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梦劳魂想
为了保护辛雁雁,荆天明当下再不拖延,即刻带她上路。很快地两人便来到了乡野小径上头,走着走着,辛雁雁忽然觉得有份难得的悠闲滋味浮上心头,她悄悄觑了一眼荆天明,心想:“这大概是因为能跟荆大哥并肩而行的关系吧?”唇边不自觉地泛起了一抹甜甜的笑意。
“雁儿,你在傻笑什么?”荆天明见了她这副模样,好奇地问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午后的阳光真好。”辛雁雁急忙转移话题,问道:“荆大哥,我们已走了这么远,你还没告诉我,要去哪儿?见谁呢?”
“嗯。是该跟你说一说。”荆天明边走边道:“我有位师父就住在前面不远处,不过,我认他是我师父,他可不认我是他徒弟。”辛雁雁惊呼道:“荆大哥,你武功这么高了,还有师父?”
“雁儿瞧你说得什么傻话?”荆天明一笑,“没有师父,难不成武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也对。”辛雁雁想想,自己也笑了起来,“我说得什么傻话。”
“我那师父,人都叫他菜翁。就是卖菜翁的意思。”荆天明又道,“说也好玩,他平常虽然是以种菜为生,却也不上街卖菜。有人若要菜,可以自行到他田里头去拔。”辛雁雁奇道:“自个儿去摘?那钱怎么算呢?”
“钱无所谓。”荆天明摇摇头,“我跟他一块儿住了五年,也从没见他用过钱。”
“原来是一位崇尚道法的世外高人。”辛雁雁拍手赞叹道。
“这也未必。”荆天明回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其实我第一次见到菜翁,并非在五年前,而是更早的时候。那时候我和……朋友,一起被一大群饿狼追,差一点儿便葬身狼腹。那时有一位老人,孤身跑在狼群中间。那附近的居民,便叫他狼神爷……”回想当时情景,荆天明心中一阵痛楚,他摇摇头不再让记忆继续回溯下去,“那时的狼神爷,便是今日的卖菜翁。”
“狼神爷?卖菜翁?”辛雁雁道:“这也差的太多了吧?荆大哥,你确定他们是同一个人吗?”荆天明点点头,又道:“后来,我也曾问过菜翁原因。菜翁说他的武功,十成里头倒有八成是自修自练的,正因如此,早年他练功出了岔子,身旁却无人相助,这才留下些症头,偶尔会毫无预警地犯起疯病。那疯病一发,整个人便犹若野兽,意识不清,他怕自己在无意间误伤了旁人,这才一直独自一个人居住。”
“原来如此。”辛雁雁毕竟是武家之女,听荆天明如此说,立即心怀向往,揣想着那被称为狼神爷的武林奇人究竟是如何一番教人敬畏的模样?又走片刻,两人眼前出现了一间小石屋,让辛雁雁看得呆了。
那小石屋看来毫不出奇,出奇的是它外面的菜园与空地上,有上百座女子的雕像散落各处。那些石像或大或小,或坐或立,有的巧笑倩兮,有的秀目含嗔……仔细看去,竟都是同一个女子的面貌。
一个高大魁梧的老人,伫立在这奇特的田园之中,想来便是荆天明口中的菜翁了。那老人两手负在身后,神色平和专注,对着一块约略只有雏形的石块陷入了沉思。辛雁雁远远瞧见,突觉这整片田园上的颜色仿佛被谁给抽走了似地,那石屋、那散落夹杂的蔬菜,还有老人那头杂乱的头发和他身上的衣服,一切都灰扑扑的。
辛雁雁揉了揉眼睛,跟着姐他们的脚步蜿蜒而行,穿过各式各样的石屋来到菜翁身旁,但那老人却浑若不觉,径自凝视着眼前石块,偶尔伸手探去,在那石块侧缘轻轻推抹,只见他掌心过处,便有石屑纷纷散落。
辛雁雁骇然变色,暗想:“怎么?难道这老人竟是纯以内力徒手雕出这百余座石像?此等功力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心中正自惊骇,耳听得荆天明唤道:“菜翁,我回来啦。”
那菜翁只瞧了荆天明一眼,便又继续盯着石块,口中淡淡地道:“年轻人,你认错人了。”
荆天明微微一笑,也不多说,倏地伸掌便朝老人胸前拍去。辛雁雁不料荆天明竟会对自己的恩公忽施毒手,忍不住一声惊呼。却见那老人连看也不看,只轻轻抬起手臂向上一托,一招间便攻守易势。便在将要拿住荆天明手腕之际,荆天明的手腕却飞快地侧翻朝外脱出了老人手心,那老人立时变招,翻掌袭向荆天明胸前;荆天明避也不避,提肘收臂,像是正要膜拜似地将掌心自外往内推进,倏地拍上了老人手臂。老人脸上露出微笑,两眼依旧盯着石头,手中递招渐快,招招皆是点到为止,甫出即变,荆天明接招还招轻巧迅捷,像是熟练已极,脸上笑逐颜开,竟是一副越打越乐的模样。
辛雁雁看他二人所使是同一路功夫,但究竟是什么功夫却又委实教人越看越糊涂。只见二人身子虽均是纹丝不动,仅凭单手过招,但趋探进退犹如灵蛇窜动,招式变幻层出不穷,虚实难辨,灵妙无端,须臾间已过得数十招。那老人终于转向荆天明,停手呵呵笑道:“臭小子,原来是你,你这张脸怎么忽然变干净了?胡子呢?都跑哪去啦?”
“嘿。又输了。”荆天明嘿嘿一笑,也停了下来,“怎么每次都慢你好几步哪?”
“臭小子,”菜翁道:“这套掌法你练了多少年?我练了多少年?哪能输给了你。”
“也是。”
“这位是……”这还是荆天明五年来第一次带外人来看自己,菜翁望向辛雁雁疑惑地问道。
辛雁雁连忙一揖,恭恭敬敬地道:“晚辈辛雁雁,见过老前辈。不知老前辈尊姓大名?如何称呼?”
“原来是辛姑娘。”老人呵呵笑道:“辛姑娘不必多礼,老朽的名讳无足道哉,说出来没什么意思,你也叫我菜翁吧。”
“这……”辛雁雁正迟疑间,只听荆天明在旁插嘴说道:“对啊!叫他菜翁就好了!”
“怎么这么没礼貌?”辛雁雁推了荆天明一把,“这是前辈高人哪。”
“他还不是只叫我混小子而已。”荆天明回嘴辩道:“那我叫他菜翁又有什么不对?”
“天哪。”辛雁雁闻言心中暗想,“莫非五年来,这一老一少朝夕相处,却压根儿不知彼此姓名。便是菜翁、混小子这样浑叫一气?这……这可真是糊涂到一块儿了。”辛雁雁正想坚持礼数,那菜翁却道:“你两个屋里头坐吧。我去拔些菜来煮。”说完也就自顾自地走了。
“荆大哥……”趁着菜翁不在,辛雁雁赶紧问道:“大哥是要将我留在此处,与菜翁为伴吗?”
“正是,若明后几天还是遇不到你师兄弟们,你便留在这儿。”荆天明点点头,道:“雁儿你也无须对菜翁说些什么,只要你留在石屋之中,便绝对安全。”
“这样行吗?”辛雁雁心中有些忐忑,忧虑地道:“也没征得人家同意,就这样跑来躲避?”
“那有什么,五年前我也是这样跑来的。”荆天明说道:“而且一住就是五年,菜翁也没问过我为什么。”荆天明望着身边伫立的雕像,想起了第一次来到此地的情状。
原来五年前,荆天明是在夜色中第一次来到此地,当时他按照惯例喝得烂醉如泥,只想找个地方倒下。当他的手摸到一块大石,索性便靠在那凹凸不平的石头上沉沉睡去。这一睡,便睡到了隔天中午。当荆天明在正午的阳光下睁开眼睛,渐渐看清周遭的一切……在醉眼中,荆天明看见了百余座女子的石像……她们以各式各样的姿态、神情全都围绕着他,全部都是同一个姑娘,全部都是高月。
一直被酒压抑住的情绪,在那日中午,终于像狂潮决堤般的发出巨响,在瞬间崩塌了。
在那一瞬间,他仿佛想起了所有的一切,自小至今所遭遇、承受过的一切,却又在下一个瞬间变作空白。
荆天明缓缓跪跌在地,号啕大哭,哭了许久许久。而菜翁不知在什么时候,便站在菜园的一角,默默地看着他哭。
那一年,他二十岁。
而如今转眼五载已过。
荆天明用手摸着菜翁正雕刻到一半的石像,脸蛋的部分虽然还没完成,却依稀已有了高月的模样,“如今看来还是很像……怪不得那是我会以为是天意要我在这里留下。若非天意使然,菜翁刻的这百余座石像,又怎会跟……她如此相似?”
“荆大哥?你在想什么?”辛雁雁问道。
“没……没什么。我们进屋去吧。”
“嗯。”虽然荆天明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但辛雁雁却以一个身陷情爱中的女子特有的敏锐感触,察觉到方才荆天明心中必是在怀念一个女子,而那个女子,定然不会是自己。
日光西斜,小石屋内传出阵阵炊米香气。辛雁雁帮着菜翁张罗晚饭,偶尔瞥一眼独坐在案旁的荆天明,心中自有一股淡淡的幸福滋味。“雁儿,你信得过我吗?”荆天明突然对忙东忙西的辛雁雁说道。
辛雁雁不知为何荆天明忽然有此一问,愣了一下,“荆大哥,雁儿一条命让你救过不知多少回了,普天之下,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她这话中实已颇露情意,但荆天明正悬念思索着其他事,竟毫无所觉,只是嗯了一声,续道:“若是如此,我有一件事早就想对你开口,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辛雁雁不待他说完,便道:“荆大哥,莫不是要瞧瞧我身上那块白鱼玉坠?”
荆天明点头道,“雁儿,真聪明。我都还没说完哪,你便已猜到了。”
“这有什么?”辛雁雁一笑,没有半点儿犹豫地伸手自颈项间拉出一条细绳,将穿于绳中的白玉解下,递入荆天明手中道:“我早料到荆大哥必有此一问,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有人要为了这块玉坠子不停地追杀我啊?”
“白鱼玉坠?”二人就听得一声惊呼,配着哐当声响,却是菜翁手中的汤锅砸落在地。菜翁抖着手慢慢走来,直盯着荆天明手里的玉佩看,那模样简直就像一个寻常老翁,“你们……这东西……你们怎么有这东西?”菜翁瞧了半晌,眼神终于离了那块玉佩,喃喃问二人道。
“这……这玉佩是我父亲给我的啊。”辛雁雁道。
“你父亲……白鱼玉坠……姓辛的……”菜翁的肩膀轻轻震动了一下,对辛雁雁言道:“这么说来,你的父亲便是八卦门的辛屈节了。”菜翁这一句话可同时吓傻了荆天明与辛雁雁,两人面面相觑,皆不知眼前这老者是怎么猜出辛雁雁的来历。尤其是荆天明,他与菜翁同住这许久,从未见过有江湖人士在此出入,一向便以为菜翁对江湖世事毫不过问,哪晓得他非但一清二楚,还认得这白鱼玉坠?
“菜翁,你知道这白鱼玉坠?”荆天明将白鱼玉坠递了过去,满怀希望地问道:“你知道这玉坠子是谁的?干什么的吗?”
“知道?我岂止知道。多少年了……究竟多少年了?”菜翁手里捏着白鱼玉坠,神色迷茫地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经有过一块。这五块玉坠子原本就是我们马家的东西啊。”
“马家的东西……”荆天明听了低头思索着。
“白鱼玉坠居然有五块之多!”辛雁雁从不知这白玉不止一块,闻言不由得大吃一惊,却听得荆天明颤声问道:“菜翁……你……那颍川双侠之一的马少嬅是你什么人?”
“什么颍川双侠?马少嬅?”菜翁摇摇头,道:“我不认识。”
“那我这样问吧。”荆天明隐约感到自己就要探知到一个秘密的真相,他尽量让自己镇定:“菜翁,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老人抬起眼来看向荆天明,像是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什么声音似地,露出努力辨认的神态,接着向后退了几步,颓然落坐,哑声说道:“我叫马凉。”
“马凉。”这次换辛雁雁摇摇头,“没听过有这号人物。”
“马凉?马凉?”荆天明将菜翁的名字反覆在口中念了几遍,脑中急速地回想着:“这名字我听过的。在哪儿听过的?马凉……马少嬅……马水近……”于是荆天明想起,在桂陵城宴请白芊红的那场酒宴上,高石然与春老曾经提到这个名字……“原来如此,菜翁你是马凉!万壑临渊马水近老前辈的儿子!”荆天明兴奋地叫了出来。
“我是马水近的儿子没错。”菜翁点点头,“没想到浑小子小小年纪,还知道万壑临渊马水近的名号。”
“菜翁,不,马老前辈……”辛雁雁改口道,“您既然说这白鱼玉坠是你马家之物,又识得家父,能否为我们解释解释这玉坠的来历?”辛雁雁问的这个问题,一直也困扰着荆天明,他当即仔细而专注听老人言讲起来。
马凉举起那白鱼玉坠,缓缓地道:“天底下原来并没有这五片玉坠子,是我爹命人打造的。”马凉如今年已八旬,提起数十年前的往事真是恍如隔世,“算一算,那应该是六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才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那一天,神都九宫的掌门人风朴子来到我马家堡。那时我瞧那风朴子,只觉得他好老,真没想到有一天,重又提起这事的时候,我自己也这么老这么老了。”马凉已经很久没有一次说这么多话了,讲述起来难免夹杂不清,“那风朴子对我爹言道,希望我爹能帮他守住一样东西,永不被人发现。我爹后来便答应了。”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辛雁雁插口问道,“既不希望人家瞧见,何不毁去了便是?”
“后来风朴子走了以后,我也是这样问我爹。”马凉回忆当时的情景,“我爹他只对我说,有些东西是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却偏偏又出现了。这种神鬼所忌、天下不容的东西既然出现了,便可说是某种命数。而命数这种东西是人力所难改的啊。”
“老……菜翁,”荆天明本想同辛雁雁一般改口,没想到这么不顺,索性还是唤他菜翁,“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简单来说,”马凉以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荆天明,解释道:“便是那阴阳家宗师风朴子创作出的一份惊人东西。但究竟是什么东西,我爹不肯说,只说其中所载内容神鬼所忌,不该出现在这世上。但又不忍心将它毁弃,于是便要将它寄放在我爹那里。”
“这跟白鱼玉坠有什么关系?”辛雁雁问道。
“关系可大了,这五片玉坠子便是打开那份东西的钥匙。”
“白鱼玉坠是钥匙?”荆天明、辛雁雁两人异口同声说道。马凉点点头,“我爹为了守住那份东西,特别请了神匠鲁班的后人打造了一只梅花黑盒。将那份东西藏在黑盒之中,而这五片白鱼玉坠便是打开那黑盒的钥匙。缺一片都无法打开。”
“这么麻烦?”荆天明道:“不过是一个木盒子,摔烂它还是削开它不就得了?”
“浑小子,我说你平常悟性不是挺好?怎么今天有些心不在焉?”马凉道,“该心不在焉的人应该是我呀。我都说那木盒子乃是鲁班的传人所做,里头当然有机关的。谁要是想不用钥匙硬要将木盒打开,那盒子的夹层中藏有酸水,那酸水溢将出来,不就将里头的两片竹简给毁去了吗?”
“梅花黑盒里头只装有两片竹简?”荆天明瞪大了眼睛,又道:“你又没跟我说里头只有两片竹简。”
“我没说吗?”马凉也瞪大了眼睛,“你既然知道我没说,干么不提醒我说哪。”
“我又不知道你说了什么、没说什么,怎么提醒你?我还以为盒子大得很哪。”
“我什么时候提到大盒子了?又不是装菜……”
“好啦!好啦!”辛雁雁有点生气地制止了他们俩,“荆大哥你今天真的怪怪的,这是跟老前辈斗嘴的时候吗?”荆天明自知理亏,便闭嘴不言。
“老前辈,怎么那木盒中只有两片竹简?”辛雁雁复又问道。
“那便是风朴子高明的地方了。”马凉续道:“他那份东西,听说一共写在了一百片竹简上头。他将最后的两片,也就是至关紧要的两片,亲自送到马家堡,交给了我爹照管。至于前头的那九十八片嘛,则交给了当时我爹的死对头,也是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徐让保管了。”
“真聪明,东西分做两份,分别托付给两个交恶的武林世家。”辛雁雁赞叹道:“如此一来,想要收集到一百片竹简,便真的是难上加难了。”
马凉没有理会辛雁雁的话,只管继续说道:“至于那五片玉佩嘛。我爹曾说,日后必定有人会千方百计的来抢。所以他要把所有的玉佩都分散开来,一一托付给自己的朋友保管。”马凉转头对辛雁雁言道:“其中一片我知道是交给了八卦门的辛屈节,想来也就是你身上这片了。”又转头对荆天明道:“本来嘛,我爹也将其中一片交给了我,但我当年离家,纯属临时起意,根本没有将玉佩带在身上。至于剩下的三块玉坠子,我猜我爹后来可能一一送给了别人,只不过我既已离家,也就不知道究竟是给谁了。唉唉,反正那风朴子跟我爹的原意,就是不希望有人打开那木盒子,找到那两片竹简。如今这五块玉坠子、一笔糊涂账,倒是遂了他两人的心愿了。”
“老前辈,你既是武林世家出身,又是堂堂马水近大侠的儿子,当初为什么要离家出走?”辛雁雁试探性地问道。
“这个我知道。”荆天明摸了摸鼻子笑道,“那是因为菜翁打架输给了春老,一气之下,觉得没脸回家了。”
“胡说八道。”马凉吹胡子瞪眼睛道,“我什么时候打架输过了?谁是春老?”
“再装就不像了。这可是春老鱼冉亲口说的。”
“胡说八道。”
辛雁雁见这一老一少莫非又要斗口,连忙抢道:“那老前辈,你到底因何离家?就这么几十年不曾回去。”
“这个嘛……”马凉捏着那白玉缓缓起身,想起少时离家之事,不知不觉走到门口望着满园的石雕塑像,继续说道:“那几年,我爹正逐一将他那套九魄降真掌传给我和我师妹,我才刚刚习得全套掌法招式,但于掌法中的奥秘却尚未能参透三成,我师妹比我更差上一截,不过她脾气大,每次掌法练不好就老爱寻找晦气。”马凉说到这里不禁微笑起来,陷入回忆中,语音温柔:“可我就是喜欢她故意找我麻烦的模样。我俩实是情投意合,没过多久,我便让我爹差了媒人去她家提亲,打算娶她过门,让她天天在我身边跟我闹脾气。”
荆天明和辛雁雁听得出神,但见那百余座石雕女子的各样神态在夕阳余晖中,都像是随时能开口出声娇斥似地,辛雁雁轻声说道:“那个新娘子,必然就是我们眼前的这个姑娘了。”
谁知马凉却摇摇头,呵呵笑道:“那媒人也不知是没听好,还是说错话了,总之花轿送来的却不是她;老天爷开了个大玩笑,让我马凉娶错了人,嫁到我们马家的姑娘竟变成了她姐姐。呵呵呵呵,可笑啊、真是可笑至极。”马凉虽是边说边笑,神情却是既愤慨又悲凉,和平时的模样大相径庭,显然对旧事尚未能释然。
荆天明闻言登时恍悟,原来这石刻女子与高月之间有着血缘关系,怪不得二人面貌会如此相像了。又听得马凉续道:“我俩人对此事都是又气又无奈,但新娘子既已娶过门了,岂有退回之理?后来我又差人去她家提亲,一心只想着非得把她娶到手不可。我心想不管怎么样,我俩人总是要在一起。谁知她竟拒绝了我,也不知她是碍着她姐姐,还是不甘心作妾伏小,又或者单单只是生我的气?其实这事又岂能怪我?她气,我还比她更气哪。我气她就这样硬生生地舍弃了我们俩终生厮守的机会,从此我每日回家见了她姐姐,心里却只想着她,一日比一日不快活。那一日那个叫鱼冉的来我马家堡挑战,我随手打败了他。之后出门散心,但不知不觉间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我心想,一个人不知这么走着走着,到底能走多远?岂知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马凉将一番前尘往事娓娓道来,旧梦如织,自是感怀深刻。那辛雁雁在一旁也听得痴了,便说道:“老前辈,这玉坠既然本是你家之物,又有这么一段凄……动人的往事,我看今日便让这玉坠子物归原主吧。”
马凉听辛雁雁如此说,低头看了看手中那片白玉,却摇摇头道:“我马凉在乎的岂是这一块白玉,辛姑娘,这白玉你父亲既然托给了你,更和我没有半点儿关系,你还是自个儿拿着吧。”说着便将白鱼玉坠交还给辛雁雁。辛雁雁接过玉坠,偷偷望了望荆天明,心中暗自想道:“盼只盼我与荆大哥的缘分,莫要像马老前辈与那石刻女子一般。”自从马凉认出白鱼玉坠之后,荆天明的各种表现、神情、讲话都越来越奇怪,辛雁雁担心地望着她的荆大哥,只怕会与他分离。
果然,荆天明打破沉默道:“等等。还有一件事没弄清楚。”马凉本已打算再去煮过晚饭,听荆天明又叫开了,有点不耐烦地道:“又怎么呢?浑小子。”
“你既是马水近的儿子。”荆天明振振有辞地责问马凉,“那便是马少嬅女侠的父亲啦。你怎么忍心放下自己女儿,数十年不管?”
“我哪有什么女儿?”谁知马凉却道:“什么马少嬅?我已说过我不认识。浑小子,这一定是你弄错了。”
“我怎会弄错!”荆天明几乎吼了起来,“你的女儿便是马少嬅女侠,她与夫婿高石然两人,江湖上并称他们为颍川双侠。”
“数十年前我不告而别,从没有回家去,又怎么会有女儿呢?”
“你有的。你有的。”荆天明急切地道,“我绝对不会搞错。我想八成是你当年离家之时,你妻子已经怀有身孕。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这……”马凉见荆天明说得如此肯定,便反问道:“确实也有这种可能。只是这事情连我都不知道,浑小子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辛雁雁也点点头,望向荆天明,仿佛也在用眼神问他,“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荆天明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说道:“因为……因为那马少嬅后来也有个女儿,名叫……叫高月,她便是你的外孙女,而这高月,她是……从小和我一块儿长大的,她身上也有一块白鱼玉坠,那就是最好的证明。”于是荆天明便将高月是如何于襁褓中被仇家徐让夺走,成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小乞丐;又如何与自己相识、如何因白鱼玉坠得悉身世、以及后来又如何因这玉坠子和马少嬅、紫语之间发生的种种牵连全盘说出。
这一席话说下来,马凉与辛雁雁两人都听傻了。辛雁雁越是听荆天明说下去,她的心情就越沉重。她看着荆天明每次提起高月这两个字,眼神便会突然间活了起来、或黯淡下去,现在她知道是谁盘踞在她的荆大哥心中了;而马凉的感受却又不同,从没有见过的女儿、外孙女活生生地从浑小子的口中跳了出来,还遇到这么多危险,被这么多人欺负……马凉砰地一下跳了起来,“浑小子!你方才说,我外孙女儿身上也有一块白鱼玉坠,是不是?”马凉不等荆天明回话,又掉转头问辛雁雁道:“你说你因为身上有这块玉坠子才被人追杀?!”辛雁雁点点头。
“唉!”马凉一跺脚、一叹气,“浑小子,你怎么不早说哪?如此说来,我的外孙女儿有危险了,我得找她去。”说罢就如疾风一般地冲出了小石屋。
“这……”辛雁雁噗嗤一笑,“老前辈还真心急哪?他从来不曾见过他外孙女儿,这样找得着吗?”
“找得到的。”荆天明顺口答道:“高月跟外头的石刻女子长得很像,菜翁看了,一眼便会认出来的。”
“是吗?”辛雁雁满怀凄苦地说道:“原来高月她跟外头的雕像长得很像?”荆天明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点头。
“对了,对了,”突然间荆天明也像马凉那样砰地站了起来,因为在他的心中终于将一切都串起来了。荆天明想道:“我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有什么事情一直让我担心受怕,原来,原来如此,高月身上既然也有白鱼玉坠,那么势必会受到鬼谷的追杀。那时候卫庄不是告诉过我了吗?他不是要我学会百步飞剑最后三式,好保护高月吗?我……我……我一直拼命想将她忘记,才会直到今日藉由菜翁方能想通。”
辛雁雁见荆天明突然站起,两眼涣散,整个人呆若木鸡,担心得也站了起来,“荆大哥,你怎么了?”
“我……我……”荆天明如梦初醒,喊道:“我不能再待在这儿了。我要去救高月。她有危险了。她需要我,我要去救高月。”荆天明口中喊着,就想要往外冲。就在这时,辛雁雁右手挥出,狠狠地给了荆天明一巴掌。
“啪!”那一巴掌打在荆天明脸上发出脆响,辛雁雁含泪道:“荆大哥,你醒醒。你不能走!”
“我为什么不能走?”荆天明急问道。
“你忘了吗?你昨日方才召集了武林上的英雄好汉,要去营救儒家子弟。”辛雁雁忍不住心中悲伤,义正辞严地说道:“莫非你又要重蹈八年前的覆辙吗?莫非你要罔顾上千条人命吗?你在谈直却大侠面前发的誓,能就这么忘了吗?”
“对。对了。我不能现在就去。”荆天明清醒过来,想起有上千人还等着自己去救,“是我不好。我要去救刘毕他们。”荆天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多亏你提醒我。雁儿,你真好。尤其这一巴掌打得更好。”面对辛雁雁,而非高月,荆天明顿时变得利索起来,他开心地笑道:“怎么?手疼不疼啊?”辛雁雁没有答话。她心中明白,方才荆天明已经完全乱了方寸,事实上,打从马凉提起玉坠的来历开始,她的荆大哥脑中便只有高月一人,“若非如此……若非如此……凭我又怎么能打得中荆大哥呢?”辛雁雁低着头凝视着自己的右手,眼泪终究还是忍不住滑了下来。
马凉既已经跑得无影无踪,荆天明只得守着辛雁雁,日夜在咸阳城中等候。到了即将行刑的前一日,乞丐赵老三终于传来了四大门派与墨家人马抵达的消息。“你陆师哥他们便在前面,”荆天明带着辛雁雁来到附近,言道:“你这就去吧,我还有一点儿事得先准备准备。”辛雁雁哪里舍得就这么和荆天明分开,正开口说:“我……”便听得陆元鼎的声音:“小师妹?!”
“是小师妹吗?!”陆元鼎站在街上,远远便瞧见了辛雁雁,大喜过望,赶忙唤着本来。荆天明未等陆元鼎奔至辛雁雁面前,早已一溜烟地闪得不见人影。他拐了两个弯翻上屋顶,又悄悄潜回去,趴在屋瓦上远远偷瞧着,只见朱岐热情地抱住了辛雁雁。其余武林四大门派的掌门人,赵楠阳和萧星度也都到了。还有马少嬅与紫语,却没看见邵广晴。站在墨家钜子方更泪身后的彪形大汉,是自己的兄弟花升将。而站在花升将附近的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便是自己的师父盖聂。
其实荆天明早已料到今日必会见到这些人,但出自本能的还是想拖延与他们相见的时刻,“哎,反正明天无论如何都会碰面的。”荆天明又多看了盖聂一眼,“师父他老人家的头发又白了许多,毕竟是八年过去了。身子看来倒还很硬朗。这就好了。”这才悄悄地退远,翻下屋顶去了。
另一方面,众人寒暄已毕,自然而然便问起了辛雁雁,关于当日在小石屋她被那岳皋劫走之后的情形。辛雁雁自然也是一一答复。当朱岐听到岳皋乃是为了救大伙儿一命,这才鲁莽抱走辛雁雁时,呵呵一笑对陆元鼎说道:“陆掌门,我就说吧?那岳老弟救了咱们十条性命,绝不是什么坏人,我老朱的眼光不会错的!”众人相互看了几眼,各自都心中好笑。朱岐这人虽是热血拓落,思虑却向来不够周延,他虽是这么说,但大家心知肚明,他看人倒是挺常看走眼的。
陆元鼎笑道:“总之,小师妹你没事就好。”
“看来那位叫做岳皋的年轻人倒是个侠义之辈,”赵楠阳在旁沉吟说道:“但听说他也已得知辛姑娘身上有块白鱼玉坠,辛姑娘,我劝你万事还是小心为要。”
方更泪一旁听了也淡淡附和:“是啊,辛姑娘,江湖人心难测,无论对方是谁,你都不得不防。”
辛雁雁点头回道:“赵掌门、方大钜子请放心,晚辈和那岳皋相处了两个月,他若真是有所图谋,早便下手了。这白鱼玉坠如今还好端端在我身上,岳皋绝无不轨之心,他原本是打算将我送回八卦门,但路上听说了儒家弟子们的事情,便也来到咸阳城打算救人。”
“好汉子!”花升将喝了声好,言道:“这位岳皋听起来着实是个人物,他既然也已来到咸阳,我花某人定要好好与他结交一番!”辛雁雁这才注意到,原来眼前这位皮肤黝黑的彪形大汉才是“花升将”本尊,随即努力忍住了笑。
“如此听来,这岳皋的武功甚是了得啊。江湖上却从没有这么一号人物。只怕用的是假名。”赵楠阳开口问道:“辛姑娘既已和他同行多时,不知是否知其来历?”
“这……”辛雁雁听赵楠阳如此问道,本来有点迟疑,但后来想起荆天明说,他从此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这才一一看向在场众人,正色言道:“正如赵大侠所说,这岳皋其实并不叫做岳皋。实话对各位言讲,这位先在石屋救了我们十人之命,现在又带着我赶来咸阳要相救儒生人等的侠义之士,便是各位的旧识,荆天明。”
“你说什么?”盖聂抬眼盯着辛雁雁,颤声问道:“是……天明?”
“是的。”辛雁雁此时已知盖聂乃荆天明的恩师,遂恭恭敬敬地道:“这位八年来到处行侠仗义的人,便是令徒荆天明。”
“什么!是荆天明!?这……”朱岐在旁边却是为之语塞。原来朱岐这八年以来,每凡有人跟他提到荆天明的名字,他必怒斥:“别跟我提起这三个字!”这时一听那救了自己性命的岳皋竟然是荆天明,不禁瞪大了一双牛眼。心里头的关卡一时间还过不去,偏偏又是自己到处跟人赞扬岳皋,顿时“这……那……怎么……”几个字半天说不完全。
“是天明!”花升将与方更泪二人却互望了一眼,尤其是花升将的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他没死?他还活着?还到处行侠仗义?好好好!哈哈哈!”他原本对荆天明当年擅开城门之举甚不谅解,但是八年已过,他个性本就粗疏,一听兄弟既然没死,又到处行善,简直就笑得合不拢嘴了。方更泪的个性却非如此,他虽不记恨荆天明,却也没有这么轻易便能相信一个人会改过行善,当下只是低头不语。而在座的马少嬅更是索性发出了不屑的斥责声。辛雁雁看向马少嬅,问道:“这位是……?”
陆元鼎这才想起自己方才高兴过了头,竟失了礼数,漏掉几位没有为辛雁雁介绍。辛雁雁先前听过马少嬅、紫语和高月之间的故事,早已没有好感,这时知她便是马女侠,脸上神色也就淡淡地。尤其一见紫语也在场,心中更倏然有了警觉;若依荆天明所言,这紫语分明就是当年的鬼谷少女奸细,眼下竟已当上了儒家掌教夫人,可见其真实身分从未暴露。辛雁雁思及自己身上也有块白玉,不禁多瞧了那紫语几眼,暗暗起了戒备之意。
赵楠阳眼见在座的有好几人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道:“看来荆天明已然痛改前非了。好虽是好,但想当年,他原也是个知大体的好孩子,骁勇能武,却不知为何偏偏在与秦军对阵之际临阵倒戈,偏偏此行又是和秦兵作对,唉,怕只怕旧事重演啊。”
盖聂在旁看了赵楠阳一眼,开口想说什么却终于没发话。紫语如今已是堂堂儒家掌教之妻,听赵楠阳言中有挑拨之意,便也推波助澜地道:“赵掌门,听你言下之意,可是说那荆天明似乎不愿与秦王作对?”
赵楠阳迟疑了一下,摇头笑道:“我也只是因为想不透他当年所为,这才如此猜测,又看大伙儿如此开心,实在怕你们又得失望了,便忍不住出言提醒一番。”
花升将笑道:“赵掌门,您想太多了。天明乃是勇士荆轲之子,那秦王是他的杀父仇人,又有什么不能与其作对的?”
“就是啊!”辛雁雁立即附和道:“我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总之荆大哥今天种种已然证明他是个仁义大侠,大伙儿还有什么好怀疑的?你说是吧?朱伯伯?”
朱岐“啊?”了一声,左看右看,清了清喉咙大声说道:“诶!没错!那个……啊!我老朱不会看错人的!”
赵楠阳望着方更泪和花升将,仍是企图挑拨,点头道:“方大钜子和花少侠真是好雅量,当年荆天明助得秦兵攻城,致使墨家钜子路枕浪不得不依约自刎,此事虽已时隔八年,但赵某每每想来仍感义愤难平,没想到二位竟能如此不计前嫌,赵某真是佩服、佩服。”
他这番话说得花升将哑口无言,方更泪却牵了牵嘴角,端起茶杯慢慢喝了几口,回道:“两国交兵多年,万事纷杂,又岂是一个区区少年所能决定胜败?荆天明临阵倒戈虽然不该,但赵掌门方才这话,却也未免把荆天明看得太重了。”
马少嬅坐在一旁始终面有愠意,这时忽然开口冷冷说道:“赵掌门也不过是一番好意,想要提醒我们,明日那荆天明不见得就会出现,大家还是别高兴得太早了。”八年前高石然死于桂陵,她虽恨秦兵,却更恨荆天明。马少嬅这话说完,众人倒是陷入了沉默,辛雁雁忍不住开口说道:“不会的!荆大哥为了此事还特地邀集了几个帮手,他一定会出现的!”辛雁雁虽是这么说,心中却着实担心,“怕只怕万一此时荆大哥得知了高月的消息,会不会丢下我们,立刻赶去呢?”
陆元鼎见辛雁雁如此袒护荆天明,提及荆天明时的亲昵之意更溢于言表,心中早已醋意大发,当下沉声说道:“赵掌门和马女侠说得极是,既是曾为叛兵逆贼,此人便轻信不得。”
盖聂端坐在众人之间径自吃饼喝茶,始终不发一语,这时忽然放下了茶杯,站起身来。众人立时闭上嘴巴,忽然意识到在荆天明的师父面前,谁也没资格评论荆天明的好坏,当下各个自觉唐突失礼,望着盖聂,也不知他究竟是何想法。但盖聂却没多说些什么,他只道:“天晚了。大家还是养精蓄锐,明日出发前去救人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