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霹雳童辣手搏燕攫靴 雄娘子衔恨戕师遭疑
雄娘子凌云燕就是那个貌如美女、身材苗条的青年。他此时甩去长衫,露出一身月白色短衫紧裤,腰系着丝巾,脚穿着浅靴,和童冠英一拳一脚,往来比斗。台上除了他两人,旁边一边一个,还站着一个镖行、一个豹党,好像是监场人。飞豹子、俞氏夫妻等赶到,两人已然过了六七招。
这个美青年身手很灵活,年纪尽轻,武功竟不可侮。只是他生得貌美唇红,很带女相,体态轻盈,又像女子;就是他说话时那种轻柔脆嫩的嗓音,也不大像男子。看台下镖行群雄起初不甚理会;这时登台动手,众目睽睽,都聚在他一人身上,可就人人起了疑心,喁喁地私议。多半猜疑他是女子改妆,或者不是飞豹子之女,就是侄男甥女;再不然,老夫少妻,是豹子的姬妾。殊不知雄娘子凌云燕是新创出名头的江南绿林,镖行什九没见过他,也不知他的底细。他又行踪飘忽,出没难测;庐山真面目隐藏很严。能晓得他的绰号姓名的,也只有两三个人,别的更说不上了。
镖客们说道:“这家伙真敢和霹雳手动手,胆量可不算小!咱们看着他的吧,他要真是女人,可就要当场出丑了。童老英雄对付仇敌,一向是要毁就毁到底,决不留情面!”
这话是真的,霹雳手童冠英是老英雄了,武功已到炉火纯青之候;他的五毒铁砂掌又黑又狠,真是举手不留情的。其实他练的就是这门功夫,想留情也不行。他用一种恶作剧、假客气的口吻;三言两语,把敌人激出来,相邀着上了这庙前的大戏台。很有礼似地双拳一抱道:“朋友,请,别客气,发招吧!咱们都是为朋友的,自然过拳不过刀的喽!”凌云燕抗声道:“要过兵刃,也随阁下的便。”旁立的那一个镖行道:“还是先过拳吧。”
两人甩衣交手。刚刚迈行门,走过步,霹雳手童冠英忽然也动了疑。就上上下下,把敌人盯了几眼;然后眼光一抹,居然丢开敌人的眼光和手脚,漫不监防,反而窥定敌人的胸坎,偷偷凝视他的乳际,看到底胸前隆起了没有。雄娘子的腰肢这样细,身材这样小,容貌又这样美好,脚下偏又穿着这样一双浅靴,女子相已然十足。独独他的胸际,竟这么一往平坦;毫不带鸡头圆起之状。童冠英暗暗纳闷:“这家伙到底是男是女;莫非带着抹胸了?那总得稍微凸出一点来呀!”此时正是夏天,穿着单衣,可是仍看不出来。童冠英暗笑道:“不管他,且给他一下子!”(叶批:紧中忽出闲笔,真绝!)
霹雳手童冠英将他这练过的手爪,倏然一伸一屈。腰本俯着绕场而行,此刻突然一直,喝声:“朋友,看招!”粗如巨箩的手指张开来,身往前一窜,照雄娘子胸口抓下去,一按一撮。雄娘子早防备到,身躯很轻巧地一扭,便闪过了;头一摆,眉一挑,应招还式,握起粉团似的双拳,倏地照童冠英后背捣去,却是斜捣。童冠英也微微一闪,转身来,把练过铁砂掌的双手一错,又照敌人胸膛抓去;只抓不打,撮着人身,便要受暗伤。
雄娘子凌云燕不愧燕子之名,轻灵的手又轻轻一躲。跟着趁敌人还未收招,右臂虚晃,突飞起一脚,照霹雳手肋下踢去。霹雳手往后一退,突伸左手,来抓雄娘子的飞脚。雄娘子急忙收回腿来;就势改招进攻,也伸二指,上取敌人双瞳。童冠英“狮子摆头”,这手掌来捋敌腕;那手掌抡起往下猛切,切是假,撮点是真。雄娘子连忙收招。
童冠英猛然想起:“我何不看看他的耳垂?”倏地往前一扑,由“黄莺托嗉”改“双风贯耳”,照雄娘子疾攻来。攻势很猛,欺敌过甚,竟像是拼命硬冲。雄娘子慌忙往下一伏腰,从霹雳手肋下疾冲过去。却运肘往后一捣,运腿往旁一绊,虽然避攻,仍就势攻敌。霹雳手童冠英也急急地一转,避开敌人的拳脚;趁势一瞥,早看清敌人的双耳。圆如贝壳,润如玉勺。咦,右边耳轮居然像穿着耳眼,用粉脂什么的涂塞住了。又急急看他左耳,左耳也像有粉痕穿孔;粉颗堵得尽严,耳眼穿得纵小,到底瞒不过武师锐利的眼睛,只一瞬便全看清。(叶批:好眼力
“这无疑了!”童冠英忍不住一哼。娇宠的男孩子,父母怕他不长命,倒也有扎耳眼的;却只能扎一个,断无双穿耳轮的。这雄娘子居然穿了双耳,莫非他竟是女子么?“雄娘子”的绰号又怎么讲?莫非只当男妆的女子讲么?
霹雳手起了疑心,觉得犯不上了。眼带诧异,面现轻薄,口角上含着侮视的笑容;不肯更下辣手,突然把身手松懈下来;眼睛依然不闲着,上上下下琢磨对手,故意引逗雄娘子迸跳,故意地上取两腮,中捣乳房,下踩脚尖。
雄娘子骤然觉察,从耳根泛起红云,往后一退,喝道:“童老英雄,莫非看我不才,不屑承教么?”
童冠英往前赶了一步,往后退了两步,答道:“哪里,哪里。承您赏脸,童某敢不竭力给您接招?怎么您还嫌我没上劲么?”雄娘子怒斥道:“我云某不喜跟人游斗,更不喜鼓弄唇舌。童老英雄这么敷衍我,就是瞧不起我;我可要对不住了!”霹雳手童冠英哈哈一笑道:“别价别价,您年纪轻轻的,别赶碌我。您嫌我不解气吧?我偌大年纪,决不能怎么着,也就是对付。您没听说,男不跟女斗,老不跟少斗么。我老了,没劲了;您别嫌恶我,咱俩对付着瞧。您把我揍下去,回头我再给你换年轻的。”
雄娘子凌云燕满面含嗔,星眼一瞪,锐声喝道:“我看你是成名的前辈,以礼相待;你瞎了眼,拿我当什么人了?云大爷今天不客气,……”话未说完,跳上去唰地一拳,直取童冠英的上盘。人似美女,身手迅捷。霹雳手童冠英应招还式,把雄娘子的右掌一格。雄娘子早已掣回右掌,左臂一削,来切霹雳手的手腕。两人登时又打起来。(叶批:当你是“相公”!)
童冠英连架数招,看出敌手把很好的一手六合掌,如狂风暴雨似地施展出来,一味有攻无守,专找要害。童冠英兀自对付着,眼往台下寻找,叫道:“俞大嫂请来吧!这一位我斗不了;俞大哥还是快请俞大嫂替我来吧。咱们以武会友,得按着各人的身份来。”
凌云燕越忿,拳击越狠。旁边监场的那个豹党,恨霹雳手骄狂,也吆喝道:“刚才不是童老英雄单挑的我们这位么?你卖味别这么卖法。你年纪老,没人硬把你抛上台来。”镖行监场的人立刻代答道:“朋友,咱们是比拳,不是比话。等着童老英雄跟云爷比完了,您有话再讲,也不为迟。”
两人口角起来,此时比斗的两人渐紧急起来。童冠英连连两次险招,这才激起斗志。这似男似女的凌云燕原来真有两手。童冠英喝一声:“好斗!”往后一退身,双臂往下一垂,往外一分,又突然一拳;陡听骨节格格地一阵响。再伸直看时,他那一对粗壮的手掌突然变色,十个手指头全像小萝卜似的粗红,大指小指竟似无别了,骨节依然格格地发响。身势也为之一变,腿蹒跚若熊,腰伛偻似猿,进趋骤显迟钝,进攻骤显直挺。两眼那么样瞪视着,虎似的欺敌,鹰似的伸右爪,照敌人手臂就抓。(叶批:卯上了!初见奇功。)
霹雳手露出怪相,台下蓦地惊呼:“这是红砂掌!”
雄娘子凌云燕前所未见,愕然却步,注视敌情。
霹雳手似周身气力都贯注在两臂,下盘移动无形中透慢,只见他往前一跨步,顿地有声;往前再跨步,顿地有声,立刻逼到雄娘子面前,探臂扬掌又这么一抓。
雄娘子凝全神备战,急拧身往旁一退;突觉一股劲风,随敌掌一掠而过。雄娘子打了一个寒噤,面上随现严重之容;冷笑一声,捏起粉团似的拳头,唰地立掌欺身,趁敌手还未收式,唰地削下去。
这一掌是验看敌招。霹雳手果然不掣腕,不躲闪,反迎招往上一翻腕;掌心朝天,五爪箕张,就势来抄雄娘子的脉门。台下登时有人喊道:“留神,别碰上!”
雄娘子早已觉出敌人的辣手,正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倏展开迅疾的身法,以十分快,敌十分强;右手急急掣回,一旋身,左臂也进捣童老的前胸乳下“幽门穴”。不等童老招架,迅如飘风,将轻盈的身腰伏转,突掩到背后,唰地一拳,拳出腰直,直照童老的后脑“玉枕穴”挝去。
童冠英走了空招,似很费力地一提气,一转身,恰迎着雄娘子;他左臂护脑外磕,右爪攻敌外扬,照雄娘子的手臂抓去,骨节格格地作响。雄娘子又迅似飘风,退窜开一两丈外;止步凝身,回眸瞥敌。童冠英已拔步跟过来,两臂错张,像只巨蝎。
雄娘子把嘴唇一咬,伏身作势,迎敌猛进,心说:“我还怕你不成?”如飞隼般从童老左侧冲过去;扬腕一扇,猛击童老的面门。童老攘臂前迎,“白蛇吐信”,来抓雄娘子的臂膀。雄娘子腕取上盘,只是虚晃一招;一进一退,脚早凌空而起,照童老上盘猛蹬。这是借伏窜之势,用全身之力,猛起疾蹴。
童老不慌不忙,身形移动似慢,两只巨灵之掌运用极活;竟一伛腰,容这雄娘子凭空踢到,他就哼了一声:“抓!”将身掣转,把手探出。
台下重起惊呼。镖行、豹党纷然骚动。飞豹子大吼一声,拨开众人。
雄娘子凌云燕奋力踢空,一发难收;霹雳手迎头攫物,手到擒来。刮地一声响,雄娘子一双浅靴被敌捋住,靴腰碎在霹雳手的掌心。凌云燕一步失着,缩足一褪,右脚急抽出来;果然如凌云飞燕一般,在一眨眼间,左脚借势一蹬敌臂,唰地掠空再起,直射出一丈多高、一两丈外,轻飘飘斜落;距地三尺,似旋风贴地一卷,拔身站住。借退为攻,转败为胜,到底把童老踏了一下。童老捉着那只碎靴,巍然不动,看了看臂上那块尘痕,欢然一笑道:“年轻人真不容易。”
可是凌云燕很羞愧,恨恨说道:“我又不是李太白,你阁下何必给我捧靴?”
霹雳手大笑道:“我虽然不是高力士,可得了杨娘娘的一钩罗袜。”说着,一举破靴,靴中塞着不少棉絮;又一指雄娘子的脚。这右脚浅靴已失,竟露出瘦窄的复履来。软底软帮,鞋样尖瘦,很像女子的鞋。雄娘子“嗳呀”一声,双颊绯红,张惶地觅路欲走。
台下尽是双方的宾友,他就情不自禁掩面奔到后台门去了。台下哗然道:“女英雄,女英雄!”
这边镖行群雄什九诧异,豹党这边除了子母神梭及江北群豪外,凡是跟从飞豹一同进关的人也很觉奇怪。起初飞豹率友南下,苦无居停;承子母神梭武胜文引见,得与江北新出手的奇侠白娘子凌霄燕、红娘子凌云燕姊弟二人相会。即借红娘子的巢穴做豹子潜踪之所。这红娘子就是雄娘子的音讹。
红娘子凌云燕实是男子,幼时出身于跑马卖解的绳妓。白娘子确是女子,是他的师姊;红娘子是师弟。他二人身世颠沛离奇,幼遭掠卖。他们的师父郎双石、师母大金凤是江湖浪人,收下男徒女徒数人,跑马卖艺,不走正路。未几,郎双石的大徒弟玉面丁郎改邪归正,弃师逃走;临行还拐走了一个女徒,就是那个真的红娘子凌风燕。(叶批:横云断岭,折入雄娘子小传。闲文可删!)
马戏班中女的只剩白娘子一人,无法扮戏。郎双石和大金凤就硬把雄娘子凌云燕穿耳、缠足、蓄发、改妆,强逼他冒替了红娘子的身份,与二师姊白娘子走绳卖艺;两个女子做上下手,才能耸动观众。他们的师父和师母,并不是寻常卖艺人,实是大盗。往往到富家卖艺,得机会就偷窃;而且拐卖人口,配卖蒙药,无所不为。可也因这个,凌云燕不仅学会了钻刀踏绳的技艺,也真学会了技击飞走的武功。
后来他师父作恶多端,对外得罪了仇人,在内又对俊徒潜起不良之心;逼得白娘子凌霄燕、雄娘子凌云燕,为全贞拒虐,把师父郎双石刺杀了,逃出虎口。(就是他那师母大金凤,当年也是他们的大师姊,以后被威逼利诱,嫁了郎双石,甘心为虎作伥。)
红、白二燕起初慑于淫威,不敢支吾;嗣见大师兄和红娘子双双潜逃,他二人心中不能无动。等到武功练成,人大胆大,终于拔身而出。却有一样,他们还有师叔,那个师母也不答应,要替夫报仇。
他二人幸逃恶魔之窟,却没地存身,也没法改做良民。人人看见这逃亡的女妆二人,就起疑怪,都认为是大家的逃妾逃婢。有的宵小,就巧言诱引二人,或者恃强威吓二人,要霸占他俩。这一来,横生枝节,二燕一方防备师母的追寻,一方应付旅途客栈的光棍,真个是寸步难行,苦无立足之地了。
两人大哭,就自居下流,割据荒山,做了强盗。雄娘子凌云燕本是男子,又生得俊秀。当他逃命时,遇见许多色鬼,百般调戏他,他怒极,愧极!与师姊白娘子得到安身之处,便及谋改妆。无奈他幼被女化,举止行动时露妇容,走路尤其难看。而且足骨已损,解放为难,索性不去改装了。故意扮成女妆,勾引贪色之徒;一犯到他手,均被诛辱。他拿一般俗物泄忿,拿一般人当了他的师父。每见他眉毛一挑,樱唇一笑,他就要下辣手,诛淫徒。
白娘子凌霄燕是女子,究是和善些,苦口劝他恢复男妆,不要无故杀人。雄娘子凌云燕听了师姊的话,脾气渐改柔和。只是恢复男妆大非容易。他从八九岁便被拐卖,十一二岁便被残酷的师父郎双石怂恿师母大金凤给他缠足穿耳。现在要想解放缠足,反觉举步艰难。
雄娘子以此俯仰自恨。他自己所以不能改做良民,也就因为自己这奇形怪态,不但被市井宵小侮视,也被官府捕役打量。当那时,又刚闹过菊部人妖王紫稼那一案,雄娘子偏偏与王紫稼相同。王紫稼已被捕拿,和一个妖僧同毙在杖下。雄娘子凌云燕为了全身远害,已然不再杀人,却仍得隐迹在盗薮。
凌云燕的为人很豪侠,并且嫉恶如仇,以此颇为江湖人所谅。他窃据山寨以后,颇得众心。他又善自修饰,忽弁忽钗,除了几个亲信人物以外,旁的人竟不知他的庐山真面目。有时人们认不清,就把他当做了白娘子凌霄燕;在他男妆时,人们又把他当作三寨主玉飞铃王苓。他的行踪十分诡异,他的武功苦苦修练,也很有进境。不久他的党羽越聚越多,只是没有一准的巢穴,忽分忽合,聚散不定。
江湖上盛传着玉飞铃三盗,说是全伙共有二女一男;是红白二女盗,和一个十八九岁的粉孩儿,可是他们内部的真象,谁也捉摸不透。这就因为他聚着成百的党羽,从不拦路打劫,仍采他师父郎双石旧日的行径;偷而不抢,也不在准地方做案,故此引不起官府过分地注意。凌云燕的为人又很机警,自知己短,束身很严;决没有淫掠的恶行,又做些杀富济贫的事情。以此江湖上就有大侠知道他的根底的人,也都惋惜他,矜恤他,不肯算计他。
他和子母神梭武胜文起初相识,也是由于无意中的盗案牵涉。雄娘子凌云燕的部下,误剪了子母神梭两个旧同伴的买卖,掀起了风波。那时子母神梭刚刚洗手,由北方归家;他的旧伙伴么鹅钱青和虎头老舅,突然登门来找。说是到口的肥肉,教人夺去;请武胜文无论如何,也得出头,替老朋友争回面子来。子母神梭皱着眉,打听两人到底怎样被剪的,出在什么地方?么鹅钱青把细情说了。
原因子母神梭洗手之后,他们那一伙已经散了帮。么鹅钱青跟虎头老舅,结伴要奔九江,改投白沙帮入伙。二人在半道上,无心中拾了一票过路油水;虽然不够过下半辈,却是傥来的飞财,至少也够嚼用三两年。两人很喜欢,立刻趁夜改道改装,扮做迷路的行贩,到芒砀山附近民家借宿。
不意“得的容易,丢的模糊!”竟在快天亮时,中了薰香,也许是蒙药,原包油水被别的行家转挖了去。这不过是两个小包,已经两人拆包改装过,全是细软,毫不露形,临睡时,两人又都把它枕在头下。并且两人又都是道里人,竟想不出何时被人看破,怎样被人抵盗。原包如故,变成残砖乱草。抵盗的人一点也不客气,居然在包中留下了“双燕凌空共衔玉铃”的记号,似有意嘲笑虎头、么鹅的无能。
狼叼来,狗抢去,未免欺人太甚!二人焉肯甘休,在当地翻来覆去踏访;吃亏人地生疏,绿林同道又多不熟识,连访数日,终不知凌云双燕是何如人也,别的更不用讲了。虎头老舅这才说:“咱们再麻烦武大哥去吧。”于是乎扑到火云庄,给子母神梭添腻来了。
子母神梭不能推辞,只得出头代访,一晃十来天,也苦无踪迹可寻。那时雄娘子凌云燕也是刚刚窜到江北,开山立柜不久,知他根底的几乎无人。但经武胜文辗转托人扫听,燕踪未得,倒教凌云燕先一步得悉风声了。
凌云燕一听说“凌风双燕”的记号,立刻盘诘部下,方知是第三支桩一个小头目,名叫包和光的惹出来的麻烦。这事辱人太甚;现在子母神梭还不晓得真相,可是棉花里包不住火,迟早终不免揭穿。似这等劫赃留名,实在有失绿林义气。别的还是小事,单这“凌空双燕”的标记,十足透出挑衅的意味,坐实了自己人的没理。尤其不该的是,包和光转挖的这票油水,不过七八千金;他居然瞒心昧己,匿未交柜。所谓盗亦有道,这举动更违背了山规。
雄娘子大怒,和师姊白娘子凌霄燕商议,立刻飞传金铃,邀集各支的领袖,计共九个人,齐到第三支桩上开议。白娘子居正座,雄娘子居左,飞铃王苓居右,与包和光等九个头目,坐在一处。饮酒数巡,由白娘子首先发问。起初好好地盘诘他,为什么转劫同道,还留名号?为什么撞采获财,匿不交柜?包和光面含愧色,支吾不对。
白娘子转问掌金头目:“你事先一点也不知道么?”又问第三桩的副头目:“你们都商量好的么?”副头目不敢说不晓得,也不敢说晓得,不由嗫嚅起来。
那掌金头目说道:“当家的宽容包六哥这一节吧,其实是怪他疏忽了。可是他也有不得已,他实在要用这笔钱,办一桩好事。东山下打猎的蔡家遭难,包六爷打算抓一笔钱救救他,也是当家的素日容许的。不过六爷一时怕您怪罪,迟迟疑疑把事办了,总没得对您提。他托我了,我给忘了。这都怨我。”
掌金头目引咎分谤,替包六卸责,可是雄娘子不信。挥手命掌金头目归座,正色道:“按照咱们公议的山规,弟兄们奉命出去打草谷,得到了采,照例拿七成交柜,外留三成给出力的人提兴。要是弟兄们撞采得红,那算外快,一向可照四六批帐,或五五对分。包六哥你是老手了,难道还不明白?你怎么竟瞒起来?就这几个钱,就买得你坏了义气?再说我们做案留名,不是为出风头,是为教官厅知道咱们,省得牵害良民。你怎么就打劫同道,一点义气也不顾?怎么还留下双燕的记号,是怕人家不骂咱们么?还是教人家跟我姊弟结仇呢?你想想你犯了几过,你自己说该怎么办?”
雄娘子厉声诘责,自然是一不该劫同道,二不该留名,三不该匿藏。
包和光起初默然听着,到了末几句,有点承受不住了,忿然说:“我错了,我认!当家的这么说,好像我居心不良故意陷害瓢把子了。我这里擎着,您还问我一个心服口服么?”满面通红,站起来了。
凌云燕喝道:“你往哪里去?你还不服么?抓回来!”意思要请山规,责打包六。包六也发怒道:“装得够像了,大家你捧我、我捧你罢了。真个的当强盗本就犯法,咱们把官牌子趁早免了吧。何必拍桌子瞪眼,吓唬猫!”
包六羞恼硬抗,雄娘子怒火愈炽,必欲加刑。白娘子为维持山规,也申斥包六道:“包六哥,你不等说完,就跳起来吵,你太不象话了!你有错没有!快给我呆着!”
雄娘子凌云燕一叠声喝命拿出山规来,包六犯了牛性,竟出口恶声,丑言相诋。千不该,万不该,说了一句错话,指着雄娘子道:“男不男,女不女;官不官,贼不贼!美不啧啧的,歇个鸟的吧。你当是唱戏打黄盖哩!”说罢掉头往外走。
雄娘子满面通红,锐声喝道:“好你个畜牲!”突然窜起,往包六这边截来。包六回骂道:“好说你个畜牲,你兔小子,太爷不干了!”
坏了!一句秽语骂着了雄娘子最恼恨的话头上了。“不男不女”一语,已辱他很深;“兔小子”一语更触大忌。雄娘子顺手推翻了坐具,伸手来抓包六,还想按倒地,教他受刑。
包六误会此意,抖手打出一镖;白娘子急急地一长身,把镖接住,喝道:“包六,你怎么动手?”
旁边的人齐来拦劝。哪知雄娘子凌云燕身手灵活异常,早从人丛中扑过来。包六急抓起一把椅子打去。雄娘子左手夺过,右手猛掣出短剑。众人惊呼:“别价,别价!”已经晚了。一声惊叫,血溅宴间,包六刚刚拔出一把匕首,刚刚一挥,剑已劈到,“克嚓”的一声,半只胳膊掉落地上,掌中还握着那把匕首。整个身子立刻往旁一栽,卧倒在血泊中了。
白娘子凌霄燕跳过来抓雄娘子,只赶了一个后尾;仅仅抱住凌云燕,夺过了短剑,却没有救得包六。剑猛伤重,包六已然昏死过去。雄娘子恨恨往旁一退,身上溅了许多血点。部下八个首领,面面相觑。白娘子顿足嚷道:“云兄弟,你怎么这样手快?他骂,骂他的去;我们要评的是理。你们快看看,快救救吧!”八个头领忙来救治包六,拿药的,找布的,忙做一团。白娘子为安慰众心,亲给裹伤敷治;先把包六搭到一边,拨人服侍;又派一个亲信头领陪伴安慰。一面仍召集部下,问这事该怎么办?二当家固然手急了些,包六的嘴也未免太难。
那第五位头领忙道:“这事的起因自然是包六哥犯规,刚才这一场也是他先动的手,这就教犯规抗上。这不能怨二当家的。”白娘子看着众人的神色,点头说道:“论理儿当然是这么讲了,不过自相残杀,总怨二弟不会御从。二十几岁的人,连几句骂都挨不起么?”
群盗经白娘子这样说,多半心平气和,遂又议到善后之计。第七位头领说:“包六哥总算犯了条规,在本帮不能呆了。我们等他养好伤,凑点养廉,把他好好送走吧。”复经群盗共议,都说只可这样。
还有对外这一面,凌云燕即将包六处刑,交师姊白娘子办理后;第二步自己立刻赶办还赃。竟将包六的断腕和原盗的赃物,金珠未动,现银照赔,拿来打做一包。他亲自改装,送到子母神梭武胜文的别墅。只叩门投入,便飘然走开,他和子母神梭竟没见面。
子母神梭代友寻赃不得,两个旧伙伴住在他家,实已无计可施。忽然夜闻剥喙之声,未容开户寻视,便投进东西来。子母神梭提刀急追,未见人影;打开包一看,是一只人手和细软金珠,还留着名帖,画着“凌空双燕”,内说:“失察部下,得罪同道,已加薄惩,追赃返璧。特自登门道歉,三揖遥拜,后会有期。慕名友叩,名正肃。”
子母神梭反复看这留柬,初犹诧异,终则欣然大悦。对同伴说:“你看,你二位丢的东西找回来了。我这点薄面,在这里还吃得开!”这就叫面子,这就叫义气。子母神梭道:“这一对燕子还瞧得起我。”二友得赃,就打听到底飞燕是谁,这赃怎么找回来的。子母神梭道:“你二位就别管了,反正是慕名朋友罢了。”催劝二友赶快回家。从此子母神梭记住了凌云燕的名字。
那包六斩腕之后,已死复生。在养伤时,引咎自责:“实在怨我不对。应该受刑,受刑不屈。”等到伤痛稍定,向看护他的人,寻找自己那只断腕。斩腕早送给子母神梭用以示威市惠了。看护人权词以答,包六苦笑了一声,不再索讨。又养了好些天,群盗慰解他,竟要资遣他;他竟潜谋私走。哪里走得开?早被白娘子防备了,虚打他一暗器,略示儆戒。随即用好言切实劝了一顿,把他送走。大家都明白本帮种下仇人了,可是全夸白娘子办得厚道。白娘子又把“好”移到凌云燕身上,对众人说:“这不是我的主意,这还是二弟教我代办的。你们不晓得他么?年纪轻,脸皮热,做错了事,很后悔。他现在就是不能对包六赔不是罢了。”
话虽如此,终埋隐患。雄娘子行法以保威信,固然维持住同道的义气,到底结怨于本帮。包六所伤是在右臂,他最恼的是:“砍一下子,不算回事,我本来有错。这小子最不该拿我的半条胳臂,送给外人买好。”他竟一面苦练左手兵刃,一面要暗算凌云燕。
包六给凌云燕造谣,诬他是采花淫贼,是桑冲、王紫稼一流,惯于乔扮女子,奸污良家闺秀。他知根知底,他造的谣格外能惑众。一再煽动武林豪侠,怂恿他们捉拿采花淫贼,替屈死的贞魂雪冤,替绿林道剔除败类。言之凿凿,有他一句,胜人十句。雄娘子凌云燕穿耳缠足,男人女妆,形迹本来可疑;自听恶谣,他俯仰愧恨,后悔难追。他遂改穿男服,力学武夫步履,又极力地检点形骸,教手下人替自己辟谣。又想自己的巢穴,包六备知什九,忙与白娘子商计,克日迁场,重寻秘窟;索性连准窝也没有了,改采流浪做法。部下只有那八个头领,能见他的真面目;其余小喽罗统由飞铃王苓和白娘子出头率领,雄娘子仅在暗中操纵。他用尽心机,回护己短,终被包六专心跟寻,掀起了祸难。
一天,凌云燕只身跨驴,暂改女装,偕一个小喽罗,出离了密巢;竟与仇人狭路相逢,正在夜深时间。凌云燕久不女妆,这一次为要做案探道,才易妆宵行。包六单等的就是这时候,呼啸一声,猝然率众把凌云燕围上。
包六布置狡狯,自知力不能敌,藏在暗影中,只远远指挥。却不知他从何处勾结来两个武功迅猛的剑客,是兄弟二人,受师门规戒,深恨淫贼,定要制凌云燕的死命。仇人相逢,恰在林边。
凌云燕策驴前进,忽闻林中叶瑟瑟发异响,急忙勒缰审视。火光一闪,响箭陡发;两个剑客仗剑齐出。包六掩在树后,哑着嗓子说:“就是他,男扮女妆,就是他!打!”喊一声打,箭如雨下,先抄后路。
凌云燕身后随行的那个飞行小盗,刚要报字号借道,忽见情状有异,喊一声急往回跑。被包六同党集中放箭,定要射死他,以剪断援兵。这小飞贼竟带箭逃走,包六拨人急追。但凌云燕潜出秘巢,距此已远,呼救竟来不及。凌云燕下驴拔剑,还想动问;二剑客都很莽撞,举火一照,认定了面貌打扮,就一声不响,挥剑上前狠打。
凌云燕挥剑格架,且退且问:“是合字,是鹰爪?是办案,是寻仇?”屡问不应,最后才说:“你是凌云燕么?”答说:“是。”对方哈哈笑道:“是就没错!小燕,你到底是男人?是女人?凭你这打扮,只要不是女人,一准不是好货!”
两剑客奋勇进攻,凌云燕出力招架,心中未免惶惑。再三诘问:素不相识,因何动武?二剑客同声大笑:“燕姑娘,你少要唠叨!咱们手底下明白,捉住你,再告诉你不晚,准教你临死落个明白。你要是想得开,快束手就缚,教二太爷验验你,就完。”又笑骂道:“你是唱花旦的,还是唱武旦的?”
二剑客的话声带着侮蔑,剑术既精且快。若单打独斗,凌云燕还可抵御;如今双战,自觉不敌。凌云燕不愿糊糊涂涂地栽了,仍要穷诘敌情;敌人竟丑骂起来。凌云燕有些瞧科,忙将包六的名字喝出来。包六不肯应声出头,一味唆众包围凌云燕。凌云燕渐感不支,急思退逃,已经不能够。转眼之间,外面合围,当中仍由二剑客狠攻不休。两把长剑反复攻击他,左右有人拿孔明灯上下照看他。他要认一认二剑客的面目,二剑客背着黑影,一点也看不出来。凌云燕眼看要遭擒,林中伏敌更喊出丑恶的话来,要活捉他,不要伤他;安心要羞辱他,要剥验他是男是女。
凌云燕陷于危败之局,再过半顿饭时,就要受辱。忽然绝处逢生,子母神梭武胜文邀着朋友,路过此地,听见了打斗声,寻踪过来偷看。望影听声,这两个剑客竟是武胜文的旧相识。武胜文不由挑灯策马,上前搭话,掏出他的子母神梭来,要帮助剑客,擒拿凌云燕。等到绕林近前,讯名问故,两个剑客说:“这就是新出手有名的采花淫贼凌云燕。”
凌云燕孤掌难鸣,已被赶碌得喘不成声。闻对方斥骂,急欲自辩,可惜身世曲折,一言难尽。不意还未容他自表,那边子母神梭武胜文已先发话了,对两个剑客说:“这里面怕有岔错吧,凌云燕这个人和我也是慕名的朋友。他这人很义气,没听说他有什么不端的行止啊!”
当场劝住了双方,慨任鲁仲连,高举气死风灯,询问启衅的缘由,并替凌云燕保证人品。两个剑客还在迟疑,忙到林边,寻找包六;不想包六一听见子母神梭自报姓名,他立刻觉着坏事,早绕林溜走了。
两剑客盯着凌云燕,连连摇头,把子母神梭拉到一边,低声说道:“这人真是你的朋友么?这人一定是淫贼,你仔细瞧瞧他,到底是男是女。”
子母神梭因为是初会,也很起疑,想了想道:“二位先回去。这凌云燕和我有过来往;我把他邀回去,仔细问问。你二位也找那姓包的,再仔细问问。”
二剑客道:“万一他真是淫贼,他要是跑了呢?”子母神梭拍胸膛道:“二位全交给我,他真是淫贼,我也不能容他。咱们明天见面!”
就这样私议了一回,武胜文翻身赔笑,找到凌云燕这边。武胜文未即说话,借火亮先打量一回。见这凌云燕实是女子,心中也不能无动;遂也不称呼,只拱手道:“请了!在下就是子母神梭。从前多承你阁下帮忙,我感激不尽。舍下在此不远,我打算请你过去谈谈。”
凌云燕很乖觉,料到他们刚才必是侮蔑自己,现在即欲脱身,势必不行。遂慨然说:“多谢武君解围,我也有许多话,要向江湖前辈表白一番呢。”
子母神梭把凌云燕邀到附近朋友家,灯光照耀下,凌云燕全身穿着女装;又穿着铁尖弓鞋,蓄留长发,顶梳云髻。子母神梭越看得仔细,心中越发悬虚起来。但是凌云燕面无怍容,眉颦怒气,很坦然地坐了。武胜文倒不疑心他是女装的男贼,反疑他真是女盗了。无如这话不好当面致诘;子母神梭武胜文和他的朋友,让坐献茶之后,一时犹豫无言。
凌云燕倒不介意,索手巾拭面,端茶来解渴,略微歇息,便发出银铃似的嗓音,先将自己与包六结仇的事说出,然后又说:“我这一生非常不幸。我本是良家子,遇着继母,落在宵小手内,竟把我当女孩子,硬给我穿耳缠足,逼我学习马戏绳技和打弹弓、耍刀剑的本领,给他铺场子赚钱,并暗地偷盗人家。因我不肯,饱受折磨。年岁小,抗不了他,一直苦混了将近十年。后来我岁数稍长,又幸逢侠士,帮我摆脱了马戏班;东逃西躲,好容易才脱开毒手。可是我已经无家可归,肢体又已残毁。武庄主你看,像我这个模样,走到民间,半步也行不开,简直没法做良民了。我这才和我同时逃出来的一个难友,隐遁在绿林中,苟全性命。我也不敢自夸行侠义,人为名,树的影;你可以打听打听去,可听谁说‘凌云双燕’做过不义的案子没有?我更因为身上的缺恨,处处自加检点;我至今没有娶亲,我还是童子身。你可以验看我的功夫,就可以明白,我练的是童子功。我对绿林同道,也不合伙通气,也不得罪;我在线上,又算是在线外。直到近来,我才得罪了人。这回得罪人,偏巧就是由武庄主你阁下而起。我手下有一个姓包的伙计,也领着一竿子人,十一二位,他竟贪财败义,背着本窑劫了令友;我一怒将他断臂驱逐帮外。我曾把原赃追出来,亲自送到你阁下府上,并留书道歉。大概你总接到了吧。我是隔门抛过去的。”
武胜文欠身谢道:“哦!收到了,我真得谢谢你,给我的面子很不小。”
凌云燕挥手道:“小事一端,不必提了。可是我竟因这事,结下了仇人;包六不自悔过,恨我到极处,已经接连算计我两三次。我已为他迁场数次,并且轻易也不出门。本月实在有迫不得已的事,非我出来不可,我这才化妆夜行,路过此地。哼!偏偏就狭路相逢,遇上这事!不怕你阁下见笑,我自逃出马戏班主的毒手以后,早想改装。无奈我自幼落在拐骗手里,像这样打扮,差不多已经十年,有点习惯成自然了;穿上男子冠履,竟走不上道来,那样子更难看,格外扎眼。人家看见了,往往疑心我是女人改装男子。可是我还照旧打扮,人家又挖苦我是人妖。我一生不幸,都结因于马戏班!我跟包六翻脸,固然是被事情挤住的,也因他骂我的话太刺耳。刚才那两位使剑的朋友,不用说,又是包六调唆出来的。这两位朋友不容人张嘴,就好像我跟他有夺妻之仇、杀父之恨似的,真不晓得包六对他们讲了些什么……”凌云燕又道:“现在,我已将详情说明,我谢谢你给我解围。只是,我听那两位话里话外,还是不能原谅我。我的事本来曲折太多。我想他二位临走时,大概托付你阁下审问我,监视我了吧?武庄主,你说怎么办?我如今是狭路逢仇,人落单了。你我是马上一笑而别呢?还是你问完了,仍得听听他们那边的话呢?还是把我再交给他们呢?咱们是道里的人,有话尽管讲在当面,你不必为难。我自知年纪轻,出身又卑贱,我也不敢高攀,请你给我一句爽快的话。我反正不能坐受他们的侮辱,一刀一剑,杀剐存留都可以。要是想寒蠢我,我可不能受包六的。”
凌云燕侃侃而谈,玉面晕红,辞意慷慨。遂引杯连喝三盅茶;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又跺了跺脚。话虽激昂,态度上总似乎有点顾盼自惜,不脱脂粉气。子母神梭武胜文和他那位朋友都听愣了。
那位朋友姓卢,叫卢天葆,插言说:“凌朋友,你说那马戏班的班主,可是名叫郎双石么?”凌云燕答道:“正是他,是他毁害了我一生,教我不能明面见人!”一提起来,凌云燕就恨得切齿,一口白牙咬得吱吱地响。
卢天葆转面对武胜文道:“是了,这话一点不假。郎双石这东西实在万恶!我早年听家父讲过,他的确常常拐卖人口,把小姑娘小子长得漂亮的……”说到这里,见凌云燕有些难为情,连忙改口道:“我很知道他。他把男孩子强扮成女子,把人卖了。他明着跑马卖艺,暗中配卖蒙药,罪恶滔天。凌朋友这么说,你也是受他的害了。我听说他早在十年前,遭了天报,被叛徒勾结过路的武林侠客把他杀了,他的巢穴党羽也全剿灭了。凌朋友,这件事你想必很知内情的了。可是真有其事么?”
凌云燕带出难过的样子,半晌才说:“那就是我和我的一位师姊办的。我没有得着武林侠客的帮助,只是巧借着地方上一个土豪的力量;里外一闹,我们才得逃出魔手。郎双石的巢穴是起内乱散了的,不是剿灭的,他的党羽也只有几个人落网。郎双石的妻子,当时算是我们的师母,她还要替夫报仇,勾结同门,极力搜寻我们两人的踪迹。郎双石死了,首级被人割去,我们那位师母疑心是我俩杀的。其实我俩只求逃出火坑,哪里还敢动手戕师?杀郎双石的乃是别人。我们师母不依不饶,认定是我和师姊所为,把我们赶得走投无路;直逃到浙南,才遇上九莽大侠林青皓,靠他一挡,我们方才得了生路。”
说着,他又喟叹一声道:“卢君既然知道我的下情,足见我不是扯谎,足见我不是害人的,实是受害的。话已说明,武庄主请看着办吧!”
子母神梭武胜文目视他的朋友,乍闻怪事,如梦初觉,也不禁叹诧道:“我在下久闯河北,这里的事一点也没听说过。凌仁兄出于淤泥而不染,真不愧是火中金莲。既然这样,……”拱一拱手道:“凌仁兄如有紧急贵干,你就先请吧。刚才那两位使剑的朋友,您就不用管了,我自然有法子对答他;他们的确是有话。凌仁兄不但品行高洁,武功超绝,而且见事也真快。他们二位是亲兄弟俩,那个黑的叫彭朝翼那个矮的叫彭朝翔,果然是受了姓包的蛊惑了。临走的时候,还一再叮咛,教我别上了凌兄的当。”
凌云燕哼了一声;忙问那包六呢?子母神梭道:“那姓包的多半没有到场,我全看了。他们来了十多个人,没有短胳臂的。”凌云燕道:“他一定到场了,他大概藏在林中。”
子母神梭道:“也许,也许。姓包的如果在场,这可是冤家路窄,咱们三方一见面,看他怎讲。凌兄跟这位包爷结仇,本就是为朋友,由我身上所起,现在还落在我身上完,倒是正对劲。凌兄要是抽得出工夫来,何妨在这里多盘桓一两天,索性跟他见见,咱们可以撕罗清楚了。”
凌云燕脸色一沉,道:“武庄主若还有所猜疑,我自然可以等等,索性见过了彭氏弟兄。”
子母神梭忙笑道:“凌兄你这可是多疑了,你的行事我实在佩服。由打上回起,我渴望跟您订交,盼了不止一天了。这样办,由我起,由我落,我一个人找他们去。凌兄有事,请先行一步;哪一天得闲,你赏一个信,我们可以订期多盘桓几天。”
子母神梭实欲与凌云燕订交,凌云燕今天实不能留。又谈了一会,凌云燕告别。子母神梭武胜文备马亲送出来。笑对凌云燕说:“凌兄,咱们不可不防备,我还怕包六在外面等着你呢。”
凌云燕冷笑道:“好吧!我倒是真想见见他,只怕他未必肯出头;因为我们已经交过话了,他的戏法不好变了。我想此时外面倒真许有人等着我,只是等着我的保管不是他。”子母神梭笑道:“他自然不肯在近处出头,也许同着别位,藏在远处,要暗算凌兄哩!凌仁兄,不管怎样,我总得送送。”
武凌两人和那卢天葆,一同出来。子母神梭没有猜着,凌云燕猜着了。走出七八里地,便遇上了大批的埋伏,不是包六,不是彭氏昆仲,是白娘子凌霄燕得到警耗,特引众救应师弟来了。
那个小喽罗身中一箭,舍命奔逃,竟奔回巢穴见了白娘子,报说二当家的中途遇事,被人围上了。又说不像鹰爪,也不像线上。白娘子霄燕大怒,想了想在肇事的地方附近,并没有什么出名的绿林,心中便有些嘀咕。急急地点齐部下;部下本散在各处,就近凑集了二十几个人,半骑半步,火速地踏寻过来。到了交斗的所在,搜遍林隅,渺无人影。白娘子把部下散漫开,往返地穷搜。……
子母神梭陪着雄娘子凌云燕,从狭路荒径走上大道,突然撞在网上。响箭陡发,白娘子率众出来,把道挡住。子母神梭还当是包六出现。凌云燕摇头笑道:“不是,不是!这是我们的人寻我来了。”他已经听出响箭暗号来,忙策马上前,也发出暗号。白娘子凌霄燕慌忙过来,下马问道:“师弟,怎么样了?”雄娘子凌云燕忙说:“先遇上仇人,现在又遇上朋友了。”忙与子母神梭引见,子母神梭自此又认识了这位白娘子。
白娘子凌霄燕是二十几岁的姑娘,比凌云燕大。她们两人的关系,也是一谜。两人始终是师姊、师弟,不是夫妻。便白娘子不嫁,红娘子(雄娘子)不娶,两人相敬如宾。所可惜者,是白娘子比凌云燕大了三四岁。两人各有着沉痛的经历、凄凉的身世。两人同病相怜,都想嫁娶。但男的娶谁、女的嫁谁呢?白娘子想给雄娘子掳一个少女为妻,雄娘子凄叹不允。雄娘子劝白娘子择婿,白娘子也只低头流泪,脸红红地看着雄娘子,叹道:“姐姐这一辈子完了!”两人各有说不出的苦恼,坐令韶光似水地流去。
当下问明原委,白娘子方知师弟受了委屈,险些受辱殒命。白娘子勃然大怒道:“这包六太可恶了,那时倒不如依着师弟,把他废了,也就完了。现在他到处诬蔑我们。武庄主,像这样暗算我们,动刀动枪,还是好汉子所为。您不知道他,他竟学村妇骂街,信口作贱人。不行!我得找他去!他现在在哪里?”
凌云燕因为子母神梭在场,忙把师姊劝住。最后仍由子母神梭去找彭氏昆仲,要把这桩事彻底解决,请附近绿林给评评理。但是彭氏弟兄竟栽了跟头!
那包六当场听到武胜文报名,就知要败露;他果然不辞而别,一溜不见了。彭氏昆仲还要找他细问原委,好像搀人上墙头,半路上撒手不管了。彭氏昆仲气得大嚷:“上当了,上当了!”他二人却不肯虎头蛇尾,纵然栽跟头,也不能避不见面;竟找到子母神梭,拍手打掌,细说丢人之事,又作揖打躬地说:“我们太冒失了,得罪了这位凌云燕了。武大哥,没别的,替我们表说表说吧。”
彭氏老大很客气;彭氏老二仍说:“我们情实是鲁莽了,可是这位凌云燕的打扮跟女人一样,也未免惹人动疑。”武胜文道:“我不是说了么?他的身世太离奇、太惨苦!”
二彭要面见凌云燕道歉,子母神梭代为辞谢了。这场戏就这样揭过去。凌云燕自然要找包六,无奈断臂包六藏匿不见,只好罢手。
自经此变,凌云燕和武胜文成了好朋友,武胜文劝他改装,练习男人行止。不久,飞豹子袁振武率领大众,到江南寻隙。因无地可以栖众,便由子母神梭引见,借了凌云燕的密巢,还借重了不少的人力。
现在,凌云燕和霹雳手童冠英登台比拳,凌云燕一身轻巧的武功,却非霹雳手的毒砂掌的对手。凌云燕凌空一纵,被霹雳手童冠英运气功,探爪一抓,刮地一声响,把浅靴抓碎,露出了复履,窄窄如钩。台下哗然。凌云燕面色一红,扭头就走。霹雳手哈哈大笑,也要下台;飞豹子奋声喝道:“别走!我来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