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弹窗抛火花群贼肆扰 隔垣出冷语壮士炫才
朦胧影中,紫旋风闵成梁踉踉跄跄退了下来。没影儿操刀彷徨,铁矛周挥鞭错愕,都不晓得紫旋风业已负伤。霎时,那长衫客桀桀地大笑起来,道:“闵朋友,真是久仰久仰!好刀法,好镖法。错过是我这一双肉掌,换一个旁人,还不教你大卸八块,打三个血窟窿!”
紫旋风左肋发麻,提刀道:“朋友,少要得理不让人!赌本领,有输就有赢。爷们打了一夜,累了,教你生力军得了便宜。我甘心认栽,你何必卖狂!总还有再见面的机会,今天少陪!”折转身,“飕”地一窜退回来。势虽败,气不馁。
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也不甘示怯,同声放下话道:“相好的,改日一定抵面领教!”三个镖师一齐撤退。封闭退路的二敌哪肯轻易放过?厉声喝道:“要走!把青子给爷们留下!”倏地一掠身,先截住周、魏二人。
周季龙挺鞭一格,抽身旁退。没影儿的翘尖刀,“夜战八方”式一挥,夺路抢奔青纱帐。这两个敌人也不过略作阻挠,向伏路的同伴一打招呼道:“截住这个!”这二敌却把全副精神一提,转身一齐盯住了紫旋风,讥笑道:“朋友,你可不能这么走!”钩镰枪截前,单刀拦后,把紫旋风紧紧卡住。两边一挤,刀枪并举;上挑咽喉横砍腰,恶狠狠各下毒手。骑马的二敌也应声下马,如飞地驰截周、魏二镖师。铁矛周季龙、没影儿魏廉早已一冲而过,扑到青纱帐前边。
紫旋风闵成梁一腔怒火,败退下来。一见敌人还想邀劫,怒哼一声,八卦刀往左手一换;猛塌腰,急耸身,“飕”地一跳,直奔持枪敌人的面前。没影儿适才出围,急翻身挺刀,回救紫旋风,口中叫道:“周三哥快开路!”
铁矛周凶如煞神,抡鞭乱打,往前夺路。紫旋风施展开八卦掌的“行功飞身一字诀”,疾如箭矢,超越到敌人身边。持枪的敌人将钩镰枪一抖,往紫旋风上盘便捋。紫旋风心知这一枪是问路枪;未容他撤招,庞大的身形往左一撤步,早将刀交还右手。“怪蟒翻身”、“金鹏展翅”,突然贴枪锋,反身进步欺敌。八卦刀挟寒风,唰地往敌人右肋拦腰劈下。
紫旋风这一刀极快,极沉重,极厉害!敌人想躲,想撤招,哪里容得?还仗这持枪之敌也是久经大敌的老手,一个乘危邀劫不住,紫旋风猛扑过来,他就火速地抬枪把,往回急带,前把一提,后把一沉,竖枪杆,努力往外一封,“喀嚓”一声,白蜡杆的钩镰枪杆,竟被砍断。
那持刀之敌大吼一声道:“呔,看刀!”如飞地前来相救,但已来不及。八卦刀余锋犹锐,“飕”地一转,擦右肋,抹前胸,照持枪敌人划去。“嗤”的一下,衫破见肉,持枪敌人惊汗直流,拚命往左一拔身。
紫旋风八卦刀寒光闪闪,急如电掣,“唰”地又劈过来,斜切藕,追削敌人后肩。敌人已经防到,刚刚窜出去,将半截枪往回一扫,喝道:“着!”“咯嚓”的响了一声,脚尖一点,唰唰唰,连窜出三四丈,方敢回头。紫旋风一着取胜,早已收刀;把牙一咬,又奔那持刀之敌。那持刀的敌人恰巧刀到,刀与刀相碰,叮当啸响,火花乱迸,两个人霍地交相窜开。
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候,那长衫老人叫道:“伙计们,撤青子,让好朋友过去。喂,你们那两位不想赐教了么?我烦你们三张嘴,带过去一句话,教姓俞的快来!”
这老人的呼声略显迟了一步。既经对刀,便分胜负。那使刀的敌人刚闪过紫旋风的一刀,又被铁矛周赶过来,挥动豹尾鞭,没头没脑地一阵乱打。虽然抵挡得住,却又被紫旋风翻身再赶上来;两下夹攻,失声一吼,也吃了亏,闪身退下。
三镖师乘隙夺路,齐向青纱帐奔去。其余贼党顿时大哗,马上的、步下的纷纷奔来,要上前擒拿三镖客。
那老人一声喝止,虎似的扑来,挥手道:“住手!放他们过去,有帐找姓俞的算。”转对紫旋风叫道:“闵朋友别怕,慢慢的走吧。看在你师父贾冠南面上,咱们就此算完。十二金钱那里,务必给我带个信去,我定要会会他,催他快来!”说完托地跃出一丈五六,又一垫步,扑到马前;腾身又一蹿,凌空丈余,往下一落,身躯半转,轻轻落在马鞍上;复又一举手道:“闵朋友,再见!”
三镖客败退下来,忽见敌人竟不来追,反而先撤。那种欲擒故纵,旁若无人之概,把紫旋风气得目瞪口呆。(殊不知这豹子手下留有余情,要找的只是十二金钱俞剑平一人,并不想跟江南的武林道个个结怨。)没影儿、铁矛周也忿然叫道:“朋友,你们的脸露足了,还不留名么!……你教我给十二金钱传话。你到底是李四,还是张三?”
长衫客策马欲行,一听此言,回头扬鞭道:“你们不必问,我不过是捞鱼堡的一个小卒,你的朋友十二金钱一到,我们当家的自然出头来,竭诚款待他。”
没影儿发恨叫道:“别装样了,谁不知道就是你!”长衫客笑道:“我就是我,你就是你,你能明白就更好了。”其余党羽也纷纷上马,跟踪而回,齐奔疏林而去。
通夜奔波,一场失意,三镖师怅望敌人的去路,意欲跟踪。明明看出疏林一带,敌人的卡子多没撤;就是硬闯,仍然力不能敌。过了半晌,没影儿道:“闵大哥,怎么样?”
紫旋风闵成梁喟然一叹,摇头道:“小弟我惭愧,空学技艺二十年,用上来不是人家的对手!”满面惭忿之极。
铁矛周却担得住胜,禁得住败,接声劝慰道:“天就亮了,我们还是回去,今天夜间再来。”紫旋风看了看四面道:“还不知道好回去,不好回去呢!”
魏、周矍然道:“这得留神,路上也许还有卡子。”当下,三人侧耳听了听四面的动静,又仰头看了看天色。时当破晓,晨光未透,夜色已稀。跳墙入店,既已不便,三个人遂在青纱帐候了一会儿。趁田径无人,将背后小包袱打开;弹尘拭汗,取出长衫,换下夜行衣靠。又挨过一刻,天色大亮了,这才起身回店。一路上幸无事故,只遇见几个农夫。进了苦水铺,往来已有行人。走到集贤客栈门口,店伙一见客从外来,“呀”了一声,惊奇道:“你三位多咱出去的,怎么……”
没影儿抢到面前,厉色低声道:“不要多嘴,到里边告诉你。”
店伙不敢多言,跟着三人往里走。铁矛周落后一点,走进门洞。忽然一阵脚步声,从店外走来一人,脚下很快,紧紧地跟过来。闵、周一回头,这人扭身擦肩,走入店院,反赶到没影儿前面。眼看着进了二层院,到第十三号房去了;推门便入,房门也没上锁。
紫旋风狠狠盯了一眼,一声没言语;铁矛周向没影儿低声叫道:“喂,你瞧!”没影儿回头看了看,把头微微一侧,径投十五号房间。三镖师来到自己房前,未等推门,便直了眼。三人临行时,本已留了暗记,现在暗记已改。急进屋一看,先敷衍店伙。没影儿道:“店家,我告诉你,你休得胡猜,误了我们的大事。我们是海州的快班,缀下来一桩案子,落在你们这里了,没攒在一块,不好立刻动手,怕把差事拾炸了。我们几个整整缀了一道,现在我们就去知会宝应县,下手办案。你们小心了,你可以给柜上透个信。有打听我们的,你们给遮掩一点;三个字的答话,问什么,什么不知道,就好。你明白了?这可有好大的干系。”说着话,把小包袱一放,故意将刀鞭兵器弄得锵然一响。铁矛周接声道:“你可别走漏一个字,这跟你们店家很有沉重;回头我们还要找你们掌柜哩。”又问道:“刚才进来的那人,住在十三号的,看着很眼生,他姓什么?哪天住的店?有同伴没有?”
店伙也是老生意人了,口头上诺诺地答应着,道:“原来诸位老爷们是办案的。你老要打听什么,请往柜上打听去好了,柜上张先生知道。”他先把自己摘清了,又搭讪了几句话,退出来急忙的找柜房先生,把十五号客人行止诡秘,自称是官人,到底不知干什么的,都带着兵刃的话,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柜房忙又找掌柜的嘀咕去了。
三镖师容店伙出去,立刻忙起来。先把全房间门窗床铺,角角落落,三人齐下手,草草检验了一遍。跟着铁矛周忙着治箭伤;没影儿忙着细验遗迹;紫旋风神情很颓唐,沉吟不语。没影儿问他:“可受了伤?”
紫旋风摇头道:“没有。”没影儿又问:“那长衫客是插翅豹子吧?”紫旋风只点点头。
三个人旋商查找九股烟乔茂的事,没影儿道:“也许这位爷吓酥,自己个溜回宝应县去了。待我问问店家吧。”
周季龙道:“那岂不露了破绽?咱们一伙四个人,丢了一个人,自己还不知道,岂不教店家起疑?”没影儿道:“我有法子,我可以绕着弯子问。”说罢,站起来便奔柜房。
周季龙见紫旋风抑郁无聊,就指着自己的伤对紫旋风说道:“闵贤弟,你看我,在江湖也闯了这些年;这一回不过是探镖才上场,就吃了这个大亏。闵贤弟比我强多了。别看我输了着,实在我一点也不在意,胜败本是常事,你看九股烟,更泄气了;若教我猜,他不是教匪人架走了,他十成十是私自奔回去了。你想他脸皮多厚?”
铁矛周设着词把紫旋风劝慰了一番。紫旋风仍然耿耿于怀,翻着眼想心思。两人闷闷地正谈着话,忽然听店院大噪起来。两人侧耳急听,似有一个生疏的口音,和没影儿魏廉对吵。紫旋风忙站起来,往门外一看道:“哦,打架了,快出去!”
二人急忙奔出来,只见没影儿鼻孔滴血,正厉声大骂:“你这个畜生!你为什么无缘无故打我一拳?”怒气汹汹,似要扑上去,跟对面一人拚命;却被两个闲人架住了,弄得展不开手脚。对面那人反而冷笑讥骂道:“你干什么瞪眼?你小子冲谁使厉害?”
那两个劝架的,一左一右,口中说道:“得了,得了!别打架。”齐要抓没影儿的手腕子。没影儿何等精明,把眼一瞪,骂道:“好你们一帮狐群狗党,你把魏大爷当作什么人了?”把劝架拉偏手的诡谋喝破,立刻话到手到,照那劝架人劈面一拳,下面一脚,顿时打倒一人。
这人一倒,店院哗然。打架的,劝架的,一声喊叫道:“这小子是哪里来的,敢打劝架的?”一齐涌上,都来抓打没影儿。先是那个被打倒的,一个“鲤鱼打挺”,腾身跳起,于恼羞中迎面扑来,没影儿侧身一闪。左边那个劝架的施一手擒拿法,“腕底翻云”,左手“噗”地把没影儿魏廉的手腕叼住,右手“劈面掌”,突照魏廉脸上打来。
没影儿喝道:“你们有几个?”右掌急往这人的左手背上一搭,用力扣住,猛往上绷;立刻把敌人右手的劈面掌破开。没影儿左臂又一绷劲,胳膊猛往外翻。这手解数厉害无匹,敌人手腕吃不住劲,似硬被扳折的疼痛,不由己的身形往下一矮。没影儿魏廉一招得势,急进第二招,倏地一个“登脚摆莲”,敌人“哎呀”一声,被踢出好几步去。
就在这同时,那个挑衅的人,“恶虎扑食”,从后面急袭过来;双掌往外一撒,照没影儿后背便捣。没影儿头如拨浪鼓,防备着四面,如迸豆般乱跳;敌招才到,立刻觉察。他“凤凰旋窝”,身回拳转,倏地一个盘旋,塌身一腿,把来人扫了一个大筋斗,呛了一脸土,也弄得鼻子破,嘴唇血流。那人恼羞成怒,竟一塌腰,拔出匕首来。
全店客人大噪。“打架了,动刀子了!掌柜的还不快出来,要出人命了!”乱喊成一片。紫旋风、铁矛周恰已赶到;只一瞥,顿时看出这几人来路不善。紫旋风抢步急上,怒焰上冲,一纵身已到敌前,厉声骂道:“狗种们,敢跟我们来这一套!三哥抄家伙,把这小子废了!”双掌一展,阻住抄匕首的敌人,硬来空手夺刀。
铁矛周霍然往前一扑,忽又一撤,顿足翻身,窜回自己的房间;把三人的刀鞭兵刃,做一把抓起来,往外就闯。眼看要激起一场血斗。全店惊喊,客人乱窜,司帐伙计都赶出来,乱喊怪叫:“爷们别打架,看我们的面子!”痨病鬼的掌柜也探出头来,拚命地大叫:“快把官面叫来吧,动刀子了!”乱腾腾的鸡喊猫叫,仓促间没有一个人听见。
那挑隙的三个人中有一个很有精神的少年,连呼同伴:“快拾起青子来!”却已无及,又有一个人拔出匕首来。没影儿鼻孔中的血滴到唇下襟前,怒火喷爆,寻敌拚命;敌人的匕首没上没下,照他直戳。没影儿全仗着身法轻捷,缠住敌人。紫旋风庞大的身躯,与一个矮胖的敌人相打。敌人的匕首照他下盘乱刺。紫旋风大怒,展开身手,再不容情;只数合,没夺得敌人的兵刃,却将敌人踢了一溜滚。敌人摔得像土猴似的,爬起来又想跑,又嫌寒碜。
那房间内,铁矛周抄刀鞭闯然奔出。脚到门坎,忽一转念,把没影儿的翘尖刀、紫旋风的八卦刀全部放下;另抄起一双木棒,这才奔到战场。没影儿与那持匕首的敌人相斗;那个空着手的少年敌人,奔来夹击没影儿。没影儿极力对付,稍能抵挡得住。
那少年敌人忽对十三号房连喊数声,倏然从房内应声出来一个中年人;一探头又回身,竟拿出一把短刀来刺紫旋风。紫旋风回身应敌,独战二人。铁矛周张眼一看,没影儿那边最紧;赶过去,怒喝一声道:“狗贼看鞭!”“唰”地一钢鞭,从后面掩击那夹击魏廉的空手敌人,敌人闪退下。铁矛周又复一鞭,照那持匕首的敌人敲击。敌人将匕首一收,没影儿乘机窜过来;铁矛周就势递过木棒去。
没影儿叫道:“三哥,宰呀!没错,这东西是豹子的党羽!”把木棒“飕飕”地舞动,没头没脸,狠打贼人,大叫:“并肩子接家伙!捉活的,这是劫镖的贼党!”
紫旋风道:“跑不了他!……瞎了眼的王八蛋,我教你们都栽在这里!”敌人一面打,一面也恶声还骂,完全是打群架,不带江湖味。
双方都有了兵刃,都增了援兵。店东狂喊不休,仍止不住这场群殴;急叫一个小伙计,出去报告地面。那小伙计急快往外走,不想奔到店门边,被一个短衫大汉瞪眼拦住,这大汉“忽隆”地关上了店门。
但就在这一刹那间,两方面胜败已分,挑衅的一党中,那个少年被没影儿打着一棒。那从屋里奔出来的持刀之人,也被紫旋风打飞了刀。这两人忽然哈哈狂笑,互说出几句很特别的黑话。老江湖铁矛周、紫旋风、没影儿全都不解。敌人的同伴却都明白,立刻呼哨一声,“豁剌”撤退下去;一个个抛了对手,一溜烟逃奔后院,翻墙头跳出去。那个把守店门的短衫大汉,也霍地拔开门闩,飘然走出店外去了。临走时,忽又催那小伙计,快叫地面去。
敌人才退,三镖师蕴怒急追。那少年立在墙头上,叫道:“相好的,你别当太爷是真败。太爷奉命差遣,就只露这一手,露完了。咱们晚上再见!”低头一寻墙下,就要跳出去。没影儿骂道:“该死的贼,你不过是搅惑我们。哪里走!”飞身急追,敌人一扬手,打出一石子。没影儿急闪,敌人飘然跳出墙外,又在外面大叫道:“小子们,你敢追么?”格格地一阵狂笑,远远走下去了。
紫旋风此时也已赶到墙下,听得真真的,顿时醒悟过来。没影儿奋身欲追,紫旋风急忙拦住。没影儿回头叫道:“周三哥,快把青子行李带着,赶个兔羔子的!”又对闵成梁道:“大哥不明白,快赶,快赶!出去我告诉你!”紫旋风看着没影儿着急的样子,只得依言急追下去。铁矛周就急忙回到房间内,把包袱兵刃都拿着,就要付帐出店,也跟踪赶下去。店家急拦,铁矛周瞪眼道:“掌柜的,你睁开眼!我们不是打架的,我们是办案的,你问问那伙计去。看看我们像寻常的百姓么?你耽误了我们的公事,你可估量着!”店家搓手摇头道:“爷台,我们明白;若是地方来了怎么办!”铁矛周道:“你随便答对着他,有话回来讲。”推开店家,如飞的走出去,与没影儿、紫旋风会着。
紫旋风、没影儿急追敌人,眼看敌人落荒而去。没影儿止步不追,很着急地对紫旋风说:“闵大哥,这几个东西是豹子的余党,他们是故意搅惑咱们。简直的说,他安心寻衅,不教咱们在店里住。他们故意在大白天动刀子,好叫官面上来干涉。”说话间,铁矛周提着包袱追到。没影儿一看,铁矛周把四个人的包袱都提弄出来了,没影儿甚喜。铁矛周忙问道:“这几个点子是怎么回事?是怎的跟你打起来的?”
没影儿道:“他娘拉个蛋的!我到柜房打听乔茂的下落,算是设法套弄出来了。他不是今早失踪的,昨夜也没人来搅;八成是在昨夜咱们结伴出去之后,他一个人离了店,也许回宝应了。”紫旋风道:“先不管他,魏仁兄,到底你……”
没影儿道:“你听啊!我才出屋奔柜房时,就有两个人在院中走来走去;我当时疏忽,没有留神。等到我从柜房出来,那个小子就躲在过道门旁边。我一迈步,这小子迎面走来,贴身过去。店中客人是多的,你想我怎么能防备?这小子冷不防,劈面就捣了我一拳,把我的鼻子打破。”
紫旋风道:“可是你碰着他了?”
没影儿摇头道:“也没有碰着他,也没有踩着他。”紫旋风点头道:“他这是成心找碴!”没影儿道:“可不是。”
铁矛周道:“我明白了,他们故意引着咱们打架、拔刀子,好招得地方官面来查问咱们,就是地方官面不管,店家也要驱逐咱们。”
紫旋风道:“他们一定是这个打算。”铁矛周道:“现在咱们怎么办呢?”紫旋风不语,没影儿道:“现在咱们径直回去报信为妙。”铁矛周道:“可是还有九股烟呢?咱们四个人同来,怎好三个人回去?”
三个人小作商量,只好先换店,再找人。不意先找了一家客店,竟有人认出他们来,不肯收留。三镖师越发恚怒,末后在僻巷内寻着一个小店。住了店,才由没影儿、铁矛周替换着,到苦水铺街里街外,寻找九股烟乔茂,铁矛周没寻见乔茂,没影儿恰巧碰着。
这时候已将近午,四个镖师在小店会面。商量结果,仍教九股烟回去送信,催十二金钱俞剑平率众速来。九股烟怕敌人在路上算计他,坚求三人送他一程。紫旋风把九股烟送走之后,回转小店。因想贼人故意诱敌,自己这边大举邀人,人都扑来了,万一贼人悄悄溜走,这个跟头却吃不起。
三镖师虑到这一层,即刻要分三面出去,绕着古堡要道口,查斟一遍,一来看看贼人的动静,二来看看有载重的大车,从古堡出入没有。商定,便忙忙吃饭;吃了饭,就要更衣出去。
这时刚到申牌的时候,暑日天长,太阳还老高的。紫旋风、没影儿站起来说:“是时候了。”一语未了,突然的从外面投进一块大石子来,破窗而入,“啪”的一声,砸得杯盘横飞,险些伤了人。
紫旋风大怒,急飞身追出。没影儿更急,窜出屋“飕”地蹿上小店短墙。哪晓得外面只有一个小顽童,远处有一个年老的女人。他把小巷前后搜了一遍,投石子的人踪影不见。石子大、抛得远,砸得重,这妇人、小孩一定办不出来的。三镖师面面相觑,道:“人家倒把咱们盯上了!”
紫旋风十分恚怒,恨不得立刻找贼拼命。铁矛周季龙是个拿稳的人,视不胜如胜,探堡也可,不去也可;只求于事有效,不怕表面的挫折。没影儿是个机警的人,以为贼人既然迎头盯上了,我们再去探堡,未免徒劳。但是紫旋风太动气了,恨恨的说:“贼人来搅和咱们,咱们也去搅和他。”
铁矛周婉劝道:“闵贤弟,你我还是办正事要紧,怄气是小事,咱们别上贼人的当。说句不怕你耻笑的话吧,我的伤大概有些发了,有点支持不住了。依我看,咱们先歇一会。白天去探,怕狗贼们故意地找咱们打撵。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敌又众,我又寡,我们就许吃了亏,又无济于事。要去还是夜间吧;白天再教他们反咬一口,更不上算了。”再三劝说,才把紫旋风拦住。
三个镖师不出门了,就在小店养精蓄锐地一蹲。哪知他们不出门,敌人反倒找上门来!不到一顿饭时,竟接连来了两拨人。口称找人,神头鬼脑的进来,把三镖师看了又看;故意露出一点形迹来,冷笑着走了。满脸上带着瞧不起人的神气,明明是窥伺他们来的。三镖师越发恼怒,互相警戒着,一声也不响。容得这末一拨人出离店房,三个人按捺不住,竟抓起长衫,暗带兵刃缀下去。
这末一拨探子共才两人,昂头前行,出离小巷,直奔苦水铺镇外。三镖师一发狠,紧缀到镇外。这两人回头看了一眼,傲然大撒步走。绕着青纱帐,东一头,西一头,绕了好几圈;迤逦而行,竟背着古堡走去。
没影儿猛然醒悟,这两个东西简直恶作剧,要遛自己玩。他立即止步,低告铁矛周和紫旋风道:“这两个兔羔子太混帐。这里僻静,怎么样,咱们就动这两个狗东西?”四顾无人,三镖师把长衫一卸,厉声喝道:“合字,站住!”口喊出这一声,那两个人回头一望,似窥出三人来意不善,猛喊道:“我的爷,有劫道的了!”真如遇见贼似的,拔腿就跑。
三镖师奋力急追。这两个人跑出不多远,竟钻入青纱帐内。三镖师一赌气,就追入青纱帐内。三转两绕,追了一阵,两个人不知藏到哪里去了。三镖师骂道:“咱们又上了狗贼的当了,回去吧。”哪晓得三镖师才回到苦水铺镇口,那两人又从青纱帐内探出头来,大喊道:“合字,站住!”把三镖师的话原封不动,又端回来。
紫旋风耳根冒火,回身纵步,急追过去。没影儿、铁矛周立刻也跟踪追赶。眼见这两人把头一晃,又钻入青纱帐去了。紫旋风不管不顾,不怕暗算。如飞追入青纱帐,青纱帐翻江倒海,被他推倒一大片,那两人的身法,比兔子还灵便,俯腰钻禾,三转两绕,又看不见了。
三镖师疯似的狂搜,不过冲过青纱帐,面前展开一片田园。有一个老头子,带着一个小孩子,大骂着出来:“哪里来的野杂种,把爷爷的田都踏坏了?”园那边还有两个壮汉,举着锄头,瞪眼奔来,照紫旋风就打。
紫旋风一闪身,喝道:“住手!”这两个农夫忽一眼看见紫旋风手中拿着明晃晃的刀,大吃一惊,竟跑回来,大嚷道:“有贼了,有贼了!”三镖师又好气,又好笑。敌人没了影,不愿和乡下人惹气,他们只得溜出来,垂头丧气往回走。
回转店房,又出了枝节。这店家好像听了谁的闲言,坚请三位镖师挪店。说是:“上面查得很紧,三位爷台都是外面人,还愿意找麻烦么?……我们不敢拿财神爷往外推,只是没法子。你老瞧,啧啧!三位还是迁动迁动吧。”好说歹说,只是不肯收留三人。任凭三人怎么讲也枉然,三人就自说是官面也不行。这店东一味央求。铁矛周对紫旋风、没影儿说道:“他是怕事,咱们也不是非住在这里不可,咱们就换个店。”
没影儿骂道:“此处不留爷,还有留爷处。”把紫旋风拉了一把道:“大哥,别生气。咱们先把地方找来,回头再找他们算帐。鬼东西也不睁眼看看,爷们是什么人!你这个小子还拿爷们当冒充官面呢。昏了心的狗奴才!走吧,回头有你的!”推着紫旋风,一同出了这家小店。
三镖师忿气不出,徒呼负负。劫镖的贼真够厉害,居然作弄得三个镖师连存身之处也没有了。铁矛周道:“天色还早,咱们挪挪地方也很好。咱们的落脚处已经教贼知道了,实在也很不便。你说对不对,闵贤弟?”
紫旋风没精打采应了一声。可是再找店房,谈何容易,苦水铺仅仅四五家客店,已有三家不能住了。找来找去,才找着一家小饭铺,带留客宿的张家火店。又费了些唇舌,花了笔冤钱,才赁得一间小单房,木床草铺,潮气逼人。
三镖师倒不介意,却是越琢磨越恼怒。保镖的教贼挤得没住处安身了,真是生平没经过的奇闻。没影儿想着倒笑起来,把大指一挑道:“这个豹子真够交情,咱们不能不佩服人家。”说得铁矛周也笑了。
耗到下晚,略进一餐,然后泡了一壶浓茶,慢慢地喝着。转瞬入夜。一盏油灯昏昏暗暗,三杯热茶又涩又苦;三镖师且饮且谈,说得几句话,便出去巡视一遍。刚到二更,铁矛周和紫旋风留在屋里,没影儿到处巡看。铁矛周道:“闵贤弟,提起精神来,你何必这么懊丧呢?真格的咱们还禁不得一点闪失么?”
紫旋风浩然长叹道:“不怕三哥见笑,小弟习艺二十年,自出师门,凭这一手八卦掌、一把八卦刀,不敢说百战百胜,却还没栽过这么大的跟头。那个骑马的豹子头,一定是劫镖的大盗。人家空着两只手,我耍着一把刀,不信竟不能取胜,还教人家险些打中我的‘云台穴’。若不是闪得快,我准得躺下。我若是空着手,败在人家掌下,还有的说。人家空着手,倒把我打败,我这一脸灰,怎么揭得下来?我的连环镖自信有几分把握,哪知人家不但全给接了去,随手还打出来,反差点打着我的腿。可惜我闵成梁二十年的功夫,可惜我贾老师那么教我,我却给他老人家没争脸,倒现了眼。我此时恨不得俞老镖头立刻追来,我就告退回去了,把这个羞脸趁早藏起来,再练能耐,再找豹子头算后帐去……”
周季龙看紫旋风支颐倚案,两眼通红;想不到他这么精干的人物,竟搪不住小小一点挫败。一时无言可答,正要设词再加劝慰;猛听窗外没影儿一声低声道:“呔,好贼!屋里留神,快蹲下。”周季龙一看纸窗,紫旋风挫身把周季龙一拖,两人倏地往下塌身。“嗤”的一声,破窗打进来一物。那盏油灯应声打翻,顿时满屋漆黑,是何物未看清;却料知这暗器必非石子,定是袖箭钢镖。外面又喊道:“并肩子别出来!贼在窗根呢。好贼子看镖!”“啪”的一声,先有一物穿窗打出,又有一物穿窗打入屋来。
紫旋风、铁矛周蹲着身子,急急闭目拢光,然后一伸手,各抄自己的兵刃;未肯躲过,紫旋风头一个夺门外闯。迎面又打入一物,两人提防着,全避开了。他们一左一右立在门后,把门扇猛地一开,夜战八方式,先后窜到店院。振目一看,恍见对面房上,有一条黑影刚刚没入房脊后。
店院中还有三条黑影,正如走马灯一般,奔窜交手;内中一个是没影儿魏廉。紫旋风叫道:“三哥,快过来帮着,我上房追那一个!”双目四顾,“飕”地蹿上房。房上人影忽又换地方出现,叫道:“并肩子撤亮子,扯活!”当先翻身,往店外一跳,陡然振开喉咙,怪叫:“店里有贼了,南屋有贼了!”声随形隐,一展眼没了。
紫旋风大恨道:“狗强盗,你给太爷丢苍蝇,哪里走!”飞身急追下去。铁矛周挥鞭奔到院心助战,和没影儿魏廉双斗那两个夜行人。两敌一声不响和魏、周走了几个照面;内中一人猛然旁退,将一把松香火突一抬手,照店院纸窗打去,“轰”的一声火起。两个夜行人桀桀地同声狂笑,厉声大喊道:“乡亲们,快出来,有贼放火了!”喊罢,飞身越墙,奔出店外。
栽赃嫁祸,贼人打搅的诡计已经显然。没影儿飞身要追,铁矛周急喊道:“且慢!”催没影儿快回房间,假装没事人。铁矛周百忙中跳上墙头,用唇典招呼紫旋风弃敌速回;然后一个箭步窜回房内。周、魏各把手中的翘尖刀和豹尾鞭藏起来,两人都有匕首随身,只在屋中一转。没影儿立刻往地上一倒,怪号道:“哎呀,有贼,打死人了!”铁矛周便急急地蹲在没影儿身边,也跟着大喊,做张做致,假装出扶救没影儿的样子。
那店院中,紫旋风如飞地奔逐贼人,本想砍倒一贼,稍泄己忿。猛见街上房头,有两个人影一闪,贼人竟来了不少。又一回头,同伴并未跟来,倒听见铁矛周大声喊叫:“削点码,并肩子撤阵啊!老合扎手,火窑的空子灵了;马前点;窑口西,脱条。”这是催他速退,店中人都已惊动,快回店装睡。
紫旋风立刻明白过来;庞大的身躯一转,丢下奔逃的贼人,重返店房,但已一步归迟了。他翻墙头从后窗钻进房去,竟被店中人看见。
贼人放的火,被店中人七手八脚扑灭。尽管没影儿呻吟哀叫,店中人仍然把猜疑的眼光,注视这小单间的三个客人。开店的居然是一个师傅传授下来的,店主店伙不约而同把三镖师认做恶客。这店主是江北人,非常强横。他先到房内外查看了一遍,再到小单间,向三镖师反复询问;话不甚难听,神气却很难看。屋门外聚了好几个人,不住向内探头。店东站起来,要邀三人到柜房去谈。紫旋风不耐烦道:“你有话只管说吧,不必到柜房。”这店东便毫不迟疑,请他们三位贵客搬走,而且立刻搬走。
铁矛周等教贼人追落得本甚恼怒,恨不得找谁出气才好。他们虽说阅历深,沉得住气,究竟武夫气猛。偏偏这店东的气粗不下他们,说来说去闹翻了。双方瞪眼对吵,没影儿瘦小的身躯一窜,伸手一个嘴巴,把个店东盆大的脸打得牙破血出。
店东大怒,虎似的伸出两手来,要抓打没影儿。被铁矛周一拨,劈胸抓住往后一推,整个身子按倒在床上,道:“掌柜的,有话好好说。这么深更半夜,你要赶我们走到哪里住去呢?你还怪我们着急?”
店东瞪眼道:“我管不着,你们凭什么打人!小子,敢再打我一下么?”没影儿跳起来,“啪”地又一掌,跟手又一拳,骂道:“打死你这瞎眼的兔羔子!”
店东吃了亏,疯似地奔没影儿拼命。司帐先生大声喊叫:“把这三个东西打折腿,跟他打官司。”又喊伙计,“快叫地方去。”伙计们各寻棍棒,来打三镖师。三镖师信手把店东丢在椅子上,拔步往外走。全店哗然,乱成一片。
在这哗噪声中,紧贴窗根忽有一人冷冷道:“打人家没本领的废物作什么?有能耐,斗斗行家去!”笑声中充满了瞧不起和故意挑衅的意味。没影儿、铁矛周闪眼急看,纸窗破洞露出一对眼睛。眼神一对,立即隐去,嘻嘻地冷笑犹曳余音。猜想这保管又是豹子的余党,卧底来的。紫旋风急喝道:“朋友,你看着不忿?你一定是行家了,别走!”不等说完,将店家一分,“飕”地夺路窜出去。
院中灯光明亮,站着几个人,齐用奇怪的眼神,望着紫旋风和对面的甬道;看神气都不像刚才发话的人。紫旋风目闪威棱,斥道:“刚才谁隔窗根,说闲话了?”几个人互相观望不答,只微微一指甬道,紫旋风虎似地扑过去。却才移步,店伙等都涌过来,高举棍棒,骂道:“就是他,跟那小矮个打人了。……揍他!”横截着一棒打上,被紫旋风侧身夺住,顺手一推,持棒的人失声一号,倒在地上。店伙们怪叫起来。
紫旋风从人丛中扑到路甬口,张眼一看,茅厕前墙角上,挂着一盏瓦灯,灯光下站定一人。此人身量比自己略矮略瘦,青绢包头,穿一身二蓝川绸短裤褂,白色高腰袜子,紧扎护膝,山东造搬尖踢死牛大掖根洒鞋,背后斜插一把宝剑,双垂杏黄灯笼穗。紫旋风追过来,此人一斜身,巍然不动,反将整个面容显露在灯光之下。
但见他面皮微黑,修眉朗目,一派英挺狂傲之气,呈露鼻洼口角之间。跟紫旋风一对盘,这人眼珠一翻,冷笑一声,照当地唾道:“好朋友会打人!”用手一指墙外说:“外头买卖去!”没容答话,一弓腰,“飕”地如鸟掠空,上了茅厕短墙,低头下看道:“好臊气,外头来!”身形一晃,跳过短墙,又一闪,已失行踪。紫旋风恨骂道:“豹子的狗党,你想诱太爷!”将八卦刀一按,气冲冲跟踪上墙,飘身下落,不顾一切追赶下去。
那店东抚着脸,逃出单间来;瞪着眼怪叫,招呼阖店伙计打架。没影儿和铁矛周情知此店已难存身,连忙抄起兵刃行囊,从小单间抢出来。这小店连店伙和更夫、厨子,不过七个人,纷纷抄家伙寻殴。各屋住宿客人,足有二三十个,也乱成一团。几个少壮的店伙拿着扁担、铁通条、木门闩、杠子、丫丫叉叉,挡住没影儿。
没影儿调转刀背,连连拍倒两个人,便冲出来,铁矛周扬鞭后随;吓得店伙乱喊乱跑。两镖师奔到二门口,急急地寻叫紫旋风;紫旋风已被那来历不明、举动莫测的夜行人诱出街外了。
两镖师无可奈何,决计一走。店门已经紧闭,西边有一道短墙。铁矛周用手一指,首先拔身跃上去。没影儿彷徨四顾,又喊了一声:“并肩子,扯活!”然后一提气一顿足,“飕”地一声也蹿上了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