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破窗逃巨寇 异地晤良朋
李文玉始终头都不曾偏过,闻言笑说:“你这小孩真灵,我只问你,你每日搭伙食的酒铺老头几时来此开这酒店?他家还有什人?你们相好,他平日又最肯帮你的忙,如何你今日闯了这大的祸,他若无其事。方才咱们争吵,他也不来看你,是何原故?”旺子假装有气道:“你这位客人怎么这样脾气,刚说得好好,又说怪话。你问这些事,日里相见我已说过。他在此开店虽只近二十年的事,如说住家,便我听说的也有祖孙三代。张家多大势力,他们有家有业在此,自然要怕连累,帮我也在心里,怎敢露出?这是没法子的事,不能怪人。老汉全家全是好人,谁都知道。他和你们对头我的师父铁笛子素不相识,你也知我口紧。他这样忠厚老汉,你老打听他作什?”李文玉想了想笑道:“你一个小孩独居一屋,你刚由张家逃走,我便得信进来,共总好似没有多少时候,你到家作过什事没有?”
旺子本想不答,因见方才王老汉在窗外连打手势,动作轻而且慢,和那面上紧张神情,断定对方厉害非常,口风虽转,用意总是难测,想了想,抢笑答道:“我到家把灯点起,刚把衣服换好,你就来了,连门都未出过,也未见有人来。”李文玉又问:“可曾出门取什物事?”旺子心想,自己到家并无多时这厮便来,本未出进,做过什事无须瞒他,理直气壮地答道:“没有,谁还骗你么!”旺子原恐对方疑心又在房中耽搁了一阵对方才到,恐其因灯生疑,才说是自己所点,后想这厮人甚狡诈,莫要灯光早被发现,正在后悔,再要盘问如何回答,向不说谎,心里有点发急。
文玉随问:“今日天凉,怎不生个炭炉烧点水吃?”旺子只当问的是闲话,没好气答道:“我逃命还来不及,准备回家取点衣物逃往山中,你便赶来麻烦,怎会想到生火烧水?再说天还不算真冷,乡邻又好,他开的是酒铺,茶水取用十分方便,我们穷人天黑就睡,点灯之时极少,要那热水何用?”文玉忽然目闪凶光,哈哈笑道:“到底是个小孩口嫩,自漏马脚。你说刚刚逃回,不曾出进做事,也无人帮你的忙,这盏灯擦得又明又亮,满满一碗灯油,算你回家自备,我来稍迟,不曾看见,壶里面的水却是热的,分明沏上没有多时。你未走往人家,又无人相助,这一壶热水哪里来的?”旺子闻言,才想起那把瓦壶乃王家所有,先放桌上,不曾理会。因见师父纸条,只顾寻思,也未伸手去摸。方才这厮进门连饮两碗,似见有热气冒起,一时粗心,不曾想到壶水来处,被这厮看出破绽,一假百假,这类凶人说翻就翻,刚一发怔,想要回答,还未出口。
李文玉见他脸红,已接口说道:“小孩子不要为难害怕,我三大爷说话算数,无论如何也不伤你。休看我不曾回顾,窗外那人和你闹鬼我全晓得。我料此人恐我看破,业已走去,所以没听他有走回来的声音。其实,你第一次伸手叉腰想摸暗器,一面打算把桌子踢飞乘机逃走时,这厮业已掩在窗外,必是见你口出不逊,恐吃我的亏,又知你那点毛手毛脚,在三太爷面前简直送死,稍微一动人便分了尸,急得无法,暗打手势警告。你偏说得起劲,不曾看见,直到假装穿草鞋以前方始看出,改了口风。其实我并不承他的情,你就强做到底,我也满不在乎。本来抬手便可将他抓住,因想这样大风大雨,老家伙虽然是可恶,和我无仇,偌大年纪,提心吊胆站在大雨里头,好容易才将你提醒,怪可怜的。本已不想计较,但我恨他真人面前闹假,藏头缩尾,非要他现出原形不可,乖乖的叫老家伙滚来见我,看看是否昔年山东路上那人。只要知错服低,交代得过,便不与他一般见识。否则,我三大爷自己寻去,他就没有全尸了。你们暗中捣鬼,还当我不知道呢!”
旺子见对方二目凶光(目夹)(目夹),神态突转狞恶,最奇是人未回身,外面那大风雨,王老汉虽然年老,武功从未丢下,轻功更高,自己防他暗中掩来,也曾留神静听,风雨之下并无丝毫别的声息,所打手势又轻又慢,这厮竟和眼见一样。活虽凶狂,料无虚假,打是决打不过,老汉踪迹已被他看破,如是敌手不会这样害怕,不敢出面。这等凶恶,逼人太甚,恐有别的顾忌,还不敢真个和他翻脸,心正发慌。
李文玉见旺子已被问得变脸变色,正在得意洋洋,说得起劲,末句话还未说完,便听窗外有人说道:“放你娘的屁,驴日的瞎了眼睛,没瞎了耳朵。近日和老鬼苏五口口声声要寻我老人家报仇,今日黄昏两次相遇,对面却不相识,我正好笑。因我徒儿有事,打算办完再寻你们两个老驴日的算那什三年前的旧账,不料都是那么死不要脸,一个强要收人为徒,一个倚势行凶,以大欺小,被一个小娃儿刻薄挖苦个够。末了还吹大气,仿佛你有后眼,不论窗外有什动作,你老祖宗连来带去都和眼见一样。我一直跟在你的身后,始终不曾离开,你晓得个屁!你是现在滚出来,或将老鬼苏五喊来,约好地方,分个存亡,还是想吃完月饼重阳糕再往鬼门关报到,也随你的便。无故打算欺负人家忠厚和平的老汉,你才是当时不得全尸呢。”旺子一听正是前遇铁笛子的口音,不禁大喜,不顾听完,早慌不迭纵身赶出。见雨中立着一人,窗前灯光映处正是师父,身上业已湿透,腰间所挂铁笛子却拿在手中,目注窗内发话,喜得连呼“师父”,赶将过去便要跪拜,铁笛子把手一摆,就势拉住,往旁一指,同立王家酒馆屋檐之下,口中仍在发话未停。
旺子初意对头如此骄狂,决不甘休,哪知里面悄无声息,也未见人出来。直到铁笛子把话说完,又隔了一会,方听里面狞笑道:“铁老二,你真可以,日里撞我的人就是你么?方才窗下既然是你,算我耳目不济,眼力大差。不问这开酒店的是什来历,从此不提今日之事。不过我们的事不是这等了法,你也无须吹什大气。这样风雨黑夜,彼此都不免于取巧,显不出真实本领,何况正主人尚在张家,也还未来。你少骂大街,是好的第三日天晴以后同往玉泉崖一分高下好了。”铁笛子方骂:“这驴日的虎头蛇尾,真不要脸!”忽听喀嚓一响,窗门粉碎,旺子只当敌人破窗而出,刚要开口,吃铁笛子把手一拉,拖向身后。
旺子方觉师父令其躲避,说时迟,那时快,随同窗门响处,先由里面飞出一物,同时十几根寒光暴雨也似由门内迎面飞来,耳听丁丁丁丁银雨分飞一片响声中,一条黑影箭也似往斜刺里暗影中纵去,才知敌人声东击西,一面诡计暗算,一面乘机逃走,方喝:“师父快看!”铁笛子已怒喝道:“本来我不伤你,夹着尾巴逃走也罢,偏要这样阴险下作,不赔还我徒儿的窗户休想逃走!”边说边要追去。人却未动,刚把手一扬,忽听呼呼两声,好似两股急风撞在一起,紧跟着面前人影一闪,由斜刺里纵来一人,正是那瘦长子,还是那样诡笑嘻嘻,立在五六尺外破窗前面,笑说:“铁老二不要发急,老三就是这样,不管遇见什人,死爱占便宜的脾气。反正我们的事终要作一了断,这大风雨,何必大家都做落汤鸡,闹上一身泥水呢!令高足实在不差,听他口气还未正式拜师。窗户由我赔还,就拿他打赌,后日玉泉崖谁能得胜,谁便算他的师父,你看如何?”
旺子又想开口,被铁笛子拦住,笑道:“此时胜负未分,废话少说。你们如其得胜,尽可随便,打的什赌!好在我和你两个多少年的死对头,照例不见不散。这二十多年来哪一次都是你们自己滑脱,为寻你们踪迹真费了我不少心力,始终没个了断。今年春天听说你们合在一起,居然反要寻我,真是再妙没有。彼时我正有事,约你秋后相见,你们居然期前寻来,看去不像是假。因此你说哪一天都可,否则照你们那样狡猾,今夜便不放你过去。后日玉泉崖准定到场,但你同党李三卑鄙无耻,我已说好随他的便动手,还是作贼心虚,见你不在,恐一个人敌我不过,又想乘机暗算,把我徒弟窗户打碎,方才被你一挡他已逃走。如今算是落在你的身上,却非赔不可呢。”苏五笑道:“铁老鬼,你怎如此小气?五太爷从来不曾欠过人家,既说由我代赔,自无话说,谁还叫他小孩子吃亏不成?银子拿去,这一块有五两多重,想必够了吧。”说时,由囊中取出一把散碎银子,就着窗前灯光看了一看,双手合拢一搓一揉,七八块碎银立时合成一个圆珠,递将过来。旺子忍不住说道:“我这窗户稍微寻点木块树枝一钉一编就成,用不着这多。我向不讹人,我不要他银子,也决不拜他做师父。不过这瘦长老汉没有老三讨厌,多少总算帮过我一点小忙,师父把银子还他吧。”
铁笛子正将银子接过,托在手上,好似察看成色,转脸喝道:“小鬼不许多口,这银子又非他自有。贼吃贼,吃更肥,凭什么不要?”随向苏五笑道:“你这老鬼假装大方,分量虽然不差,却将一些不够成色的杂银揉在一起,打算取巧。许久不见,怎么还是那么老不要脸?我眼里不揉沙子,这里面有两小块不够成色,被你揉成一团,挑出来还真费事呢。”边说边将手一搓,手中银子立和面条也似搓成一条,再用右手两指一捏一捻,银便成了粉屑,落向左手,挑了两小块出来,再用双手一搓一捻,一堆银屑又成了一团整的,随笑说道:“不够成色的虽然不多,共总不满二钱,这也不能便宜了你,快些换来,好放你走。”旺子这才醒悟双方是借题目暗中比斗各人功力,见师父刚把银子搓成一条,用手捏碎成屑,苏五便退了两步,一双三角眼却注在师父手上,正在留心,防他暗算。忽听苏五接口笑道:“你不用故意挑剔,再赏你师徒一块,有什相干?五太爷今日未穿雨衣,周身水湿,要回去换衣服,不耐烦和你多说。后日如其天晴,午后玉泉崖相见。如其落雨便往后推,不要失信。银子拿去,多余的赏你多灌一点黄汤,五大爷要失陪了。”
旺子见苏五边说边往后倒退。师父口虽说话,手中两块碎银只得豆大,却未交还人家,人也立在原处不动,神态甚是从容。跟着又见苏五往身边摸了一下,虽带着一脸诡笑,仿佛比前紧张,知这两个敌人均是能手,双方多年宿仇,恐其突然出手暗算。师父还是那么大意,眼看对头已快退往窗侧树下暗影之中,还是只顾斗口漫不经心神气,实忍不住,方想提醒。苏五说到末句,忽然把手一扬,暗影中立有大小两点白影一闪,同时又听丁夺两声,铁笛子双手一扬一伸,哈哈笑道:“你这没出息的老鬼老是这一套,有什用处?莫要鬼头鬼脑,乘这三日功夫快点多请几个救兵,多少还可挨上一点时候,以免上场送命太不好看。你如还是昔年那样不长进,后日只有送死,早点想法子凑鸡毛壮胆子,多约几个帮手,我也就便为世人多除点害,省得到处寻找他们忙不过来。”旺子眼尖,看出敌人所发好似暗器,已被师父用两粒碎银打飞,撞向树上。那团大的白影乃是一块银子,已被师父接向手上,才知双方本领针锋相对。彼此还未动手以前均能料出敌人心意,有了准备。最奇是这样黑天雨夜,只有破窗里面映出来的一点灯光,双方动手时相隔已在丈许以外,黑暗之中竟打得这样准法,比王老汉平日所说似更厉害,心方惊奇。
遥闻前面暗影中笑道:“铁老二鬼休狂,你五太爷今日实是受人之托,有事未了。明日又有一点小事。加上天还未晴,便宜你多活两天,到时就知厉害了。”随听低喝:“老三不要妄动,既然说好后日动手,在未交手以前便应两不相犯。我不过想试试老鬼近年的目力,就便赏他一点银子,你当是今夜便和他动手么?”铁笛子笑道:“你两个不必装腔作态,故意捣鬼。你们不过想将那一串人耳朵送往张家诈财,恐我作梗,先打招呼。其实张家父子老的贪官,小的恶霸,全家上下除却那些园丁花匠十九恶人,反正不义之财,假手你们给他吃一点亏,省我出面。等你到手,再转交我去送人,再好没有。不是为了张家,我今夜还不会放松你们呢。否则,你们全用诡计暗算,末了冷箭不曾放成,又恐我看出那暗器的来历,一个故意说话逃往东面,一个暗中掩来,将树上所钉暗器拔去,我都看见。这等鬼头鬼脑先看不惯,就是约定后日动手,今夜也先叫你尝尝味道了,各自夹了尾巴快走,没的叫人恶心,连小娃儿看了也都好笑。”说罢不俟答言,便拉了旺子回转屋内。对方也没有声息。
旺子到了屋中又要跪拜,见师父将手连摇,令自己重换湿衣,不令开口,不时侧耳向外,似在静听。隔了一会方说:“驴日的果然逃时心慌,走了相反的路。如今已同赶往张家连享受带诈财去了。这一票捞得不少,等他到手我再取来救济苦人,省我许多手脚也是好的。”忽见破窗外有两人走过,定睛一看,正是王老汉翁媳,未等叫应,人已绕走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卷毛毡,先朝铁笛子礼见,一面忙代旺子将毛毡打开,钉在窗上,以御风雨,一面笑说经过,并向铁笛子请教。王媳跟着走往隔壁,又拿了大盘卤鸡野味、香肝煮花生之类酒菜,和大盘蒸馍,一小坛酒,连同杯筷放在桌上。还拿了一块红毡请铁笛子中坐,令旺子正式拜师。
铁笛子笑道:“我已决计收你为徒,不必拘什形式。既然主人诚意准备,也不应该辜负,就此行礼也好。不过当我徒弟不是容易,我与寻常号称侠义、专顾自己虚名、不求实际的人绝不相同,我那禁条你想必已听老汉说过,有好些话还无暇多言。此时天色快亮,张家父子被二贼今夜行凶大闹心胆已寒,老贼苏五虽极阴险狡猾,但极爱才,上来便将你看中,千方百计向你卖好,以为他这次为了寻仇准备三年,非但本身练有惊人武功和凶毒的暗器,并还约有两个比他还高的能手,到时暗助,断定我必死在他的手内,然后软硬兼施,强迫收你为徒。此贼外表阴柔,内里刚愎自用,一向任性。你虽是我徒弟,一则年幼,又知你还未拜师,只管对他二人无礼,反更看重,毫无恨意。曾向张家警告,说狗子自不小心,伤人不成反被撞倒,不该倚势行凶,不许他家再和你为难。
“彼时狗贼李文玉先到张家,仗着他那点穴法和一身本领,将为首教师点倒,再将老贼父子擒住,逼令把全家上下召集在大厅之内,由他处罚。照他平日凶杀和绑票规矩,已先将几个和他动手叫骂的教师、恶奴耳朵每人削去一个,不是小狗妻妾生得美貌,跪地哭求,并还任他调戏,答应献出大量金银赎命,几乎连张氏父子的耳朵也同削去。这两个恶贼做强盗行凶,只要有钱,向例不问是非善恶,往往极恶穷凶的恶霸,只要对他口味,话说得好听,多献金银,肯将美貌姬妾供他淫欲,照样无事,甚而因此打成交情,算他党羽,同恶相济都不一定。死伤的都是那些为了衣食、做人鹰大的饭桶教师,端的淫凶残忍,惨无人道,便无当年仇怨,我也放他不过。无奈二贼本领甚高,苏五老贼更是凶狡,我连费了多少心力,始终没有成功。内有两次业已大胜,仍被逃走。二贼对我更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这次原是事前有约,订在中秋重阳之间来此决一存亡。前日我在途中得信,说二贼已来寻我,料其提前赶到,必有几分自信,我忙跟踪赶来,稍微探出一点虚实底细,还不深知,故方才放他一步。
“这二十多年来二贼本是形影不离。李贼在张家行凶之时,老贼苏五为想收你为徒,只在狗子出外坐堂时下手暗算,使其受伤倒地,不能打你,跟着赶往石牢威胁利诱,你都不肯,自觉无趣,重又回到张家。本助李贼下手,忽然认出老狗张锦元前在杭州府任上受过他的贿赂,卖放了两个老贼的内弟,事完之后看出苏贼本领惊人,便他两个内弟也因贪色太甚,病倒娼家,方始擒住。想要卖好结交,又有一点胆寒,知道这类人的钱用不得,非但盛宴相款,待若上宾,并将所收贿赂退还,送了好些礼物,一句一个侠客义士、英雄豪杰,足恭维了一阵,因此老贼对他留下好感。后往杭州寻他,人已告老回乡,一见是他,未免不好意思。一则李贼手狠心毒,业已伤了多人,连人耳割去好几只,又把人家妇女抱在怀中调戏,无法落场,再者张家财宝众多,到手肥肉也舍不得,只得一个做恶人,一个做好人,先用暗号将李贼引出,说了几句,再假装在房上动手喝骂,编上一套鬼话。二贼本领都高,打得十分热闹,最后才由李贼说了几句狠话,要张家明日黄昏以前献出所藏三万两黄金、二十万两银子,否则全家杀死,鸡犬不留。并说苏贼不该帮助外人,他党羽甚多,个个厉害,这人耳乃是他杀人记号,只有一只不赎回去决不甘休。说完大骂逃走。苏贼跳下房去安慰了张氏父子一阵,假装好人,代为说合。并说,李贼人多厉害,真要都来,他也不是对手,要张家看开一点。
“张氏父子好几代人的贪囊本来不止此数,又有大片田产,金银还不在心上。第一是他父子全家的性命财宝,第二是狗子妻妾,硬要献上两个与强盗,传将出去丢人太甚。不料苏五突来解围,非但狗子妻妾可以保全,所索财物本来照着李贼的规矩一经出口分文不能减少,如今只要万两黄金,便可由他出面托人说和,并将李贼请回,以客礼相待,从此无事。连去冬传说天水附近深山中那几个看中他家钱多、想要来此抢劫烧杀的有名刀客大盗,也可由他打发回去,竟把老贼当成天上飞落的救星,奉若神明。
“李贼赶往石牢之先,我和老汉已经见面,本定由他用我短剑去斩断铁锁,救你出险,我跟随在二贼后面,不料你已自己逃出。我恐老汉踪迹被贼看破,抢在李贼前面赶去,令其速退,又纵到门上托了你一把,隐向一旁。你只顾看那断锁,不曾见我。老汉抢先赶回将灯点起,因不愿使二贼知道,避向房内,你回不久李贼赶到。老汉不知我早跟在李贼身后,听你口气太刚,挖苦刻薄,恐狗贼激怒翻脸,遭他毒手。翁媳二人冒了大雨、带了兵器掩往窗下窥探,暗中戒备,用手势向你警告。不料此贼真个机警,他翁媳虽极小心,仍被识破,可是事前他看出狗贼不会动手,已先离去。我恨他口出狂言,此贼没有苏贼阴险,但最卑鄙残忍,本想激怒,给他吃点苦头,被苏贼赶来挡住。照今夜形势,张家自顾不暇,近数日内自然不会寻你,久了仍是难说。苏、李二贼再要看出收徒无望,你话又难听,难免怀恨。自家话已出口,不好意思伤你,暗中支使张家和你作对却所不免。
“你一个人无妨,何况又有我在此,自更不会受欺,老汉全家隐居多年,方才狗贼叫阵便因安土不愿重迁,好些顾忌,格外忍耐。张家寻仇生事,难免使他连累,故此这里你已不可久居,天明之后便须准备起身。我另外也还有事,有好些话都顾不得多说。你只记准人都一样,自己如有智力,必须尽量帮人,大家都是这样存心,结果帮了众人,众人也必帮了自己,照此做去,没有不成的事。你平日的心思志气与我十九相同,小小年纪真个难得,我破例收你为徒也由于此。如是和常人那样,只想侠义名高,学了本领便一意孤行,任性而为,自觉样样高出众人之上,谁都不如你,那就错了。”
旺子闻言恭谨谢诺,高兴非常。谈了一阵,王老汉去看门外烟雨溟滋,积水遍地,左近人家的炊烟业已升起,知天已亮。为了水雾迷濛,看去昏暗,且喜大雨未止,忙告铁笛子师徒快些吃饱,乘此无人之际即速准备起身。王媳原和老汉一样全身披挂,准备迎敌,见天已亮,忙即赶回,把衣服换下,又将日前代旺子所制的几件夹棉衣连同昨夜准备好的小铺盖卷、两双新草鞋,以及两伞油布一同取来,仗着所居偏在王家屋旁树林之中,地势隐僻,常人极少走过,雨又未住,不会有人窥探。老汉翁媳交代完毕,又嘱咐了旺子几句,自往开店。
师徒二人在屋中吃饱之后,本定同行,铁笛子见雨老不止,时大时小,天空阴云密布,尚无晴意,想了一想,对旺子道:“我那住处就在玉泉崖底壑岸下面崖洞之中,里面虽极干净,离地也高,上有崖石遮避,雨水流不进去,一则路不好走,我昨日刚来,只到洞中匆匆转了一转便来此地,里面虽有一点粮食,乃去年所留,也许霉烂,无法再吃。我今日有事,急切间不能回去,你一个人住在里面非但寂寞,这样雨天也有好些不便。何况昨日连受惊恐,一夜未睡,我看你把门关上,暂时先睡他半日,好在张家对头不会寻你晦气。万一有事发生,我必先得信息,提前赶来,助你逃走。如其有人来问,可照我所说回答。”随教了一套应付的话便要走去。
旺子终日盼望师父,好容易遂了心愿,恨不能终日随在一起,先听带他同走,正在起劲,闻言只当师父疼他,听完忙道:“我见了师父只比平日精神,昨日虽受恶人欺凌,并未受到重伤,顶好师父走到哪里我也跟到哪里,多少跟着办一点事,还可学师父的样,长点见识,不更好么?”
铁笛子笑答:“你这娃儿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昨夜虽只见到苏、李二贼,但所约的几个凶人还未露面。我此时只得孤身一人,虽然到处都是帮手,总以小心为是。这里我又不常来,山口内外这些土人只有一半和我相识,多和王老汉一样,表面装不认得,暗中都和我是自己人一样。另一半还没有过交往。方才教你那些话便可对付他们,并非这班人的心不好,但恐无心传说,于你不利,故此先作打算。我一个人要对付好几个著名的恶贼凶人,休看人单势孤,因有许多相识的土人暗助,内有好些能干的我已暗中嘱咐,便是方才不曾与仇敌约定,也可应付一起。有你在旁反倒累赘。你本领如行也罢,偏又差得大远。还是照我所说,把精神养好,等我回来领你同去,省得那崖洞你不认得,在雨水地里乱找,就是找到不知下法,刚换一身干净衣服,何苦弄得水泥狼藉。真有志气,知道用功,以后随在我的身旁,用上一二年功,照你资质体力常人已非对手,再要苦练三年,便可得我所传十之八九,师徒合力到处扶危济困,照我心志而行了。这几天内非但不宜随我一起,连后日玉泉崖上拼斗最好都不要前往窥探,以免误伤,或使仇敌对你怀恨。将来也许学业未成便要出去走动,一旦狭路相逢,受他暗算,何苦来呢!因你年轻,我以前从未收徒,只苏、李二贼认得你的面貌,别的贼党尚未见过,再好没有。虽然我有易容丸,此药难得,能不用更好。假使你在两三年内得了我的真传,外面无人知道,这用处就大了。”
旺子人最强项,想到便要做到,平日对谁都好,心中却有主见,不易摇动,不对他的心意也决不服从。自从一见铁笛子,谈了不多一阵,无形之中会生出一种亲切之感,后听王老汉背他说起乃师从十七岁起便在江湖走动,南北各省几被走遍,救的人不知多少,只二十多年前,不知何故,为了一事心灰意懒约有数年,隐居在秦岭深山之中,不轻出山走动。彼时仇敌甚多,一班土豪恶霸、恶贼大盗都恨之入骨。十五年前忽又出现,王老汉洗手之后方与相识,双方本有交情,又因外面仇敌太多,平日行踪隐秘,没有一定住址。地方甚多,玉泉崖便是一处,但也只知住在崖上。恐被旁人看破,从未去过,并不知道下面还有一洞,对他生平侠义行为却知道最多,与昔年大侠汤八同一路数。无论何处,只他住满三五月,或是常去之处,都有大批贫苦朋友和农夫土人之类与之交厚。因其历年大久,救人太多,随便走到一个偏僻乡村,一推门进去,内里全家老少定必惊喜欢呼,仿佛来了一个最亲近的佳客,遇事群起相助,安危皆非所计。江湖上这多仇敌,连同多年来的官府搜捕,始终擒他不到,连真姓名也无一人知道便由于此。
以前化名甚多,专和贪官污吏、土豪恶贼作对,官私两面的恶人都是他的仇敌。有时为了擒他,并还互相勾结,用尽心思,都未成功。至多风声太紧,他将以前名字或是外号去掉不用,闹过一阵也就拉倒,可是他做的事始终如一,并不因为仇敌势盛便自收风敛迹吓退回去。不过另换新名,换上一个地方,照样救人,与恶贼贪官拼斗。去不多日,事情还没有冷,人已回来,不将对方除去不止。这多年来谁都不知他的真实底细,一半因他本领高强,机智绝伦,他那本相又和普通人一样,除目有英光不易十分遮掩而外,别无异处,只擅易容绝技,姓名年貌随时都可改变,宛如神龙见首,一闪即逝。本领差的人根本不能近身,本领高的又被他智计愚弄,所以始终没奈他何。
最重要还是能得人心,走到哪里都有成千成万的人明暗相助,故意造上许多奇迹。明明人在东面,偏说人在西南两面出现,难得众口一词,不是暗中相助,便将他隐藏起来,做得活灵活现,使那公私两面的敌人全都疑神疑鬼,当他是个会法术的怪人,和飞行绝迹的剑仙一流,还未上前已为他先声所夺,再一对面,不是被他打倒,伤而不死算是便宜,便是被他用上种种方法巧计将人吓退,使那主谋的人自己收风,不敢为敌。对方真要太强,他早脱身而去,没有一次不是扑空。对方如是恶人,被他看中,无论是有多大财势、多高本领,或是请有多少帮手,他也决不肯放松,早晚除害而去,比起大侠汤八所做事业更多。只为姓名常变,有时只用一个暗号,这数十年中江湖上传说的异人何止十个,其实除以前汤八不算,这十来人都他一人化身,化名铁笛子还是近十几年的事。
不久许有仇敌寻来,内有数人和他拼斗多次,比较知道一点,也只近年方始醒悟昔年所遇对头便是现在的铁笛子,真的姓名来历仍是茫然,连老汉和他总算投机,常时还命代办一点小事,敬他的酒他尚肯吃,几次酒后高兴,说起当年经过,也只知道一个大概。他那改易形貌的本领得过高明传授,简直好得出奇,所戴面具其薄如纸,连老汉对面都认不出,何况外人!有时不戴面具,他那易容丸只一敷上,非但皮色全变,老少深浅各种颜色全不相同,并可在面上做出许多特殊的标记,如麻面、缺唇、黑痣、歪鼻之类,平日无事便是旺子上次所见那等形貌,但也不是他的本来面目,一面说起平日为人之好和那虚心讲理、通达人情,简直没有一样不是高明到了极点。真年纪已有七十多岁,因其终日勤劳、武功又高人看那本来面目至多不过四十光景。从来不曾听他谈过徒弟,这次居然对你垂青,难得你小小年纪有此志气,千万不可惜过良机等语。
人生世上,最难得是志同道合之交。旺子身世孤苦,人又聪明,耳目所及都是不公不平之事,思起愤恨,但又无计可施。本想长大为人做点事业,并为许多穷人解除痛苦,老想拜一高人为师,始终不曾遇上。第一次遇到这样异人,上来只是一种微妙感觉,心放此人不下,并未想到别的。及听王老汉一说,这位异人非但本领高强,平日所行所为更与自己一条心思,还有好些想不到的,加以从小孤苦,平日所受不是欺凌压榨,便是刻薄算计,那恶气也不知受过多少,还仗骨头硬,不肯卖身为奴,否则也和别的村童一样,所受还要惨酷。
算起来,只王老汉和村中几个老农对他较好,但是这些人多一半还是仗着自己终日勤敏、能耐劳苦交换而来。王老汉比较最好,但他隐居在此,惟恐人知,以前虽然相待颇厚,表面上并不十分显露。一个孤苦无依的村童,初次遇到这样一个对他鼓励,寄予温情,并还样样关切周到的异人和未来明师,自更感激到了极点。始而心心念念,好容易把师父盼来,满拟从此便上明路,永不离开,一听这等说法,非但近数日内不能常在一起,连玉泉崖比武恶斗都不令其窥探,想要借此长点见识、看场大热闹都办不到,心中老大失望。对方如换别人,早已抗声争论,便当面强不过,也必想尽方法非暗中跟去不可,无奈这前后两三个时辰光阴竟似变了脾气。
铁笛子平日对人本极温和,又因以前虽然收了不少同道,内中也有不少拜他为师的,都是所救苦人中选出来的年轻有力聪明才智之士。但这类同道和门人大都不是专为习武,相从不久,便照自己所说联合当地所救苦难人民,照自己所说方法,由这几个人领头,互相扶持,不是山中开荒,便是另谋生业,把许多人连成一片,专一防御恶人欺压,各安生业。为了领头的人大少,除在山中开荒的人,仗着山高路险,人都习于武勇,向来立法又好,遇事都经公众商计,公平合理,又能一心一德,不怕外人侵害,每一处垦地都是安居乐业,越过越好,算是从未发生变故,余者只离城市稍近,不论农工各种行业,日子一久,只要领头人稍微疏忽松懈,仍不免于发生事故。有时事闹太大,还要自己赶去,才能除害兴利,将对头恶人消灭。这班同道和门人为数虽多,散在各处,从来都是分别帮助各地土人,各有专责,无暇随同自己习武,在江湖上奔走。平日虽然断定越是出身穷苦人家的子弟越有好材料,为了各人心志不同,向不肯勉强人,必须经其自己愿意,还要合格才要。体力智慧固是缺一不可,最难得是他的经历必须经过磨折,见惯不平之事,明白道理,深知是非,而又具有毅力恒心,能够舍己从人,不愿自家名利成就、衣食享受,才能入选。因此看似容易,想觅一个全才却是艰难,连物色了多年,虽然遇上几个,均觉不够,最不合意是那自私之念不易去净,到了本身利害存亡关头便易摇动,经不起考验,因此一个也未入选。
近年为此着急,方觉以前成见太深,意欲降格以求,遇到好资质先收了来,再用苦心教练,不料无意之中在当地发现一个放羊娃,连经探询查考,虽然年轻,竟无一样不对自己心意。这日正想借故与之相见,因和王老汉有话说,就便去吃两杯。刚刚坐定,便见旺子寻来。当时一试,越对心思。因有要事在身,必须离开,匆匆托付王老汉照应,人便离去。三日前,因他仇敌就要寻来,忙即赶回,暗中查考旺子心志行为,竟比自己所料还好,已极高兴。后又发现旺子连受仇敌势迫利诱,到了性命关头均不为动,这样好的徒弟连考验都用不着,自更喜爱。虽然见面时候不久,真比多年师徒还要亲密,便是初拜师时所说的话也都辞色温和。旺子不知怎的格外生出一种敬爱之感,仿佛对方无形中具有一种奇怪威力,使人自然不敢违抗,并不因此发生怨望,只开不出口来,想了想答道:“我本想跟师父长点见识,不料不能同去。反正我听师父的话,叫我怎样便怎样。不过弟子醒来,少时也许天晴,师父不知何时回来,可有什事叫弟子去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