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以毒攻毒 群猿诛丑类
群贼从三恶苟金铭起,都抱着满腹悲愤的心情,上来声势极锐,气也甚壮。这伙老少群贼原非弱者,人数又有三四十个,对面来的共只为首五猿和零零落落相继赶来的十多个凶猿,一时人多猿少还不甚显。为首五猿的对手又是几个剑术颇高的异派凶孽,居然打了一个未分胜败。匆匆十来个照面之后,三恶方觉凶猿剑术精奇,不是易与。转眼之间瞥见猿越来越多,随同对敌。自己这面本领最高的一子一徒相继为苍、白两猿所杀。为了天气昏黑,内两徒党立在高处用亮光照敌,火光刚现便接连两声惨号,吃另外两只凶猿凌空飞扑过去,抓瞎双目,一同丧命。正自急怒交加,觉着报仇不是容易,忽听大片猿啸之声后面追来,手舞刀剑的凶猿已大群赶到,看那刀光剑影为数少说也有二三百,不禁大惊,方想非败不可。就这心念微动之间,群猿已纷纷赶到,手中刀剑宛如冷虹寒电,纵横飞舞,上下四外到处都被包围,带去的人转眼又倒了十来个,急呼了两声“老五”,未听回应,才知上当,愤怒如狂,刚厉声喝骂得一句“老五该死!”先杀他徒党的苍、白二猿本在追杀群贼,看出三恶剑术颇高,立时飞纵过来,两下夹攻。本已难于抵御,另外两只苍猿也将对手杀死,为首五猿一同急上,苟贼怎经得住?欲逃无及,手法稍乱,一剑没有避开,身上便连中了好几剑,当时尸横就地,同来那些徒党自更无人生还。
五恶瞿鸿章带了黑水天尊魏神通等几个与对方相识的异派同党和几个最宠爱的儿孙,借口掩往前面前后夹攻之话,由崖侧远远绕出,到一高地之上。知道此时惨败之际,凶猿决想不到敌人逃命不及,还敢绕往他的来路后面,动作又极小心隐秘,暂时虽不至于被他看破,但听下面谷中崖坡空地之间人猿双方喊杀惨号之声,分明三恶这一起已被凶猿围攻,决无生理。想起弟兄五人,平日亲逾骨肉,隐居桐柏山中,何等享受快活,好端端受了儿孙徒党怂恿,轻易出山,来此寻仇,闹得一败涂地。如今大、二、四三人已死,三恶也是凶多吉少,五家子孙徒党只剩自家还有几个,余者伤亡殆尽。三恶固是不免,看对头来势这样凶恶,自己和这几个心爱儿孙能否保全也拿不定。对头偏是一些凶猿,魏神通等相识的人一个未见,万一人还不曾见到,先被凶猿看破,包围过来,岂不是糟?正在惶急无计,忽听长啸之声由远而近,来势甚急,似有四五人由猿群后面追来。遥望前途凶猿刀光剑影闪动中业已停止凶杀,方才惨号喊杀之声已听不出一句,满山都是凶猿吼啸,听去十分刺耳。看神气,自己这面徒党连三恶已全送命。猿群正往前追,不知何故又退了回来,所伏高地正当猿群归路侧面小径之上,惟恐踪迹被其识破,正在心寒胆怯,进退两难,打是众寡不敌,逃更无望,不知如何是好。忽听来人啸声划空飞驰而至,猿群已往回路迎来,是否看破踪迹,想要斩草除根虽不可知,有了人来比较终可和他商量,何况内中又有同党相识之人,不似凶猿言语不通,不听分说,至多丢脸,性命也许保住。正在惊疑盼望,先是来人啸声与斜刺里大群寒光乱闪的猿影会合,双方当时停住,隐闻来人呼喝之声,心方略喜,觉着有了生机;否则,自己就能仗着剑术心计逃回山去,这几个最心爱的儿孙仍难活命。忙和魏神通等三异派同党悄声商说,问那口发长啸,由后赶来将猿群喊住的几个敌人是否相识?如何与之见面?最好不被看破,等其退回,索性连西山也不再通知,就此偷偷逃回,将来约人再打报仇主意。虽然猿长老师徒和手下凶猿厉害无比,此仇已不能报,但是冤有头,债有主,他师徒素不管人闲事,如非东山仇敌勾引,怎会遭此全军灭亡之祸!索性把猿长老师徒丢开,专寻东山仇敌拼命比较容易。
话还不曾说完,先是斜对面山谷中人声猿啸忽又停止,暗影中看不清楚,对方不曾过来,也未见其退往回路,正不知闹的什么把戏。魏神通前和猿长老门人相识,又见过几次凶猿,知道这班怪人凶猿的特性,人又比妖道蒋逍遥沉稳,和五恶交情最深,想起他弟兄自在崆峒门下出道起便享盛名,几时吃过这样大亏?不料片刻之间五恶竟去其四,子孙徒党伤亡殆尽,看那惶急悲苦神情也实可怜。如不为他冒一点险,把话说明,休想逃脱毒手。他父子祖孙固是必死,自己与之同路,照样也所不免。主意打定,方说:“五兄不必优疑,小弟情愿冒一点险,索性迎上前去,寻人探询,照猿长老规矩,对方只无敌意,便是前有嫌怨,也只迫令服输了事,不许随便妄杀。我将宝剑暗器全数留下,空手前往,决可无事。只要打听出那几位相识的道友是否同来,稍微分说,便可转危为安了。”
正说之间,五恶耳目灵警,看出前面谷中对头已不知何往,再仔细回顾察看形势,所立高地乃是一片高冈,西面均是险峰峭壁环绕,一面是方才所行险径,斜对面便是对头那条山谷,谷径甚是宽大。两面山崖均不陡峭,冈前围着一圈树林,地势颇低,上下都是怪石林立。众人恐被凶猿看破,都掩在那些怪石后面朝前张望,方才还听人语猿啸之声响震空山,怎会忽然声影皆无?转念一想不禁大惊。“不好”二字刚喊出口,先是冈脚四面草树窸窣乱响,起了骚动,同时瞥见草树丛中刀光剑影,随同无数凶猿的凶睛一齐晃动,往上冒起,但未向人扑来。四面都是,如何抵敌?一时情急,刚喊得一声:“魏道兄,请快上前分说。”先是五个道装怪人由下面走将上来。见面一看,那几个异派同党竟无一人相识,这一惊真非小可。瞿、魏二贼知道怕不是事,迎敌更非对手,忙将各人宝剑还匣。正要开口,又有一人飞驰而来,势更神速,转眼赶到,竟抢在先出现五人的前面,身穿黑衣,装束形貌均极古怪,后面还有男女三人跟在身后,手持灯筒立在冈下,没有同上。老贼见多识广,魏神通更是知底的人,一看那人身材瘦小,双目有光,刚一到达,先来五人立往两旁闪开,想起以前所闻,知是猿长老门下最有权威的大弟子宗德,忙即举手为礼,忙同开口,略微敷衍,便说起那几个相识人的交情。
宗德平日机警老练,不轻言笑,本意有一师弟喜爱小凤,想要禀明师长收她为徒,已答应对方代为出气。又想好人做到底,不问公遐夫妇是否有心利用,也代他将这大群敌人消灭,好歹使那为首的人知道厉害,不敢作对。同时又见伤亡太多,看出这班贼党不是寻常,并还伤了几个灵猿,回山不好交待。想要查明对方来历用意,和公遐夫妇是否以前有仇,狭路相逢,因而动手,特地赶来亲身查问。宗德人颇义气,最得师长宠爱,只要有什为难过不去的事,都他领头当先,性情却极专横,因此众同门连人带猿俱都对他敬畏,从不敢违抗,见他一到,立时退向一旁。宗德和乃师一样,最喜感情用事,问出对方均是西山恶霸巴永富请来的异派凶孽,江湖恶贼,公遐夫妇素不相识,连名姓都不知道,便这样欺人,先颇愤怒,虽无一网打尽之心,却也没有好意,正在带怒喝问,忽听魏神通说起,那几个相识的同门虽然不曾跟来,有的还在青桫林不曾同出,内中两人均是同辈深交,这才减少敌意,笑说:“你们东西两山争斗与我们无干,今夜这场凶杀,都因你们淫凶横恶,欺人太甚,想害那男女三人而起。看这神气,你们恐也不是东山那班人的对手。如肯照我门中规矩立誓,是好的,只管寻我师徒报仇,这三个少年男女却不许着丝毫侵犯,便可无事。你意如何?”
老贼一想,这次为了后辈儿孙喜事任性,桐柏山中子孙徒党是有一点本领的差不多全赶了来,无端遇见凶猿,几于全数灭亡,除却自家父子祖孙和有限几个已逃未逃的同党不过十五六人,再与东山为敌,就算对方不与一党,看此形势也是败多胜少,对方再要逞强暗助,更是一人也休想生还。今夜形势这等凶险,自己这多有本领的人尚遭惨败,何况先走的萧五姑师徒和一伙同党出发之后便未接到信息,也许早与这群怪人凶猿撞上,全军覆没都不可知。主人巴永富还在盼望大获全胜,一举成功。自己走后,敌人今夜明早非大举发难不可,庄中能手十九出动,留守的没有几个。看他平日那样礼敬,原应与他送上一信,好歹令做准备,省得坐以待毙才是道理。继一想,同门弟兄五人多年威名今日全数扫地,这样回去实在难堪,如非巴贼勾引儿孙徒党,哪有这场惨祸?自在山中享福何等快活!于是转为痛恨,决计不往通知,听其恶满伏诛,不再过问。便照宗德所说,低头认过,立下重誓,并还力说事虽出于误会,都是同党淫凶强横,自取其祸,不能怪人,如何敢对猿长老和诸位道友怀恨?说了许多好话。宗德也不理他,只将群猿止住,令各退回,五恶又是愧愤,又是胆寒,看出宗德对那几个异派同党虽然面色转和,颇重情面,但一提到想与那几个相识同门见面,却推师长法令甚严,目前不许私自和外人交往,不令往见。下面却跟来三个少年男女,虽未明言仇敌派来,看那意思明是东山一党。万分无奈,只得忍气吞声,作别上路。
这十多个老少余孽如其仗着各人本领,就此由北面逃将出去,便是森林四老师徒也未必想到当夜有这样结果。自家和东山诸侠手都未出,这许多著名凶孽会为群猿所杀,伤亡殆尽。事情完得又这快,事出意料,等到得信,人已逃走,何致全数死绝,一个都逃不回去?偏是天性凶狡,走在路上互相悲愤谈说,痛定思痛,越想越觉得冤枉,因而迁怒巴贼,把他认成罪魁祸首,起祸根苗。几个老贼首先激发凶野之性,生出恶念,准备改由西山退走,先回巴家庄,不等敌人上门,先就杀人放火,把庄中的金银财宝和美貌妇女全数抢走,使东山仇敌扑空。就是事后赶来,也只剩下一片劫灰,毫无所得,由此逃回山去,一面防御仇敌寻来,设法隐避,一面另约能手报仇泄恨。随行群孽自然同声附和,杀机一动,便往巴家庄赶去。
可笑恶霸巴永富把这些穷凶极恶之徒倚若长城,大家起身之后,便在庄中布置铺张,到处张灯结彩,大设酒筵,以为庆功之用。庄中土人本与东山诸侠早就通连,没想到连日来了这许多有本领的凶孽,当夜忽然大举发难,得信较迟,天色又极阴晦,照着平日经历,夜来必有风雨,两山交界不知有人与否?东山路远,贼党业已出动,这往返百余里的崎岖山路不是当时可以来回。又见恶霸和留守群贼趾高气扬、骄狂得意之状,想起这班贼党平日演习时的本领,还是一些徒党后辈,已看得人眼花缭乱、惊奇不已,为首凶孽想必更加厉害。日常就代东山诸侠担心,得信之后越发悲愤着急。暗忖:东山诸侠万败不得,恶霸一胜,我们西山这些土人从此堕入水火地狱,永无翻身之日,越想越急,先分出两人冒着危险,由庄外谷径加急传递,想往两山交界送信。哪知当日公明、公超得到贼党来犯的紧急信息,知道敌势太强,不是三五人埋伏所能防御,有一吃亏,反更示弱,不如把力量集中,只留少数诱敌分心还好得多。正传急令命人去将埋伏撤回,奉命把守两山交界的两位英侠和十多个壮士已得侯元警告先就赶回,所见正与相同,双方立时并成一起,照公明所说往香粟村赶回。送信土人一个也未遇见。再问附近老弱妇孺,说东山的人方才本在当地埋伏,曾来村中慰问,还送了些粮食。大家正谈得高兴,忽来一人低声说了几句,便各匆匆赶回,已走多时。走前并有今夜仇敌人多势盛,丝毫疏忽不得之言。
去的人听出东山诸侠虽然得信,但是仇敌人多厉害,回去的人神态那样紧张,分明苦盼多日的天大喜事要成画饼,忙即赶回贼巢送信。一进谷口,便向那些内应的人告急,转眼风声传遍。这一往返天已入夜。大群土人自奉巴贼严命,移居在环庄山谷里面,生活更是痛苦。十九露宿,以前天暖,秋阳又极晴美,夜来山风虽寒,还能勉强忍受。等到过了八月十八放完花灯之后,秋风更凉,满山木叶飘萧,蓑草遍地,日里无妨,那没有山洞栖身的人便禁不住夜来苦寒。谷中崖洞只得有限几处,洞穴又小,到处挤满了人。巴贼更是万恶,上来强迫苦人迁移,还许搭造窝棚栖身,后来亲出查看了一次,忽说庄外这片崖壁风景甚好,土人十九穷苦污秽,到处搭些窝棚大不顺眼,一声令下,非但不许再搭,连先搭好的也迫令拆去。日里代做苦工耕地,夜来便各挤在崖下避风之处,衣又单薄,冻得瑟瑟乱抖,稍有怨言怨色,被恶奴撞见,当时一阵鞭打,逼得众土人空自心中咒骂,敢怒而不敢言。万般无奈,只得忍气吞声,咬紧牙关强忍硬挺,一心盼望东山诸侠早点发难,为他伸冤雪恨。不料得来这样险恶的信息,始而急得心寒胆战,面无人色,一个个握拳透爪,悲愤愁急,不知如何是好。
黄昏以后,天气越发阴冷,渐渐下起雨来,想起这等深秋,山风夜来已是万难忍受。谷中地势又低,雨势再一下大,平日避风之处水深二三尺,崖上冲下来的雨水和瀑布一样,如何禁受,由不得异口同声仰望皇天,偷偷咒骂哭诉。耳听庄内正在饮酒欢呼,男女混杂,笙歌之声隐隐传来,想起平日辛苦耕种所得全被对方强夺了去,坐享现成,穷奢极欲,还不饶人。在这样冷天,强迫大家露宿在这阴森黑暗、山风猛烈的幽谷危崖之中。东山诸侠说得好,我们是人,恶霸巴永富并未多生三头六臂,平日只会荒淫作乐,什么事都不做。我们辛劳所得被他平空夺去,闹得这两三千土人衣不蔽体,每年至少要吃三五个月的野草;所居都是土穴茅屋,污秽低湿,全家挤在方丈之地,转折都难。他全家却坐享现成,还要养活许多闲人,代他行凶打入,欺压善良,无恶不作。我们受苦受难,终岁勤劳不得一饱,他却高房大屋,花木园林,占去有用土地,装点成那么豪华富丽,空着那大一片好地方。恶霸全家连手下那多恶奴十分之一都住不完,这次来了那多恶贼狗党住在里面,也都十足够用,还有闲空。平日休说常人不能去住,不是奉命为他白卖苦力,稍往他那花园走近,还未走到那些楼台亭阁,高房大屋的前面,已被凶奴擒住毒打,落下一身重伤,保得残生回去算是便宜。
天底下不平之事莫过于此,不将恶霸和这些帮凶全数去掉,使每一个人都有自家的田可种,再过几世也是不能超生。好容易有东山这班侠士仗义相助,有了指望,不料巴贼手眼通天,凶神恶煞一般的帮手越来越多。东山诸侠近日口气十分慎重,已不似中秋前后数日那样乐观自信。今日群贼准备停当,反倒抢前进攻,看那走时得意神气,分明强弱相差,凶多吉少。照此形势,反正只死不得活,恩人常说多么艰难危险的事均可以众人之力战胜,敌人多么厉害,决不能把人杀光。只要众心如一,连明带暗,随时随地和他硬拼,断无不胜之理。本来约定里应外合,并还商量好了主意,说明下手方法,会有这样变化,实在伤心。今日之事除却和他硬拼或许死中得活,否则坐等贼党成功,受他宰割,更是冤枉。如在贼党不曾得势以前拼掉一个是一个,能够全数成功,报仇雪恨,再好没有;便是和他对拼,也比坐以待毙上算得多。如其天从人愿,东山诸侠早有准备,把这些外来的恶贼照他平日所说两下夹攻,一网打尽,岂不大快人心,从此转入安乐!就把自己的命拼掉,为了众人安危祸福也是值得。
这些土人自经东山诸侠教导之后,已把平日听天由命,只顾自己苦熬,无力自救,不知团结的私念改变过来。而被恶霸逼往谷中的又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土人,本就不约而同一样想法。起初还因事关重大,自己这等想法不知别人是否赞同,还不敢轻易出口。后来天气越冷,雨也渐渐飘落下来,人心越发悲愤,内中两个口直胆大的领头一说,初意众人平日畏惧凶威,心胆已寒,只管近来大家暗中咒骂,说得嘴响,在外援未到以前,仇人这等厉害,就算能够成功,除非东山诸侠恰巧赶来相助,也有凶险,未必没有顾虑。哪知人心相同,一经醒悟都是一样,非但异口同声,问一个几个点头,只多不少,没有一人胆怯忧疑。有的井还自告奋勇,说:“这是我们自己的事,虽蒙东山诸侠仗义相助,仍要我们自己主动,不能都靠人家,人家不动我便不动。好在双方都是一个仇敌,我们人多,有的是气力,等东山诸侠未来以前,先除完了内贼,再往外面杀去,除那外贼。东山诸侠如已得信,我便和他前后夹攻。双方如正相持,胜败未分,我们平日得了人家帮助,这时也应还情,何况本是同仇敌忾,义无反顾。那些恶贼见他勾结的恶党连人带老巢根本重地全数失去,已无立脚之地,还能发什凶威?便是勉强支持,也禁不住我们东西两山万众一心的两面猛击。人活百岁终须死,只要死得值得!何况此是我们切身利害安危祸福所关,就算敌人厉害,被他拼掉些人,也是极体面的事,为了自救自保才被敌人打死,就是我们活人的恩人和英雄豪杰,本人从此受我们的恭敬,死后家属也受我们照应,诸位以为如何?”这一番话说得更深,人心越发激动,为防误事和天雨路远,东面来的援兵不能及时赶到,或是外来强敌势盛,正在相持,决计不靠外人,先以本身之力发难,抢他一个先机。此举不论如何,预计就是当时吃亏,结果也必有成功之望。于是便分头下手,不顾命般发起难来。自来一人拼命万夫难挡,当此群情愤激之下,仿佛无数地雷连成一根总线,转眼一触即发。
巴贼那里却打着如意算盘,只凭自己一点骄狂无理的昏想,便约了一班本领有限的留守贼党和一些恶奴爪牙先就预庆成功,酒色荒淫,欢宴起来。不是内有几个心腹爪牙觉着以前派往东山窥探的人几次失踪,无一生还,心生顾虑,虽也相信五恶和众异派余孽的凶威,总觉敌势甚强,虚实难测,事情没有那样容易,暗中极力劝阻,已贼几乎随后跟去。黄昏落雨之后,估计敌人决想不到会在今夜发难,去的能手如此之多,东山仇敌一个也难活命,同席贼党和手下爪牙再一助兴,乱说好听话,越来越高兴,得意忘形。哪知东山仇敌还未上门,这大群久受压榨虐待,怨毒已深的全山土人业已悲愤情急,结成一团火药,当时爆发。非但人人都想和他拼命,事前并还早得高明指教,由那被迫做苦力的土人领头内应,就利用这阴天黑夜乘机发难。休看本领稍差,所用兵器也不精良,但都怒火攻心,各人怀着有你无我之念,人数又多,大家一条心,真比那武功高强,器械鲜明的敌人还要厉害得多。
最凶是一方悲愤勇敢,由强弱相差,危急存亡之中生出智慧和无限勇力;一方却是极端骄狂轻敌,把这些土人视为牛马猪狗,只应受那恶毒的鞭打,丝毫不敢反抗,哪里还敢和他作对。如其有人先往告密也必奇怪,认为对方找死,心中好笑呢!土人行动机智勇敢,巴贼开头竟一点不知,连吃了许多大亏。等到发现土人暴动,疑信参半;有的问明之后又好笑又好气;有的更认为强弱相差太甚,乃是手下人的诳报,无稽之谈,断无此理;许是强敌掩来,乘虚而入,暗中捣鬼,惑乱人心,互相猜疑。没有片刻业已一发不可收拾了。这班土人本多不会武功,有的以前连刀枪用法都不知道。自从上月受了东山诸侠指教传授,并有一些会打猎的壮士暗中传授,练习刀枪弓矢用法之后,短短不满一月光阴,所学虽然不多,仗着平日勤劳。常时攀援险阻,上下峰崖,无形中练成力大身轻,动作敏捷。起初只是畏惧凶威,不敢反抗,等到恨极拼命,把死生置之度外,势已不可轻视,下手方法虚虚实实,明暗都来,又极巧妙。这些贼党爪牙虽极凶恶,无奈开始便为敌人疑兵所惑,心慌意乱,又都想起强敌可怕,去了那多能手,音信皆无,敌人反倒乘虚而入,于是互相惊疑,草木皆兵,空有许多好手竟无用处。为了各顾各,只想自私自保,经不起到处皆敌,微一疏忽便把性命送掉。先后不到半个时辰,巴家庄贼巢便自纷乱不堪。
原来巴贼正在高兴头上,人也吃了个大半醉,为了当日阴雨,大群贼党一齐出动,秋寒又重,已贼气闷了多少天,既想开心,又想摆阔,预先大设筵宴,把所有爪牙均以盛宴款待,除有限奔走执事的恶奴外,稍微有点头脑的都聚在前面厅堂之内。巴贼一向豪奢,喜欢夸大,当地本是一所九开问前后两层的大敞所,四面各有走廊和一徘小套房,以前全都打通,专供巴贼宴会徒党和所交结的江湖恶贼之用。房甚高大,百来桌酒席可以同时摆出,用具陈设豪华富丽,达于极点,单是各式各样的宫灯,连内到外便有好几百盏。虽是平房,地势却高,仿佛四围花树环绕的一座大平台,再建上一所高大房舍,四角均有一座望台,以前原作瞭望之所。建成以后,巴柔云觉着这等建筑不伦不类,扫了巴贼高兴,一直不曾用过,却在上面挂着好些灯彩。四围走廊高大宽阔,檐角点满明灯,遇到年时佳节夜里点将起来,本就上下通明,灯光灿烂,明如白昼。从中秋起贼党陆续到达,人越来越多,铺张更盛。
巴贼庄园房舍虽多,大半俱是楼台亭阁,专摆样子,不合实用之地,后庄园被敌人放火烧去好些,只管强迫土人重新建造,急切间到底不能完工。而这班土人又均心中恨毒,又受了高明人的指教,一面故意怠工,一面暗中破坏,一任恶奴鞭打威逼,挡不住人心如一,大家一样装呆装笨,装没气力,始终坚持不为出力,也是无可如何。先还勉强可以容客,桐柏山五恶率领大群徒党赶到以后,实在住不开来,有许多地方还要留作荒淫行乐、摆阔之用。再说山中天气越来越冷,这些游玩之地又不宜于住人,只得把这座大前厅隔出好些小间,当中留出前后三开间作为宴会宾客之用,不曾隔断。因其房舍高大,名为小间,方圆也有好几丈。除五恶和萧五姑为首凶孽是住在后园以前巴贼所住,新近让出来的一些楼房外,稍差一点的都是两三人一间,住在大厅里面。每日早午晚三顿连同消夜均是七八人做一桌,就在各人房中饮食,吃完再收。巴贼又喜热闹,将人聚在一起,酒色荒淫,任性淫乐,吵得越凶越好,乌烟瘴气,通宵不睡,夜以继日,习以为常。这时为了信赖五恶男女凶孽太深,断定必胜,决无败理,丝毫音信还未得到,便先沉不住气。又因贼党起身得早,提前吃饭,酒未吃好,不曾畅意。天已初更过去,于是传令先在前厅欢饮,预祝成功。准备二三十桌美酒佳肴和大量花炮,只一接到两山交界獠望人的捷音,立用鼓乐花炮大举出迎。这一来,把所有同党武师连那一些心腹恶奴全数聚在前厅里面,酒都吃了半酣,还有不少醉倒。
巴贼兄妹均是好量,柔云自从林蓉逃走以后越发愤激,变了人性,再继乃兄拉拢力劝,孤身一人又太苦闷,满心热情无从发泄,经几个少年贼党包围献媚,百般勾引,再一想到意中人恋着虎女,对她薄情,东西两山又是不解之仇,打算委身如愿决无希望。念头一左,气极心横,竟把林蓉平日苦口力劝的金石良言忘了一个干净,虽未和群贼真个通奸,终日混在一起纵饮说笑,更无丝毫顾忌。巴贼本巴不得乃妹能够代他应酬贼党,自然不会禁止。柔云人本美艳,这一放浪风流,非但引得那些少年淫贼趋前拥后,魂不守舍,连那几个老贼也都馋涎欲滴。如非柔云不比那些暴力抢来的妇女可以任意作践,因碍着主人情面,否则早已动强,闹出笑话。柔云因群贼对她颠倒,越发放纵,虽然自负才色,暗中得意,一面却又看那许多贼党不起,有时也党内中两个少年淫贼品貌本领都过得去,又肯对她低声下气,尊如天神,殷勤体贴无微不至,未始不曾动念,不知怎的,多么高兴头上,只一想到旧时心上人娄公亮的影子,更觉对方人品高低和那英俊清高、安详自然的光明气度相差天渊,由不得心中悲愤起来。气极之时,直恨不能寻一无人之处大哭一场,才能解却心中烦闷。再想自家才貌双全,哪一样比不上虎女?据林蓉说全是受了家庭之累。此言如其是真,真个放屁!家中豪富与我何干?照理有了财产,成婚以后生活只更舒服美满,就算他说得对,所有财产皆我父兄压榨土人而来,我并不曾为恶,怪我作什?
林蓉走时,又说东山的人无论老少男女,都是劳逸相当,以力自给,公亮虽然极爱虎女,听中秋前夜虎女救他,双方对敌时的口气尚无婚姻之约,如能脱去周身锦绣,换上荆钗布裙,随她逃往东山,对方定必为此感动,非但嫁得如意郎君,夫妻同心合作之下自食其力,照着东山自助助人的良好风俗,决不至于受苦,只有快乐。好的享受也非没有,看娄、秦二人的装束神情便可知道,不过对方人都一样,同得同享,没有十分贫富之别等语。又说他弟兄那样聪明才智,为众人出力得大,所得必多,就想生活再好一点,除却和你哥哥那样荒淫穷奢,于理不合,别的也可办到。大家都好都有,无论何人都是欢天喜地,比那一家欢乐万家愁,一人得意万人出汗,快活的只身边有限几人,耳目所及不是悲苦呻吟,便是愁眉泪眼,岂不胜强万倍?并还免去将来玉石皆焚,同遭恶报,天地相差,要我三思而行,彼时听完也曾动念,一则胆小多疑,不舍放下眼前享受,恐怕吃苦,和这些无知土人平等相交低了身份;又恐情敌厉害,情人薄幸,一个扑空,非但丢人舍脸,进退两难,从此兄妹便成仇敌,永无再回西山之望;再听兄长说,所请外援如何厉害,东山敌人不久便遭灭亡,好些顾虑,因此委决不下。意欲使林蓉探明意中人的真心再作打算,这才将她放走。事后惟恐兄长见怪,并还后悔,从此双方便无消息,后来连往两山交界打猎探看,意中人不说,连林蓉也未见过。
看眼前家中形势,这些老少贼党无一善类,似此淫恶的人如何能有好结果?势力偏又如此强盛,许多人的本领剑术俱都见过,决非寻常所能抵敌,人数又多,按说决无败理。可是去往东山的人竟会无一生还,连为首几个男女凶孽均有戒心,不敢轻举妄动。双方明明强弱相差,将来胜败偏看不出来,如照自己原意,只意中人真和自己一样情深爱重,便带了家中金珠细软和他远走高飞,从此白头偕老享福一世,管他东西两山死活存亡,岂非美满到了极点?他偏和那骑虎的野女人一条心。以前便露口风,要自己暗中化解,将来助他使西山土人脱离苦海,为了爱他太甚,原曾答应。开头数日说得好好,他人规矩,虽未有什亲热举动,看那意思甚好,每约必到,无话不听,心正高兴,觉着事情有望。不料这日无意中谈起土人受苦,虽然可怜,但是他们也真愚昧无知,只配过那劳苦生活,此是命该如此,就是你我将来能够救他,也只使他有了衣穿饭吃拉倒,不会好到哪里。又谈到东西两山本是历代世交,理应和好,兄长慷慨好交,挥金如土,虽然性暴,并非坏人。你们兄弟不应对他敌视,他日常都想结交你们;最好由我从中拉拢结为兄弟,我必劝他对待土人宽厚一点。
本想双方面和心违,早晚必有冲突。一是兄长,一是情人,意欲从中化解,把东西两山打成一片,并使婚姻速成,原是一番好意。谁知对方先把面色一沉,说我善恶不分,忽又转了笑容,把话岔开。临分手时,笑说:“东山土人一点也不愚昧无知,个个智勇耐劳,日子过得十分安乐。他们当初多是和西山一样,由秦、巴两家先人带来开垦的土人和山中原有的土人,如何相差这远,莫要是令兄暴力压榨变了人性吧?人的本身智能十九相同,如其无从发挥,再为境遇所迫,只好埋头忍受,当然看不出来。但这压力越大,所埋藏的抗力越强,一旦爆发起来,他那聪明才力恐非人所意想得到。你如真爱你的兄长,便要苦口力劝请他改变心计,到我东山住上三月两月,自能看出我们永远和平安乐,没有争斗凶杀,巧取豪夺,互相精诚亲爱,自助助人,男女老少都一条心,对外不受敌人丝毫欺侮。凡是我们同心同德,一样以力自给的人都是弟兄,否则便是对头,决不与之并立。对内一同努力,开发利源,尽量发挥各人智能,一面消除贫富尊卑之见,大家一样,一面却又奖励农商樵猎,开荒掘产,按智能的大小取得他的酬报,并还受到众人尊敬。只不巧取他人所得以为己有,便可任他尽先舒服,虽然没有穷奢极欲,但决没有一个穷苦的人与丝毫怨叹悲泣之声,到处充满一团祥和安乐的景象。我们再把此中利害和他婉言劝说,稍微明白点的人也必回头,只肯改头换面,东西两山当然成了一家弟兄,他也无须日夜防人虑患,苦用心计,不是好么?”
自己当时不曾理会,后来觉着对方见面虽极和气,好似没有以前亲切,从此更不再提土人之事,等到有些警觉他所说都有深意,踪迹已渐疏远。跟着便发生为救铁汉被困遇救之事,双方事情越闹越大,成了仇敌。他当初如不专为这些穷苦土人打算,只顾救人仗义,连自己性命都不顾,哪有今日之事?越想越恨,当日贼党便自发难,回忆前情又是悬念,又是悲愤:既恐意中人为贼党惨杀,又恐对方得胜,自家兄妹受那灭亡惨祸,同归于尽。外表随众纵饮说笑,心情却是悲苦愁愤,矛盾已极。正在以酒浇愁,心神不安,一见巴贼比哪一天都要骄狂自满,所说不是大话,便是残忍无比的狠话,在座群贼也是异口同声把东山仇敌视如草芥。回忆敌人几次大闹巴家庄,杀伤多人,好几起能手一去不归之事,觉着事尚难料,不应这样自满。人已有了七分醉意,巴贼更是气粗量豪,比哪一天的酒都吃得多,人却不曾醉倒。
就这满屋欢呼纵饮,歌舞荒淫,喧嚣声中,先是柔云觉着酒吃太多,显热心烦,偶然走往窗前,瞥见后园一带起了几处火光。为了当夜群贼发难,格外铺张,非但大厅走廊由内到外点满花灯,阴雨中看去宛如火山一样,里外灯光照耀一片通明,远方一点火光看去并不显目,又当酒醉之际,先觉后园一带都是一些建屋的土人,每一处都有几个恶奴监督,方才为了体惜他们,看守的恶奴自然都有极好酒食,便这些土人也乘着兄长高兴头上,从旁劝说,破例发了一顿消夜。由两山交界起设了好几处守望,准备得到捷音立即飞报,便是后园临河一面高楼之上也有人在防守,如有警兆早已来报,不会毫无信息。不是天太寒冷,土人衣单,生火取暖,便是无意之中恶奴失火,乘着人多住在前面,恐受责罚,火又不大,正在自家扑灭,互相隐瞒,不曾来报。土人也实可怜,我只一说,兄长发怒责问,就是恶奴失火也必推在他们身上,何苦害人受罪?反正火势不大,天又下雨,自己心情正乱,略一转念就此丢开,仍回原座,一字未提。
隔了一会儿,忽想起所有的人都在前面,方才还见执事恶奴和穿梭一般往来送酒送菜,此时人数越来越少,除在厅中未走出的外,往取酒食的一个也未回转,好些桌上酒壶已干,只当中这几桌因兄长性暴,样样尽先送上,旁边还烫着十来壶,不曾用完,余者俱都停杯相待。好些人已醉倒,伏卧桌上,内有几个自己人都在低声埋怨,说恶奴们又懒又馋,必是借着取酒之便在厨房中大吃大喝,高兴忘形,连酒菜也忘了送来,如被庄主发现,看他怎样得了等语。柔云毕竟心还明白,见此形势,想起方才所见火光,已差不多有小半个时辰,不知扑灭也未?心疑往取酒菜的恶奴也在救火,火势必不在小,心中一动。同时想起,就是他们粗心失火,如何会有三处之多?莫要树林阻隔,火势太大,醉眼朦胧,不曾看出。再想到上次敌人大闹,几次放火的猛烈火势,不禁吃了一惊。侧顾巴贼,酒醉之后言动神情越发凶暴,惟恐累人受那毒打,先还不敢明言,正待起身往看,忽听接连几声惊叫,鼻端闻到硝磺气味,抬头一看,大量浓烟已由四方八面窗隙帘幕之中钻将进来。当时一阵大乱,怒吼暴跳惊呼之声嘈成一片。要知全书后事如何,请看续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