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三重人世
不觉住了五日,在榻榻米上睡觉,醒来总感诧异,似乎屋顶和四壁消失,躺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旷野。
早餐是覆一层麻酱的小米粥,伴以腌丝瓜皮。午餐涮白菜,木炭浅锅,以萝卜丝、冻豆腐为底料煮水,白菜切成小块,在沸水中一探一捞,不待熟透便吃。
吃得热切时,普门忽道:“京城、上海都有针灸世家金针张,专营眼科,脑流青障麻烦,要特殊手法,但营业五年以上的金针张,都没问题,养伤两月即可看见。”
深吸口汤。生来不喜欢吃萝卜,但萝卜煮的汤,十分受用。不喜欢一个人,但喜欢此人的用处——人与人的关系往往如此,对普门,从不曾有过发自内心的崇敬亲近,只可说是重视。
听他提到治眼,便知今日该下山了。
李尊吾:“早知道金针张,持病不治,一是懒得下山,二是眼盲后,人变得敏感,对剑法有益。”
普门:“哦?是什么样的敏感?”
李尊吾:“动物睡眠中察知天敌来袭,不需要眼看。说是听觉,似乎不对,睡时听觉减半。是什么?只好称为敏感。”
普门击掌而笑,转而语调深沉:“慈禧默许满汉权力交替,皇室贵族皆明白,但不敢评论慈禧,只说袁世凯是暗移神器——这是篡权最好听的词。既然皇室贵族已承认袁世凯的实权,为何太后和光绪帝死后,马上一纸诏书将他罢免?”
自问自答,“因为国家无宝。”
国家之宝,是拥有一批调和型老臣。十年来,荣禄、端方等支持汉臣同时在满人中具巨大威信的老臣逐渐去世,各派势力的冲突呈表面化、凌乱化——也就是儿戏化。
罢免袁世凯,十分儿戏。即位的宣统皇帝三岁,其父载沣做摄政王,二十五岁。放弃血统最正、能力最强、即位呼声最高的溥伦,因为慈禧本不是选皇帝,而是选族长,怕三十九岁正当壮年的溥伦想当有所作为的皇帝,与袁世凯火拼,酿成大祸。
族长是调和型人物,不求大利求小安,载沣平庸自乐的性格最为合适。弃权保富,是慈禧为皇室策划的出路。
不料,青年人更想有作为。慈禧过世后,载沣性格大变,联合一伙青年新贵,要让军政实权重归皇家。
袁世凯以一个宴会上遭后生揶揄的长辈心态,半恼火半可乐地接受免职。他是三代汉臣篡权的最大成果,以北洋新军为核心,延伸出银行、矿业、铁路、轮船、招商、盐业、邮政等实业的“北洋集团”。
强大的经济输血能力,令北洋军不依赖朝廷饷银,成为有独立意志的军队。清廷只能免去他的职务,他制定的政策仍在有条不紊地施行。
最新的一项密令,是整肃街面。每当政局动荡,他都先稳街面。迎接慈禧回京的那年,他将北京、天津的混混几乎全部抓捕。
晚清刑法松弛,死罪要多重会审,只有秋天一季可问斩。但对于恶名昭着的大混混,他拿出曾国藩对待太平军溃兵的“就地正法”,不审而直接砍头。震撼强烈,一时街面秩序井然,刚经过义和团、八国联军之乱的京津两地,文明如太平盛世。
天下大乱,首先是天下混混起哄,扰乱了民心。袁世凯已居家一年有余,整肃街面,是他重返政坛的先兆。
普门:“中华自古是三重人世,皇家、官绅、流氓。”
皇家独立于政府,专有一套管理、财经、军队体系,历史上的东厂、内务府、禁卫军都是皇家编制,不受政府制裁。晚清皇家垄断皮毛和人参买卖,是陶瓷业、织造业的龙头,东北华北最大的地主房主,赋税不入国库,并占广东海关税收的分成,是庞大的经济集团。
官绅是社会主干,在朝为官、在野为绅,以读书人为底色,在朝在野都是掌权者。他们以师承为联系纽带,每当变革,先以“学派”的名义实施集体行动。绅士是一地的民意代表,个人道德、学问、家族财富均可服众,与官有师承上的人际关系,官员去一地上任,先要拜访当地绅士。
普门:“史书是给皇家作传,家谱是给官绅作传,给流氓作传的是小说。”
明清小说中的主角多为书生闺秀,总被混混迫害,被侠客营救。小说的华彩段落,是写江湖手段。
混混活动在街面,勒索商家、打架斗殴、调戏妇女,不敢犯下杀人抢劫的重罪,因为不愿异地逃亡。混混是地头蛇,在一地盘踞几代,无业而有家。
游侠是背景莫测的过路客,流亡贵族、遭贬军官、越狱囚犯均有可能,无亲无故,一旦出手,永不再回旧地。
还有一种恶侠,祖辈都是混混,生来性格孤僻,专爱给别的混混坏事,也不跟民众亲近,往往短命,威风几年便病亡。一户人家不义之财敛多了,必生出一个逆子败家,混混里自生的侠客,似是上天的惩戒。
有什么本钱做什么买卖,皇家的本钱是血统,官绅的本钱是读书,以个人武力做本钱的是流氓。混混和侠客都是流氓,如太极的阴阳鱼。
普门惨然一笑:“氓字的本意是,断刃之刀、垂泪之目。你我是流氓。”
游侠和恶侠可遇不可求,平日制约混混主要靠镖局,是镖师走镖归来、护院之余的自发行为。官府传统:县以下无官,乡镇自理;也不管街面,民众自理。
二十年来,随着火车轮船等新兴运输业兴起,镖局尽数倒闭。街面少了镖师,袁世凯先以军队救急,再引入日本警察制度。但“就地正法”的威慑力日久渐失,警察制度显出先天不足,因为警察依法行事,混混作恶以不犯法为度。
民间的恶徒还得民间的强者来制约,一个替代镖局的特殊人群,成为时代的必需。
李尊吾手勒茶杯杯口,指尖瘀红:“这些话是杨放心说的吧?”
普门:“眼盲心明,是他。你去天津,无论他干什么,你都抢过来。”
李尊吾:“为什么,他的话不对?”
普门:“话对,人不对。皇家的人世在宫廷,官绅的人世在衙门,流氓的人世在街面。明清皇家侵犯官绅的人世,党争不断、腐败丛生。官绅历来不插手流氓的人世,一旦破了口子,不管起初有什么大快人心的举措,之后必生出比混混更大的祸害。”
李尊吾:“他的计划,是扶持民间的强者?”
普门:“民间的强者得民间自己长出来,扶持的,只会是走狗。”
杨放心拜普门为师,想借用他的底层名望。底层浊不可视,普门给他张名单,均是市井中深藏久隐的武人,各有班底。
这些人不属于普门,属于“井”组织最初的历史。原都是负有特殊使命、以小手工业者身份潜伏于市井,保持组织性,一代代繁衍。在漫长的时间里,失去反清复明的宗旨,成为安居乐业者。普门对他们没有指挥力,对于他们,他只是一个被供养的大仙。
普门:“他们都是犯懒贪闲的人,召集起来会很麻烦,杨放心有口才、背后有北洋军财力支持,让他做吧。不管凑了多少人,都要成为你的人——可以做到么?”
感觉普门是照穿人心的眼光,李尊吾点点头。
普门放松下来,语调稍高:“保住三重人世,才可不亡国。割地赔款都是外伤,人世是内脏,人世一坏,得了内伤,就再也挡不住洋人了。”
之前古怪的细声慢语是防备用人偷听。他又音高一度,喊了句日语。西侧纸门拉开,走入三名用人,撤去火锅,另设新几,摆上茶具。
日式茶,大壶小碗,三名用人神情专注地操持。
普门:“人老真是麻烦,无人照顾,处处不便,伺候久了,又浑身不自在。你说眼盲后剑法变得敏感,可否见识一下?”
语调中竟有自怜的哀情。李尊吾一时惘然,不知如何作答。
普门:“十年前,我求死不成,今天可以求到么?”
刀不离身,是长年习惯,出于对普门的尊敬,怕尺子刀锈斑污染席榻,立在室外环廊里。
普门:“取刀吧。”
此刻用人正将茶道特制的煮水壶置于炭盆上,壶底铁质受热后的微声,如婴儿梦呓。
李尊吾坐直身体:“不必。”
顺手揪下捣茶叶刷子上的铁丝,划过普门颈际。
一股血喷出,如从普门身体里跳出一个人,倒于席榻。
这股血过后,脖子的血喷便弱了,薄如粉色晨雾。
普门:“死是这样的,好玩。”眼神转成孩子失去玩具的悲伤,凝定不动。
喷血声和煮水声持续。
头颅顺着脖颈伤口,缓缓后转,最终停止的姿态,似一个看书看累的人仰面松弛一下。
对普门尸身,李尊吾俯身磕头。三位用人放下手中活计,平稳站起,各从襟口里抽出一柄无锷短刀。
一人劈来,李尊吾斜行起身,定在两步之外。
那人右腕动脉被划开,以左手堵着创口,不敢再动。
李尊吾指尖捏着那截铁丝,踱上环廊。
其余两位用人没有追,面色压抑得可怕,一人鼻翼抽搐,终于喊出一声:“为什么?”是汉语,发音标准,语调自然。
已拿上尺子刀,正要顺廊而去,听到此声,回身迈入门内,白浊瞳孔犹如妖魔。那句话说得如京城人,有过长期的汉语会话,这一句才能说到此程度。
装作不会汉语,是为让普门放松防范,好偷听他与来访者的对谈。
虽知普门老练,他们听不到什么,但这份心机,李尊吾感到是对普门的亵渎,愤怒得鬓角发凉。
砰的一声,北侧纸门拉开,进来两人,听磕碰声,持着木杆兵器,可能是三股叉。环廊也爬上一个人,无声靠近,从所持兵器的寒气推断,是三尺四寸的长刀。
眼盲,更要快速移动。敌人追击时,才会发出声响。李尊吾向前冲出一步,猛然矮身反撩一刀。
刀尖戳入环廊来敌的咽喉。人在往前跑时,往往暴露咽喉。李尊吾蹙眉,怎么是三流货色?
以之形路线向室内行出三步,每当身体转向,便有一人中刀。刀不是向前砍,是向后撩的,古战场的马上长刀杀招是“拖刀”——拖刀逃窜,忽然回身,可斩上将。
倒下三人,两名短刀者一名三股叉者。剩下的一名持叉者,喘着粗气,不敢上前。
知道他们只是粗通武功者,李尊吾便手下宽松,只划开皮肉。
遵从这里的习惯,席榻上不穿鞋,但脚布不比袜子,左脚的散开掉了。刀头后探,在席面上滑过两圈,捞到脚布,缩刀带回。
李尊吾蹲下系脚布,想到普门在上茶后求死,正是让这几个用人作见证,死因明确,他们好向上级交代。用人们攻击,或许是想为普门报仇,服侍三年,也在情理。
李尊吾的脸,对向持叉者。
喘息中带着哭音。
做手势让他把叉子奉上。
那人将叉横持,走近跪下。
捋着木杆,李尊吾摸到叉头,手指在三股中游了个来回,叹道:“日本叉是这样!边侧的两股为何不冲前,是横着的?我还以为摸到了枪头。”
那人涕泪满脸,努力让语音成句:“就叫枪,不叫叉,十字枪。两侧股横着,不为扎,为了拔。”
枪尖扎入敌身后,两个侧股横抵在敌人铠甲上,由于反弹力,枪尖自己就蹦出来了。十字枪是连刺的设计。
李尊吾赞了声:“有心。”起身出屋。
腥味扑面,环廊上的死者流了一摊血。避血而行,有些许愧疚,默念了句“阿弥陀佛”。在环廊下穿鞋时,身后二十米响起一声怯怯的问话:“就这么走了?”
李尊吾:“还要怎样?”
身后再无声。
陶二圣受不了躺在榻榻米上以小炭盆取暖的睡眠方式,半夜冻醒,住过一夜,搬到南山寺客房去了。
是二十人躺的大通铺。他对和尚的烧炕水平嗤之以鼻,花了两天改造火道,这个中午,当他躺到炕上,刚觉得后背有了热度,却腾云驾雾站到地上。
李尊吾揪着他的胳膊,道:“陪我下山,雇到辆骡车,你就可以回家找你的女人。”
他看了眼大炕,难过得几乎落泪。
骡车好找。给陶二圣一块银角,作为回终南山路费。
车厢以厚棉作帘,内有一个小手炉,李尊吾只想一头栽进,昏昏睡去。垂帘,骡车开拔,却听一串脚步不离不弃。
强压睡意,李尊吾喊道:“二圣啊,是你么?”
外面“嗯”了一声。
李尊吾:“怎么还跟着呢?”
十几步过去,陶二圣开腔:“来五台的路上,你劝过我抛弃女人……我想了想,你说得对!”
立时困意全无,扬手掀帘,忘了眼盲:“为什么呀?”
陶二圣:“我都三十九了,跟女人耗在一块的时间太久,该做点老爷们的事了。您就带上我吧,我这人不怕苦、敢拼命。”
唉,那时劝他,为说说自己的心事。李尊吾:“我是又老又瞎,跟着我,没好。先回终南山,和你女人商量商量,等有好机会,再下山。”
陶二圣:“我除了认识我们村的、卖杂货的,就是认识你了,我没别的机会。”
李尊吾语气软下来:“我是穷途末路的一个人,帮不了你。”
陶二圣:“别蒙我,你是个做大事的人!就冲你那把刀——多怪的一把刀,你不是一般人!”
一丝苦笑袭上嘴角,李尊吾:“你的女人呢?”
陶二圣:“她能活下去。”
手指在刀柄上松开,差一点刺出帘外。世上每分每秒都有伤天害理的事,既然你这么有心机,我也就没什么对不起你的了……
倦意又起,李尊吾道:“上车吧。天寒路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