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旧事
鸣钟之后,只见遥遥寺门、树林之中,有些旗帜露了出来,有“武当”,有“江南山庄”,也有“青龙”、“白虎”旗,不下数十种。
“少林寺今日,竟正在召开武林大会。”白南珠轻轻叹了口气,“他们听钟声入山,你我此时下山,定会撞上。”
“大如放下消息说曾家三矮被困六道轮回,只怕也是诱敌之计。”上玄冷冷地道,“他早已安排好今日之事,用心只在除去你我。”
“呵呵……少林僧,我自是不怕,但此时山下武林同道数以千计……”白南珠悠悠地道,“就算天下无敌,又怎么敌得过一个江湖……”
山下各种颜色的人群缓缓上移,在少林僧指引下,慢慢在六道洞窖外围成了包围之势。大善带领少林僧自洞后走出,脸色不变:“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擅闯六道轮回,妄图救人,万幸各位及时赶到,方不致让这两位施主逃脱。”
“谁不知少林六道轮回乃武林正义最后一线,白南珠竟敢闯入救人,实该千刀万剐!”
武当派清和道长却道:“方丈今日邀约,难道不是商谈华山派惨遭灭门一事?”
“正是。”大善道,“华山派惨死玉骨神功之下,定是眼前二人其中之一所杀,说不定,是两人一起动手,大家亲眼所见,这两人同流合污,本是同党。”
清和道长一怔,便不说话。各门派一阵哗然,议论纷纷。早已听说杀人恶魔白南珠,亲眼所见之下,此人清雅温和,似乎不见得如何凶残可怕。
“怎么办?”容配天低声问。
“闯!”身边两个男人同声道,三人相视一笑,将曾家三矮往旁一推,纵身而起,往人群之中冲去。
“啪”的一声,上玄先对上了清和道长,清和只是虚晃一招,随即让路。上玄低声道:“少林寺……和朝廷勾结……”
清和亦低声道:“少林寺只是大善、大如和朝廷来往,此事我已知晓。”
上玄点了点头:“道长清醒。”
“是‘白发’、‘天眼’清醒,非我之功。”
上玄已抢出清和身边,闻言深深一叹,闯了出去。
白南珠往东方闯去,他手下比上玄狠辣得多,袖风一拂,便是有人惨呼,受伤倒地。眼见他如此威势,不少人闻风丧胆,白南珠还未攻到眼前,已有人望风而逃。容配天跟在白南珠身后,白南珠势如破竹,片刻之间连过五人,冲出了一条道路。
此事日正当中,少林寺松林清风之中,夹带了浓郁的血腥味,白南珠突然打了个冷战,望了一眼身后倒地惨呼的伤者,眼里流露出难以言喻的神色,手下一缓。
容配天低声问道:“南珠?”
白南珠掌风大减,额上突然涌出了冷汗,容配天大吃一惊,一扬手击退他面前的敌人:“南珠?南珠?”
白南珠的脸色一连数变,眼中神色也变幻莫测,骤地一抓,在身侧一人脸上抓住五道血印,那人仰天摔倒,一声惨叫都未及发出,已倒地而亡。容配天变色叫道:“白南珠!”
白南珠一招杀人,再也难以忍耐,一个旋身,又有五人飞摔出去,眨眼之间死在他手下已有八九人。上玄大吃一惊,骤地掠来,怒道:“白南珠,住手!”
白南珠眼中黑瞳扩散,神气变得十分诡异,手腕一翻,一招“玉骨晶晶”往上玄颈上扣去,嘴边犹带诡异笑意,和他平时清雅温和的模样浑然不同。上玄招架反击,心下骇然——这就是——这就是那杀人如麻的恶鬼!众人心里大奇——这两人怎么打起来了?
“大家亲眼所见,这就是‘南珠剑’的真面目,如此江湖妖孽,不除不足以正天下!”大善遥遥呼吁。人群将白南珠和上玄二人团团围住,谁也不敢轻易上前,心里均想若非上玄将他挡下,谁惹得起这妖孽?
片刻之间,两人已过了百招,上玄本不是白南珠敌手,堪堪打到百招,上玄步步败退,形势岌岌可危。容配天冲上相助,但武功差得太远,被白南珠掌风逼开了去。眼见白南珠一掌拍向上玄胸口,上玄已无法抵敌,她大叫一声,从后抱住了白南珠的腰,用力后拖。
“啪”的一声,她倾身一抱的力量微不足道,只觉身侧微风,她是被白南珠带着往前去了……而前面,是上玄的胸口。
一人颓然倒下。
白南珠的攻势停住了。
这一瞬间,也许整个江湖,都看着那倒下的人。
那人是从旁边冲了出来,挡住上玄胸口的。
那人很矮,打向上玄胸口的一掌,拍在了他脸上。
但挡在上玄胸前的人,不止一个,他只是第一个。
容配天惊骇莫名地看着满脸悲壮的曾一矮、曾二矮,那倒地死去的,正是曾三矮!
上玄也是惊骇莫名:“你……你们……”
“我等三人欠你六条命,如今已还了你一条。”曾一矮低声道,突然放声大哭,“老三!老三!”
“我之生死,微不足道,你们……你们……”上玄对着曾三矮跪了下来,喃喃地道,“是我欠你们一条命……”
白南珠麻木地看着眼前的生死,不知为何,他没有再动。容配天牢牢地抱着他,面对满地尸骸,她无言以对。
“哇……哇哇……”众人突然的寂静之中,有个婴儿哭泣的声音响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
受惊的人群纷纷转头,在一个小和尚带领之下,一个白衣女子怀抱婴儿,姗姗来到人群之前。她面对白南珠,竟不害怕,缓缓地道:“你可知我是谁吗?”
自杀死曾三矮后一动未动的白南珠缓缓摇头,容配天越发将他抱紧。
“我是千卉坊坊主夫人,这是他的遗腹子。”白衣女子道,“我夫君生平未做一件坏事,却为你所杀。你杀我满门,令我家破人亡,留下这遗腹子,你叫我一介女流无依无靠,要如何活下去?死者死矣,只有活着的人才会受那无尽的痛苦,你不如将我母子一起杀了,小女子感激不尽。”她出身大家,说话文质彬彬有条有理,但话中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若非心死,一个初生婴儿的母亲,怎会说出这等语言?
“哇——哇——”那婴儿越发哭得声嘶力竭。
白衣女子面容平静,既没有恨意,也没有怜惜孩子的母性,只是怀抱着,等着白南珠动手。
白南珠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说了一句话出来,众人寂静无声。
他说:“配天,我方才又杀人了吗?”
容配天道:“不错,你杀了十人。”
对白之间,都似麻木到了十分。
“这位夫人,”白南珠紧绷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他似乎感觉到了容配天的拥抱,轻轻地道,“杀了你一家五十几人,我……我十分抱歉。”此言一出,人群中一片鄙夷嗤笑,白南珠却仍说了下去,“但不管遭遇到怎样的不幸和痛楚,你都该活下去,因为,你有孩子。”
那白衣女子微微一震,婴儿越发哭得惊天动地。
“你还不在绝路,你有孩子……我也曾幻想过,有一日会娶妻生子,在一处江南小镇成家,我可以教书种田,她可以弹琴刺绣。”白南珠轻轻地道,“你还有孩子,有孩子,就有梦想。”
“这孩子活下去,也只有仇恨。”白衣女子平静地道,“身负灭门之恨,他怎会平安快活?”
“仇恨……”白南珠喃喃地道,“夫人,你想杀我吗?”
“想。”白衣女子斩钉截铁地道。
白南珠自地上拾起一把长剑:“白南珠引颈待戮。”
白衣女子手持长剑,毫不犹豫,一剑往白南珠胸口刺下。
“当”的一声剑断,白衣女子呆了一呆,方才断剑之人,是上玄。
“谁也不许杀他!”上玄怒道,“他……他……”他为江湖付出许多,他为江湖的自由和正道,付出了一个人所能付出的一切!他怎能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什么?他杀我夫君杀我女儿杀我父母,他放火烧毁千卉坊,他若不该死,天下何人该死?”白衣女子喝道,“如此杀人放火的恶贼,你也要救?”
一滴眼泪,无缘无故自白南珠眼中落下,就如从前一样,没有人知道,他在哭些什么?只听他温柔地道:“配天,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是我一生最快活的日子。”
“那时候……也算快活吗?”她凄然问,“那时候我不爱你。”
“不管你爱不爱我,我爱你就好。”他柔声道,“那时候,我还有梦想,想过这件事结束之后,我带你去找他……你们和好如初,像从前一样,相亲相爱地在一起。”
那“像从前一样”五字,深深地刺痛她的心,那已是一场幽梦。“你就没有想过,你和我的将来?”她颤声问。
“当然有,想过有一天,你为我生个孩子,我们就在密县桃林隐居,每年桃花开的时候,我带你们去看桃花,我为你吹箫,你为我弹琴……”白南珠轻轻地道,“桃花瓣就像下雨那样下着……”
众人听着他不知所云的叙述,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却也知他也有一腔深情、也有常人所有的梦想。
“夫人,不要告诉你孩子我做的事,你的孩子,将来也会有梦想,他的梦想,就是你的梦想。”白南珠轻轻地道,“捂住你孩子的眼睛,好不好?”
听闻此言,容配天全身颤抖,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配天,到上玄身边去。”白南珠语气温柔,“你去吧。”
“我不去。”她低声道。
“我是必死之人,我是个疯子。”他柔声道,“也许什么时候,连你也杀了。”
“我不去。”
“你……你所做的一切,难道就是为了今天在这里……在这里自尽吗?”上玄突然大声道,“你以一人之力,救了整个江湖,你……你怎么能死?你为配天做尽一切,难道就是为了今日在这里死吗?”
白南珠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居然有点笑,喃喃地道,“世上也只有你,仍然记得那些……”
“你对江湖有恩!你……你……”上玄的声音哑了,“你对江湖有恩……”
白南珠缓缓地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想它了,有你记得,我已感激。”他对白衣女子微笑,“捂住孩子的眼睛。”
白衣女子慢慢抬手,捂住了婴儿的眼睛。
白南珠探手自怀中取出半截断刃,容配天认得那把断刃,那是她划破他颈项的那把,没有想到,那日他立的死志,原来从未放弃,直到如今。
“噗”的一声轻响,那把断刃插入白南珠胸膛心口,只听他悠悠地道:“世事一场乱麻,人生不堪回首……若有来生……”一言未毕,闭目而逝。上玄号令朝廷捕快于八月追捕此人,他却未能活到八月,就此死去。
“世事一场乱麻,人生不堪回首”?上玄闻言大震,少林寺僧人中起了一阵喧哗,甚至江湖门派之中,也有人议论纷纷。
容配天却不管旁人在说些什么,怀抱着尚有体温的白南珠,她轻轻地抚摸那断刃剑柄,剑柄冰凉,血液温暖。她骤地把剑拔了出来,众人一齐看见,有件东西,随着剑刃一起被拔了出来。
那像是一张薄纸。
上玄轻轻抽出那张纸,缓缓展开,那是一张人皮面具,半张脸涂满胭脂,半张脸涂满白垩。他的手在颤抖,这个人……这个人原来就是……
“无量寿佛,难道白南珠也是近来江湖中救人无数的那位隐侠红白脸?”清和道长大步走了过来,“善哉善哉,此人所作所为,是是非非,实在让人难以辨认。”
容配天勾起嘴角轻轻一笑,低声道:“他总有许多张脸,许多侧面,总有许多事瞒着我……永远不肯让人知道……谁也不知道他其实又做了一些什么……”她喃喃地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永远没有人知道。”她手握那支染血的断刃,上玄陡然警觉:“你要做什么?”
一言未毕,她回刃刺向自己胸口,上玄眼疾手快,半途截住,但容配天死志坚决,断刃洞穿他的手掌,直刺心口,“噗”的一声,刺入三分。
三分,已足够了。
她面带了微笑,缓缓倒在白南珠身上,依偎入他怀中,上玄的手掌连同断剑一起贴在她胸口,她轻轻地道:“我一生……没能给你什么,到最后……刺你一剑……如有来生……来生……”她没有说完,就此静止。
“配……配天。”上玄踉跄倒退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死了!她死了!
她怎么可能会死?
她怎么可能真的和白南珠一起死?
她怎么可能真的爱他?
他怎么可能真的……永远失去她?
如有来生……如何?
如有来生,你是选择爱我,还是爱他?
那日之后,依稀又发生了许多事,但上玄,已全然不知。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
《西洲曲》年年有人在唱,这一年,距离那一年,又已是多年。
上玄在西湖之上又听见了这曲子,那是个采莲女子,很清脆地唱着,歌声如莲子一般清新。
“啪、啪、啪”一连三声水响,有个人在他身边掷水漂,一片树叶被他掷出去很远,那人笑吟吟地托腮问:“想哭了吗?”
上玄哼了一声,不答。
“想哭就哭吧,想当年容隐听说配天出事的时候,还不是一样红了眼睛,像兔子一样。”
“我又不是容隐。”
“如果不是本少爷及时赶到,出谋献策,你肯定也已经自杀了,救命之恩,一定要报答我!一定一定要报答我!快点哭两滴眼泪给我看!快点!”那人衣袖一抖,一把金边折扇在手,往上玄头上敲去,“快点哭!”
上玄恼羞成怒:“圣香!”
“啊啊,你敢对本少爷不敬本少爷就不带你去找降灵,找不到降灵你就见不到配天见不到白南珠……”
“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