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忘身之应
一九一○年,宣统二年。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过世两年,袁世凯免职归家一年。他历任山东巡抚、直隶总督、铁路督办、外务协察、北洋大臣、军机大臣,创立北洋新军,开办西式军校。
四月,天津。“北洋法政学堂”的学员与当地混混发生一场三百人规模的斗殴,无人伤亡。天津习俗,码头上不能出人命,街面上不能用铁器。
码头上是抢货抢地盘,街面上是斗气争理,拿棍棒比画,一方人将一方人冲散了,就结束了。此役,以学员大胜告终。
发生冲突的原因,小小不言,混混嘲笑学员制服难看,学员们不爱听了。
不料,一周之后,“天津地方自治研究所”收到一封来自河南彰德洹上村的信,就此次斗殴做出分析,布置下任务。研究所在天津初级师范学堂里,是袁世凯任直隶总督期间设立。
自治研究,就是试验选举制度。研究所成果是一九○七年八月十八日,以普选方式选出三十名议员,成立了天津议事局。那年天津注册人口四十一万八千二百一十五人,投票率达百分之七十。
信的落款是“杨放心”。
庐中大隐者,阶下终南山。
浮云生灭处,无心世界闲。
山中白天短,邻近高峰相互挡光,下午三点,太阳便被遮蔽,白白缈缈的暮色倒可维持很长时间。蒙古族藏族服装最适合山地气候,一位穿着藏袍的汉人徒步行走,祈祷天黑得再慢些。
转过一片墓地般阴森的黑松林,响起闷雷般的瀑布声,愈进愈巨。他感慨:李尊吾的隐居处,竟如此吵闹。
瀑布不大,仅七八丈高,是山谷的回音效果令其雄壮。瀑布下积成一个半亩大水塘,水面鬼影变幻,是水下游速如电的鱼。
临塘山岩凿出一个高阔洞穴,为防岩石寒气,贴壁搭上木头,建成洞中木阁。木色灰黑,局部表皮泛有老银子的乌光,是数百年木质的特征。
此等工程,绝非一两人之力可以完成。应是宋元高僧旧居,被形意门前辈发现,代代修缮,作为高层的秘地。
入山者等在木阁门前,被瀑布噪音扰得心狂,几次差点乱跳乱喊。通报者是一个剃光头青年,长腿高腰,气质野兽般凶悍,却是大舌头,只会说“好好好”。
等到天光尽灭,光头青年开门,比画表示“师父睡觉刚醒”。阁内木柱石阶,二楼正厅宽大,壁柱挂有四十盏油灯。
不知是何油料,火苗亮得刺眼,一个黑袄红裙的女子扶着一个高大老者在遛弯。俩人行至西墙,回转成正面,女子的异族美貌令入山者深吸口气,随即一惊,老者两眼闪着鬼怪白光。
又近了几步,看清老者瞳孔有异,似蒙着一片鱼肚白鳞。老者停步:“人老了,要睡黄昏觉。让你等了。抱歉。”
语音慈祥,入山者愕然:李尊吾竟然瞎了。
此病古称叫“脑流青障”,圆翳生杂质,老了便易得,不能辨物形,勉强辨明暗。
带来一封普门和尚的信。证明身份的信物是尊小泥塑,入手摸摸,知是清廷忌讳的“白衣弥勒”。
邝恩貉与最丑姑娘不识字,让入山者读。字数很少,要李尊吾去五台山南山寺相会。李尊吾叹道:“他还活着。”
十年前,普门高估李尊吾武功,想借比武求死,却将李尊吾打成重伤,只被削去两根手指。老而不死,是最大悲哀。
普门和尚与形意门有神秘渊源,透露过李尊吾师父——刘状元年轻时参拜过他,能找到李尊吾的人,只有他。
入山者住宿一夜,次日清晨离去。
李尊吾一日睡四次,清晨、午后、黄昏、子夜,各半个时辰,最丑姑娘都陪着他。任何事情,她养成了习惯,便觉得天经地义,躺在他身边,会比他更快入眠。
午后,听着她低缓均匀的气息,李尊吾有一丝酸楚:以前觉得她好看,眼盲后,又觉得她好听……
瀑布下水塘,闪着令人目眩的光斑。邝恩貉静立,蛇鳞剑在左手,刃光闪闪,似乎水质。
观水,为了练眼。实战时,面对敌人刀光,一眨眼,便死了。电闪雷鸣于眉前,睫毛如铁铸,不动毫厘,才是剑学的初步。
水光犹如活物,可借之练习反应。剑法的反应练习特殊,是“忘身之应”——忘记身体,无眼睛和手臂,剑尖犹如活物,自动做出反应。
忘身艰难,邝恩貉习剑数月,剑尖未曾一动。
不知不觉,入山七年,迈过一个个武功层次,原本都很难,但时间到了,某一天便忽然实现,自然得如早晨醒来。
不是时间到了,是心到了,人是肤浅物种,总是服从于一般感受,习武是造反,造反需要时间——这便是“功夫”二字的内涵。
面对艰难,早已克服了焦躁情绪,如一头牛老实耕作,不思春秋,不思天灾虫害,一亩之地和百亩之地,均在慢悠悠中完成。
剑尖上似有一丝痛感传到心底。
剑尖还是未能动。
邝恩貉缓缓转头,见李尊吾站在身后,尺子刀杵地,如杵拐杖。眼盲后,他从未中午起身,也从未离开过塔吉克女人。
邝恩貉刚发出“好好好”,李尊吾挥手止住:“到这里三个月,你的疯病就好了。为何还要装得口齿不清,一装就装了七年?”
半晌,邝恩貉:“我说梦话?”
李尊吾:“不知道。你的房间在楼下,我不干偷听的事。习武七年,有过那么多师徒问答,你没说过一句整话,用心之狠,真让我害怕。你话上没毛病,只是控制过度,露了痕迹。”
邝恩貉转身正对,眼神凝固,如迎敌人刀光。
李尊吾:“为什么?我猜了七年,也猜不透。我现在还有杀你的把握,再往后拖,就没把握了,这几日,白天点四十盏灯,眼里都不亮了。不说,我便下手了。”
邝恩貉:“有些事,不说比说了好。”口齿清晰,有着习武者特有的底气。
尺子刀刀尖离开地面,李尊吾浑浊的瞳孔犹如鬼怪。
邝恩貉:“说了,怕你觉得我是个小人。我想给自己保住一份体面,不管我如何用心,决不会伤害你。你是我师父。”
似一道水面光波映过邝恩貉的脸。
左耳耳垂滴血。
李尊吾的尺子刀绣花针般扎了一下。
在邝恩貉眼中,李尊吾未曾动过。
这便是“忘身之应”吧……开悟的狂喜被冷汗淋灭,睫毛根生疼,小腿震颤,竟是害怕。
李尊吾:“你是个聪明孩子,这一手,或许三年或许五年,你也可达到。非得今日死么?”
邝恩貉吐出口气,眼皮突然失控,频眨如盲人。
狠命闭住眼,开口说话。
入山三月,癫狂渐消,惊觉塔吉克女人如此漂亮。装成拙口拙舌,是避免跟她说话,说多了,就亲近了。他实现了他的设计,七年来,她视他为家畜家具,不曾有过一点关心。
李尊吾:“你喜欢她?”
邝恩貉:“不知道。只知道这事不能发生。”
三人同居,野山蛮地,难免有失控的情感滋生。人总是被瞬间情绪毁了一生志向,李尊吾暗叹口气,他讲的,跟自己预测的一样。
他心机重,难成绝顶高手,却是个可托付大事的人……不由得有些想叶去魈,在最好的年月没习武,可惜。
李尊吾伸出手,邝恩貉将蛇鳞剑归鞘,递上。
这是沈方壶的剑,两人还有生死之约。七年里,早恢复了武功,眼盲后,却练成“忘身之应”,不凭耳力,凭感觉可知十五步内的动向,感觉好时,抽刀可斩飞虫。
沈方壶的命,贱比飞虫。
抚摸蛇鳞,丝绸般滑腻。
李尊吾:“你我不是师徒,七年来,只是拿你练手。没教过你秘诀,日后,不要说自己是形意门。说了,杀你。”
蛇鳞剑夹于肋下,以尺子刀作拐,向山下走去。
邝恩貉追上,语调惊恐:“师父!师父!”
鞋面咔地裂开,脚弓上一道血痕。
李尊吾杵刀前行,路面土粒吃去刀尖血滴。
邝恩貉止步。
李尊吾:“有些话,不说比说了好……塔吉克女人,归你了。”
身后没有邝恩貉回音,不知他是怎样的震撼。他喜欢她?此念一起,心酸如绵绵阴雨,竟不能停。
她的名字叫恰契卡赛然依,“雄鹰停留的屋顶”之意……多么结实的屋顶,本以为自己是那头老鹰。
但,我老了。
七年,她不曾怀孕。她的笑容孩子般纯洁灿烂,她该有一个孩子。此刻的她还在午睡,如果邝恩貉去要她,便会生下一个小孩吧?
她的孩子和她一样,有着湖蓝的双瞳。
脚下一颠。作为顶尖高手,不该脚下不稳。真是耻辱!
李尊吾稳住步,忽然冷静。原本是高尚的,答应了依阐,要让她的种族繁衍。年轻人应该跟年轻人繁衍,天经地义。
走着,不再难过,甚至还有道德上的喜悦。在“忘身之应”的感知里,邝恩貉还在原地,未曾动过。
没关系,漂亮女人总是让男人喜欢的。自己的身影在路面上消失后,他会回木阁去找她……
惊出一身冷汗,李尊吾发现自己已转过身来,左手张开着。
蛇鳞剑已脱鞘,如一道横行闪电,直射邝恩貉咽喉。
这是沈方壶也躲不开的必杀技……
没有刺入肉体声,剑的飞程奇迹般拉长,落在水塘边卵石上,遥远一响,如寺庙磬音。
邝恩貉躲开了?他的武功比预想高,这个有心机的孩子,终于骗过我一次……不对,没有闪避声。
李尊吾的盲眼湿润了。唯一的可能是,他正对着自己的背影,下跪磕头,以谢师恩。
张臂,剑鞘落地。
李尊吾转身下山,放声大喊,语调威严:“恩貉!那把剑,留给你了。你我师徒,永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