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彤云密布
六人一路前行。
空气中果然弥漫着浓浓的硫磺味。由于实在太过黑暗,众人逐渐失却了时间与方向感,虽然行不多时,却仿佛已走了许久许久。这些狭长的甬道,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地折来覆去,起错综的程度,就似这些沉默无语、心里却暗思翻涌的人们。
花升将奉钜子之命前来,走在六人最后,戒备最严密。他生性开朗豁达,最见不得人装神弄鬼,一路上边走边暗骂:“这些鬼谷的兔崽子们,行事果然阴毒,种种几关暗算,令闯入者纵然武功再高也防不胜防。此次若非有珂月宫主领头,却哪里能找得到这样诡异的入口?”
宋歇山心中犹如重石压着,只想:“过去几十年来为了五块白玉几乎掀翻武林。赵……唉,师父他老人家只怕与此事也脱不了干系……今后我算是叛出师门了?还是师父他老人家才算是清霄派的叛徒呢?唉,我自小以清霄派为家,往后却该何去何从?”
刘毕虽走在六人中间,戒慎之严却不亚于殿在最后的花升将。他脑中正仔细盘算:“这山道不知是天然形成?抑或人工开凿?鬼谷为了几块白玉如此费尽心机,难道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之事?我花了好几年时间耐心布局,终于快能将本门叛徒邵广晴除去,统一儒门。没想到如今却身陷险地,身旁这些人无一可靠不说,更有那珂月在。怕就怕那珂月另有计较,她若对我等有加害之意,此处可说是再好不过。但如若不亲身涉险,探明真相,日后恐怕不再有此良机……”刘毕心中惴惴不安,往前踏出的每一个步伐也都小心翼翼,仿佛只要一不留神,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这封闭的空间和压迫性的沉寂,在在都使得辛雁雁格外恐惧。俞往前走,她便觉得自己的心跳声与脚步声变得十分巨大。她两只手心里全是汗水,心中不禁暗暗佩服珂月,“这地方可不是寻常人有胆量走入的,珂月竟能单独进出多次,倒是不简单。”她岂知珂月过去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克服恐惧,又如何一次一次地硬挺着头皮往返,方有今日的泰然自若。
这时珂月走在六人最前头,只是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一路向前。此行对珂月而言,除了救出端木蓉和乌断之外,其余的都不重要。
六人当中,就属荆天明最为镇定。既然珂月一路走得不疾不徐,他便料定此处尚无危险。荆天明只觉得大伙儿似乎都过分紧绷了,当下试探性地咳嗽一声,见珂月没有阻拦他发出声音的意思,于是故意低声问道:“雁儿、雁儿。在我背后的是你吧?”
辛雁雁很紧张的回道:“是我。怎么了?荆大哥。”
荆天明道:“没事、没事,你别怕。刘毕、刘毕,在雁儿后头的是你吧?”
刘毕很警觉地回道:“是我。在我后头的是宋大哥。”
荆天明嗯了一声,继续唤道:“宋大哥、宋大哥,在刘毕后头的是你吗?”
宋歇山答道:“是我没错。怎么了?荆兄弟。”
荆天明道:“没事,我检查一下。谁知道在这黑暗中,走着走着,说不定有人就被调包了,”
刘毕不疑有他,还附和道:“天明顾虑的是。花大哥、花大哥,在宋大哥后头的是你吧?”
花升将正待回应,荆天明却立刻抢答道:“不是呀,花大哥走在我前面。”
辛雁雁和刘毕齐声惊道:“怎么会?花大哥明明走最后头。”
宋歇山疑道:“荆兄弟,你可别吓我,要是走在你前面的是花兄弟,那走在我后面的这个人是谁?”
荆天明奇道:“我怎知道?喂、喂,最后头的那个,你到底是谁?”花升将见荆天明在这关头居然还有性质耍弄众人,心中不禁暗自好笑,当下便故意闷不吭声。宋歇山急道:“花兄弟!花兄弟!在我背后的明明是你,你倒是吭声啊?”
刘毕此时也听出荆天明是故意捣鬼,但又不免有所怀疑,低声问道:“珂月呢?”
黑暗中,只听得珂月扑哧一笑。
荆天明道:“你别光是笑,光是笑一笑我们怎听得出你是谁?”
珂月啐道:“荆天明,你无不无聊?”
荆天明嘿嘿笑回:“我就是看大家太无聊了。”
刘毕叹了口气,很不以为然地责备道:“天明,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这种玩笑!”
宋歇山却尚自狐疑:“可是花兄弟干嘛一直不出声?难道在我背后的真不是他?”
辛雁雁俞想俞怕,忍不住颤声催道:“花大哥、花大哥,你快说话呀!”
花升将呵呵笑道:“别怕、别怕。珂月背后的是荆兄弟,荆兄弟背后的是辛姑娘,辛姑娘后头是刘兄弟,刘兄弟后头是宋大哥。宋大哥,在你背后的人是我。在我背后可就真的没有人了。”
宋歇山这才放下心来,笑道:“花兄弟,你要是再不出声,我可就有回头一掌打过去了。”
几个人被荆天明这么一闹,原本紧绷的神经都稍微放松了些。辛雁雁没好气地道:“真是的,花大哥,荆大哥他老爱胡来,你怎么也跟着瞎闹!”
说话间,众人渐渐觉得前方有光线传来,似乎这甬道出口便在不远处。这时空气中的硫磺味也渐渐淡了。隔不多时,六人陆续走出甬道,来到一间方形石室。
室内空无一物,唯有一扇青铜门牢牢紧闭。石室上方的岩壁凿有天窗,清晨的薄光正自窗洞斜射而入,照亮了整间石室。
众人甫从黑暗进入光亮之处,陡然间看见站在自己身旁之人竟是赵楠阳、左碧星和鬼谷三魈,皆唬地一跳、各自退开,紧接着才想起,除了珂月以外,其余无人皆已易容,再望去时不禁哑然失笑。
荆天明抬头望着天窗,疑惑道:“我们不是已深入山中,怎么还能有光?”
“其中奥秘我也不能明白。”珂月说道:“我只知道过了这间石室,便是真正的鬼谷圣域。我在这圣域里能够同性的范围很有限,但举凡我所去过的间间石室中都有光线,连呼吸的空气都异常清凉。”
“这真是巧夺天工。”辛雁雁赞叹道。
“喂!喂!这是赞叹敌人的时候吗?”荆天明言道。辛雁雁不自觉的吐了吐舌头。珂月不理会他两人拌嘴调笑,只道:“过了这间石室,里头的道路我也只去过几回,最深入的一次,便是我拿到刘毕身上的白玉直奔炼丹房那次。”
“宫主的意思是,你也只进去过那炼丹房一次?”宋歇山问道。珂月点头,言道:“各位切记,待会儿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要保持镇定自若,依计行事,千万别往了自己扮演的角色。那么,赵老爷子,我们就进去吧。”
“赵老爷子?”花升将歪着头,撞了撞荆天明言道:“珂月小姑娘她叫的是谁啊?”辛雁雁在旁边不知两人正在开玩笑,紧张兮兮地提问道:“花大哥说什么哪?宋大侠不就是赵老爷子吗?”
“谁是花大哥?”这回换荆天明耍嘴皮了,“白姑娘,听说你聪明过人,怎么突然糊涂起来?”花升将听了哈哈大笑,辛雁雁这才知道自己又上了这兄弟俩恶当。
“事不宜迟,这就走吧。”珂月拉开青铜大门,率先走入狭窄的石道间。
六人初入这甬道中,便听得脚下叮当作响。低头看时,却不见自己脚下踩着任何异常之物。“这是一条响道,但凡有人经过,便会叮当作响。”珂月边走边解释,“前面石室中的青铜大门,与下头石室中的青铜大门乃是一对。方才我们拉开那青铜门的同时,下头的青铜们也会隆隆作响。”
“换句话说,前头镇守的人已经知道我们来了。”
“没错。噤声。再下去他们便能听见我们说话的声音了。”明明珂月已叫大伙儿都别说话,刘毕仍忍不住低声嘱咐:“记住,大伙儿尽量避免开口,一切以安全为要。”
说话间,六人已见到一扇与方才一模一样的青铜大门。珂月当下拉起门上的兽首环,大敲三下,“锵!锵!锵!”撞击之声在甬道中震动出嘹亮回鸣,铁门后立刻传来了开锁声响。
咿呀声中,铁门被缓缓向外拉开,逐渐出现在他们眼前的,竟是一座长宽俱有近百丈的巨大广场。众人虽说早做好心理准备,如今见此阵仗,还是不禁心下骇然。
广场左右两侧山壁,如蚁穴般皆有诸多通道入口。高达数丈的山岩,碗似地覆盖住整座广场。抬头仰望,片片光华的岩石金色晃耀,镶嵌在众人头上,只照得四处犹如白昼一般。
广场中央两道人墙,各个皆是身穿盔甲、手持长枪,一左一右地双排隔出一条长长大道直达彼端。尽头处则是另一堵石墙,森严矗立在上百道阶梯顶端,墙上两扇黑色巨门则沉默地紧闭着。
那负责开门的守卫一见到六人,便立刻先朝着宋歇山唤道:“赵老爷子。”紧跟着又对花升将、辛雁雁和刘毕一一唤道:“春老爷子、白姑娘、束公子。”最后方对珂月唤道:“珂月宫主。”竟将辈分高下分得清清楚楚,言态执礼甚恭。宋歇山不禁暗自惊异:“如此看来,师父身为鬼谷护法,地位竟比鬼谷三魈还高。”
“打从进入此地,我便怀疑这儿实非一门一派之力可以建构而成。果然……”刘毕却暗忖道:“瞧这些守卫身上的盔甲竟与秦兵相同,这鬼谷和朝廷的勾结比我意料中的还要深。看来白芊红如今手上依旧握有兵权。日后若想铲除鬼谷,势必得联合武林各派势力才有可为。”
“赵老爷子怎么这么快就便回来了?”那守卫首领客客气气地问道:“不是才刚出去吗?”宋歇山这一生从不说谎,更别提装扮成他人模样乱说乱道,被这首领一问,顿时一愣。花升将机巧地接话,“我们在外头刚巧碰上。咳!”还装模作样地学春老咳嗽一声,吩咐道:“我们有要紧事说,没有吩咐,别来打搅。”
“是是是。谨遵春老爷子吩咐。”
“那,赵老爷子,走吧!”花升将和嘴上这么说,手却推了辛雁雁一把。“喔!对哦!”明明前两天已经排练过很多次,辛雁雁还是直到现在才想起来,这一行人中就属白芊红心高气傲,向来要走在众人前头。为此,珂月还几番交代,要她切记鬼谷三魈的石室位置。如今花升将推了她一把,辛雁雁赶忙仰起鼻子,谁都不看地开始往前走,其他人则紧随其后。
荆天明见辛雁雁装得很像,连忙忍住笑意。他却不知辛雁雁并非费劲刻意去学白芊红的骄傲模样,二四那鬼谷三魈所居石室位置太过复杂,此事辛雁雁心中只忙着背诵:“左、左、右。右,再往左。”哪里有功夫去瞧这广场中、走道上,站得慢慢如石像般在守卫的秦兵。好不容易走出守卫的视线范围,辛雁雁这才呼地一声松了口气。“雁儿,做得好。”荆天明轻轻拍了下辛雁雁的肩膀做为鼓励。辛雁雁则回了他一个甜美的微笑。
珂月假装没看见,只以眼神示意宋歇山、刘毕、花升将三人先在门外等候,跟着运功姜石门往内推开。石门一开,珂月率先跨入门内,荆天明与辛雁雁两人随即依计跟上。待得他二人一人入得门内,珂月便立刻又将石门重新关上。
荆天明望着眼前景象不禁好生愕然。万想不到,方才沿途那番森严威武,如今转眼间竟到了一座雅致庭院。园中绿池丝竹、凉亭水榭,竟是一派富贵清幽,三面厢房有回廊环绕,鸟鸣啾啾,声声入耳。“这白芊红好会享受。想当初桂陵一战,她便另开一处竹林,看来此地也是如法炮制。”荆天明回头瞧了一眼,见辛雁雁已经藏身在树丛间,这才快步跟上珂月的脚步。
“但愿这鬼谷三魈轮班的时间没变,此刻若不是白芊红在此,那就非得要让宋大侠他们进来,双方大打出手了。”珂月边往里头走,心中边暗自祈祷着。
凉亭内,一名身穿着一袭绛紫色衣裳的女子正黯然独坐。袅袅的香烟从紫金炉中升起。夏姬白芊红,一手捧着茶杯小口啜饮,一手轻轻拨弄着琴弦。她如今虽然已经是少妇,却依旧艳丽不可方物,风姿不减当年,只是眉宇间多了一层不得志的淡淡抑郁之色。
“白姐姐,我回来了。”白芊红听见珂月脚步声,又听她叫唤自己,却只微微挑眉,转眼一瞥,抱怨道:“你可终于回来了。为了块劳什子白玉,三个人轮流等你,弄得人连觉都不好睡了,你这丫头的架子可真大呀。”
珂月吐了吐舌头,回道:“我算哪根葱?你三位在这里保护月神和神医,何必把账算到我头上?为了这块白玉我可没少吃苦头。哪像白姐姐整天在这里喝茶、弹琴、发呆、睡觉,多悠闲。”
“丫头好一张贫嘴,小心我哪天撕烂了。”白芊红咯咯一笑,伸指往珂月的方向一点,道:“你当我真不懂?这世上有什么瞒得过我白芊红的?你小丫头自告奋勇揽下白玉这差事,第四块白玉你抢着要去拿,第五块也抢着要去拿。真奇怪了,怎么上回白玉得手,刘毕的一条性命却偏偏还留着?这回白玉得手,只怕那辛丫头也还活得好好的吧?”荆天明一听登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没错、没错,当初若是由鬼谷的人出手来抢白玉,刘毕、雁儿焉有命在?”白芊红直说得珂月哑口无言,这才朝荆天明上下打量,又道:“真是稀客,清霄派的左兄弟怎么有空来啦?”
“最后一块白玉非同小可。”荆天明微笑回道:“我师父特别交代要我陪同照应。”
白芊红哼了一声,很是不屑地说道:“有我们鬼谷三魈在此,左护法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荆天明心中暗忖道:“左护法?白芊红称赵楠阳为左护法,莫非这鬼谷之中尚有个右护法吗?”砖头看珂月,只见珂月也是满脸吃惊,显然对此并不知情。
“既然回来了,还不快点儿将那个白玉拿来。”
“春老爷爷、束大哥他们人呢?”珂月问道。
“还能去哪儿?自然是在里头睡觉吧。”白芊红言道,“理他们呢。给我也是一样。”说罢便将纤纤五指向珂月伸去。说时迟那时快,白芊红手臂前伸,珂月右手顺势一拉,左手对住她身上三处穴道;荆天明则在白芊红哑穴轻轻一点。白芊红本来便不擅长武功,哪里禁得住珂月、荆天明两大高手联合,登时被他们制住。
两人对看一眼。荆天明旋即抱起全身软瘫的白芊红走到辛雁雁躲藏之处。当白芊红亲眼看到“另一个自己”躲在不远处的树丛时。真是又惊又怒。荆天明放下白芊红,转而拉起辛雁雁,辛雁雁起身后便急急忙忙往珂月所在的凉亭跑去,荆天明则转身就爱那个石室的门再度拉开。于是,真正的白芊红在树丛中,亲眼见到“自己”跑了过去,又见“春老”、“束百雨”与“赵楠阳”,一个个蹑手蹑脚地推门进来,纷纷躲在附近的树丛。白芊红知今日遇上奇险,心中思绪急转,已将珂月心中算盘大致理清,只是哑穴被点、双足被封,只能眼睁睁看着罢了。
“你说什么?”凉亭中珂月怒吼着:“什么叫做拿到白玉都是你的功劳?”
“嘿嘿嘿。”左碧星冷笑道:“姑娘这么说就太没良心了,若不是我为姑娘支开宋歇山,姑娘能如此顺利得到白玉吗?”
“什么宋歇山?”珂月又吼道:“我压根儿没见到什么宋歇山。”
“那还不是因为我帮姑娘挡下了嘛。”
“我可不领这个情!”
珂月和荆天明在凉亭中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吵着。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大。果不其然,不久便听到回廊东边响起春老的声音,“姓左的,唉!你师父难道是派你来找麻烦的吗?非得吵醒我老人家。”西边的回廊也传出束百雨的声音,“呵,没想到珂月妹妹生起气来,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话音甫毕,东西厢房木门豁然洞开。春老自东厢房内慢吞吞地踱步而出…束百雨却一个蹬身翻出回廊,立在珂月面前,笑眯眯地望着她道:“珂月妹妹,好久不见啊。”
“什么珂月妹妹,叫得这么亲热。”荆天明心中暗骂,脸上却微微一笑,恭敬地招呼两人,“见过春老爷子、束公子。”
珂月眼见春老、束百雨两人行至凉亭,便自怀内掏出一个小布包,交到由辛雁雁假冒的白芊红手上,娇嗔道:“白姐姐,我可没撒谎。拿这块白玉时,这姓左的家伙可没帮上什么忙。”
春老与束百雨听得珂月取回最后一块白玉,心总皆是一喜,赶忙凑到白芊红身旁来看。白芊红左手捧着布包,右手来解。那布包乃是两层油布,将白玉裹在中间。“咦?白玉怎么脏脏的?”珂月见布包打开,随即依计言道。白芊红眉头一皱,顺手抽起白玉下头的第一块油布去擦白玉。瞬间,无数细小白粉飞扬在春老、束百雨、白芊红、珂月四人面前,那白粉闻起来又香又甜。珂月拍手笑道:“啊!我知道了,这第五块白玉是从八卦门辛雁雁手上抢来,定是那辛雁雁脸上擦的脂粉太多,乱掉一通,这才搞得白玉脏兮兮的。”
辛雁雁假扮白芊红,未免春老识破,从头到尾不敢开口,没想到珂月竟趁这时说自己什么涂脂抹粉太多,忍不住对她怒目相视。“这个自然。那辛雁雁我也曾见过,庸脂俗粉一个,哪即得上珂月妹妹?”自从数年前珂月来鬼谷露面,束百雨便惊为天人。此后,凡有机会能与珂月多说上几句话,他自是不会错过的。此事束百雨话说到一半,转眼见到白芊红脸上怒气,料想定是自己夸奖珂月过了头,赶忙讨好道:“当然啦,若论容貌,那辛雁雁便是来给白姐姐提鞋也不配。”岂知平常只要赞美其容貌便会笑逐颜开的白芊红,今天怎地愈是生气?
假扮成左碧星的荆天明在旁看了这出戏,起先还觉得束百雨好笑。后来不知为何,愈看辛雁雁便俞感到心惊,俞听珂月便俞觉得哪里不对劲。自己好像忘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
珂月趁着辛雁雁无法开口,应和着束百雨大耍嘴皮子,说什么辛雁雁其貌不扬才需涂抹如此多脂粉。她嘴上乱讲,实际上却盯着春老。原来珂月在包裹的两层油布中间,铺上了一层乌断教她调制的“去功散”,这去功散本身毫无气味,绝难察觉,是珂月另行掺入一些女子用的脂粉,这才闻起来又香又甜。
这春老乃是个老江湖,内力又强,若有珂月亲自下毒,定会被其揭穿。而春老向来与白芊红交好,由辛雁雁冒充的白芊红掀开外布的那一瞬间,去功散便撒将出来,闻者内功尽失。春老眼见珂月也吸入这脂粉香气,自是不疑有她。珂月东拉西扯地乱讲话,目的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去功散发挥功效。不过,当然也与辛雁雁、荆天明一路上有说有笑,惹恼了珂月脱不了关系。
当珂月研判毒气已然入体发作,随即说出早先与荆天明约定的暗号。只见珂月轻轻拉起春老的衣袖,撒娇道:“春老爷爷,白玉我可拿回来了。下次你可得帮我教训荆天明这小子。”这“教训”二字甫出口,珂月的十根手指便如拨弦弹琴地纷纷点向春老右臂会宗、支沟、阳池诸穴。与此同时,荆天明骤然挥振双臂,右手击向束百雨面门,左手发掌往春老胸前拍去。
春老猝然不防,却毕竟身经百战,甫觉珂月手下有异,立刻侧目移身。珂月受端木蓉真传,自单下神都九宫掌门这个重任以来,认穴其准无比。春老矫捷一避,走脱支沟、外关、阳池三穴,但会宗穴仍被珂月弹中。春老感觉右臂猛地一阵酸麻,只得举左掌迎击荆天明的来招,甫一发掌,心下大骇,“不好!怎地内力全无?”春老正想先硬生生对下荆天明这一掌,再乘机变招,岂知荆天明却抓住他手腕一拉,伸指便点住了他胸口的神封穴。
珂月一指弹中春老右臂后便不再理会,立即转往束百雨而去。束百雨则刚被荆天明一掌打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本能地一把暗器撒手掷出。珂月脚下踏着玄冥掌法步伐轻松多开。只见数十根袖钉挥射不远便纷纷落地,显然束百雨也丧失了所有内劲。束百雨转身便逃。珂月却不急着追赶,反而停下,从袖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布团,塞入已动弹不得的春老口中。束百雨往石室出口跑去,却被一道急窜而来的闪电击中了后背灵台穴。荆天明气他珂月妹妹、珂月妹妹叫个不停,还“顺脚”踹了束百雨一下,这才将他拖回凉亭。珂月倒是一视同仁,立即在束百雨口中补上一个布团子。
辛雁雁坐在凉亭中,右手还捧着白玉,只见兔起鹘落,变化犹如惊鸿骤雷,转瞬即过。谁该先对谁动手,彼此又该如何应援相助,一切明明是荆天明和珂月两人临场应变,但这两人看起来却好像师出同门,拥有绝佳默契。辛雁雁瞧在眼底,心中不禁有些愕然,又有些惆怅。
眼见得手,花升将、刘毕二人随即姜真正的白芊红从树丛后抬了出来,放在春老、束百雨身边。春老、束百雨见到又有“一对自己”冒了出来,都愤怒至极。
“事不宜迟,这去功散的效用只能支撑半个时辰。”珂月对同来的五人言道:“还是先杀了他们,再闯炼丹房。”
“有理。”刘毕虽一路与珂月不喝,对此倒无异议,抽出短刀,便要上前。
“大家住手!”宋歇山上前一步,夺下刘毕手中短刀,慨慨言道:“我辈侠义中人,岂能趁人之危?今日既是以暗算手法制伏这鬼谷三魈,若杀了他们,谅他们心中也是不服。还是将他们绑上便是。”珂月迟疑了一下,转头望向荆天明。刘毕则言道:“今日若情势倒转,是这鬼谷三魈擒住了我们,你们想这三魈可会留我们活口?”
“那自然不会。”宋歇山道,“但也不能因为如此,就失去我辈行侠仗义的信念。这不正是孰正孰邪、人我差别之所在吗?”荆天明、花升将两人异口同声道:“有理。”两人便在宋歇山的帮助下,将鬼谷三魈一一绑个结实。刘毕与珂月两人则意味深长地对望一眼。珂月心中好生后悔,早知荆天明等人会坚持留下三魈性命,她便该带上那矫金索才是。
但最吃惊的还是春老、白芊红与束百雨三人,他们万万想不到赵楠阳居然会出言救下他们。“尤其是什么行侠仗义……正是我辈中人的信念……”云云,这话打赵楠阳口中说出,简直是自打嘴巴。
“哎!”珂月一跺脚,催促道:“既然如此,我们还是赶快行动吧。”边说,边去旋转凉亭中的那张石桌。也不知珂月怎么弄得,那石桌突地向上掀开,现出一处地道入口来。
在珂月的带领下,五人陆陆续续踏入了地道。
春老鱼冉、夏姬白芊红、冬僮束百雨三人则被捆得结结实实,摊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另外三个春老鱼冉。夏姬白芊红、冬僮束百雨大摇大摆地走过他们面前。
众人下地道行走不久,方才胜过鬼谷三魈的锐气便消磨殆尽。原来这条地道虽说每隔数十步便挂有灯笼,不若他们入山时所走的那条黑漆狭窄,只是沿途曲曲折折,到处皆有叉口,宛若一座偌大的迷宫。
这通往炼丹房的路,珂月也只走过一次。她勉强凭着数月前的记忆,领着众人左拐右弯。途中还不乏忽然驻足,呆了半响,才又继续前行。更有几次,停下来之后,忽又转回,改往另一条岔路走去。这般走走停停,弄得大伙儿愈来愈是忐忑不安。花升将憋了好一阵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珂月,我说你到底行不行啊?”
珂月不作声,荆天明连忙替她回道:“没问题的!没问题的!”
宋歇山左右张望,不禁喃喃说道:“真的没问题吗?要是在这里迷路了,就连要逃出去都有问题。”
荆天明又道:“没问题的!没问题的!”
刘毕有所指地道:“大家最好跟紧珂月宫主,要是一不小心没跟上她,我们几人可就真正被困在敌穴里了。”
荆天明见珂月还是没有反映,忍不住又替她辨道:“放心吧,她走得很慢。你们看,她现在还故意停下来。嗯,对啦,然后又故意往回走。啊,又停下来了,是吧?这才继续往前,还走这么慢,这都是为了要让我们可以好好跟上她。更何况你们看她这么谨慎,我们是绝对不会走错路的。没问题!没问题的啦!”
其实众人心下不安,珂月比他们更紧张;她好不容易才领着大伙儿走到这里了,岂能因为转错一个弯而前功尽弃?这所以一直不吭声,都是因为满脑子努力在专心想路、辨路,其他人说了些什么,珂月根本没有听进去。
荆天明一直对刘毕和珂月之间的嫌隙有心调解,趁此机会又道:“刘毕,我方才亲耳从白芊红口中听到。之前在你身上的第四块白玉,是珂月向鬼谷三魈自告奋勇去拿的。你想啊,此事若交由鬼谷三魈其中一人,他们会不杀你吗?阿月实是为了要保你性命,一片苦心。只不过我猜她肯定不会承认,所以你也不用问她了,我这话究竟有没有道理,你想想自然明白。”
刘毕原本就心思缜密,经此提点,果然觉得有理。至此,在刘毕心中,珂月才终于又逐渐恢复了童年好友的模样。只是他对珂月虽不再怀有敌意,往日的信赖感却再也难以修复了。
“是这儿没错了。”珂月指着地道的一端,如释重负地说道,脚下更加快速度往炼丹房跑去。五人自是赶紧跟上。
前方终于出现了地道的尽头,一道普普通通的木门前,一名男子盘膝端坐门外,地上横陈着一把长剑。
五人万没想到鬼谷三魈之后,另外还有人负责在炼丹房外把守,一时间都愣住了。“这下不好。能在这儿把守的,定非易与之辈。”刘毕心中想道,放眼望去却认不出眼前这头发半白的男子是谁?刘毕低声问道:“珂月,这是谁?”
“他是……”荆天明抢在珂月之前回答道:“卫庄。”
在地道的尽头,关着神医端木蓉与月神乌断的木门前。卫庄盘膝而坐。身前放的是数十年前忠心耿耿跟随着他的长剑。卫庄的年纪与盖聂明明差上好一大截,但自从卫庄听闻盖聂命丧坑儒一役后,原本尚且乌黑的长发,没有原因地渐渐白了。
跫跫脚步声向自己而来,卫庄在昏暗的光线中,张开他略微肿胀的双眼。来者有六人。从六人的脚步声研判,内力最为精湛的居然是赵楠阳的徒弟左碧星。其次才是赵楠阳。春老和束百雨脚下虚浮,两人只怕是假冒的。珂月是珂月没错。剩下的只有白芊红,自己的妻是真是假?
卫庄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只是移动眼神,目光停在白芊红脸上。卫庄与白芊红的婚事,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辛雁雁见卫庄盯着自己瞧,只怕被看出破绽,下意识地低头垂眼不去接触卫庄的目光。岂知如此一来,卫庄反倒了然于胸:“原来这白芊红也是假的。”他和白芊红结婚多年,这些年来,总是卫庄在闪躲白芊红的目光,白芊红眼中闪耀着幽怨直逼着卫庄瞧。
“什么人的易容术竟能高明到这等境界?”卫庄单凭观察便已瞧出破绽,不过他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端坐不动,“假冒左碧星与赵楠阳之人,又是何方高手?”
“大叔。”珂月来到卫庄面前,有点迟疑地唤道。卫庄无言地注视珂月,珂月也回望着他。她以前曾经很喜欢、相信这个大叔。但这些年他们极少碰面,卫庄已和白芊红结成夫妇,在鬼谷里地位甚高,但究竟有多高又似乎总是个迷。珂月不知道如今的卫庄是不是还能相信,是不是还愿意站在她这边。她觉得卫庄似乎已经看出破绽,虽然她不知道卫庄是如何看出来的。
珂月有股冲动,想一口气将实话全告诉卫庄,但她完全没有把握,卫庄会怎么做?“大叔,放我们进去吧。我要带端木蓉和乌断两位姑姑逃离这里。”珂月的嘴比她的头脑先做出了研判。跟在她身后的其余五人都惊呆了。
卫庄深知,无论是白玉、仙药火是权势,以珂月的性格来说根本不会在乎。但珂月这几年来对端木蓉与乌断两人的亲密眷恋,卫庄一直看在眼里。卫庄也深知一旦仙药完成,便是端木蓉命终之时。
卫庄缓缓站了起来。六人心中都突突乱跳。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大伙儿只能跟着默不作声。
“进去吧。”卫庄走远几步,让开了门前通道。“谢谢大叔。”珂月眼中闪着感激的泪光。“阁下……是?”卫庄在左碧星经过自己面前时,轻轻问道。
“师叔。是我,荆天明。”这次荆天明再没有迟疑,坦荡荡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并直呼卫庄为师叔。
“是天明……”卫庄的声音中露出差异。直至珂月六人都进入了木门之后,他口中还喃喃念着荆天明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