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山腹中的笑声

前文郝金标夫妻为贼党所杀,郝济心痛父仇,和龚勤随了单鸢同到善法寺,住到端阳将近,单鸢忽由外面赶回,说智明师徒虚实已被仇敌探知大概,众人均要分散。并说唐鉴、陆升云二贼,听了恶道石凌霄与尉迟天生的话,因金标已死,料定所约的人定必知难而退,蒙山贼巢外人俱都得知。为防苏门诸隐侠单鸢、岳半斧寻来,两头不及兼顾,便将蒙山贼巢放弃,专一经营小函谷老寨,一面掳了各地土人入山开垦,一面勾结各地同党增加威势,免得力量分散。诸侠业已想好计策,准备不等七月二十三,提前下手,并令郝济、龚勤赶往灵宝离开小函谷贼巢三十余里的峪山脚下土窑村,寻一姓胡老人,交上书信,由其指点,再寻一位老前辈。末了这封书信先不必交,如蒙对方看重,只给一粒金刚大力丹,二人分服下去,修养三日便可增加不少功力等语。

二人都是心急,隔了一日便即起身,赶到土窑村寻见胡老,方觉对方所说的话内有许多做作,山家勤俭,老早便睡,先向人借这大半碗灯油,并无用处,话也唠叨,窑外只得尺多宽一条坡道,方才所见山民相隔颇远,来去两路俱都无人,如其有为而言,又不应提起左近隐伏的大盗姚三虎被山中贼党勾结,山头派有两处守望,夜间便出放哨,生人入山便有危险之事,方自不解,忽听门外嗤的一笑。二人以为踪迹被人看破,愉听了去,大惊欲起,胡老已摇手止住,当先赶出,身法快极。同时瞥见胡老虽然面色微变,口角上却带着一些笑容。心中一动,随听胡老在土门外面低语道:“我早猜是你,果然不差。你虽机警,长于应变,到底还是谨慎些好。”跟着又听那人低语回答,语声由近而远,似在旁边土崖之上,霎时停住,一句也未听出。

二人忍不住探头门外,往上一看,才知土崖上面有不大一条裂缝,外面被树荫遮住,左右前面都看不出,须立洞口遥望才能见到,仿佛有半条人影一闪,胡老也未拦阻。那崖洞共是一排三间,除当门一间有门有窗外,下余两间比较宽大,深藏崖腹之中。二次进门,胡老便将二人引到最里面一问,先指点了食宿之处,然后取来许多竹条松枝,命二人先扎好几根火把,提前吃饭,睡上一觉,到时自来喊醒,别的不必多问。二人见他满面都是喜容,问他却不肯说,只得谢了指教。大家动手,吃了一饱,同往外面稍微乘凉,胡老便令二人归卧,也未见其走进,料定半夜还要起身有事,胡老必有成算,否则不会如此。另外虽带来一封信,上面只有“面交”二字,也未写出收信人的姓名,始终不知第二位老前辈是谁。胡老方才一出,业已看出他的身法轻巧,功力甚深,不在自己以下,断定也是一位隐姓埋名的前辈高人,且喜自从相见便执前辈之礼,不曾疏忽,对方也以尊长自居,口气也极关切,略微低声商谈,便各睡去。

夏日夜短,天气又热,寻常本难多睡,二人仗有胡老事前嘱咐,回洞时天只刚黑,所居上窑冬暖夏凉,又经胡老打扫干净,并为二人铺上一张竹席,凉阴阴的,睡在里面反比门外乘凉舒服清静,加以一路劳乏,不曾睡好,等到决计先睡,把眼合上,当时便自入梦。睡得正自香甜,猛觉身边有人在推,惊醒一看,窑门已闭,炕头上点着一盏油灯,剔得甚亮,老人手里拿着方才所结火把和一包干粮、一柄铁钩、两把板斧,立在炕前。虽然还是日里那身装束,人已换了一副神气,二目睁合之间隐蕴威棱,身也笔挺,动作尤为轻健,与日里所见年老力衰、行动迟钝的驼背老人,直似换了一个,如其换上一身装束,改在别处相见,稍微疏忽,决认不出是他。

二人方要开口,胡老已摇手止住,随将手微指,令二人穿好衣服,随他同行。好在热天,无什衣服可穿,随身兵器又都寻常,郝济还有一口乃父遗留的双折两刃刀,龚勤以前更只有两种暗器密藏身上,新近才经郝济送了一条链子鞭,扣在腰间。二人力大,这两件兵器,好坏还在其次,均不称手。来前单鸢曾说:“暗器还可,兵刃无须再带,索性装作两个少年村农反更稳妥。”后因老方丈智明劝说:“此行多是荒山野地,所经大一点的村镇,又经指明不令投宿,万一遇到狼群猛兽之类,手有兵器较易应付,何况刀乃金标昔年特制,连那皮鞘均可折转,藏在包袱里面,和软鞭一样看不出来。”单鸢方未阻止。二人路上谈起,均觉此去非但报仇除害,须与强敌拼斗,事前多半还要深入虎穴,就是目前功力较深,有了兵器到底方便,师父如何要我们空手前往?后来虽未阻止,看那神气也似不以为然,当时想不出道理,以为仇敌耳目大多,恐带兵器,被其看破之故,谈过也就拉倒。这时看出胡老外表安详,内里似乎紧张,先又不肯明言,语声极低,多半均打手势,仿佛戒备甚严神气。等到匆匆结束,穿上布鞋,要取兵刃,忽被止住。如说不带兵器,另外却又给了两把板斧、一柄铁钩。斧虽寻常樵夫所用,看去尚还锋利,铁钩乃是一根粗通条弯折而成,不过二尺来长,除钩掘东西而外,毫无用处,如何能当兵器使用?

龚勤人颇稳练,经历较多,虽不明白什么用意,闷在心里,还未开口。郝济年纪既轻,人又口快心直,看出胡老戒心颇重,行踪如此隐秘,分明此去颇险,再说深山荒野之中不带兵器,凭自己本领,遇见敌人猛兽虽然一样应付,到底费力得多,匆促之间,所带那两件兵器均可紧藏身旁,胡老也许还不知道,忍不住低声悄语。刚说得一个“这”字,胡老已微笑摇手低语道:“你两个只跟我走,到了那里自往前进,不必多言。你们这两件兵器不必带走,如能从此不用才好呢。”说时,二人见胡老背上染了一些黄土,因其说完匆匆转身,已不愿人再问,只得跟了就走,便未多说。火把共是三枝,扎得甚是结实,拿到手里,才看出上面涂得有油,用鼻一闻,带有一股煤气和松子香味,才知日里那半碗灯油并非常用之物。走前室中油灯已被老人吹灭,火把并未点燃,由龚勤一人拿住,另一手拿着一根铁钩。郝济腰插双斧,跟在后面,暗忖:当日已是十二夜里,月虽未圆,但颇光明,休说练就目力,年纪又轻,便是常人走路,这样好天,也用不着什灯火照路,胡老把这三根火把看得比兵器还要重要,是何原故?人已走了出去。

这时夜色已深,日里虽然炎热,山风甚大,土人均早入睡,月光如昼,一面重山峻岭,高耸在左近一带,巨灵也似,明暗异态,气势雄伟。一面对着大片远山,宛如一片银灰色的深浅岚痕,浮涌在天际月光云影之间,当中却空出大片林野、田地坡陀之类,到处静荡荡的。胡老人已先出,先立洞口,往西北方看了两眼,一面止住二人,不令赶出,等两面看过,见无动静,再借外面树荫遮蔽,招呼二人同出,先指西北方,令由树缝中朝前窥探,跟手便将窑门带好。二人这才看出西北峰腰危崖上有一点火星闪了两闪,才知左近不远果有守望埋伏。胡老随命二人贴着洞壁绕到右侧裂缝之下,当先往上窜去。二人借着树荫遮蔽,施展轻功,跟踪掩上。连经两个转侧,向上斜行约有五六丈高远,斜缝忽然展宽,形势更险,下面黑洞洞的,仿佛是条大深沟。

三人一同附身右侧峭壁之上,由暗影中攀援纵跃,轻悄悄往前急进,又上下曲折,顺着裂缝中的陆坡前进了六七丈方始停住,末了半段裂缝,有两处均可透顶,月光虽只照到对面半崖腰上,暗中走来仍可借以辨路,尽头又是一片六七尺宽的平崖。胡老停步以后,便命二人稍微等待,讨过双斧,自往那齐如刀削的上半危壁窜去,人在暗影之中,宛如一条大壁虎,略一闪动便即不见。

二人才知此老功力之深大是惊人,比初见时的猜测更高得多,决不在师父以下,同时看出立处土崖紧附危壁,乃昔年地震时未曾崩塌、孤悬向外的一片大土块,通体虽有六七尺方圆,厚只二三尺,稍微载重或是用力一踏,便非整片崩塌不可,下面又是一个深沟。郝济悄取身边灯筒往下一照,黑沉沉也不知有多深,又见靠壁一面相连之处业已现出裂痕,越看越险,正在低嘱龚勤贴壁而立,暗中戒备,以防这片突崖忽然崩塌,稍微疏忽连人也坠将下去,忽听崖壁内有了响声,心中惊奇,侧耳一听,隔着崖壁,声甚沉闷,听不出是什响动,但那势子又猛又急,相隔甚近,就在来路侧面土崖脚下,因胡老走前嘱咐,人不回来不许随意言动,只得守在旁边静以观变。隔了不多一会,先听一阵急响之后,突的一声,一大块泥土忽由崖旁响声来路的峭壁上崩裂而出,坠落下去,方才响声立止。

二人心疑壁内有什奇怪东西快要窜出,当地狭小,又无道路,虽练有一身极好的轻功,多么陡峭的崖壁,虽能攀援上下,到底可虑,正各拿了暗器,想用灯筒照看,忽听旁边壁内胡老低喝:“你们不可妄动,转眼就可走进来了。”说罢,响声又起,这才听出那是胡老用手中双斧将崖壁由内攻穿,开出一洞,以便由此走进,忙即低声应诺,守在那里。郝济暗忖:土窑中铁锹现成,如何不用,却用双斧斫开洞壁?还有此老既能走到里面,必有上下出入之路,我们都会轻功,尽可随他走进,偏要费这大事?心正不解,接连又是几次土块崩落。胡老由里钻出,壁间业已开出一个三四尺方圆的土洞。

刚一见面,胡老便说:“天已不早,你们越快越好,到了洞中,照我木片上所画途向往里寻去,走到中途土洞之内,再将我身边这张纸条取出观看,自知走法。斧已无须带去,那根铁钩不可失落,否则到时便要费事。到了尽头,天如未亮,无论外面多黑,休说火把,连你身边灯筒均不可露出一点光亮。详情无暇多谈,便我纸上所说也不详细,你们相机而行必能如愿。这条秘径,我还是新近半个多月才得发现,由此入山,省事不少,并还免去许多顾虑。照你师父来信,本应多加指点,只为我已深知虚实,你们只当无我相助,没有成见,冒失走去,全照你们本心而行,反更有益。一切均等功成归来再作计较。你们今夜睡后,我已来此两次。日前早料你们要来,可惜先未想到这么走法,以致稍微耽搁,否则你们天明前便可到达,更为稳妥。

“我送到洞中,走进不远便要回去。这里土人平日情厚,决不会坏我的事,而你二人日里来时,正赶上轮值的贼党家中有事,又知这下半日不会有人由小路经过,以前从未发生过事,上次杀害的猎人和一个路客,均因多疑冤枉,本相已露,骑虎难下,惟恐传说出去杀以灭口,并非真是他们敌人。这两个小贼洗手多年,觉着日子过得颇好,何苦又做强盗,和小函谷在一起?背后常时咒骂气愤,本就不愿轮值,再一有事,非但偷懒离开,并将日里和前半夜防守的事托给两个和我相识的土猎户。这两人恰是我的徒弟,所以贼党并不知道来了生人,土人也都经我招呼。

“你们由此深入贼巢,一去不归,我均无虑,不过我不便随你们同去,事情却要晓得。一次自然更好,如能回来,我那窑洞地势十分巧妙,有那两株大树遮住,外表看去十分明显,毫不使人注目,实则人立洞口,往右略偏,便被那树遮住,无论远近都看不出,裂缝出入之路更是隐秘,至今还无什人晓得,经过十年前一次地震,这类大小裂缝,山内外到处都有,更不会引人注目。你们只管放心来去,回时就被人看出,也不会是敌人一面,就此走吧。”说完,便将纸条木片递过,一同钻进壁洞之内,再将火把点燃。

二人一看,壁内洞径全是昔年地震时留下的残迹,大小宽窄不等,多半高低错落,崎岖难行,如非火把粗大,涂得有油,火光强烈,决难走快。二人共只一个灯筒,将来用处甚多,又系金标昔年特制之物,虽然远近均可照到,面积却小,胡老改用火把便由于此。三人一路纵跃上下,由那险阻丛生的乱土堆中觅路前进。连经过四五处曲折岔道,胡老喊住二人,快要分手。郝济因听胡老说开那入口早经下手,想起来时,胡老背心上所染的土痕,无意中提了一句,想代去掉。胡老闻言,面色立变,始而目射精光,两道寿眉同时往上斜飞,面上似有怒意,忽又哈哈笑道:“好的,好的,居然连我老头子也开起玩笑来了。”说罢,脱下那件粗麻布短衫,朝上面泥痕看了一眼,又似有什醒悟,更不多说,转对二人道:“你两弟兄果然真好,你们的事我已能够知道,便不回来通知也不相干,索性不再回来,免被贼党发现生人,虽然无关,无故受他盘问也是讨厌。真有什事必须相见,我也自会往寻,无论你们藏在哪里,均可寻到。不必多虑,就此去吧。”

二人见胡老说完,不容回答,匆匆持斧走去。回忆前后所说,均未明言,末了口气并还改变。此来原是请他指点,另寻一位前辈高人,并求一粒金刚大力丹,但听所说口气,又似前面还有危险,寻人与对敌兼而有之,内中并似有事发生,再三嘱咐,临机应变,样样均要机警小心,偏又不肯先说,料知事关重大,为防万一疏忽,误了时机,遥望胡老,人已走到来路险径之上,彼此不能望见。郝济心急,就着火光,先将纸条打开,与龚勤同看,上面所说,除却出口附近要道如何走法和时候早晚的去留隐现而外,均和前闻多半相同,只有几句略示机宜,也未说出什么道理,深悔昨日不该说二人都念过书,以致几句最要紧的均是隐语,仅能推出一点意思,为了内中还有防敌的话,越多戒心,兵刃偏又不曾带来,连那两柄板斧均被取走,手内共只一根铁钩,如遇贼党,还要空手迎敌。那洞深居山腹之内,只是昔年地震崩塌陷落的一些裂缝,纵横交错,歧径上下,蛛网也似,一路走来,连一两丈长一条平坦的所在均未见到,隔着这么深而且厚的土层崖壁,决不会有人听见。

郝济越想越怪,便和龚勤谈论起来,先将胡老所说议论了一阵,最后谈到:“听师长说我们武功遇见强敌虽未必胜,稍差一点的对头已不是我们敌手,今年又学会了空手人白刃的手法,大鹏十八式擒拿手更早练成,没有兵器,到底仍可应敌,美中不足是个缺点,我们家中,父亲所留虽有几件,均不合用,几次请问师父,托他物色,代买两口好剑,或是画成好图样,另请良工打造,师父均说,这类好兵器最难物色,又非当时可能打造成功,老是到时再说,走时连那两件寻常兵器均不令带,如今时期越近,直非空手迎敌不可。这样多的强敌,没有称手兵器,岂不讨厌?日内难免深入虎穴,我们必须多留点心,看贼巢中有无称手兵器,先取它两件来用,省得一双空手,多高本领,也是费力。我们的手又重,就算贼党,也有首从之分,全下杀手未免太过。”

龚勤虽觉胡老必有深意,对于郝济所说,也是同样心意,一路说笑,不觉到了胡老所说中途稍停观看纸条之处。那地方乃是靠近地面、深藏山腹中心的一个洞穴,约有两三丈方圆,地势宽平,并还不似前段来路土腥气重,不时有风吹动。二人因纸条业已看过几次,胡老又有越快越好的话,不想停留,便照木片所画途向,打算一直觅路走去,到了尽头出口左近再作计较。忽见第一根火把快要点完,便将余烬去掉,重点一根,又往前走。快要穿洞而过,走上一条窄径,忽然发现一个土堆,可容一二人坐卧,先未留意,人已由侧走过,因觉来路所见大小土堆多得不可数计,十九残缺崎岖,尽管土性坚凝,和石块一样牢固,似此方正整齐从未见过,又在靠近前面宽阔之处,四面都是空地,高只尺许、形如一块大的方砖,没有一面不平得和镜面一样,仿佛当初本是一座寻常土堆,经过人工,将四面连顶一齐削平,并还加以打磨,同时发现土块角上放着一卷豹皮,相隔不远土壁下还有一些干柴和火烧焦过的树枝之类,鼻间隐闻焦香。

龚勤也自看到,忙同回身,仔细用火光照看,并将皮卷打开,乃是三四张豹皮,连在一起,裁去边角,用针线缝成一张皮褥,与土块大小方圆相同,每面宽出三四寸,铺在上面,刚巧合适,似此从无人迹的崖腹深处裂缝洞穴之中,怎会有人在此居住,并还生火?细看土块,果是刀剑削成的土榻,再用铁钩一试,那一带地方,土比石头还要坚固,不是二人练就神力,休想动它分毫,洞中人竟能将其整片削平,五面方方,没有一点残缺痕迹,非但所用刀剑不是寻常兵器,手上功力也可想而知,越发惊奇起来,认定洞中藏有异人,并还心思细密,极爱干净。不过这洞中有此本领高强的异人,胡老既然深知地理,并曾往来多次,方才指定走到这里稍微休息,看完纸条就往前进,仿佛各不相干,未免不合情理。对方如是自己一面,胡老事前固应通知,过时如其遇人,应与请教。否则更应早作准备,以防遇敌或是发生别的误会,偏是一字不提,令人难测,为防疏忽,生出枝节,郝济从小又受乃父之教,深悉江湖上的过节,首先朝龚勤打了一个手势,将豹皮卷好,仍放原处,再将手一拱,连打了两次招呼,均无回音,再用火把仔细照看,除这一床皮褥和壁角一些干柴残余灰烬而外,只寻到一个装水葫芦,别无所有。

互一低声商计,觉着洞中人不分敌我,胡老不会不知,也无不说之理,细想前后所说口气,均不似有人在此居住光景。他既常时往来洞中,也许兽皮便他本人所留,所以才有在此稍歇的话。虽然只有这等想法才合情理,到底不敢十分拿稳,洞中黑暗异常,没有灯火,决难通过,只得暗中戒备,不再高声谈论,手中火把也不再举起,互相戒备着再往前进。

这条洞径共只三四里来长,但是时高时低,上下绕越穿行,路要多出两三倍不止。二人初次经历,照着纸条所开途向标记而行,也不知道路程远近,前半歧径又多,虽有图说指明,仍难免于走错。中间一段险阻更多,常时误入岔道,遇阻折回,多费了许多心力,好容易寻到相隔出口不远的一条夹弄,侧身跋足通行过去,再往前走,便是大小两条并行的通路,虽是一曲一直,中间也有好些天然洞穴,像来路那样的岔道歧径已不再见。照纸条上所开,无论走哪一条,均可寻到出口左近的一个大洞穴内,路也比较平坦,土块石笋虽多,毫无阻碍,洞壁也都石土互见,可以随便行走,不必纵跃钻行,这才松了一口气。重取纸条对看,沿途标记一一见到,并未走错,相隔出口也只里许光景,除前面洞口左近有一两处奇险外,余均平地,知将到达。沿途留意,并未见到有人往来和遗留的痕迹,越以为前料不差,皮褥果是胡老所留,并非别有异人隐藏洞内。照胡老所示机宜,只一走近出口便可发现此行用意,但要格外谨细,疏忽不得,更防踪迹被敌人看破等语,几次寻思与猜测,均似此行还是寻访那位异人占多数,一面却要留神贼党,以防看破,今已快到,铁钩不知何用,看得那么重法?

郝济断定洞中无人,忍不住又谈论起来。二人正说:“前途还是可虑,难免遇到敌人,一个踪迹被其窥破,事便讨厌。”忽听嗤笑之声似由身后传来,与日里初到时土窑中所闻大略相似。二人心动,立定再听,笑声已止。冷不防掩往回路一看,发笑之处共有两个大小洞穴,大的一个乱石甚多,不易搜寻,经此一来,断定有人暗中窥伺,又连打了两次招呼,均无回音,举火四照,并还分途搜索,赶回好几丈,把这一带寻遍,连脚印也未找到一个。正在低声谈说,第二根火把已用去了多半,胡老吩咐必须留下一根以作归途之用,不可一次点完。又恐耽搁时久,万一误事,还是出洞要紧,同时觉着对方虽然暂时不肯出见,不似怀有恶意,否则初到时,此人曾在土窑外发笑,胡老闻声追出,自己跟在后面,还曾见他背影,后和胡老分手以前,两次探询发笑人是谁,是否也在洞内,俱都摇首未答,照眼前所闻所见,必住在此无疑,许连自己来意俱都知道,无须再有顾忌。心方略定,待要起身,遥闻前面转角又是吃吃两声,笑声似在近顶一面传来,由近而远,往前驰去,其势甚快,尾音入耳,相隔已远。

二人忙同追去,哪有人影?举火一照,洞顶离地甚高,火光不能照见,上面土石相间,累阿下垂,不似下面平坦,另外还有裂缝,先见两洞,顶上也是如此,离地却低,仔细一想,忽然醒悟,料知那人轻功甚高,必是发笑之后,人已上到洞顶,然后施展轻功,贴着顶壁往前驰去。先未留意上面,所以不曾看出,师父原命上来重在寻那一位老前辈,此人必与有关,也许因见自己停步搜索,心生疑虑,故意二次发笑在前引路,以防延误时机都不一定,念头一转,均觉有理。

郝济心中有事,更觉那人笑声奇怪,急于寻踪,连催快走。龚勤恐他冒失,加以年长几岁,从小随师历练,识得深浅利害,不似郝济,虽因乃父从小指教,仅知江湖上的规矩过节、外面人心险诈,还不深知贼党的凶狡狠毒往往出人意表,何况人未见到,隐藏暗处,用心难测,万一对方仗着地利,把来人当作网中之鱼,一面隐伏暗算,一面发笑诱敌,作弄示威,岂不是糟,胡老有许多话不肯明言,却令照他所说走去自会发现,师父曾对他来信重托,自己是两个年轻后辈,郝济更是本领虽高还未成年,初次经历,走此奇险黑暗的山腹之中,他却连路都不引,径自回去,也于情理不合,也许昨日那人是个对头,故意借我二人诱敌,他却暗中跟随在后,事尚可虑,如何可以大意,连形势也不细看,一味往前乱闯,忙即追上,刚把郝济拉住,低声嘱咐,说了几句,又走一段,相隔出口越近,已快到达最后一关险地,忽听前面又有响声隐隐传来。

郝济认定那是自己人,刚要出声呼喊,被龚勤一手拉住,低喝:“师弟,你怎如此大意!”紧跟着便听一声冷笑,前面暗影中两点寒星一闪,两支暗器已接连打来。龚勤知被料中,果有仇敌隐伏暗算,郝济不知厉害,丝毫没有防备。急怒交加,则把郝济顺手一推,正待发话迎敌,口方喝得一声,伸手想将暗器接住。说时迟那时快!就这寒星乍现、时机瞬息之间,丁丁两声,那两支暗器似被暗影中的石角挡住,还未飞到二人身旁便自落地,同时对面便有三个贼党扬刀大喝,纵扑过来。

二人暗器本来握在手上,不知来敌多少,又是初次经历,走到这等黑暗危险的山腹深洞里面,骤遇敌人,难免心慌,不等近前,已各将手中暗器相继发出,刚看出后面又有二贼跟踪赶来,本领均似不弱,发出去的暗器丁丁乱响,多半打飞,不拿火把看不见,有了火把,变成敌暗我明,容易吃亏,来贼又极狡猾,每人手上本持有千里火筒之类,因见二人手有火把,竟都隐去。二人初经大敌,龚勤虽然比较有点阅历,像当时这等形势也是初次遇到,觉着贼党这多,不论胜败,自己踪迹均不免被仇敌看破,正在暗中叫不迭的苦,贼党忽有两个连声怒吼,翻倒在地。料知所发暗器打中面门要害,业已透脑而过,否则不会死得这快,不由精神一振。

未死三贼,似比死贼本领更强,来路地势又极宽大平坦,想因同党伤亡,看出二人暗器厉害,防御甚严,各舞着一身刀花,寒光闪闪,猛扑过来。二人手无兵器,虽练有极好功夫,不怕刀枪上身,五官要害到底可虑,共只一柄铁钩,非但无用,反而不如空手。龚勤因觉自己是师兄,郝济又正拿着火把,匆匆打一手势,口中低喝:“三五鼠贼,不堪一击。二弟持火观战,留神鼠贼无耻暗算,待我空手杀敌。”边说边将铁钩随手抛下,一声大喝,纵将上去,准备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给迎面三贼一个厉害。谁知来贼共有十来个之多,先听响动,便是贼党在前面峰后到处搜索,所用均是千里火筒之类,火光只照一处,又有转角崖壁遮断,二人又未想到当地会伏有一群贼党,一时疏忽,不曾看出,恰巧另外五贼在暗影中发现火光,当先掩将过来,这一动手喊杀,立时惊动,连隔壁那几个也纷纷赶到,遥望同党受伤,怒发如狂,同声厉吼,赶杀过来。

这原是同时发生,先后不过两三句话的工夫,双方最初相隔又只三丈远近,如非当头五贼乍见二人年轻,又未拿着兵器,上来骄敌,后被暗器打中两个,再一惊退迟疑,这么一纵便可到达之处,早已杀在一起。这微一耽搁,后面贼党也自赶到,一共还有八个。龚勤见贼党越来越多,后面不知还有多少,越发情急,上来便施杀手,一纵老高,就着后面未动手的两贼用千里火筒向上照看之时,双手往外一分,再往胸前收转,头下脚上,盘空而下,准备给贼党一个下马威,上来便用师传大鹏十八式擒拿手先打倒两个,问明来历,真是贼党一面,便以全力施为,如能全数打倒自是绝妙,否则再相机行事。

哪知他这里正由群贼头上飞过,准备抢往前面连下杀手,带断贼党归路,忽听连声怒吼急叫,百忙中瞥见当头又有两三个贼党倒地不起。龚、郝二人虽然年轻胆大气盛,均经父师指教,不把来敌认明不肯先下杀手,虽知山内盘踞的均是贼党,无一善良,对方刚一照面,一言未发先下杀手,稍有人性决无如此凶残强暴,仍恐万一误伤,做得太过,所发暗器均是来贼的下三路和肩膝等处。后见当头二贼倒地,龚勤尚觉郝济手黑,如何来历还未问明先下杀手?这一来成了势不两立,胜还不说,一个寡不敌众便自讨厌,心还不以为然。及见贼党越来越多,非但个个凶恶,头上并还带有标记,所说的话也极明显,这才勾动杀机。初意贼党人多,打算先打倒两个,看其能否镇住再作计较,没想到就这人往下落、晃眼之间,又被暗器打倒了两三个,当时不曾看清,人又快要落地,无暇他顾,瞥见后面两贼业已举了刀棒,大声怒吼,斫杀上来,忙将手往外分,一面施展内家气功,右手朝持刀的一劈空掌打将下去,左手想将另一贼的铁钩抓住。谁知持刀贼本来作势纵起,刚刚离地两三尺,双方还未接触,首先闷的一声往斜刺里一歪,仰翻在地。

持棍的一个纵得较先,龚勤眼看稍微下沉便将铁棍捞住,那贼也是一声怒吼,随同一股急风过处,中途翻倒,落地便死。龚勤竟抓了个空,相差只得两三寸,铁棍竟随那贼一同倒落,不曾抓住,心虽惊奇,觉着二弟暗器怎打得这样好法?因还剩有三四个敌人,无暇细想,脚刚沾地便自翻转,正想抢了死贼铁棍反身迎敌,忽听郝济惊呼之声,奴方相隔已有三四丈,忙即侧顾,目光到处,吼叫声中,下余几个贼党不知怎的纷纷重伤倒地,只有最后两贼,本朝郝济身前纵去,还未落地,微闻呼呼两响,宛如急风吹过,二贼也各翻倒地上,先后十一个转眼全尽。龚勤暗忖:二弟暗器无论打得多好,看贼党来势均非弱者,决不能全都伤中要害,莫要受伤未死,乘隙暗算?耳听郝济连喊“大哥”,口虽答应,并未当时赶过,先朝死贼仔细查看过去,多一半是被暗器打中,伤在头部,东西不大,全都深陷入脑,无一能活,最奇是内有两个身上并无伤痕,不知怎会断气送命?方觉不像郝济所伤,心中奇怪,郝济已持火把由身旁急匆匆赶过,看意思是想往转角那面搜寻贼党,神态甚是匆忙。龚勤连喊:“二弟且慢,等我看清贼党死活再说。”郝济仿佛有什急事,连话也顾不得多说,只答:“大哥快来。”仍往转角那面赶去。

龚勤猛想起靠近出口这一带乃两条通路的会合之处,当中隔着一座似峰非峰、高约六七丈的石壁,左右两旁均可绕向前面,形似一座大洞广场,当中立着一座与顶相连的石峰,郝济方才呼喊时,正有两贼追扑过去,他却不曾在意,目光注定对面转角一带,面上神情也似惊喜交集,这时忽又改朝侧面转角驰去,仿佛迫不及待。贼党死得如此奇怪,必有原因。心中一动,也就不暇细看,仗着身边带有灯筒,匆匆晃燃,跟踪急追。转角那面果是一座大洞,只怪石林立,疏密相问,不似后半平坦空旷,龚勤遥望前面暗影中火光闪动,往前急驰,火头已成平行,流星过渡也似,走得极快,惟恐那些乱石丛中藏有贼党,无意之中受到暗算,忙喊:“二弟留意石后埋伏!”郝济仿佛情急万分,头都未回,料知有事,多半还有逃贼,见势不佳,当先溜走,郝济恐被逃到外面,将大群贼党引来,抢往前途断他归路,才会这样情急,只得施展轻功,加急追赶,方想,二弟到底年轻冒失,逃贼在前,洞中这多怪石,随地可以隐伏,我们初来,不知地理,手中还持有火把,随时随地均易被人暗算,这等追法,岂不可虑?心中寻思,前面已到出口不远横崖之下。

二人功力虽差不多,郝济起身在前,加以情急太甚,一味以全力狂奔,不似龚勤心细,还有顾忌,非但不曾追上,相隔倒远了一些,正怪二弟如何这样粗心大意,遥望前面火光所到之处,隐闻郝济似正与人问答,人也停在那里,跟着又听郝济说了几句便往回走来,但不似先走那么快法,迎上前去一看,郝济已不似方才那么兴奋,仿佛有什事情不曾如愿,略带失望神情,猛然触动平日所想的事,笑问:“二弟,你是发现逃贼,不曾追上么?”

郝济和龚勤亲逾骨肉,情份最深,平日无语不谈,闻言先是呆了一呆,不曾回答。龚勤知他人最诚厚,不肯欺骗,更不会说假话,疑有难言之隐,也就不再追问,刚刚用别的话岔开,商计贼尸如何处置,准备回到原处仔细查看,连那几个未受伤的也都不能再活,再作计较,忽见郝济不住留神查听,东张西望,又将自己拉住,不令走回,同往出口那面进发,自己所说的话也似不曾理会。心中奇怪,想要设词探询。

郝济已忍不住凑近身旁,一面并肩同行,先低声说道:“大哥不要怪我不说实话,我想早晚自能知道。此时我因受人嘱咐,不便多说,业已向他答应,就是背后无人,也不应说了不算。前途还有一事须要往办,事成之后,我们所寻的人也寻到了。”跟着语声转高,又笑说道:“大哥,你当那些鼠贼还能活么?这出口所在天生奇险,近数日来,连今朝已有两起贼党来此送死,只一下来,休想活了回去。头一起乃是巡山的贼由口外经过,相隔还有半里多路。本可无事,偏要多疑,来此搜索,以致自投死路。今日这十一个贼党本领较高,因头一起来贼全数失踪,无一回转,奉命在这一带搜索,也只疑心附近藏有毒蛇猛兽之类,并未想到别的,不料又与我们狭路相逢,全数送终。外面时有大蟒出现,洞口更像一个蟒洞,又深又黑,地势更是隐僻,只半里外有一危崖,还要走到崖角边上才能望见这里。否则全看不出,不是有人故意诱其入阱,决寻不到这里来,只管放心。有两件事均出胡老前辈意料,路过贼党他便不曾想到,我们暂时还不应走往口外,且到出口左近查看一遍再打主意。一个不巧,也许还要在此住上两天才出去呢。”

龚勤人甚机智,业已听出郝济已得对方指教,虽然不曾先说,但他这等说法,一听而知,全都显露出来,不知郝济为人忠厚,既不肯食言背信,又不愿意隐瞒良友,最后和人商量,对方又未回答,所以这等说法,意欲两全。龚勤方在笑他老实,忽又听到左近石后嗤的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