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第六节
耿良辰坐在书摊前,看着糟乱的街面。昨天,他做了件缺德事。
他的牙,长牢了些,白日犯困的老人病仍没去。昨日正午,托茶汤姑娘看书摊,回去午睡,却没回关家,去了西水凹。
师父是南方人,只知螃蟹是河里捞的,哪知道上等螃蟹是田里捉的。西水凹有片高粱地,高梁熟时,螃蟹成批上岸,一棵高梁秆上能挂四五只。
西水凹螃蟹肥实,水里岸上都得好。耿良辰买了八十只。
师父家在南泥沽,去时师父不在,师娘在屋里睡觉。天津人一般不睡烧火的土炕,用箱子、床板搭成土炕形的木炕。能并排睡五六人才称“炕”,白天摆上桌子,吃饭、做活都在炕面,所以要采光好,都是贴窗而建。
窗高两尺,上格一尺五,蒙半透光的高丽纸,下格五寸,镶玻璃——是割来的旧玻璃,到底师父从哪儿割来的,倒闭店铺的旧窗?洋人丢弃的酒柜?酒柜有玻璃门。
她的脸,在这块玻璃里装得满满。
耿良辰落荒而逃。八十只螃蟹,扔给路边玩土的小孩。
回到关家住所,才敢想她的睡容。她处于婴儿的深度睡眠,暗暗发育。她嘴角隐含笑容,不是小女孩的得意,是天后宫里天后娘娘的恬静之笑,对海洋众生的宏大赐福……
他躺在床上,如遭肢解,夜晚来临,也不知觉。
街灯亮起一段时间后,茶汤女把他的七十本书拎上来。虽然一块银元厚薄的小册子居多,但还得感叹,她真有劲啊。
这不是她第一次帮他收摊,如多年夫妻,他总是占她便宜。她把左手一摞书摔在门口:“快起来!自己收拾!”
他一动不动:“还是你代劳吧。”
她右手拎着一摞书到床前,喝一声,预计他会躲开,冲他脑袋砸下去。
他没躲。书有些重量,抬手捂住嘴,似乎牙又松了。她慌手慌脚地给他揉脸,几乎钻在他怀里。原本很黑的瞳孔又深了一分,如名砚古墨研出的墨汁。
他以掌根顶起她肩头:“没事。给你看样好玩的。”
走到门口,将门再打开些,掀开墙边一块破毛毯,取出叠木架,搭于门顶,自左右垂下。
门的厚度面正对他脸,横出四根棍子,居于垂线三点。最高一点并排两根,直指他胸口。下面一点一根,直冲小腹。再下一点,一根倾斜的棍子,下指小腿。
四根棍子代表敌人四种攻击,对之可练习反击手法。
四棍固定安在木桩上的叫“打桩”,随挂随拆地挂在门上的叫“拆桩”。打桩还需绑上半湿毛巾,以磨练打击力度;拆桩是松松垮垮挂着,对之无法用力,练的是反击角度变化。
久玩拆桩:身形转折伶俐如蛇。
它是咏春拳秘传,因挂在半开的门上,耿良辰只在走廊无人的深夜练习,轻碰轻挨,静默无声。此刻打给她看,故意加速,手骨碰棍,一串敲核桃的脆响。
惊动了关家二女,她自楼梯走下,喝道:“傻兄弟,闹什么呢?”
“滚吧你!”掀下拆桩,关上门,正对茶汤女黑透的眼仁。
刚才是取悦她。他对女人所知不多,只是半抱不抱地碰过关家二女,忽想结结实实地抱住她。
他的手快,第一下按上她右腰眼,第二下捉住她两片肩胛中间的脊骨——这是擒拿手法,是要打她么?她小鹿般原地一蹦,两手交叉,卡住他喉咙。
她的瞳孔因愤怒,黑过了肉质极限,呈现玉石质地。
他的手滑落。她夺门而出,关家二女还在门外。
喉咙生疼,他认真思索:这是咏春拳的交剪手,她怎么会?看了拆桩,学会的?师父说过“天道不独秘”,难道是女人天生会的……
关家二女似乎对他开骂了。他关上了门。
坐在书摊前,耿良辰判定自己昨天做了件缺德事,看向茶汤摊。她瞪着他,不知是一直看着他,还是预感到他目光将至,先他一秒瞪过来。
她的瞳孔,不是昨天的玉石硬度,似宣纸上湿润的两粒墨点。
他知道,两粒墨点击碎了那块割来的旧玻璃,渗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