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寂寞身后事
公元724年,唐玄宗开元十二年,北印度僧人善无畏在洛阳福先寺译《大日经》,宝月语译,一行笔录。
公元805年,唐顺宗永贞元年,善无畏再传弟子惠果在长安青龙寺绘制《大日经》境界,即大日坛城,画工十数人,除领班李真外,其余人姓名不传。
他是一名牙医,在上海的“日本女子牙医学校”任教。他叫西园春忘,淞沪战役打响时,已在上海生活了十七年。他七十二岁。
他是个勤勉的人,十七年来,每晚都会写三千字以上的信。信的内容涉及上海的方方面面,有教师工资数额、棚户居民的卫生状况、餐馆的食谱……都是他辛苦搜集而来,每晚抄完这些琐碎信息,他会留出两个小时,写属于自己的文字。
已经有三十五万字了!他对这三十五万字反复修改,最终决定删减为二万字。多年的写作,令他逐渐醒悟,越复杂的文字越没有价值。
三十五万字中有着过多的感性,比如:“中国,漫无边际!即便仅是华中地区,其漫无边际也令人晕眩。但这种晕眩感,让我明白了中国对日本的意义。”
——这样的文字令他羞愧,那是十七年前他刚到上海时所写,当时他五十五岁。五十五岁,多么年轻!三十五万字中浓缩着他十七年的岁月,含着一个活生生的自己。
但他决定把自己从文字中剔掉,剩下的二万字将以强大的理性征服后人。更好的是,对现任日本政府产生影响——他对此期望不高,因为他只是一个职位低下的间谍,而且生命危在旦夕。
淞沪战役开始后,中方取得绝对优势,击下日本飞机四十余架,两次重创日本军舰出云号,攻入日军在上海郊区的坟山阵地……他所在的日本女子牙医学校进驻中国士兵,他翻墙逃出,正奔走在一条阴暗的里弄中。
他穿黑色西装,拎着一个咖啡色公文包,即将走出里弄时,弄口拥入一伙手持砍刀的市民,喊:“你——日本人?”
他镇定回答:“跟你们一样,中国人。”
说完,他意识到自己的仁丹胡还没刮掉,那是日本人的典型特征。
他被押走了。
看着绑在身上的粗大草绳,他后悔刚才没有说出:“对!日本人,一个理论家。”
西园春忘被押入一座酒楼的后院,预感死期将至,问持刀市民今天的日期,得到的回答是“8月21日”,追问:“哪一年?”持刀市民奇怪地看着他,说:“1937年。”
1937年8月21日……我已在世上活了这么久。其实他知道今天的日期,来到中国后,就养成了翻看皇历的习惯,皇历写有每日凶吉,今天不宜出行,宜洗浴。
他应该洗个澡,老实待在牙医学校。进驻校园的中国士兵只是将日本教员监管起来,并没有怀疑这是间谍机构。校园内有行动自由,可以从容地将材料销毁。
但他不能销毁那三十五万字,那是他一生心血,能够影响日本的未来。
所以,他逃了。
三十五万字装在咖啡色公文包中,被一个持刀市民拎着,送给一名中国军官。军官坐在一张乒乓球案子前,案子上堆满各种缴获品。
院子中排队站着四十余人,都有间谍嫌疑,逐一走到乒乓案子前接受审问。西园之前是一个背驼如弓的老人。看到有比自己更老的人,西园莫名地欣慰,狂乱的心竟安定下来。
老人走到军官跟前,军官从乒乓案子上拣出一把日本刀,刀鞘为乳白色,有银花雕饰,仅七寸长,再短一分就是匕首了。
军官:“这是什么刀?”
老人:“实在不能算是刀。日本武士的佩刀是一长一短,名为太刀和小太刀。这款刀比小太刀还短,是妇女和商人佩戴的,和外出时拿折扇一样,主要是装饰作用。”
军官:“这种小刀叫什么?”
老人:“小刀。”
军官笑了,继续询问。老人说他的女儿在上海经营餐馆,他随女儿生活,并出示了身份证。军官:“正打仗,为何上街?”
老人:“女儿不让我上街,但我喜欢上了一种中国食品——腐乳,已经两天没有吃了。”军官笑笑,挥手放行。
老人却不走,盯着兵乓案子上的小刀。军官叹口气,道:“毕竟是凶器,不能还给你。”老人举起右手,道:“对于我,不是凶器。”
他的手指细长白净,手背没有老年人常有的皱皮,如果不是一块暗黄色的老人斑,便是一只年轻人的手。
但这只手没有拇指。
军官面色慎重:“怎么回事?”老人平淡回答:“年轻时弄的,不值一提。”军官:“赌博出老千,被人砍的?”
老人右眉跳了一下,不置可否。军官:“现在是战时,真的不能还给你。”老人双手插入衣襟内,闭上眼,坐于地上。
这是不给便不走的表示。
军官:“你握不住它,何苦要它?”老人没有睁眼。左右士兵要把老人架走,军官摆手阻止,转而招呼其他人审问。
西园走上前,军官拉开咖啡色皮包。刚才,西园春忘已怀死志,现在他有了一丝活的希望,因为那个没有大拇指的老人,令他想起少年时听到的一个传闻。
日本明治维新后,颁布禁刀令,武士阶层被取缔,许多剑术流派就此消亡。几十年后,在国粹人士的策动下,警察署开设了剑道课,聘请剑士执教。这是剑士生存下去的不多的机会,竞争激烈。
一刀流出现一位强者,他公开比武,击败五名竞争者,取得教习职位。比武以木刀代替真剑,并要戴头盔、胸甲等护具。五次比武,他均一击便结束战斗,一击之下,对手或木刀折断或头盔开裂。
他惊人的力量令大众崇拜,颂为“百年一出的强者”。警察署举行教习就职仪式时,他没有出现,一个十三岁的男童代表他送来一方黑底红纹的漆盒。
漆盒中是一截拇指、一封信。
信中说,随着西方文明的入侵,东方世界趋于功利,他的武功不知不觉也变得功利,一味追求力量,而忽略了剑的艺术。现在他已明白自己的错误,所以不能接受教习一职,并切下拇指,向世人表示追求力量的错误。
他的举动遭到西化人士的诟病,说是传统文化毒害了他。但他感动了大众,大众在他身上看到古代剑士的求道精神,期许他终成大器。
可他再没有进入大众的视野,几十年来音讯全无。他的名字叫世深顺造。
——这个坐在地上的老人,会不会是世深顺造?西园春忘强忍着激动。军官翻看公文包中拿出的文稿,皱起眉头。
西园的稿子是汉字,按日本传统,正式文章要用中文。虽然明治维新后日文推广,仍有一些贵族坚持用汉字。
西园家族是贵族,曾在明治天皇逝世后,两度组建政府内阁,西园春忘属于这个贵族的支系,自小家境贫寒,但他为自己的血统骄傲,平时写作皆用汉字。
军官抬起眼,眼光冰寒:“你是间谍。”
西园瞟了一眼坐在地上的老人,回答:“是理论家。”
军官面露诧异。西园前跨一步:“西方文明的入侵,让亚洲变得功利,你们国民政府奉行的是英美体系,日本还在坚持东方文明。所以中国与日本的冲突,不是地盘之争,而是文明之争。”
军官神情索然,道:“国民政府提倡言论自由,你可以有任何想法。”低头继续翻看文稿。西园注意到坐在地上的老人睁开了眼睛。
一双黯淡无光的眼。
军官念道:“把中国的王道换成日本的皇道——这怎么回事?”西园:“中国的王道缺乏稳定性,臣民可以推翻帝王,频频改朝换代,必然使全民缺乏信仰。日本的皇道是万世一系,皇族千年只是一家,所以全民心态稳定,凝聚力强。”
军官:“一家人永远做皇帝?”
西园春忘:“一个没有绝对权威的社会,是悲哀的。”
军官又翻看几页,吩咐左右士兵:“把他关起来。”
西园瞥了老人一眼,心中感叹:可惜他不是世深顺造。
西园被押出院子后,军官抓起兵乓球案上的白鞘小刀:“能从我手中拿起来,刀就可以带走。”军官松开抓刀的手掌,展平。
刀托于掌上,轻易便可拿走。
老人的眼依旧呆滞,站了起来,驼如弯弓的后背缓缓展开,青年人一般直顺。
军官斜靠椅背,似乎没注意到老人脊椎的变化,懒洋洋地说:“快点。”
老人伸出只有四根手指的右手,但在胸前停住:“听说太极拳有名为‘鸟不飞’的绝技,可以向我解释一下么?”
军官依旧斜坐,语气变得庄重:“鸟不飞,是先祖彭孝文的绝技,麻雀在他的手掌上飞不起来。麻雀起飞需要爪子蹬地借力,但麻雀爪子在先祖手掌上一蹬,先祖就把力化掉了。麻雀始终找不到发力点,所以飞不起来。”
老人嗓音阴沉:“在力学上很巧妙。我更佩服他的心境,只有纯无杂念的心,才能预感麻雀的动向,否则等爪子蹬了再化劲,是来不及的。”
军官坐直上身。
老人出现笑容,犹如裂开的伤口。
只有笑容没有笑声,笑容退去后,老人说:“日本的规矩,比武前要互报师门。日本的剑圣叫宫本武藏,他的武学叫二刀流,可惜失传。我原有师门,但我三十八岁退出此派,四十五年以来,一直在研究……”
军官:“二刀流?”
老人再次现出夸张的笑容,依旧没有笑声:“很难,宫本武藏留下的文字并不多。”停在胸前的右手向军官伸来。
动作极慢,四根指头一触到刀柄,便停住了。老人的眼神依旧暗淡,道:“我已经八十三岁,比武的成败,对我没有意义。你还年轻,我不想你受挫。”
军官:“这是比武么?没人知道咱俩在干什么。”
的确,在满院人眼中,只是一个人要从另一个人手中拿东西。他俩的对话,无人能懂。
老人的瞳孔忽然儿童般黑亮。这种高纯度的黑色存在了一秒,消失后,老人言:“比武不是比给别人的,是比给自己的。”
军官失去了所有表情,道:“知道,拿吧。”
老人的四根手指握住刀柄。
两人的小拇指均跳了一下。
两人的身形就此不动,七八秒后,老人轻声问:“可以了么?”军官点头,老人抬手,握刀撤离了军官的手掌。
老人退出两步,站定。
军官自座位站起。
两人的神情均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军官:“刀可以带走。”老人:“我还要带走一个人。”
军官目光寒星般一闪。
老人:“那个理论家。”
西园春忘和老人行在街上,询问他以何种理由让军官放了自己。老人:“我对他说,你感动我了。”
西园:“只是这句话?”
老人:“没有你是间谍的确凿证据,所以他卖给我一份人情。”
西园:“你跟他不认识,怎么会有人情?”
老人解释,他与军官手部一接触,均发现对方功力比预测的要深,继续比武将十分凶险,可能双双重伤。他用一句“可以了么?”暗示双方停手,军官便停了下来。
如果一人收劲时,另一人趁机发力,便可杀死对方——两人均没这么做。短短的几秒,令两人之间产生常人难以企及的信任感。
西园无法理解,但他坚定地说:“你是世深顺造!”
老人一笑,没有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