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劫后喜逢君 共吐平生隐痛 舟中成敌国 惊回弱女余生
文麟只得独往林中走进,到后一看,见那茅篷甚是高大,外层空无一物,木桩梁柱以外,只有两块兀立地上的山石,通体光滑,不知何用?门内是一大天井,三面均有房舍,但不相连,都是四五间做一幢,立在平地之上;东边一所房门紧闭,正面倚山而建,门窗洞启,不见一人,只西首一所门窗半开,咳嗽了两声也无回应,心想:“这等登门于理不合,三姑方才又说东房住有异人,不可惊动。”想等三姑到后再同走进;等了一会,眼看月轮渐升,天已昏黑,三姑一去不来,腹中饥肠雷鸣,口渴非常,想了又想,照三姑所说往西边一家走去。
到了门前,隔窗一看,那屋共是一排四间,两明两暗,明间里面还有一层,门帘下垂,微有一线灯光外映,隐闻妇女叹息之声,方想主人家无男子,窗前窥探于理不合,待要缩身退回,匆忙中好似听到“煌儿”两字,甚是耳熟,心中一动,不暇再顾嫌疑,忙又立定,侧耳一听方才所闻语声,果是熟人,不禁心旌大震,呆了一呆,又听到两句问答的话,满腔热情再也按捺不住,见外间屋门虚掩,匆匆不暇寻思,忙即往里走进,到了里屋门前仍觉不妥,方一迟疑,里屋已有女子问道:“外面何人,是周先生么?请进来吧。”
文麟听那语声娇婉娱耳,情急之下更不寻思,忙即应声掀帘而入,见里面灯光明亮,屋甚宽大,急切间也未看出所想的人是在何处,迎头遇见一个身着黑衣、身材枯瘦、双目通红、相貌十分鬼怪、其形如猴的中年妇女,面黑如墨,嘻着一口自牙,目光闪闪,注定自己不住打量;想起素昧平生,冒冒失失闯进入家内室,方才发话叹息的人并未看见,主人形貌又是那等鬼怪,和日间所见异人黑骷髅好些相似,只是未戴人皮面具,装束不同,身材高矮和神情举动全都相仿,也是江南口音,心中一惊,脸涨通红,主人态度偏偏沉稳,站在对面静等来人汗口,一言不发,越发窘极,停了一停,吞吞吐吐说道:“我名周文麟,义妹蔡三姑命我来此……”话未说完,忽听身旁有一女子低呼“文弟”,正是方才所闻那人口音,回头一看,原来相隔数尺的身后设有一床,床上卧着一个少妇,刚刚坐起,正是这些日来心心念念魂梦不忘的幼年爱侣、现作寡鹊孤鸳的意中人淑华,带了满面病容和衣而卧,床上悬有罗帐,偏在门旁,又有屏风挡住,由黑暗中初次进门,迎头便遇着这么一位貌相鬼怪的女异人,所以不曾看出。
文麟平日积想成痴,魂梦为劳,做梦也想不到,淑华孤身一人会到这等荒山危崖的异人家中,先前虽听语声相似,并拿不准,及见果如所闻,人又瘦比黄花,玉颜憔悴,带着一脸病容,惊喜之余,由不得又怜又爱,又是惶急,哪还再顾别的,脱口喊了一声“二姊”便要走过,转身时,瞥见女主人正含笑相看;猛想起意中人现正守节,女主人来历未知,因何至此尚未问明,三姑怎会知道、是何原因也都不晓,当着外人如何不避形迹?念头一转,忙即停步。
淑华原不料文麟寻来,先听女主人说,还不甚信,跟着便听屋外走动,闯进一人,探身一看,果是文麟,当时悲喜交集,忙着起身,见文麟回顾惊喜惶急之状,恐其情热太甚直奔过来,刚要下床,觉着有些头晕,只得急呼:“文弟请坐!这位便是主人黑衣女侠晏家大姊,芳名一个瑰字,我全仗她才得死里脱生。你我二人的心迹为人均所深知,无须避忌。你那义姊蔡三姑我也见过。说来太长,请见过主人,再作详谈吧。”
文麟闻言应诺,忙向主人行礼拜谢,回头一看,黑衣女侠晏瑰已然不见。淑华叹道:“文弟,我病未愈,尚难起身。好在这里不比家中,主人又是一位奇女子,在煌儿未来以前,正好将我多年来悲苦心情向你一吐,便知薄命人并非只顾自己虚名,实有难言之痛。自你和煌儿走后,虽然连遭危难,历尽艰危,居然能有今日,与你在此相见。难得是心迹双清,无须顾忌人言。有此一会,免我饮恨终身,无法向你出口。”
文麟见他说到末句,气力越发衰微,好生怜惜,想走过去安慰几句,又知淑华性情外和内刚,恐其误会,心中不快,欲前又止,方喊:“二姊的话我已知道,且请静养,缓缓再谈吧。”淑华也觉话说太急,气力不济,重又倚向枕上,一面喘息,手指床边椅子笑道:“休看我初脱患难,来日未知如何,今日能与你在此相见,心中实是喜欢,请随便坐下再谈吧。”
文麟看出淑华对他,竟比平日预料的还要情深,并把以前疑团打破,仿佛一块石头落地,心虽舒服异常,但一想到淑华此来经过和双方未来的情况,又担心淑华的病,当时百感交集,正自心乱如麻,忽听淑华唤他旁坐,见那椅子就在床头,意中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秀目正注视着自己,虽然带着几分病容,但那明眸皓齿微笑嫣然,容光依然美艳,尤其颦笑之间隐蕴着无限柔情,和以前偶然相见判若两人,由不得心头怦怦跳动,忙走过去,面对床头,侧身坐下,心情甚乱,也想不出说什话好。彼此注视,相对无言,呆了一阵,文麟脱口说道:“姊姊,我想得你好苦。”说罢心中一酸,忍不住流下泪来。
淑华知他心情大热,刺激太深,嫣然笑道:“你也瘦了。我们难得相见,好容易有此时机互谈心事,再如伤心,我就不理你了。”还待往下说时,觉着身在人家,近日所遇男女异人对于彼此心志为人虽极同情,言行仍须稍微矜持,不可过于随便,忙即住口。
文麟闻言,忙强笑道:“姊姊,我不伤心。煌儿近来进境极快,年月不多,文武两途均有成就,病体决可无害,请你放心。龙子也在这里,只见过一两面,匆匆不暇多谈,只闻武功甚好。”淑华接口笑道:“这些事我都知道。煌儿明早便来相见,此时不必谈他。别远会稀,且把眼泪擦干,还谈我们的话吧。”随将枕畔一条手绢递过。
文麟早见淑华半坐半卧,倚在枕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棉被,那一双纤纤玉手搭向被外,春葱也似,袖口边露出三寸来长一段皓腕,看去依旧粉光致致,肤如凝脂,虽在病中,仍然不减以前圆融光润,想起昔年两小无猜,耳鬓厮磨,分手以前彼此均将成人,因淑华大了三岁,从小亲热已惯,别时曾经互订心盟,虽未搂抱亲热,这一双玉手却经自己再四把握温存,直到对方假意发作方始放下,满拟再过数年便可连理双栖,同偕白首,不料人事难知,反复无常,文麟连经颠沛,等到扶枢回乡,意中人已因亲庭严命被迫改嫁,变得今日这等悲伤之境,回忆昔年花前月下背人亲密的崎旋风光宛然如昨,正在强忍悲怀胡思乱想,见淑华将所用手绢递与自己擦泪,纤手微抬之际,隐隐约约望见袖口内那一段嫩藕也似的玉腕,越发勾动前情,不能自禁,左手接过手绢,就势把淑华的手握住,觉着柔肌凉滑,宛如无骨,心方一荡,忽想起淑华人最端庄,今非昔比,这等孟浪,定必不快,心中一惊,正待松开,见淑华面带微笑,并未抗拒,忙又握紧,把左手也加了上去,双手握住,揉了一揉,慌不迭赔着笑脸,抢先说道:“姊姊不要生气,实在这一年来相思大苦,只想和昔年一样,容我稍微亲近,重温旧梦,于愿足矣。”
淑华欲言又止,呆望着文麟,停了停,叹道:“就这样也是不该。你真痴得可怜,叫我有何法想?你口口声说要出家,这是出家人的心情举动么?”文麟见她不曾生气,喜出望外,闻言脸涨通红,索性低下头去偎在淑华手上,一面亲热,凄然答道:“如不出家,又如何呢?”
淑华自从患难之后,连日听人说起文麟山居苦况,以及拼死拒婚、立志出家、与蔡三姑结为姊弟经过,越想越觉对他不起,见面以前早就打好主意,见文麟伏在自己手上,湿阴阴的,知其又在流泪伤心,佯嗔道:“自来会短离长,况我二人天生苦命,前世冤孽,既有今日,当初何必令我二人相逢?人生本是幻梦,这等认真作什?我比你心情还要痛苦得多,难得有此意想不到的机缘,我们应该高兴,畅谈些时,何苦作此楚囚对泣,糟蹋时光?再如伤心,我……”底下话未出口,忽把右手夺回。
文麟正在悲喜交集,心情陶醉,骤不及防,见淑华把手夺了回去,误认生气,心方一慌,未及抬头,淑华另一只粉团般的玉手又伸了过来,先当淑华临时心软,忙又握住,亲了一亲,觉着凉滑更甚。同时,淑华另一手正在抚摸自己的头发,微笑说道:“你看我这手都被你眼泪滴湿了,这大一个人偏爱伤心,何苦来呢?”
文麟一看,这二次把握的乃是淑华左手,原来淑华不特没有生气,为想安慰自己,把右手撤回,却把左手换上,明是双方处境太难,彼此相思,好容易遇此良机,想任自己稍微温存,以酬这多年来相思之苦,越发心生感激,又几乎流下泪来,因知淑华天性喜洁,爱好天然,此时刚脱患难,人在病中,这一双玉手依旧那么净如玉雪,凉滑柔细,惟恐眼泪湿污,忙用手绢重将眼泪擦干,抬头一看,淑华左手被自己握住,右手又搭向自己肩上,半倚半卧,侧身相对,相隔甚近,这一抬头,玉颜相去不过尺余,香泽仿佛
淑华见他猛然抬头,往旁一偏,笑问:“文弟你够了么?今日相见,把话明言,也想和蔡三姑一样,把你当作一个亲兄弟呢。我知你对我痴爱太甚,无奈造物见忌,实逼处此,有何法想?今日暂且由你稍微亲爱,使你知我对你从未忘情,以后便和你在蔡家温室中自言自语所盼望的心思一样,我母子由此也同移居峨眉。好在所识都是高人隐士,光明磊落,不拘形迹,日常均可见面。我视你如弟,你也视我如姊,互相关爱,但在今日一会之后,谁也不许再提前事。你是一个奇男子,当能谅我苦心,能知自爱,出家之念必须打消,才算真个爱我,肯听我话。当你初进门时,我因主人虽是奇女子,昨日并还劝了我一夜,语意诚恳,人更义侠,终觉身在人家,方才主人有意避开,越发不好意思,还想稍微矜持,此时我已想穿,不再顾忌,由你亲热一阵再说正文,只不误你,我这薄命人有什相干?”
文麟见她说时虽带笑容,语意沉痛,双目红晕,明波欲流,分明心情痛苦已达极点,不禁心中一冷,慨然答道:“我本心只想与姊姊常时相见,于愿已足,为了数年宾馆,咫尺蓬山,休说互吐衷曲,终年难得一面,以为姊姊只顾虚名,弃我如遗,一时伤心过甚,而姊姊的声音笑貌却是横亘心头,抛它不下,那相思之苦,直非言语所能形容,欲求解脱,乃有出世之想。不过痴心不死,还想煌儿学成,送他归去之时,和姊姊见上一面再走,不料会在山中相见,大出意外,尤其姊姊这番情义,真个刻骨铭心,永世不忘,既能常时相见,正是梦想难求的事,有姊姊在,自然不会再作出家之想了。”淑华接口笑问道:“我的心情,今日你已深知,那你还娶妻不娶呢?”文麟早就料出淑华心意,故意淡淡的笑答道:“这且不必提它。我还不知道姊姊遭什家难和别后光景呢,先谈正事如何?”淑华气道:“已过的事,早谈晚谈不是一样?莫非我问的不是正经话么?”文麟见她面有愠色,知道明言不娶定必不快,又不愿说假话,又窘又急,无话可答。淑华立即把手夺回,刚说得“你好”二字,两行清泪已忍不住挂了下来。文麟越发心慌,忙赔笑道:“姊姊快莫伤心,依你就是。”
淑华闻言回嗔作喜,忙把眼泪擦去,笑问:“你肯听话,才是我的好兄弟。今生无望,终有来生。如其死而无知,便是数十年的真夫妻,还不是个假的?你不说相知以心,相见以诚,只要彼此情深义重,不在婚嫁么,如其因我害你鳏居一世,岂不加重我的伤心?这叫对我真好么?既然答应,却不许你反悔呢。”文麟略一迟疑,强答道:“姊姊定要如此,我也无法,不过既是夫妻,必须彼此精深意重,还须投缘,也不是急的事呀。”淑华笑道:“你又哄我,眼前便有两个佳偶,都是才貌双全,比我强得多,难道还不能如你的心愿?”文麟故作不解。
淑华见他装呆,心中发急,又因方才文麟那等惶急,不忍再装生气使他难受,只得握着文麟的手,温言笑道:“你那义姊我已见过,人既美貌,性又灵慧,又对你一片痴情。她年纪轻轻,遇人不淑,又无一儿半女,为了对你钟情,用尽心机,结果骑虎难下,已然立誓不再嫁人。她乃弃妇,与我不同,你又不讲究这个。假如我处境不似今日这样艰难,肯学文君私奔,料你断无不愿之理。你不娶她,决非为此之故。即使料得不对,司徒良珠美如天仙,又是剑侠异人之女,文武双全,你如求婚,也非无望。这等旷世难逢的绝代佳人,再如不愿,还有何人值你一盼?明是有心推托,使我伤心罢了。”
文麟忙道:“蔡三姑才貌双全,对我情痴,不是不知。至于再嫁一层,我最不喜一般沽名钓誉、拿数十年苦痛光阴去换暂时虚名的女子,对她轻视,决无此念,心中只有感激。无如男女相处,首重在情,她虽对我情深,我也对她万分感激,只是另外一种情怀,明明觉她人好美貌,但无娶妻之念,百年伴侣本难勉强。实不相瞒,姊姊婢婷情影深印心头,终身不能磨灭,只管心无他念,永远不会抛开,对方便是天仙下凡,无如我心目中已被此人占满,仿佛一件至宝已全送与别人,无法收回。夫妻偕老,首重情爱,如其勉强成婚,朝夕相对,心目中却另有一人,情何以堪?我也对她不起。至于司徒良珠,天仙化人,和蔡三姑一样,得妻如此,尚复何憾,一则和方才所说一样,我全副心情全在姊姊身上,不能再以虚情假意对人,作那负心之事,并且对方天上神仙,相交不久,彼此情悸未通,我也自惭形秽,配她不上,只好将来再看吧。”
文麟原想饰词推托,情发于衷,仍把用情专一、已有独钟、决不再娶他人的心腹之言说了出来,等到把话说完,方觉语病太多,好些矛盾,又想不出如何改口才免淑华忧急生气,心方惶恐。谁知淑华一双妙目注定文麟静听,并无嗔怪之意,听完从容笑道:“照此说来,除却我效文君私奔,你是不会再娶的了?我受你挟制,无法分解,好在煌儿文武两途均有根底,此后已能自立,为报你的痴情厚爱,等病稍愈,便随你私奔。这里不能立足,隐居别处也是一样,你意如何?”
文麟听出口风不对,急道:“这也不是我的心愿。此事如在昔年还乡、姊姊初嫁之时,我自求之不得,到了今日处境,已然绝望。真能委身相从,也是一时无奈,出于勉强,何况你我均把煌儿爱如性命,为我一人称心如愿,使你母子分离,况又不是本心,出于勉强,我既痴心爱你,如何使你心情痛苦,我本不料会有今日一见,虽只片刻亲近,譬如童年相聚我向你亲热一样,并无他念,但把这些年的疑念打破,知你对我深情,此后梦稳神安,不致想起伤心,已是心满意足的了。至于婚姻之事,今生绝望,我等来生。如无真情对人,对方痛苦,我也累赘,何必多此一举呢?”
淑华先想反激,不料意志如此坚强,好说歹说全部无用,分明爱定自己,痴到极处,把来生渺茫之约当成真事,以后形迹上虽然不再亲近,用情反倒更深,再要强劝下去,势必加重他的伤心,又觉不忍,正打算仍用柔情感动,温言相劝,忽听门外步履之声,忙把手挣开。
文麟见有人来,也防引起误会,惊慌欲起。忽听晏瑰笑道:“周兄仍请安坐。似你这等痴情的奇男子,果然少见。实不相瞒,我自来厌恶男子假作多情,平日甜言蜜语,说得天花乱坠,不是所求不遂,相爱成仇,便是见异思迁,得新忘旧;只有女子用情专一,痴得可怜。以前往来江湖,遇见这类负心昧良的人,从不容他活命。先听人言周兄处境行事,还不甚信。此次山外回来,无意之中遇见两位好友护了二妹来此,才知你姊弟二人心情竟是清白得如此。后又听那两好友说,此行原受三姑之托,不料二妹已遭家难,落在恶人手内,无心相遇,将人救下。互相谈起周兄经历,还想当面查看,愿将二妹接来寒家。方才避往屋外,偶因一事绕向房后,又在无意之中窥听出你们言动,才知世上竟有这类用情专一而无邪念的奇男子。我知周兄心志坚定,二妹暂时也无须逼他。自来事缓则圆,不宜操之过急。周兄由早起离开冯家,饮食未进,二妹服药之后也渐痊可。知心良友,患难重逢,正好畅饮几杯。我已备好几样粗肴,请同饮用如何?”
文麟早就饥肠雷鸣,只为乍见淑华,大出意料,惊喜过度,只顾缠绵情话,顿忘饥渴,方想自己一言一动,连在蔡家温室独卧,虚拟和意中人并枕谈心,自言自语的背后之言,淑华怎会全都知道?主人不曾远出,先在冯家不曾进食也全晓得,心中一动,立觉腹饥起来,未及开口,淑华已先笑道:“此时果然好些,想不到这丸丹药如此灵效,方才文弟初来时,想要下床还觉头晕呢。大姊盛意,自当奉陪。”遂先请文麟往外屋稍坐。晏瑰笑道:“酒设外间,二妹今早已然梳洗,请就来吧。”说罢,邀了文麟同往外间走去。
文麟目光到处,原来外屋也是明灯四照,酒菜已全摆好,三姑正在独坐凝思,想起方才同行至此,快到门口忽又离去,许久未来,因和淑华相见惊喜,只顾谈话,把她忘却,照着所见所闻,分明淑华之来与她有关,方才那一席话必被听去,觉着愧对,脸方一红,三姑已含笑起立让坐。文麟见她面带笑容,心中略定,笑问:“三姑何时到此?”三姑答说:“进门不久,只帮大姊炒了几样菜。”文麟料她掩在窗后暗中窥探,且喜方才没有对她轻视的话,否则岂不难堪?跟着淑华走出,见面便叫“三妹”,甚是亲热。
文麟越发奇怪,方想三姑今早离开自己,不过半日,如何会与淑华这样投机?晏瑰见文麟呆立寻思,笑道:“你奇怪么?三妹自和你相见,第二日便由别人口中得知你和二妹这段公案,本就打有主意,想将二妹接来;后听你背人说痴话,越发感动,惟恐以前所托的人把话说错,刚一天明便亲自追去;刚到山脚,正遇所托良友,不特把人接来,并和二妹一见如故,彼此相见十分投缘,连我一齐结了姊妹。我们恰好四人,各坐一方,不必客气。我只用一个烧饭婆,怕她忙不过来,你们请各坐下,我还要去帮忙呢。”说罢,强令文麟居中首坐。文麟方想谦谢,晏瑰伸手一拦。文麟觉着对方一双红眼隐射金光,手和钢铁也似,知道主人性情豪爽,只得坐下。晏瑰便请二女左右分坐。三姑想和文麟对坐,已往下首。晏瑰突把怪眼一翻,笑道:“三妹,你怕文弟与我对坐,见我长得丑怪,吃不下去么?这是主位呢。”三姑只得依了。
文麟本有好些话想说,当着三姑,不便出口,肚子又饿,主人未来,还想再等一会,三姑低语道:“主人女中奇侠,不是看得起你,不会改口喊你文弟。她性情古怪,喜人说她菜美,在她未来以前,最好多吃一点,越随便越好。”文麟见桌上四个凉碟,均是隔年腌腊之物,就着三姑布过的莱一尝,果然鲜美,因听淑华也是那样说法,腹中正饥,便大吃起来,淑华见他吃得甚香,笑说:“主人性情孤高,只一投机,便以心腹相待,文弟多吃无妨。”
文麟忽想起淑华此行经过,未及询问,知她病后体弱,不宜多言,又恐冷淡了三姑,便转问道:“前听主人口气,多蒙三姊贵友仗义,二姊才得遇救到此。经过情形可能见告么?”三姑笑答:“你一天未吃东西,本想等你吃饱再说,恐你放心不下。”文麟应了。三姑随说前事。
原来淑华深知文麟对她情有独钟,无如双方都是诗礼之家,文麟少年英俊,早有才名,惟恐误他前途,又加上爱子的关系,不得不加意防闲,不与相见,想起当初迫于父命,背盟改嫁,已对他不起,文麟又是那等情痴,一任冷淡,始终不变初心,对于沈煌更是爱逾亲生,照护管教无微不至,越发问心不安,痛苦非常。自从文麟师徒走后,既想爱子,又念良友,幸而龙子之母狄大娘为人甚好,彼此十分投契,还能稍解愁烦。沈家原是客籍,寄居落户,当地无什亲友,淑华又是寡居,文麟师徒一走,越发冷静,门庭以内虽然寂寞,仗着田产颇多,所用男女仆人多半勤谨可靠,淑华除思念爱子良友而外,岁月本极清闲,不料祸从天降。
淑华娘家尚有一母,远在江南,青年寡居,相隔太远,此时旅途不甚安静,屡次想要归宁,均因碍难之处大多而止。前年想起家中人口单薄,意欲把田产变卖,回往娘家居住,终因丈夫生前最爱小三峡风景,又算落籍,把父母所留资财全在当地置了产业,死时,自己年轻,未曾打算,又避嫌疑,不肯与文麟时常商谈,匆匆把人埋葬,相隔数千里,扶枢移葬已是艰难。
这日又在丈夫随身小箱中发现一本秘密日记,上写以前如何痴爱淑华、用尽心机破坏文麟婚约经过,才知以前丈夫和文麟原是世交,同学至好,为了自己,曾用不少阴谋,后拿自杀挟制父母,仗着乃父财势,先使文麟父子离家远游,再令人去说媒,文磷三次往家寄信求亲,均被丈夫买通下人将信吞没,以致文麟之母思子成疾而死,父亲不久又病故任上,直到婚后两年,文麟扶枢回籍,葬完父母,将田产分与兄弟,独身人蜀,才得相逢。丈夫当初许其日常相见,原为昔年几句戏言,心中妒忿,欲使文麟触目伤心,一面查看自己心意,是否犹有旧情,不料文麟少年老成,目不斜视,对于丈夫父子更是忠心,遇事肯出死力,公公死前,为了一事办错,真情如若败露,不但丢官,还要抄家充军,眼看不保,全仗文麟自告奋勇,仗着幼时好武,从小奔走江湖,体力强健,能耐劳苦,又擅骑马,不似寻常纨绔子弟,孤身一人带了二百两黄金,三日夜往返奔驰千百里,赶往省城设法,受了许多辛苦艰难,弥缝过去,转危为安,到家又日以继夜,费了十天工夫,想出种种方法,独个儿把事办完,人却病倒一个多月,如不是他,早已家破人亡。经此一来,丈夫方始感动,再见自己端重,毫无二心,才改初念。先感文麟恩义,结为骨肉之交,只觉对方这等卖命出力,好些出乎人情,有些奇怪,及至对方情义越深,又过了两年,因见文麟在外漂泊,孤身无依,常此相随,毫无去意,也不谋干功名,每有相当人家向他提亲,必以婉言坚拒,平日静坐观书,面上时现愁容,只有爱妻在座,格外高兴,向无倦容,人又却甚端谨,好生不解。这日偷翻他的箱箧,发现几首无题诗稿,方始醒悟,得知对方苦恋爱妻,自嗟福薄,今生已是绝望,无如痴情太深,此来也无他念,只想常见颜色,一面帮助自己成就事业,使心上人夫荣妻贵,白头到老,于愿已足。想起自己为了爱妻,也曾费去不少心血,不过仗着财势方便,哪似这等痴法、再一想到父亲死前,如非此人,焉有今日?难得对方心地光明,妻子又极端庄,并无他虑,看过也就拉倒。死前半年,生了一次重病,想起少年荒唐,酒色亏损,自知体弱多病,并有不治之疾,寿必不长,爱妻貌美年轻,以后蠕居苦况,如何忍受?难得文麟对她那等情痴,自己死后,如令改嫁此人,不特爱妻有靠,连幼子也有照应。曾在病中试探爱妻心意,只是泛论,并未明言何人,不料爱妻口气坚决,以死自誓。有心自吐真情,使其勾动前情,又觉病状未到绝望之时,欲言又止。过不数日,又是文麟请来名医,斟酌药方,日夜操心,居然转危为安。病好以后,回忆前情,觉着二人幼年伴侣,天生佳偶,硬被自己阴谋拆散,利用财势挟持男女两家父母,强夺过来,无奈少年荒唐,身弱多病,上次几乎病死,此时虽然痊愈,病根未去,医生又有再犯无救之言,爱妻为了自己的病,已守活寡,再要病发身死,害她年纪轻轻寡居一世,问心难安,便对文麟也是惭愧。暗查二人心意,男的虽然持身端谨,心地光明,但他不是情深爱重,怎会那好才华,抛却功名富贵,不去谋事,也不娶妻,老是寄居人家作客,久留不去?如知此事定必心愿,女的偏是那么意志坚决,自己未死以前,自不愿发生变故,也无此情理,死后有什相干?况又寄迹异乡,无什亲友,寡妇改嫁人之常情。当日前病重之时,为了爱极淑华,觉着幼年为了夫妻相爱,名存实亡,虽幸爱妻幽娴贞静,不在乎此,自己在世还好,一旦死去,丢她青年寡妇孤儿,情何以堪?越想越对爱妻不起。文麟再一避嫌离去,爱妻娇弱文秀,这家一个支持不住,再要悲苦病死,连孤儿也难存活。想来想去,寡妇再酸原非奇事,爱妻守节抚孤固然也好,就是母弱子幼,难于操持抚养,也都不去说它,万一不能守节,或是情势所迫非嫁不可,与其嫁外人,使孤儿受人虐待,或是不顾而去,无人教养,转不如嫁与文麟,使其破镜重圆。对方痴爱淑华,看其数千里孤身相从,平日那等尽心,成婚之后定必恩爱异常,他又最爱煌儿,煌儿也极爱他,初生才只数月,一见文麟便即扑抱不放,近二三年,除却夜卧,老依在文麟怀中,比对父母还亲,本想令拜文麟作为义父,因爱妻力阻而止,可是由两岁多便学识字,每日随定文麟,简直不愿离开一步,感情非常亲密,才四五岁已把《诗经》读完,别的不说,这样好老师就无处找去,将来死后,二人如为夫妇,对于煌儿必更怜爱。为防当面不好明言,特意与爱子写下一信,说明以前经过,说“汝母不嫁便罢,如嫁周叔,使你母子均能得所,实比守节还强多。我家由汝祖起,便受周叔恩义。此事曾向汝母苦劝,她均固执不允,使我死难瞑目。万一天从人愿,汝母为周叔深情所感,重圆乐昌之镜,不特是件佳话,我也安心。决不可为了汝母改嫁,便失孝敬;对于周叔,更要念他两代深恩,对你如此慈爱,必须视之若父,只不改去本姓,便是孝子”等语。一面又在病中向文麟二次托孤,请其照看孤儿寡母,不可避嫌离去。为防万一有人议论,另外又留有一纸遗嘱,分交爱妻良友,说起近日心跳神亏,夜不能寐,自知不能久于人世,为防爱妻悲痛,隐而不言,心中实是悲痛愁虑,特地写了几条遗嘱,附在日记后面,除却重提前事,劝爱妻带子改嫁文麟,使自身有靠,孤儿也得成立而外,并说“两代坟墓在此,故乡有一宿仇,人甚凶险,满门孤弱,还乡必受凌辱,不嫁文麟,更不可回”等语。也未写明仇人是谁,底下便成绝笔。
一算日期,次日丈夫旧病复发,由此去世,多少年来隐情忽然全数发现。虽觉文麟痴情可怜,对他不起,丈夫这等为人,也是由于大爱自己而起,其人已死,如何怪他?再想到他临终以前看出文麟心意,毫无妒念,反因爱极自己,不愿母子二人受苦,屡次示意,劝令改嫁,并还留下日记遗嘱,设想周到,回忆丈夫死前三日屡把文麟招来,握手托孤,望着自己双泪交流,老是欲言又止,心还奇怪,丈夫平日常劝文麟功名要紧,室家为重,你我骨肉至交,如其朋友情长,等到功名成就,索性你也移家来此,同住我家,有了弟妹,彼此终日盘桓,只更方便,免得你和二姊各自拘束世俗礼节,不肯随便说笑,反而减少兴趣。照那口气,分明看出对方痴心,为防延误功名,老来孤苦,特意设词婉劝,想其功名成就,娶了妻室再来相聚,本来通家骨肉之交,有了女眷,日常相对,可免许多嫌疑拘束之故,此时怎会改变原意,惟恐其走,说之不已?原来是想自己改嫁文麟,以赎前愆。这等存心,也实可感。只不知所说仇家是谁,怎未写出姓名?
看完之后,越想越伤心,悲痛了一阵,只得打消回籍之念。对于文麟,只管悲感怜念,终觉双方诗礼之家,此事骇人听闻。文麟孤身寄居,前程远大,何苦为了一个薄命人,使其负那恶名,断送前程,为时垢病?加上沈煌年已渐长,灵慧非常,公然改嫁,就自己不借浮言,对于爱子也不好意思,由此对文麟,表面上比起以前还要冷淡,恨不能连书都不令教,欲使误认自己凉薄无情,由爱生恨,负气离去,因此一激,早日成家,去谋功名,免得误他一生。无奈师徒二人亲如父子,此言一出,沈煌先就固执不舍,所习学业,在文麟循循善诱之下,进境甚速,最关紧要是儿子身有死脉,恐要夭折,经文麟细心发现,正为设法医治,心里的事又无法出口,只得迁延下来。
等到文麟带病上路以前,几杯别酒发动真情,人也病倒,多硬的心肠也无法再装下去。同时听出文麟心情凄苦,怀着无穷隐痛,已有出家之想,当时柔肠百折,心乱如麻,无计可施,只得暗嘱爱子:“峨眉归途,周老师如有行意,无论如何也要将他请回,容我当时拜谢。再如不允,你便哭求,告以母命。”心想文麟昔年爱我最深,也最听话,等他到家,豁出受点嫌疑,当着煌儿,和他明言心意,苦口力劝,也许能够劝解。好在他师徒亲如父子,爱子已然明白事理,只将家人遣走,便可畅所欲言。谁知人非太上,不能忘情,文麟师徒走后,想起他山居清苦,为了爱子脱去危机,亲往照护,以前对于丈夫,不特没有妒念,只管绝望,依旧爱屋及乌,处处尽心尽力,无微不至。自己背弃旧盟,食言改嫁,虽然情出无奈,到底负心,他丝毫不曾见怪。这多年来,休说稍报深情,连口头上一两句安慰的话都未说过,越想越觉对他不起,无以自解。
这日正因想起前情,伤心落泪,不料一时疏忽,那本日记遗书被狄大娘无心发现,看出真情,从旁劝解。大娘识字不多,将门之女,人最豪爽,想起狄龙子全仗文麟师徒才有今日,日前又接到简冰如命人与淑华带来口信,说龙子、沈煌功力大进,沈煌的病不特无害,并还有大成就,龙子更因天赋异禀,连经高僧神尼传授心法,将来成就更大,心中喜极,为感文麟恩义,心直口快,劝时,对于淑华颇代文麟不平。淑华越发悲痛,便把心事明言出来。
大娘力言:“这样下去,双方只多苦痛,误人误己。好在周老师不是那样人,他无非想和以前一样,时常与你相见,并无他意。只顾你避嫌疑,他那样痴心爱你,平日连面都见不到,怎不伤心?你不见他,多好的心也显不出,如何还能劝解?依我之见,最好等他回来,和亲姊弟一样日常相见,先把气平下去,然后婉言劝解。有我和两弟兄在旁,无话不可以谈,避什嫌疑?何况还有丈夫遗书,便嫁与他也不相干。”
淑华见她感情用事,话太直率,偏向文麟太甚,感激之余,又好气又好笑,正想反问:“你还不是无夫而孕,为何守贞不嫁?”大娘气道:“我以前是和家人邻里负气,龙子这个冤孽又太顽皮,丢下,我舍不得,不丢,到了人家一同受罪。最重要是我长得丑,如和二妹一样温柔美貌,再遇上周老师这样天生情种,不等他说,我早先开口了,还等今日么?”
淑华闻言,也由不得破涕为笑,减了悲怀。
正谈说间,忽有佣仆入报,说“大舅老爷陈玉堃前来拜望,说是奉有外老夫人之命。”淑华早就悬念老母近况,玉堃乃他远房兄长,已有多年不见,忙令请往客厅款待。见面一谈,才知玉堃近年经商两湖,偶然也来四川办货,去年回家,淑华之母老病缠绵,每日思念爱女,曾托玉堃便道接其归宁,为了经商事忙,无暇绕路;今春又来重庆办货,玉堃之子陈耀忽然拿了陈母书信赶来,说是病势日重,不能久于人世,令淑华念在母女之情,速往诀别送终,词甚哀痛。并说近年家境日恶,贫病交加,前接女儿来信,有移家回南之意,终日凝盼,有如度岁,语更沉痛。淑华知道玉堃昔年在家颇有恶名,前年母亲来信还说,所剩百十亩好田,均被玉堃巧计侵吞了去,怎会托他父子接自己?母亲学问甚好,又非亲笔,先颇疑虑,后见玉堃年纪已老,衣服华美,举止神情已大改变,不似昔年那样强横惹厌,自称近年经商十分发达。心想:“他已是个财主,不致数千里外赶来骗人,母信虽非亲笔,前年的信,外人怎会得知?信上所说,完全相符,料是病中无力,命人代写,又以相隔太远,无人可托,只好请他代为迎接。”想到这里,觉着老母病势定必危险,心绪一乱,没有仔细查考,和大娘略一商计,便定次日起身。
玉堃便问:“移家之事如何?”淑华为防来人不甚可靠,故意答说:“管田的人已往成都有事,必须等他回来。母亲病重,不能久延,只好先去。好在狄大娘是我义姊,管田的周老师是你兄弟好友,煌儿想游成都,已然同去,刚走两天,尚无回信。只好等我江南回来,再作全家南移之计。”初意玉堃虽然年老,人品太坏,前年又曾谋夺老母田产,一面说话,暗中查探对方神色。
不料玉堃老奸巨猾,近年往来川、湘一带,因闻淑华守着丈夫所留田产,满门孤弱,存有恶念;来此前三日,早命狗子打探清楚,闻言知道对方怀疑,神色自若,不特没有往下追问,反说:“长路跋涉,贵重金银不宜多带。婶娘老病须用,我近年颇有盈余,不妨借用,将来再还。”玉堃随又谈起前年的事:“婶娘把田卖与旁人,吃了点亏,小人拨弄,又当是我买,还受了一点冤枉。去年经商发财,为争这口闲气,已代婶娘把田赎回。自知少年穷困,行为不满人意,如今年老发财,凡是昔年说我闲话的人,多加资助。”
淑华信以为真,又见玉堃拿着一串佛珠,时常默念,心想:“恶人晚年,每知悔过,也许所说是真,否则必劝自己快卖家产,随同南迁,口气不会如此随便,大有话已带到,行否听便之意。”也就深信不疑,一问:“侄儿怎未同来?”玉堃答说:“现在船上看守货物,附近还要办货,无暇分身,行前拜望,现定明日起身,船上相见,也是一样。”
淑华随将家务交与大娘掌管,自带一仆一婢起身。到船一看,狗子年已成长,衣服也颇朴素,只是斜眼,面带诡笑,执礼甚恭。开船以后,见是顺风扬帆,逆流上驶,问是何意?玉堃答说:“还要去往上流城镇办点货物。”心想商人重利,此行仗他照应,又听只有三数日耽搁,一走回路立可加快,加以老贼父子相待甚优,同居一船,自带丫头住在后舱,三餐之外不甚见面,有时饭后也只略叙家常,从未盘问田产多少,屡说:“青年守节不易,大为我家争光,可钦可佩。”词色更是诚恳和善,只狗子一双斜眼闪烁不定,似在时常注视自己,笑得也极难看,礼貌却甚恭敬,以为生就怪相,不疑有他;船上只有四个船夫,均是壮汉,内中一个满脸横肉,神态凶恶,对玉堃父子好似交往多年,神情亲密;不时见这四个船夫和狗子互相说笑,交头接耳,问知此船往来载货,雇用已久,宾主情厚,客商对于船夫照例买好,以求便利,遇事卖力,也未在意。
这日船行江中,天方黎明,淑华为了母病心烦,一夜未睡,偶启舱门,探头外望,瞥见随带男仆常升满脸惊惶,手中好似拿着一个小纸团,立在后舱门外,好似凭窗看水,不时回顾后舱门,东张西望,似有什事光景;方想询问,忽听玉堃在唤常升,忙即慌张走去;看出有异,正想走出,询问何事,瞥见常升转身时把手中纸团往后一丢,看那意思似往自己身前丢来,不料被风卷走,正命使女秋棠往取,不料狗子由前舱走来,抢前拾起,略一过目,说道:“是谁的破纸,满地乱丢!”说罢团成一团,丢向江中。
淑华瞥见纸条甚小,上有字迹,因未梳洗,常升刚被玉堃喊去,想必有事,看狗子惊慌神情,心疑母亲病重,玉堃恐己愁急,不肯明言,被他探出,想来禀告,没有想到别的;等到梳洗完毕,走往前舱,想喊常升来问,连唤两次未来。狗子笑说:“我代姑妈喊去。”一会回转,说常升泻肚病倒。淑华想起早来常升面色果是不好,也许生病,面色难看,所丢纸条出于偶然,并非有事,否则多年老仆,尽可等人起身暗中禀告,或令秋棠转达,何须大惊小怪?唤他不来,可知是病,本来无事,也就拉倒。
饭后,老贼父子不令回房午睡,说有要事商谈。淑华一听玉堃口气,是说守节大难,抚孤不易,大有暗劝改嫁之意,当时便以正言回复,以死自誓。老贼父子微笑不语,未往下说。不由心生疑心,暗忖:“此人莫要起心不良,怎会前后的话完全相反?且等靠岸之后探明对方心意,好了便罢,如有他念,反正自己早想归宁,母亲病重定必不假,身旁带有仆婢,原防万一,稍见不合,到了城镇泊舟之处便与分开,另雇一船起身,省得承他的情,还有不测。”心中盘算,忽想起玉堃曾说母亲养老的田经他买回,为何来信又说贫病交加的话?心中一动,再一暗中观查,狗子自从双方住口之后,便朝乃父诡笑示意,隔不一会又往船头朝船夫们交头接耳,低声密语,不时斜顾自己,高兴非常,越生疑心。活不投机,不愿久坐,推说身子不爽,回房安息,心中愁闷,不觉睡去。醒来闻得人语喧哗,起身一看,船已靠岸,当地乃是一个小镇,随见玉堃父子同了船老大往岸上走去,狗子和船家携手而行,不时回顾自己这面,手指说笑,似颇得意,吃玉堃回身喝止,这三人均未想到自己由窗缝中无心发现,到了岸上便朝一酒楼走进。
淑华暗想:“每日停船均在黄昏左近,今日天气还早,浪静风平,正好行路,又不采办酒食,何故停船去往酒楼?难道这小市镇上还有什事不成?”忽想起常升的病不知好否,此是夫家世仆,年已五十,从小便随主人出门,十分干练,人又忠心,到了地头便要分船上路,如其病倒船上,岂不为难?忙令秋棠往唤,归告常升不见,不禁大惊,令间船夫,说是玉堃命他上岸寻医,已然先行;秋棠也刚睡醒,不曾见其上岸。
心正惊疑,忽见一个青布包头的少女,手提一篮,上船卖花。船夫见那少女村姑打扮,貌甚美秀,出口调戏,说:“我们船上虽有两个女客,现在还正守寡,要卖花过几天来,此时还用不着。”淑华当时不曾会意,见少女恼恨船夫说俏皮话,已出恶言争吵,怒说:“你们该死的东西,为何口出不逊?今明日定遭恶报。”内一船夫闻言大怒,声势汹汹,两不相让,已快动武。因见少女身材苗条,貌相似颇秀丽,觉着令人可怜,无故受野男子凌辱,忙令秋棠前往劝解,并令入舱相见,耳听船夫尚在冷笑低语。这一对面,越觉少女艳美灵秀,眉目间带有英气,十分怜惜,令其坐下,笑问:“家在何处?这类小市镇,怎会有人买花?”少女甚大方,也不客套,闻言便自坐下,答说:“父存母亡,只有一个兄长,不善治生,家中种有不少花草,闲来出卖,遇见往来客船,挑那有缘的女客卖她一朵,贴补零用。”
淑华先未留意,闻言一看,篮中的花只有一朵芍药,当已卖完,便笑答道:“我现寡居,此花无用。我送姑娘几两银子,结个缘吧。”少女笑答:“我虽穷人,从不白受人家好处,如结善缘,此花必须留下。”因喜少女美秀,便命秋棠给了几两银子,花由秋棠拿去。少女方笑说道:“你莫小看花,此是我家特产,少时一看花蒂就知道了。”淑华还想询问,少女往岸上一看,忽然起立,笑说:“你们快开船了,前途再相见吧。”未几句话语声甚低,说完匆匆走去。
淑华心还不舍,正待唤回,忽见玉堃父子同了船老大匆匆赶回,已到岸边;同时少女正上跳板,吃两个船家一边一个挤上前去,似要伸手调戏。眼看把人围住,心方气愤,忽听“嗳呀”一声,两个船家不知怎的会对撞了个满怀,等到彼此惊觉,少女已到了岸上,手指船家骂了两句,也未听真,便走入人丛之中,不知何往;玉堃等三人也由跳板走过,上来便命开船,和原留三船夫低语了两句,船便离岸,常升并未跟来;不禁愁急,忙迎上前。未等开口,玉堃已先说道:“方才二妹睡时,常升病重,我知此镇有一神医,手到回春,特地命人送他上岸医治,据说今夜可愈,已代雇有一乘山轿,人好之后,立时沿路追来,约定前面老土坝等他,这样两不耽误,至多明早就回船了。我知二妹醒来必定担心,无奈今夜船家说有风暴,这里不宜停泊过夜,必须赶往老王坝,只好如此。今夜包你如愿,把人见到。”
淑华闻言,将信将疑,船已开往江心,篷也拉满,知道说也无用。正自气愤,偶然回顾秋棠,正使眼色,气头上也未再说,自往后舱走去,方想询问,秋棠已满面惊惶,把手中花递过,指了一下,假装取茶,往前舱走去,知有原故,朝所指之处一看,原来花蒂旁边有一片花叶后面写了“今夜有贼,全船皆是贼党,不可多问,无须惊惶,自有解救,看完将花弃去”等语,不禁大惊,暗忖:“这两父子今日神情可疑,常升无故失踪,也许途中遭了谋杀都在意中。卖花少女不知姓名,匆匆相逢,怎会知道贼党凶谋?如何能够解救?”
二人先甚惊惶,后想少女前后所说的话均似有因,卖花怎叫结缘?花也只有一朵,下船时明见船夫把她围上,晃眼之间,人到岸上,衣服也未沾着,船家却自己撞了一下,行动那么快法,也许异人侠女发现贼船来此点醒,只不知玉堃父子怎会与贼党勾结一起?越想越害怕。后见船驶江心,风帆饱满,天色已近黄昏;凭窗遥望,只见烟波浩荡,江流有声,一轮红日已与水面相接,浮沉跳荡于天水相涵之间,比起平时所见大了不知多少倍,红光万道,由遥天水面上对准船头直射过来,照得万顷江波闪动起亿万金鳞,大江落日,景极壮丽,不时更有三两渔舟容与中流,渔网半挑,划浆而过,两岸春山迤逦,暮霭苍茫,再经落波残阳回光反映,烟岚杂沓,红紫交辉,时有团团白云浮涌山间,滃然欲起,江面又阔,前后两面的轻帆宛如白鸥点点,出没波心,点缀得江山如画,美不胜收。
淑华多年不曾出门,如此江山难得见到,当日又是天气晴和,顺风扬帆,舟平如屋,一路观赏过去,不觉把方才忧疑之念减去了些。眼看远诸烟凝,瞑色欲收,适见残阳,已堕遥波,剩下半天红霞,映得江面上赤阴阴的,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大半轮白月也快离波而起,上下游已不见一丝帆影舟迹,天空中略现出三两疏星,知时入暮,觉着江风吹袂,似怯衣单,意欲回房添衣。偶一转身,瞥见前舱灯已点起,那面有刀疤的船老大正和玉堃父子围坐密谈,交头接耳,神情鬼祟,想起前事,心中一动,微闻身后咳嗽之声,闻声回顾,原来又是秋棠,神色之间比方才更为惊惶,正两眼注视着自己,像有急话要说。
淑华蓦地一惊,悄问:“你看到了什事么?”秋棠悄说:“又是怪事。我从前舱还来,心下忖量那卖花少女好生奇怪,将近后艄,无意间探首窗外,向船后一望,忽然又见卖花少女站在一艘小船头上,正向我们急追而来。”淑华一面听着,一面瞥见秋棠手中持着一物,闪亮发光,正想动间此物何来,秋棠已指着那东西,接着说道:“初发现时,那船本由右岸激江而渡,到了江心才将船头拨动,飞也似掠着水面急驶而来,晃眼便被迫上。少女站在船头,手里拿着一个小包,到了船旁。我正想喊她,她把手连摇,跟着丢来这支银镖,上面绑着一张纸条。”话未说完,淑华已将那长约三寸的银镖连同纸条接过,打开一看,上写:“今夜不可吃酒。贼党如有无礼之处,不必惊惶,能忍则忍。真个不可开交,可将此镖取出,你恨何人,便向何人打去。贼党任多猖狂,一见此镖必不敢动,即便将他打伤,也是不妨,到了急难之时,自有人来抵挡,决可无事。”
淑华悄问秋棠:“这小船还在么?”秋棠答说:“小船将镖丢进,并未停留,依旧朝前急驶,走出不远,便朝右面山脚下驶去,那一带泊有好些渔舟,小船驶入其问,就分辨不清了。那时我又听到后艄船夫低声说话,贴着板壁窥探,只见船老大正和掌舵的争论,一个说他胆小,断无此事;一个说那小船形迹可疑,至少也是水路上的朋友,过了老土坝,最好把我们的信旗扯起,给他们一个招呼,免得多生枝节。跟着便见船老大由船舷走过,过时并还探头朝后窗看了一眼,冷笑了一声便自走去。我把后窗门关上,想喊大太来看,刚一探头,便见大舅老爷父子朝着大太指点说笑,话声甚低,船老大也走了进来,恐被疑心,连忙退回,又等一会,见天快黑,这一带江中景色甚是荒凉,想起常升无故失踪,船上尽是强盗,大舅老爷也许和他们同党,心中愁急,才偷偷来找太太商量。”
淑华正要答言,忽听脚步之声,连忙把镖藏入袖内,回头一看,正是狗子,亲自拿了一盏油灯进来,见面诡笑道:“婶娘方才看那江景好么?江风夜寒,怎穿得如此单薄?多教人担心呢?”随说,将灯放在桌上,回手想拉淑华手臂。淑华见他神情鬼祟,早就留心,见要伸手,忙即退避,正色答道:“我换衣服,不容有旁人在一边。你请出去,如若有什事,我令秋棠去办好了。”狗子还未及答,忽听玉堃呼唤:“么儿快来,我有话说。”狗子见淑华面色冰冷,诡笑道:“我是好意。自家人有什避忌?常升还不是个男的,如何就能随便走进?”淑华见他词色轻狂,心更生气,也不理他,转命秋棠取衣更换,狗子也自走出。
淑华料知事情紧急,天已入夜,船未靠岸,前面江景越发荒凉,只听夜风呼呼,江面上连个渔灯都见不到,两岸也无人家。除却高山危崖,便是断岸浅滩,月色被浮云所遮,时隐时现,显得天色分外阴晦,船上盗党均是身高力大的壮汉,玉堃少年时又会拳棒,狗子想也得有传授,老少六贼合在一起,自己两个少女,无力与抗,稍有不测,只好投水一死。再一回忆老贼初见面时所说的话便有漏洞,如何不曾听出?无端受此惨祸,不特母子不能相见,最痛心是文麟从小相爱,自己违约背盟,他仍万里追随不肯离去,好些心腹话尚未说过一句,岂非恨事?越想越伤心,不由流下泪来。
秋棠见主母悲泣,从旁劝说:“方才卖花女和小船中人必是英雄侠客,到时也许是个救星。”淑华低声悄答:“就算人家仗义相助,也打不过他们人多,何况船行江中,无边无际,风高月黑,四无人烟,连喊救命都无人听见,再说小船并未跟来,如何解救?我看早死的好,如等狗强盗发动,被他捉住就求死不得了。”秋棠闻言,再三力劝:“好歹挨到老王坝,如真无救,再死不迟。”淑华见她急得要哭,正说:“你不要慌,等我仔细盘算一下。”忽听玉堃走来,站在门外笑道:“前面不远就是老王坝,常升不久寻来,好在船不开走,只管放心。今日船家打牙祭,做好些菜,因此饭晚一些。二妹想必饿了,前舱酒菜已然摆齐,请先吃两杯酒吧。”
淑华还未说话,秋棠已装着一副笑脸,走往门外,笑道:“大太人不舒服,懒得起来,方才说过,想和前天一样拨点菜来,在房里吃呢。”玉堃笑道:“这样也好。这几个船家都跟我好几年,我们生意人出门,同船共载,照例一家,为了姑太太,还须分成两席,既然不肯出来,不用再分,我们正好同坐,显得东伙亲热。秋棠你到前面去,挑大太喜吃的菜多拨一些,你侍候完了,也在里面吃吧。”淑华白天愁烦,吃得大少,今晚开饭又晚,早就腹饥,又不愿到前舱去,闻言假装睡熟,也未应声。
秋棠去了好一会才端酒菜回来,还有一小桶饭。淑华推窗遥望,见月光隐现阴云之中,明晦无常,船已近岸行走,沿途山形越发阴恶,秋棠一去多时,心正忧疑,见面方问:“你怎去了多时?”秋棠手放胸前连摇,又使一眼色,才故意答道:“人家舅老爷和二相公好心好意为你办就好酒饭菜,太太偏要生病。常升那大一个人,有什么担心的,值得这样着急?快请起来吃一点,到了老王坝,舅老爷还有好些心腹话要和你说呢。”
淑华见她变脸变色,料有原因,随口答应了几句。秋棠便把小桌放向床边,一面劝吃,先把壶中的酒偷偷泼向窗外,再把冷茶倒上一些,假意劝饮,未后装取东西,跑往前面走了一趟回来,才低声说道:“这老鬼真不是东西,方才拿刀吓我,又给我一锭银子,大意是肥水不落外人田,他父子已不再回家乡,知道主母有钱,本意只想挟制主母把所有钱财一齐献上。不料小畜生看上主母美貌,意想乱伦,改为人财两得的主意。因被常升看破阴谋,已被小畜生暗命船家推入江心。我如听话,帮他谋害主母,用酒灌醉,老王坝是他们贼窝,彼时已然醉卧,便由小畜生亲自下手强好。他只叫我多灌几杯,并说主母酒量甚好,船一靠岸如未吃醉,必要我命,并未提起酒有毛病。我看小畜生递酒时摇了好几下,眉开眼笑,好些可疑,也许里面放有东西,方才往外倒酒,恐被他们看破,借拿东西往前舱。小畜生问我酒吃多少,我说主母量大,今日心烦有病,无心吃酒,我正劝呢,包给灌醉。他也没有话说。这时全船强盗只有一人摇橹,下余全都换上新衣,坐在一起大吃大喝,说的尽是害人的话,高兴非常。他那酒已被倒去,不吃一点恐怕疑心,好在我们还有两瓶大曲,主母先吃几杯,一呗!壮胆,二则免他生疑。等船靠岸,如有救星更好,如真形势危急,先拿假话把小畜生稳住,再去投水。我虽年小,由去年春天起便随小相公学些拳脚,又常往尼姑庵去和小师父们讨教,还有一点力气,打架不行,冷不防和小畜生拼命,勒住他的头颈把他掐死,或是拖他一同跳水,必能办到。老鬼四个儿子,倒有三个短命,只剩这个斜眼的小畜生还在造孽。好歹也叫他父子遭点报应,拼舍一命为主报仇,报答主母从小爱我的恩义,做鬼也是心甘。”
淑华见她词色悲壮,语声虽低,恐被后艄贼党听见,忙嘱:“噤声。”秋棠悄答:“后艄还隔丈许远近,不是靠近决听不见,有一小洞,已被我用镜子挡住,如今贼党把我主仆当作囊中之物,可以随意摆布,丝毫不在心上,不会来此偷听。主母却要顺着我说,吃个酒足饭饱,不管寻死拼命才有胆子,就死也做一个饱鬼。听天由命,急它做什?”淑华本来愁急,闻言心想既然豁出一命,有什害怕?也跟着饮食说笑起来。
事有凑巧,狗子自从一见淑华便神魂颠倒,力言:“不是嫡亲姑母,有什相干?非此不可,否则便不想活。”玉堃只此一子,爱如性命,劝说不听,好在同船盗党均是多年心腹,平日行为又尽是神人共愤,丧心病狂,同一败类,不怕丢人,心想以前数年专在长江川湘一带作这水上生涯,近年风声越紧,去冬回家,又把家中产业,连前隔年侵占淑华母亲的百十亩肥田一齐卖掉,父子二人带了新纳爱妾,逃往老王坝贼巢居住。当地山高水急,形势险恶,荒僻无人,却有着不少肥沃土地,以前原是贼党存藏运散之地,照例在川湘一带劫了商客,运往贼巢放上一半年,重行搭配,再由老贼父子装着经商,去往四川各州府县销售,换来银钱,再办川中货物,溯江而下,回往江南贩卖,有时也在川江中杀人越货,行事却极谨细,这次偶然听人说起淑华居孀,隐居小三峡,拥有不少遗产,满门孤弱,容易下手。狗子更看上淑华美貌,如非老贼作事干净小心,已早下手强奸,日间小贼把常升推入江心已受埋怨,说是万一不死,被人救起便是后患。小贼在席上听老贼重提前事,心中不快,顶撞了几句,闻得后舱主仆二人似在对饮说笑,心痒难搔,偷偷掩来,想看淑华酒醉也未,正赶秋棠劝主人饮食,并夸自己如何好法,才未生疑,正想再听下去,玉堃又在前面呼唤。
狗子知道乃父平日笑里藏刀,非到时机骤然发难,事前不肯现出丝毫形迹,日前又曾约定,非到老王坝老巢不许稍露口风,以防激出变故,人财两失,话甚有理不敢不听,停得一停,老贼又在呼唤,气得咬牙切齿,暗中咒骂了几句,方始归座。秋棠灵巧,和淑华问答本是假话,一听老贼呼唤,探头一看,狗子刚往回走,忙告淑华:“狗子在外偷听,刚被老贼喊走,说话务要留意,再待一会,船到老王坝,便装酒醉怕热,去往船头吹风,狗子必要跟出。无事便罢,稍见不妙,主母投水,我和小畜生拼命,免得被他按在房里,死活都难。”
淑华已然吃饱,酒也吃了两分,素来上脸,玉颊红晕,越显娇艳,胆也壮了不少,闻言忽被提醒,暗忖:“贼党人多,我一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只被堵在房中,插翅难飞,看起来,投水寻死并不容易,如装酒醉吹吹风,老贼父子必定疑心,就放自己出走,投水时难免被抓住,如何能死?”越想越急,正和秋棠商量,要死就去投水,否则决死不成。秋棠明知所说有理,终觉途中所见到的一只小船或许是个救星,生机尚未绝望,再三劝解。淑华正自迟疑,船已靠岸,暗忖:“后舱门小地窄,好些可虑,不如就势走往前舱,相机而行。”为防万一求死不得,又暗藏了一把利刀在衣袖内。
这时满天阴云,星月无光,江面上一片沉黑,只有风水相激之声,岸上两边危崖高矗,当中现出一条狭谷,宽只数尺,只临江不满五丈方圆一片石坝,黑暗异常。四个船家分头收篷放板,抛锚系船,忙碌异常。老贼父子正在交头耳语,瞥见秋棠扶了淑华,装醉走出,大出意料,狗子正要上前,吃老贼摇手止住。秋棠见狗子面有怒容,猛想起方才递酒时曾听狗子说:“此酒吃了必醉。”必是内有迷药,见人不曾睡倒,生了疑心,又见岸上黑暗阴森不见一人,也无丝毫响动,心渐失望,不禁着起急来,心想:“事已至此,方才好谋亲耳听到,决无差错,老贼想夺家产,狗子一死,也许不会伤害主母,我先与小畜生拼命报仇再说。”念头一转,故意笑嘻嘻对狗子说道:“相公你到这里来,我有要紧话说,包你喜欢。”说罢便往船头走去。
狗子原意,酒中下有蒙药,又加上好些春药,淑华人一醉倒,手到成功,及见走出,心疑秋棠闹鬼,又见淑华春生玉颊,灯光之下越发动人,想要上前调戏,软的不行便来硬干,不料被老贼阻住,正在气忿,想要发作,及听秋棠这等说法,想起方才所听好话,一时色迷心窍,误认秋棠为他尽力,不知如何措词,说得淑华回心转意,连忙跟了出去。
也是狗子该遭恶报,老贼那么深沉机警,因船头上众贼党正在忙乱,外加人多,个个勇武,秋棠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做梦也没想到敢和狗子拼命,并未阻止,等到瞥见秋棠站在船边和狗子耳语,人往外拥,心中微动,方要开口,耳听一声娇叱,船头人影连晃,叶咚一响,群贼纷纷惊呼,狗子已被秋棠抱紧,坠入江中,随流而去。老贼只此一子,惊慌忙乱中,一面嘶声急喊,便往外跑,忽听船旁水响。淑华在后,瞥见一条黑影由篷顶穿入水中。二人一个惊急过度,一个快意非常,全未留神。
淑华原与秋棠约定,不到万分危急,或是自己无法求死,才与狗子拼命,初意秋棠少女,不过一时义愤,没料到小小年纪这等忠勇胆大,抢先发难,变出非常,当时呆一呆,耳听老贼在船头上急得乱跳,忽然想起秋棠为主报仇,死得可怜,此时舱中无人,好容易有此机会,再不投水,老贼只此独子,不问狗子能否救上,必遭毒手。想到这里,强忍悲愤,轻悄悄走往后艄,见船已泊定,后艄空无一人,江流甚急,觉着贼党此时即便追到,只一举步便赴江流,怎么也来得及,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正为秋棠伤心,耳听船头人语喧哗和老贼哭喊跳足,声甚惨厉,听那口气,似说狗子近年体弱多病,不会水性,无论哪位弟兄将他救上,愿出万金重赏等语。同时又听外咚叶咚接连两响。忽想起这班江贼多通水性,万一跳到水里,被他救上如何是好?心正寻思,想等江贼抢往下流救人,赶出一段,再行投水自杀,瞥见船老大赶进前舱,不知那贼是嫌江面黑暗来取火把,又听口中连声呼哨,误当来擒自己,心中一慌,忙往江中扑去,刚一转身,猛觉腰间一紧,自己被人抱住,不禁悲愤填膺,急得周身乱抖,刚惊呼得半声,待要拼命猛挣,忽听耳旁低喝:“我非贼党,不必害怕。”耳音甚熟,百忙中回头一看,正是那卖花少女,不禁惊喜交集,出于意外,忙即住口,人已离地而起,被少女挟住,纵往船篷之上。
走了几步,少女便自蹲下身子,背上淑华,觑准右岸离水较近之处纵将过去,由暗影中顺着一条又陡又峭的崖坡直上,到了崖顶,将人放下,附耳说道:“地势我早看好,这等黑天,贼党决看不见,方才那贼更是粗心,因为老贼怪叫,你喊那一声许未听出,即便想起,也必当你投水。可惜事前不及通知,害得那忠义丫头自灌一肚子江水,便宜小贼落个全尸。方才船一靠岸,我哥哥乘着后艄水贼离开,便先纵上篷顶,见小贼被人掐住头颈扑入江中顺水冲去,和我打一招呼,令救姊姊,等他回来再和这班狗强盗算账,随即入水救人。我哥哥有名的金钩小白龙,必能将人追上,那两个水贼休想活命。我们原是途中救起一人,发现狗贼阴谋诡计,装着卖花,看你为人如何,因是无心相遇,老王坝地理不熟,从未到过,连向多人打听,只知当地山形险恶,下有伏礁,水流太急,容易翻船,山径甚是荒凉,并无人烟,以为贼党想择隐僻之处下手,舟中只两女子,老贼志在谋财,得人而不害命,何须如此费事?还在奇怪,没想到贼巢在此,等船靠岸,才听出他们黑活,狗强盗人数虚实虽还不知,看老贼是他们头领,贼党水性武功全都有限,即便人多,也易打发。不过天下事往往难料,我兄妹二人遇见这类狼心狗肺的恶贼,照例斩草除根,你如在船,恐怕顾不过来。这里居高临下,天又黑暗,便于查看,我把话说完便须杀贼,你可守在此地。如获全胜不必说了;万一贼党人多,一时杀他不完,我兄妹定必入水诱敌,也许隐藏起来,你只将身卧倒,贼党必认为人早入水,决想不到会在崖上藏伏。少时残余贼党必回巢穴,船上至多留一二人看守,我兄妹也必赶回将其杀死,把你主仆用原船送走,到了城镇也不必报案,我兄妹自会约人赶来,将其一网打尽。你那老家人常升已被我们救起,如不是他,还不会跟下来呢,请你放心好了。”淑华不等话完,早跪拜下去,吃少女一把拉起,匆匆说完前言,未容发问,转身就走。
淑华伏身崖上,朝下偷看,见少女刚到崖下,便听老贼惊呼:“寻那婆娘!”立有一贼党由船头赶往后艄,归报,“人已不见,多半乘乱投水。”话未说完,那面带刀疤的船老大本在连声吹哨,又取了一技火箭点燃,化为一串流星,朝暗谷那面高空中射去,闻言大怒道:“好好一只肥羊,让她死去,我们白费许多心机,岂不冤枉?”贼党不服,说:“我在船头有事,你还入舱去点火把,如何也不留神,却来怪我?”
老贼人财两失,狗子又被秋棠扑入水内,凶多吉少,平日任多阴险深沉;也急得心神皆颤,周身乱抖,正在哭喊暴跳,见二贼争执,面上一惊,忙即上前劝解,说道:“老兄弟,我知你要我妹子。我们这班弟兄,只你一人最好,必是为你没出息的侄儿日前和你纠缠,争这婆娘,你疑心我父子暗中闹鬼,心中不快,才不肯下手救他。我老大哥说话算数,明人不做暗事,照你日前所说二人共娶一个老婆,好些碍难,那婆娘也必不肯答应,索性给你一个爽快,如能把我儿子连这婆娘一齐救上,将人归你,再把我的家财分你一半;如单把我儿子救上,照样酬谢,决不食言。你看如何?”
船老大不等话完,早把衣服脱下,哈哈笑道:“老大哥,你足智多谋,样样都好,只是一有你那宝贝儿子在场,便不再顾弟兄义气。你儿子要那婆娘,和我明说也好,偏要闹鬼。实不相瞒,到了地头,除非公平享受,我也能够快活几天,谁也不想过什么太平日子。早这么说,你那儿子不早救起来了么?”
淑华闻言正气得乱抖,暗骂:“狗贼!狼心狗肺!”忽听远处人语喧哗,那条暗谷和临江一带地形深险,格外传声,听去十分清楚,料有贼党到来,定晴回看,一伙盗党各持火把油松,正顺着谷径蜿蜒飞驰而来,远望过去宛如一条火龙,方想卖花少女共只兄妹二人,来了这多贼党,如何抵敌?心正发慌愁急。
这回老贼陈玉堃见船老大还在说之不已,急得不住打拱作揖道:“好兄弟,你是长辈,如何与侄儿吃醋?小畜生落水已久,江流太急,有话回来再说。只把人救起,全部依你如何?”船老大狞笑道:“我这是为色所迷,这多年来,凡是和你倔强的人,休说像我这样临场挟制,稍微顶几句嘴,至多三月,不是无故失踪,便是暴病而亡。先前还当偶然,年月一多,我在暗中留意,才看出一些破绽。实不相瞒,此行各凭天命,能够两个一起救回,我自有主意,带了我的心上人一走便感盛情,别的酬谢我也不要。万一只救一个,如是女的,不特分文不要,连我原存的金银也全奉送,从此不再相见。我明人不做暗事,如将你那宝贝儿子救上,活的是无话说,照约行事,万一落水时久,或是被那对头掐死,却休怪我不肯出力。”
老贼连受同党挟制讥嘲,不特不怒,反而躬身屈节,连赔小心,忙说:“我只此一子,救他活命,是我恩人,便保得全尸,也有重谢。”船老大耳听同党喧哗之声渐近,方始笑答:“你不要急,不管死活,照他落水还不过盏茶光景,这里尽是乱流,我一下去,任他淌出多远,也必追上。”说完,鞋袜已然脱下,站在船旁,双手一伸,正待往水中窜去,忽然厉声怒吼,仰跌在地。老贼和另一贼党低头一看,原来船老大不知何故,齐脚碗被什么东西截断,成了秃桩,满船鲜血,人已痛晕过去。
老贼长衣已早脱下,见状先颇惊惶,抢往舱中,拿起一把钢刀,探头往外一看,另一贼党正在咒骂呼喊,水面上依旧是静荡荡的,只有江波打船“发发”之声,别无迹兆,方才因船老大满脸厉气,神态强横,老贼固不必说,旁立同党全都没有留神脚底,竟不知船老大的双足怎会齐脚腕截断;浪花照旧飞舞,一个接一个往船上打来,别无异状。老贼先料水中来了强敌,将刀拿起,不敢就出,及见无事,岸上十余个盗党又呼哨蜂拥而来,纷纷赶上,心胆一壮,忙即迎出,告知前事,正说船老大如何无礼以及无故受伤,敌人不见踪影,准备选几个会水性的搜敌救人。
船老大忽然痛醒过来,见双足全断,方才又将老贼得罪,似知难干活命,一时横心,当着群贼,历数老贼罪状:“他本领有限,全仗诡计多端,一面勾结死党,拥他为首,一面施展阴谋毒计,排除异己,暗害同党弟兄。我早已看破,惟恐老贼阴毒,没有拿着真凭实据,一个不巧反受其害。这次为一婆娘,看出他居心险诈。禽兽不如。那婆娘还是他的妹子,照例嫁我才是正理,为了溺爱狗子,竟想任其逆伦犯上,强奸人家,逼为儿媳。方才逼我下水救他儿子,并无敌人,不知用什方法将我双腿断去。自来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你们想想,以前死的那些弟兄有多可疑,这类禽兽,当他头领,人也丢尽。”
老贼先因另一同党胡四和船老大不对,必为作证,虽然气极,仍在冷笑,不料越说越难听,众贼党面上已带愤怒鄙夷之容,一时急怒交加,愧愤难当,怒喝:“你这猪狗!自不小心,还敢血口喷人!胡四弟在此,还有两位弟兄均是明证。平日强横无理,谁都受气,如今欺到我的头上。好在人证皆全,先按家规,我再向众凭公评理便了。”说罢,扬手一刀,便要朝胸斫去。
旁立两贼怒喝:“头子,如何不容说话?就按家规,也等问明不迟。”老贼手下原有几名心腹死党,见二贼气势汹汹,老贼已往后退,也忙拔刀上前,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双方正乱作一堆,忽听船篷上大喝道:“无知瞎眼狗强盗!竟敢伤天害理,欺凌孤寡,今日恶贯已盈,叫你知我厉害!”声才入耳,十余片寒光已似暴雨一般当头打倒。
这时老贼已避入舱中,由一死党把住入口,不令叛党攻进,正在同声急呼:“有话好说,不要动手!”盗党即分两派,平日彼此怀恨,暗斗已久,当初原是老贼排除异己,阴谋离间,本定这次回寨引使火并,因为船老大和狗子争夺淑华,心中愤恨,因救狗子,挟制老贼,说了几句闲话,受伤以后,知道老贼阴险凶毒,回去必难活命,越发心横,就此翻脸,把平日所知阴谋,连同当夜禽兽行为全数说了出来,于是引起凶殴,一发不可收拾。船上地窄,有的还在对打,有那平日积怨较深的,一声招呼,纷纷拔刀上岸,拼斗起来。老贼作法自弊,本意平日下好闲棋,到了时机一举发难,把那些暗中怨望、性情强横的几个下手除去,不料祸发太快。正急得双脚乱跳,忽听篷顶有人发话,同时打下一串暗器,船头群贼当时毙命,倒了好几个。
这班贼党大都持有火把灯笼,有的已先插好,有的还拿在手上,人一倒地,当时熄灭了一大片。内有两个受伤较轻的,已各忍痛纵向岸上,回头一看,船篷上只得一个敌人,胆又壮了起来。二贼恰是老贼一面,忙喊:“诸位弟兄!自己人不必争斗,先同对付敌人要紧。”随说随将所中暗器由腿臂问拔出一看,乃是一片形如柳叶的飞刀,比纸厚不了多少,锋利无比,正喊:“敌人暗器厉害!”岸上群贼见此形势,忽然醒悟,忙即停斗,喊杀上前。
内中一贼年纪较老,见同党膀臂鲜血直流,拿着一口形似柳叶的刀片,抢前接过一看,不禁大惊,厉声急呼:“不可妄动!问明来历再打不迟。”话未说完,忽听暗影中有一女子笑道:“狗强盗恶贯满盈,乖乖丢了兵器跪下,听我兄妹发话,或者还能撞撞运气,否则一个也休想活命!不信,先给你们看个榜样。”
群贼因怕敌人飞刀厉害,虽在同声咒骂,喊杀上前,全都有些胆寒,不敢朝船篷上少年进逼,再听同党警告,心更发慌,方一迟疑,随同少女语声来处,又有两贼应声而倒。这次连暗器影子均未看见,只听贼党惊嗥便同倒地,内中一个正是方才拔出过飞刀的一个,已然断气,竟不知是怎么死的。紧跟着,又听船篷上少年喝道:“尔等再不跪下,等我问明罪状再行发落,就来不及了!”说罢,又是五片寒光电驰飞来,一齐打向另一受伤贼党身上,一声怪叫,倒地身死。过去一看,那五片柳叶飞刀一起打在头上,那么轻飘飘又小又薄的刀片,竟能穿皮透肉,深嵌头骨之内,无一虚发,不禁胆落魂飞,哪里还敢对敌?经此一来,全被镇住。
方才发话的老年贼党,首先把刀丢下,将手连摇,急呼:“二位英雄可是姓彭么?”篷上少年刚说得一句“你这老贼倒有一些眼力”,少女已由黑暗中走了出来。问话那贼名叫水老鼠向五,从小便作水贼,川江上下游,水旱两路有名人物全都知道,一听对方发话,又认得那飞刀的来历,一听这等答法,首先跪下,忙朝同党急呼道:“这二位想必是万县彭家二位小侠,我们动手,只有早死,还不快跪下来求二位小侠饶命!或许还能得到一点哀怜。”群贼虽不认得这一双少年男女,但是万县彭氏老少三侠的威名远震川、湘,家传柳叶飞刀便是标记,向五又是贼党中的智多星,位分仅在老贼陈玉堃之次,平日群贼亦甚信仰,又见少年所用飞刀百发百中,刚一露面便打死了好几个,当此生死关头,谁不惜命?全都跪倒在地,有的连手中器械也就抛去。
少女见天空浮云虽散去不少,月光依旧常被云遮,并不甚亮,见盗党跪地之后,手中火把全都丢掉,光景又转黑暗,就命二贼把地上火把拿起照亮,再命向五去将船上老贼绑来发落。向五带了两个同党应声走去。
老贼陈玉堃见此情势,早吓得面无人色,周身乱抖,想要逃走,一面是江,自己不会水性,幼年虽曾习武,本领不高,全仗机警诡诈,擅用权术,才有今日地位,平常只是发号施令,从不亲自动手,养尊处优,功夫早已抛掉,水中逃走万不可能,岸上又有敌人和许多叛党,正在忧惶无计,忽见心腹同党章金儿一手持刀,把住前舱入口,始终不曾离开,知其强豪心实,对己忠心,忙把他一拉,悄声说道:“如不是我,大家哪有今日基业,想不到他们会变心,致被敌人乘虚而入。如往岸上逃走,必被敌人挡住。你水性甚好,如能救我出险,必有重报。”正说之间,忽听篷顶少年说话,群贼已向敌人投降,纷纷跪倒,内有两人虽然随众下跪,手中兵器并未丢掉,目注前面少女,满脸悲愤之容,知这两人最是强横手黑,杀人甚多,又是自己心腹同党,必是自知所行所为难于活命,似想待机发难之状,敌人共只两个少年男女,如能抽空除去一个,剩下一人便好应付。万一所料不差,许能转败为胜也未可知。心念一动,立生诡计,悄告章金儿,令其照计而行。刚商量好,向五已同了两个贼党赶上船来。
老贼正和同党密计,耳听上面步履之声,篷顶少年似已离去,忙令章金儿朝上窥探,说是敌人不知去向;心中一宽,见向五同了二贼走来,暗忖:“此人原是盗伙,因和我勾结,互相扶助,才坐了第二把交椅。”因同来二贼又是自己党羽,以为可以商量,不等近前便低唤一声“五哥”。
向五已听出他是罪魁祸首,敌人全是为他而来,不是纵容狗子逞强好色,怎会闹下这样大祸?心中恨毒,同来二贼虽是老贼一面,一个却是向五表侄,一个又是多年相交的死党,交情比起老贼更厚,一见金儿持刀旁立、老贼惊慌情急之状,业已看出他的心意,便和同来二贼暗骂:“不知死活的老鬼?便你今夜能逃活命,我和众弟兄也容你不得!”先和二贼党发一暗号,令其留意,随对老贼道:“今夜情势凶险,千不该万不该纵容令郎做出这样逆伦之事,又不知用什么方法把老三的腿断去。即此已犯众怒,又不小心把两个大对头引来。彭家老少三位的威名你不是不知道,休看只得两个敌人,我们再加一倍也非对手,何况来的未必就此两位,想逃决是无望。依我之见,不如放值价些,乖乖上岸听人发落。这两位小侠为你而来,你虽不能免死,众弟兄却可保全几个。你也这大年纪,害人一辈子,结果一场空,连个儿子都保不住,活在世上也是无趣。何况你那行为已犯众恶,众弟兄已全背叛,不会饶你,落到他们手内死得更惨,不如乖乖跟我出去。敌人要是只诛首恶,能放掉几个,大家感你好处,纸总和你烧上几张。你又无儿无女,有一个宝贝儿子成了水鬼,莫要死后还惹人恨,遇到过年过节,连羹饭也吃不到一口,何苦来呢?”
老贼虽然阴沉,越听对方所说越觉刺耳,由不得气往上撞,本意同来二贼乃是平日勾结的党羽,忙使眼色,想令下手将向五杀死再作计较,不料二贼竟如未见;刚想起二贼和向五交情更深,心中一惊,暗骂自己糊涂该死。章金儿倒是忠于老贼;站在一旁已听不下去,方喝:“向五哥如何这等胆小怕死,听人宰割!”话才出口,不料平日人缘太坏,只知依仗老贼宠爱,得罪人多。同来二贼本有嫌怨,来时又经向五暗中指教,早就防到老贼怕死,诡计又多,想出花样,一看神情不对,就势下手,双刀齐下,金儿立被斫翻在地。
老贼所打脱身主意全成梦想,吓得心胆皆裂,战兢兢说道:“三位老哥子不要动手,容我一言。我多年积蓄,金银甚多,俱都藏在离此十里的江滩石洞之内,无人得知。我知你们水性甚好,此时正当潮长水急之际,好在敌人只得两个,均在岸上,如将缆绳锚索斩断,即速逃去,顺流而下,船一离岸,敌人便迫不上。只能逃得活命,愿将洞中金银献上,我也洗手出家。你们全成财主,还可保全性命,免得去向敌人哀求,能否保全尚不可知,你看如何?”
向五闻言,便问:“藏金石洞现在何处?如何去法?”老贼见被说动,心中暗喜,忙答:“事不宜迟。先将此船开走,路上再说不是一样?”向五见同党中有一人似为藏金所动,面现惊喜之容,忙答:“这样也好。我已来了些时,恐怕敌人疑心,最好假装把你绑上,到了船头,冷不防斩断船缆立时开走,免得敌人生疑纵上船来,连我们一齐带累,谁也休想活命。”老贼见同来二贼面有喜容,无一开口,信以为真,忙说:“还是你们义气,事不宜迟,越快越好。”一面假作抗拒,高声咒骂。向五也亲自动手,将老贼拖到船头,忽然反剪两臂,将其绑紧。
老贼见绑甚紧,心中生疑,低声急呼:“五哥如何真绑?”向五悄答:“不这样,怎会相信?敌人就在岸上,不要开口。”老贼方说:“后面还有船缆系住,快些分人下手,迟便无及。”内中一贼误认向五真个想逃,刚一转身,向五已将老贼连腿绑好,扛在肩上,大喝道:“你做梦呢?谁不知道彭老大公门下,连三尺童子均是极好水性,二位小侠更是出了名的水底小白龙,休说是条船,便是一条水蛇,晃眼也被追上。你那瞒心昧己的黑钱我也不要,只求保得几个弟兄性命就是万幸。”随说扛着老贼往岸上跑。同行二贼也被提醒,慌不迭跟踪赶去。老贼才知上当,料定非死不可,正在心寒胆裂,忽听前面嗥叫之声,又有二贼倒地。
原来这伙贼党大都天性凶横,杀人甚多。内有二贼更是心黑手狠,作恶多端,虽然随众跪倒,自知难于活命,无奈敌人飞刀厉害,难于逃走,暂时不敢妄动,所用兵器仍握在手中,跪在群贼后面,打算待机动手,及至向五奉命走后,空中浮云尽退,清光大来,明如白昼,月光照处,忽然发现篷顶上敌人不知何往,面前只有一个少女,背上虽插着一口宝剑,并未拔下,左手撑腰,右手指着前面群贼,正在喝问以往经历出身,杀人多少。内中一贼恰与老贼同船而回,认出敌人便是日间所遇卖花少女,来路相遇,调戏过她,越知凶多吉少,心中叫不迭的苦,跪处离水较近,索性逃走也罢,因和老贼一般心理,以为敌人共只两个少年男女,贼党人多,又恐万一逃走不脱,岂不冤枉?意欲暗放冷箭,乘着另一敌人不在眼前,先杀死一个,既兔穷追,又可报仇,就被少年擒回,也够了本。主意打定,乘着对方和前面同党问答之际,互相打一招呼便即下手。
二贼恰巧都会暗器,一个悄悄取出弩箭首先发难,朝少女冷不防连珠射了三箭;一个持镖就打。向五想拦无及,只见少女身形一晃,镖箭纷纷落地声中,内中一贼突然怪叫一声,翻身跌倒。另一贼比较胆小,扬手一镖打出,也不问打中与否,转身便往江边跑去,本意向五有名的水老鼠,见多识广,向无虚言,对于敌人那等害怕,必有原因,虽想逃命,行刺却非本心,比较情虚,正往前跑,忽听一声清叱,一条人影带着一股急风已飞将过来,喊声“不好”,回刀待要斫去,猛觉颈上风生,眼前寒光一闪,连肩带臂被少女一剑斩断,当时鲜血狂喷,死于就地,大半条人臂带着那口钢刀,映着月光飞起两三丈高下方始摇摇下坠。
贼党只知少年是个强敌,方才虽有二贼被暗器打死,并不知是少女所为,后来二贼一死,看出厉害,全都吓了个胆落魂飞,无一敢动。老贼见此情势,越发吓得乱抖,耳听向五朝众贼党喝道:“我说的话,你看如何?如信老鬼的话,岂不全是送死?就这样,能否保全几个,还要看二位小侠是否开恩呢。”话未说完,忽见侧面沿江崖腰上跑来一人,胁下挟着一男一女,到了少女面前放下,笑问:“怎又杀死两人?”向五忙将老贼放倒,跪说前事,一面招呼群贼跑将过来听候发落,老贼已急晕过去。
原来少年所挟一男一女,正是狗子和使女秋棠,已全醒转。狗子上衣已全脱去,撕成碎条,手脚均被布条绑紧,正在呕吐。秋棠手中还拿着一把尖刀,先朝少女跪倒,哭问:“主母今在何处,如何未见?”少女笑答:“你主人现在崖上,先前不知贼党虚实,惟防照顾不及,将她藏起,才来除这群贼,不料全是脓包。本想一网打尽,因思他们再三哭求,又问出以前只在江中偷偷摸摸,不是万不得已轻易不肯伤人,谋财虽多,害命却少。自从老贼七八年前入伙,仗着诡计险谋,挑拨同党火并,不满一年便由他做了盗首,由此无恶不作。现在打算问明情由,分别发落。他们已知我兄妹厉害,决不敢再妄动。你往那旁崖上请你主母下来,当面报仇出气便了。”
淑华最悬念的就是秋棠,因见江流太急,狗子尚未被贼党救起,何况是她,深悔自己轻视卖花女子,一时心慌太甚,急于求死,以至秋棠先发,误了她的性命,又见彭氏兄妹那高武功,贼党伤亡许多,余下全被镇住,兵刃暗器也都抛掉,惊喜交集之下,回忆前情,正在伤心,忽见少年由沿江危崖上挟了秋棠、狗子飞驰而来,所穿紧身衣靠不知何物所制,映着月光,闪闪生辉,面上好些水渍,身上却只湿痕,秋棠却是通体水湿,又是心喜又是心疼,想起船上衣服甚多,欲令更换,不等招呼,先就觅路爬下,刚到半崖,秋棠已自寻到。
主仆二人挽手同下,全都悲喜交集,出于意外。秋棠见淑华流泪,想起一事,气愤愤道:“主母不必伤心,我们去寻小畜生算账。”淑华忙喊:“你到船上换了衣服再去!”秋棠已如飞往前赶去,因是大脚,虽在江中把鞋失去,袜子还在,路又平整,跑到狗子面前,见狗子仰卧地上,正在哭喊饶命,想起前情,恨他不过,便用泥脚朝着狗子头脸上猛踏了一下。
狗子原会一点水性,先前落水时,秋棠本来不免毒手,也是命不该绝,又是拼命,死活已置度外,狗子头颈先被掐紧,只顾想把秋棠的手分开,未先伤人,刚一入水便闷死过去;秋棠吃江水一呛,也是晕死过去,于是二人全都抓紧对方,顺流而下。醒来发现身旁站着日间驾舟的少年,狗子横搁在一根树干之上,正在顺口流水,还未醒转;恨到极处,哭喊一声便要上前拼命,吃少年拦住,说起遇救经过,才知身刚入水,少年便由篷顶跳下,流出不远便被救起,因防贼党人多,虚实未知,准备把秋棠藏好,救醒狗子将其捆绑,相机行事,决不容他活命。快上岸时,发现水中二贼追来,正在水中乱抓,一剑一个,相继杀死,到了岸上,先把秋棠救醒,又将狗子长衣撕成布条,就要捆绑。
话刚说完,狗子也回醒过来,见秋棠和一少年同立面前说笑,还不知道厉害,纵身上前,举手便抓,刚骂得“狗丫头”三字,猛觉脊梁上好似中了一把钢钩,痛彻心肺,一声惨嗥过处,已被少年夹头一把抓起,甩向地上。秋棠也自赶过,连踢带打。狗子从小娇生惯养,几时受过这样痛苦?急得哀声惨嗥,哭喊“饶命”。少年止住秋棠,将狗子用布条反绑起来,笑道:“你小小年纪如此忠义,实是可嘉。暂时不必打他。你主人遇救,我还要去接应。此时云雾虽消,月色昏茫,时明时暗,这把刀乃是水中贼党之物,被我夺来。你在此看守狗子,如敢呼喊求救,便用刀背打他,只不可杀死。等我擒到老贼,还要叫他亲眼看点恶报呢。春寒有风,你刚出水,想必怕冷,暂且忍耐,不多一会我就回来了。”秋棠依言,把刀接过,正在跪地拜谢,少年已匆匆回身往水中钻去。
狗子还想秋棠年幼,容易受骗买放,刚一开口,便吃秋棠照肩头一刀背,疼得连声惨叫起来。秋棠想起少年行时之言,恐将贼党引来,抓起一把泥土,朝狗子口中塞去,不料内有鸟粪,狗子闻得一股腥秽之气,一个恶心,连同未吐完的江水也呕了出来。秋棠厌恨之下,又朝腿上抽了几刀背,疼得狗子满地打滚,又不敢喊,只得颤声哀求:“秋棠姊姊饶命,无论何事我全答应,只要容我活命,要多少金银都有。”秋棠骂道:“想不到你也有今日!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也配喊我姊姊!你那臭钱我也不要,只将狗嘴闭上,等恩人回来发落,就可免受好些活罪。”狗子见什么都打她不动,再往下说,才一开口必遭毒打,只得住口。
当夜江风甚凉,又刚出水,秋棠周身虽也湿透,衣服未脱,又当死里逃生,眼看仇敌受报,高兴头上,还好一些。狗子平日酒色淘虚,淹死还魂,遍体鳞伤,自知凶多吉少,必无生理,衣服又被撕裂,上身全裸、江风阵阵,透体生寒,连痛带冷,苦不可言。隔了一会,少年回转,说:“贼党全被制住,如等船来延时太久,衣服也不好换,索性由我挟了你们,去到前面船上换衣,再报仇罢。”说罢,一手挟了秋棠,一手挟了狗子,沿着江边危崖走去。秋棠见了淑华,想起前仇,又踹了狗子一脚,才往船上走去。
狗子刚把腹中陈食连同苦水呕完,又吃秋棠一脚,闹了满嘴脏土,急得口鼻不住哼哧,哀声惨叫,乱呕不已。老贼也自醒转,横卧地上,手足不能转动,见爱子赤着上身,满头泥沙狼藉,遍体伤痕,鲜血直流、不住哀声惨嗥,哭喊:“爷爷奶奶,饶我狗命!”一边往外呕吐,身受奇惨,不由心如刀割,先朝彭氏兄妹哭喊道:“小爷爷,小祖宗!什么恶事皆我一人所为,千刀万剐我自承当,与我儿子无关。如能饶他狗命,情愿献上赎命金银,只求饶他一命如何?”
少年怒喝:“近年常听人说川、湘间出了一条无名贼船,常时谋财害命,造孽甚多,偏不知他名姓下落;出没无常,一年只有几次出动,形迹隐秘,不易寻踪;也曾命人几次查访,终无下落。近日闻报,才知内中有一老贼为首主持,狡猾异常,无事时照旧经商,不现丝毫痕迹。每次行劫,必要探明商客底细,值得下手方始发难,照例不留活口,事后必将原船改装,所劫财货,均要过上些时,改头换面,方始出外销售;只看出船客稍微形迹可疑,或是常跑江湖的人略会一点武功。哪怕堆满金银也不下手。内有两次,我们派出的人已然装成商客上了贼船,均未看出,端的阴险狡猾,无与伦比。我爹爹退隐已久,先还不知此事,后来听说连派多人均未查见,上月忽又听说有一家寡母孤儿扶枢回籍,突在附近江中失踪,后由江中发现浮尸才知遇害,因此大怒,一面发动传牌,由灌县起直达湘江,沿途搜索查探。不久探出有一大红船,乃一姓陈老年商客自备,往来载货,向无定期,才生疑心,一面命人在水路码头加紧查访,一面命我兄妹自驾小舟沿途寻踪。也是你这老贼恶贯满盈,贼船虽被我们发现,先见船中所载女客乃是隐居温泉峡的官眷,与你兄妹相称,带有男女下人,以为看错,几乎放过,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如不为狗子贪色,急于逆伦犯上,由小三峡溯江而下,我们也不会生疑心。因你推说办货,改道上游,回往老巢,这一绕路,被前见的人发现,忙回送信。我因屡次扑空错认,惟恐老大公生气,也未奉告,便驾小舟追来。本来还拿不定,后在无意之中救起常升。此时他已落水顺流而去,中途被一渔船救了起来,我正遇上,等他醒来,问知前事,断定不错,命人将他送走,忙又追来,一时腹饥,不知贼巢是在老王坝,偶往酒楼用饭,打算吃饱再追,无意之中与你相遇,听出好些阴谋毒计,才由我妹子借着卖花为由上船查探,可笑贼党还敢无礼,如非当地还有人家,恐累好人,你们当时早已死她剑下。经此一来,虽累她主仆二人受了虚惊,一个还几乎淹死,你父子却是现世现报,你那同党也被一网打尽。如此正是恶贯满盈,不为了要你知道报应,狗子早已杀死,也不带他来了。”随令贼党自吐罪状。
群贼自是异口同声推在老贼父子身上。老贼见此形势,吓得周身乱抖,又朝淑华哀嗥求救,请代请情。淑华天性仁慈,见满地鲜血,贼尸狼藉,已然胆小害怕,又听出老贼父子将遭惨杀,哪里还敢看他?后听老贼连呼“姑太太”,哀号不已,心中一软,刚要回身问他几句。秋棠已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手持尖刀匆匆赶来,见小贼还未曾死,老贼又向淑华哀声求救,惟恐发生变故,忙向彭氏兄妹跪请道:“这两个畜生狼心狗肺,黄昏前威逼我谋害主母时,亲口说这些年来死在他父子手内的人有好几百,上月有一女子为了不肯从顺小贼,被他绑起先好后杀,同船男女十六人无一活命。就请将此老小二贼交与我们主仆手刃报仇如何?”
少女首先说“好”。少年笑道:“你小小年纪,初次杀人,哪有这大胆子?我还要多收拾他几下,替那些屈死冤魂报仇呢。”秋棠慨然答道:“恩人放心,我譬如方才淹死江中,有什么害怕?想起他那禽兽行为和对我所说那些不要脸的怪话,恨不能咬他几口才称心意,决不会便宜了他!”说时,老贼见那秋棠手握利刀侃侃而说,满脸都是杀气,狗子也吓得连声惊叫,满口“祖宗奶奶”乱喊,语声战抖,神色惨变,情知难免,急得嘶声哭喊:“二妹开恩!情愿杀我,饶你侄儿一条狗命。”
秋棠怒喝:“老鬼你还想活命不成!主母就肯饶你,我也不容!”说罢,一刀先朝狗子腿上斫去,无如手中牛耳尖刀太轻,气极心忙,没有看清,狗子腿上绑有好些布条,一刀下去,只将布条斩断了些,狗子害怕,再一打滚,刀便滑过,并未受伤,耳听彭氏兄妹身后发笑,心更发慌,又槐又愤,忙把刀柄反握,改斫为刺,一刀照准狗子大腿上扎去。狗子瞥见明晃晃的尖刀刺上身来,不禁胆落魂飞,急喊得一声“妈呀”,全身就地迸起,待往旁边滚去。秋棠见狗子满地乱滚。恐又扎空,赶将上去,一刀扎下,本来手慌心乱,狗子再一打挺,一下扎歪,噗刺一声扎在大肚子旁边,直刺进去。
秋棠用力太猛,一见刺穿;连忙拔出。狗子负痛惨号,横迸起三尺多高,当时痛昏死去。那刀本已透穿肚皮,再经狗子拼命一挣,一股鲜血立时涌起,随刀而出,溅得秋棠满身都是,初次杀人,年纪又小,先是想起前事伤心,一时悲愤,怒火头上,及至一刀刺穿,鲜血直流,狗子连惊带痛已然晕死,还溅了一身鲜血,由不得手中一软,“嗳呀”一声,便松手丢刀,倒退回来,吃少女一把拉住,笑道:“我们说你不行,你还不信。狗子虽未制命,也快断气,真个便宜了这禽兽。”
老贼见狗子晕死,肚肠外流,鲜血满地,料知醒来也难活命,悲痛已极,反倒气壮,刚嘶声急叫,怒喝“秋棠狗丫头”,待向淑华主仆破口大骂。少女已走上前去伸手一捏,老贼下巴便掉了下来,鼻中只管惨哼,两只猪眼向外怒突,似要冒出火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淑华忍不住偷看了一眼,觉得惨不忍睹,忙即回过身去,对少女道:“姊姊拉倒了吧。”
少女见狗子也痛醒过来,疼得不住哀嗥,老贼恶睛怒突,泪水长流,偏说不出话来,只将头连摇,疼得满头大汗,父子二人全是神情惨厉,戟指喝道:“照你父子所行所为,一死不足蔽辜,本想凌迟碎剐,为那些被害人雪恨,只为秋棠一刀刺破狗子肚腹,转眼必死,这位姊姊又太心软,这才给你一个痛快。”说罢,把手一扬,夺的一声,狗子忽然住口。秋棠过去一看,头上打穿一个小洞,脑浆外流,人已死去。老贼目睹爱子惨死,身遭恶报,自己又是口张不开,连痛带急带伤心,二次晕死过去。
少女又要下手,吃少年拦住,说:“老贼害人大多,不能太便宜他,留到未了再行发落。”随将众贼党唤至面前,问知贼巢中只有几个妇女,向众喝道:“尔等为恶害人,已全遭报。剩下你们九人,再三哀求,方才又未丝毫抗拒,虽从宽免,饶你性命,就此放走,难免害人。现为你们各留一个记号,再将真力卸去。以后如作小本营生,改恶向善,自无话说,这川。湘一带只敢再有恶迹,被我擒到,休想好死!再说真力已散,此时休说持刀杀人,稍微用力便吐狂血而死,能否改头换面,全在你们。少时可将老贼父子尸首掩埋,把船上血迹打扫干净,选出三人送她主仆回去。如无二心,去的人还可格外开恩,免留记号。但这三人,必须以前不曾亲手杀人,由你们自行选出。如有虚言,或是贼巢中还藏有余党,我往查出,仍难免死。”
下余九盗党闻言,倒有七个力说:“以往杀人,均是老贼、船老大和死的几个贼党所为,下余不是无什么本领,便是不得老贼欢心,只在寨中留守,或是随同操舟,运销所劫货物,未杀过人。”彭氏兄妹早已留心,这类话已然拷问过两三遍,知非虚语,无奈前言已发,不便改口,正自寻思,向五忽和另两同党慨然说道:“他们实在未杀过人。因老贼陈玉堃人太奸猾,照例把人分成两班,一半在水上作强盗,谋财害命,一半无事,为他开垦田地,劫来货物,再由他们扮成客商,出去贩卖。我是第二头领,虽然曾随老贼动手,这两个弟兄也曾在内。现蒙小爷饶命,我也不敢隐瞒。但他七人虽然水贼,从未亲手见红。我此时天良发现,情愿由小爷将我三人脚筋挑断,回往老家种地经商,了此一生。这七个弟兄,还望小爷格外开恩。”另二盗党也同声自承,跪代七人求恩。
淑华在旁暗忖:“这次回家,须要他们驾船,正可买好,又想起老贼方才想逃,彼时只剩少女一人,极易逃生,全仗向五将其擒回。”便在一旁代说好话。彭氏兄妹互相笑道:“想不到这伙毛贼倒有义气,又看在这位姊姊面上,一体从宽,连这三人一同免留记号,为他点上穴道以后,只不和人动武纵跳,稍微用力也可无妨。少时我往贼巢查看有无余党,就照此办法便了。”群贼闻言,欢声雷动,均觉出于意外,忙朝淑华和彭氏兄妹拜谢不迭。彭氏兄妹又朝群贼告诫了几句,令其分头下手,先将贼船打扫干净,将老贼吊在树上,令其观看。
淑华见老贼凶睛怒突,倒吊树上,又被秋棠拾起一柄钢刀,用刀背在腿骨上打了好几下,疼得周身不住摇摆,下巴已掉,不能说话,只是喉咙里不住哼声怪叫,状甚惨厉,几次想代说情,杀死了事。秋棠力阻,说:“主母你不知道投水死的人有多难受呢?主母方才差一点没有受害,此时看他可怜,却不知受害的人那是多惨!正为让他现世现报多受一会,管他做什?常升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椒华闻言,猛想起只顾忙乱,常升下落还未听说,自己蒙人救命之恩,也还不曾请问姓名。少女正由船上走来,笑说:“船上业已打扫干净,哥哥现往贼巢查看,少时就回,请上船吧。”
淑华笑道:“我蒙贤兄妹救命之恩,因见太忙,未及请教,还望姊姊原谅。”说罢拜了下去。少女连忙拉起,笑道:“姊姊比我年长。不可多礼。难得你我一见如故,小妹想和姊姊结为姊妹,尊意如何?”淑华忙答:“姊姊飞仙剑侠一流,妹子求之不得。”少女笑道:“既然这样,为何还要客气,唤我姊姊?”淑华连忙改口,笑问道:“只顾说话,还忘了请问芳名呢。”少女笑道:“妹子彭玉澜。这里太凉,同到船上再说罢。”主仆三人随去船上。操舟贼党已加为四人,神态十分恭谨。淑华终恐当夜杀贼大多,有他兄妹同行是不妨事,否则却是可虑,难得彼此投契,意欲请其同行,正想如何措词,少女已先开口。
原来少女之父彭扬乃川东大侠,水旱武功均臻绝顶;以前随同祖父川东五老中的彭勃隐居北天山,后来祖、父两代入山修道,奉命回转川东故居,因见彼时盗贼横行,商客受害甚多,仗着门人子侄和两代世交均有一身惊人本领,欲为桑梓造福,决计把全川盗贼一起除去,费了两三年的光阴果然如愿,由此威名远震,江湖上贼党一听彭家子弟兵,个个胆寒。近数年来,彭扬年老喜静,又因得于太晚,四十岁后才生了一儿一女,男名彭涛,女名玉澜,全都聪明英秀,从小练有一身武功。想起近二十年所杀盗贼大多,这类虽是极恶穷凶之辈,其中难免有的迫于饥寒不是本心,好在近年川中盗贼多半敛迹,虽有好些成名大盗,多半年老归隐,爱两川风土物产之美,来此隐居,轻不出手,再不便是往来路过,双方均是多年盛名,平日井水不犯河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谁也不愿无故生事,除却一些不知名的毛贼草寇偶然打劫而外,已比前些年相差天渊,于是变计,除非真有多人受害连伤人命,或是有人求上门来,已不再多事。近年因听江湘间出了一条奇怪贼船,每年总有几次谋财害命,偏是行踪诡秘,难于捉摸,彭扬才生了气,随命子女门人出来查访,欲为行旅除害,与淑华相遇之后,双方一见投缘。事完再一细谈,淑华见玉澜秀外慧中,文武双全,又受救命之恩,加上好些感激,越谈越投机。玉澜见淑华美艳如仙,温柔静好,令人自生亲切之感,也是喜爱非常。双方叙定年庚,就在船上拜了姊妹。
船家虽是盗党,震于彭氏兄妹威力,见同党死得那样惨法,惊魂乍定,互相提说前事,已全胆寒悔祸,后听彭氏兄妹向众声言,贼党频年所留金银财物,均由向五为首主持公平分配,只要从此改头换面,全成小康之家,比起以前受老贼和几个强横有力的同党欺凌挟制,常被打骂,稍一违忤立有性命之忧,要强得多。又因淑华曾为讲情,心生感激,奉命操舟的固是奉承惟恐不至,下余诸贼也都忙着侍候,巴结非常,见天已深夜,船上带有不少鸡鸭鱼肉、各种菜肴,原是老贼买来,想为狗子喜筵之用,全都现成未动,恐三女腹饥,便有两个会烹调的,在船头上升火煮饭,配制菜肴,不多一会,备好一席极丰盛的消夜盛设出来。
彭涛原带向五去往贼巢查看有无余党,并将所有财货搜出,责成向五向众分配,限令十日之内全数遣散,并将盗窟房屋烧去,一切停当,也正赶回。淑华主仆又朝彭涛拜谢,请同入座。彭涛笑答:“如今诸事办完,天也快亮,只剩老贼一人还未发落,待我去去就来。”说罢,带了四名贼党往岸上走去。
三女凭窗遥望,见老贼被人放下之后,彭涛先将下巴代他捏好,又给他喝了一点水。双方问答了一阵,老贼已是斗败公鸡,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丝毫不敢倔强,神情十分可怜。淑华不忍再看,方要回头,忽听玉澜在旁急呼:“哥哥留意!岸上有人。”同时瞥见先前藏伏的崖顶有一白影,由离地好几丈的危崖之上,疾如飞鸟,朝着彭涛身前飞堕。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