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独弦独歌
十五晚上的月亮一般都出现得比较早,有时太阳尚未下山,日头还亮亮的,月儿便已经在东边的天空展现她的脸庞。这一天也是如此。假的罗功超跟心急的月亮一样,脸上粘着从正主儿脸上剃下来的胡子,提前出现在蓬莱殿前。
这座三层高的宫殿,门前喧闹不已。看来焦急地等着进门的人可不止荆天明一个。形形色色的人们操着不同的口音,在蓬莱殿前踱着步,偶尔抬头看看天空,抱怨两句为什么不相识的太阳还不下山。当夜幕低垂,总算遂了人们心愿,街道左边那原本空荡荡的蓬莱宫门,咿呀一声,被八个青色鬼面协力拉开了。
暖暖的空气、诱人的酒香,和在悠悠扬扬的音乐声中,一股脑儿流泻到大街上来了。或许是被这股气氛所迷惑,等待已久的众人突然失去了声音,鱼贯而安详地走进宫门。踏入宫门后,映入眼帘的是各式各样的珍宝奇玩,珊瑚、琉璃、琥珀、砗磲……荆天明的头不管摆往哪一个方向,都有珍宝挡住他的视线。这中富丽堂皇的阵仗,即便是从小在秦宫中长大的荆天明都为之讶异。
“好险。差一点儿就忘了我来是做什么的。”坐在罗功超的位置上,荆天明在心中提醒自己,“打起精神来。等会儿可别贪杯。千万瞧仔细那个鬼谷方上……咦?好香啊,是几年的黄酒香?”荆天明抽动鼻子,畅快地喝了几大腕。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好酒?酒香气在齿缝间四溢,有点辣辣的,很快又转为鲜甜,直沁到骨子里。正要再倒,自己面前的酒坛子却已空了。穿梭于宾客间四处张罗服侍的青色鬼面们,很快又放下一坛。再抬头时,只见斜坐在不远处的花升将也喝得畅快。刘毕倒是隔着面具,还能从眼神间放出责备的光芒,瞪得荆天明、花升将两人都放下了酒碗。
“咦?好香、好香。”才刚放下酒碗,荆天明的鼻子却又闻道香气,“香得古怪,这味道是……是?”荆天明忍不住转头望向香气飘来的地方。蓬莱殿的宫门处人声鼎沸,似乎有什么贵客到来。十来个青色鬼面在前方为刚抵达的客人们开道。
随着奇异的香味愈来愈浓,人们的惊欢声也从宫门处渐渐传了进来。“好美啊。”
“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子。”
“是仙女吗?”
“怪不得方上都不收美女,人间的庸脂俗粉哪里比得上人家。”
“怎么是女人?”来到鬼谷已经待了个把月,荆天明还未见到任何一名女子。花升将也好奇地转头去瞧。
四个衣衫华贵的女子毫不扭捏地穿过了人群。
走在最前方的女人既傲且美,在成百男人的注视下如无人之境,快步领头向二楼席间走去。当她从易容过的花升将面前经过,花升将的眼中几欲喷出火来。虽是多年不见,花升将还是一眼便认出她来。这世上若非有她,路枕浪也不会自裁了。花升将心中恨不得牙痒痒地瞪着白芊红。
荆天明则双眼圆瞪地看着走在白芊红身后的女子。“是阿月!”若非刘毕及时踢了他一脚,荆天明差一点儿就忘性地叫出声来。
珂月跟在白芊红身后走着。平常总是朴素打扮的她,今日显得特别艳丽,明珠宝玉钗鐶翠绿,在在都衬托出珂月的清丽之美。但在荆天明眼中,珂月压根儿就不该带这些首饰珠宝,它们使得她的容颜更显憔悴。虽走在人群中,但荆天明感到珂月的眼神不知望向何处,心绪不知飘往何方。
“是她。真是她。”当珂月打自己眼前走过时,荆天明感到一阵重击似雷击落,“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仿佛为了给荆天明解答似的,两个熟悉的身影紧跟着珂月掠过他面前。
“月神乌断……还有端木姑姑……”
荆天明眼中一亮,揣度道:“她们怎么也在这儿?又为何跟白芊红一道?对了!必定是端木姑姑给鬼谷的人抓来了,以此要挟阿月。这月神乌断嘛……她……她也是神都九宫门下之人。对、对,阿月身为神都九宫的掌门人,定然是不能抛下她们不管。”
白芊红、珂月四人显然是蓬莱殿夜宴的常客。只见她四人莲步轻移,在众人嘈杂的议论声中不发一语,走入特地为她们四人设在二楼花厅的席面。四人入座后,则由他们专属的侍者缓缓放下花厅东南西北数道垂帘,将所有人的好奇目光都隔绝在外。
白芊红发出浅浅的笑声,与端木蓉、乌断聊着天。端木蓉吃饭的声音还是那么响。珂月她也在笑。
明明目光无法穿透,荆天明却依依不舍地瞧着那些阻隔住自己与珂月的花厅垂帘。刘毕可不一样,他紧紧盯着那些尾随在白芊红等人身后的客人。好几个完全不认识的客人走了进来,其中有文有武,纷纷入座。刘毕一一将他们的特征、长相记下。
走在这行人最后头的是一个道骨仙风的老人。
见到这老人使得花升将第一次相信这世上说不定真的有神仙。因为他跟刘毕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活到这把年纪。
毕竟超过百岁,年纪使得那老人的身量有点儿蜷缩起来,但还是看得出他原本是一个很高的人。一张长脸。发白须白,面容枯槁。手上臂上几乎没剩什么肉,犹如一副人骨架兜着件长袍在走路,轻飘飘地,走进了设在三楼银铜殿的席面。
明明身上一点儿活气都没有,却偏偏活得好好的。这就是花升将、刘毕见到这老人所留下的第一印象。
“这大概便是鬼谷谷主了?”
“八九不离十。他应该便是鬼谷弟子口中的那个方上。”刘毕、花升将两人不停地交换眼神。参加夜宴的许多客人都带着酒杯、酒碗到三楼银铜殿去敬酒。
银铜殿如搭造在湖面上的一座凉亭,四面无壁,整殿纯以红铜打造而成,不掺一丁点儿木色,极细的白银化作各式飞腾中的走兽穿插其间。
鬼谷谷主独自一人坐在银铜殿中,对那些来敬酒的人并不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千杯不醉似得酒到杯干。只要方上喝下自己敬的酒,去敬酒的鬼谷弟子便满脸喜色,似乎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光荣。
刘毕与花升将也想上银铜殿瞧个仔细,却又怕露了馅儿。虽然不知鬼谷方上实力如何?但能统帅鬼谷几千人马,武功必定非常了得。刘毕再三向荆天明使眼色,要他去试探方上。无奈自从珂月来到这蓬莱殿,荆天明的眼神心绪便一直没离开过二楼花厅。便连鬼谷谷主,他都没多看几眼。
“你搞什么?”刘毕终于沉不住气,趁着大家四处敬酒时走到荆天明身边,压低声音言道:“别再看端木蓉跟珂月了。你这样失态,小心被人看出破绽来。”刘毕见荆天明似乎没有听见自己的言语,恨不得用蛮力将他的头硬扭过来瞧着自己。
“你挡住我了。”听声音,二楼花厅中似乎有什么动静,荆天明对用身体挡住自己的刘毕抗议道。果然,花厅北面的垂帘掀起,四名女子鱼贯而出,看她们的样子似乎是打算提前离去。
“老罗,你喝醉了。别站起来,坐下,坐下!”刘毕叫着荆天明的假名,装模作样地演着,嘴角压低声音提醒荆天明道:“你千万别跟去啊!你瞧来参加这宴会的鬼谷弟子,有哪一个舍得提前离开的?”
荆天明心中知道刘毕讲得有理,但他在九舍中苦苦白等珂月这么久,如今好不容易又再相见。若不追上去,焉知待会儿珂月又将消失到哪里去?又要等到何时才能再见她?
荆天明从窗口探出大半个身子往楼下看去,只见珂月她们已走出蓬莱殿外。
“刘毕,对不住了。”荆天明轻轻地在刘毕耳畔说了这么一句,与此同时,伸手在刘毕背上一推。刘毕只觉得一股大力将自己凌空平行推起,整个人手足无措地向后飞去,乒乒乓乓地跌落在花升将的席面上,酒水菜肴顿时撒了一地。当所有人都转头去看刘毕的这个瞬间,荆天明转身向窗外一跳,整个人便无声地没入蓬莱殿外的黑夜之中。
荆天明下来得晚了,四名女子已经无影无踪。若非后来一阵北风刚巧吹过,将那神奇的香味又送到荆天明鼻下,他恐怕是白白离开蓬莱殿夜宴了。
四女仍由白芊红领头,一路向北走去,瞧她们熟门熟路的样子,应该是走过很多遍了。端木蓉酒足饭饱显得十分高兴。乌断还是冷心冷面。白芊红与珂月偶尔会攀谈一两句,但都是些无关要紧的话题。
从蓬莱殿向北走出二里有余,上青石大道便向东方折去。四女转向东后不久,忽然离了大道,钻进右方仙山山脚处一座乱石岗中。此处奇石林立,大者有如巨像,小者宛若海蚌。有人工雕凿而成者,亦有天生原石。石岗中似有路无路,若非四女走在前头,外人只怕难以发现。
“怪不得我怎么找都找不着阿月,莫非这些日子来她一直躲在这石阵后?”荆天明一面小心翼翼地尾随,一面跳上身边一块巨石企图一窥全貌。但这石岗占地宽广,此时又是夜晚,虽有十五的月亮照着还是难以将整个石阵瞧个清楚。荆天明身在阵中,只觉得石阵前后蜿蜒,宛如一条巨龙张爪延伸。荆天明暗中沿路做下记号。
“出来!你是谁?为何跟踪我们?”忽然间,两个俏丽的人影闪到石像前,出言质问道。既被发现,荆天明只好从躲藏的石像后走了出来。白芊红闭血鸳鸯刀在手,站在珂月身旁,端木蓉与乌断则消失了踪影。
“瞧你这鬼鬼祟祟的模样。”珂月上下打量着荆天明,月色下只见一个年近五十岁的中年汉子,木板也似的一张脸,该凸的地方有点儿凸,该凹的地方有点凹,一点儿奇特之处也无。
“我……我……我这个……你……”荆天明暗地跟踪珂月本来就忐忑不安,此时却被她当场逮到,一时之间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倒不是装出来的呆滞。
“珂月,你说从蓬莱殿外一路跟来的人就是他?”白芊红转头问珂月,言语之中好像有点儿不相信。
“应该是他没错。”珂月本来很确定的,不知为何此时瞧见“罗功超”这幅尊容,连她自己也怀疑起来,眼前这猥琐之人武功当真有自己之前察觉的那么好,还是自己把他跟别人弄错了?
“我……我……你……”
“别我啊我啊的!”白芊红举刀叱道,“再不说出来意,我们可没时间跟你耗。”
“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跟着阿月,没想要干嘛!只要能让我跟着阿月就好。”若是诚实以对,荆天明本想这么讲。但刚开始被珂月抓包活逮的惊吓一过,他发现无论是白芊红或是珂月都没认出自己是谁。这才想起,他现在不是荆天明,二四诚实又爱吹牛的老罗。
“咳、咳。”罗功超清咳两声,润润嗓子好装出别人的声音,扭捏说到:“两位姑娘……咳……我……我……是这样的……”
“快说!你为何跟踪我们?”珂月问道。
“姑娘此言差矣,老夫不是跟踪你们。”
“胡说八道!你明明一路从蓬莱殿跟来,还想狡辩?”
“不不不。”罗功超摇头道:“我确实是一路跟来没错,姑娘的武功真高,将老夫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我是说,我不是跟踪你们,我是跟踪她。”罗功超手指一摆,指向站在珂月身旁的白芊红。
“跟踪我?”白芊红咤异问道:“你这老头子跟踪我干什么?我不认得你啊。”
“唉——”罗功超大大叹了一口气,哀怨言道:“我就知道白姑娘绝不记得在下了。是这样的,我……我……八年多前在桂陵城,我曾有幸见过姑娘几面,在下也知道自己不配,”脸虽对着白芊红说话,但荆天明的眼神却不知不觉看向了珂月,“我对姑娘真是一见倾心,再……也难以忘记。这么多年来,我……我……我是度日如年。姑娘的面容没有一天、一刻间离开过我的心中。正因如此,今日在蓬莱殿再见到姑娘后,我……唉!实在管不住我这双脚,居然就这样跟着白姑娘来了。”
白芊红与珂月听了罗功超这番真情告白,惊讶地对望了一眼,都噗哧地笑出声来。
“原来如此,那你应该知道八年前我已下嫁我夫卫庄,你应该称我为卫夫人才是。”白芊红早已习惯各式各样的男人对自己的仰慕之情,只是一听罗功超这半百年纪的呆汉莽撞说出这等话来,不禁感到好笑。
珂月笑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笑容随即凝结,面寒如霜。“现在怎么办?”
“让他走吧。我已经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少妇打扮的白芊红挥挥手,转身便向石岗后方走去,吩咐珂月道:“你带他出石阵吧,免得这老傻子迷路,到头来还是死路一条。我先跟上端木蓉她们。”
珂月点点头,不反驳白芊红的安排。待白芊红的身影消失在石阵中,珂月又站了一阵子,这才摆摆手对罗功超说道:“跟我来,我带你出去。”罗功超依言走在珂月身后,刻意装出武功不好的模样慢慢跟着。
“姑娘好像有什么心事啊。”走了一会儿,罗功超突然问道。
“我?为什么这样说?”
“老夫活到这把年纪,姑娘们有没有心事还看不出来吗?”
珂月先是点点头,后来又笑了,“对,很看得出来。那你怎么看不出来,卫夫人是绝不可能喜欢你的呢?”
“姑娘笑起来真好看。”罗功超一会儿真心诚意地赞道,一会儿又满口胡扯,“我当然知道卫夫人是绝不可能的。但有什么办法呢?喜欢上了就是喜欢上了。”
“是啊。”珂月幽幽言道,“喜欢上了就是喜欢上了,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罗功超大大点头道。
“哪!前头便是青石大道。我就不送了。”珂月指着前方说道。
“是、是。老夫能自己走。”
“千万别再来。不管你有多喜欢卫夫人。擅闯这儿是会要你命的。”
“呵呵。”罗功超讪笑了几声,“该来的总要来,若能多看几眼,也值了。”
“你还真傻。”珂月走出几步,转头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罗功超。”
“罗功超。”珂月又重复了一次,“你倒好玩得紧。罗功超,你如有空,明日午时,我们在羡蓬莱一会,如何?”
荆天明万万没有想到,珂月居然会开口邀约自己,喔,是邀约老罗。“管她约的是谁哪?能见到她就好。”这么一想,正个人顿时有点飘飘然起来。此时若有人目睹这半百壮汉蹦蹦跳跳一路哼唱回来的模样,定会莞尔而笑。
回到刘毕等人下榻处已近深夜。荆天明因今晚在蓬莱殿抛下刘毕、花升将两人,心中满怀歉意。见刘毕单独一人蹲在屋外水缸边盥洗,当即上前道歉。
刘毕生性本就爱洁,此时不知为何更是使劲擦洗双手,不厌其烦地洗过一次又一次。“洗什么哪?这么难洗?”荆天明在刘毕身后出声言道。
刘毕回头一望,脸上全是惊恐之色,大喊道:“鬼!有鬼!”刘毕转身欲逃,却被荆天明一把从后拉住。
“什么鬼?刘毕,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是天明啊。”
“是天明。”刘毕惊魂未定,有点儿结巴说道,“对,是天明,你易容了嘛,我怎么忘了?”
“真是。”荆天明轻声笑道,“从小到大很少看你这样失态大喊,还真吓到我了呢。你在这儿干嘛?”荆天明仔细打量刘毕,刘毕明明全身上下都干净素洁,但荆天明却闻到他身上传来浓浓的一股血腥气味。
“你受伤了?”
“没有。”刘毕语气僵硬地答道。
“别骗我,我闻到血腥味了。”
“还有味道吗?”刘毕举起右手到鼻下闻了闻,皱眉道:“还真难洗掉。”说罢又蹲回水缸边继续洗手。
“你该不会……”荆天明突然领悟,冲到囚禁老罗的地方一看,果见真正的罗功超早已气绝倒在血泊之中。一股怒气冲上来,荆天明奔到刘毕身旁责问道:“你干嘛杀了老罗?我答应过他,今晚蓬莱殿宴会后就要放他走!”
“所以咯,我这是帮你代劳。”刘毕幽幽说道,“你就是太妇人之仁了。放走这人只会泄露我们的行踪。”
“说我?”荆天明大声道:“你杀罗功超这种无辜之人,若是问心无愧,刚才见了我这张脸……”荆天明指着覆盖在自己脸上那张惟妙惟肖的老罗面具,“为何会心惊胆颤?为何会以为有鬼来问你索命?”
“什么无辜之人?他是鬼谷弟子。你没瞧见他身上有鬼面纹身吗?”
“是鬼谷弟子又怎样?光是这里便有近万名鬼谷之人?这成千上万的人,你能不论正邪无辜与否,一概杀却了吗?”面对荆天明的质问,刘毕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认了。“你……你……”荆天明气急了,“刘毕,你真的变了,变得我都不晓得我是不是认识你了?”
“你才变了呢。”刘毕也不甘示弱地言道:“明明今晚你我亲眼见到珂月那妖女心甘情愿做鬼谷走狗。但不用问我也知道,你还是要迴护珂月,说她是无辜的,对不对?”
荆天明心中所想被刘毕说中,反而更添怒意。“她本来就是无辜的!”荆天明至此完全失态,大声吼道:“你怎么可以怀疑你的朋友?怎么可以怀疑阿月?你这个疑神疑鬼滥杀无辜的家伙!”
“别用那张脸对我大吼大叫!”刘毕冲上前去,一把将荆天明脸上的面具撤下。两人说着骂着便扭打起来,荆天明、刘毕都没使用武功,只是像孩提时代那样拉扯,滚倒在地上互踢互打。
“你们这是在干嘛?也不怕被鬼谷的人发现吗?”伴随着一声女子的轻笑,宋歇山站在两人身旁狐疑地问道。
“嘻——荆大哥、刘大哥,真是的,看看你们滚得一身都是泥了。”辛雁雁掩面而笑。
荆天明放开刘毕,刘毕推开荆天明。两人拍着身上泥尘,站起身来。“雁儿!你怎么来了?”
“荆大侠真是孩子似的。”陆元鼎在一旁半开玩笑道:“怎么就只看到我小师妹呢?没见我跟方大钜子都站在这儿吗?”原来宋歇山伤势刚好些,便急着去接数日前就应与之会面的方更泪、陆元鼎两人。只不知为何辛雁雁也与他们在一处,自然也只好一并接来。这两人此时来到,代表儒家、墨家、清霄派、八卦门,如今武林中四大正派人士到齐。荆天明、刘毕情知大伙儿必定有要事商议,心中虽怒气未熄,也只是互瞪了一眼,便跟着方更泪、宋歇山等人一同进屋去了。
“原来如此。”方更泪脑中整理着在座众人四方收集来的情报,口中念道:“我听花升将兄弟说在这儿有一座山城已经够吃惊的了。真没想到,城中间那座山居然是挖空了的!”
“没错,我初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几番探勘下来,鬼谷这座仙山城是一个回字形状。回字外头这一个□字乃是城墙,里头一个口字嘛则是这座仙山了。”宋歇山点点头,在地上简单画出图案来,“据我所知,鬼谷真正的重地是在这座山里。这座山乍看之下与其他山也没什么不同,但里头其实早被挖空,应该是大得很。”
“要如何进去?”
“东、南、西、北,各有两条地道可以进入。”
“这……”方更泪歪着头,徐徐问道:“宋大侠又是如何得知?”
“在下不才,暗地跟踪我师傅,这才知道有地道暗藏在城中。”宋歇山说话时字字有如刀割,“我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唉,原来他在鬼谷位居高位,为鬼谷护法。多年前,便是赵……我师父他老人家去接引邀约乌断,来到鬼谷为其效力的。”荆天明闻言恍然大悟,原来那时在山东中力逼乌断杀却阿月的鬼谷之人,竟是赵楠阳。怪不得后来赵楠阳包庇紫语,与她一起诬赖阿月毒死了盖兰,显然是怕阿月认出来。放有此举。
“还有……还有……我真不知如何开口。荆兄弟,我对不起你。”宋歇山万般愧疚,仿佛从他口中吐出的坏事都是他亲手做的,而非赵楠阳的罪状。“你师父盖聂盖大侠……”
“我师父如何?”
“亦是我师所杀。”想到盖聂惨死,荆天明忍不住双目含泪,“宋大侠,你可知你师父为何要杀我师父?”宋歇山的他语气相当惆怅,言道:“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我师父他想当天下第一人……我真不懂……”
“我派门人探知,你师父他这几日在外四处联络,奔走于风旗门、淮水帮之流任务。”陆元鼎言道:“再加上左十二与左碧星不惜联手,企图诛除宋大侠。莫非……左碧星是得了赵楠阳的首肯,这才敢直接对宋大侠下手?”
“你是说……我师父他老人家要杀我?”松懈三不可置信地问着。
“事到如今。”方更泪看了看宋歇山腿上的伤势,深深地叹了口气,“看来尊师赵楠阳赵大侠,已绝非正派人士,可惜啊可惜。”方更泪脸色沉重,便转话题续问道:“鬼谷筹划得如此缜密,到底是藏了什么在山里?倒是令人担忧。”
“无论是什么秘密,定与白玉之迷有关。”刘毕没好气地说。趁机又瞪了荆天明一眼,“幸好辛姑奶奶个身上的白玉还在,不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那白玉已不在我手上。珂月拿走了。”辛雁雁冷丁说道。她看了荆天明一眼,似乎还想再多说点儿什么,却终究只是叹了口气,神色迷惘地将头转开。
辛雁雁还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花香浓郁,空气里四处弥漫着一股甜腻醉人的芬芳,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之际,脑子里还想着:“这客店不知栽种了什么花卉,味道竟这般好闻,明日定得问老板。唉,再过一日便可以回到八卦门了,我却离荆大哥又更加远了。不知荆大哥是不是还跟那珂月在一起?不知他会不会也像我这样想他地偶尔想起我呢?”她闭上眼睛,在那浓浓的芬芳中像是瘫软似地落入深深的睡眠。半夜里,却忽然被另一股清冽的馨香给弄醒。
在睁开两眼之前,辛雁雁先意识到房里有光,她一时间想不起自己睡前是否忘了吹熄烛火?疑惑中睁开两眼瞧去,却见珂月正静静地坐在房间内,出神地盯着桌上的烛火,手里把玩着一只白玉。
辛雁雁惊骇之下连忙起身,才掀开了棉被打算下床,猛地却觉得浑身一凉。她这才发现自己从头到脚竟是一丝不挂。辛雁雁哎哟一声,赶紧又抓起棉被盖住身子,待要扬声喊人,想想又觉不对,不禁满脸通红地缩在床上,心中又惧又惊:“这妖女既得了白玉却又不走,不取我性命却故意拿去我的衣服,真不知她究竟打算要使出什么狠毒伎俩来羞辱我?”她明知自己武功实在远远不及珂月,一时间彷徨无计,只能紧紧拉着棉被,口中骂道:“珂月,奉劝你趁早一刀将我杀了,否则的话,今日你辱我之恨,来日我必加倍奉还!”
珂月继续把玩着手中白玉,两眼依旧盯着烛火,她心思飘在很远的地方,对辛雁雁的话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淡淡地道:“脱光衣服也没什么,干嘛气成这样?若非如此。我怎么找得这块让你给贴身绑在腰上的白玉呢?放心吧,除了我之外没给其他人瞧见。”
辛雁雁哼了一声,瞪着珂月问道:“荆大哥呢?他不是跟你在一块儿吗?你把他怎么了?”
白玉在珂月的掌中停止了翻转。珂月的眼光从桌上烛火移到了她自己的手心。她慢慢收拢起纤纤玉手,将那白玉轻轻握住。“辛姑娘,你跟荆天明是怎么认识的?”辛雁雁不料珂月忽然有此一问。反倒愣住。珂月又道:“你要是不肯说,我就把你扔到房外院子里,大声招呼其他人来救你。”
“你……”辛雁雁这辈子还没听过有人以“叫别人来救你”为要挟手段,偏偏这手段用于此时却是分外有效,若是让八卦门的师兄弟们和客店里不相干的住客瞧见自己这幅摸样,辛雁雁还真是宁可被珂月一剑杀了。她哪里知道,这可点里早已被珂月放了迷香,众人睡得比死还沉,绝非几句大声嚷嚷就能醒得过来。辛雁雁若不是闻道珂月身上香囊中的馨香气,解了那“欲人醉”的迷效只怕就算她真的被珂月扔到院子里也还是睡得既香又甜。
辛雁雁骂道:“珂月,你好歹也是一派掌门,怎么行事如此下三滥般恬不知耻!”
“要不怎么担的起妖女的名号?”
“我跟荆大哥如何相识关你什么事?”
“看来你是不肯说了?好吧。来……”
“等一下!等一下!我……哼……说就说!”
“是吧?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有什么不能说的?”
辛雁雁狠狠瞪了珂月一眼,很不甘愿地道:“我们当时为了逃过鬼谷的追杀,在一间石屋里中了束百雨的圈套,荆大哥刚好人在那里,救了我们十条人命。奇怪了,你既然和鬼谷通同一气,怎么会不知道此事?”
“嗯,原来只是巧合。”珂月幽幽地道,又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为了引开鬼谷人手,带着我另走一路,虽是杀了柳带媚,自己却也被束百雨的暗器所伤。”
“他武功那么好,束百雨怎么伤得了他?”珂月像是在对辛雁雁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是了。他当时定然是为了保护你才会受伤……他伤得重吗?”
“他伤得可不轻,但一时间却没法休息,为了甩开追兵,他自己负伤,还硬是……硬是……”辛雁雁双颊生晕,语音渐低,终究没好意思把那句“硬是把我揽在怀里”说出口,改而说道:“硬是拉着我赶路……那时候大雪刚停,四周好安静好安静,接着天渐渐亮了……”不知不觉间,辛雁雁在自己的叙述里回到了此生最甜蜜的一段往事。她说道荆天明如何在大街上,连番被不同人叫唤不同名字。又说他如何在破庙里,从一个流浪汉变成一个翩翩佳公子。“……没想到不仅仅是那间破庙里,那整座小镇上的乞丐们,不分老少,居然各个都对着他叫大哥。”
“是吗?原来他喜欢跟乞丐做朋友。”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荆大哥不管在哪儿,都有一帮子乞丐兄弟。”有关荆天明的一切,都是辛雁雁最想对人细细诉说,却又无人可说的。所有的细节对她来说都是回味盎然、回味无穷,一时间,她忘了坐在身旁的珂月是江湖中的敌人,情场中的敌人。辛雁雁说得入神,珂月竟也听得十分出身。那故事从辛雁雁描述自己如何帮荆天明拔出暗器,听见乞丐说起一个少年不要命的往事,一直到他们之后离开小镇,碰上了四个调皮捣蛋的小孩,一路细细诉说,经过了各式各样的城镇,最后终于抵达咸阳。
“荆大哥居然在酒楼里,对着台上的歌姬舞姬拼命抛钱,我一气之下便……”
“够了。”聆听了许久的珂月忽然打算辛雁雁的回忆,后来的事情,珂月都知道了。
辛雁雁话说到一般忽然被截断,有点不知所措地看向珂月,剑珂月低着脸面,前不清神色,辛雁雁这才重新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落入贼手,不禁又戒慎恐惧地搂紧了棉被。
其实珂月正琢磨着一句话到底该怎么开口。她低头安静了半响,终于出声问道:“你们……你们那时同住一房,是不是已经……已经……”
辛雁雁疑惑了半天,才意会出珂月问的是什么,霎时羞红了脸,啐道:“我跟荆大哥之间天清地白,才没有……没有……”
“是吗?可是你们连续一两个月的旅途都是一室而居,孤男寡女,怎么可能没有……没有……”
“那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荆大哥是正人君子,我辛雁雁更非轻薄之辈,我们才不会……才不会……”
“是吗?”
“当然是!”
“真的吗?”
“千真万确!”
“……”
珂月的面容虽然低埋在阴影中,但辛雁雁却觉得自己好像可以感觉到珂月松了口气。她盯着低头不语的珂月,忽然心有所悟,虽然有些难以置信,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珂月……难不成你留着没走,就是特地为了要问这个?”
“啪!”珂月猛然伸手在桌上一击,抬起头来冷冷瞪着辛雁雁。
岂料如此一来,辛雁雁反而将珂月的心看得更清楚了些。她忽然明白了,原来这些年来,珂月也一直对荆天明旧情难忘。一阵惆怅掠过辛雁雁心头,但她很快就忘了自己,想着荆天明。辛雁雁像是抓住了一线契机,期盼地、诚恳地对眼前的女子说道:“珂月,荆大哥这么多年来一直过着隐姓埋名,落魄潦倒的日子,就是因为荆天明这三个字遭人唾弃,如今他好不容易成为一个人侠义士了,你若是真喜欢他……”
“谁说我喜欢他了?”
“你若是真喜欢他。可千万别再让他因为你而……”
“怎么样?变成一个邪教妖女的朋友,再度被人看轻吗?”
辛雁雁毫无惧色地回视珂月的目光,“没错!”
珂月缓缓地站起身来,“回答得可真果敢。堂堂八卦门掌门之女,你又知道什么了?你这辈子可曾挨过饿、受过冻?你知道什么叫落魄潦倒?”珂月脸上虽没露出什么表情,但这些问话,每一句都像是把刀子似得回砍在自己身上,“你曾经无家可归吗?你有被人轻视过吗?你爹娘不要你了吗?你的朋友对你刀剑相向吗?你最信任的人抛弃了你,转过头也不愿看你一眼吗?你知道什么?又懂得什么?”
辛雁雁很冷静地看着珂月,言道:“我确实不知道。但我相信,不管你受过什么委屈,什么痛苦,荆大哥都彷如亲历,跟着你受了那些苦。”
珂月宛若遭受重创似地震动了,她怔怔地望着辛雁雁,沉默良久。
就在那静默当中,宛如小雨落地,屋顶上传来一阵极细微的脚步声响,辛雁雁没有听见,珂月去人已然心知肚明——是鬼谷的人找上辛雁雁了。她一离开荆天明和姜婆婆之后,便骑着烂泥巴连夜甘露,仗着坐骑骏奔,这才得以在鬼谷人马之前先拦到了辛雁雁一行人。
细碎的脚步声很快地遍布四面屋瓦,来着遇有五六十人。珂月静静望着辛雁雁。
“辛姑娘,你真的很喜欢荆天明,是吗?”
辛雁雁牵起一抹有些心酸的微笑,回道:“没错,我很喜欢荆大哥。虽然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有别人,虽然那个人现在就站在我面前,很可能随时都会取我性命。虽然如此,我,辛雁雁,还是要喜欢荆天明。”
珂月握紧了手心的白玉。她原本对荆天明感到愤恨,对辛雁雁觉得嫉妒,但她现在忽然觉得,荆天明如果跟她在一起,应该会很幸福吧?
对珂月来说,她还有比荆天明,比她自己的过往恩怨。男女情长,都还要重要的事情。珂月将手里的白玉收入怀中,并借由这个动作把所有的心情都再度收纳金币。这个动作于她而言已是再熟悉不过,只一瞬间,珂月的神色已恢复漠然。
“你说得很对。我是个邪教妖女,荆天明最好别再跟我有什么瓜葛,而我……我也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牵连。”
说完这些话之后,珂月便转身出了房间。辛雁雁见她重新将房门关好,听她在门外高声说道:“这白玉本来就是我珂月的东西,如今由我带走也算是物归原主。辛雁雁,你可别怪我刚才下手狠心,要怪只能怪你不自量力了。”辛雁雁当时只觉得好生错愕,她不懂珂月为何故意引起注意,只是在心中隐隐觉得,这个邪教妖女,似乎,没有大家所以为的那么坏。
刘毕等人却不知辛雁雁脑中已转过这么多念头,只继续推论道:“既如此,那珂月……不!鬼谷手上已收集到所有的白玉?”
“恐怕是。”陆元鼎道:“若是能知道这些白玉的作用,那便好了。”辛雁雁看了荆天明一眼,荆天明也认为对这些人没什么好隐瞒,便将马凉所说的白玉缘由大致上说了一遍。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这五片白玉背后,竟然隐藏着一件阴阳家大宗师风朴子的绝学。
“怪不得。这就可以解释,为何四五年前端木蓉便来到此处,为何鬼谷定要与神都九宫合作!”刘毕双手一拍,言道:“定然是为了破解风朴子藏在梅花黑盒中的绝学了。”
“神医端木蓉、月神乌断,”方更泪推敲道:“两人都是风朴子的嫡传弟子,本领已如此高强,真不知风朴子前辈在梅花黑盒中藏了什么?让万壑临渊马水近如此推崇,而他本人向回去却又舍不得呢?”众人沉默中,荆天明突然叫道:“原来你早就知道端木姑姑在此了,却一直瞒着我!”
“是又怎样?”刘毕铁青着脸,“你不是也没告诉我白玉的秘密吗?”
“白玉不过是物品。”荆天明吼道:“端木姑姑可是人啊。从小看着我们长大的人啊!怎么会一样?”
“你没坦诚,我也没告诉你。有什么不一样?”刘毕也不客气地吼回去,“有本事的话,就别在这儿跟我大呼小叫!去证明珂月是清白的啊!叫她来跟大伙儿解释啊!”刘毕言语中满是讥讽,“来跟大家解释解释,她是如何击倒我跟八卦门辛姑娘?如何不小心地捡走了白鱼玉坠?又如何不小心地交给了鬼谷谷主?还能是一清二白的正派人士啊?”
“你……”
宋歇山等人见荆天明、刘毕抓住对方,似乎又要打起来,连忙出言阻止。“好了、好了,都是自己人。何况你们不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异姓兄弟吗?有什么歧义,大伙儿说开了不就好了吗?”面对众人苦口婆心地劝慰,荆天明、刘毕两人却别过头去,谁也不肯低头。方更泪无奈,只好说道:“如今夜已深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