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飞豹子率众借地较武 女豪杰偕友振袂驰援
飞豹子到底进了关。入关之后,寻隙之前,他不能不打听对头的细情。一天过去,又是一天;他天天听人夸说俞剑平的武功。一剑、二拳、十二钱镖,据说都到了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地步。飞豹子这才憬然耸动,他说:“这小子原来也很棒,不是浪得虚名啊!”可他又说:“不信这小子一帆风顺,竟会没有养尊处优,把功夫搁下。他的本领竟这么大!”他一边说,一边摇头。一面不相信,一面又不由他不相信。
飞豹子的谋士又给他密出高招。访察而又访察,布置而又布置,然后猝然发动劫镖,一劫二十万;教俞剑平无论多么大的人情,无论手眼多么高,这二十万官镖足够他赔偿的!然后把镖一埋,人一躲,睁大眼睛看着鱼儿上钩;这样一来,教俞剑平赔不起、寻不着,定可压到元白;逼得俞剑平只有向袁公面前服输、讨情、求镖一条路可走。然后,可以为所欲为地摆布俞大镖头。并且,他们一豹三熊也不怕劫帑罪重;他们在寒边围称孤道寡,官军无奈他何。
他们想,乱子惹得太大了,关内不能存身立足,至不济一溜,拔腿出关一走。一入寒边围,官家尚且瞠目,镖行又能怎样?宁古塔将军、盛京将军都不能剿办我一豹三熊,谅你俞三胜拳、剑、镖三绝技,只可在江南称雄;若到了辽东,人生地疏,只是送死罢了。一豹三熊打好了退身步,这才开手寻隙、劫镖、拔旗、留柬,在江北大闹起来。江北绿林又有人暗做他的居停主人,他们一切布置都胸有成竹。
但是飞豹子的本意,究竟非为劫财,只为出气。他们也早知道二十万鞘银无法运出关外,他们也不想运走。他们在范公堤劫镖一得手,立刻退出数十里,按预定计划把赃银潜运秘地,扫数埋藏了。他们抽身而退,潜踪西行,来到这高良涧一带,等候俞剑平和江南镖行。他们的本意还是先窘人,后比武;还是要和俞剑平邀期见面,挑帘明斗;看一看俞某的拳、剑、镖三绝技到底怎样?是不是江南武林揄扬过火?
飞豹子的谋士给他出毒招,也可以说是稳招,同时又在飞豹子本人和俞剑平对手明斗之前,先教同党尝招试敌,验验俞氏的本领造诣如何?然后飞豹子再亲自出头。如此就站好了稳步,不致冒险了。在鬼门关前,飞豹子的左辅右弼,王、魏二老,果然双双出斗,和俞剑平先后交手。而结果,俞剑平名下无虚,王、魏二老俱皆输招。二老的武功尽可比得过俞剑平,可惜持久力不行。
飞豹子同党所定的步骤稳极,在党友试招之后,更由飞豹子潜伏半途,亲和俞剑平试打暗器。于是,鬼门关前拦路邀劫,俞剑平钱镖七掷,全未打着那个长衫之客;那长衫客就是匿名改装的飞豹子袁振武。飞豹子至此有了把握,自信俞剑平虽负盛名,自己尚敌得过;自己就不能取胜,也不致落败。为了小心,仍在竹塘中埋下梅花桩做为退路;他又和俞剑平交了兵刃。俞剑平三绝技一剑、二拳、十二钱镖,他已尝试了两种。他深信自己的铁烟袋、铁菩提,足可抵御俞的剑镖。所未曾接手的,只剩了比拳;飞豹子越发有了拿手。(叶批:三错矣!正如相反。)
然后,飞豹子招集三熊、二老和子母神梭武胜文、雄娘子凌云燕。他道:“我要和俞剑平定期明斗了。敌人伎俩不过如此,我起初虽然把他看低,现在一经交手,我侥幸还不至于败在他手下。诸位朋友,你们多多帮忙。”
鬼门关的两试,古堡的一攻,镖客们费了偌大气力,原来只是“试斗”,只是飞豹子试敌之兵。镖客们当然不知道,还怕北三河定期决斗,飞豹子再有躲闪;俞剑平咬定牙关,要在北三河见个真章。哪知人家飞豹子也要在北三河和镖客们见个真章!
他们彼此针锋相对,都相聚在北三河;而且挑明了比斗,既抱决心,也就用不着掩藏了。一切窥伺、试探、游斗,也都用不着。不过子母神梭武胜文却闹到欲罢不能的地步,起初一片意气,把事揽到己身;如今见到江南武林云集,不禁瞠目失色,自恐无以善其后了。
子母神梭道:“俞剑平的本身伎俩无须再试,可是他邀来的能手,我们也不能疏虞,该要随时看明才好。”飞豹子却以为:“我指名要斗俞某,他的朋友又该如何?”现在大江南北,盛传俞氏威名盖世,南方拳家跟他齐名的固然不少,还没有听说有超过他的人。
飞豹子遂问武胜文:“姜羽冲这家伙,我知道他是银笛晁翼的徒弟;汉阳郝颖先是郝清的侄子,我也晓得。听说还有青松道人、无明和尚,当年我在关内时,没听说有这两人。还有三江夜游神苏建明,我和他在鬼门关交过手,也不过如此,我俩都从梅花桩掉下来了。只是他年纪很大,还动弹得动,也算难得。还有个霹雳手童冠英,我只闻名,不曾会面,也不知他本事如何。此外还有马氏双雄、松江三杰,恐怕虚有其名罢了。我听我们手下人说,二马只是一勇之夫,松江三杰这一回在邱家围子上了我们一个老当,看来也没有出奇的本领。”(叶批:尚有一路奇兵,未曾探出即黑砂掌际锦标。)
飞豹子和他的朋友连夜商议好,就赶紧地预备,正和镖行这边一样地忙。
光阴箭驶,转瞬到了赴会的前一日的清晨。北三河竟没有店房。俞镖头在订约的当晚,密派青年镖客数人潜赴当地探道,并试往民家借寓。苦于人生地疏,借不出房来,黑鹰程岳和没影儿魏廉,正在街上溜达,无计可施。忽有武宅那个管事叫做贺元昆的,拿着子母神梭武胜文的片子,找到程岳和魏廉,说道:“俞镖头不必为难,敝宅宅主早给诸位预借好住处了,就在这
黑鹰程岳和没影儿魏廉听了这话,脸上很不痛快,冷冷说道:“阁下贵姓?我们替俞镖头谢谢吧!我们这里还有熟人,已经把房借好了。”贺元昆笑道:“在下姓贺,咱们前天不是还见过面么?二位不见得找好了房吧。刚才还听见二位在那边打听空房哩!”
黑鹰程岳大声道:“你这位先生,请你费心告诉贵上,我们对不住,不能骚扰武庄主的高邻贵戚的。”回顾魏廉道:“武庄主果然势派不小,人杰地灵!无奈我们不能那么办,我们打扰武庄主还许可以,若麻烦到外圈去,可真成了笑话了。”
魏廉笑道:“那一来我们打个喷嚏,飞豹子也知道了。只可惜俞镖头老经练达,人并不傻。”说着,眼往四面看了看,并无别人,只贺元昆一个。
贺元昆满不介意,赔笑道:“二位可是多疑了,敝上给俞镖头预备的,乃是七间小独院。二位先生不要猜疑,您何妨先过去看看房。”
黑鹰程岳道:“对不起,我们不看。”
贺元昆笑道:“敝宅宅主实在因为这里是小地方,没有店家;俞镖头远来是客,若没有住处,那可怎么赴约?所以连夜打发我来代借寓所。也怕诸位住着不方便,才人上托人,借出这么一所小独院来;没想到二位还有那么一猜。”
黑鹰程岳忙又满脸堆欢道:“这倒是阁下过想了。我们是只怕无故打扰生人,心上不安,并且我们情实已经找好了房,用不着再找,刚才我们也只是闲打听,怕贵宅主和贵宅主的朋友临时来到这里,没有地方住,回头又闹改日期、改地方;我们这才稍带着再多打听一两处住所罢了。”没影儿也接声道:“是啊,我们是替你们找房。”
贺元昆大笑道:“诸位倒给我们找房?”魏廉道:“可不是,我们是替贵宅的贵客飞豹子找房,省得他临时再托故不露。”贺元昆道:“这些事恕在下说不上来。既然二位不去看房,那么我们回头再见。”长揖告别,转过别巷走了。
黑鹰程岳大怒,一双黄眼睛直盯出老远,方才回头,对魏廉说:“这小子的意思是怎么讲?故意点我们一下么?”
魏廉道:“这又和苦水铺一样,反正搅惑咱们,教咱们捞不着住处罢了。”程岳道:“咱们的大批人回头就来,真个的找不着住处,可怎么办?”
魏廉道:“咱们找铁布衫屠炳烈去,他不是说有地方借么?并且窦焕如窦镖头也给找着呢,想来总可以有法子的。”
两人在北三河转了一圈,看当地形势,竟很荒旷。又重到双方邀定的地方一看,乃是河岔上一座大庙,前有戏台,本是一个庙集,现时已过了会期。两人溜达着,不时遇见异样的人。到一小巷,忽遇见小飞狐孟震洋和铁布衫。问他二人时,居然把房借妥。又问:“借了几间,可是单院么?”屠炳烈道:“自然是小单院,一共七间房,对付着住,总够了吧?”
没影儿魏廉、黑鹰程岳一齐诧异道:“什么,也是七间,在什么地方?”两人互相顾盼,不禁后悔;刚才莫如将计就计,跟那姓贺的一同去看房。
魏廉凑近一步道:“屠大哥,这个房主可靠得住么?跟子母神梭有认识没有?”遂将刚才贺元昆投刺献寓的话告诉孟、屠。屠炳烈道:“这不可能!”这七间房乃是屠炳烈的密友施松陵给匀出来的;前在苦水铺,屠炳烈就曾转托施松陵代探火云庄的动静。不过,恰值施松陵事忙,答应下,没有办。现在屠炳烈亲自登门,施松陵情不可却,就把一个跨院腾让出来。
屠炳烈性子直,抱怨魏廉道:“姓贺的一定又是诡计,你们二位当时怎不跟他去看看房,至少也认出他们一个巢穴来。”
没影儿魏廉摇头道:“我们只顾跟他们较劲了,又猜疑他们眼见我们打听不着空房,故意露这一手,奚落我们;可惜没有转面想想。”
飞狐孟震洋忙道:“别后悔了,二位答对得很好。你若真说没有借着房,反而跑到对头跟前寻宿去,那太丢人了。依我看来,他们也未必准借着房;就借出来,他们那七间也未必跟屠大哥借的七间是一家。他们看见屠大哥借好了房,才故意捣鬼,教咱们自己动疑。”
黑鹰程岳道:“不要理他们就完了。咱们快看看房去,赶紧回去,给大伙送信。”
魏廉道:“对!俞老叔跟大伙今天务必全赶来才好。若不然,又像苦水铺,教他们得机会戏弄人了。”
当下,铁布衫屠炳烈、飞狐孟震洋,急将程岳、魏廉引到借寓之处。这七间房是个小跨院,跟宅主另走一门,倒也方便,只稍嫌人多房少。屠炳烈道:“若是不够住,还可以再找房东,把前院匀出三间。”程、魏齐道:“够了,够了,这就很够交情;再说天热了,怎么都可以将就。”
借寓所、勘会场的事办妥;宝应县义成镖局的窦焕如镖头带着两个镖客,也已来到北三河。彼此寻踪相见,立刻往回走,给俞剑平送信。
俞剑平、胡孟刚、智囊姜羽冲、霹雳手童冠英、三江夜游神苏建明师徒、松江三杰、马氏双雄、汉阳郝颖先武师、阜宁白彦伦店主、九头狮子殷怀亮、奎金牛金文穆、蛇焰箭岳俊超、青松道人、无明和尚,这些成名的英雄;单臂朱大椿、黄元礼叔侄、金弓聂秉常、梁孚生、石如璋、路明、楚占熊、欧联奎、铁矛周季龙,这些有名的镖客;还有振通镖师双鞭宋海鹏、单拐戴永清、追风蔡正、紫金刚陈振邦;还有青年壮士阮佩韦、李尚桐、时光庭、叶良栋、孟广洪,以及俞门弟子左梦云、童门弟子郭寿彭;大批的武林拳师如潮涌,或骑或步,齐赴北三河。
各路卡子上的人,霍绍孟、少林僧静因等,凡可抽调的,也都一个一个抢先奔北三河,都想会会这个辽东大豪飞豹子。金枪沈明谊匆匆地翻回去,催请俞夫人丁云秀快快赶来,不必再投火云庄,径可直奔北三河;好与俞剑平夫妻两个,会见那当年怒出师门的师兄,今日强劫二十万盐镖的巨盗飞豹子快马袁。
到了双雄会见的前一夕,北三河临河的这家民宅,顿然聚集了江南许多镖客、拳师。天气很热,满院扇子晃来晃去,小小七间房几乎容纳不下。那天初次宴见,已由智囊姜羽冲、窦焕如、童冠英等,与子母神梭武胜文那边的人说好一切。现在俞剑平等来到,那子母神梭又遣人来,登门投帖送了许多西瓜鲜果,无形中是来促驾。十二金钱俞剑平收下礼物,取出一张名帖来,说道:“我也不答拜了,替我敬谢贵上,明天我们准时到场,彼此全不要误了。”
智囊姜羽冲调动群雄围着小院小巷,安下几个青年壮士,以防敌人万一再来打搅。但现在飞豹子要亲自上场,像这些遣人诱敌的举动早已不做了。现在他们倒防备镖客,怕他们暗与官府通气。因此,在镖客住处的附近,的确有人探望。镖客也派出人来,到各处巡视;彼此相逢,互瞥一眼,互相退藏。
到了下晚,俞剑平和胡孟刚一面预备明日的事,一面盼望着急。忽然,从外面跑进巡风镖客来,说是前途来了两乘轿,几匹马,好像是俞夫人来了。胡孟刚忙说:“快迎接去!”
霹雳手童冠英拉着俞镖头说道:“可盼来了,怎么样,贤弟还不快接娘子去?”
镖客晚辈居多,全要出去迎接;俞剑平忙紧走了数步,拦住这些青年道:“诸位这是做什么?出去这些人,像接官差似的,教外边人看到眼里,太不好了。”
姜羽冲道:“这话很对,咱们不要太露出形迹来。”俞剑平遂只命大弟子程岳、二弟子左梦云赶快迎上去,“省得教你师母挨门打听,引人注意。”程、左应声,立即出去。
俞、胡、姜等在屋中等候;霹雳手童冠英只于十七八年前和丁云秀会过一面。那三江夜游神苏建明,机缘不巧,始终没见过这位助夫创业的女英雄。其余别人也极想晓得俞夫人怎样访获豹踪,忍不住全跑到院心来,几乎像站岗排班。俞镖头笑着皱眉,也没法子阻拦。智囊姜羽冲和铁牌手胡孟刚只得替俞剑平说话,请在场群雄各安就位,别教俞夫人乍进来受窘。
不一刻,程岳、左梦云把两乘小轿和四匹马引到门前。头一匹黑马,马上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气度洒脱,白面无须,看着很眼生,又像个儒者。来到门前,甩镫下马,往旁一站;穿长衫,戴草帽,抽出一柄折扇,徐徐扇着。旁边一匹斑马,是一个青年壮士骑者;乃是俞门五弟子,名叫石璞,今年才二十一岁。前为回籍完婚,从海州北返关外;本说半年后方回转云台,现竟提早两月回来。此刻他骑着马,背着包,一到门口下马,忙向儒生拱手请进;自己趋至师母轿后,解下几个包来。
又一个骑马的人,还带着马夫,就是那个武官肖老爷,官印国英,原任守备,记名游击;先前是太极丁门下的小弟子,俞剑平的同门师弟。他在师门原名振杰,当时属他最幼;现下早已年逾不惑了,并且也发了福,少时呆相丝毫没有了。只见他当门下马,甩镫离鞍,抬头一看道:“是这里么?”脚一着地,显得身材魁梧,比俞镖头高半头;留着掩口胡须,穿着武职便服,目如朗星,面黑透亮,说话音如洪钟。程岳刚刚迎出来,忙请安应道:“是这里,师叔。”肖守备早一回手,将马缰交给马弁,也向儒生让了让,他自己一退步,忙去搀扶坐轿的人下轿。
这头一个坐轿的人,大家都以为是俞夫人丁云秀,哪知轿帘一挑,乃是一个病夫模样的老头儿。身材比肖守备矮得多,比俞镖头也差一二寸;瘦颊疏眉,须眉苍然,眼眶深陷,病容宛然;并且一只腿很不得力。肖守备俯着身子,伸手搀他,他到底不用肖守备接驾,容得扶手板一撤,便一步迈下轿来;武功是很有的,人虽颓老,双眸炯炯,偶然一睁,依然吐露出壮士英光。只听他用很尖锐的嗓音笑道:“九弟,你不要看不起我呀!我是病,不是弱。”这个病夫实已失容,教人乍见,几乎难以相认。
这人也是丁门弟子、俞镖头的五师弟,名字叫胡振业。在当年,丁门群徒共有九人,其中顶数飞豹子和俞剑平这两位高足武功深造;其次便是胡振业,略堪匹敌。到后来胡振业武功精进,与袁、俞俨然成了鼎足之势。不幸他狠斗罹疾,身受病磨,几致不起,终致落了残疾。现在骤看外表,好像五十多岁的人,比俞剑平还年长,实则刚刚四十八岁。
胡振业便笑着,眼望着门,冲那儒生说道:“请啦,黄先生!”一瘸一拐,迈上台阶。师弟肖守备、师侄程岳,怜他脚步不稳,慌忙一边一个,过来扶着他;他甩着手,走得更快。却又催那儒生说:“走走,别客气,咱们先进去。”且说且回头道:“师姐,我们先进去了。”于是胡、肖二友陪着那个儒生一同走进院去。
那另外一乘轿,此刻轿帘一挑,扶板一撤,俞夫人丁云秀低头走下轿来,平身往巷口左右微微一看,然后回眸望到门口。门里外有许多镖客和拳师的脑袋,青年人多,老年人少;都侧着身子,歪着脖子,偷看俞夫人。俞夫人微微一笑:“这些淘气的小孩子们!”不禁回看他们一眼,他们全把头一歪,退藏不迭;俞夫人不禁又想起当年的事来了。因她身精拳技,助夫创业求名,人们都拿她当稀罕看。
在她年轻时,几乎动一动便被人惊奇指目;直等到镖局创成,镖道创开,用不着伉俪联镖并骑了,她方才退处闺中。屈指算来,将近二十年,不遇此景象了;不意今天又年光倒流,重遇见这些好事的头、诧异的眼了;想着可笑,又复可慨。那二弟子左梦云站在身旁,还要搀扶师母。师母不用人搀,自己下轿,曳长裙,很快地迈出轿竿,健步如飞,上了台阶。
没影儿魏廉侧身迎上来,请安问好:“大婶您好,您身子骨硬朗!我给您打发这轿去。”俞夫人道:“哦,介青老侄,你也出来了。”魏廉赔笑道:“大婶,您不知道么?我陪着大叔,也跑了一个多月了。您瞧这怎么说的,把大婶也劳动出来了。”
俞夫人笑道:“我有什么法子呢?你或许不知道吧,这劫镖的竟不是外人,乃是我们从前的一位师兄,跟你大叔有碴。我一听这个,才很着急,我不能不出来了。这位袁师兄武功硬极了,只怕你大叔敌不过他。依我想,硬讨不如情求!我这几天净忙着托人呢。”又道:“这轿子先不用打发,教他们连牲口带轿,全弄到院里来吧!可是的,院子容得下不?”魏廉道:“房东有车门,交给我办吧!”
说话时,九股烟乔茂一凑两凑,凑到旁边,忽然听出便宜来;忙一溜上前,也请了一个安。跟着又打躬,又作揖道:“俞大嫂,你老好,咱们老没见了!”
俞夫人愕然,忙侧身还礼,把乔九烟一看,并不认识。乔九烟面冲魏廉一龇牙,回头很恭敬地对俞夫人说道:“大嫂不认得我么?小弟我姓乔……”
正要报名,没影儿魏廉登时发怒,恶狠狠盯了乔茂一眼,大声接道:“大婶,您会不认得人家么?人家乃是鼎鼎有名的九股烟乔茂,乔九爷,还有一个漂亮外号,叫做‘瞧不见’。九股烟瞧不见乔爷,乃是很有名的人物。他总跟俞大叔套近乎,论哥们;可惜俞大叔不敢当,总管他叫乔九爷。”
俞夫人丁云秀察言观色,连忙说道:“原来是乔九爷,久仰久仰!”笑对魏廉道:“介青老侄,你快给我安置轿夫和马匹去吧。”魏廉这才冷笑着出去,又盯了乔茂一眼。
乔茂一溜闪开,旁人相顾偷笑。左梦云恐师母误会,忙解说道:“这位乔师傅和魏大哥总逗嘴,乔师傅一攀大辈,魏大哥就抖露出他的外号;乔师傅的外号是不喜欢人家叫的。”俞夫人只微微一笑,她其实早已听出来了。
她举步进院,霹雳手童冠英从旁迎上来,大声叫道:“大嫂才来么?俞大哥从前天就等急了。”
丁云秀抬头一看,也不认识,但仍很大方地敛衽行礼。童冠英打量丁云秀娘子,徐娘半老,精神犹旺;看外表像个三十八九岁的中年妇人,其实她四十九岁了。个儿矮、身不胖、肩圆、腰细,眉弯、鼻直、瓜子脸依然白洁,不过稍带淡黄;一双眸子照旧清澈如水;嘴唇很小,已不很红润了,额上横纹刻划出年纪。美人迟暮,正与俞剑平这耆龄壮士凑成一对。走起路来脚步很轻快,却是气度很沉穆,于和蔼可亲中流露严肃,俨然大家主妇。童冠英心说:“名不虚传!”回眸看了看俞剑平一眼,就微微发笑:“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只见丁云秀眼光把全院老少群雄一扫,坦然说了几句“承帮忙,承受累”的话。胡孟刚、马氏双雄、姜羽冲等比较熟识的人抢先迎接、施礼、打招呼,有的叫俞大嫂,有的叫俞奶奶,旁边青年夹杂着叫婶母。
丁云秀逐个还礼,单对胡孟刚说道:“二爷,我们真对不起您!您也听说了吧,这劫镖的还是我们一位师兄呢。教二爷跟着为这大难,我们无论如何,也得想法子给二爷讨出镖来。”又很郑重地说:“您放心,现在我们有办法了。”
胡孟刚忙道:“大嫂别这么说,这是我们大家的事!大嫂请屋里坐吧。”俞夫人又和姜羽冲、马氏双雄说了几句话,由二弟子左梦云引进上房。房狭人众,满屋都是人了。丁云秀极想和俞剑平说话,一时竟顾不得。在座这些老一辈的镖客、拳师,多一半她都认得,应酬话占了很大工夫。那一边,俞剑平镖头忙着接待多年未见的两个师弟和那个面生的儒生。
俞剑平待承朋友的本领,令他的老朋友都很钦佩。世故和热忱,被他调和得那么好,既恳切又自然。肖守备陪同中年儒生和病汉胡振业联翩进院。肖守备就大声叫道:“俞三哥,小弟我来了!”俞剑平从屋中走出来,降阶而迎;向三客一拱手,竟抢一步,先抓着跛汉胡振业的手,一捧一提道:“哎呀,五弟,你教我都不认识了!”
胡振业凄凉地一笑,叫道:“三哥!”向四面一望,一弯腰,且拜且说:“三哥,你还这么壮实;我完了,死半截的人了。”
俞剑平急忙把他扶住,紧紧握住双手,摇了摇,说道:“五弟,你你你怎么……咱们哥们又见面了。我听说你大病了一场,痊愈了么?你还大远地来一趟!”轻轻拍着胡振业的肩膀,侧脸来看肖国英守备,大声说:“九弟,你哥俩一块来了,嗬!你真发福了……喂,别行礼,咱们老弟兄,不要来这个。”
俞剑平把手一松,过来又把肖守备搀住。然后,面向儒生赔笑道:“您别见笑,我们老弟兄,好多好多年没见了。”这才向生客作揖,又问肖守备:“这一位尊姓?同你一块来的么?给我引见引见。”跛子胡振业笑道:“三哥猜错了,这一位和九弟也是初会。这一位姓黄,是我邀出来给三哥三嫂帮忙的。”
俞剑平道:“哦,承顾承顾!”忙又对生客致意。胡振业代为引见道:“黄先生,这一位就是名驰江南的十二金钱俞三胜俞剑平,我们的掌门三师兄。”俞剑平立即通名道:“小弟俞剑平。五弟,你怎么和我开玩笑?黄仁兄台甫?”
儒生道:“小弟黄烈文,久仰俞镖头的威名,今天幸会!”俞剑平道:“过奖,惭愧!”回身来,对肖国英守备道:“老弟,你做官了,怎么这么闲在?”且说且让,一齐进了上房落座,献茶。
俞门五弟子石璞,放下小包,抢着过来给师父行礼。俞剑平忙乱着;只点了点头,道:“你回来了,你父亲可好?”石璞答了一句:“托你老的福!”别的话也顾不得说。马氏双雄却知石璞是辽东人,他父亲白马神枪石谷风也是武林名士,遂一招手,把石璞叫到一边,低声盘问他话。
新来三客和在座群雄互通姓名,各道寒暄,乱过很大工夫。因为明早就是会期,有许多事今晚要办,三江夜游神苏建明老拳师用开玩笑的口吻道:“咱们都往外面坐坐吧。人家贤伉俪、贵同门,远来相会,有许多话要讲;我们这些人像虱子似的夹在里面,人多天热,腾让腾让吧。”
众人笑着,周旋甫毕,渐渐往外撤。上房除了新来的人,只留下俞、胡、姜和马氏双雄;二马在江宁开镖店,和俞氏夫妇最熟。老拳师苏建明头一个出去又被请回来。上房议事的人,还是那些年高有德的前辈英雄。霹雳手童冠英、九头狮子殷怀亮、奎金牛金文穆、窦焕如镖头等都在座。青松道人与无明和尚,因俞夫人来到,自以出家人不便,悄悄退出去了。蛇焰箭岳俊超年纪轻,辈分长,也被请来。一切还是智囊姜羽冲调度。
俞剑平同两位师弟说了些旧话,跟着和这位生客黄烈文款叙新交。俞夫人丁云秀只和胡、姜对谈,直到这时还没得与丈夫说话。铁牌手胡孟刚忍不住开口引头道:“大嫂,我们沈明谊沈师傅,迎你老去了,不知见着你老没有?”俞夫人欠身道:“见着了,沈师傅忙着给别的卡子上送信,不然就一同来了。”胡孟刚道:“听我们沈明谊镖师说,大嫂已经访出飞豹子的详细底细?我们这边也探出不少头绪来,我们明天就跟他会面。可是的,这飞豹子既和俞大哥同门,从前到底结过什么梁子?此人武功究竟怎么样?他手底下的党羽都是些什么人物?现在肖老爷和胡五爷一同驾临;二位既和飞豹子是当年同学,飞豹子的一切,想必很有所闻。咱们赶快讲一讲明天该怎么办,现在也好定规了。”
俞夫人咳了一声道:“可不是么,这真是赶快定规了,明天就得见面。……若说起怎么结的梁子,话就很远了;可是当初情实不怨俞剑平,完全是师门中为情势所迫,挤出来的一桩变故。这里面内情,我们胡五弟、肖九弟知道得最清楚。”
说时,眼光往俞镖头那边看,俞镖头和两个师弟谈着,也正看这边。俞夫人丁云秀就一欠身,遥问道:“我说剑平,你到底跟袁师兄见过面了没有?”俞剑平道:“这个,总算是见过面了。”俞夫人道:“是昨天在这里么?”俞剑平道:“不是,还是在苦水铺、鬼门关,六天前我和他对了面。他自然假装生脸,我也没有认出是他来。”
俞夫人道:“怎么,他的模样很好认,你竟一点也没有辨出来么?”俞剑平道:“我当时怎会想到是他?况且又在夜间,他居心掩饰着,一见面就动起手来。”
俞夫人大惊道:“你们竟交了手么?”俞剑平道:“他派一个生人,假冒着他的名字,伺机投刺,邀我在鬼门关相会。可是他半夜里埋伏在半路上等着我;刚一露面,就乱投起暗器来了。”
俞夫人道:“他先打的你,还是你先打的他?”
俞剑平看着两位师弟,脸上带出不安来,道:“我并不晓得是他亲到。他在半途伏弩伤人,我只好发出钱镖来却敌护友。”俞夫人摇了摇头,胡振业和肖国英守备一齐耸动道:“原来三哥跟袁师兄招呼起来了。”俞剑平点头不语。
姜羽冲、胡孟刚道:“你们诸位不明白当时的情形,这飞豹子约定在鬼门关相会,他却率领多人在半途邀劫;彼时是敌暗我明,敌众我寡。他的用心就不是暗算,也是志在试敌。我们俞大哥猝不及防,自然要发暗器把敌人的埋伏打退的。那时还亏着蛇焰箭岳俊超岳贤弟,发出他的火箭,才把敌人的动静,全都照出来。飞豹子的举动,那一次实在不大光明。”
胡振业对那儒生黄烈文说道:“你听听,我们这位袁师兄,够多么霸道!……三哥,你到底把他打退了没有?”俞镖头登时眉峰紧皱道:“我连发七只镖,全被一个戴大草帽的长衫客接取了去;后来我们断定这长衫客就是飞豹子,也就是袁师兄。姜五哥猜得很对,袁师兄伏路邀劫,实在是要考较我,所以当时一攻就退了。”
俞夫人眉尖紧蹙道:“你们总算是过招了,他的武技究竟如何?你们只过暗器,没有动兵刃么?”
俞剑平道:“后来追到鬼门关,袁师兄竟在苇塘中巧设梅花桩。我和苏建明老哥、朱大椿贤弟全都追上去。袁师兄使的是铁管烟袋,跟我在桩上只对了几招,就急速走了。后来我们跟踪攻堡,又扑了一空,他的确是安心试技;只怕明天赴约,要动真的了。”
俞夫人道:“听他的口气,到底为什么劫镖?是为从前的碴,还是为了别的?或是受了别人的鼓动?”姜羽冲、胡孟刚一齐代答道:“这飞豹子明着暗着,说来说去,只是要会会十二金钱的拳、剑、镖三绝技,到底在江南为什么得这大名;好像纯为争名才起衅的,不晓得他是否还有别故?”
俞剑平道:“唉,我料他必有别故,只是口头上不肯承认罢了。可是的,你问我半晌,究竟你访出什么来了?可知道他找寻我的真意么?”又问胡振业、肖国英道:“二位师弟邀着黄先生,远来急难,我想一定有替我们排难解纷的妙法。我和袁师兄定规明天挟技相见,不过那只是拿他当一个争名寻斗、素不相识的武林看待;现在既知他是当年的师兄,这情况又当别论了。”又转脸望着俞夫人说:“你看该怎么办呢?”
俞夫人丁云秀道:“咳,你不该跟他动手!……真想不到你们会过了招,到底他的功夫怎么样?他自然是改了门户,可看出他是哪一宗派么?”
俞剑平道:“他和我只一交手,便抽身走了;只凭那几下,实在验不出他的真实本领到底怎样。他的技功又很博杂,一时也不易看出宗派来。你总晓得:到他那年纪,必已达到化境了。他如今用的家伙,也不是剑了。他改用外门兵刃,是二尺五寸长的一支铁烟袋杆。”
俞夫人道:“这个我比你还先知道的呢!”
俞剑平道:“哦!他接暗器、发暗器的本领却不可忽视,比当年太强了。他的暗器是铁菩提子,也能在夜间打人穴道,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这种绝技。他接暗器的手法很准,我的七只钱镖都被他接了。他自然不是用手接的,黑影中看不很清,大概他是用那支大烟袋锅扣接的。”
俞镖头把这当年的师兄现在的武功,向俞夫人约略述罢;跟着又说:“那一次他确是试验我,没把真的拿出来。当然了,他一定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但是我看那份意思,我自料还不致于抵挡不住他。你无须乎挂心,我们明天跟他对付着看。他的帮手是否还有能人,我就不晓得了。”
大家讲究着这个飞豹子,不觉全站起来,凑到堂屋。俞剑平又道:“我们在这里费了很大的事,仅只探出他的外号,后来又探出他现在的名字叫做袁承烈,不是绿林,是辽东开牧场的。我就越发纳闷了,我万没想到他就是咱们的袁师兄,更没想到咱们的师兄会干起劫镖的勾当来。”说到这里,开始询问俞夫人丁云秀:“你到底从哪里得着他的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