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白道
淞沪战役期间,鸦片交易并没有削减。黑帮为何用“黑”字?因为鸦片是黑的,没有不沾毒的黑帮。日本鸦片商出沪的运输线还在运行,世深没去联系,因为他能找到,一刀流剑士也能找到。
“白”指的是法力。密宗将法力称为“白业”,某人法力深厚,称为“白业崇高”。白道,是僧人势力。历史上,寺院经济独立,并有僧兵团,出家便可逃脱朝廷律法制裁。
自古逃亡之人,不走黑道,便走白道。
松华四年前回国时,因“接续千年绝学”的宣传,而轰动军界。军界多迷信,修庙捐款之风盛行,无恶不作之人,总是好佛的。接受松华“密宗灌顶”的军阀有程颂文、朱子峭、张学忠、翟熙任、许克成。
灌顶,是传法师举行仪式,将白业输给信徒,让信徒凭此白业,与诸佛沟通。松华所作的皆为不动明王灌顶,不动明王是佛的凶相,有大威力,为军阀们所喜。
朱子峭与翟熙任的部队已赶来上海参战,世深一行人穿过朱子峭阵营出了上海城区,在青浦宝山县乘上一辆运货火车。货物是海运来的印尼燕窝、海参,淞沪战役令鸦片升值,滋补品贬值,因而转运北京销售。
是凌晨三点上的火车。货物间的缝隙狭隘,不得躺卧,天将明时,众人以各种古怪姿势扶靠着货箱睡去,不改坐姿的只有两人——世深顺造和俞上泉。
两人皆为正坐。
中国现世的坐禅为双盘腿,日本的坐禅保持唐风,为双膝跪坐。春秋时代,双盘腿为随便之姿,跪坐是礼仪之姿,上朝廷、去做客,皆为此姿,名为正坐。
如能脊椎挺直,衣襟平整,孔子称为“正襟危坐”,言此坐孕育大无畏精神,可迎对人间苦难。所以儒家在无人时,也不双盘腿,“不改正坐”是儒家之风。
唐密祖师从印度而来,印度本无跪坐,修法、生活皆为双盘腿,却赞叹汉地正坐,将其作为唐密的修法之姿。
日本将跪坐称为正坐,双盘腿为散坐。宋朝之后,正坐在中国寺院中便逐渐被散坐取代,至今已无正坐。
俞上泉下颚微收,眼帘低垂,似乎身前一尺有棋盘,正在凝神思考。“他是那个人么?”世深隔着众人,望向俞上泉,禁不住眼角湿润。
俞上泉抬眼,瞳孔似玛瑙、钻石的肌理,为大地结出的暗胎。
俞上泉:“为何救我?”
世深喘一口气,道:“希望你破解我的困惑。”
俞上泉是询问的眼神,世深两颊痛如火烧,虚声言:“只有你习武,才能破解。”
俞上泉:“棋道是我一生之志,无暇顾及其他。”
世深上身伏于地面,行跪拜大礼,音调轻颤:“请再考虑一下。”
响起一声浊重的叹息。
世深立刻直腰,小刀出鞘。
俞上泉身后的货箱空隙中,走出一位身着黑色车警制服的人,大檐帽的阴影遮挡了眼睛,鼻梁高挺,嘴角有两道深如刀刻的咬纹。
他拿着一卷报纸,展开,是一尺五寸长的日本刀。刀缓缓抽出,接近刀锷的刃部有一个明显缺口,在车厢木板缝透入的光照下,是一个闪亮的V形。
世深:“教范师大人,您也来了。”
教范师:“护法大人,想不到你杀了宗家。”
世深当一刀流护法时,他是一刀流的教范师,传授入门的基本技法,确立本流风格,可以说一刀流的一切都是自他开始的。
世深:“我已老了,求悟剑道是我最后的一段路,这段路上,无亲无故,魔来斩魔,佛来斩佛,何况是宗家?”
教范师:“我也老了,维护一刀流荣誉,是我最后的一段路。”
世深:“明白您的心意了。”
世深起身,向俞上泉鞠躬:“俞先生,请等我一下。”说完闪入旁侧的货箱空隙中。
俞上泉身后,是渐退的脚步声。
货物箱深处,受光有限,为一片深灰色,隐约有两个人影闪动,没有铁质的磕碰声,没有刀剑的反光。
一分钟后,世深走回原位坐下,手里拿着教范师的刀,轻声言:“他是个正直的人,是我的朋友。”
其他人仍睡着。俞上泉注意到,世深的额头有一道刀痕,正渗出血来。
世深抬起左手,按住额头:“请您再考虑一下。”
他的身形突然凝固。俞上泉看到,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穿和服的人,双手握柄作刺状,刀尖正对世深后脑。
刀长两尺,弧度优美。
世深端详手中刀的缺口,柔声道:“教范师大人的刀,十五年前就有缺口了。他对这个缺口,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因为这是他徒弟砍出来的,有一个超过自己的徒弟,是师父最欣慰的事。”
背后响起轻微的鼻音,是压抑得近乎无声的哭腔。
世深嘴角浮现笑纹,语调哀痛:“你师父是一刀流的楷模,我是一刀流的叛逆,我和他死去后,是非对错重归虚无,一刀流还需你去发扬。”
背后鼻音再响,世深一转手中刀柄,向上扬起,缺口闪出亮光。身后剑士被这一星亮光所惊,但他的高手素质,令他仅是略晃一下头,便急速刺下手中长刀。
肩臂协调,发力干脆。长刀刀尖扎在地板上,根部镶在世深肩中,入肉半寸。世深的脑门顶在剑士的胃部。
长刀刺下前,世深以坐姿转身,陀螺一般,将手里的刀插入他的小腹。
长刀根部在世深的肩头滑了两寸,跃出一股血。剑士慢慢伏在世深肩上,溺水者般发出一串“咕咕”声。
声止,人亡。
世深叹道:“可惜。你是好徒弟,不是好剑士。”起身将剑士尸体背入货箱后。
出来时,肩头伤口已绑上布条。布条是从左袖撕下的,左臂露出的肉枯瘦如熏肠。他再次向俞上泉行礼:“请再考虑一下。”
他额上的血已凝固。
俞上泉:“棋道就是武道,我不必习武。”
世深:“道同,技不同。我需要破解的是宫本武藏的刀技,他称霸天下,留下的刀法却十分简陋,这简陋技法的后面是什么?你是一个跟他相似的人,我要亲眼看见你习刀、用刀!”
俞上泉:“在圣仙慈寺,听过您跟松华上人议论宫本武藏的话。先生,示迹大士显示的本非常理,何必追究?”
世深一愣,喃喃道:“本非常理?”瞬间苍老,额头又渗出血来。
火车猛烈停下,众人皆被震醒。世深左手捂住额头,压按止血,右手紧握短如匕首的小刀,手背青筋暴起。俞上泉望着他,眼有不忍之色。
俞母要孩子们保持安静,五分钟后,“吭啷”一声,车厢门被拉开一道缝,阳光铡刀般射入,随着“吱嘎嘎”声响,门被彻底拉开。
火车下是一片湿漉漉的野草地,停着三辆轿车,站着十二个穿黄呢子风衣的人,戴意大利博萨里诺礼帽,手里拎德国凯文斯基牌鱼竿皮兜。
礼帽和鱼竿皮兜皆为黑色,鱼竿皮兜长两尺四寸。
世深站在车厢口,左手自额撤下,血已凝结。西园站在他身后,没料到西园还会跟随自己,转头一笑:“……你在。”
西园语音铿锵:“我答应过,当你的作家。”
世深点头,笑容褪去,转视车下:“我离开四十五年了,想不到一刀流已人才济济。”
下面中间领队者言:“一刀流子弟服从国家兵役,我这一代人已尽数参军,多分配在山东地区,少数在河南,满洲也有几个。我们这些人是经过军部特批,从青岛赶来的。”
世深“嗯”了一声,像上级在听取下级汇报。领队者继续说:“刺杀俞上泉是军部委托一刀流的,由宗家和天竹护法执行,是以最高级别的人,来向军部表示诚意。”
世深点头:“明白。”领队者“嗨”了一声,道:“不料护法、宗家身亡,教范师和大师兄在山东四十三号兵站教授剑道,他们接到通知后,就赶往上海,不知您可曾遇到?”
世深:“他俩现在车厢里,已死。”领队者“啊”地低叫一声,退后两步,重新站直:“可否先让我们将尸体抬下?”
世深应许,四人上火车抬下尸体。
尸体横置于草地,面部遮上方纸。方纸是熟宣,古代武士皆有怀揣方纸的习惯,有人问路,可掏出方纸画图,杀了人,可用方纸擦去刀上血迹。
领队者对尸体合十作礼后,转向世深,恭敬说:“世深护法,现在您是一刀流的最尊者了。”
世深叹一声,领队者继续言:“但我们必须杀死你。”
俞上泉行到车厢口,依旧低眉,世深低语:“你出来干吗?”
俞上泉:“受死。”
世深:“不要天真,你的命换不来我的命,也换不来你家人的命。为给宗家报仇,他们要杀死我们所有人
俞上泉:“我不是以命换命,只是受死。”
世深:“被人像畜牲般斩杀?”
俞上泉:“接受死亡的现实,才能找到生路。受死之心,正是无碍之心——这是我理解的武道。”
世深若有所悟,吟念:“受死之心……”调转手中的小刀递向俞上泉。俞上泉凝视车下草地,眼中流光一闪,垂在腿际的右手逐渐张开。
下棋的手,握刀会如何?
领队者屏气注视着,右手也在慢慢张开。他身后的人纷纷打开鱼竿皮兜,里面是日本刀,二尺四寸。
世深看向俞上泉身后,货箱夹缝中走出一个两只脑袋的人影,入光后看清是一个背着一个的两人,被背的人右脚打着石膏,是彭十三和郝未真,不知他们何时隐于车厢。
郝未真:“多谢不杀之恩。”
彭十三:“老头,别紧张,跟他们有一拼。”
世深笑了,没有笑声,小刀刀柄碰到俞上泉手指,沉声道:“接刀!”
俞上泉却如高僧入定,凝视车下草丛,道一声:“草是绿的。”
世深:“生命攸关,说什么闲话?”
微风拂过,草青如画。
领队者垂头看草,眼光阴冷如刀:“什么是绿?”
俞上泉道:“是……这个。”
迎着领队者的眼光,俞上泉展臂一指。领队者“啊”的一声怒吼,拎着的鱼竿皮兜豁然裂开,擒刀在手,但随即瘫坐在地上。
剑士们立刻围上,列出“丁”字阵形,护住领队者。有人刀指俞上泉,叫道:“什么妖术!”
领队者站直:“佛说法,文殊菩萨也会晕厥。与他无关,是我自己的震动。”收刀入鞘,道:“俞先生,请听我这一句——见绿,便是绿。”
俞上泉垂头,似不认可。
领队者眼含杀意:“绿是什么东西?”
俞上泉:“此心。”
领队者厉声道:“你怎知道?”
俞上泉:“如实而知。”
领队者生出一种古怪表情,近似喜悦却含悲哀,道:“我失去了杀意。”许久,猛吸一口气,道:“世界还在,恩怨未了,我还是要动刀。”
俞上泉:“是。”
剑士们列出“W”形阵势,向车厢逼近。
林不忘站在俞上泉身后,思索是用方刀杀死一个敌人,还是射向俞上泉咽喉,令他免受刀砍之苦?
方刀出手后,自己便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很快会死。回头看了眼俞母,她缩在货箱夹缝处,搂着两个女儿,依旧冷冷的神情。
要不,杀死她?
左腕上的方刀微微颤抖。
剑士们即将跃上车厢时,空中响起轰炸机的巨大噪音,众人皆抬头,见一黑影飞鸟般掠过,弹出一只更小的黑影。
领队者吼叫:“卧倒!”众剑士猛扑在地,许久,一个人道:“不是炸弹。”
领队者抬头,见空中飘着一篷白色降落伞。
车厢内的人都没有卧倒。剑士们起身,均有愧色,领队者小声安慰大家:“他们没受过军事训练。”
跳伞者接近地面时,发出“我是军部派的!”的热情喊声,落地后罩在伞布里,久久爬不出来。
伞布摊开有三十平米,领队者吩咐:“去看看。”一名剑士跑去,拨弄了一会儿伞布,跑回来说:“他小腿骨折了。”
众剑士不约而同地瞥了眼车厢里的人,深为军部感到羞耻。四名剑客跑过去,手臂互搭,架着伞兵的腿,将他抬了过来。
伞兵国字形大脸,神态威严,胸口绑着一个黑色文件包,铿锵有力地说:“军部急令!”抽出伞兵刀,割下文件包。
领队者看了文件,走到车厢前:“素乃先生不幸中风,半身不遂,他与您的棋战取消了。您的朋友大竹先生,请您早日回日本相聚。”
俞上泉:“大竹……他不是在朝鲜服兵役么?”
领队者:“啊,他确实在日本。他接替了素乃,现在是日本棋界第一人。”俞上泉目视东方,云雾中的太阳是蓝灰之色,左下的启明星亮如银钉。
火车发动,如搁浅沙滩的鲸鱼喘息。
领队者交待,要俞上泉一家下车,由他们护送去青岛,然后乘船赴日。
彭十三悄声言:“他是汉奸?”立即感到后腰隔衣透来一丝冰凉,心知是郝未真的镰刀,它是一刀流宗家的,刃上缀着浅绿直纹,有着工艺品的精美。
镰刀刃横贴在彭十三左腰,只要手腕旋转,便会攮入肾脏。听不到郝未真的呼吸声。彭十三:“我杀过多位中统高官,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汉奸。”
郝未真的呼吸声起,彭十三后腰上的冰冷消失。彭十三背着郝未真横行两步,让过了俞上泉的母亲、兄妹,让他们逐一跳下火车。
俞母是由林不忘扶下车的,两手相握的瞬间,感觉到她在颤抖。她冷了,但她不说——林不忘胸腔内似流过一滴泪,忙低头,恭敬道:“小心。”
俞上泉看向郝未真,眼如雾中之日,清凉淡漠。郝未真:“我与您父亲有渊源,可以为您去死,但去日本,我就不跟随了。”言罢垂头,又言:“去吧,留在这,活不了。”
俞上泉面无悲喜,两名剑士迎过来,扶他下了火车。
领队者与世深一直默默对视,待俞上泉下车后,持刀跳上车厢。
领队者:“军部的事,已毕。文件上对您,没有交代。”
世深无声而笑,口中右侧缺的三颗上牙构成的洞,恐怖黑幽,如地狱的入口。
世深:“把我当作一件私事。”
领队者:“我七岁入一刀流,是在大阪住吉神社武道馆。”
世深:“噢,那里。”语调中竟有温情。
领队者:“道馆正堂上供着‘稚气、霸气、忍气’六字心诀,是浓墨大笔所书,至今深印脑海。”
世深眼神迷惘,似乎在那所武道馆里有许多回忆。
领队者:“年轻时觉得称雄天下的霸气,最难获得,后来发现霸气比忍气容易,霸气是争胜,忍气是不败。不败是比取胜更难的事。”
火车鸣笛,一长两短,重复五次。
领队者:“现在,我觉得稚气比忍气难,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感到七岁第一次走入武道馆时的单纯之心最为可贵。五年来,我比武四十三次,皆以经验技巧胜,深感不安。”
世深:“嗯,如遇高手,生死一瞬,心念不纯,经验技巧便是拖累,让你的反应慢半拍。”
领队者:“几分钟前,我是无法跟您比武的,我心知,自己必被斩杀。但现在不同了,我已找到我的单纯。”言罢侧转,向俞上泉的背影微鞠一躬,然后抽刀,将刀鞘抛于车下草中。
抛鞘,是以死相搏的示意。
世深瞄了眼俞上泉背影,单薄、略驼,走路姿势暴露出腰部、左腿有暗疾,是在棋盘前长时间不改坐姿而造成的肌肉损伤。
世深:“如实知自心?”
领队者神情肃穆。世深哀叹:“他一句话,给我造了个强敌……真想看他拿刀。”话音未了,反手一抄,将西园搡下火车。
西园惊叫一声,两足顿在草上,竟未跌倒。火车缓缓移动,车下剑士皆向车厢内的领队者鞠躬告别。
西园本能地要追火车,但一迈步,便狠狠摔在草里。望着随车远去的世深,他喊得声嘶力竭:“我说过,当你的作家。”
世深挥手,眼角笑纹密如蛛网。他转向郝未真和彭十三,音调客气:“一刀流家内之事,不想有旁观者。”
彭十三:“老头,保重。”背着郝未真跳车,落草后滑行两尺停住。鞋面粘上绿色草汁,宛如血滴。
火车加速,隐约有刀光一闪,便远在天际。
西园跟着俞上泉一家上了轿车,三辆轿车鱼贯开出。因座位满了而余下的剑士,共有八人,排成两行,小跑着跟在车后。穿戴欧美名牌礼帽风衣的他们,在野地里跑得整整齐齐,说不出的怪异。
郝未真:“剩咱俩了。去哪儿?”
彭十三:“上海。”
郝未真:“还去杀中统高官?”
彭十三:“错,日本高官。”
背郝未真跳上轨道,踏着枕木,逆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