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长一段时间,小靳耳朵一直回响着一种沉闷的嗡鸣,就象一大团湿泥把脑袋层层包了起来,其他什么动静都听不见,眼睛看出去也是影影绰绰。
他看得见自己的两只手酸软地舒展开,漫无目的地甩来甩去,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仿佛小靳是小靳,它们是它们,全然两回事。
过了一阵,一串气泡翻滚着从眼前掠过,向头顶那一片模糊闪亮的地方漂去。小靳惊异地一张嘴,冰冷的水一涌而入,激得他浑身一震。
就在那一瞬间,小靳脑子猛地清醒过来,想起了两件事——
第一,自己落水里了。
第二,自己不会游水。
小靳拼命乱划!可是身子却象铁一般直直沉下去,眼瞧着头顶的光亮越来越暗,越来越遥远……
小靳眼泪夺眶而出,刚要脱口骂娘,忽地眼前一亮,有一双赤裸白皙的小腿正不紧不慢地划过头顶。小靳手一时举不过来,眼瞧着那双腿就要溜走,他发疯似地一耸,狠狠一口咬住。
那腿略一凝滞,小靳乘机再奋力一耸,双手死抱住不放。那腿似乎等他抱好了,才轻轻一摆,带着小靳飞速向上升去。
这上升的过程好象有一辈子那么长,小靳胸口几乎憋出血来,就在他以为真的完蛋的时候,突然头上一紧,有人抓住了他头发,大力一提,“哗啦”一声,他的脑袋终于突水而出。小靳口鼻同用,吸了足有一刻钟的气,方才大声咳起来。
那人在下方托着他的身体向前游动,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小靳感到身体腾空而起,等落下来时,着地处软软的,伸手一摸,却是沙地。他自打生下来,还从未如此激动过,尽管全身各处痛得要命,手脚酸得抽筋,仍奋力翻过来伏在地上,全身心感受大地那无与伦比的踏实感觉。
好半天,他才突然想起身旁还有个人,转过头,首先映入眼的是那双救了他小命的腿。
胡人少女静静地坐在沙地上,螓首懒散地埋在双膝之间,一只手握住洁白的脚趾,另一只则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摩着脚背上一处暗红的地方——小靳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自己尊口留下的痕迹。
她全身衣服湿透,紧紧地贴在皮肤上,长发更是卷曲着垂下,月光在上面如水一般流动。小靳张大了嘴坐起身看着她,她却头也不抬一下,继续无声地抚摩自己的脚背。天地间云淡风清,她整个人似笼罩着一层淡蓝的光晕,极之恬静地融入夜色中,却又极之艳丽地凸现于万物之前。
小靳费力地吞口唾沫,道:“小娘……喂,你知不知道从那上面摔下来,活命的机会……喂!”
少女看他一眼,翻身躺下,闭上眼睛,竟就地睡去。
小靳呆呆地看了半天,忽而一阵风吹过,他全身一抖,惊天动地地打个喷嚏,这才感到被水打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出奇的冷。他不知道这谷底有没有路可以出去,夜里更不敢乱闯,只得忍着刺骨冰寒,到四周草丛灌木里寻些枯枝。
等堆起了柴火,小靳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苦也,火石早已湿了。他只觉今日饭被抢、人被打,还差点命丧深潭,倒足八辈子霉,一时悲从心来,怒从头起,将火石重重掼在地上,坐到一边吸鼻涕去了。
不一会儿,却听那少女慢吞吞坐起来,在地上摸索什么。小靳也懒得管她。她摸了一阵,拣起件事物,将左手衣袖直撩到肩头。
有什么东西在月光里闪了一下,小靳好奇地看去,原来那少女左臂上套着只细细的金圈。她手里拿着刚才那块火石,凑到金圈上划了一周,跟着双手一掰,“啪”的一声脆响,竟将火石掰成两段。她挪到柴堆旁,就着火石里未被浸湿的地方“乒乒砰砰”敲打起来。
火星不住冒出,但柴却始终点不着,少女打着打着,眉头渐渐皱起。小靳再也按捺不住,飞跑上前,叫道:“姑奶奶,是你这么点火的么?”
他找了一把干燥的叶子伸到火石下,少女啪啪啪一阵乱敲,好容易点燃叶子,小靳屏住呼吸,一点点堆上枯叶干枝,又吹又扇,一刻钟时间,终于使火熊熊燃烧起来。
小靳欢呼一声,管他三七二十一,脱下外衣,光着上身就在火边烤起衣服来。那少女却不动弹,仍旧抱着双膝蹲着看火。
过了一阵,那少女衣服上的水气蒸腾,将她笼罩在一片水气之中。小靳看在眼里,得意洋洋地把手里的衣服晃来晃去,笑道:“嘿嘿,有种就这样蹲着,老子等着看把你蒸成馒头。”
“道曾……在哪里?”
“妈的,提起他就来气!这个老家伙,有事的时候就把我小靳留下来做冤大头,自己却跑去逍遥快活……啊!”小靳正骂得痛快,突然背后一麻,仿佛跌入冰窟一般寒毛直竖。
他尖叫一声,纵身跳过火堆,抢到那少女身旁,对着背后的密林颤声道:“谁!谁在哪里?”
少女也侧耳听了一阵,摇头道:“没有人。”
“你怎么知道……啊!就、就、就是你、你!”小靳这一惊非同小可,往后踉跄两步,脚下一绊,险些跌进火堆里。他右手一撑,不料正按在一块落出来的碳灰上,烧得“吱”的一响,差点痛出眼泪来。他再退两步,一屁股滚翻在地,忍着痛道:“你,是你!你……”
少女抬起眼——两团火焰在她淡淡的眸子里不住跳动,让人分辨不清她究竟在看哪里——说道:“我?我怎么?”
“你……原来在骗我!你原来……会讲汉人的话!”
少女嘴角上挑,现出一丝嘲弄的神情,轻轻地道:“不说不一定就是不会说,会说不一定就要时刻不停地说啊。你说我骗你,难道我曾经表示过我不会说么?如果我会说却不说,尚可说有骗你之嫌,但我现在说了,这算什么,嗯?”
她吐字略有些生涩,但显然仅限于语音,道理倒是分辩得清清楚楚。小靳一肚子的话被这两句堵在喉咙口,再也吐不出。他憋着气,半天方道:“那……那我以前说的……说的……你统统都听见了?”想起以前骂她的那些话,脸一下子黄了。
那少女脸上仍是波澜不惊,顺手拿起一块柴丢进火里,道:“你说的话么?一百句、一千句,哼,找不到一句正经的。想来道曾听了,也是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谁会在意那些?我问你,道曾到哪里去了?”
“道曾?怎么人人都跟我要他,我是他老子娘吗?对了,”小靳一拍大腿,道:“我还没问你呢,刚才好好的干嘛发疯要抓我跳崖寻死?我正跟那老毛龟谈到精彩处呢!妈的,吓得老子险些……哎哟!”
那少女手一扬,一根柴火正中小靳额头,打得眼前金星乱闪。他捂着脑门又惊又怒地跳起来,叫道:“你……你干什么!”
“我不爱听有人自称老子,”少女道:“好好地说我就好好地听,你非要加些脏字儿,可就别怪我不客气。”
“老……我又没说你,我是……”小靳看看她手里把玩的一块圆圆的顽石,勉强咽下口气,道:“你要找道曾,跟我说就好了嘛,干嘛非要带我一起跳下来?”
少女脑袋一偏:“我不爱其他人听见。那个姓萧的,哼……我不爱他听见。”
小靳想说爱不爱让人听管老子屁事为什么非要拿老子小命开玩笑,不过看着火光中那少女红扑扑的脸,暗自吞口唾沫,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再度坐下来,呆了一阵,终于想起一事,问道:“你叫什么?”
少女看他两眼,又把脑袋一偏。
“嘿嘿。你转过头去,皱起眉头,一定是在犹豫:该不该跟眼前这位风流倜……咳咳……总之武功盖世的英雄讲自己的名字。你担心名头太小,说出来我这个大英雄多半根本没听过,对不对?哈哈,哈哈!”
少女眼中流光飘忽不定,道:“我不想说不相干的,你只要告诉我道曾在哪里。”
小靳道:“这怎么是不相干呢?啊,我明白了,你们这些羯人奴隶女子若是还没有出嫁就没有名字,是不是?嘿嘿,那可随便我叫了。喂,羯芥。”
羯芥是汉人管羯人做奴隶时叫的贱名。小靳话刚出口,眼前一花,那少女和身扑上,一把将他按翻在地,先一记耳光,打得小靳耳朵里钟鼓齐鸣,另一只手掐住脖子,怒道:“你们汉人才是贱奴!我大赵天下霸主,你们才是龟缩在江南的南蛮子!”
小靳虽然并非生平第一次被人骂作南蛮,却也从来没这么糊里糊涂就挨记耳光的,顿时勃然大怒,憋着气骂道:“你才是死羯奴!你们羯人才、才是天生的奴隶……”
少女喝道:“住嘴,南蛮子!你们这些汉人在我赵国才是奴隶!”
小靳拼命扳她的手,奈何纹丝不动。他继续道:“你们赵国早被冉闵大人灭了……你们羯人就快被……咳咳……杀光了!”
少女又是几个耳光下去,小靳觉得牙床都有些松动。他怒极反笑,使劲挣扎,但那少女扑在他身上,怎么也滚不开,只觉掐住脖子的手越来越紧,他拼出最后的气有一口没一口地笑道:“嘿嘿……死羯奴……狗羯贼……你们……都他妈的要被……被……杀……杀……一个脑袋只抵……抵……”
突然一口气吸不上来,眼前一黑,他心想:“死了死了,老子今日算是栽在这羯蛮子手上了……不过总算没丢咱汉家气概……”
突感脖子处一松,那少女站起身来走到一边去。小靳赶紧深吸两口气,翻身爬起,抓起旁边一根木头,叫道:“小羯贼!老子今天跟你……”
他住了口,哑在那里。只见那少女蹲在一旁,双手紧紧抱着肩头,嘴唇紧咬,火光里,一串串珠玉般的眼泪往下坠落,滴在沙地上,渐渐地浸润开去。
“咕咕——咕咕——”
小靳眼皮一跳,勉强睁开,只见一只野鸟在水边一跳一跳地溜达。那野鸟似乎从未见过人,也不怕他,渐渐向他逼近。
小靳屏住气,一动不动,待那傻鸟步近了,突然“嗬”的一声大叫,翻起身来,却听得全身好几块骨头同时“咯”的一响,顿时不敢乱动,眼睁睁看着那被吓坏了的鸟张皇飞走。
他慢慢坐倒,只觉全身到处痛不可当,仔细检查,既有从悬崖上落下时撞在树干上乌青的痕迹,也有被那个什么天下第一鸟手鞭打的伤痕。他脸上重重的好似多出几样东西,伸手一摸,吓了一跳——两边腮帮肿得老高,好似案板上的猪头。
他禁不住破口骂道:“死小娘皮,你真当老子脑袋是枕头啊!”回头一看,只见到一堆灰烬,胡人少女却不见了。
小靳怔了半晌,模模糊糊记得当时自己好象说过要带她去找道曾的,但是后来不论自己怎么伏低认短,那个小娘皮翻来覆去只知道哭,一时把他哭恼了,翻身一觉睡到现在。怎么,小娘皮一大早就被狼拖去了?
他四周望望,吓了一大跳:从面前的湖泊望过去,对面是几愈百丈高的山崖,陡峭绝壁,断无可攀沿之处。小靳心下打个寒战,知道昨天晚上要不是那少女,一百个小靳也早已摔成三百截小小靳了。
小靳又坐了一阵,始终没有见到那少女回来,林子间也只听见晨鸟对唱山歌,此外别无动静。
他爬起身来,在湖边转来转去,打量着如何能离开这山谷。忽地眼前一亮,清晨第一束阳光刺破山谷间淡淡的晨雾,射进深谷之中。小湖映射阳光,连带湖岸上的树林、草丛、花丛等等全部被照亮,仿佛一刹那间,整个湖畔都被映照得波光流溢起来。
小靳站在岸边怔怔地看了半晌,想到若是文人骚客面对此情此景定会吟上一两句,自己是没那本事了,所以也只有小贩的命,不觉叹一口气,转身寻起路径来。
他低着头在周围的灌木里转了几圈,忽见一行纤细的足印印在沙地上。那行足印从少女当初蹲的位置延伸到自己躺的地方,不知她在那里踱了多久,终于迤俪向南,直入灌木丛中消失不见。
小靳大喜,跟着那行脚印钻进灌木中,在树根与枯叶中寻找到了踪迹,再往前爬得几步,从另一头钻了出来,看那脚印一路消失在前方的树林之中。阳光穿入林中,依稀映出一条路径来。小靳辨明方向,劈荆斩棘向谷外寻去。
这山谷人迹罕至,林径幽深,多有数人合抱的大树,其上藤蔓又粗又大,垂落下来,地上灌木丛生,不时还有些小动物仓皇地在其中钻来钻去。有次呼的一声跳出只半人来高的野猪,吓了小靳一大跳。幸亏那野猪忙着赶路,径直去了。
走了大半日,只觉越钻越深,那路径也早消失不见,想来只是野兽去潭边喝水踩出的。正在彷徨无计时,猛然间眼前一亮,有一个随风飘忽的东西让他险些叫出声来。
那是一条青灰的布条,高高地系在一棵笔直的柏树之巅,显然是特意挂上去的。小靳走到树下仔细打量,正是道曾平日里穿的僧服的一只袖子,这个时候应该在那少女身上呀。
小靳看了一阵,呸道:“哼,小娘皮想给老子指路,谁知道出去后会不会又是拳脚相加?你要在前面等老子带你去找和尚,老子偏要反着走!”
他认准方向,当真反其道而行之,心中一想到那小娘皮在谷口等他三年五载都等不到自己的模样,说不出的暗爽。
闷着头走了一阵,刚跨过一簇灌木,突地一脚踏空,跌下一条几十丈深的山涧。小靳魂飞魄散,拼死乱抓,总算抓到一根突出的树根,吊在半空。
向下看,但见山石嶙峋,落到上面非摔成七八块不可;往上看,光秃秃的岩壁,毫无落手脚处,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小靳大喊救命,但这方圆几十里全无人烟,哪里有回应?他渐感力竭,那树根也慢慢被扯出岩缝,禁不住悲从中来,放声哀号道:“可怜我小靳……”
正说到悲惨身世,忽然听到头顶上草叶簌簌作响,有一些泥土夹着枯枝滚落下来,砸在他脑袋上。有人冷冷地道:“这里明明有条沟的,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就是要往里跳。还是向北走罢。”
这声音在小靳听来远胜天籁之声,当即大叫:“胡小……喂,上面那位,救我啊!”
那人不发一言,抬脚便走,听声音真的往北行去。小靳兴奋的声音顿时变作惨叫:“姑娘……女侠!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那人继续自言自语道:“这山谷四面封闭,怎样才能走得通呢?”又走几步。
小靳急得满头大汗,突然想到一件事,憋住了气吼道:“这山谷鬼不落窝鸟不生蛋,除了我小靳谁也不知道路的!有种你看着我掉下去,最多半个月,我要看着你饿成骨头再来见我!”
正喊着,突然哗啦一下,那树根终于被扯断,小靳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叫,往下跌落。
眼看无数尖尖的石块扑面而来,蓦地腰间一紧,被那少女抓鸡逮狗一般提起,只见那双小巧的赤足在岩石间轻盈地一点,身子便飘飘忽忽飞出几丈远,不几下就掠过清可见底的小溪,落到溪边的草地上。
那少女将他一丢,冷冷地道:“你知道路,哼,也不怕羞。知道路还乱蹿?我给你个路标,你却要逞能。早知道这么窝囊我就不过来了。”
小靳坐在地上,全身酸麻,心跳的声音大得几里外都听得见。他勉强捂住胸口,道:“那……那也不能这么说。刚才我不知道路,可现在知道了。”
“是么?”少女四处瞧瞧,道:“我怎么看不出来?”
“那是因为你们蛮……咳咳……嗯,你们羯人从来都在北方草原生活,不知道象这样四面环山的谷地,出去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顺着溪流走。”
那少女眼中一亮,不过望着溪流前方陡峭的石壁,仍有些将信将疑。小靳道:“还磨蹭什么,反正跟着我小靳来罢!”
当下两人顺着溪流,一路南行,穿过了树林,转过山头,坡势渐缓。朝日照射不到的地方,晨雾还未散去,象一条条玉带,在缓坡四处低矮的灌木和草丛中起伏。
此刻已是初春,一个月前还是冰封雪盖的山林间早已遍地都是嫩绿景象,数不清、道不出的野花也仿若繁星般地藏在草丛之下,等待大肆绽放时刻的到来。两人都在血肉横飞、尸骨遍野的人世间待得久了,乍入如此之境,恍若隔世,是以虽然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却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
小靳深吸几口,只觉雾气凉凉地渗入心肺,说不出的受用,偷眼看那少女时,见她也微闭着眼睛,似乎陶醉地呼吸着,裹在宽松僧袍中的身体微微颤动,他心下暗道:“妈的,这小娘皮可美得紧呐,口风也管得紧!不知道是什么来路,脾气可臭,哼,我得小心才行……怎的臭和尚惹上了老毛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总之不要被老毛龟找到才好……不过,如果真的如老毛龟所说,什么谢云、慕容镪之类的龟公龟爷都出来了,和尚恐怕也没多少清静日子过了……老毛龟被老子提到须鸿就吓得变了龟壳颜色,嗯,这小娘皮武功和她相近,要是让老乌龟知道,想来也是大大的不妙……”
正想得头痛,忽听身边“嘿”的一声,小靳抬头见那少女长袖飘飘,从身旁一掠而过,跃上前面两丈多高的岩石。
小靳抬头茫然四顾,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走到另一面绝壁之前。小靳叫声“啊哟”,没想到这山谷竟然是四面包合,无路可出。
但见前面崖壁陡峭嶙峋,断无可攀爬之处。脚下的溪流自一线天似的峡谷中穿过,激起数丈高的水花。
小靳搔着头道:“怎办?要不再往回走试试,也许溪流的源头有路也说不定……”
那少女上下打量打量,低声道:“不必。”纤手一伸,不待小靳有何举动,将他提起,纵身向下跳去。小靳惨叫声中,那少女一只手攀住岩石缝隙、树根藤蔓,双足在石壁间纵横腾挪,如飞般穿行。
小靳生平第一次在十几丈高的地方飞来飞去,看着光秃秃的岩壁,耳旁呼呼生风,还有脚底下湍急凶险的水流,险些吓得胯下失守。只是在这胡小娘皮身旁,那是说什么也要保住汉家气节的,他只得闭了眼强行忍住。
但毕竟窜高走低,忽升忽起,心中难受得紧,这个时候突然脑子里蹦出道曾经常念叨的一段经文来,管它有用没用,开口便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你念的是什么?”那少女突然厉声问道。她脚在岩壁上一点,一只手抓住根垂下来的老树藤,刹时身形一顿,定在空中,双目圆瞪,盯着小靳,道:“你刚才念的什么?”
小靳还以为落了地,睁眼往下一瞧,却仍旧悬在半空,脚下十来丈深的地方溪水湍急。他再转头看看,只见胡小娘皮就吊着根指头粗细的枯藤,顿时骇得七魂跑了四魄,惨叫道:“你发什么疯啊!”拼命挣扎去抓旁边的山石。
那少女扯着他的手,将他在空中晃来晃去,道:“你念的什么?嗯?是谁教你的?”
这下子,小靳汉家千年的气概也架不住冷汗直冒,破口骂道:“这是《金刚经》啊小娘皮,天下几千几万个秃头都会念,你是不是要一个个去问啊!”
少女道:“是道曾教你的,对不对?他还说什么了,那天来的那个红发女人呢?”
“有屁个红毛女鬼……啊呀!”
少女手一扬,将他高高抛起,在空中旋了好几个圈,待落下时她又伸手逮住,冷冷地道:“再乱说,就不接住你了。”
小靳腹内翻腾,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吐出来。这一发不可收拾,几乎把肠子倒着吐出来。
那少女见他这般惨象,不似装假,便提着他跳到一处岩石上。小靳伏在地上喘息,老半天才翻过身来,两手在四周仔仔细细摸了个遍,确信此刻还算身有保障,这才声带哭腔地骂了出来:“他妈的臭小娘皮……”
那少女悬在旁边的枯藤之上,随着风轻轻荡漾,沉着脸冷冷道:“怎么,这么就受不了了?真是没用。”
小靳这番受辱非小,破口大骂:“妈的臭小娘皮老子不怕你逼问有种就把小爷从这里扔下去你当小爷是狗可以拧着颈皮扔高抛低……”——那少女伸手过来,他又踢又打直往岩石里面缩——“当初不是小爷把你从尸体堆里背回来给你挑水洗澡升火做饭你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他这一骂就是一刻多时,连洗澡偷看不成、道曾耍赖等都连带骂了出来,但始终未曾提及一个“羯芥”、“羯奴”之类的语句。
那少女眉头微皱,却也听了出来,由他怎样地骂,一句不回,悬在藤上荡来荡去,也没有再伸手打他一下。看样子她也甚不会吵架,实在被骂得恼了,除了怒目而视,就只能回一两句“胡说八道”、“不要脸”之类,虽然声音动听,毕竟言语贫乏,哪里及得上小靳深受汉人博大精深之文化浸淫、旁征博引,极尽婉转之妙?
忽听头顶一声长啸,一只灰苍苍的大雕从上方的树林中飞出,被谷中气流所托,飘飘然升上高空。
两人一起抬头观望,直到那雕的身影隐入薄云中消失不见,才同时低下头来,却不想对视在了一起。两人当即一个白眼,一个怒目,毫不客气地各自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那少女又荡了一阵,终于停下,纵身跃到小靳所在的岩石上。见小靳往石缝里一缩,她背手退到岩石边上,道:“放心,我不打你了,不过你要老实回答。刚刚你念的那句偈语,是不是道曾教你的?”
小靳见她首先退让,也松了一口气,果然老老实实道:“是。”
那少女又问:“你说,那天来找道曾的红发女人,是不是叫须鸿?”
小靳点头道:“红发女人?正是叫做须鸿。”
少女目光一跳:“什么时候来的?她从哪里来的?你知道她去哪里了?”
小靳摇头道:“我不知道——说来这都怪你。”
少女大奇,道:“怎么怪我?”
小靳“哼”一声,皱眉道:“怎么不怪你?我正在骗那萧老头儿,你突然冲进来抓住我跳崖,小爷黄胆都吓掉了,哪里还有工夫去想她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少女啊道:“你……你是骗……可是你怎么知道须鸿?”
小靳道:“那你要问和尚啊,他见了你在庙里撒泼打滚的身法,就说和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很相象,又说叫做须鸿。昨晚姓萧的老毛龟问起和尚和胡人有什么牵连,我一清白人,我怎么知道?老毛龟就打我,妈妈的,这笔帐非算不可!我小靳在东平可也算有脸面的人物……”
那少女见他开始挽袖子,哆哆嗦嗦把身上的鞭痕露出来看,很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你说道曾跟你说起须鸿是因为见了我的武功家数……嗯,原来你是骗他的。”可是语气失望之极,比自己被骗了还气馁。
小靳伸长脖子刚要说话,那少女眼睛又是一亮,道:“不对不对,如果道曾没有见过须鸿的话,又怎么看得出我的武功?总不能听人说起过,就连武功套路都全知道了吧?”
小靳道:“正是。我正想提醒你,你自己想起来了,还不算笨到了家。”
没听见少女回答,他抬头一看,只见那少女站在崖边发呆,仿佛在佛堂顶上发呆情景。峡谷里的风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小靳看在眼里,只担心一阵风大起来将她刮下去,那自己可真叫天不应了,当下在小小的岩石上爬来爬去,叫道:“喂……喂!”
少女头也不回:“干什么?”
小靳道:“说话天就不早了……你到底要不要上去?”
少女抬头看了看高高的山崖顶,嗯了一声。小靳舔了舔嘴唇,乖乖伸出脖子,少女一伸手,将他背上衣服提起。
这下两人终于不再斗气,从头再走。转过一个山脚,眼前又是一排屏风般的山崖挡住去路,那溪流绕过几块巨石,径直流入山底下的地下阴河去了。小靳大声叫苦,看了半晌道:“先回去再说……”
少女抬头看看山崖,道:“这里可以爬上去。”不待小靳答应,提了他就爬。
那座山崖甚是高峻,其间既有灌木参差,也有光溜溜的石壁。那少女虽然轻身功夫了得,但毕竟内力不济,足费了半个时辰有余才爬上山头,扑在地上大口喘气。
就这么走走歇歇,看看日落山头了,两人才走出十几里路,都是又饿又累,找了个林间空地歇息。
这一带山林茂密,那少女没怎么费劲就逮了几只野鸟,小靳手脚麻利拔去毛皮,用树枝穿了,在火上烤得热油直冒。
那少女提着小靳走了一天,早饿得昏天黑地,刚开始还想保持一点风度,待见到小靳狼吞虎咽,哪里还耐得住,放开手脚大吃起来。两人吃起东西来也不忘相互暗中较劲,你吃得有多快,我就一定比你还快;你吃一只,我就一定要吃两只。
吃到最后就剩一只鸟了,两人一面吃着嘴里的,一面不约而同伸手过去,一人扯住一只翅膀。
小靳道:“喂,小娘……丫头,我先拿到的!”
少女摇摇头:“我打来的。”
“可是是我弄的,你烧得了吗你?”
少女道:“不是在比先后吗?我打的自然是我先拿到。归我。”
“……”小靳被这话堵得无言以对,咬牙道:“好!算你今日劳苦功高,给你!”
那少女得了便宜,却又不忙吃了,拿在手里不住把玩。小靳恼道:“不就是只鸟吗,炫什么炫?不吃归我!”作势要抢。
那少女退开一步,正要往嘴里送,忽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鸟!可、可不可以给我尝尝?”
两人都是一惊,同时转头看去,见有个矮胖的身影慢慢从一棵树后转出来。待他步入火光中,两人才看清其实来者并不矮,若单论身高还比常人高出一头,只是不知为何吃力地佝偻着身子。
他身上的衣服不知已穿了多久,完全到了支离破碎的程度,不要说挡风遮雨,能勉强盖住身体都算不容易。他花白邋遢的头发长到腰间,身上到处也长满了毛,乍一见到,还以为是披了衣服的野兽。
小靳吓了一跳,心道:“莫非是山妖?”转眼见那少女也满脸惊异。这个时候,那人又沙哑着问了一句:“鸟啊……可不可以给我尝尝?”
那少女右手一指旁边:“请坐罢。”
那人一直低垂的头微微抬起一点,有些迷惑地看着少女,摇摇头道:“鸟啊……我想尝尝……”
他的头发披散在脸前,火光跳跃,看不分明他的模样,但从那沟壑纵横般的皱纹来看,年纪当不小了。
少女将串着鸟的树枝递到他面前,道:“请。”
那人伸出双手,哆哆嗦嗦地接了,也不说话,退开两步,先拿到鼻子下深深一闻,道:“啊……啊……真的是烤熟的鸟肉……好香的烤肉……”
少女往小靳身旁靠了靠,道:“老伯,请坐下来吃罢。”
那人呜呜两声,颤巍巍地就地坐了,小心地吃起鸟肉来。他吃得是那样专注而谨慎,先从翅膀开始,一丝肉一丝肉、一根骨头一根骨头地慢慢理,细细品,仿佛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次吃东西一般,不时还眯紧了乱发后浑浊的双眼,发出啧啧的赞叹。
小靳乘他吃得专心,悄悄挪到那少女身旁,凑在她耳边低声道:“这……这是个什么怪物,你干嘛给他吃的!你看到没有,他手臂上有好多条刀痕,绝非善类啊。”
那少女盯着那人,一面也凑到小靳的耳边道:“当然看到了。这人形容猥琐、神情委顿……嗯……大概真有好多天没吃东西了。为什么要跑?我们又没得罪他。”
小靳觉得一股股暖烘烘的气流吹到耳朵里奇痒难忍,刚要躲开,却被那少女一把揪住耳朵,嗔道:“怎么,难道你对我说话时我不痒吗?别想跑!”
小靳哭笑不得,心道:“妈的,这小娘皮较起真来还真够麻烦。”又凑到她耳边道:“反正我看这人不对劲得很。深山野林,这个……总之他孤身一人出现,就不太正常。怎么样,要跑吗?”
少女探身出去,往火里又添了些柴火,道:“慢慢吃啊,不急的。”那人口不离肉,嗯了一声权作回答。
少女又缩回来,对小靳低声道:“这人走路姿势奇特,膝盖上定是有伤的。等一下如果要跑的话,你先找个借口走,我随后来。”
小靳往身后黑漆漆的黑暗望了望,苦着脸道:“往哪里跑?这黑灯瞎火的,只怕不是掉下山崖就是给老虎叼去……以前的老猎户说过,这后山上真的有老虎的……”
“没、没有的。”那人突然道。
“什么没有?”
“狼、狐狸、野猪都、都是有的。”
那人转过脸来,将最后一根骨头放在嘴里意犹未尽地嚼着,一面含糊地道:“老虎吗,却一只都没见到。”
小靳往那少女看去,见她同样正看向自己,火光中,四只眼睛都是一样地惊惶。
那人站起身来,长长呼出一口气,叹道:“好吃啊!真的好啊……有十年了罢,没有吃到这般的熟肉了。”他嘿嘿笑着,晃晃脑袋,将面前的乱发悉数理到后面去,第一次完全露出面目来。
这是一张怎样狰狞的面孔!
两边脸颊横七竖八全是长短不一的刀痕,鼻子象是被野兽咬掉一块似的只余半边,另一边巨大的创口直拖到嘴角,使得一半上唇也古怪地翘起,露出森森的白牙。更可怕的是,自他的额头到左边眼角再到左边耳朵处,似乎被火灼烧过,皮肤成黄铜一般的颜色,有的地方还在溃烂,一些白白的小蛆虫在其间隐约出没。
小靳模糊地骂了声“妈的”,转头张口吐得胆汁都出来了。那少女喉头亦是拼命抽动,但她强行忍住,偏过了头,再不敢往那人脸上多看一眼。
那人道:“吓着了吧,小姑娘?嘿嘿嘿嘿……吓着了吧?我这脸啊,嘿嘿嘿嘿……吓着了吧?”
少女勉强道:“不……没有,老伯的脸……”却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那人道:“这有什么,丑就是丑,也无须掩饰。老夫这张脸还当真吓死过人的,嘿嘿嘿嘿……”他笑起来尖利刺耳,好似夜鸠的声音,在这夜听来实在让人寒毛倒竖。那少女禁不住又往小靳身旁靠了靠。
那人对两人极力回避的神情视若不见,伸手在火上烤烤,道:“不过这鸟肉真的好吃……当然,比人肉还是差一点,不过也算得老夫这辈子吃过的第二等好肉了。嘿嘿嘿嘿……”
少女道:“老伯说笑了……”
那人突然暴喝道:“什么,什么!我哪里说笑了!”
这一声如晴天里打了个霹雳,震得小靳身子猛地一抖,跳起身来,只见那少女脸色苍白,显然也吓得不轻,亦有几丝怒意袭上眉梢,但仍蹲在地上,用一根粗木棍拨弄柴火,道:“老伯说吃人,岂非说笑?”
那人似乎没料到这少女会如此冷静,偏着头道:“这怎是说笑?老夫吃了……师父是第一个,就在师祖的舍利塔前;使枪的段天德一家七人……屠夫张计连他的儿子……”
他掰着粗糙如树枝一般的手指慢慢地数着,亏他竟然把对方姓名身份,甚至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吃的都记得一清二楚,末了道:“共是七七四十九个人。嘿嘿,这人肉的滋味,当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小丫头,你信不信?”
那少女转过头,第一次大胆凝视那人,道:“不信。”
小靳偷眼看去,见她一对剑眉赫然倒竖,不知为何竟已是勃然大怒,心中顿叫不妙。
那人嘿嘿笑道:“小丫头,你还真是……要不要尝尝看呢?”
小靳失声叫道:“喂,等等!”但少女已脱口道:“要!”
那人眼中杀机闪动,慢慢竖起拇指,道:“好。念你适才赠我肉吃,今日老夫也让你开开眼界。”手臂一展,右手凭空虚捏,已经转身跑出去十几步的小靳只觉背上一紧,一股大力将他往后猛扯。
小靳惨叫一声,滚落在地,那股力量仍不减弱,拉着他身体不由自主在地上飞速向后滑去。他吓得魂飞魄散,双手在地上乱抓,只是这一带乃是林间空地,并无一块石头或树根可抓,任他扯得一手的草根也无济于事。正想着要不要留点污秽之物让这老东西吃得不顺当之时,忽听那人轻哼一声,拉扯自己的那股力道刹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在地上翻个滚,抬头看去,火光中,那少女手持木棍,正与那人斗在一起。
那人身高臂长,出手大开大合,劲气笼罩方圆数丈,激得篝火猎猎作响。他一双手招式变换不定,飘逸洒脱,下盘却极之凝重,双足以马步支撑,绝少移动。那少女则在他四周纵横腾挪,避开掌风,乘隙以木棒回击。
两人斗了一阵,似乎谁也没挨到谁,小靳躲在不远处的树后,想着刚才险些成了这老妖怪的腹中餐,心中兀自乱跳,但小娘皮拼死相救,也不能老着脸皮这个时候独自逃命,否则“东平双杰”以后如何在江湖上混?况且这山中若是真有老虎,谁知道虎肚子和人肚子那个干净些?
他看了一阵,在地下乱摸,想找个什么石头之类的东西,乘那老妖怪一个分心痛下毒手。
摸了一阵,找到些石块,小靳拣了几个棱角尖锐的兜在怀里,借着草丛掩护偷偷绕到那老妖怪身后。那老妖怪与那少女斗得正旗鼓相当,似乎并没注意到自己的动作,小靳心中暗喜,算准时机,憋足了劲,冲他后脑使劲扔去。
眼见石块就要命中要害,小靳正要欢呼,那人突地一低头,险到极点地避开石块,跟着苍白的头发一甩,如鞭子一般抽在石块上。
石头受这一击,骤然加速,小靳只觉眼前一花,那少女已一声轻哼,在地上就势一滚,退出数丈开外。等她重又跳起身来,但见左边肩头衣服破裂,雪白的肌肤已变得暗红,显然受伤不轻。
那人头也不回地嘿嘿笑道:“小兄弟,你这下帮得好啊,呵呵。”
小靳破口怒骂:“去你妈的乌龟老妖怪老子东平双……”那人反手一推,小靳飞起老高,重重摔入林中,一时哼也哼不出来了。
那人并不忙着下手,反倒背起手,饶有兴致地看那少女默默喘息,道:“看来你不惯使棍的,这般一味伺机偷袭,反滞了杀气。还有什么看家本领,尽管使出来罢。”
那少女略一迟疑,当真丢了木棍,轻声道:“也好!”
她静静站了一阵,忽地双臂一展,跟着左掌叠右掌,右掌复叠左掌,反复数次,那人眼皮一跳,刚要开口,那少女突地纵起,迅若脱兔,双掌不可思议地飞速交错,刹那间犹如身前长出千只手般,眨眼便杀到那人面前。
那人嘶声叫道:“流澜……”
他下盘依旧不动,两手在胸前一划,亦是匪夷所思地快捷,旁人看去,就如他身前有一道圆环在快速旋转,犀利的劲风刹时形成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小靳刚爬起身,只听耳中“扑扑”之声炒豆子般不绝于耳,他睁大眼看去,见那两人一个猱身在空,一个稳立在地,那少女身前有一道、两道、三道……无数道白光疾风骤雨击向老妖怪,而老妖怪身前亦有一道灰色光影,铜墙铁壁也似地挡住所有的白光。
这场景诡异异常,小靳觉得时间好象都因此而凝滞,短短的一瞬漫长到天荒地老。他只看得眼前金星乱闪,忍不住眨一眨眼,待得再向两人看去,正见到少女足尖在那道灰暗的影墙上蜻蜓点水般一触,身子借势向后翻去。
那人赫然停手,一张脸又黑又青,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小,仿佛见到了天下最最不可思议的事,隔了好一会儿,方颤声道:“这……这……这当真是‘流澜双斩’么?”
那少女眼中也露出惊异之色,不过随即敛去,沉声道:“你管这是什么,打就是了!”深吸一口气,纵身上前,一掌直取那人咽喉。
那人似乎神游天外,瞪着赤红的双目发呆,对杀到眼前的危险视若无睹,小靳正在心里叫:“好,趁这老妖怪吓傻了,一掌了结了他!”那少女却猛地住手,后退两步,皱眉道:“你打不打?”
“小祖宗!”小靳哀号一声,在那人背后猛使眼色,又掐脖子又叉眼睛,只求小娘皮略使一二,总之先弄倒了再说。
那少女毫不理会,道:“你不打,我们可要走了。”
小靳绕老大一个圈跑到她身后,使劲扯她衣服,压低声音道:“小祖宗,你现在不下手,等会儿可没机会了!你他……的真想充这老妖怪的饥?”
那少女不答,又等了会儿,低声道:“我们走。”面对那人慢慢后退。走了十来步,那人仍未有动静,两人一起回身。
小靳几乎是连滚带爬向林中跑去,那少女亦加快了步伐。眼见着面前越来越黑,就要走入漆黑的林中,忽然间身后风声大作,那人双臂打开,状如大雕扑食,闪电般杀到。
那少女向前一扑,一手支地,足尖飞旋,剪向那人喉头,但那人似早料到有这一下,在空中扭转身子,掠过少女,跟着左掌拍出。那少女只觉劲风刮面,不敢硬接,刚侧身避开,那人已毫不费力提起吱哇乱叫的小靳重又飞回篝火旁。
小靳破口大骂:“乌龟王八蛋才背后偷袭……”
那人也懒得封他穴道,脚跟一顿,小靳胸口剧痛,哪里还叫得出一声来。
少女停下脚步,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那人道:“你……你别走……你……你过来啊……我、我……我想看看你……”声音竟是说不出的小心温柔,小靳在他脚边,发觉他全身都在不住颤抖。
那人跨前一步,少女便往后退两步。那人忙自己退两步,双手乱摇,急道:“不、不……你别……我不过来,我、我……我发过誓绝不近你身,我……我……我不动……你……”
他再退几步,不知不觉左腿已跨进篝火之中,腿上挂的烂布立时烧起来,他也混然不觉。
小靳心中乱跳:“这老妖怪中了邪,最好就此烧死!小娘皮可千万……”
只听那少女低声道:“你……你身上着火了。”
小靳眼前一黑,破口大骂:“死小娘皮你奶奶的……”
那人哦了一声,低头看看,喃喃地道:“着……着火了。”刚要往前移,小靳叫道:“别动!动一下她可就跑了!”
那人混身一颤,又退一步,彻底跨入火堆中,双手乱摇,道:“别……别走……我不过来……我不动……”
他就那样站在熊熊篝火中,当真一动不动,火舌迅速舔上他的身子,眼看大半身已没入火中。
小靳一颗心几乎从脖子里跳出来,既惊且喜,又是禁不住地害怕。那少女也似乎被这一幕吓到了,不知所措地往后慢慢地退。
突然间,篝火中“啪”的一声响,有一根柴火爆裂开来,一股黑烟夹杂着大团火星腾起老高,待得黑烟散尽,小靳眨眨眼,觉得那火似乎一下子小了好多。
他心中暗道:“难道柴火烧完了?这可不大好……老子再去添点,老妖怪要寻死,那是怎么也要帮帮他的。”抱起一捆柴往火堆爬去。刚爬了两步,觉得不大对劲:怎么越往火边越冷?他背上一股寒气滚过,忍不住打个寒战,勉强定了定神,往火中望去。
但见那人默默立在火中心,闭着双眼,一只手就那样随意地抓着根柴火——本已是烧焦的柴,此刻竟然已凝上了一层白霜!那白霜就顺着柴火蔓延下去,所到之处火焰顿消,渐渐地扩散开去。柴火被霜气一激,纷纷破裂,只听得“劈劈啪啪”之声乱响,不到一盅茶的功夫,整堆火已完全熄灭,那霜气仍未止歇,继续以一个完美的圆形向四周地上散去,转眼间已来到小靳身前。
小靳惨叫一声,顾不得胸口剧痛,跳起来边跑边喊:“妈呀!哈哈……鬼呀……哎哟!”脚下一绊,摔个四脚朝天。
他挣扎两下站不起来,刚要向前爬,手上一热,那少女抓住他的手臂,颤声道:“别动!我们跑不了的。”
只听身后那人长长地出了口气,道:“须鸿……真的是你吗?二十多年了,我以为……我还以为……你……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那少女站起来,道:“这位前辈,小女子岚,可不是须鸿大师,你别误会了。”
那人过了好久好久,方低低地“哦”了一声,犹如梦中呓语。
火完全灭后,只有些微星光,小靳看不见老妖怪,看不清四周,深怕这个叫岚的丫头也跑了,在地上乱旋几圈,摸到那少女的腿紧紧抱住。
那少女蹲下身来,轻轻抚摩他的头发,道:“别怕。”
小靳牙关毫无气节地乱战,道:“怎、怎么办……我们乘黑跑了吧……啊?”
隔了移时,有一个嘶哑而老迈疲惫的声音在林中响起,刚开始只是喃喃自语,也听不清说什么,只是声音说不出的凄凉悔恨,仿佛在追忆前尘往事。后来声音渐渐大起来了,依稀带着哭腔,小靳凝神听去,却是再熟悉不过的《金刚经》。那人只是反反复复地念道:“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小靳凑到那少女耳边轻声道:“这、这家伙以前也被须鸿大师修理过?到底是仇家还是亲家,可、可得问明白了再顺坡滚驴。你跟须鸿大师究竟是什么关系?”
那少女道:“须鸿大师教了我七年武功。”
小靳一拍大腿道:“那还不是你师傅?有这么硬的靠山还怕个屁,直接跟这老妖怪说,看他还敢怎样!”
那少女摇摇头道:“师傅嘱咐我不能对外人说我是她的徒弟,还说将来遇到武林中人千万别露出这身本领,说是一旦被人识破,后患无穷。今日被逼无奈才使出她传的绝技,没想到立刻就被人认出来了,哎,今后可……”
小靳心道:“小娘皮真是不开窍。这家伙听到须鸿就失心疯,摆出她徒弟的架子,先逃了命再说呀。”
正盘算如何让小娘皮开开窍,突听那人纵声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观”字一出口,那人长啸一声,跟着风声大作,那人似乎腾到空中,叫道:“这也是空!”双掌一推,“咯咧”一下,一棵树被掌风折断,一路磕磕碰碰落下地来,就砸在两人不远处,扬起满天的枯枝败叶。
两人吓得跳起来,只听头顶树干断裂声不绝,那人左一掌右一掌只管乱打,口中叫道:“这也是空!这一下也是……哈哈哈哈,须鸿,林晋那个老笨蛋,脑袋里只有什么佛啊禅的,他哪里懂得杀人的道理……哈哈哈哈,我可知道了!我得到了!我破得了你的流澜双斩,我还要破你的穿云腿!哈哈哈哈……这一下又是空……哈哈!”
周围树叶下雨一般落下,还有无数树枝砸得脑袋生痛,小靳惨叫道:“妈妈的,这家伙真疯了!”
忽感腰间一紧,那少女抱住自己,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崩塌声中向林中飞奔而去,不时落下来的粗大树干都被她踢开,或是顺势借力飞行,不多时翻过两个山头,黑暗之中,再难寻到踪迹了。
只是那人的尖啸之声隔了十几里都听得见,两人心中打鼓,一夜未停只顾奔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