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土豪劣绅
恶人自有恶人磨。李尊吾的恶人是守洞人,但夏东来一去江西,过了预定回程日十天,还无消息。
幸好,阿克占老玉自己找来。
午后太平鼓响,李尊吾坐于二楼台阶,身后站着改名为“陶其昌”的陶二圣。
阿克占老玉搬把椅子,坐楼前空场,肩倚竹竿,似睡非睡。
太平鼓三十余人,估计没料到今日有人出楼,鼓声不断,不见动静。
李尊吾将尺子刀递给陶其昌:“你的资质是不笨不聪明,对于混混,已足够厉害。下去吧,没事。”
陶其昌捧刀下楼,一路哆哆嗦嗦,走到太平鼓阵形前,万分诚恳:“我师父说了,别敲鼓啦!老人家眼睛不好,想知道你们怎么挨打,全靠耳朵。”
一混混把羊皮从头顶放下,抽出雪片刀:“滚开!”
陶其昌顿时泄气,跑回李尊吾跟前:“跟混混,没法打交道!”脸上立时挨了一记耳光,疼得眼泪迸出。
李尊吾面无表情:“谁让你滚开,你就杀谁。杀不了,我杀你!”
如遭雷劈,陶其昌脸挂血红掌印,一路哭号,回到太平鼓阵形前,大喝一声:“别敲啦!”
扬手一刀,两个混混倒地,疼得满地打滚。
陶其昌已躲在李尊吾身后,想起尺子刀两侧无刃,轻声解释:“我杀了,只是刀不行。”
李尊吾笑道:“你还真想杀人呀?但要没有杀心,现在地上打滚的人就是你。”
陶其昌:“懂了!”身上一阵哆嗦,是高度亢奋的余波。
太平鼓停下,混混们臭骂,但不敢追上楼。忽然椅上空了,阿克占老玉蹿入鼓阵,一晃失去踪迹。
哀号声起,混混纷纷捂脸蹲下。
中招的混混只见闪过一道血光,眼皮登时如被蜂蜇,视野流红。
李尊吾盲眼缩成一线,全神倾听。
竹竿破空声淡淡的,没有记忆里的霸气刁钻。
阿克占老玉在鼓阵中穿梭,不以提高跑速来扰敌,而是利用混混彼此间的视觉盲点,从容不迫地转移。竹竿不像刺出,像是混混排队以眼睛对上来。
能瞬间洞察纷乱走向,只有内心清净到极点。
三玄三要可以入画,也可以入武!
经过禅法洗涤的棍法,李尊吾心生随喜,向旁侧轻言:“其昌,你要记住汉月这个名字。”
“谁?”
懒得再说,听下面打斗已止,人伤了半数,阿克占老玉坐回椅中。剩一半不伤,为留人搀扶伤者走。
混混撤离后,借窗缝偷看的武人走出,没有钦佩语、没有场面话,无声走来,在距离阿克占老玉椅子十步远处自觉地站住。
这个距离,是领导向下属喊话的距离。
阿克占老玉的狭长脸上满是细汗,坐姿疲惫,紧咬嘴唇才没有喘出声来。迎敌轻盈如仙的高手,竟是体虚者。
李尊吾眉心生出两道刀刻般的竖纹。
阿克占老玉开口沙哑:“我现在去二条东路尼姑庵,半个时辰后,你们叫辆骡车接我,怕累了,走不回来。”言罢起身,行出院门。
李尊吾没拦。他刚才的话,虚弱但确定不移,满人祖辈便是凭此口气,打下汉人江山的吧?
未到半个时辰,李尊吾带十名武人、一辆骡车,赶至尼姑庵。庵口争斗未完,倒了十来位持枪者,仍有五人围着老玉猛扎。
听声是专扎小腿的赵子龙十八枪,是京城混混。
竹竿破空声还是淡淡的,偶有与铁枪头相碰之音,似寺庙外檐的铜铃风响,令人醒觉。
阿克占老玉的喘息声出现,鸦片烟鬼般嘶哑污浊。
李尊吾:“还行么?”
阿克占老玉:“行呀!等你来呢,给你看样好东西。”两手滑行,握到竹竿中央,以两头出击,伸缩不定。
一根竹竿变成数条虚影,五个持枪混混眼角溅血,哭喊蹲身。
耳中,是琴弦的颤音。
李尊吾:“看到了,漂亮!”
坐上骡车,重病般软弱。
闭目擦汗,手在额头,再挪不动半分。
李尊吾左手持刀,右手摸到车篷木条,指扣进去,随车而行。在陶其昌眼中,不是在快步追赶,是脚不沾地,身如风筝,轻飘飘被车带起。
李尊吾:“江南发生何事?你身上有伤。”
阿克占老玉:“无伤,是坏了。”
投奔李尊吾,因为苏州宝谛寺已毁。湖广总督张之洞在戊戌变法时失去入主中央的机会,在日后的汉臣竞争中,始终输曾李袁派系一筹,一生是个封疆大吏,未能更上层楼。这个去年夏天死去的老人,许多错误都归了他。
他有一部大行于世的着作《劝学篇》,企图整理出一条在西化大潮中保持华夏道统的思路。认为世道大乱,源于学术败坏。国家之弱,不是缺兵少钱,而是没学问了。
但他提倡新学。西式学堂教育比中式私塾教育成本贵,如何解决经费、场所问题?书中有条建议,自古科举考生借宿本地寺院读书,既然有此传统,地方政府可征用寺房作学堂、寺财作学资。
阿克占老玉:“每一条新政,都是贪官敛财的借口。国情如此,所有的好主意,都是坏主意。”
宝谛寺毁于办学,当地官员伙同乡绅们的议事局,占寺驱僧。李尊吾:“监院呢?他是世代特务,该有些手段。”
“他料敌机先,大祸未至,已携款私逃。”
阿克占老玉带领僧众反抗,可惜习武者仅他一人,挑伤百只眼睛,亦于事无补,官府洋枪队一到,只好扔竿,束手就擒。
僧人不受国法,官员将反抗僧人交给议事局,乡绅们动用了私刑。阿克占老玉在水牢中待了四天,只得屈服。
“李大哥,你没经过水牢。水还没不了膝盖,我刚见,觉得无所谓,皮鞭棍棒都不能让老子哼一声,这点小水算什么?谁想两腿泡一夜,人就虚了。牢里就是这点水,坐不成睡不成,我走了三天三夜,第四天累得坐到水里,腿痒得要抓抓,不料一抓就停不下手,连皮带血的——这是要发疯啊,我必须得服了。”
片刻,又言:“常人熬不过两夜,我撑了四天,算条汉子吧?”
李尊吾:“算。”
阿克占老玉:“要强没好处,四天,身子就坏了。”
李尊吾:“这是天津,什么名贵药材都有,一定治好你。”
阿克占老玉:“我不是不好,是坏了。不好能治好,坏了是过了度,回不去了。李大哥,医药无用。看刚才,打人不利索了,我对你没用了吧?”
李尊吾:“有用。”
阿克占老玉:“那就好,能讨口饭吃。”
两人皆笑,不再说话。
将阿克占老玉安顿好,让陶其昌陪着,去找杨放心。
杨放心不在,留有去向时程,约略该回了。门岗传话,说大夫人二夫人请客厅坐,李尊吾:“不必,外面空气好。”
坐于花坛石沿,李尊吾姿态庄重,一动不动。不知花坛对不对窗,她俩会不会凭窗望一眼……
一袋烟工夫,杨放心在一名士兵陪同下回来:“怎么不进屋呀?真拿我不当朋友。”七分客气三分喜悦,似乎对李尊吾避讳仇家姐妹感到满意。
李尊吾说跟混混再次开战,江西守洞人何时到达?
杨放心:“夏东来要遇上难处,不会不给我消息,事正办着吧?”
他在忙什么?
李尊吾手覆茶杯盖,谈起苏州宝谛寺遭侵占一事:“各省议事局是天津议事局翻版,以乡绅制约官府,但苏州议事局未能制约,甚至联手为恶,为何会这样?”
杨放心来了精神:“岂止苏州一地,以办新学为名,侵吞寺产、增加农民赋税,是遍行各省的事。议事局是按传统乡绅设计的,不想乡绅中出了土豪劣绅。”
传统乡绅,有地产、功名、德行、名誉。有地产,便有长期佃户,甚至是几代人情,行施恩传统,以“减租、赠地”方式,将佃户吸收进家族体系,成为家族外围。因此地方政府搞苛捐杂税时,乡绅会以自保意识来保护农民。
有功名,是科举考试获得名衔。科举具神圣化意义,因为皇帝的神圣性主要体现在祭天和考试两件事上,只有天子可以代表众生祭天,只有天子可代替上天在人间选材。科举功名,是皇帝代天所选,哪怕是最低一等的童生,见官员也不用下跪磕头,跟官员没有尊卑关系。身份平等,方可平等交涉。
有德行,是有长年处理集体事务的经验。“公平周到”的个人口碑,是仲裁公证性的人格保证。
名誉,由乡志、家谱、立碑作传等风俗保障。民间有独立的名誉系统,便有独立人格,不依赖官方标准。反而官方讨好民间的方式之一,是附和民间名誉系统,对年老德劭的乡绅送匾赞美。
杨放心:“十年来,炒股开矿都可让人一夜暴富,乡绅新贵多不靠土地,佃户不再是家族外围,成了剥削对象;一九○五年废除科举考试,读书人丧失了神性,与官员成了钱权较量的简单关系,较量的结果,往往是达成利益同盟;报纸大量涌现,覆盖了乡志、家谱、立碑,民间口碑越来越没有表达力。”
传统乡绅的基础在崩溃,渐变为谋求私利的阶层,再难成为一方一地的民意代表。李尊吾:“世道大坏?”
杨放心:“唉,全国乡绅约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二,这个比例正是日本明治维新时武士的比例,日本变法靠武士,中国变法靠乡绅,得想个法子清除土豪劣绅……”
听他呼吸声,待他回过神来,李尊吾问:“什么是武士?”
杨放心全无兴致,还是说了:“是个错误词汇,士——出将入相,去战场是武将,回朝廷是文官,京剧舞台戏子上场口贴‘出将’,下场口贴‘入相’,便是此典故。士本就文武双全,武士——武的文武全才,文理不通啊!”
李尊吾点头称是,杨放心:“日本武士处理政务,等于中国文官,但日本历史上少有中央政府,多是地方军政,名义上不是国家官员,是家臣。宋朝以后,中国文人不习武,日本武士在文官技能之外,保持了习武之风。”
李尊吾:“他们是官,不是绅?”
杨放心:“这就是中日变法的不同。明治维新是贵族被小官僚取代了十之七八,袁府策划的变法,是以民间系统取代官僚系统十之七八。唉,乡绅要是一变质,变法就没意义了。”哀叹一声,形神疲惫。
李尊吾等杨放心的话,突然毛骨悚然,二十步外出现一团小小热气。杨放心充满幸福感地说:“我儿子,快三岁了。”
她俩的……这团热气蹦跳而来,带着淡淡奶香……山中七年练就的武功,在这团热气前消散……
杨放心:“让伯伯抱抱。”
李尊吾:“不不,身上衣服穿好些天了,别弄脏了孩子。”但还是一把搂住。
下巴贴在他头上,探测他头部的大小。很小的孩子,这么小。
脸上一热,淌下两道泪。
小孩在怀里乖乖的。
我的样子这么怪,如果是寻常孩子,早就吓哭了。这只会是她俩的孩子,因为他的母亲,他天生对我是熟悉的……
响起裙摆声。
杨放心七分得意三分揶揄:“李大哥,这孩子跟你有缘,过继给你当儿子吧!”
李尊吾:“我是命薄之人,给了我,折损孩子福气。”松手,小孩如离弦之箭,向并排而来两道裙摆跑去。
杨放心:“带进去吧,我跟李大哥在说话。”
“嗯。”
裙摆声去。不再有小孩足音,应是抱着走了。
这声“嗯”,太轻太短,辨不清是她俩中哪个。
清静许久,听杨放心说:“江西的事,我会加紧问。你怎么来的?”
李尊吾:“有骡车。”
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