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破胆寒心
马少嬅紧紧握住紫语的手,从唇缝中硬挤出来的这一声“对,我也看见了”,顿时将高月逼上了绝路。试想颖川双侠十数年来在江湖上行侠仗义,这才有“清风无愧”的名号,大伙儿都相信他夫妻二人绝不会徇私养短、庇护亲女。如今马少嬅既然都这么讲了,那么再无疑不过,必定是高月杀了盖兰。众人不禁鼓噪起来。
“真没想到你我之中竟然混有鬼谷的奸细……”
“秦国的走狗……”
“外表虽看不出来,但天知道有多少弟兄丧命在她手里呢?”
“别放走了贼人!”在乱成一片的嘈杂声中,众人不约而同纷纷向前,各执兵刃将荆天明、高月、项羽、刘毕四人紧紧包围。儒家弟子江昭泰于日前暗杀白芊红时,被束百雨削去右手食指,心中愤慨一直难平,此时也加入众人围剿高月的行列。江昭泰赤手空拳、大步向前,对着亦被围困在中间的刘毕喊道:“五师哥,瞧瞧我这双手!你莫被妖女蒙蔽了!”
素来钦佩自己的小师弟如今面目狰狞,还有那叹了口气便站在一旁不再言语的赵楠阳、惊愕到五官几乎错位的谈直却……这些人、这些面孔,刘毕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也有跟他们作对的一天。刘毕咬着牙、睁大眼睛望向马少嬅,只消马少嬅的脸上有一丝虚伪的痕迹,他便会坚持下去。但只见马少嬅神色自若、态度从容,丝毫没有忐忑,不由得刘毕不信。刘毕转而看向荆天明和高月,既失望又痛心地收起了手中长剑,往人群中走去。
“刘毕?!”荆天明和高月见状同声唤道,项羽则在他身后持刀大喊:“刘毕!你给我回来!”但刘毕没有回头。“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项羽高声大叫道:“大家听我说,我相信高月和天明绝对不会骗人!我敢以性命为他们两人作保!”
“哼!那你的性命只怕也就难保。”紫语冷不防插口说道:“项将军,我真同情你,你被人骗得团团转,尚自不知!”紫语伸手指向高月,咄咄逼人地言道:“大家听了,这高月非但是鬼谷的奸细、毒杀盖兰姑姑的凶手,她还是恶名昭彰的月神乌断的嫡传弟子!”紫语又转头嘲笑项羽,言道:“怎么样?这件事荆天明早就知道,但你的这两位好朋友,大概忘记要告诉你了吧?!”
“你含血喷人!”项羽听了这话如何肯信,也不管众人议论纷纷,猛地啐了一口。
“我含血喷人?项将军!是非曲直,你何不亲自问问?!”
“恶心!”项羽朝紫语又吐了一口口水,转身对荆天明道,“你这闷葫芦,快说话呀!再不吭声,人家都把故事编上天去啦!”荆天明闻言僵在原地,高月也不知所措,两人均不明白紫语如何知悉此事,高月虽不曾正式拜乌断为师,但一身武艺却是由乌断亲传。荆天明生来不懂得说谎,如今面对朋友诘问,更不愿意对朋友说谎。高月深知荆天明的心情,明知她话一出口,今日恐怕凶多吉少,却强忍住心中难过,抢先开口道:“我从来没有拜过乌断为师,但月神乌断确实教过我一些武功。”
在场众人耳听得高月亲口承认自己确实与月神乌断有关,又惊又怒,鼓噪喝骂之声顿时此起彼落。那月神乌断素来恶名昭彰,她的徒弟又能好到哪儿去。盖兰浑身青紫,于死后不久便即僵硬,连赵楠阳也道是死于毒杀,既有月神乌断的弟子混在城中,自是凶手无疑。众人心中所想的或有不同,但一双双眼睛都瞪着高月,仿佛她是个罪大恶极之人。
“这就是了。”紫语听到高月的辩解,居然咯的一声笑了出来,“狡辩!还是狡辩!项将军,你瞧!你愿意用性命维护人家,人家可没把你当成知心好友,不是?”
“天明!阿月!”项羽难以置信地垂下手中大刀,望向身后的两人,“你们瞒我瞒得好苦,这下子证据确凿……我……我……我……唉!”项羽深知荆天明对高月的感情,只道荆天明真是包庇高月,心中痛苦万分,遂踉踉跄跄地退向一旁。“不!不!项羽你信我!”荆天明真想向前一步拉回项羽,但他担忧高月安危不敢擅动,只好厉声连连叫道,“杀兰姑姑的绝不可能是阿月!项羽!你信我!凶手绝对不是高月!”
“刘毕……项羽……,你们……你们……”高月眼见好友背离,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高月在脑海中不停地问自己,而她的眼神却早已飞向了那个引起了这一切问题的人,也就是马少嬅,她的亲娘。高月心中原本还抱着和爹娘相认的最后一丁点儿希望,都被马少嬅的那句谎话给彻底敲碎了。“娘,娘……”不管高月愿不愿意承认,她的心都深深地被马少嬅吸引住。
在怒气汹汹的人群中,马少嬅虽然也注视着高月,眼神里却只有冷漠。虽说是为了保住女儿性命,但她对于诬赖高月是杀害盖兰的凶手,心中尚有一丝愧疚,直到紫语点出、高月也自己承认与月神乌断有关,马少嬅这才释然了,“既然是月神乌断的弟子,那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马少嬅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紫语的手。高月眼见马少嬅如此爱怜地牵着紫语的手,却浑然不把自己放在眼中,脑中更是一团混乱,“娘……你不是我娘……你不是了……不是了……”高月口中虽是这么喃喃自语,脚下却不知不觉往马少嬅走去。
紫语好不容易才占得先机,这时哪肯让高月靠近马少嬅多生变故。见高月走来,便装腔作势地喊将起来,“你想干么?要杀人灭口吗?!来人啊!别让她过来!快把她抓起来呀!”经紫语这么一激,人群中登时便蹭出了六七人,纷纷动手要拿下高月。荆天明哪里肯让高月再受委屈,蹭蹭就是两脚,正中抢上前来的苍松派弟子的小腹,接着手中青霜剑毫不拖泥带水,蜻蜓点水般地便削去了另外三名丹岳门弟子的左袖,俯仰之间,五人连番受挫。众人见荆天明武艺如此了得,一片哗然,接着又有七八人抢上进攻。
“滚开!让我来!”嘈杂声中,有一人的断喝声如雷响亮,正是那丹岳派掌门人朱岐。这朱岐自幼就力大无穷、十五便能伏虎,自恃力大到处闹事,父母无法管教,只得将他送入丹岳派门下。说也奇怪,朱岐自离家后,也不知是气味相投,还是丹岳派以威猛见长的分鬃刀法使他适得其所,倒是一心一意学艺起来,加上与派内弟子处得也好,三十多岁成为丹岳派掌门人迄今已有十年,一身横练肌肉加上满面虬髯,结实的教人看不出已是四十来岁年纪。
江湖上人人皆知朱岐的个性最是急躁,方才要不是看在赵楠阳与盖聂的面子上,早已先上前一刀将高月砍成两段再说。这时他见双方动手,荆天明连挫五人,哪儿还按捺得住?亮出金环大刀,便往荆天明砍去。刀风虎虎,刀背上八个金环啷啷作响。朱岐这一刀砍向荆天明并无招数,纯粹只是力大,刀剑本各有所长,这一刀若是砸得实了,青霜剑必断无疑。
荆天明听得刀来,想也不想,弯膝便是一个跃起,身在半空右手一抖,便是一个平花剑浪,横横划向正往自己冲来的朱岐颈脖,攻敌之所不得不救,正是卫庄教给荆天明的飞剑剑诀。荆天明此举大出朱岐意料之外,本来荆天明一招使得攻守易势,便应乘胜追击,但他意在保护高月,当下不动,只是凝阵以待。
朱岐见荆天明并不续攻,怒吼道:“小子太过托大,百步飞剑当真有这么了不起吗?”边吼边使出丹岳派镇山之宝分鬃刀法来。丹岳派的分鬃刀法势强刚猛,招数繁复不似寻常刀法,整套使将下来竟有两百三十六招之多,朱岐门下弟子中,唯首席弟子孙大章勤熟习练了两百一十余招便难以再更精进,堪称为当今武林上数一数二的刀法。这分鬃刀法旨在“快、狠、准”三字要诀,使将起来据说连飞奔中的野马背上的鬃毛都能根根使其分开,故被称之为分鬃刀。此时朱岐连出“东掩西遮”、“无地无天”、“欺三瞒四”、“南来北往”四招,手中宝刀宛如一团金光,前后左右都是刀,将荆天明罩在其中,而荆天明则仗着百步飞剑中“星移斗转”、“雨打梨花”的两招剑意,左削右挑,穿梭在金刀的间隙出剑,一时间就听得青霜剑与金环大刀纷纷作响,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如飞瀑、如奔马、如惊雁、如断垣之崩于前,双方你来我往,竟是谁也不让谁。
众人皆看得呆了,他们万万没有料想到眼前这个少年,荆天明,居然能有如此身手,竟能与朱岐对战而不落下风。年轻一点的人瞧着是又妒又羡,年长的人则说只要时间稍长,内力接续不上,荆天明便要落败,但数十招已过,荆天明丝毫不见疲态,倒叫这些人失望了。但在这些人中对荆天明的武功最感惊讶之人,恐怕要数盖聂。原本盖聂方寸已乱,只顾坐倒在盖兰尸首之旁,紫语陷害高月、高月受众人指责的种种话语,盖聂在心意散乱之下皆是恍若不闻,直至荆天明与朱岐对战,刀剑相交之声不绝于耳,这才渐渐将盖聂的心智给唤了回来。盖聂抬起头来,耳中听得是众人对百步飞剑的一片溢美之词,眼里瞧得是荆天明于场中和朱岐性命相搏。荆天明出手所使的是百步飞剑确然无疑,然而那是一套自己不会使的百步飞剑。盖聂当下大惊,心中狐疑道:“天明是从哪儿学来的?莫非……”
朱岐人虽莽撞,却是爱武惜才之人,眼见荆天明小小年纪便能与自己相抗,忍不住一边出刀,一边称赞道:“好小子倒是将盖聂老儿的本事,学了个十足十哪!”
“承蒙前辈夸奖了。”荆天明口中说话,脚下却不虚浮,长剑闪动,唰唰又是两剑刺出。“好好。”朱岐一格一让,避过两剑后不再出招,开口说道:“小子你现在推开,老夫便不跟你计较,如何?”
“恕晚辈无理,”荆天明拉过高月将她护在自己身后,说道:“只要晚辈还有一口气在,断不能教她再受人欺侮。”
“胡说八道!谁欺侮她了?这妖女是罪有应得。”
“高月是无辜的!”
“胡扯!小子要知道,老夫方才并未使出全力,你再不退开,别怪老夫连你一块儿杀了。”
“我不退开。”荆天明摇摇头,坚定说道:“前辈,高月真的是无辜的。请你相信她。”高月被荆天明护在身后,眼见得心上人如此不顾安危地为自己拼命,霎时什么也不在乎了,喊道:“天明哥!你别管我了!我不要你死呀!”
“好!盖老莫怪我杀你爱徒。”朱岐见荆天明执迷不悔,右手金环大刀当啷一抖“瓦解星散”斜劈他右肩,左手以掌化拳“杜口裹足”向他面门按去,一刚一柔的两招竟是同时发出。荆天明眼见这两招刚中带柔也暗自心惊,当下连退三步,不敢硬碰硬。原来丹岳派分鬃刀法到了两百招之后,有三十六招刚柔并济,右手刀、左手拳的招数,素是镇山之宝,最为难学。朱岐学艺多年,也才用过几次,如今以此对付荆天明,显然是立下了杀他之心。
其时朱岐紧追着荆天明不放,或拳或刀,一味进攻;反之,荆天明则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只是一路倒退。高月见状不好,心中七上八下,只怕朱岐伤了荆天明,满脸泪痕向朱岐喊道:“住手!你住手啊!别再跟他打啦!这些都不关他的事!你杀了我好了!”但朱岐哪里听得进去,只是与挡在她前面的荆天明拼搏不休。高月劝解不成,正自着急,却见一旁站着的紫语脸上满是得意之色,新仇旧恨登时一起发作,高月恨恨想道:“我与这紫语素不相识,她却先夺走我父母,又诬赖我是杀害兰姑姑的凶手!要死一起死好了!且杀了你为兰姑姑报仇!”高月也不说话,发足便往紫语身边奔去,打算与紫语拼个同归于尽。紫语见高月来势汹汹,惊叫一声!
邵广晴本在左近作壁上观,听见紫语叫声连忙蹿出。邵广晴欲护紫语,二话不说,长剑抽出,迳往高月颈项直刺。高月奔到一半,眼见长剑向自己指到,连忙收足止步,避过来剑。邵广晴为在心上人面前力求表现,一击不中,唰唰唰又是三剑刺出。高月临敌对战经验不足,在邵广晴的攻击之下,显得有些左支右绌,幸好邵广晴身分虽高,武艺却不卓越,远逊于常常与高月对招的荆天明。几招下来,高月渐生信心,竟能在防御之余,偶尔胡乱发出几掌与邵广晴相抗。
儒家小弟子江昭泰眼见高月居然与师哥缠上了,怒吼道:“无耻妖女,那日伏击白芊红,定是你通风报信,柳带媚、束百雨才会埋伏在后,今日教你还我的手指来!”纵身跳入场中,便一双肉掌,相帮邵广晴。高月一身新学乍练的武功,受到儒家两人夹击,顿感吃力,她自知不敌急忙想要闪避,但四周都被人团团围住了,竟是无路可去,只得硬着头皮苦苦硬撑。荆天明在旁见状不好,想要出手相帮,无奈却被朱岐的金刀给紧紧缠住。
紫语在一旁眼见高月即将丧命,心中真是说不出的高兴。她只盼邵广晴能够奔快一步,了结这个心腹大患,从此以后,自己便可无忧无虑地装作颖川双侠的爱女了。但邵广晴数次出手,都是差了一步。紫语不会武功,只道高月运气好,这才避开邵广晴手中长剑。江湖历练老辣的赵楠阳与路枕浪等人,此时却都瞧出高月脚下所踩的步伐有异。原来高月为求保命,不知不觉间用上了月神乌断所教的杳冥掌中的步数。几招过去,高月也发现了其中要诀,脚下若是踩着杳冥掌的步数,邵广晴便很难威胁到自己。
“原来乌断教我的武功也不是废物,还是有用的嘛。”高月心中一喜,脸上便现微笑,趁着邵广晴回身出剑之时,娇叱一声,“看掌!”双足左踩右划,偏头侧摆,左掌跟着挥出,一招杳冥掌中的“惊梦灼灼”忽焉拍到。邵广晴不料高月突然反守为攻,在无法测估高月掌下实力的情况下,自是侧身避过。在邵广晴身后的江昭泰眼见高月这一掌无甚威力,加上报仇心切,当下也是一掌推出。两掌相交,江昭泰力大,高月顿时向后跌出。
“哈。这种掌力你也敢……敢……你你……咳咳……我我……”江昭泰本欲取笑高月自不量力,没想到话说到一半,舌头忽然僵硬起来。谁也没料到高月劲力这么弱的一掌,竟能使江昭泰砰地一声双膝跪地。“我……我我……我的手……好痒!好痒!啊!好疼呀!好疼呀!”江昭泰紧紧抓住和高月对掌的右手,疯也似地大叫起来,哪知左手抓住右手之后,连左手也痒了起来。
“啊啊啊啊!”江昭泰杀猪也似地惨叫起来。他将九只手指头高举向天,众人只见根根指头上都有黑血流出,那惨叫之声传入众人耳中,大伙儿都是惊疑不定,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毒!痒啊!好痒啊!”转眼间江昭泰已倒在地上乱滚,双手在身上乱抓乱挠,手过之处,便有黑血流出。“救……救命啊……”江昭泰两眼圆瞪、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边吼边死命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看来是痛苦万分,“师兄……五师兄……仇……帮我报仇……”话没说完身子却抖了几抖,随即断了气。
“昭泰!”刘毕见素来要好的师弟就这样死了,大叫一声便往前冲去,想要抱起倒在地上的江昭泰。“当心有毒!”赵楠阳见状急忙喊道,“谁快拦住他!”项羽听赵楠阳如此说,急忙将往前冲去的刘毕给一把抓住。刘毕惊骇地望着江昭泰的死状,抬头看向高月恨恨说道:“你……你竟会发毒掌?!高月,你果然是月神乌断的弟子!”刘毕的这一声指责,好似荒野上的雷响,站在高月附近的人闻声都倒抽了一口凉气,纷纷退避走开,好像眼前这名美丽的少女浑身上下皆有剧毒,就怕站得近些都会中招。
“我会发毒掌?”高月满脸茫然自顾自地问着。她看着项羽和刘毕眼中的仇视目光,又看看地上的江昭泰,再望望自己的左手,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真的就这么杀了人,“我……我杀了人了?天明哥,我真的杀人了?”适才巨变骤起,江昭泰突然惨死,一时连朱岐、荆天明都忘了搏斗,俱都停下手来望向高月这边。此时荆天明听高月问自己,虽不明白其中究竟,但事实就摆在眼前,也只好点头答道:“对,你杀了……”荆天明话说到一半,脑中一个不好的念头闪过,“莫非……莫非是?对啦,定是如此、定是如此。”
“先前我只道阿月定然不会骗我,更不可能会去杀盖兰姑姑。原来……原来这杳冥掌法竟是一套毒掌。想当初练这杳冥掌时,都是我陪她一块儿练功,可我仗着红冰蝉抵御了掌中所含的毒性,这才安然无碍。可也正是如此,才使得我俩人懵懵懂懂,直至今日江昭泰中毒而死,才知道这套掌法的阴毒之处。阿月她一心想把功夫练好,今日肯定是找了兰姑姑要她点拨,二人相互切磋,阿月发掌内力不足,兰姑姑定是与这江昭泰同样心思,想说生生受了无事,却不知会身中剧毒。怪不得马女侠说亲眼见到阿月毒杀了兰姑姑,而阿月却说她没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荆天明越想越是合情合理,越是合理就越感心惊胆寒,顿觉脑中嗡嗡作响,恍若直堕地底深渊。对他而言,高月杀了盖兰,就等于是自己最亲爱的人杀了自己的母亲一般。荆天明突然间变得双目通红却面如死灰,那模样把朱岐都给吓了一跳,朱岐忍不住问道:“小子,你还好吧?”荆天明没有回答,只是伸手轻轻推开了朱岐,如赴刑场般地越过众人,缓缓走向高月,颤声说道:“阿月,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是你……你无意间杀了兰姑姑,是你杀了兰姑姑……”
高月一呆,凄声高喊道:“我没有!我没有!连你都不相信我!你怎么能够不相信我?!”荆天明不言不语没有回答,只是瞪着高月,全身颤抖,脑海里一劲儿地回荡著一句话:“我不杀阿月……我不杀阿月……我不杀阿月……”
高月疯了似地反覆喊着:“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却见荆天明看向自己的眼神只剩下悲哀的颜色,再没有一点爱惜、再没有一点信任。高月知道自己终于被全然放弃了。她渐渐安静下去,但觉自己浑身都轻飘飘的,仿佛下一阵风吹来时,自己就要化成风中细沙,四散而逝。高月天生强韧乐观,从不轻易自伤自怜,每逢遇事不顺,便会立刻自己想出一番道理来自我安慰,但就在这短短时间内连续遭逢盖兰骤死、紫语诬陷、众人围剿、好友反目、生母背弃,饶是一个壮年英雄都不见得撑持得住了,更何况她一个小小少女?她之所以还能一直奋战不渝,皆因有荆天明在旁,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误会她,打她,骂她,只有荆天明不会;荆天明会相信她,保护她,那是本应如此的一件事,就像旭日本由东方升起,河水永远自高流低,而如今,这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呢?
二人先前都因盖兰哭得稀里哗啦,这时反倒都没了眼泪,只能怔怔望着彼此,相对无言。他们谁也不知道,月神乌断当初创造这杳冥掌法时,并非想要创出一套毒掌功夫,而只是为了排解自己体内的十二奇毒。但乌断受限于她对经脉穴道的理解有限,致使杳冥掌法只能空谈,而无驱毒之功。高月实是因为荆天明传了她奇经八脉,匡正乌断于经脉学到上投的缺失,再加上姜婆婆源源不绝地以内力注入,两相辅合之下,这套杳冥掌法才终于有了散毒之效。也就是说,高月每发一次掌力便能以此散去体内些许毒气。如果高月、荆天明两人能得知其中奥妙,那么每日依法施为,将掌力拍打在树木、岩石之上,数月内便能将高月体中的毒性尽皆除去。但此时,两人并不明白其中种种因缘巧合,致使高月将掌力吐向了儒家弟子身上,想那乌断的十二奇毒可说是毒中之王,江昭泰又如何能够不死。
忽然间,高月笑了,她望着荆天明轻轻问道:“天明哥,你怎么了?你还好吧?是我呀,我是阿月呀,阿月绝对不会骗你的,你怎么能不相信我?”
荆天明两眼死命盯着高月,目光却是一片涣散,高月的声音如风过耳,他已经什么也听不进去,张开口,说出来的却依旧是脑中那句:“我不杀阿月、我不杀阿月、我不杀阿月……”
“是吗?”高月含着眼泪浅笑道:“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连你都不相信我,那还不如死了算了。”高月环顾四周,看着围观的众人最后一眼,接着合上双眼,原地伫立说道:“谁都好,要我的命的话,这就动手吧。”
荆天明不再捍卫高月,高月一心寻死,这是众人始料未及的事情。朱岐之前早想一刀将高月劈成两截,此时见了这美丽少女脸上伤心欲绝的神色,反倒动不了手;盖聂与赵楠阳两人则是撇开了头;路枕浪瞧了瞧高月,又望向赵楠阳,唇齿欲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毕竟还是没说话。众人中,只有高石然叹息一声,轻轻地抽出剑来。高石然心中深知白鱼玉坠一事疑点重重,那紫语也未必便真是自己的女儿,但他必须对盖聂有个交代,要为盖兰之死负责。高石然走上前去,抬起手臂向那痴了也似不动不躲的高月斜斜削去,剑光一划,眼看便要抹了高月的脖子。
当的一响,一根拐杖忽地直窜而入,架开了高石然手中长剑。高石然虎口剧震之下,仍旧变招奇速,手腕当下顺势斜翻,回削而去,按理说本该就这么削断那根拐杖,不料那使拐杖之人却比他更快,高石然尚未看清对方如何变招,拐杖已当胸点来,砰地将他击退了丈许。高石然受此一击,霎时间五内翻涌,心中大骇:“此人武功高我太多!”好不容易站稳了脚步,抬头望去,这才看清使拐杖之人,竟是姜婆婆。
“混帐东西!”
“混帐东西!”
“混帐东西!”
“混帐东西!”
只听得啪啪啪啪四声响,朱岐、项羽、刘毕跟荆天明四人的脸上都被姜婆婆掴了一巴掌。姜婆婆如入无人之境,一阵风似地在人群中穿梭而过,打完骂过之后,这才在高月身边持杖立定,说道:“好女娃儿,乖,婆婆在这儿,婆婆相信你。”高月耳听得姜婆婆这么说,顿时哇哇大哭起来。“好。乖。受委屈了。”姜婆婆先是温言婉语安抚高月,接着死鱼眼一翻,指着高石然毫不客气地骂了起来,“混小子,亏你平时一副聪明相,今儿是怎么了?脑子拿去借给朋友了吗?还是给猪吃了?居然要杀自己的女儿!”骂过高石然,显然还不解气,再把拐杖指向马少嬅,连珠炮似地又是一顿詈骂,“还有你!打小至今便是我老婆子替你把屎把尿,前前后后为你张罗,哪一件事情不是伺候得好好的?真没想到你今天是这样来报答我的?宁愿相信那个小狐狸精,也不信我老婆子。好好好,这个女儿你们夫妻俩不认!我老婆子先帮你们收了!今后咱们便是两路人!要是哪天脑袋瓜子清楚了,还想要这个女儿,再来跟老婆子磕头求回去!哼哼……颖川双侠?!我呸!我看改个名号叫颍川双瞎还差不多。”
半道上杀出个丑老婆子,两招击退高石然,轻轻松松便赏了丹狱派掌门人一个耳光……众人初时还议论纷纷,这神秘老妇来自何处?待到姜婆婆臭骂颖川双侠时,众人这才发现眼前这个绝世高手,便是平常跟在马少嬅身后添茶倒水的佣人仆妇,大伙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说不出话来,就连马少嬅和高石然两人已与姜婆婆朝夕相处几十年,也是直至今日才知她身怀绝技,二人不禁相顾骇然。
姜婆婆瘪着一张臭脸,挡在高月身前,将手中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敲,瘖哑的声音传遍了全场,“来呀?!来呀?!谁想碰这丫头一根寒毛,先杀了我老婆子再说!”姜婆婆边说边环视众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赵楠阳身上。赵楠阳见这丑老婆子斜睨自己,心中一震,暗暗盘算:“这丑婆子好厉害,竟然知道这些人中,武艺以我居首。只是不知她的武功到底高到什么程度?”赵楠阳不理会姜婆婆挑衅之意,只是转头看向路枕浪说道:“一切听路大巨子的意见便是。”赵楠阳此语一出,众人纷纷赞叹,“真不愧是赵大侠,行为处事处处都先为旁人着想。”
路枕浪自从江昭泰死后,心中便隐隐有所疑惑,只是自己也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盖兰被人毒杀后,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情更是接二连三地发生,以致他也无暇去整理心中疑惑。此时,路枕浪听到有人称赞赵楠阳处处先为他人著想,突然之间,问题的根节便浮现在路枕浪心中,“那时高月发掌毒杀了江昭泰,是赵大侠首先发难,出言阻止了刘毕上前碰触江昭泰的尸首,显然是害怕江昭泰身上的毒性会波及无辜。但是……盖兰姑娘死时,赵大侠非但自个儿上前检查尸体,当盖聂大侠抱起女儿的尸首时,赵大侠也没有阻止。也就是说,赵大侠深知盖兰姑娘身上所中之毒不会殃及他人,但江昭泰所中之毒性,他便不敢肯定。这么说来……这两人所中的毒性不同,也就是说……盖兰姑娘与江昭泰绝非同一人所杀。众人不知,只道凶手必是同一人。但赵大侠呢?他既然深知此事却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么任凭高月这小女孩蒙受不白之冤?这其中必有古怪。”
“路大钜子?”赵楠阳见路枕浪不言不语,再度出言问道:“不知钜子意下如何?该怎样处理此事为好?”
“啰嗦什么!”姜婆婆没好气地道:“别磨蹭,你跟路枕浪一块儿上吧,老婆子没那么多闲工夫跟你们瞎耗。”
路枕浪心中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但眼看著和白芊红的三月之约如今只剩十日,就算高月真的是白芊红所派来的奸细,此时杀了她又能有多大助益?更何况,高月实非杀死盖兰的凶手,而江昭泰之死也可说是形势所逼……真正让自己感到担忧的不是高月,而是……路枕浪在不知不觉间,将目光移向了清霄派掌门人赵楠阳。
“要打就来啊!不然我可走了。”姜婆婆不耐烦地说道。
“婆婆请便。”路枕浪此时巴不得姜婆婆说出这句话来。
“你说什么?!”姜婆婆不可置信地问,“婆婆我可不会一个人走,这女娃儿……”姜婆婆牵起高月的手,续道:“老婆子可要一块儿带走。”姜婆婆此言一出,众人不免窃窃私语起来。路枕浪独排众议,朗朗说道:“诸位听我一言,眼见与白芊红的约期即将届满,是否于今日诛杀一个小奸细,并不能影响大局。”路枕浪顿了一顿,看了看赵楠阳,语重心长地又道:“虽然这位婆婆执意包庇贼人,但我方乃侠义之士,焉能以多欺寡?依我看,这位姑娘与盖大侠的私仇,大可任由他们日后自理……”姜婆婆听得路枕浪有意放走高月,哪还有耐心听他说完?当下言道:“好好好。好明理的路大钜子啊。老婆子这就走。”姜婆婆边说边看向紫语,“还有你,你记着了。要躲好啊!时候到了老婆子自然来取你狗命。”只见紫语吓得背脊发凉,移步便往马少嬅身后躲去。姜婆婆说罢,拉起高月的手,言道:“来吧,丫头,跟婆婆走。”
谁知那高月却依旧动也不动,只是呆呆望着荆天明,开口轻轻说道:“天明哥……你要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荆天明全身一震,落下泪来,别过头去喃喃说道:“我不杀阿月。”姜婆婆无奈只得一把托住高月腰间,穿越人群,直往城外奔去。
无论对荆天明、还是盖聂来说,这个夜晚都是非常艰难的一夜。俩人合力把盖兰的尸首领回后,便将平日居住的小屋权充灵堂。按照盖聂在江湖上的辈分,前来悼念的人应是络绎不绝,但盖聂婉谢了众人的好意,以致于天黑之后,这小屋便再无访客到来,独独留下盖聂与荆天明。两个不擅言语之人在一盏孤灯下相对,那充塞期中的沉默,让小屋显得更加没有生气了。平常总在两人间周旋、说话、微笑的那个人,如今好好地躺在床上,与两人只以一小块白布相隔。好几次荆天明都觉得兰姑姑并没死,就好像以前……兰姑姑闹头疼的时候,只要过一会儿,躺一会儿,她就会起来了。然后,大伙儿就能跟以前一样,开开心心吃饭聊天……但盖聂刻意压低的抽泣声,也好几次告诉了荆天明那一切只是他的幻想。
“我出去看一下幡跟火盆。”荆天明受不了了,终于打破沉默猛地站起,借口是要去察看摆放在大门外的招魂幡与火盆。盖聂没有说话,只是用哭肿了的一双眼睛看着荆天明,然后点了点头。荆天明得到盖聂的首肯后,立刻推门走人。
“呼。”人才到屋外,荆天明立刻就深深地吸了好几大口气,这才将眼光移到门外的白幡、火盆上。原来按照当地习俗,家中若有人过世,便要在屋外插一只上头绑着七八条白布条的招魂幡,旁边摆上一个燃着柴炭的小火盆。据说若是如此做了,那过世的人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便不会忘了回家的路;而过往的行人如有忌讳,远远见到屋外的白幡、火盆,便知这里有丧事,也可以绕道而行。此时火盆里的余炭还硬挤似地呼呼发着火光,招魂幡的白布条也乘着风忠实地向远处招着收。招魂幡什么的,盖聂本来说不用了,是荆天明坚持要办的。为了这幡,荆天明把城里每一家商店到跑遍了,每一家都说这玩意儿早就卖完了。后来,还是一个老婆子好心教了荆天明作法。家中又没有白布,只得撕开盖兰帮高月做到一半的新裙子。荆天明看着这白幡上下左右地摆动,突然好想逃。但要逃到哪里去呢?没地方逃的话,那就向前冲吧。荆天明纵身一跃,跳上了左近的房梁,开始拼了命地往前跑。只往前跑绝不回头,因为知道就算回头了,也没有自己期待的人在等候自己,只有滚动的白幡在暗夜中招手……
荆天明越往前跑越是心惊,月色底下到处都是火盆,到处都是招魂幡在招手……明明离家已经很远了,还是听得见招魂幡在风中劈里啪啦地响动……这一家也有幡……那一家门前也摆着火盆……这一家死人了……那一家也是……还有这里……那里……这里……那里……沿着街道……顺着城墙……整个桂陵城都挂满了白幡,整个桂陵城都在暗夜里招手。
“招魂幡早就卖完了。还是自个儿做吧。”荆天明突然想起白天那老婆婆说的话。当兰姑姑还在自己身边,高月还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他都没有发现,原来桂陵城中已死了这么多人。如今若是不想经过有丧事的人家,想要绕道而行的话,城里已无路可走了。虽然自己每一次上战场都奋勇杀敌,虽然已经做好了随时都会丧命的打算,但是直至今日,荆天明方知自己去死跟自己重视的人、心爱的人死了,根本是两件事。原来死亡会这么痛苦、这么晦暗,会让明明还活着的人变成行尸走肉……
“呜呜呜……儿啊……”
“夫君……”
“父亲……”
夜色下,荆天明的耳中仿佛听到城中四处传来阵阵哭泣与哀嚎。在战场上每死一个人,城中便多了一只白幡;每多出一只幡,便多出一些伤透心的行尸走肉来。“齐王也好,秦王也罢,谁当王有什么不一样?”马大声、马先醒两兄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那时荆天明只道这两兄弟疯癫胡说,此刻想来这话似乎也不无道理,真的有必要打这场仗吗?秦王、齐王,是谁高高在上真的会有所不同?死这么多人,真的是有意义的吗?如果是有意义的,那么对那些失去所爱之人的人们来说,一切已不能挽回,那么对他们而言,意义又是什么?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使得荆天明更加浮躁起来,他摇摇头不愿顺着这个思路再想。
“如果阿月她也看到有这么多招魂幡的话,一定又被吓得哇哇大叫了吧。”想到高月一边叫着有鬼有鬼啊,一边抱头鼠窜的模样,荆天明的嘴角情不自禁泛起了一丝微笑。“不行!怎么又想到阿月了呢?”荆天明打了自己一掌,放慢脚步随意前行,他越是提醒自己不要想起高月,偏偏脑海中就越是会浮起那些曾与高月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但在这些快乐的回忆后,随之浮现的便是盖兰的死状:盖兰僵硬地坐在桌前,屋子里一丁点儿打斗过的痕迹也没有,她的长剑也未曾出鞘,桌上还有两杯喝到一半的茶……这些都显示出兰姑姑毫无戒备,因为兰姑姑绝不会想到阿月竟会害死自己,恐怕直到自己都已经中毒了,兰姑姑都不知道阿月害了她……
“不行!怎么又想到阿月了呢?”荆天明深深地吸气,但下一秒钟他仍旧想起高月。“阿月虽是无心之过,但此仇不共戴天,兰姑姑死得这么惨,我竟无力为她报仇,我……兰姑姑我对不起你……”想起盖兰对自己关怀备至、温柔慈蔼的模样,荆天明顿时内疚满腔,“可是……可是……阿月绝不是有意的,更不可能是什么鬼谷的奸细,我虽然没有动手杀她,但是满城的人哪一个不想要她的命?就算她身边有姜婆婆保护,能够逃出城去,城外满坑满谷的秦国士兵,她与姜婆婆二人又如何能够安然脱出?”
荆天明脑中混乱至极,一会儿悔恨自己不该没杀了高月,一会儿却又悬心高月性命有虞,翻来覆去弄得自己几欲发狂。他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了,只能像是一缕游魂似地在深夜中到处游荡。两眼迷濛之间,似乎瞧见天空中有一丝丝的零星白絮在飘来荡去,抬起头来,却原来是此冬初雪落下了。荆天明茫茫然呆呆立了好半晌,拔出青霜剑狂削乱刺,蓦地转头瞪视右前方一棵枣树,吼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在无人的暗夜中,除了自己浓浊的喘气声与狂喊之外,荆天明听到有人回答自己,那声音似真似幻,竟是高月的声音。原来荆天明胸中怀着对高月的满腔思念,竟然不知不觉行至城东,来到了过去两人最常来的那片小树林。
荆天明五指一松,长剑落地,想要转头向声音的主人望去,却又像充满了无限的恐惧似地僵住了动弹不得。那声音又问道:“天明哥,你怎么了?为什么哭得那么惨?”
“阿月?阿月?”荆天明口中喃喃自语,忍不住望去。不远处,一名红衫少女伫立在轻飘飘飞荡着的雪花之中,却不是高月是谁?
“阿月?你真的是阿月?”
“嗯。”高月牵起一抹浅浅的微笑,“我是阿月。你的阿月。”
高月的笑容更大更甜美了,她摇摇头说道:“不是,不是作梦,我真的在这里。”荆天明呆呆地向高月走近两步,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颊,“不是做梦,你真的在这里。”
一旦确定了眼前所见并非幻觉,理智立即又回到了荆天明脑中。荆天明甩开了高月想回握住他的手,后退两步说道:“你怎么?怎么还没走?你不该待在这里。”
高月脸上的笑容顿时消褪三分,但她勉强自己笑着,双唇轻颤回道:“我想你忽逢大变,人有些糊涂了,很多事没想清楚,所以再来看看你。天明哥,现下你可想清楚了吧?你已经相信我了吧?你一定是以为我真的走了,这才哭得如此伤心,你瞧你多傻?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在你面前吗?”
“什么好好的!兰姑姑已经死了,无论如何已经死了,不会再活回来了!”
“可……可是兰姑姑的死跟我无关……”
“说谎!说谎!”荆天明红着两只眼睛望向高月,先是哑着嗓子吼道:“你到现在还说谎干什么!”过一会儿却又温柔地说道:“对了,对了。你不会承认的,你怕我生气,怕我伤心,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的。”
“不。不是的。天明哥你相信我。像以前那样相信我啊。我没有杀死兰姑姑,那是紫语……”
“紫语怎么可能办得到!”荆天明抓住了高月的双手,喊道:“兰姑姑是中毒死的啊!看到没?就是你这双手杀死的啊!”
高月喃喃道:“我没有……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泪水终于决堤而出,高月双膝一落,重重跪地,抽抽咽咽地大哭道:“天明哥,你……你一定要相信我,你一定一定……一定……要相信我啊!”
“笨丫头!作甚么自取其辱?!”一直站在高月附近的姜婆婆,眼见高月如此,心中好生不忍,终于出言骂道:“这毛小子跟其他人一般都是混蛋!值得你冒险回来再看他一眼吗?还是快跟婆婆走吧!”
“不!天明哥一定是相信我的。”高月满心期盼地望向荆天明,道:“对不对?天明哥,你相信我……”但荆天明却摇了摇头,若是办得到的话,他多么希望能跟高月厮守一辈子;若是办得到的话,他就应该手刃高月为盖兰报仇。但这两件事情荆天明都做不到,他自怀中掏出一块黑色铁牌,递给高月说道:“这是秦王托我师叔拿给我的令牌,持此令牌之人可直入秦宫,无须通报,你和姜婆婆赶紧带着它出城吧,有了它,秦军便不会为难你们了。”
高月不肯接过那黑色令牌,依旧跪地反覆哭喊:“你相信我呀!你相信我呀!你一定要相信我呀!”
荆天明凝视着高月,诸般过往记忆如浮光掠影在他眼前冲过,最后只剩下盖兰惨死的面容,那面容渐渐淡去,成为眼前高月那张哭喊不止的苍白小脸,他泪水渐干,但觉心中一片茫然,将令牌朝地上一掷,低声道:“你走吧。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姜婆婆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目露凶光,自高月身后慢慢踱上前来。先前谈直却只因三两句出言不逊便已遭她一顿掌掴,更何况她马家的小外孙女对荆天明如此跪地哀求,荆天明却依旧不知好歹?她心中泛起杀机,唇边却嘿嘿冷笑,说道:“毛小子,架子挺大呀,咱们马家人连跟你下跪都不配是吧?”伸掌便欲朝他顶上拍去,却见荆天明脸色一变,竟是不闪不挡,只是怔怔望着高月。高月见姜婆婆出手,也不阻止,捡起地上青霜剑道:“很好。你杀了他之后,我自刎便是了。”姜婆婆看看两人,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呸了一声道:“罢罢罢。我老婆子不管这事,也管不了这事。”闷哼一声,拾起了地上的黑色令牌揣入怀中,往前踱了几步对高月道:“瞧也瞧过了,人家也不爱见你,这就走了吧?”
高月将青霜剑抛落在地,和荆天明相对凝视,他们心中原本最确定、最是坚不可摧的一个东西已然破碎了,但觉这世上的是非黑白已全然没了道理,再没有什么值得相信。
高月说道:“再说一次。把你最后那句话再说一次。”
荆天明沉默片刻,哑然道:“你走吧。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是吧?”高月牵起最后一抹微笑,轻轻说道:“只怕我忍不住又要回头啦。天明哥,还是你先走吧?我答应你,只要你不回头,你便再也不会看见我了。你……你自己可得好好保重。”
“你也……还有这个,你收下。”
“这什么……”高月接过荆天明递过来的物事,低头一瞧,竟是当初自己交给他的那块白鱼玉坠。高月手握着那块白鱼玉坠几欲昏厥,颤声道:“要还我?你果然……真的再也不愿意见我了。”
荆天明点点头,拾起长剑,直视高月的脸喃喃唤道:“阿月……阿月……阿月……”呆了半晌,骤然转身急奔,头也不回地拼命直奔,像是这么一路奔去,便能逃出这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
高月则怔怔地在原地伫立良久,荆天明的背影转眼间便已消失在夜色中了,她却觉得自己仿佛还一直能够看见似地,仿佛只要再多站一会儿,就能看见那背影停下来,转过来,走回她身边。
姜婆婆在旁一声不吭,也不催促,便任由她这么痴痴呆立。细如碎花的初雪继续自夜空无声飘落,就这么地渐渐将那棵落叶已尽的枣树,覆上了一层白白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