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心似炉灰冷

段远晨向索宝阁坦言自己曾入山修道,还曾是个中统特务,淞沪战役前他脱离中统,上海沦陷后,在上海新政府物资部门任职,利用公职之便做些走私赚钱。现在的他,只是个略有污点、热爱生活的小官僚。

他在村里的房子,由一些外村请来的泥瓦匠修整,暂住在村长家。对于村长的梅毒,他只是说了一句:“你的体质太弱了。”村长默认了这个说法。

索宝阁有着豪爽好客的北方民族遗传,推段远晨回村的路上,见段远晨诚恳交待自己的身份经历,便忘了刚才发生的一切,热情邀请他去家里吃饭。

段远晨到索家的时候,老贺已喝得面红耳赤,说又来了个酒友,兴奋地抄起桌上一杯酒,甩手向段远晨扔去。

段远晨反手一抄,将酒杯握在手中,酒未洒一滴,抿一口,道:“好酒。”

老贺将段远晨的藤椅推到桌前,道:“酒不好,酒兴好就成了!”段远晨大笑:“老兄是个妙人,我来此村真是来对了。”

三人干了几杯后,索叔起身要离开,向段远晨解释:“我这个女儿从小不干活的,我是培养她的贵族意识。我去给老弟炒几个菜去。”

老贺拦住索叔,说做饭是女人的事,男人只该喝酒,吩咐索宝阁往贺家跑一趟,叫自己母亲和妻子过来做饭。蹲在墙角的俞上泉也被这种热烈氛围感染,让索宝阁也把俞母叫来。

老贺皱眉,很快由笑容冲开,道:“一块叫来吧。”

三个女人带着做菜的料来到索家,打个招呼,入了厨房。十分钟后,开始有菜端上。索宝阁在墙边另立个矮桌,摆了马扎,招呼俞上泉跟她吃。当菜满一桌后,俞上泉问一句:“怎么没有我母亲做的?”

索宝阁笑了,臀部滑离马扎,瘫在地上。索叔叫声:“闺女,你怎么了?”头沉在桌面,就此不动。

段远晨从怀里掏出根雪茄叼在嘴里,忽然倦容上脸,歪头睡去。老贺脸上的红色迅速褪去,盯着俞上泉。

俞上泉不解地看着老贺,道:“他们怎么了?”老贺:“你不觉得头晕?”俞上泉摇头。老贺叹息:“精神病患者的体质的确与众不同。”从袖里抽出绳子,将俞上泉手脚绑住,团了手帕塞入嘴里。

老贺母亲和妻子抬着俞母入屋,俞母已晕厥。她被扶坐在俞上泉身旁的马扎上,老贺对失去知觉的俞母道:“我家有麻烦,必须离开。妹子,对不住了。”

大贵、小贵跑入屋内,说骡车已到门口,重要东西都装上了车。老贺扫视一眼,点下头,带一家人向外走。

刚出屋门,老贺反手摸住门框,停住了。身后响起一种怪异的摩擦声,回头,见一根长柄火柴在桌面上慢慢划着,忽然火起。

段远晨坐直上身,点燃雪茄。

老贺:“你有神仙散的解药?”

段远晨:“不是专解神仙散的,所以我的胃有点不舒服。”

老贺走回,段远晨从椅子里站起,两人慢慢伸出双手,小臂搭在一起。两人手臂未动,却响起袖子布料的摩擦声。声虽小,但令人难以忍受,听后似乎血液流速会紊乱。

两人的小臂分开,老贺浮现出赞赏的笑容:“你脑袋里插了根筷子,还能有如此功夫,佩服。”段远晨:“佩服这根筷子吧。如果我发力时,震动了这根筷子,我会疼死。它制约我发出刚劲,逼得我不得不寻找别的发力方式——暗劲。”

老贺:“啊,能发暗劲者自古寥寥无几。你因祸得福,我不是你的对手。”

段远晨:“我再厉害,也只是一个打手,比不过你是李门的道首。加入李门的人都会起一个姓李的秘密名字,所谓‘有李走遍天下,无李寸步难行’,你的门徒遍布南北,不乏巨贾军阎。谁能想到当代最具势力的道首,竟是一个乡村老头。”

老贺苦笑:“藏于乡野,落了下乘。我曾经想做天童寺的方丈,越明显越隐蔽——这是上乘之法,可惜我即将就任时,被监院大和尚识破,赶下山去,真是平生憾事。”

段远晨:“日军大本营的土肥鸯司令找了你很久,你如能与日军合作,以李门在民间的势力,足以安定浙江、安徽、江西三省。”

老贺:“李门有二百二十年历史,以反清复明为宗旨,历代道首没给满人做汉奸,难道我会给日本人做汉奸么?”

段远晨:“日军准备扶持一个中国人的特务组织,一把手的人选是丁默邮、李士群——我也看上了这个位子。我现在是个物资部小官,找到你是我的私人行为,想拿你来求职,知道你有民族大义,但我已是残废之人,世俗享受对我格外重要,能否帮个忙?”

老贺眯起眼:“你是说,知道我在此村的只有你一个人?”

段远晨:“我要独享这个功劳,怎会泄露给别人?”

老贺没有动作,但他的家人似得到暗示,逐一走回屋内,连老贺母亲也握着一把勃朗宁手枪:老贺从妻子手里接过一个薄薄的小药袋,扔到饭桌上:“再吃一袋神仙散吧。”

段远晨:“神仙散的药效只不过能让人睡三个小时,日军在各要道都有设卡,三小时你能走到哪去?”

老贺:“你是劝我杀死你么?”

段远晨嘿嘿笑了:“不不。”突然头一晃,离他最近的小贵高跳而起,跌到三米外的西墙上。老贺的袖子胀如灌风,但哼了一声,止住即将发出的拳势。

段远晨搂住大贵,全身藏于大贵身后。大贵手中的勃朗宁手枪已在他手里,抵在大贵的左肋下。

西墙上似挂起一幅泼墨山水画,那是小贵的脑浆。小贵的尸体贴着墙面慢慢滑下,瘫在墙根。段远晨瞥一眼,遗憾地说:“我的劲重了,他是你的手下?”

老贺:“他真是我的小儿子。我从来远离手下,只跟家人在一起。”

语调平静,没有哀伤。

段远晨:“你还有一个儿子……跟我合作吧。”

老贺:“你的脑袋里真有一根筷子?”

段远晨:“两年前,一个高手插的,他是我师叔,要清理门户。”

老贺向着窗外望去,是一片乌沱沱水汽,那是上海市方向。老贺:“淞沪会战已两年了?”段远晨:“是啊,改朝换代了。”

老贺:“两百多年前满人侵略汉地,有了清朝,难道还会有个日朝?”

段远晨:“理当如此。”

老贺:“多数中国人都是很现实的,只会在现状上争取利益,而不问这个现状对不对。”段远晨“嗯”了一声,老贺继续说:“但是中国也有不现实的人,一直都有。你看过《聊斋志异》么?”段远晨:“我对这类谈狐说鬼的小说不感兴趣。”

老贺:“世上哪有狐狸精和鬼?住在闹鬼荒宅里的都是人——反清复明的志士家族,狐鬼谣言可以避免闲人骚扰他们的暂住之所。他们是郑、邓、秦、李四个家族,蒲松龄的《聊斋》给他们留下一部隐史,李门是李家的延续。”

突然枪响,开枪的是贺妻和贺母。子弹打入大贵的身体,大贵身后的段远晨哆嗦了三下,搂着大贵倒地。子弹穿过大贵,射中了他。

大贵面目狰狞,显然死前受了惊吓。两个女人神情镇定,贺妻上前移开大贵身体,露出下面的段远晨,贺母始终用枪瞄着。

段远晨身中五枪,并非要害,他嘴里冒出一股血,喃喃道:“何必对自己的孩子下手?刚才我已决定放过你们。”

贺妻眼中溅出一滴泪。

贺母惊叫:“小心!”

贺母手中的枪响了,但枪口抵在她的心脏上,段远晨拧着她握枪之手的腕子。贺妻凭空跳起,向西跌去。西墙上多了一片白沫,贺妻的尸体滑下,与小贵的尸体叠在一起。

段远晨一扬手,贺母的尸体横行两步,活人一般地坐到饭桌旁一张椅子上。老贺右袖里吐出一把勃朗宁手枪,指头套入扳机口,对着段远晨。

段远晨:“为何暗示我杀你家人?”

手枪缩回袖中。

老贺:“我的家人都是忠烈之士,饱受家人谴责,男人便无法做事了。你说得对,改朝换代,理所应当。”

段远晨:“你是什么时候想通的?”

老贺:“和你搭手的时候。”

段远晨的武功震慑住了老贺,老贺知道自己在他手里会求生不得求死不成,这份武功保证了段远晨得到机会必成为一个厉害人物,由他做老贺投诚的中介人是够分量的——这些是两人小臂相搭时非语言的交流。

老贺:“带我见土肥鸯司令,我保你做特务总长。”

段远晨吐出一口血,蹒跚行出五六步,坐入藤椅,老贺跟上去,握住藤椅靠背,推他出屋。

段远晨到上南村,是随从开车。随从被郝未真斩杀后,轿车一直停在河边。回上海由老贺开车,段远晨瞥一眼车窗外的石板桥,问:“你在这村里确实没布置手下?”

老贺摇头:“你发现了什么?”

段远晨:“既然与你无关,也就与我无关了。”

轿车启动,夜归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