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苦志念苍生 滚滚浊流 兴言一慨 空拳入白刃 茫茫前路 有女同行

马行迅速,不消多时,便见前面有了人家,问知往前一转,便是官道旁边的小镇,离黄河南岸不过两里来路,地名龙王庙,乃是临河一座大镇。当日为防秋汛,正请龙王,迎神赛会,搭台唱戏,热闹非常。二人互一商量,小镇上卖不出什么好吃的。李善生长南方,久闻黄河两岸居民多半迷信,官府对于防水没有良策,每遇黄河水涨,发生险象,任凭一般靠天吃饭的把河中的水族,如同黄鳝、泥鳅或是小蛇之类装上一个,便当水神看待,供在庙中,唱戏上祭,闹上许多天才罢。官府不加禁止劝导,反而领头上祭。每年春秋两次,不知消耗多少人力财力。尤其是在河工出险合龙之时,或是河水正急之际,前者国家花了亿万金钱将工程修好,不说出之人民血汗,反把功劳归于渺茫而不可知之神。妙在所说龙王均是水族虫蛇之灯,万一当事作弊,领导不得其人,工程不佳,临时出险,或是黄水大至,成了巨灾,不说鬼神无灵,此是官府无能、人谋不臧所致,反而推说祭祀不诚,或是戏未唱好,龙王发怒,闯出大祸;再不就归之天数注定,龙王虽有救人之心,也做不了主。却不想想神如有灵,天心仁爱,决不愿为了一时贿赂不能如意,享受稍差,或是为了一二人对他的不恭敬,便是大发雷霆,百千万人的生命财产连同田园林野由此沦胥,化为波臣,随着狂流以去。上干天怒,下穷民怨,他那龙王也就做不成功。神如无灵,或是虽然有灵,但因定数所限,不能更改,既然不能挽回天数,为民出力,消灾救难,这样徒受人民供养,一点不能做主的龙王神道要他何用?

果真官府贤能,民智开通,知道御灾有方,民力至大,艰苦奋斗,众志成城,不论多么大的灾荒,只要万心如一,均能以人力克服战胜。与其把有用的金钱人力付之水火,一焚一流,何如用它移作治河之用,常年防御,修建险工,岂不还有实效?并可养活许多无业游民。便有人力不能克服的天灾,平日有了防备,灾情到底也可减少许多。无奈愚民无知,恶习相沿,不是真个才识俱全、品学兼优、办事有大魄力、能够通盘筹算、勤苦耐劳、以身作则、深知民隐、上来取得人民信仰、更能把握时机因势利导、智勇沉着的贤长官,这几千年来的恶习非但不能改革,中间再被一班靠着祭神赛会生活、于中取利的贪官污吏、土豪恶霸暗地破坏,谣言中伤,一个措置不善,反倒激出事来。以前治黄河的官吏并非没有明白的人,都因事太艰难,积重难返,无可奈何,只得一面尽心治河,一面仍是敷衍过去。好官尚且如此,坏的更不必说。自己常和父亲谈起,认为人生世上,功名富贵全不相干,天既生我,又有过人智力,一旦得志,应为人民造福,方不在虚生一世。平日对于水利河道之学最是留心,将来一旦出为世用,必以全副心力将这许多大害除去,黄河便是心目中的头一条。难得今日第一次遇到龙王庙迎神赛会,正好借着打尖暗中查看这里民风和内中弊病,以为他年万一遇机治河之用。好在相隔不远,便往龙王庙赶去。

刚一转过路口,到了官道之上,便听锣鼓之声远远传来,官道上面还不怎显,及至沿路一转,刚到前面土冈之上,便见下面列着好几条山沟,四方八面的农人居民都穿着整齐,扶老携幼,有的手捧香烛纸马,有的肩挑背负,一个个争先恐后,排成几条人蛇阵势蜿蜒而来,齐朝锣鼓声音来处赶去。辛良知道这些均是吃完早饭由远方赶来的人民,近处的居民已早赶到。再往前面一看,相隔里许有一片高地,地势似颇冲要,通路颇多。黄尘飞扬中现出一座庙,庙前芦棚高搭,锣鼓喧天,黑压压一片人影,到处万头攒动。那黄土冲积的冈坡上下到处都布满了人,人语喧哗,远远传来。庙前一带似已被人挤满,那由各路赶来的人群仍似潮水一般涌去。李善居高遥望,除庙前一带被民房遮住而外,看得逼真,只看不见黄河影子。同时发现脚下地势较低,那些纵横交错的土沟泥土一律黄色,看出那是河水泛滥时冲涮而成的洼地,好些地方都种有庄稼。远近民房都是泥土堆成,有的上面连茅草都没有一根,无一处不是黑暗污秽、低小可怜。除前面那座龙王庙外,一路行来,休说高房大厦、砖墙瓦顶,连像江南乡村中的竹篱茅舍均未见到一处。心想:“同是一样人民,为何这样苦法?”

因平日所见书籍上面说得黄河之水天上来,大得出奇,又是中国几千年来一个大害,如今身临已近,就不像具区震泽万顷汪洋、水天相接那样空阔无边,那奔腾汹涌、瞬息千里的黄流怎么也能看出一点雄奇伟大之势,如何不见一点水影?所立又非低处,莫非黄河不在前面,此是昔年故道,便问是何原故?辛良笑答:“二弟初次北来,哪知就理。这黄河的水要在此地被你看见那就糟了。本来临河上下游的龙王庙,连大带小,由府县到村镇,少说也有过百。内有好些临近河边的,明为是庙,实则多半小得可怜。除却迎神赛会热闹一阵,像南方那样崇楼峻阁、殿宇巍宏、由三五层到十来层、红墙绀宇、金碧辉煌、不说庙产,单说庙基占地就要占上数十亩的大庙,一座也看不到。春秋二季虽极热闹,一则这类龙王庙大多,散在各处,几座最出名的大庙均有专司,离水较远。沿河居民生活穷苦,无力兴修,多由一些土豪恶霸捕风捉影,造些谣言借神敛财,于中取利,潦草修成,根本未作长久之计。一般人民受水的害太深,每当春秋两汛黄河水涨之时,稍有响动,便是心惊胆寒。几个坏人借口龙王显圣加以恐吓,身家性命所关,平日迷信已深,哪怕多么穷苦,照样把自己血汗忍痛献出,甚而卖儿卖女、东借西贷,出了血钱还要荒时废业,帮同下手,这些领头的人有什天良?钱弄到手,再借唱戏酬神为名,想出种种方法剥削人民钱财。

“重在每年两次庙会,建庙一层原是幌子和敛财的工具,心愿达到,随便盖上两间瓦房,设下神龛,敷衍了事。愚民无知,终年勤苦,所见本少,平日受欺已惯,见那庙房虽不甚大,比自家所居已好多倍,本都是自了汉,对方势力又大,就有不平,觉着有人作弊,好在大家的事,别人不说,我何必多口招恨?大家都是如此想法,无人敢于过问,闹得这些领头的恶霸好民越发明目张胆,为所欲为,随便发现一条小蛇、一个乌龟,立时大惊小怪,造出许多迷信的谣言,欺骗人民,再捞一票。迎神赛会连接带送闹上好几天,劳民伤财,结果庙中道士虽然跟着发财,庙却照样无人添修。所供龙王偏不争气,人民对他只管万分信仰,他却一点也对不住人民的血汗,水照样涨,灾照样成,一毫不能出力。除却小得可怜、随便好人指说、和蛇一样的法身偶然出现外,并无别的奇处。一旦河堤决口,因它那庙离河最近,大水来时头一个冲倒的便是它。

“记得前年我在铜瓦厢附近,也正赶上迎神大会,河边唱戏,正在热闹非常,不料那一带堤岸太松,受不住人多践踏,忽然坍倒了一大片,河水立时涌进,龙王庙首当其冲。万众呼号哭喊、争先逃命之下,那被官绅人民认为龙王的一条小蛇本来盘在一个上有锦袱的讲究木盘之上,受人礼拜,大水来得太急,不知逃走,偏又是条旱蛇,被水一冲,随流涌来。因为当日水势不大,地势又高,决口之处更非险要,想是不应成灾,黄水冲进半里多路便即退去,那条小蛇正在盘中随流飘荡,欲前又却,可笑为首几个绅士土豪以为奇货可居,大声疾呼,说龙王显圣,亲自赶到前面把水收回,喊大家来看,准备再唱七天大戏,报答龙王恩德。河边居民都知水性,那一带又有好些土坡沙滩,惊魂乍定,看出水势已退,正在高处奔走议论,闻言立即赶回,内有好些迷信最深的竟拜跪在泥水之中纷纷哀声求告。我逃在前面,弄了一身泥污,心正不快,忽见内一土豪背人暗笑,知是他想法训练而来,气他不过,暗用一粒土块朝前打去,木盘立时翻倒,那小蛇也滚落水中。这水还有两尺来深,那蛇自禁不住,为首几个土豪似知那蛇禁不住水,急喊:‘龙王快要回去,不肯听戏,还有水灾,我们快请回来!’自己却不敢到水里去。旁边几个土民刚刚跳下,抢了木盘,想将那蛇装回,被我拾起土块又在暗中打了一下,那蛇本已被泥水呛个半死,我这一下又用了点力,怎吃得住?当时打死。等到乡民拿了水蛇上来,我忍不住说道:‘原来是条旱蛇,被水淹死。’

“那一带人本迷信,为首土豪见戏法被我说破,齐声怒吼,声势汹汹,要将我绑去吊打。我知这班人迷信已深,不可理喻,土豪虽然可恶,不动手吃亏,动手要伤好人,人又太多,心想,擒贼擒王。即以其人之道,回治其人之身,抢上一把,先将土豪抓起,高举过头,手中一紧,便杀猪也似急喊饶命,我用他开路,先抡起来荡了一荡,把人打开,口中大喝:‘他是会头,为了作弊取巧,于中取利,把龙王气走,却拿一条死蛇骗人,又想借故敛财。如是真的龙王,方才头上几个朱点哪里去了?’旁立同党见我不是好惹,诡计又被识破,一面和我打招呼,一面分头急喊,把众人止住,说:‘龙王早已归位,水中捞起来的并不是神,不知哪里来的一条小青子,想是避水,逃在空盘之内,水神怪它不该窜进龙王宝座,已将它打死。这位老弟不过说得急了一点,外乡人不知这里规矩,你们没见方才木盘无故翻转,小青子入水就死了么?’我见事渐平息,不愿多事,只朝土豪警告了几句,将他带到人少之处放下,各自溜走。

“本来河边的庙大的甚少,前面那庙地势较高,以前两次发水,河堤溃决,附近一带都成泽国,惟独龙王庙那一带高坡乃以前龙口,地基坚固,没有冲塌,这类事黄河两岸常有。为了水性奇特,往往千百里内一片汪洋,当中空出几处高地,或是那水到此忽然改道,由旁边流过,没有淹没,事后便成了奇迹,互相附会,添出许多神话。经此一来,都说这里龙王最灵,不会水淹,香火越盛,成了临河一个大镇。请想所说如真,这样不顾人民、专顾自己、把人民生命财产全都冲掉、他还有脸享受香烟的龙王,我们要他何用?这条黄河乃是从古以来的大害,水性最奇,河岸最高,南北相隔最宽的地方有好几十里,可是水浅之时上下流水面迥不相同,最厌之处河床全都现出,许多拿性命换饭吃的人还在两面河滩上种有庄稼,建有土房。那样宽阔的两岸,只中心一条小河,虽只十多丈宽广,水流特急,行走甚难。河中又藏有沙堆,突然拱起,将船胶住,进退不得。最宽之处像今日我们走这渡口,也只数里之遥。可是那水说来就来,往往一日夜间高涨起二三丈。当时恶浪滔天,大量黄流挟着排山倒海之势,裹住大量泥沙,万马奔腾而来。稍一决口,哪怕两三尺一道裂缝,平日无数血汗金钱造成的大堤立时狂雪山崩,纷纷坍溶,晃眼之间千百里内均成了一片河道,浪头所到之处,不论人畜房舍,晃眼全被卷去,来势之猛烈厉害简直无可形容。堤岸既高,河底又深,最高之处上下相去数十丈,人家、田园都与水面相近,全仗河堤挡住,如何能够看见?休说相隔还有里许,便是近前,不到河边,也只看见对岸芦滩沙田,连当中那条浊流都未必能够看到,你当是南方那些江河湖道,大连水,水连天,老远便能望见的么?”

李善闻言,想起江南鱼米之乡,到处山明水秀,人烟稠密,近年许多人民还在叫穷叫苦,如拿这一带的人民来比,苦乐已是相去天地,再拿西北寒荒之区来比,更不知如何苦法。自己如能就地考察,仔细研讨,以便将来出为世用,就以地势所限,习惯不同,不能锦上添花,也使这千万贫苦无告、迷信无识、受人剥削欺凌相安成习而不自知的人民有教有养,转入安乐。假使地无弃利,人无弃力,灾荒可以预防,瘠土转为膏腴,自然出产众多,民有积蓄,化莠为良,民知乐业,天下转为太平,国家也由此富庶了。就是没有遇合,不能展其抱负,能以此行所得著书立说,向人劝告,以开风气之先,到底不在虚生一世。功名富贵转眼空花,有什么相干呢?二人因下面人多,那一带又是昔年黄水泛滥之区,所有坡道高低不平,路上行人又多,下沟以后,赶上人群,便即跳下,将马牵在手内,一面低声谈论,一面留神察看当地民风和河道形势,且谈且行,不觉离庙已近。

这时戏正开场,人到越多,正中心庙前一带几无隙地,不便由人堆中穿过,只得由后面土沟中连纵带跳,牵了二马绕将过去。到了东头,方始寻到一家客店,且喜人都赶往看戏,店客不多,前面不远就是渡口,将马交与店家,一同落座,要了几样酒菜。辛良知道李善初走长途,难免力乏,劝他吃完,就在店中安息。李善一想,文珠已然分路,前途并无什事,本想就便察看民风,打听黄河形势水性,也许明朝文珠由此经过还可见上一面,笑说:“我意也是如此。”那家客店共是三进土房,进门便是停驴马车辆的大院,另在横里建有两开间的店堂作茶酒馆,平日专备往来客商过渡停息打尖之所。每遇春秋庙会,数十家客店连同民家都将房炕让空,连住客人,兼卖酒食。这一家偏在正东渡口,比较最大,另有几个小院,专作官府绅商住宿之用。当日本无空房,因听府县的官眷要来上香看戏,恐要住上两日,地方传差,吓得店家隔夜忙起,一清早便将原住客人赶走多半,费了好些时才打扫清楚,不料官眷午前赶到,在台前官座上坐了不到半个多时辰,便嫌灰尘太大,地方大脏,匆匆点了半出戏,发了赏号,前呼后拥坐轿走去。

地方上人昨日得信,忙了一天星斗,把两家大店的商客赶走大半,看戏的闲人也多驱散,不令走近戏台,稍一拥挤抢先,便被官差恶奴乱打乱踢,结果化了许多钱,费了多少事,连茶饭都未用便自回转。原住店的客商清早被逐,受了闲气,已然另寻小店投宿,不再回转。新来客人得信,又恐店家再应官差,无故受欺,店钱较贵,离庙又远,都不肯来住。眼看极好生意,好容易盼到庙会,客房空了一多半。店家正在唉声叹气,眼看别人发财,自家耽误主顾还不敢说,心中气闷,忽见来了两个远客,品貌既好,人又大方,那两匹好马更是少见,一望而知不是寻常人物,立时打起精神,上前接待。二人为了店堂临街,附有酒菜部,比别处客店不同,店家又极巴结,有问必答,因是年老,地方上情形颇为熟悉,李善本想就便访问,便令店家将行李放在后偏院上房之中,自在客堂用酒,以便打听,饭后再去庙前游玩,看那号称龙王的小蛇接来也未,有何奇处,使得这班人民如此敬信,因随身金银和那一双翠镯均在自己和辛良搭包腰带之内,行囊中只有几件简单衣物,辛良更是空身一人,连换洗衣服都要前面现买,已由店家送往后面,并未同往观看。等到吃完,李善说是要往龙王庙一游,请辛良自去安睡,辛良答说:“我常年奔走江湖,几昼夜不眠不休乃是常事,要去都去。不过初来宿店,人地不熟,行囊中虽然无什贵重之物,也应到房中看看。二弟请在此吃茶看街,我到后院看看就来。”

李善见那镇上大小人家都是土房,看不见一片砖瓦,到处现出贫苦污秽景象。店房光景昏黑,地上灰尘又多,八九月的天气秋暑未退,苍蝇嗡嗡满屋乱飞,比起泰山客店大不相同,懒得进去,点头笑诺。辛良刚走不久,忽见一个村童拉了一匹红马由门外走过,好似代人溜马,那马十分眼熟,好似见过,心方一动。隔不一会,又有一个青衣少年持扇走过,身材颇矮,刚看出那是来路途中骑马的青衣人,先过红马便他所骑;同时想起,此人身材背影如何这样眼熟,好似哪里见过,并不止早来一面?可惜头被扇子遮住,走得又快,没有看清面貌。心想:“此次北上,只在泰山看见一伙贼党和宫氏兄妹等有限几人,大夫松一场恶斗,除宫氏兄妹和辛良外伤亡殆尽,此人莫非漏网贼党之一?一路之上见他忽前忽后两三次相遇,不是事情凑巧,便是有心尾随。”再一想起途中所遇群贼那样凶恶人多,黑天雁已知我尾随文珠,暗中相助,几次破坏他的阴谋毒计。并和文珠结为姊弟,定必恨我入骨,莫要有什凶谋?三猴信旗不在手内,还须留意才好。心念一动,立时跟踪寻去,眼看少年行走甚急,身法尤为灵巧,一晃便闪入人丛中。路上的人本多,恰巧又有一大群赶会的人走过,再往前看,人已无踪,知道对方故意隐避,越生疑心,急切间挤不过去,只得罢了。

一会辛良走来,说:“后偏院客房又小又闷,恐二弟住不惯,已命店家移往后进上房之内,比较爽快一些。少时看会回来早点安息,明早赶头一起渡船过河,省得又有耽搁。”李善料知文珠心急赶路,此时未来,店家又说如要过河只有这里最近,船多易渡,当日天已不早,又是逆风,河中渡船十九停泊,就有船来,也无船去,文珠如来,必能遇上,早点起身也许还可一见。如能同渡,岂不更好?正随口答应,心中想事,忽见方才牵马的村童由门外走回,马已不在手上,忙告辛良,说:“我口音不对,辛兄快将那村童喊进店来向其盘问。”辛良方说:“泰山贼党差不多死光,就有两个后到的,见机而退,没有出场,二弟决未见过。他们也决不是方才伏牛冈上所见骑马青衣人,我那看法不是这样,此人武功当非寻常,但是江湖中人不是这样神情,要是以前同行,在我眼里看得最多,无论装得多好,一望而知。马上少年除却马骑得好,看他骑马神气,孤身一人敢走这样盗贼出没的荒山旷野,自非弱者。但他从头到脚和背上剑匣,如是绿林中人,决无如此整洁。那双鞋子又小又薄,也不一样。先在伏牛冈相遇我已留意,此人如非和二弟一样的大家公子,仗着一身好武功,一时好奇,出来访友寻师,随意走动;便是一个本领极高的剑侠异人。村童过时,曾朝我们看了两眼,到了面前反把头低下,往前跑去。听方才所说,也许我们踪迹为人他已知道,但是决无恶意。村童已受指教,便是喊他,他也不理,这样反着形迹,万一被我料错,正是歹人,有那三猴信旗也不足为虑。二弟初次出门,还是少管闲事,真有什事,由我一人上前应付好了。”

李善不便告以信旗不在手上,心想:“凭自己的本领,遇见贼党也能抵敌;何况文珠不在一起,没有顾忌,坐下的马又快,怕他作什?”略一寻思,也就罢了,村童业已走入人丛之中不见。反正顺路,虽听辛良那样说法,不知怎的仍放那青衣人不下,老想探个下落,到底何处见过,如此面熟?也未告知辛良,好在顺路,以为村童无知,容易买动,只要把人寻到,引往无人之处,便可问出底细;当地又是渡口必由之路,青衣人所骑的马又容易认,同在镇上,不会寻他不见,便顺路往前寻去。人多拥挤,天气又热,到处汗臭熏蒸,葱蒜之气中人欲呕,李善生长东南诸省,性又喜洁,初次闻到这样特有的气味已是不惯,再加当日风大尘昏,黄土飞扬,被人群一挤,休想立定,只管身强力健,惟恐误伤,不肯强抗,只得随同人潮往前走去。到了后来寸步难移,进退均不能自制,人也头昏气闷,难过已极。

李善心想:“凡事必须身经其境才能明白其中况味,一班住在高楼大厦的达官贵人、书生公子,随便读了几句书,或是稍微有点知识,便是胸怀大志,口发狂言,口口声声将来得志,深入民间,为民福利,别的不说,那些享受惯的人单这一种气味先受不了,如何能够体恤民隐、博访周咨,使得政通人和、出水火而登乐土?岂非是说梦话?可见自古以来真能为民造福、立有大功大业的英雄豪杰、才智之士,无一不是身历其境,由困苦艰难中亲身体验力行而来,像我这样膏粱子弟真乃无用之辈。此行总算长了一点见识,以后不打算建功立业便罢,既要立志,第一便须能耐劳苦作起,要是稍微闻到一点气息便是难耐,势必与亿万人民离开,彼此隔膜,对方苦痛艰难全不知道,就有多大志气也是空谈,如何成功?”念头一转,便把心神镇静下去,认为这类风沙污秽、热臭熏蒸,在我觉着万分难耐,如看这许多人民苦中作乐、高兴神气,分明终岁勤劳不得休息,今日之举一半是官府不知教养,迷信太深,一半也是拿了自己血汗换来的一点热闹,不愿虚度过去,借着敬神之便,看一点草台戏,苦中作乐,认为一年中不可多得的快活之时。同是一人,境遇不同,不特苦乐不匀,生活享受也相去天地,照此看来,不说西北寒荒之境,便是这一带临河人民,平日艰难困苦可想而知,他们的乐境我却当成苦境。心中寻思,神智一宁,跟着一阵风过,心头便凉爽起来,头也不再发昏。又想:“人的苦乐多半还是不能知足,境遇造成,假使我是这班土人之一,忽然变成现在的我,衣食不忧,父母一堂,骑马仗剑,自在逍遥,随意游行名山大川之间,岂不平地登仙,心喜如狂呢?”

辛良胸有成见,不知李善幼怀大志,人又坚毅,遇事用心,对于文珠虽然痴得太过,梦魂颠倒,处处显得忠厚稚气,对于别的却是聪明绝顶,尤其是平日所学,专主身体力行,认为人都一样,更无贵贱之分,无论遇事遇人,都肯虚心求教,毫无一点纨绔气习;见他一身干净衣履,在人丛中一挤,被风沙一吹,已全成了黄色,头上脸上全是灰土,仿佛狼狈不堪,又不肯用力冲挤,进退两难,忍不住笑道:“二弟,这等地方你弄不惯,还是由我当先挤出去罢。这草台戏没个看头,庙里更挤,你又多日不曾安眠,回到店中养神多好?”李善向不愿对人明言心志,专在暗中留心,此时正想借此练习,查听当地民风苦况,如何肯回?因人大多,不便出口。笑说:“你看他们面上均有喜容,必是今年不会发水,虽然拥挤,倒也有趣。再说也无法转身,且跟到前面再说吧。”辛良连劝两次不听,想起途中所说口气,只得改口说道:“这里太乱,我们看看河道可好?”李善闻言忽想起方才店门正对黄河,因听辛良那等说法,又见到处黄土堆积,尘沙弥漫,遥望对面堤岸高达一二十丈,只看见下面一点河滩和有限几所残破的土房,景物荒凉,连水影也未看见,觉着扫兴,忘了往看,既要留心水利,这历史上最有名的大害如何忽略过去?虽然黄河长达四五千里,新道旧道有好多条,形势不一,利弊不同,必须上穷河源,下达出口。穷年累月亲身考察,才能知其大概,不是走马看花、一隅之见所能知悉;到底也长一点见识,比在人堆里拥来拥去要强得多。忙答:“这样多的人,我们隔在当中如何走得出去?”辛良笑说:“我有法子,请跟我来好了。”李善方说:“不要硬挤人家。”辛良答说:“不会。”人已朝前面人缝中挤去,见缝就钻,身法动作极巧。李善在后跟进,并不后退,不消片刻,便挤到戏台旁边。

这时台上锣鼓喧天,正在热闹头上。台下人山人海,四面堆满,简直成了一片人山,只台前空出两丈多方圆一片。正面摆着几张桌椅,都是大红披垫,两旁用红绳木桩围成一圈,旁边立着好些戴红缨帽、手拿皮鞭的官差。二人来路排着三层台凳,上面坐的都是当地土豪富绅的男女家属,旁边也有差人恶奴手持鞭棍守候,三面人堆,只这一角比较人少,余者全是水泄不通,台旁几枝枯树上面也被大小土人堆满,成了人树,可是当中桌上虽然堆有许多水果糕饼,陈列整齐,但是官府业已走开,空无一人,桌上灰沙虽有差人常时打扫。仍是不得干净,好些果品都被沙土染成了黄色,那么空的地方无人享受,只便宜正面桌后前面两排的人饱了眼福,多看点戏。挤在后面的土人,有那身子矮的,只看见一点芦棚和听锣鼓乱打的声音,哪里看得见戏?照样也在拥挤。偶然同伴之间人托人彼此倒换,跪在肩头上看上两眼,那没有人托的并此而无。这样大风沙土、闷热的天,一个也舍不得走,后面的人还来之不已,儿啼女号、呼娘喊爷之声与台上乱敲乱打弄成一片繁喧。台上更是神鬼百出,乱成一团,急喊乱叫,一点也听不出。台下却蹲伏着许多村童,一个个鸠形鹄面,多半连裤子都没有一条,身已成了泥人。有时爬在侧面台口,有的隔着台缝朝上偷看。那台离地约有丈许,都是木板树干搭成,看去并不牢固,一二十个神头鬼脸的戏子此进彼出,乱滚乱蹦,那台也随同震撼。大风一过,吹得上面芦棚哗哗乱响,台也跟着摇晃,似要倒塌神气。

李善见此情形,越觉这班土人平日没有乐趣才有这类景象。这座戏台万一倒塌下来,不知要伤多少人命。正觉可怜可叹,辛良知道当地形势,早由人丛中挤往台左无人之处。那些官差恶奴本是见有土人近前扬鞭就打,因见二人穿着整齐、器宇轩昂,误认官亲,不必冒失,反倒呼喝闲人代为开道。辛良在前,大模大样把手一指一挥,连这些恶奴的亲友也被喊开,当时让出一条人弄。二人昂然走过,径由台旁钻出,到了河边,再沿河走去。李善笑说:“辛兄真有本事,这些拿鞭棍的差人认得你么?”辛良低答:“到了前面再说。”回顾无人跟来,方始笑道:“谁认得这些奴下奴!我知道他们一双狗眼,天生奴性,稍微装腔,便听指挥。他们把我俩当成官亲,不用开口自会巴结,不这样怎走得过来?如被看破,不迫来打骂才怪呢。”说时,二人已到河滩之下。辛良转问:“伯父现任知府,官差更多,莫非因是清官,连手下差人也都变作好人么?”李善道:“家父常说,想做好官,别无难处,也极容易,第一是要与人民接近,使民众与官府将中间许多障碍阻隔打通,人民与官亲如一家,再分别是非与当时境遇,因时制宜,从善如流,不可固执成见,不令身边的人窥测喜怒,一面仍要顾到他们生活,对于人民无故欺凌,立加惩罚,平日对待他们喜怒不形于色,恩威并用,使民守法而不畏官,差役畏威而知感德,习久相安,变为自然,这类欺压人民的事就不会发生了。”说时,二人已走到堤下。

这一临近,方始看出河中浊流之猛,只见一股股的急流,大大小小,一路翻滚急转,其急如箭,争先顺流而下,各不相谋,仿佛无数龙蛇朝前乱窜,一瞥即逝。看去又猛又急,但又不见有多少浪花腾起,看去格外惊心骇目,与别处之水迥不相同。虽是河心一带,两岸相隔也有好几十丈。因是顺风顺流,渡船虽已绝踪,由上流驶来的舟船不时仍有发现。初出现时不过一两个白点,晃眼加大,再一转眼船已顺流而来,急如奔马,稍微指顾之间便由面前驶过,眼看船身由大而小,隐入下流烟水溟蒙之中,快得出奇。再看河水,离开两面浅滩最高之处不过两尺,时闻轰雷之声。回头一看,左近一角浅滩已被大水卷去了一大片,比起方才所见更加惊人。辛良见李善只顾凝思眺望、徘徊不去,遥望西方一轮红日已快低齐水面,为了当日风沙太大,远望过去,好似千万层烟绢笼着一个暗赤色的大火球,上面锣鼓喧天,越打越急,天色却渐渐暗了下来,笑说:“这里两岸黄沙,一条浊流,尘土飞扬,天日全昏,景物荒凉,实在没有意思。天已不早,我们回店去吧。”李善当他人倦,忙即点头,一同走上,只顾盘算治河之策,觉着题目大大,几千年的大害,不是随便一看便可想出办法,连心上人也是忘记,一同绕着河滩由渡口走上。

回到店里,辛良见他闷闷不乐,只当思念文珠,心中好笑。方相设词劝慰,店家忽然送上一信,说是一个村童送来。打开一看,上写,黑天雁恨君入骨,此去途中必须留意。杨柳洼伏有贼党,当地乃是必由之路。二位马快,明日必在当地投宿,最好避开。日落以前假装赶路,到了白龙沟住下,不往前进,把饭吃好,早点安息,半夜起身,趁着月光朝前急驰,由所开小路绕到杨柳洼,天还未亮。贼党久候不至,恐日间不便下手,必由大路赶来。一来一去,正好错过。等他扑空再追,必已不及,这样走法要兔好些惊险。敌人阴毒,孤身在外,既未与人同路,何苦犯险?明日过河,最好不要经由店前渡口,能往下游另觅野渡最好;否则便须早走,不可再等贵友同路。她也许得到信息,看出敌人诡计,不由这里过河,白等半日,还要误事。此去途中,如见两个头戴毡笠的秃子,千万留意,这是两个剧贼。因这两贼又凶又狠,手底更快,阴险无比,乃黑天雁死党,前途虽有异人相助,恐其赶不过来,还是小心些能够避开最好。如其狭路相逢,不可轻敌,第一要留神他的暗器,一面发话点醒。马是关中大侠所借,免为所杀。过了双塔庄,如走得快,贼党就要为难也迫不上等语。下面没有名字,字迹甚是娟秀,仿佛女子所写。

猛想起昨日救了文珠由弥陀寺逃出,被贼党追来,文珠人又受伤,眼看情势危急,蒙一青衣蒙面侠女相助,辛、柳二人同时赶来将贼党杀死,才得脱险,未容对面说话,人便纵去,因其曾与辛、柳二人相遇同来,并说此女还是黑衣人雷大先生的至亲,因扶文珠同往崖上观战,后来心里有事,一直忘了询问,同时想起泰山客店厢房中姓孙少年,正与方才骑红马的青衣少年身材相仿,忙把前事经过告知辛良,并问昨夜相助杀贼的青衣少女何处相见,怎知我和浦侠女被困谷中,赶来解救?辛良答说:“我和柳青由双雄寨赶出,先遇黑衣人,说起他有一表妹现在前面杀贼放火,可往会合,助二弟浦侠女出险。正往前走,这位蒙面女侠忽然寻来,匆匆说了几句,便同赶往接应,只说事完还要见面,不料杀了几个贼党便自走去,始终不曾再见。方才见那青衣少年形迹可疑,我只料定不是歹人,两次相遇,我看去也有一点面熟,此时被你提醒,分明这位便是昨夜那位女侠扮了男装暗中相助无疑,也许泰山客店那位姓孙的少年是她一人化身都在意中。”李善闻言,想起方才所见少年背影正与泰山旅店所见少年相同,忽然大悟,好生惊奇,便和辛良商量,去往附近客店打听少年下落,看她是否泰山所遇女扮男装的少年,弥陀寺蒙面女侠是否便是此人。辛良想了一想,笑道:“二弟最好在店中安歇,此时戏还未散,正在热闹辰光,你不会挤,再说也有妨碍,这位女侠就许不愿随便见人,不如由我一人前往探明她的住处,出其不意上前相见。我和她见过,只要话说得好,便不想见我们,也必不好意思回避。看她这封信连名字都未写,此中还有原因,照她所说为是。二弟连日不曾睡好,可在店中稍微养神,我去去就来。”李善也觉有理,自己口音不对,江湖上事又弄不惯,便请辛良早去早回。辛良随将上衣脱掉,往外走去。

李善独坐店房,想起文珠美绝天人,实在醉心。早来看她意思甚好,不知将来如何?再想起长江以北民生疾苦,越往北越厉害,黄河两岸的人民多半衣不蔽体,今日庙会比较整齐,如与江南农家来论,无论衣食居屋均相差了好几倍,再要走到西北寒荒之区更不知如何苦法,将来如能得志,自然竭尽心力为人民造福,万一时运不济,无权无力,不能随心所欲,为人民解除苦痛,又当如何?像关中诸侠:华山三友、龙山四侠等人到处救济孤寒,行侠仗义,虽也抑强扶弱,安良去暴,不过快意一时,终非治本之计。能够得志自不必说,如不得志,作什方法以私人之力解除民间痛苦,使这许多穷苦之民各以本身能力求得太平安乐生活。由一个小地方做起,开风气之先,期以岁年,按时记功,有了成效,远近四方闻风感化,就是无官无权,只有恒心毅力,真做得好,天底下无不可想法的事,也无不可克服的艰难劳苦,久而久之,终有成功之日。再要联合几个有志之士努力同心,分工合作,各尽智能,为民造福,哪怕无权无力,照样也能做出一番事来。如以不能得志灰心,把这人生几十年光阴随便度过,岂不虚生一世?自己立志已非一日,只不知心上人志气如何,万一能够嫁我,得她这样一个聪明美貌、文武双全的内助,夫妻二人合力同心,一旦得志,便从大处着想,通盘筹计;不能得志,哪怕一村一乡,或是深山穷谷、荒凉偏僻之所,先由小处做起,照样做它一番事业,岂不也好?一个人横在土炕上面,不住寻思盘算。

忽见店伙持灯走进,笑说:“我看上房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还当睡着。方才那位客官走时又说,尊客连日赶路,没有睡好,故不敢来惊动。方才隔窗探看,才知尊客已醒,天已不早,可要准备什么酒菜?”李善方想起辛良去了多时尚未回转,料知青衣少年必已相见,许有话说,并想使自己多睡一会,故未回转。因当日饭吃得晚,一点不饿,便告店伙:“同伴未回,我还要睡上一会,你们店中如其封火得早,随便留点吃的好了。”店伙看出对方不是常客,笑说:“这几天为了祭神之后,每年的秋汛昨日忽然退去,看神气今年已可平安度过,庄稼又好,为此人人高兴。这台戏乃是日夜两班,本来夜戏只到天黑为止,为了青龙将军点的都是连台大戏,比往年格外高兴,始终不曾回殿,被几位为首的看出,向众传话,由今日起已改为两班轮流,日夜不停。此时庙前热闹到了极点,小店客人此时也全住满,只有这后进上房因方才来一客人预定,付了加倍的钱,说是他们人多,均在看戏,要把上房包下,就不来住,照样付钱,人甚和气,本来连正房一齐包,后听二位客官在此,又命不要惊动,对面那两间房却不许住人,所以小店只这一个院子见得冷清清的,余者人均住满。他们又都是离此百里左右专来赶会祭神的本地人,大家凑钱同住,以作看戏看累、轮流安歇之用,最多一间房有三四十人轮流来往,此去彼来,无日无夜,川流不息,单是茶水不知要吃多少,黄土洒了一地,少说一日打扫十来次。吃的东西都是自己带来,摸不着一点油水。我们只图一个热闹,好在河水方便,随他用吧。因为本店酒菜有名,那些不住店的客人常时派人来买,一夜到天亮,鸡鸭鱼肉佯样俱全。尊客要用随便吩咐,并不封火,放心好了。”

李善见他人甚和气,便问:“方才送信的村童你们想必认得,可能喊来问几句话么?”店伙答道:“尊客可是想问送信的那位相公住处么?”李善忙问:“你怎晓得?”店伙答道:“本来我不知道,这后院上房本是两个伙计侍候,先不知道这位相公便是送信的人。因那村童袁二牛是我街坊,方才送信以前,我见他代一位穿青衣的相公遛马,后又来此送信。我刚走开,这位相公便来将房包下。龙王庙虽是临河大镇,毕竟不是官路大道,平日往来都是抄近路的本地客人。每年两次庙会,休看来得人多,十九熟脸,外路客官到此,无非过渡,多半在小店住上一夜,口音装束一望而知。这类草台戏只有本地人看,外客不过偶然高兴,渡河以前反正无事,就便看上些时,不会久留。我们常年开店,见得人多,并且渡客多在午前,就有急事、赶脱了站的客人也是少数。那位客官决非寻常商客,年纪轻轻,品貌极好,极像一位大家公子,否则没有那样气派。我只奇怪,今日镇上只有限几位客官,他既命人送信,必与尊客相识,定房时节偏生一句也未提起。此人是个二十来岁的相公,穿一件青布衫,比小人要矮半个多头。我听同伴说定房是他,知道没有第二人,听口气又不像是尊客一路,心中奇怪,所以方才未说。”

李善无意之中得知包上房的便是青衣少年,心中一惊,越料对方事出有心,不是偶然,夜来也许还要见面。看那人的气派,这类神怪百出的草台戏有什看头,所说看戏的话决不是真。此人如是泰山客店所遇姓孙少年,只得一人,为何要将全院包下,莫非还有不少同伴不成?越想越觉奇怪。觉着对方如无恶意还好,否则,这样多的同党,岂不可虑?辛良又是一去不回。正在惊疑,忽听院门外另一店伙与人争论,意思似说,后院虽有空房,已被客人包下,现往看戏,少时回来如何交代?就多给钱,也不能坏了规矩。另一人硬说店家欺生,看他穿得破,不肯让住。他已犯了脾气,说什么也非住这上房不可,并说里面只一间房有灯,到处黑洞洞的,分明没有客人。以为他穷,怕不给钱。你说有客也行,我只要上房对面那间,又不要他许多。再说房子多了,和讨两个老婆一样,也住不过来。今夜只要有人来住,我立刻就走,照样也给店钱。真要没得地方,我去河滩上困一夜也行。想说假话骗我却办不到。已有动武之势。

李善一想,这三间上房本是自己先定,青衣少年并未全数包去,如住一间,夜来和辛良同睡还好谈心,好在炕大,再多一人也睡得下。心中一动,便同店伙走了出去。见那人是个矮子,年约五十多岁,生得瘦小枯干,穿着一件黄葛布的衣裳,头发已快落完,只剩了稀落落一小片。灯光之下活像一个猴子。脚底穿着一双快鞋却是新的。了在指手划脚和店伙争吵,相持不下。方觉此人蛮横无理,忽见矮老头看了自己一眼,走将过来,笑问道:“你们刚出远门的年轻人,没染江湖习气,不大会说假话。你凭良心说,你对面那间房人家包去没有?”李善先未留意,听到末两句,忽然觉着有点耳熟,心中一动,仔细一看,又觉不是所想那人,暗忖:“前听人说,风尘之中颇多异人,出门在外,第一要能忍让。天下从无这样不讲理的,所说的话好些不通情理。如是贼党也挡不住,要来还是要来。青衣人来信本说内有两个秃贼最是厉害,令我留意。此时便有人寻来,也许还有一个在后面未到,先由此人来此窥探。真要有事,这类有本领的绿林中人决非区区店房所能躲避,不如以礼相待,和他客气。江湖上最重情面,许能化解一二也未可知,多少总可看出一点虚实。自己也有一身武功,对于贼党本非所计,但是父母在堂,自己胸怀大志,将来还打算做一番事业,日前还可说为了心爱的人,此时孤身在外,只有辛良一个同伴,黑天雁已把自己当成仇敌,贼党人多势盛,虽有信旗,不在手内,既无所为,狭路相逢自是无法。能够避开,或是设法化解,何必结怨树敌,和这一类恶贼硬拼?”

心念才动,矮老头见他沉吟未答,笑道:“你老对我看,想是认得我的了,将上房让给我吧?”李善接口道:“我和老先生虽未见过,但是萍水相逢,总算有缘。前院客房实是被人定去,不能再怪他们;但我还有一个同伴,可以匀出一间,情愿让你老先生,房价已早付过,不必再付了。”矮老头闻言,笑说:“你这年轻人初次出门,不可这样糊涂,随便把房让人,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么?幸而是我,如是那些王八羔子,今夜三更来此谋财害命,岂不糟了?我不领你的情,你又诚心诚意,不好意思。答应你倒可以,但有一件必须言明,我老头子脾气古怪,住房子照理是上首一间,下首的我不要,愿意就让,不愿意拉倒,不要到时不肯,惹我生气。”说时,李善见店家立在老头身后,连使眼色,摇手示意,也未理会。正想老头不通情理,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忽又想起张良圯桥进履之事,大丈夫遇见小事须有涵养,立时改容赔笑道:“好在我只二人,住上一夜就走,不论睡哪一间都是一样,老先生随便好了。”矮老头不等说完,人已开步往上房走进,闻言冷笑道:“你请了半天客,就管一夜,多住两天你就舍不得么?”李善心想:“既做好人就做到底,管他是什来历,只以诚心相待,看他如何?”忙笑道:“我是说我自己,区区店钱何足计较,老先生不必介意。多住几天也由我还账好了。”

店家见那矮老人其貌不扬,人又强横无礼,料定痞棍坏人,见李善像个大家公子,正经客人初次出门,不知江湖险诈行径,人又大方和气,恐其吃亏受害,又恨来人说话可恶,就是吃这碗江湖饭,想在客人身上出花样,也没有得罪店家之理,看定来人下作,心中厌恨,无奈李善主意打定,毫不摇动,又不便当面明言,得罪小人,只得跟了进去,将对房灯点好,想把老头引进,免得扰闹人家。哪知矮老头连理也未理,自顾自走进房中,便往炕上一躺,笑说:“这被褥又软又干净,真个舒服,我还难得享受,看你面上,将就住在这里罢。我不愿人吵,你们快走出去。方才我已有人请我吃过酒饭,把今夜这一顿的饭钱留下,明朝你再请我吧。”李善方想:“此人言行实在奇怪,天下绝无此理,不是异人故意试我气度,便是对头有心激怒;以便动手。自来见怪不怪,便可无事,我只暗中留意,表面仍以大度包容,看他如何,相机应付,好在只有一床铺盖被他污秽,也不相干。”正要回答,旁一店伙比较老实,越看越有气,忍不住说道:“你这客人自家出门不带行李,我们也有铺盖出赁,我代你把对面的炕铺好不是一样?这位尊客是个好人,他还有一同伴,那是一位精明强干、久走江湖的达官,不像人家好说话。你已称心,不要做得太过,免得那一位回来生事可好?”老头笑道:“你不是说三十多岁那个小个子玩意么?凭他也敢和我滋牙?我不把他劈了喂鹰才怪呢!”店伙听他骂人,心更不服,还要说时,李善已连使眼色,挥手令去。店伙无奈,只得怀着一肚皮的闷气把辛良铺盖拿起,口里说着闲话,暗中咒骂,往对面房中把炕铺好,又去寻了一份刚洗好的旧被褥来,守在外屋,不肯离开。

李善见矮老头对店伙口出不逊,毫不在意。李善连问两次老先生贵姓,均未理睬,耳听呼声渐作,仔细一看,人已睡熟,索性将夹被与他盖好,方始退往对屋。正觉可笑,店伙忽然走进,埋怨李善说:“这样人明是无赖土棍,他全身上下不值半条鱼钱,只有一双新鞋,也不相称,还不知哪里偷来的。尊客是位大家公子,如何和他打交道?今日人多杂乱,店门不关,出进人多,万一半夜里把客人行李偷去,如何是好?”李善低声笑说:“与你无干,蒙你好心,明日多给酒钱,但要好好照应人家,不论多少酒饭钱都由我算。那位辛客人如回,先引到此,你自去吧。”店伙一想,客人既是傻子,话已交代明白,何必得罪小人?只得应声退出。李善独对孤灯,乱想心事,又隔了些时,辛良始终未回,估计时已不早,方觉腹饥,店伙忽然送上一个纸条,乃是辛良所写。大意是说,正要回店,忽遇旧友,须要多谈些时,请李善自己安置,天明前一同起身。看那口气,好似并未发现贼党,也未提起青衣人见到也未,只得要了些酒饭;命店伙去请矮老头同饮。一会回转,说:“老头睡得甚香,将他喊醒,反被骂了几句。这样下作痞棍,尊客何必理他?”

李善还恐店伙所说不真,自往对屋窥探,见房门已闭,呼声震耳,心想这倒不差,别人的行李居然当心,门户这样谨慎。因想看看此人到底夜来有无花样,知道店家忙乱异常,只后院冷清清的,最奇是两边厢房全被青衣人定去,天到这时始终不见有人来往,老头恰在此时寻来,强要住店,看神气决非无因而至,多一店伙反有不便,等酒饭送来,笑道:“你们忙了好几天,客人又多,你自觅地休息,或是看戏去吧。”店伙本来年轻喜事,孤身在内,同事已走,正觉烦闷,巴不得能去睡上片时。李善还恐他不放心,再三劝说:“你只管去,休说我们丢了东西,便是你们店中失盗,也由我赔。方才你说两夜未睡,都是一样人,家伙明早来拿,你睡一会去吧。”店伙喜谢而去。李善吃了一些闷酒,一听外面静悄悄的,连前院喧哗之声均已宁息,不像有事神气,好几日没有睡好,由不得生出倦意。本心只想稍微养神,等辛良回来再睡片时,天明再定行止,哪知两眼一闭,不觉沉沉睡去。梦中觉着有人敲窗,当时惊醒,两房灯光均早熄灭,月光正照窗上,北方土炕十九临窗,月光正照其上,李善侧耳一听,并无动静,以为是梦。因想看看外面天时早晚,本想推窗窥看月影,身刚坐起,忽然瞥见窗缝外面有人影一闪,心中一动,忙把眼睛凑着窗缝朝外一看,不禁大惊。

原来对面房上伏着三个手持钢刀的壮汉,两高一矮,西厢也有两人,俱都带有兵器,另外两贼已先纵落,往上房跑来。刚一回首,猛想起方才让房时宝剑钢镖已早取下,不在身边,一时疏忽,忘了带过。贼党人数又多,先下来的两个矮子身法轻快,决非庸手。自己虽有一身武功,手无寸铁,如何迎敌?暗道不好,一看地势甚厌,空手更难施展,幸是和衣而卧,鞋袜未脱,略一盘算,忙即立在窗上,一面向外偷看,准备来贼纵进,先不迎敌,冷不防踹窗纵出,再行应付;那两个矮贼已到阶前,看神气似想往两边窗前窥探,对面屋内忽然有了响动,仿佛内有两人正在说笑。二贼立时同往对屋窗下赶去,这一临近,看清两矮贼全是秃子,手中兵刃似刀非刀,上有一排倒须钩刺,左手还各拿着一根铁链,两头各有一个铁锤,都是明光耀眼,杀气腾腾,月光之下看去甚是凶恶,动作如飞。二贼似知屋中人不是易与,到了阶前,各自掩身屋角暗影之中,侧耳偷听。对屋两人并未留意,仍在说笑,声音时高时低,口音也是一南一北,内中一人竟是自己家乡口音,方想:“对屋矮老头说话像陕甘一带的人,不是这等口音,看外面月色,自己不过睡了一个更次,房中为何多了两人?矮老头人又何往?”忽听内中一人高声笑道:“你不要这样胆小,我姓李的如不把这粒夜明珠得到手中,决不甘休。你还不知我这个没出息的人有多痴心呢。那两个秃贼不来是他便宜,今夜如来,我不把他两颗秃头拗断下来,送给夜明珠当尿盆,叫她尝尝味道才怪。”

李善闻言,心中一动,暗忖:“此是何人,也爱上文珠,并与贼党为敌,要杀那两个秃贼,妙在也是姓李。”忽又听另一人道:“我蒙你相救才得活命,本是主仆,虽然蒙你不弃,结为兄弟之交,要被那几弟兄知道,还许不答应呢。”姓李的又笑道:“你只管放心,这是我的意思,人都一样,何况知己弟兄,如何论什主仆?不过今夜手痒,方才店家狗眼看人低已是可恨,我不过换了一双鞋子,他两人竟会一个也未看出,惹了我一肚子气,不劈几个狗强盗,心中难过,偏又没处去寻他们,非要明日过河,到了杨柳洼才能遇上。连日为了夜明珠,闹得我眠思梦想,日夜不安。追了她一路,好容易才在弥陀寺见面,和我眉来眼去,虽有一点意思,她偏糊涂到底,非和黑天雁见上一面不可,我又为色所迷,不敢不听,空自相思,无可如何。她要是自投罗网,中了圈套,到时我还是要她不要她呢?我把这些狗强盗恨毒了。”另一人道:“你几天不曾睡好,还是再睡一会,不要乱想心思了。”说罢便无应声。仔细一想,忽然醒悟,知道对屋两人必是假装自己和辛良在内说笑,想要诱敌。照此形势,必有安排,本领也必极高,只不知矮老头是否也在房内。跟着便听对屋打起呼来,一轻一重,互相呼应。静心一听,才知矮老头一人所为,这样呼声方才曾经听过,只不知方才怎未开口。

两矮贼听人笑骂,声色不动,内中一人反倒避开正面,纵上房去,把手一挥,房上群贼纷纷散开,一晃全都隐起,只有两贼隐在对面房脊之后,探头向外窥探。上下仍是静悄悄的,如非事前发现,直看不出一点杀机。上房矮贼发令之后,便由房侧纵下,正待赶往原处会合,猛瞥见月光之下有一线寒星一闪,矮贼似已受伤,双脚一点,便和箭一般朝东厢房纵去。那一排厢房共是五间,房子不大,当中院子却是又宽又长,四角均有空地,西面转角是一小门,矮贼暗器好似中在肩上,满脸均是狞怒之容,回手摸了一下,也未见有东西拔出,虽然受伤,动作仍是极快,左手链子双锤已匆匆掖向腰间。等把那一排客房看完,均无动静,面上立现惊疑急怒之容,把手往上一抬,立有两个贼党纵落。三人见面,耳语了两句,后来二贼便往东面一带张望。矮贼立即转身,恶狠狠往上房一面走来。另一矮贼本立暗处,偷听对屋人的动作,刚将腰间一盘细绳取下,因是面向着窗,偏在一角,以为敌人共只两个,院中无人,全神贯注前面,先并不知同党中了敌人暗器。二贼快要赶到,相隔只有一丈多路,月光之下又是两点寒星一闪。

李善旁观者清,见那暗器仍由东厢房一面发出,矮贼方才受伤,已有戒心,动作之间越发神速,看去机警非常。房上纵下来的二贼也似能手,此时并在院中分头戒备,那两点寒星似由贼党身边不远发出,不知怎的,方才矮贼去往察看,不曾发现,后来二贼又正留神察看,还往厢房看了一遍,竟未警觉。那暗器看去不过寸许长短,急如电射。这末两支来势更急,如非料定东面伏得有人,格外留心,决难看出。头一支打在矮贼肩膀之上,想是暗器太细,还不十分妨碍动作。这末两支一上一下,内中一支好似打在矮贼脸上,急怒交加之下不禁低喝了一声,身后二贼立时回身追来,矮贼受伤好似颇重,一面朝二贼低语了两句,内中一贼立时撮口低哨了一声,房上群贼纷纷出现,纵将下来,一声招呼,待往东面厢房扑去。另一矮贼也是警觉,反身赶到,双方说了两句,受伤的一个早从头上腿上拔出两根似针非针之物,侧耳一听,上房呼声未止,面上忽现惊奇之容,各自打一手势,未受伤的一个便往上房跑去。

快到阶前,忽听暗影中有人喊道:“有贼!”跟着西面纵出一人,正是辛良。方要开口,对屋呼声忽止,跟着便觉身后微风飒然,未及回顾,一条人影已穿窗而出,到了外面,窗棂也被懂得粉碎,刚看出是那投宿的人,心中一喜。同时,觉着腰间仿佛被什东西挂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宝剑镖囊已被来人挂在裤带之上,越发惊疑。正想纵出一同杀贼,那人身法竟比两矮贼还快得多,由窗中飞出,正与辛良对面,口中喝道:“小辛儿,这里没你的事,快些回到上房。我和这班狗强盗有过节,谁要上前,或用绣花针打人,把他们吓跑,莫要怪我翻脸。”辛良纵出时好似情急万分,闻言立答:“后辈遵命。”说完便往上房纵来。另一未受伤的矮贼本往对屋纵进,不知怎的没有声息,也未见其追出。受伤的一个本在用手摩那左肩,似想将前中暗器拔出,忽见同党刚进上房呼声忽止,跟着由对面房窗内纵出一人,同时瞥见辛良由暗影中纵出,只当暗器是他所发,怒喝:“鼠辈无耻,反复无常,竟敢暗算伤人!”一面把手连挥,待要动手。

辛良已和矮老头对面说了两句,纵将过来,怒火头上,自恃武功,刚把刀一横,还未斫出、说时迟那时快,就这晃眼之间,矮老头也随着辛良纵将过来,人影一闪,更到了矮贼身后,口中喝道:“你这狗强盗连中了三支兰花针,如何还不老实?我不许小辛儿动手,你偏逼他做什?”话未说完,矮贼看出敌人厉害,闻得脑后风生,知道不妙,待要转身迎敌,已是无及,声到人到,矮老头口中发话,左手一掌,矮贼骤出不意,先被打了一个满脸花,当时顺口流血,半边牙齿打碎了好几只,连手中刀也未及用,身子往旁一偏,往前一扑,快要晕倒,被老头右手朝后屁股一抓,往前一送,一声急叫,连人飞起,窜出去好几丈,几乎撞在房柱之上,勉强立稳,怒极心昏,负痛喝道:“老狗何人?”底下还未说出,一条人影已凌空飞来。矮贼穷凶极恶,纵横江湖已有多年,练就独门兵刃暗器,凶狠异常,第一次吃人的亏,心中恨毒,见那来势急如飘风,明知厉害,依然挥刀猛斫。李善看出矮贼人小刀沉,刀更锋利,老头空拳赤手,双方势子都猛,非斫上不可,心方一惊,人影分合之间一声怒吼,矮贼人已倒地。紧跟着夺的一响,一道寒光已由矮贼手上飞起,钉向西厢房前木柱之上,震撼不停。房上共是五贼,连同下面两贼正赶纵过来,朝老头扑去,手中兵刃,刚刚扬起。老头已朝矮贼飞去,只一照面便将人打倒,爬不起来,群贼不由一阵大乱。

内中两贼瞥见辛良纵往上房,意欲分头下手,先取两镖朝老头打去,再往上房赶来。刚到阶前,忽听身后笑骂道:“我老头子就这一件衣服,穿了三十多年,你们用两根破铜烂铁将衣角打破了些,不赔我就想走么?没有那样便宜的事。”二贼闻声惊顾,回刀想斫,身还不曾侧转,矮老头已由旁边纵将过来,两手分张,宛如一只大老鹰凌空扑到,脚还不曾落地,一手一个,先将二贼夹颈皮一把抓住。二贼看去身高力大,凶神恶煞一般,竟禁不起这一抓,同声负痛急叫起来。老头动作快极,先抓住两贼后颈,跟着头碰头对撞了一下,往后一拖,身也落地。二贼立脚不住,随同敌人的手往后一仰,眼看跌倒,双手乱舞,还在挣扎。老头骂道:“不要脸的狗贼,还不老实一点!”话未说完,双手一挥,二贼立时一声痛叫,随同老头手扬处连身飞起。后面群贼先后扑空,见老头将贼打倒,忽又纵身飞起,将两同党大汉抓住,纷纷怒喝,追将过来;不料老头竟会把那又高又大的同党像抛球一般随手甩起,当头三贼闪避不及,一个被同党撞出老远,几乎跌倒,一个被同党手中刀无意中挥来,几受重伤,总算身法较快,百忙中往旁纵避,虽然不曾扫中,忘了身侧有人,彼此都是一个猛劲,一个被撞退了好几步,一个又被对方兵器将衣服连肉刺破,伤虽不重,心胆皆寒。另一贼党甩得最远,落地时惊惶过甚,吃院中树根绊了一下,也几乎跌倒。

经此一来,群贼虽然胆寒,因这一伙乃黑天雁死党,有名的六虎双猴一条龙,一个个心狠手黑,不论偷盗对敌,照例不留活口。虽然看出敌人厉害,心中发慌,想起平日凶名在外,又见矮贼受伤甚重,刚刚勉强纵起,另一为首矮贼到了上房之后声息皆无,看不出吉凶死活,就此逃走,以后如何见人,互相喝骂,恶狠狠追杀过来。还未近前,先用暗器乱打。瘦老头伸手便接,手法之快从所未见,只见双手连撮,和公鸡啄食一般,转眼接去了十几件。贼党也是扑到,矮老头先将暗器放入怀内道:“你们哪里弄来这些破铜烂铁,这就省事多了,要不然我一个人,连畜生和长虫要对付八九个,多麻烦呢。”这时,被甩出去的二贼吃过苦头,觉着敌人的手抓在身上和钢钩一般,奇痛奇酸,周身无力,万分难当,心胆已寒,但还不好意思逃走,一面喘息,揉那伤处,头颈乱扭不已,虽在随同喝骂,并未过来,先那矮贼连受重伤,明知遇见异人强敌,不是对手,无奈乃兄尚在上房屋内,凶多吉少,丢下不管,惟恐将来被人耻笑,正在为难,双方业已对面。下余五贼因知敌人厉害,竟欲分头夹攻,想等敌人到了当中一拥齐上,又各存有戒心,来势已慢。矮老头神态更是从容,口中说话,缓步往前走去。

中一身材瘦长的贼党年纪比矮老头似乎还大,心生毒计,先使眼色把同党止住,四面分开,连暗器也不发,立定相待,口中喝道:“朋友贵姓?你我素昧平生,为何作对?说完再打如何?”矮老头仍是自说自话,理也不理,说完,人也走到当中,若无其事,笑嘻嘻答道:“你问我姓什么啊?我一说出来便非要你们的狗命不可。此地人多,丢下死尸,岂不连累好人?如拖出去喂狗,一则这里狗少,怕吃不完,天气太热,臭哄哄的,岂不叫过路的人咒骂?不拖走吧,又怕连累店家。想暂时容你们多活几日,到了前面取你们狗命时,自然叫你们做个明白鬼。此时既认不得我老人家就拉倒吧。”瘦长老贼最是阴险,闻言并不发怒,仍使眼色将同党止住,答道:“姓名不说由你,既不打算死拼,也须说个来由,到底为了什事,你要如何?”矮老头骂道:“不要脸的老狗,无论你闹什么花巧,在我老人家手里都使不开。要我罢手容易,你们无故暗算人家,就此被你逃去,我气不过。乖点过来,每人磕上三个头,趁早快滚,是你便宜。如其不听好说,我一动手,就不要你们的命,也不好受了。”

五贼原想借着说话探问对方来历,冷不防分头下手,趁机暗算,一听这等口气,便是泥人也有土性,全都大怒。旁立四贼同时发难,老贼更坏,故意纵起假装退避,倏地回身,将手一扬,一串连珠暗箭立向老头打去。不料对头第一个就是将他看中,将手一扬,那一串暗箭忽然往旁一歪,纷纷落地,同时人也飞身纵来,夹背心一把,抓了一个结实。老贼虽然又凶又滑,阴险无比,却禁不住痛苦,敌人下手又重,几乎连背脊骨都被抓断,“啊呀”一声差一点没有痛晕过去。下余四贼一拥齐上,正待合围,眼看刀枪快到敌人身上,对方竟如未觉。这些剧贼个个眼明手快,本领高强,虽想暗算,仍是有虚有实,存有戒心,方觉敌人无此易与,心念才动,还未想完,飕的一声微风过处,眼前人影一晃,随听惨嗥之声,敌人已飞上前将老贼抓去。情急之下正往前抢,一条人影带着老贼一同飞起,正由头上越过,落在正房台阶之下,将老贼的头抓住,朝地上连碰。老贼乃六虎中最凶的一个,不知怎的,被敌人抓住跪在地上,将头连碰,一点也不敢抗拒,自觉丢人太甚。内中两贼把心一横,刚往前纵,矮贼早已看出不妙,忙用黑话令众速退,由他上前答话:“就要动手一拼,也到荒野无人之处,免得连累店家。”二贼刚一发呆,矮老头已将老贼甩出五六丈高远,落向房上,口中喝道:“容你三日活命,还不与我快滚!”老贼也真听话,到了房上,略一定神,急喊:“风紧!诸位弟兄还不快走?此人乃是龙山四友之一,他那劈空掌和内家气功如何能敌?我们败在他的手里不算丢人,还不快走?”活未说完,群贼立时大乱,纷纷往房上纵去。

这原是片刻问事,共总没有多少句话的工夫,店家刚被惊动,有人走来,东厢房檐下忽有一条人影飞落,往外驰去,将店家挡住,说了几句,店家立时退走。先两大汉本就胆小,一听老贼说出敌人来历,越发害怕,见老贼已逃,连忙跟踪同往房上纵去,忽听脚底有人喊道:“大个子狗强盗,头还没有磕呢,反正还有三日活命,你忙什么?”听出强敌口音,亡魂皆冒,刚喊得“老英雄”三字,老头已飞纵过来,话未听完,一条腿已被抓住。妙在又是同时纵起,被老头一手抓住一条腿,痛得半身麻木,不能自制,随手翻跌下去。另外四贼得了矮贼暗示,分向两面房上逃走,身刚先后纵起,被老头回身看见,笑骂:“你们真不要脸,怎么不听好话,非要叫我麻烦呢?”说时右手一抡,手中大汉立时甩将出去,往东厢房逃的两贼先被打中撞落。大汉被老头一抓腿筋,周身酸麻,再与同党一撞,几乎跌个半死。后逃两贼起步较慢,被老头脱手飞人没有打中,又由身旁随手摸出两件暗器扬手打去,口中笑道:“还你破铜烂铁!”二贼身已凌空,闪避不及,一个腿上打穿一洞,一个将腿骨打碎,奇痛难忍,“啊呀”一声相继跌落地上,立不起来。只有一贼由东厢房逃走,耳听门角有一少女口音笑道:“四哥,到底还是逃了一个。”矮老头接口笑道:“不磕响头谁也逃走不了。”说罢,丢下群贼,凌空一跃十来丈,捷如飞鸟,越墙而过。

李、辛二人,正看得有兴头上,低声议论,惊佩不绝。外面矮贼似想乘机赶往上房,窥探同党吉凶,一声呼哨,便往上房跑来。刚上台阶,便听空中有人喝道:“小秃贼快滚回来,想作死么?”大惊回头,敌人已将同党擒回,自空飞落。两大汉已跌了一个半死,一个刚刚爬起,见了老头,吓得连声急喊:“有话好说,不要动手!”老头笑答:“我不打你,磕完头就放你走。”说罢,将所擒的贼放落,抓住背心,脚不沾地往上房走来,如法炮制,按跪地上,强令磕了三个头,往旁一甩,笑嘻嘻手指矮贼笑道:“光棍不吃眼前亏,你还要等我动手么?”矮贼知强不过,好在大家一样,此是著名凶星太岁,谁也不是对手,说得出去,只得忍气说道:“我们打你不过,只好认输,但我兄长定必被你擒住。我们弟兄虽非你的对手,多少还有几个朋友,是好的将他放出,改日自会寻你算账。”老头啐了一口道:“放你娘的屁!凭你那些狐群狗党也配寻我?你们这群狗强盗杀人太多,为防连累好人,容你多活三日,多一天也办不到。你不会与黑天雁送信,代你寻人么?再发狂言,便叫你死活都难了。你那作恶多端的贼兄被我点倒房内,正在受罪,我叫人放他出来,看他敢强不敢,乖一点都滚过来,磕完头一走,少吃苦头,人家也好再睡一会。”随喊:“小辛儿,你将对屋秃贼纽丝穴按照上三下四的部位给他一掌,把穴道震开,领来见我。他们狗眼无知,也不看清何人在内,便想行刺,把我老人家得罪,自寻死路。你将他引来,磕完头,早点放走,好让你们早睡,免得别人担心。”

辛良应声,去到原住房中点灯一看,矮贼手持钢刀,和木偶一般立在地上,痛得面上冷汗交流,知被异人点了阴穴。双方本来相识,笑说:“朋友你这是何苦?这位姓李的和浦侠女不久成婚,乃是关中诸侠作媒,身边带有华山三猴信旗,何况龙山四侠又是他的朋友,你们人数再多也非其敌。弥陀寺、双雄寨的人已死亡殆尽,早点死心为妙。”随将穴道解开。先还恐怕矮贼恼羞成怒,情急拼命,暗中戒备;哪知矮贼听完,垂头丧气跟了就走。到了外面,群贼已忍痛负愧,自向当中跪下,叩头起立,一个个连气带愧,难过已极。矮贼已早把话听明,跪叩说道:“我早知你来历,无奈被你点了五阴穴,不能出声。先当小畜生和姓辛的睡在房内,不料你会和他一党,这还有什说的?如不追尽杀绝,我们走了。”矮老头笑道:“你去告诉黑天雁,他强奸夜明珠与我无干,想要暗算姓李的,他是我好友的新交,决办不到!好在你们无论用什方法也只送死,不能动他一根毫毛,快些滚罢!”群贼转身道声“再见”,由几个未受伤的纵上房去,再将同党拉上,越墙而去。

李善已听辛良说起矮老头便是龙山四侠中的娄四先生,因那藤鞋连衣服一齐换掉,昨日相遇,一次是在金家店中蒙头大睡;一次独退大批马贼,相隔颇远,没有看清面貌;方才店中相遇又将口音变掉,故未看清,幸而没有得罪,喜出望外。因辛良说不听招呼不要出去,贼党还未走净,以为少时必被辛良陪了进来,人又睡在此地,必能相见。正在寻思,忽听老头笑对辛良道:“你提那三猴信旗做什?这种年轻人十九傻子,你知道么?明日过河,我便不会一路,你要小心才好。我还要寻一人,你回去吧。”说时贼党已然走完。辛良方说:“四先生留步。”李善一听要走,忙即赶出,矮老头已往门外奔去。辛良知其不肯相见,方要上前喊住,忽想起姓孙的青衣女侠尚在门外,也许还没有走,忙同赶出一看,就这转眼之间哪有人影?店家说方才店家赶来,被定房的青衣少年拦住,说他和矮老头均是官差,来此办案,令其速退。好在前后院相隔颇远,镇上戏还未散,店客都是土人,挤了一日夜的戏台,全都疲极,事情又完得快,全未惊动。青衣少年走时说:“今夜惊吵你们,又损坏了一点东西。”另给店家十两银子,以作修理之费,下余作为酒钱,并说:“上房两客人均是善良,无故受此虚惊,心甚不安,令代致意。”说完,矮老头忽然赶出,走往旁边小院,那一带只有一列矮墙,业已残破,通着外面菜园,青衣少年立时追去,仿佛喊了一声“四哥”,才知二人竟是一路,也许贼党由房上逃走,他们还想追去等情。

二人知追不上,只得回房。去往原住房内一看,并无异状,只夹被旁边留下一个皮囊,先当娄四先生遗留在此,辛良仔细一看,力说:“不是,定是矮贼所留独门暗器。这两弟兄连同手下贼党无恶不作,听四先生口气,三日之内必遭恶报,真乃快事。”李善忽想起青衣少年来信警告,留神杨柳洼两个秃贼之言,便问贼党姓名。辛良笑答:“他们虽是黑天雁的死党,互相勾结,并不住在一起。双方订有盟约,彼此有事必要相助。他们共是九人一党,家住曹州城西,平日假装富翁,不是值得的盗案近年已不轻出动。故此家中只用了许多佃工下人、男女奴仆,并无别的盗伙喽罗。不出则已,只一出马,便非杀人不可,照例不留活口,做得干净已极,和黑天雁一样。往往一大群客商走着走着忽然全数失踪,连尸首也找不到一个,江湖上有名的六虎双猴一条龙,凶恶无比。因其行踪飘忽,机警神速,所交都是黑天雁那样形迹隐秘的大盗,江湖中人只是闻名,轻易交他不上,连相识都极少,便他家中那多佃工奴仆,也无一人知道主人是个杀人如草的隐名恶盗,可是稍微犯过,必遭毒手。因他九人家财豪富,善名在外,杀人之后再假装好人,代为安葬,给家属一点钱,都当他们是好人。这多年来,由内到外被他九人所杀的不知多少。”

“我还是去年无意之中经友人引见,才与这两个矮贼相识。他们都无真实姓名,只有外号最响。二弟初涉江湖,不久便要进京读书,这类恶贼巨盗的来历姓名不知道倒好。便我以前为了家贫母老,身无正业,迫不得已作此行当,为了不愿杀人,伤害善良客商,不是贪官污吏、土豪恶霸轻不下手,仍恐这类事早晚必有报应。自来杀人放火的强盗,无论说得多好,本领多高,人多机警,洗手多快,照样身败名裂,身受官法;或是一报还一报,为强仇大敌所杀,哪有得善终的?想起害怕。惟恐人多泄漏,连累老母,一向独往独来,轻不结伴下手,对这九贼并不深知,只知先逃的瘦长老贼号称笑面虎,本事不如二猴,人却狡诈已极,诡计多端,又是贼中的老大哥,表面虽以二矮贼为首,实则全都听他调度。此人和黑天雁一样阴险,双方交情当初也由老贼拉拢,渐渐成了死党。这个老贼眼睛最毒,方才四先生不令你出去,连我和孙侠女也不许动手,必是为了二位年轻,忠厚义气,无什经历,不宜和江湖上人结怨之故。二弟不要多打听罢。”

说时已将皮囊打开,一看矮贼所用暗器,辛良首先一惊。原来那东西长才三寸,似镖非镖,似剑非剑。前头半寸刀尖锋利非常。中间有半寸多长一圈倒须刺,细如牛毛,仿佛是条毛虫,稍微摩擦便自断落,前重后轻。后面寸许还附有两片柳叶形的钢片,发时能够张开,柄上小圈约有手指大小。囊中共是九枝,每一技上另有皮套,上设活扣,取用灵便。辛良仔细看完,大惊道:“此是矮贼所用飞刀,我只听说打中必死,除非当时将那一块肉割去,休想活命。此贼真个阴毒,看这刀的形式,用时两指一勾,外皮自解,再用两指在转身时朝敌人甩去,因上面附有飞叶,比寻常暗器快好几倍。最厉害是打在人身,刀便由中自断,那前半段附有毒刺倒须的刀头便嵌在人的身上,全都散落,休想取出,再要伤了筋骨更是无救。大约矮贼行刺时看出炕上只得一人,知道上当。刚想取出暗器,不知四先生用什手法先取到手,就势点了矮贼穴道。为防另一矮贼分途下手,先往寻你,将兵刃暗器顺便带去,然后破窗而出。贼党知道敌人已然飞出,才未寻你。这东西稠在此地也许有用。天明起身,如无人来招呼,带在身旁也好,只是途中不能被人看出,你我分放镖囊之中如何?”

李善嫌那东西凶毒,令辛良一人收起,并问:“先寻青衣少年可曾寻到,如何知他便是孙侠女?”辛良一看月色,笑说:“现在夜长,此去途中难免有事,暂时也说不完,还是睡上一会,养好精神,明日过河,到了无人之处再作长谈吧。”李善因那女侠自从泰山客店见面,一路蒙她暗助,心生感激。方才又听辛良说起,由泰山起直到今夜,所遇均是一人,只是装束不同。此女日间行路多半男装,加以有心相避,故未看出。话未听完,贼党便被异人打退,意欲询问下文,闻言忽想起辛良已是两夜未睡,心中不安,忙答:“也好。”为防四先生还要回来,店伙恰在外面探头,似想探询,笑说:“我们没有睡好,有话明早再说,你自去吧。”店伙应声退去。二人仍往对屋和衣而卧。李善梦中听辛良与店伙问答,似说当日恐要变天,睁眼一看,天已大亮,辛良随说:“河边居民善观风色,午前恐要变天,此时动身渡河或者还赶得上。”店伙因这两个客人极好,再三劝说此时过渡大险,便是大船,不是船把式精通水性,客人给得钱多,拼着中途翻船,也不敢应这买卖,何况还有两匹大马。李善闻言,想起那两匹马乃好友所借,此行途中先有阿灵照管,没有在意。昨日到店一次未往探看,便说:“这两匹马不知喂好没有?它路上出了不少的力,我真对它不起。”辛良笑说:“昨日我出去回来俱都看过,店家照料甚好,天明前我还去看了一遍,二弟放心。听他们说少时恐要变天,河边渡船多半开走,必须去往下流包雇。我们今日起身要少好些麻烦,中途虽有翻船之险,但这两马均能渡水,前听二弟说颇通水性,顶多湿了衣服行囊,并无大害。何况风还未起,也许能在风起以前渡过黄河,岂非妙极?”

李善知道辛良水性极佳,昨日谈起,曾在一日夜间由水中逆流而上,往返好几百里。他又久走江湖,极有经历,既说此话,必有把握。文珠那样心急,此时也许赶来,正要过渡,多半可以遇上,连声赞好,多给了一点酒钱,便同起身。店伙劝他不听,又笑道:“我知二位尊客不是常人,但是下流野渡,人心好坏难测,可要由小人代寻一条熟船,比较也稳当些,还免绕路。”李善刚一点头,店伙便如飞跑去,辛良欲言又止。又一店伙因辛良天明前起身先去马棚看过,早已将马备好,行李不多,说走就走,方才店伙已跑得没有影子。二人牵马出店一看,早戏刚刚换班,虽然锣鼓喧天,人民脸上已不似昨日高兴,并有好些人呼男喊女往回路分头赶去,神色匆匆,都似有点心慌神气。李善以为这些土人看了夜戏,忙着回家安歇耕作,也未在意。两次想要打听文珠早来可曾由此经过,均被辛良止住。镇上照样人多忙乱,但是有去无来,与昨日景象不同。因那店伙不知何往,为防误事,辛良便向店家留了两句话,匆匆往下流沿岸赶去。到了河边人少之处一同上马,一路查看。由渡口起往前看出老远,哪有渡船影子?

一轮红日刚由东方天边升起,天色比昨日好得多,微风拂面,浊浪不惊,阳光平射过来,照得水面上闪动起亿万片金鳞。大河朝日,气象万千,衬得那一条荒凉宽大的黄流分外壮观。天空中并没有多少云彩,只日边远远浮着一片云头,远看过去云并不大,形如一幢宝塔,仿佛甚厚,被朝阳一映,云边已成了金红霞彩,当中云头微微带点灰白,天色却是青的,五色相辉,十分好看。李善见前面河堤人最稀少,辛良的马已然加快,忙追上去,笑问:“今日天色比昨日好得多,店家的话靠不住吧?”辛良答说:“我常往来黄河两岸,虽能看出一点风色,不如他们经历得多。出店时我见天色甚好,也在疑心,但是此时正是两岸过渡最热闹人多的时候,为何渡口无人等渡,也不见一条船影?此事奇怪。那许多的土民忽又忙着回家,面色惶急,分明看出不妙。如其变天,决非小可。一个不巧,秋汛山洪乘着一场大风雨同时大发,再弄得黄河决口,和那年一样,道路全被隔断,那才糟呢。幸而风暴未起,以我看来,至少还有个把时辰,如能抢先将船寻到才好呢。”

话未说完,二人离镇已七八里,目光到处,遥望前面芦滩旁,一匹白马,上坐一人,身背包裹,肩插双剑,头上蒙着一块青布,披着一领披风,正往河中跳去,横渡浊流,直驶对岸。最奇是那马全身出水,仿佛脚能浮起,踏波而渡。急切问没有看清面目,相隔颇远,人往对岸斜渡。李善心有成见,急喊:“辛兄,你看那是浦侠女不是?骑马渡河,这样猛恶的浪已是万难,怎会马身不在水内,好似在水面上走一样?”辛良眼快,虽看出马与文珠所骑一样,马上人的装束完全不对,想起文珠随身只一小包,没有这大件披风,正想此人是男是女,是何路道?二人心意不约而同,想要往前查看。两马也似看见昨夜同伴,忽然同声骄嘶,飞也似朝前驰去。辛良刚看出马蹄下面好似扎有东西,前面芦滩已快赶到,水上飞驰自然较慢,双方上下相隔不过一里来路,忽然一阵风过,河中浪花起处,马背上人头上青布忽被吹落,顺手将布抓住,人也回过面来,二人一见,不禁大惊。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