,姓阮的就是想抓他这点慈悲心肠的短……”
阿清冷冷地截断他道:“什么战乱,分明是屠杀羯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我……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她看了一眼石付——石付竟被她眼中冰冷的凶光射得一颤,禁不住后退两步——仰起头,傲慢地道:“瘟疫么,怎能不横行?我见到井里死了几个人,就把大石头推入井中,掩埋住尸体,哼哼,嘿嘿,谁也瞧不出来,哈哈哈哈!果然就起了瘟疫了!”
石付背脊一阵阵冰凉,被阿清突然暴发的杀气激得后退两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瞧着阿清笑吟吟地在院子里得意地晃荡,提脚将荒草孤坟间开得正艳的一簇簇野花踢落。
她一面踢,一面咬牙道:“哼,得道高人……瘟疫横行,满村都要死完了,还要去治疗,这不是疯子吗?见到女人、孩子被杀,倒还无所谓了,哈哈,哈哈!什么得道高人!都是骗人的!全是骗人的!我可看得透得很!如今我有别的办法救人了,也知道父亲大人下落了,哼,可不用管他了。他那么爱救人,就让他救去好了。醉四方里多的是人等着救,不过若是他知道了救的是相互厮杀的羯人,哈哈,哈哈,可不知会怎样呢……”
正在此时,阴霾的天上突然撕开一角,有几束阳光投射下来,照在烧焦的柱子上,无数碳灰尘埃就在这光束里上下舞动,纷纷扬扬,仿佛飞扬的雪,只是由白变作了黑色。
阿清就站在柱子边上,被阳光照到,只觉眼前一片光亮,所有的事物都亮得有些不可逼视,愣了一下,蓦地尖叫一声,往后急退,不留神脚下一拌,她那样好的功夫竟摔了个跟头。
石付大吃一惊,冲上前去扶她,叫道:“小姐,怎么了?”
阿清拼命推开他伸来的手,双脚乱蹬,不住后退,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草丛,叫道:“那……那是什么?”
石付听她叫得凄厉,心中也是惶然,拾起根木头小心挑开野草,只见被草掩盖的石阶上,端端正正地放着颗头骨,被风雨浸湿得久了,已变得跟周围的泥尘一般颜色。
石付道:“小姐,只是颗头骨,别怕,别怕。”
“不……不是!它……它在动!”
石付壮起胆子,拾起块石头丢过去,砸在头骨上,“吱”的一声,一只硕大的老鼠蹿出眼窝,飞速钻入草中不见了。
“小姐,是老鼠,跑了,不用怕了。”
阿清好半天才定下神来。她抹一把脸上的汗,撑了一下想站起来,却觉手脚酸软。石付忙上前搀她起来。她在战场尸堆了待惯了,死在自己手里的人也有好几十,却不知为何独独不敢去瞧这颗头骨,仿佛刚才那一瞬,那双空洞的眼窝已将自己所有小心隐藏的心思完全看透了一般。
石付扶她走出厅院,阿清轻轻推开了他,走到马车前。她望着远方黛色的山峦,半晌,突然道:“道曾……毕竟救过我一命,还是……还是……”
石付躬身道:“是!小人自会安排。”
阿清回到店里时天已经晚了。她只觉身心俱疲,饭也不想吃。但随即还要给小钰送吃的去,只得强打精神,提了饭菜上楼。她推开房门,见小钰正呆呆地坐在床上,见有人进来,身子一颤,待看清楚是阿清,犹豫了一阵,总算没有缩回被子里。
阿清见她似乎神色好了一些,心中稍安,再看靠窗的桌上,却发现那瓶子里最终只留下一枝铃兰,斜斜地歪在瓶里。灯火中,铃兰的影子映在墙上,不住跳动,仿佛想借着夜风飞去一般。
阿清怔怔地看了一阵,转头对小钰柔声道:“小兔兔,来啊,姐姐给你带东西来吃了。”
小钰伸出头来,问道:“阿绿呢?她怎么还没有找来?她还真是笨呢。”
阿清听了眼圈微红,低着头把篮子里的碗筷摆在小几上,一面道:“小兔兔乖,阿绿昨天晚上来过了呢。不过她见你睡得那么熟,没叫醒你,又回去了。她……总要隔些日子才能再来看小兔兔了。来,吃点东西吧,你看,姐姐买的好吃的哦!”她生怕小钰嚷着要见阿绿,那可不知如何是好,手脚麻利地把小几推到她床前,笑道:“看,好多好吃的呢!”
却见小钰怔怔地看着自己,道:“小兔兔不吃……”
“哎?为什么?”
“刚刚……小兔兔已经吃过了。”
“哦?”阿清想了想,道:“小兔兔好乖,自己也可以找东西吃了。”
小钰得意地一笑,摇头道:“不是!哈哈,是有位哥哥跟小兔兔藏猫猫,结果被小兔兔找到,他就拿吃的来了!”
阿清惊异地道:“哥哥?哪位大哥哥?”
小钰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迟疑地道:“他……他说他叫作全哥哥的。”
阿清没想到石全竟然还能如此得到小钰的信任,怔了片刻,道:“那……那全哥哥明天还会不会来找小兔兔玩?”
小钰嫣然一笑,兴奋地道:“会啊,他说会来的!”
阿清走近了她,轻轻抚摩她的头发,道:“那多好,有人陪小兔兔玩呢……所以呀,小兔兔别一直躲在屋子里,外面还有好多好玩的事呢……”
她细声细气跟小钰说着今天在集市上见到的好玩的事,新奇的东西,西面来的商人,渡江过来的晋人,戴着高高帽子的高丽人……说着说着,一望看不到边际的巨野泽,淡淡薄雾之上那些翩然舞动的野鹤,漫天飘散的芦花……说着说着……说到了好玩的小靳……
不知什么时候,小钰爬出被子,抱着枕头坐在阿清身旁,静静听她说话。阿清道:“……他很傻的,他什么都不会呢……我啊,伸一个指头就把他推倒了,嘿嘿,连爬那么高一点,他也会吓得吐,哈哈!”
她得意地笑起来,小钰不知所以,挪着身子靠近了她。阿清笑了一阵,渐渐神情又落寞下来,低声道:“……可是……可是他还是留下来了……真傻……那样冰冷的洞,那么多凶残的水匪,他一个人……唉……他说他父母是嘉兴人,嘉兴在哪里?我也不知道……真想去看看啊,天下……好玩好看的,不知道还有多少呢……”
阿清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也不去管小钰听不听得懂,后来连她究竟在听没有也不在意了。说了良久,只觉得眼皮打架,有如千斤之重,四肢更是软软的一点力也没了。她脱了外衣躺下,叹着气道:“啊,真是……太累了,太累……都不知道做了什么……”
正在迷迷糊糊中,忽听小钰喃喃地道:“阿绿……”
阿清实在提不起精神来回答,眯着眼勉强道:“是啊,阿绿……她就要找来了,别担心……”
“小兔兔知道。阿绿不会再来了。”
阿清全身一震,随即背上冰冷,一时竟不敢睁眼看小钰。只听小钰轻轻地道:“昨天晚上,阿绿来了呢……她就在窗外,跟小兔兔笑,还说……还说……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小兔兔问她,很远很远是多远呢?她也不说,只是笑……她笑起来多好看……哎,她定是找到好玩的了,再也不理小兔兔了……”
过了两天,石付暗中收买城防官员,一个人随商队出了趟城。他到北门外的森林里转了几圈,看好地形和路线,回来后和阿清商量,确定了几条线路,都是地形复杂、易于隐藏且不适马匹奔跑的地方。只要穿过山林,向东就可以直接到巨野泽,如果受困,也可以转而向西,攀爬一座更险峻的山,进入济阴郡。那里一来不是孙镜的势力范围,二来有劳家的产业,左右有个照应。
石全则在城中添置需要的东西,并在靠近北门的地方租了一间破旧的小房子,藏好绳索、干粮、火石等物,以备随时使用。
阿清白天陪着小钰玩耍,晚上则与石付一道出门,观察地形,选择应该隐藏、躲避的地方,在屋瓦之上留下一些标记。那些没有什么遮拦,需要快速奔跑的地方,两人反复试验,试想在最坏的情况下究竟能不能安全通过。
如此忙碌下,阿清仍坚持每天晚上陪小钰睡觉前,跟她讲一阵故事。小钰大概已经完全忘记了以前的事,阿清每次耐心地讲到她们俩小时候的事,她总是心不在焉,东看西看毫不理会,甚或自己玩着首饰、小玩意儿等;若是讲到各地的风景、奇怪的东西、各色人物,她才比较有兴趣,可以一直听下去。不过每晚阿清讲到最后,都会不由自主轻轻讲到小靳。这个时候,小钰一般已经睡眼惺忪,呆呆地听着,没等她讲完,已经呼呼睡去了。
这一天,石付回来说得到消息,阮奎的人似乎已经知会了城防,要放什么人进来。而且醉四方也已放出风声,要在最近进行修缮,届时可能会停业一段时间。石付分析,很可能是道曾就要进城的前兆。三人商量了一晚上,也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预先通知他,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看看到时候能不能设法破坏一下,让他自己明白这是陷阱。
石付粗略想了几个主意,与石全一道出门准备东西去了。阿清只觉得疲惫不堪,整日生活在这样的压力下,人仿佛要被榨干了一般。她洗脸时,突然见到铜镜里的自己,又瘦又黄,简直吓了一跳,随即无比心伤,险些落下泪来。她早早洗了脚,气呼呼地上床睡觉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清从睡梦中忽然惊醒。仿佛有个声音在指引着自己,她悄悄披上衣服,赤着脚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一角,侧耳聆听。
暗夜里,不远处有些模糊的呜咽之声,被清冽的风切成一片片的,听不太分明。过了一会儿,风静了,阿清便听出那是有人在吹窨。
不知道他吹的是什么曲子,也许只是随意而为,但那人显然心事重重,窨声忽而铿锵裂断,忽而辗转丝连,如诉如泣,然而又忽远忽近,若有似无,如梦境般空灵而不真切。
阿清站在窗前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不经意间已垂下泪来,只觉世间事莫不如此,不论苦痛、幸福、悲伤、欢跃……经历时纵然刻骨铭心,一旦回首,却一一飘然消散,再不可追了。
正听着,那声音突地拔高,如一支孤烟在万里寂寥的大漠上升腾而起,破碎凄冽,却直上云霄,不至天极誓不还。
阿清恍惚间立在万仞山巅,远远地瞧着那孤烟奋力向上。然而天穹实在太广了,太高了,它无论怎样地爬升,也只是万里云空下微不可辨的一线。阿清的心顺着这线越爬越高,也越跳越快,几乎要从胸中跳出来……她忍不住想:“别……那样的高远,永远无法达到了……我……我也永无法达到吧……啊!”
她蓦地一惊,察觉到那声音似乎要将自己引向不归之途。这个念头一闪,顿时有部分意识清醒过来,只觉此时体内气血翻腾,险些把持不住就要跟着放声尖啸,情急之下左手在窗格上猛地一撞,臂上伤口处火辣辣地一跳,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阿清倒退几步,深深吸了两口气,好容易才稳住心神。但窗外那窨声仍旧高亢,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阿清不知道那吹窨之人是否已入了魔境,但若再这么坚持下去,就算可以停歇也必受重创。她回头看看床上的小钰兀自熟睡,当下纵身跃出窗,觅着窨声的方向奔去。
此刻风卷云动,月亮露出了头,映得天地间一片澄明。阿清赤脚踩在冰冷的屋脊上极速穿行,只听得耳边风声猎猎作响。
正跑得起劲,忽地一顿,侧头听去,那窨声正在迅速地低落。阿清心头剧跳,听得出那人已然力乏气竭,却仍然逃不出魔境,此刻定是五内翻腾,若无人出手相助必死无疑。
她再次辨别方向,纵上一栋三层高阁,忽地一惊,有一人已先于自己立在阁顶,夜色里瞧不清他模样。阿清刚想要伏底,却听那窨声一跳,跟着戛然而止,她还没来得及辨明地点,不禁心中大急。
那人道:“姑娘好俊的身手。此人在西面翠云楼上,想必姑娘也听出来了。”说着身型微晃,飘然向下飞去,腾越之间并无声响,仿佛夜风一般,正向翠云楼而去。
阿清不知道他怎样听出自己是女子,也不知他怎么就能断言那人在翠云楼顶,不过见他那身轻功,就知此人功力不在自己之下。她只怔了一怔,纵身也向翠云楼而去,那人只随口一句,她心中竟不觉就信了个十足。
上到楼顶,见那人盘膝而坐,右手虚捏在丹田,左手抵在另一人背部百合穴上,正给他运功疗伤。阿清不敢出声,轻脚轻手走到那人身旁,果见地上一个破碎了的窨,窨口在月光下隐约闪着血色。
她见那吹窨之人年龄在五十岁上下,须发俱已苍白,一脸修剪得体的落腮胡子,长长的眉毛直入发间,相貌非凡。此刻落腮胡上沾满了血,紧闭双眼,神色憔悴。
那正给他运功之人阿清却觉得眼熟,仔细想了想,记起来他是那日在庙里见过的萧老毛龟的儿子,名字叫什么却不知道了。这个时候她脑子里突然响起小靳一本正经的声音:“老毛龟的儿子,自然是小毛龟咯。”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忙捂住了嘴。
萧家此刻正与姓阮的算计道曾,说起来与自己是敌非友,阿清本待离开,然而踌躇了一阵,却在一旁的屋脊上坐下,似乎耳边仍萦绕着刚才那动人心魄的窨声,舍不得离去。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圆,但却笼着一层青色,照得凡尘俗世一片萧索。
过了小半个时辰,萧宁的脸上已然见汗,呼吸也绵长起来,那人脸色亦白得可怕,嘴唇紧咬,全身微微颤抖。
阿清知道疗伤已进入关键时刻,不由自主也跟着紧张起来,站起身四面看看,以为警戒。
又过了好一阵,那人突然咳出口血,挣扎着向前挪动。萧宁忙道:“前辈,请忍一下,在下再帮你打通足少阳……”
那人挥手道:“不必了……咳咳……我的内气阴寒得紧,你……你强行运功,对自身可不好。你帮我整理岔气,老夫感激不尽。”
萧宁抹一把额头的汗,道:“哪里,在下绵薄之力何足挂齿,倒是前辈你内伤过重,让在下替你调息一下也好。”
那人勉强挪到一旁,正色道:“不然。你我萍水相逢,是友是敌尚在两可,怎可以如此倾力相助?小心误了自身性命!”
阿清见这人对恩人竟如此绝情,不觉一愣,谁知道萧宁也是个倔头,整顿衣冠,垂手而坐,道:“前辈言之差矣。既然萍水相逢,友敌未分,又怎能不尽心呢?人在江湖,若见到垂危之人,都要瞻前顾后明辨是非一番,岂不耽搁了他人性命?此,非侠义所为!”
那人冷笑一声,道:“侠义?年轻人,麻烦你看看如今是什么世道?乱世纷争,兄弟手足、生死朋友尚且相互厮杀,还讲什么侠义?简直……咳咳……宋襄公之仁。如果老夫是你的敌人,今日设圈套害你,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萧宁亢声道:“前辈这就更错了!侠义之道乃天地正气,越是乱世,越是人相欺诈小人得势之时,不是更需要吗?前辈说在下是宋襄公之仁,可见并不真知道宋襄公是如何仁义,这个夸奖,在下惭愧得紧!”
那人道:“惭愧?我看你当得起得紧!莫名其妙……见你武功马马虎虎,脾气倒跟穷酸书生一样。”
阿清见萧小毛龟被恩将仇报并不在意,却老气横秋地大谈仁义之道,觉得此人当真迂腐得紧,忍不住冷冷地道:“宋襄公当年在泓水会战楚成王,不攻击正在渡河的楚军,结果落得个战败名裂,为天下笑。此人之懦弱名传千古,居然还有人盛赞他的仁义,岂非怪事。”
她声音清脆之极,仿佛银瓶乍破,刺得那两人耳朵都是一麻。两人一怔,这才想起自己在个丫头旁边吵架。
那人自持身份闭了嘴,萧宁忙拱手道:“姑娘好。姑娘看来……气色不错,真、真是在下莫大之喜。”神色间竟真的有些喜不自禁。
阿清懒得跟他多说,嗯了一声做罢。萧宁得意之下,也对那人一拱手道:“前辈的窨声高朗清绝,实非凡物也。在下刚才有些失礼了。”
那人见他突然恭敬起来,反倒不好意思,道:“哪里,那只能算垂死之哀罢了。倒是小兄弟你,哎……老夫一时怀物伤情,将怨愤发泄到你的身上,才真是失礼了。”
两人又一改脾气,各自客客气气地作揖打恭,阿清看看没事,转身就要走,忽听萧宁叫道:“啊,姑娘,你你……你刚才问的话,在下还未答呢!且听一言再走不迟?”
阿清一怔:“什么?”
“姑娘说宋襄公战败名裂,为天下笑,在下居然还盛赞他的仁义,岂非怪事——难道不是个问题?”
阿清转头看他半晌,咬着唇道:“我认识你。你姓萧,对不对?”想到萧小毛龟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的微笑。
月光下萧宁见她淡淡的唇角微微地一翘,剑眉一挑,一对眸子深湛一如秋潭,禁不住深吸一口气,方勉强稳住心神,道:“是,在下萧宁,姑娘还记得,真是……真是荣幸之至。”
阿清道:“那么,请说罢。”
“是。其实前辈是为在下作想,在下理解,只是前辈说在下有宋襄公之仁,实在愧不敢当。姑娘请想:能不击半渡之敌人的,天下何人能做到?宋襄公乃殷商后人,被孔夫子尊为春秋五霸之一,很多人不乐意,说他不配。可是他们并不知道,就算在宋襄公彻底战败时,宋国军民仍不辞辛苦不畏牺牲地跟随着他,无一人背叛他,何也?因为宋国的百姓们最能体会宋襄公的仁治!宋襄公战前曾立誓不重伤(伤害已经有伤的敌人),不鼓不成列(不主动攻击尚未列好阵势的敌人),不禽二毛(不俘虏头发花白的老年人)。可惜这些上古仁义之风,随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早已被丢到九霄之外去了。”
阿清还真没听过这样的事,不觉有些呆住了。那人道:“嘿嘿,哈哈,真有意思。兵法讲以正合,以奇胜,诡道也。你却非要跟敌人讲仁义,嘿嘿,老夫倒是第一次听到,也算长见识了。”
萧宁道:“正是,古人所谓观兵,春秋以下,不复得见了。”他见阿清点点头,转身又待走,忙道:“刚才前辈窨声,前段低回悲凉,后来却高昂奋起,似乎欲与某物一争高下,这个这个……只是在下的一点愚见,不知姑娘雅赏,有何高见?”
阿清轻叹一声,道:“只知其出,不知其守,只见其孤,不见其势,久之必亡——恕小女子直言。前辈说一时怀物伤情,那是在思念什么人,是不是?”
萧宁听了这没头没尾的话,心中没由来地一痛,那人闻言没有言语,只是神色有些委顿。他垂下头,走到屋檐边,过了好久,方长叹了一口气:“李农死了。”
阿清一时间五内翻腾,几乎和萧宁同时叫道:“冉闵杀的!”
对于李农,阿清再清楚不过,早年匈奴刘渊入主中原,屠戮百姓,中原汉人自发组成乞活军,周旋于各路群雄之间,辗转求存。后来赵高祖明皇帝统兵南下,大败乞活军,乞活军首领陈午帅众降赵,李农和冉闵亦随之投入军中。李农随自己的父亲征战,而冉闵因聪明伶俐,被高祖明皇帝收为义孙,改石姓。再后来石虎伐燕,撤退时被慕容恪偷袭,数十万人逃窜,只有石闵的部队安全撤出,石虎奇之,从此得势。在他的带领下,李农也渐次晋升,任职司空。
到石虎病故,赵国内乱开始时,李农的部队击败前来挑衅的晋国征北将军褚裒,为冉闵夺权争得主动,最后终于先杀石遵,后戮石鉴,清灭了邺城里石氏宗族。冉闵在自封为帝前,还假意尊李农为皇,可见其实力之强。
阿清的声音不由自主颤抖起来:“这个时候,除了冉闵,还有谁能杀得了他……他……他果然疯了,连自己的亲信都杀,他……暴政必亡,暴政必亡!”
萧宁则镇静得多,沉吟道:“李农乃是冉闵左右臂膀,他一死,原乞活军旧部必然人人自危,军心溃散就在眼前。现在燕国慕容氏、姚弋仲、氐族蒲洪已对冉闵形成合围之势,这个时候处死李农,真是下下之作。”他看了一眼那老者,道:“想来前辈与李农是故人了?”
那人喃喃地道:“故人?嘿,故人……一转眼,就过去二十多年了,当年共赴国难之友,俱已星散。树大招风,兔死狗烹,千古如是啊!”说完大声咳嗽。
萧宁拱手道:“原来前辈是乞活军旧部,想是听到消息,心中悲愤难平,才会吹出如此窨音罢。前辈最后那一段,完全生死两忘,孤注一掷,是想要替李农报仇?”
阿清摇头道:“不是。前辈恐怕是不知道如何权衡,彷徨之下,只想早离尘世,所以放任一博。哼,这又何必呢?天那么高,那么远,凡人是永不可触及了!”
那人深深瞧了阿清一眼,神色越发苍凉。他弯下身,拾起那已然破碎了的窨,叹道:“放任一博么?已经……无所谓了。你说得对,说得很对,天那么高,那么远……嘿嘿,我真是不自量力呀。姑娘,敢问你姓什么,是哪里人?”
阿清看了萧宁一眼,冷冷地道:“我么,是亡国之人,不提也罢。”
萧宁听她如此说,脸色微变,但那人也未深究,只道:“是么……倒象一位故人。姑娘能懂得窨声,我很高兴……我师傅送我这窨时,曾让我发誓窨人共存,如今窨已破碎,再难补救,看来我的大限……也不远了。”
三人心中各自感慨,一时都无话可说。萧宁刚才运气为那人疗伤,此刻仍有些气短心跳。他默不作声地调息了一阵,转头看旁边的阿清。只见阿清俏立在屋檐边,夜风猎猎吹着她的衣裳,她似乎有些不胜其寒,双手抱在胸前。她背对月亮,看不清她的神情,可是却隐隐有一股杀气,让人无可亲近。
远远的钟鼓楼上,风铃声丁冬作响,一如清泉。
萧宁看了一会儿,打心里叹出一口气。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脑子里平时想象的无数与阿清见面时要说的话,此刻全跑到九霄云外去,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不知不觉间,手心里已全是汗水。
阿清突然一动,转头看向他,那冷傲的眼神竟射得他浑身微微一抖。萧宁退后一步,刚要说话,阿清道:“我要走了。”
“哦……”
萧宁强行压下狂跳的心,道:“是吗……夜深露重,姑娘……是……是应该早点回去才好。”他本想说:“姑娘要到哪里,在下可以顺路送一程。”可是话到嘴边自然而然便换了。
阿清点点头,转身不再看他。萧宁只觉得口干舌燥,勉强咽口口水,对那人道:“前辈,不如在下先送前辈回去歇息调养,什么事以后再说。”
那人叹道:“不必了。老夫主父忍,此恩日后定当……”
阿清背对主父忍而站,闻言没有丝毫犹豫,以腰为轴飞速旋动,足尖笔直撩向他喉头要害。这一击去势极快,无声无息,仿佛只是一道模糊的白影,然而转瞬间已化作无双利刃!
“噗”的一下,主父忍在最后一刻本能地一偏,阿清脚尖刺入肩头,直抵到硬硬的锁骨。
萧宁反手一抓,以小擒拿手拿住阿清脚踝兵虚穴,但觉入手处清冷滑腻,心中一跳,力道便没有发出。
主父忍暴喝一声,左肩肌肉一紧,一沉,带得阿清身子歪斜,右手作刀横切她膝盖关节,突然肩头一重,阿清的身子陡然拔高,原来她竟以脚尖为支撑,匪夷所思地在主父忍肩头竖立起来,避开了这一击。
阿清右脚抬起的同时,脚趾带起数片青瓦,向后射去,趁萧宁侧身避开之机,右足踢向主父忍天灵要害。主父忍身受重创,全凭一口气撑着,此时避无可避,只得变掌为拳,与阿清的脚硬碰硬地一顶。
“砰”的一声闷响,阿清借势高高跃起,在空中如陀螺一般飞旋,衣衫翻飞,月光下似一朵盛开的百合,明艳不可方物。
主父忍退一步,踏破一块青砖瓦,再退一步,“啪啪啪”数声响,周围数块瓦一起破裂。他肩头受伤事小,和阿清对碰的这一下才真正扰乱了内息,到此刻终于丹田剧痛,再也支撑不住,哇地吐出大口鲜血,往后倒去,萧宁从后将他扶住。蓦地眼前风动,阿清再度合身杀到。
萧宁并指为剑,刺向阿清袭来的右手阳溪穴。他刚才见到阿清借旋转之力卸掉主父忍强劲的内力冲击,巧妙至极,知道不能击之以实,当下纯以巧力破她的来势。阿清反手勾他手腕,萧宁手比她还快,向下绕过,还是刺她的阳溪。
阿清收掌,同时左手斩向萧宁刺来的手。萧宁手腕一翻,丈着手大指长,仍然指向阿清左手的阳溪。阿清手上招式已老,只得抽回,突然一跃,双足连踢,一脚踢向萧宁,一脚则向主父忍眉间袭去。
萧宁知道冲自己来的乃是虚招,手臂一抡,与主父忍交替位置,一招“遮云避日”,封住阿清所有来路。
这乃是他们萧家成名绝技“碧云十三剑”中的一招。这“碧云十三剑”听名字似乎只有十三招,其实招式繁琐,每一招又有十三个变数。“遮云避日”这一招除了七个防御变数,亦有六个进攻变招,且由于前段防御意味太重,比斗中对方很容易就以为此招纯以防御为主,这个时候往往偷袭得手。此刻萧宁以手为剑,掌锋横切纵劈,劲风凛冽,竟是毫不输于真剑。
阿清对萧宁的掌锋视而不见,直闯进来,萧宁生怕伤到了她,刚想回劲,却见阿清脚腕翻动,踢在他的手背上。萧宁内力本能地一弹,忽暗叫声不好,急忙收劲,但阿清已借到一丝力,空中一扭身子,立时重心横移,仍是不依不饶冲着主父忍眉心而去。这一下萧宁反被晃到一旁,眼见她的足尖就要刺入主父忍眉头。
萧宁长啸一声,足下猛然用力,“砰”的一声巨响,数十块青砖瓦暴裂开来,碎屑四射,阿清这一脚竟踢了个空,眼睁睁看着萧宁提着主父忍,向楼下坠去。
阿清刚要跟上,忽听萧宁喝道:“中!”面前风声大作,急切间腰身一扭,一个倒翻避开来物。她头也不回,顺手一抓,入手却极软,拿到眼前一看,只是一支香袋而已。
就这么一缓,萧宁和主父忍已消失不见。阿清跳入楼里,但屋内没有灯火,月光洒下的地方又满是尘埃,什么也看不分明。正迟疑间,左面“啪啦”几声响,却是窗格破裂之声。
阿清不顾一切飞身纵出窗外,落到一处屋顶,只见十余丈外另一间屋顶上,萧宁背着主父忍面对自己屹立,手中一柄长剑如水,默然不语望着自己。
阿清冷冷地道:“原来那日偷袭我的就是你。哼,什么仁义道德,说得天花乱坠,还不是卑鄙苟且之徒!”
萧宁背对月亮,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他只是淡淡地道:“今日你杀不了他。”
阿清心中不知为何狂暴渐消,怒气却陡然上蹿,只觉此人明明远胜于自己,甚至那晚也是自己偷听在先,他既并不做任何辩解,也不对自己出手,如此一来,自己无论怎样的狂暴凶残,统统都显得是色厉内荏了。
此刻远远的街道上响起了寻夜士兵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想是听到了刚才的巨响,正往这边集结。
阿清知道今夜已绝对无法杀掉主父忍,当下恶狠狠地道:“你别以为我说的是袭击我的事。道曾那样的人,你们竟然想到滥杀无辜来引他出来,简直禽兽不如。哼,你今日不出手杀我,总有一天我会令天下都知道萧家的人究竟是怎样的小人!”
萧宁叹了口气,仍然只是淡淡地道:“走吧。”
阿清跳进窗子,见石付与石全吃惊地站起来,开口便道:“我见到主父忍了。但是没能杀死他。”
石付脸上肌肉抽动:“他知道你是谁了?”
“不。”
“哦……这、这还有回旋余地……”石全舒了口气。
“别忙。”石付眉头皱得死死的:“为什么没能杀死他?他自己逃了,还是有人救走的?”
“被救走的。是萧宁。”
石付的脸色顿时有些惨不忍睹。他放下茶杯,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咬着牙道:“萧家跟阮家一伙,阮家又跟姓孙的一家。萧家在等道曾,知道你探到消息,一定会在道曾来之前全力截杀。姓孙的本来是无头苍蝇到处乱撞,城内城外到处找,现在好了,突然一个武功高强的羯人出现,傻子也知道这其中的干系。这一下定是满城搜捕,乱了,全乱了……我们已经是所有人瞄准的靶心了。”
阿清逐渐从适才的狂怒中清醒过来,颤声道:“我……我知道不该出手……那个时候萧宁在,我……我怎么能……可是我就是无法控制自己。他……他害了我大伯一家,他杀了那么多人……我的手就……就……”此刻才觉得手足酸软,被主父忍拍了一掌的脚几乎肿了起来,连小腿都疼痛起来。她一屁股坐倒在凳子上,用手抱住了头。
忽然外面犬吠声起,一只、两只……即刻间整条街的狗都咆哮起来。三人心中一紧,便听见马蹄声响,由远而近,逐渐增大,竟有数十人疾驰而来,铁蹄踏在青石地面上,在这深夜听来如雷鸣一般。
再听仔细点,马蹄声后还有无数拖沓的脚步声,显然马队后跟着步卒。间中更夹杂着兵刃、盔甲碰撞之声,伍长下令保持队形的吆喝声,路上行人被拿到一边拷打审问的哀号声。
三人脸色顿时惨白,一时僵在当场,石付一反手打翻烛台,凝神听着动静。
那队骑手驰过店门,大约跑到街口的位置停下,有人大声道:“就是这条街,仔细搜!每间房都给老子搜!”
百数十人齐声应了,旋即便听见“乒乒砰砰”砸门之声、居民惨叫怒吼之声此起彼伏,看来整条街都已被封锁。外面竖起十几只气死风灯,在屋脊上来来回回地照着,树的影子映在窗上,不住晃动。
石付轻抬起窗户的一角,但见下面街上人头蹿动,少说也有一两百人,五步一岗地先站定了,举着刀枪,更有数十弓箭手半拉弓弦,监视着房顶。另有几队人从街头街尾两个方向挨家搜查过来,骑兵则在街道外来回驰援。旁边一条街上也灯火通明,看来临着几条街都已布下重兵,做好了万全之策。
石付没有想到城里竟然不声不响还留有这么多精锐部队,而且行动如此迅速,显然有厉害角色统领。他知道此刻什么计策都已无用,深吸一口气,咬牙道:“拼……拼了!只有拼了!”
阿清跳起身来,三两步冲进小钰房间。小钰早惊醒了,缩在被子里,见阿清进来,赤脚跳下床,奋力一跃,扑进她怀里。
纷乱的灯光透过纱窗,映在她玉一般的脸上,映着两道浅浅的泪痕,她却并不哭闹,紧紧抱住阿清,轻轻道:“火……火……他们来抓小兔兔了。”
阿清抚摩她的秀发,柔声道:“别怕,有姐姐在。姐姐带你去过家家啊。”抱起她大步出门,对石全道:“拿条毯子来。”她转头看牢了石付,眼中闪烁着决然的光芒:“我们走。”
“咣”的一声,石付拔出腰刀,带头向楼下冲去。刚下到楼梯的转角,一条黑影突然斜刺里冲出来,一把托住石付举起的手臂,笑道:“这个时候了,还想跑哪里去?”
阿清更不迟疑,顺手一掰,“啪”的一声掰下段楼梯扶手,向那黑影射去。那黑影料不到她出手如此之快,脑袋一偏,肩头中招,闷哼了一声,身子一翻落入天井中。
阿清刚要再扔,石付已抢在她身前,道:“小姐,不可!”
客栈掌柜慢慢站起身来,查看一下肩头的伤,呸地吐了口血丝,道:“几条街围得死死的,领头的就是孙镜手下二虎之一符申,还有三队重骑——你们想硬闯,嘿嘿,嘿嘿,还真是会异想天开呀。”
阿清眼中杀机一闪,刚要开口,石付已跳下楼梯,径直走到他身前,丢了刀,单膝跪下,叩首道:“兄弟,救我!”
阿清喝道:“不过一死而已,何必卑膝求人?石付,起来!”
石付并不理她,不住磕头,道:“小姐于劳家恩重如山,恩重如山!求兄弟念在多年的情分上,指一条明路!”
那掌柜的瞧了他身后的阿清一眼,叹了口气,随即嘿嘿笑道:“多大的事呢,值得付兄如此?”他退到柜台前,燃起一支蜡烛,道:“跟我来罢。”
阿清见他态度嚣张,心中大是不快,道:“是没有多大的事,不必劳神了!”
石付急道:“小姐,他也是拓拔族人,跟在下生死之交,必不负我!此紧迫关头,小姐请看在小钰小姐的份上,委屈一下?”
阿清听他说得真切,看看怀中吓得缩成一团的小钰,想想此刻也实在无计可施,犹豫了一阵,终于点点头。当下三人跟着他拐过回廊,穿过后院,径直来到厨房里。外面搜罗之声愈近了。
那掌柜的推开一扇不引人注意的小门,指着里面一只巨大的水缸道:“挪开。”那水缸甚重,石付石全两人合力才将它移开,下面露出块青石板。石全掀起石板,露出一个地洞。
小钰见那地洞漆黑,不知道有多深,吓得身子不住颤抖,呜呜地小声呻吟起来。阿清拿毯子裹紧她的身体,笑道:“来,陪姐姐下去一趟,小钰可别哭鼻子啊,不然姐姐笑你。”小钰使劲摇摇脑袋,将头深埋进阿清怀中。
正在此时,“砰砰”的敲门声大作,有兵士大声嚷着开门,接着“咚”的一声巨响,对方已经开始砸起大门来。
阿清回头看一眼石付,冷冷地道:“我的命,就交在你手上了。”
石付反转刀柄,将刀锋握在手中,用力一捏,血顺着刃口不住流下,道:“小人如负小姐,天诛地灭!”
阿清点点头,正要下去,忽地怔了一下。她慢慢转头瞧着那掌柜,道:“今日若能脱险,他日必重金回报!”
那掌柜的嘿嘿一笑,并不作声,石付脸色一变,还未开口,阿清已带着小钰纵身跃入洞中。石全向那掌柜的拱拱手,也跟着跳了进去。
那掌柜的与石付一同推动水缸,重新封住石板,又将柴火移过来堆在石板上。
做完这一切,那掌柜的退开两步,背对石付,笑道:“最后还是要劳烦付兄。待会儿带我出去,扔在后门。付兄点一把火,从后门出去,也不必关,小弟就不远送了。”手腕一翻,抽出匕首,赶在石付抢上来前,噗的一声插入胸膛,仰天而倒。
石付扑到他身旁,泪流满面,泣道:“我对不起你!我……我竟没有阻止你!你不负我,我……我却……”
那掌柜的吐着血,勉强笑道:“我……我们拓拔人好义轻死,这……这算什么?忠义岂能两全,能以死为付兄做点事,也……也……也不枉相……相交一……一……”头一歪,吐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