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地水火风空

日本一代剑圣宫本武藏创立的二刀流,在他死后,传两代便断绝了。

证明宫本武藏存在过的,是一幅他五十六岁时的自画像、一个他四十一岁制作的黄金刀锷、一根他二十九岁用船橹削成的巨大木剑……还有他的武学著作《五轮书》,作于1643年。

五轮是佛教用语,指地、水、火、风、空,宫本武藏用作标题,将书分为五卷。序言中,自陈将毫无保留地著述,但近三百年来,没有人可以照书恢复二刀流武功,后人普遍觉得他省略了最关键的部分。

世深顺造研究《五轮书》已四十五年,他和西园春忘行走在一条硝烟弥漫、空无一人的里弄,说武藏没有隐瞒,的确兑现了序言的承诺,将一切都写出来了。

序言用词平凡,有着大风浪过后的平静,四十五年来为世深顺造反复朗读。望着街面上晨雾般的硝烟,他忽然很想背诵。

“我创立二刀流已有数年,今天发愿著书。今天,是宽永二十年十月初十。我在九州肥后的山上,望天顶礼,祈祷祖先,拜于我佛之下。我是播磨国的新免武藏守藤原玄信,一个六十岁的武士。

“我幼年便倾心武学,十三岁击败新当流的马喜兵卫,十六岁击毙马国的秋山,二十一岁到京都,遍会武林高手,未曾落败。之后周游列国,寻访武道高人,经六十多次决斗,无一失手。十三岁到二十九岁,我不停地比武,不想一晃便十六年过去。

“三十岁时,自知未达宗师境界,反思以往胜利,只是我天生力大,或是运气好,或是对手技法有弊病……我如此评价自己,勤勉修行,五十岁时终于彻悟。之后,我醉心于绘画、铸造等艺术,每每无师自通。

“我的这本书,没有引用佛道儒的一句话,也不参考古代的武术书。我写的是我的体悟。相信我,我把一切都写下来了。”

世深语音清朗,如少年人的读书之声。西园没想到一个八十三岁老人的嗓音竟然如此动听,而自己在三十六岁后,嗓音便有了杂质,现在的自己已七十二岁,说话像推开一扇朽坏的门般刺耳。

西园陷入深深的自卑,不愿再说话。两人行出二十几步后,世深道:“武藏创立了二刀流,左右手都拿剑,像农民打架一样。没有受过剑法训练的人,手上多一件武器就占一份便宜,所以农民打架都是两手各拿根木棒,抡圆了打。受过训练的人则知道,用一件武器,一定比用两件武器好。因为拿两件武器,就将力量分散了,而且令自己分心,灵敏度降低。”

西园一惊:“你的意思是,宫本武藏不懂剑法?”

世深停住,盯着里弄口的硝烟,似乎硝烟后藏着三百年前的真相。世深:“他是日本的剑圣,说他不懂剑法,太违逆于常识。可惜,这是事实。”

西园叫了一声。世深语调悠然:“我研究他的《五轮书》已经四十五年,开始我被书里的实战经验吸引,觉得其技法非常直率,超越了以往剑派。但很快就发现,这些技法没有超越,甚至不如以往剑派高级。学习这本书,你可以迅速成为一个街头斗殴的狠角色,但一辈子成不了一流剑士。”

西园又叫了声。世深沉声道:“我的结论是,他根本没学过剑法,他没有老师。但他是个天才,所以他直率的技法,成了降服天下剑士的精妙之招。他的徒弟没有他的天才,那些技法就暴露出粗糙的本质,他的剑派没法流传下去。”

西园小声论证:“后人照他的书练习,无法成就武功,都怀疑他的秘法没写在书上。但他又信誓旦旦地说,他把他的武学全部写下来了……难道他没有说谎,真的都写下来了,只是他的技法根本就练不出高级的武功?”

世深点头,西园:“既然他的剑法并不高级,你为什么还要耽误四十五年?”

世深:“他毕竟是一代剑圣,四十五年来,我一直希望是我错了。”

西园:“现在,你完全肯定了自己的看法?”

世深盯着弄堂口的硝烟,摆手表示不作回答。西园顺他视线望去,见硝烟中走出一位穿黑色西装的中年人,右手拎着一截灰布包裹。

包裹打开,是一柄长刀。

刀长两尺六寸,鞘为绿色。草木绿色给人以生机感,此鞘则绿得冷冰,近乎死亡。柄上绑扎着密集细线,便于吸汗,线是红色,鲜艳如血。绿鞘、红柄的色彩搭配,令西园想起毒蛇的表皮,感到一丝恶心。

世深却像第一次看到女人裸体的青年,眼神热切,喉结滚动。

中年人梳着规整分头,两腮的肉稍有松懈,而脖子像一截橡胶皮管般,肌肉严密,血管深藏。

世深:“千叶虎彻?”

中年人:“对,是它。”

有名字的刀,像人一样受尊重,甚至比人受到更多的尊重。在传说中,这样的刀能够改变人的命运,等同山神灵鬼。

中年人:“千叶是一刀流祖师的姓氏,它以祖师姓氏命名,只有本门护法才能用它。四十五年前,它是你的佩刀。你脱离一刀流后,它又经历了两代主人,在前年传到我手。”

世深:“它太绚丽,不祥。”

中年人:“是的,三年来,我时时感受到它的不祥。它斩杀本门的不肖之徒,刃上已有十七条命。”

世深:“又增加了两人?我用它时,纪录是十五个人,我原以为在法制社会,这就是它的永久纪录。”

中年人:“社会有法制,流派有门规。”

世深:“我放弃本门武学,去研究宫本武藏的二刀流,辞掉警备厅教官的职务,让本门失去发展机会,算是不肖之徒吧?”

中年人:“你的功过是非,已是两代前的事了,我不予追究。我只希望你自重,不要妨碍我在上海办事。此事是一位军部重臣委托,办成了,利于本门发展。”

世深:“杀一个无辜的人,以换取利益——本门何时变得如此下流?”

中年人怒喝一声,握住刀柄。

世深:“我以一刀流的密语给你去信后,你没去杀人,而是赶来见我,说明你还是懂规矩的,尊重前辈。你不要杀那个人,我也不取你性命,你回日本吧。”

世深挥挥手,示意谈话结束,神态之傲慢,好像面对的不是一个剑士,而是一只随时可以踩瘪的昆虫。

中年人左腮痉挛,握柄的手青筋暴起……他还是没有拔出刀,长呼口气,调整语调,平缓地说:“他是个中国人。”

世深:“他是个天才。”

中年人:“他给日本造成了许多尴尬。”

世深:“天才就是给世人制造尴尬的,这样世人才能进步。”

中年人:“他不是剑士,是个下棋的。你究竟跟他有何渊源,要这么保他?”

世深:“你越功利,世界对你来说就越神秘。你只能理解权钱交易,哪能理解我的事?你只要记住,不对他下手,你就保住了你的命。”

中年人两眼瞪大,下巴不住抖动,愤怒到极点。他低喝一声:“不可原谅!”霍然拔刀。

拔刀后,他的愤怒便消失了,整个人变得静穆。

站在旁边的西园一瞬间也变得静穆,因为刀光。

刀指世深,像是古井中反射的一泓月光。

世深凝视刀尖,轻声道:“你有‘无声取’的名誉,比武没有刀剑相碰之声,因为你的对手没机会碰到你的刀,便被你击中——你真有那么快么?”

中年人没有搭话,刀光射向世深咽喉。

西园不由自主眨了下眼,耳边响起一声清脆的铁器撞击声,犹如寺院法事奏乐中拍响的镲,可以打消所有俗情。

西园睁开眼,见中年人的刀已回鞘,他和世深站得很近,像是一对在耳语的朋友。世深背在身后的左手握着短如匕首的小刀。

中年人一脸欣慰,道:“兵器相撞的声音,真好听。”鞠躬行礼,转身而去,行到弄堂口时,骤然跌倒,上身陷在硝烟里,两条腿抖了几下,便不动了。

世深叹道:“我不想杀他,但他出手太快。”

绿鞘红柄的千叶虎彻,像一个着装艳丽的少妇,躺在尸体旁。世深拾起,拔刀。仅拔出两寸,便不再拔。刀光如水,似非铁质。

世深道:“我已老朽,而你崭新如初。”

刀光映于西园脸上,是一片雪白方形。这一片刀光,仿佛永恒的青春,西园禁不住双手合十,默念一句“我佛慈悲”。

世深将刀归鞘,对尸体诵念:“嗡!阿——梦——尬!维路恰纳,嘛哈幕得拉,玛尼帕得玛,揭瓦纳,普拉瓦卢,答——雅——哄!”

此是日本僧人度化亡灵的真言,名为大光明真言。死亡,是一种光明。

观看比武,令西园沉浸在一种巨大的美感中,听到真言,方想到有一个人死去了。他松开合十的双手,仇视着世深:“为了个中国人,你杀了自己的同胞!”

世深腰弯,显得更为衰老。西园吼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个中国人是谁?”

世深:“一个可以成为宫本武藏的人。”

西园一惊,顿时失语。

世深:“苍天终于怜悯我,给了我一个破解宫本武藏秘密的机会。一个中国人即将挑战日本围棋界第一人素乃,报纸上刊登了他以前的棋谱,我一看之下,大为吃惊,他的招法非常直率,就像一个不会下棋的人。但他的天才,令他不可战胜——这种情况,与宫本武藏一样。”

西园:“我知道!你说的是俞上泉。”

世深“噢”了一声,道:“苍天赐给我这个人,他去练《五轮书》,等于武藏重生,我四十五年来的所有疑问都可以得到解答!”

西园被他的思路震惊,垂头不语,思索着自己知道的俞上泉。

他是少年天才,十一岁杀败北京四位围棋国手,成为中国围棋第一人。日本棋界历来轻视中国棋界,因为两百年来,中国围棋没有职业化,技法落后,但他的天才还是震惊了日本第一人素乃。

素乃有将他接到日本收为弟子的计划,他的使者尚未派出,一个叫顿木乡拙的资深棋士捷足先登,赶到中国造访了俞家。

顿木与素乃不和,素乃出于第一人的尊严,见顿木已与俞家接触,便不派使者。经过跟俞家长达一年的协商,顿木将俞上泉接到日本,收为弟子。

顿木与日本新闻界关系良好,多年来一直有俞上泉的报道,说他是“麒麟少年”。麒麟是传说中的神物,日本大众历来崇拜天才少年,他没有因为是中国人而受到歧视,反而人气极高。

棋界均知,顿木培养他是为了击败素乃,随着他的长大,将发生一场震荡日本的棋战。两个月前,十七岁的俞上泉在全日本围棋联赛中取得高胜率,获得挑战素乃的资格。素乃已六十四岁,签署应战协议后,便赶回北海道故乡,深居简出,调养身体。一个月前,俞上泉回到中国,报纸上说他要在自己的出生地寻找灵感。

他生在上海。

西园谨慎问:“素乃怕输,所以委托日本军部在上海除掉俞上泉?”世深:“素乃棋风强悍,敢打敢拼,总是正面作战,棋如其人,我相信他的人品。从他积极备战的行为看,他对此次天才的碰撞,也是心存期待的。”

西园:“他门下弟子众多,难免有人为保住师父名誉,而出此下策。”世深:“人一旦形成集体,便难免卑鄙。”

西园思索着这句话,突然大笑:“哈!你在耍我,人的天赋是有限的,搞化学的天才去搞物理学,可能就是个白痴。俞上泉是个围棋天才,但说他练武也是天才,未免太荒诞了!”

世深神色庄重,沉声道:“业有专功,隔行如隔山——这是西洋的学术,而东方文化则是触类旁通的,每一门专业的精华都是同一个东西。宫本武藏武功绝顶,他晚年画画、作铜铁工艺品,作为画家、技师,也是绝顶。”

西园想起青年时参拜高野山寺院,见过宫本武藏绘制的达摩像,以草书的笔法画就,有着旷世豪情。想着这幅画,不由得“噢”了一声。

世深仰头望天,硝烟之上,是爽朗晴空。世深:“不用想了,我们去见俞上泉。”抬步前行,西园急问:“为什么要带上我?”

世深:“上海是个比东京还繁华的地方,可以看到最新的美国电影。我只看一种电影——西部片,片中的成名枪手,身边总带着一个给他写传记的人。枪手死于枪战后,这个传记作家就回家写书了。一条命一本书。”

西园怔怔看着他。世深:“你当我的作家。”说完一笑,步入硝烟。

西园三四秒后,整了下领结,跟入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