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第五节
屋顶的瓦片,如武将的铠甲。郑宅是大四合套院,一个四合院、两个三合院、一个独门独院的组合。一个习武的,竟可如此有钱。
后门,陈识没有敲门,顺墙翻人。
郑山傲在家,刚穿好衣服,深色衬衫,雪白西装。
陈识感慨:他还是喜欢白色。
郑山傲警觉转身,有着一流高手的凶相,随即开口一笑,露出三颗新镶的金牙。他以跟小伙子比赛牙剥甘蔗皮闻名,一丈长甘蔗能剥四根,一口天然好牙原是他的骄傲。
陈识没问他出了何事,他坐下穿皮鞋,笑呵呵说:“我今天乘船出海,杭州转广州,去新加坡。有个人跟我走,我要去接她。你有话,咱们车上说。”
郑宅大门挂着出售告示,停一辆福特敞篷轿车。不是官员派车,郑山傲花钱雇的。
车驶入租界。郑山傲开言:“天津没我这号人物了。”
传说西南边陲有一种叫“狗鹰”的鹰种,小鹰长大后先咬死老鹰。以前武行里,尽是狗鹰。
习武人成名,多是打别的门派。如果自己师父有名,也可以打师父,称作“谢师礼”。无人觉得不妥,被打的师父觉得徒弟超过自己,是祖师技艺不衰,会请客庆祝。
二十年来,拳师成社会名人,输不起了。“谢师礼”被严厉禁止,甚至青年人只能与同辈人比武,向前辈挑战,被视为大逆不道。
林希文心在仕途,习武不勤。对这个徒弟,郑山傲从未看重过。“少林破壁”是两人对练,林希文主动当配手,换上的灰衣亦剪裁精当,动起来尤显身形潇洒。
郑山傲感到一丝好笑:他想跟着自己进入历史。
作为当世顶级武人,所拍影像必为后世重要文献。郑山傲夸了夸林希文:“行坐有相,已是一等衣服,动起来还有相,难上难!你花了大心思。”
林希文满面通红。
师徒俩身形潇洒,站到摄影机前。“少林破壁”共四十二手,一招一招套下去就行了——一生比武四十余次,屡历凶险,未如今日紧张一就这样流传后世了?
恍然有了临终心境,只觉一生尽是遗憾。许多事都可以做得再好点,应在五十岁前生下个孩子——套到二十多招了,郑山傲做出“老翁撒网”式,林希文的手触到郑山傲肘部,应对的是“寓女推窗”。
四十二手如人生,一应一对,便过完了。郑山傲生出一股倦怠,甚至想就此停手,不再套下去。
肘下,林希文的手拐上来,偏离了“寓女推窗”。拍摄前练习仅两日,他还不熟,没事,郑山傲自信自己能调过来,绝不会让督军看出瑕疵……
郑山傲醒来的时候,躺于拼在一起的两张八仙桌上,失去了三颗门牙。摄影机已撤,站着两个持步枪的士兵。中州武馆的邹馆长坐在西墙茶座,小跑着过来。
郑山傲起身坐于桌沿,两腿悬着,距地半尺。
半尺,如万仞,竟跳不下。
胶片上的影像,剪去开始时的套招,谁看都会觉得是一场真实比武。他留给后世的,是挨打的丑态。
“我是中了徒弟暗算啦?他身在军界,不是武行人,这么做是为什么?”
“江湖事,事过不问因由。郑大哥,您是老江湖,不问了吧。”
“他为了吗?为了向督军争宠?”
“郑大哥!这是你徒弟给你的。”
邹馆长手里拿着个信封,抽出几张银票的上端。
递上,郑山傲垂头。
邹馆长:“不要?”
郑山傲抬头,缺了的门牙如地狱入口:“他买走的是我一辈子的名声,干吗不要?”
北安里俱乐部门口有露天咖啡座,此时未至中午,坐着三五个白俄中年男人。他们彼此不说话,挤坐在两张小桌旁,面前各摆一杯红茶。
郑山傲:“这杯茶,一天都不会喝,喝了,就会被侍者赶走。如果你给他两块银元,他会塞给你个事先写好的字条,是他家住址,可以去睡他老婆、女儿。”
俄国旧贵族在天津落魄至此。郑山傲也是旧贵族,清朝顶级武将后裔。曾祖父死于舟山群岛,一场与英国海军的战役,获“锐勇巴图鲁”赐号。巴图鲁,是满语的“勇士”。
他是一个有祖产的人。祖产仅剩那所套院。
要接的人,住惧乐部地下室。赌场技师和厨师酬劳高,在外有家,那是侍者和舞女的住处。
是个白俄女子,裹着老妇人的黑头巾。陈识一眼看出,她是跳格鲁吉亚长裙舞的姑娘,膝盖内侧肌肉如鱼的游姿。
她没沦落到父亲在门口喝红茶的地步,带她走,应需一笔钱。
她跟着郑山傲坐上汽车,中国妇女般仪态端淑。陈识有些伤感开了句玩笑:“高明!既然阻止不了洋人破解我们的武术,就把洋人娶了。”
郑山傲朗声大笑。
陈识:“郑大哥,提防白俄女,你俩差着年龄,小心她骗走你养老钱。”盯着白俄女眼睛说的,有警告意味。这是他为郑山傲唯一能做的事了,之后,或许便此生绝缘。
白俄女会说几句辛文礼貌语,目光炯炯直视陈识,瞳孔湖蓝色,漂亮得如教堂正午时分的彩绘玻璃,不知有没有昕懂。
郑山傲转头看她,父亲看女儿的惬意,缓了一下神,领悟陈识的用意:“她从小受穷,当然会很自私。但男人的钱,不就是让女人骗的么?”
陈识一愣,随即一笑。与其瞩望于主义、宪法、佛道,不如瞩望于小孩和妇女。
郑山傲迎着一笑,笑容收敛后,是一张老江湖的审慎嘴脸:“别想扬名,回广州吧。如果好心,带你徒弟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