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朗月照孤篷 母病沧江 复惊盗劫 深山穿暗雾 重逢良友 喜见珠明

江氏母女在庵中住了三年,本来还不想就走,只为净波性太疾恶,又因所立外功不多,常时出庵除暴安良,屡和恶人盗贼争斗,树了不少强敌。只管形踪隐秘,日子一多仍被仇敌探出下落,渐渐寻上门来。仗着师传武功,虽未败过,风声却越来越紧。净波惟恐江氏母女被人看出,当地离芙蓉坪又近,诸多可虑,方劝起身。小妹虽然不舍,但一想到血海深仇尚还未报,师父既命隐居江南,必有原因,只得恋恋而别。

此时江母已是满头白发,看去像个穷老太婆,小妹也快长成,貌相已变不少。起身时扮作农家妇女,所行多是荒僻野径。净波还不放心,又在暗中跟随下去。总算曹贼早认为王妃母女已死。唐妃母子又经诸老前辈异人移花接木,布下疑阵,作为回山途中被几个昔年旧仇暗算杀死,朱晓亭之女阿婷被湘江女侠柴素秋救走。又因女铁丐花四姑贪功心盛,知事闹大大,急于脱离贼党,只管暗中查探她母女的下落。对于曹贼,却说人已杀光,并无遗留。曹贼只当一网打尽,平日最忌的老辈英侠无一出面,只有杜仙山何异和黄冈金臂莫全等有限数人曾与为敌,也都没有正式交锋便知难而退,而自己这面所结交的异派中能手和江洋大盗却是越来越多,越发趾高气扬,全没想到留有好些后患。一心一意只在招纳同党,防备万一有人问罪,不能善罢便与一拼,别的都不在意。

江氏母女始终未露一点形踪,也无一人看出。小妹虽美,尚未成人,净波再代她一打扮,看去也像一个乡下女娃,不过长得美秀一点,一直送到南京,俱都无事。净波本来还想送到浙江,寻好住处再行分手,哪知中途忽遇两个强敌,并还约有一个会剑术的异派中人,苦寻净波为仇。为防累她母女,自己也要准备应敌,方始暗中分手。

江母见沿途平安,离开仇敌越远,曹贼分寨和店铺行栈都在长江上游一带,江、浙两省虽也有他党羽耳目,为数不多,就有也只互通声气,经商往来,不是嫡派,心渐放定。哪知第三天忽染时疫,卧床不起。小妹孤身少女,人地生疏。这时,母女二人为防万一遇见贼党耳目,出川时买了一条船。开头不会划船,用了两人代划,假说欲往江南投亲。船家夫妇人甚忠厚,一夫一妇,带一三岁婴儿。小妹在船上日子一久,暗中留意,一面并将山中带出来的材料改制了一身水衣。净波假装搭船,同住船上,每当船泊荒江无人之处,便由净波指点,勤习水性,短短两三个月的工夫,已能穿波而行,操舟行驶。因防踪迹被人知道,船到南京便将船家辞退,由母女二人自己驾舟,往江南一带寻找住处。

也是小妹年轻好胜,无什经历,没想到风涛之险。这样宽的江面,无人相助,许多不便,每日沿江而行,已甚吃力;江母忽然病倒,举目无亲,只得把船停在瓜洲镇上。经人指点,好容易把医生请来,不料上岸之时,想起病母在床,船中无人照应,山中带出来的金珠细软多经净波换成银钱,藏在船上,惟恐被人偷去,匆匆取出,分开藏好,一时心慌意乱,将两包散碎银两放在一边,没有藏起,于是露白,被一水贼看去,以为孤弱妇女好欺,就此下手也不至于全光,因见小妹走时,拿了几包东塞西塞,又因泊处邻船人好精细,受过小妹拜托,引起同情,在旁留意照看,不许外人上船,意欲夜来全数偷走。

小妹心中忧急,不免疏忽,延医服药之后,见江母半夜醒来,似乎稍好,烧还未退,又听医生说至少要四五天病才能愈,耳听笙歌之声由左近客船上传来,江面上风平浪静,月光如画,上下一片空明,江波浩荡,漫无际涯,新秋月色分外清丽,夜景幽绝。待了些时,回顾榻上病母,刚又睡去,床前一盏昏灯残焰幢幢,和窗外照进来的月光相映,别有一种凄凉阴晦况味,左近客船上也似曲终人散,停了声息,只有明月江波依旧同清,上下天光悄然无极,只听浪头拍岸,呜咽之声,轸怀身世,不禁引起国破家亡之痛,伤感悲切了一阵,越发夜深。

小妹自从母病,已有两日夜衣不解带。头一天泊处是一小村镇,无处寻医,只服了一点救急成药。江母本来病已稍好,不料服药时江母怕热,坐在船头,正拿着净波所赠各种救急的药,乘凉观看,忽然一阵江风,浪头暴涌,船身一侧,那些药品均是小包,事前没有留意,小妹忙着烧粥,又未在旁,全数被风刮走。想起近三四年日夜忧思,年老多病,由云林庵起身时,蒙净波细心周到,费了好些事,连新带旧送了这十几种灵药,以备不时之需,自不小心,全数送掉,以后再有病痛,何物医治?就有医药,也无如此灵效,净波又说“此别少说也要七八年才能相见”,连愁带急,下午便自病倒。

小妹一个人,又要摇船又要服侍病母,心更忧急,人早疲乏,这时江母睡熟,才得稍息。忽想从昨日起还没有吃过东西,以后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母亲大病未愈,我再病倒,岂不更糟?念头一转,见水天空旷,江岸上树影参差,清荫遍地,人家房拢都是静悄悄地排列在月光之下,群动皆息,寂无人踪。跳板已撤,以为半夜三更不会有人,天又太热,先去榻前仔细查看,见江母睡得甚香,鼻息已匀,头上烧也减退。知道母亲最怕闷热,不许关窗,好在没有什风,窗也只开了一扇,便将窗门虚掩,自往后艄吃了一点冷粥,将新粥烧好,觉着身上汗垢难耐,性又好洁,去往前面看了一遍,觉着母亲病好多半,心中略宽,忙将衣服取往后艄,脱下外衣,只穿一身贴身中小衣纵入水内。

女孩儿家终是面嫩,船虽泊在镇东末一条冷僻之处,邻船多在西面,只有一船相隔最近,大的客船均在埠头一带,仍恐天气大热,有人夜起,被其看见,仗着新学水性,一到水内便往下沉。意欲到了水下将衣服解开,洗上一个痛快,再偷偷和衣而上,换去湿衣,将衣服洗好,挂起吹干,明日好换。这类水浴;近一月内,小妹差不多每夜必洗一次,成了习惯,为了母病,强忍了两日,母病渐好,便觉难耐。到了水里,觉着凉爽舒适,神志一清,年轻疏忽,忘了船上无人照看,当地水路要冲,五方杂处,坏人甚多,不由多洗了些时。等到洗好,又想练习水性,双足一蹬,便往江心蹿去,离船二三十丈,泅泳了一阵,忽然想起洗时已久,不知母亲醒来也未,莫要醒后腹肌,喊我不应,心中一惊,立往船后游去。

偶然探头水上,觉着起了江风,方才碧空千里,天水相涵,素魄流光,天气本来极好,就这半个时辰左右,竟布满了浮云,一轮月影在云层中穿来穿去,宛如层层罗网挡在前面,正在拼命挣扎,想要突围而出,无奈云网太多,穿过一层又一层,那月好似飞丸跳掷,只在云隙中钻来钻去,月光也自明晦不停,隐现无常。知道风浪将起,急于回船,接连两蹿。

眼看离船不过十多丈,就要到达,方想:我母女此时正和那月一样,前面摆着许多罗网,只不知将来能否重放光明而已,且喜江风初起,远近船上人还未惊醒。刚把双足一蹬,朝前猛蹿,忽听前面扑通一声,似有重物落水之声,忙把头探出水上一看,目光到处,瞥见船舱大开。江母正立窗口,微闻忽怒之声,船旁浪花腾涌,尚未平息,料知有事。心中一急,慌不迭往前驶去。

江母也看见爱女由江中赶回,忙往后艄迎去。小妹匆匆赶到,看出母亲病已大好,只是面容急怒,从来少见,以为自己不该离开,母亲醒来,喊人不应,因而生气,连忙赔笑。刚喊得一个“娘”字,江母见她周身水湿,流了一地,忙喊:“乖儿快换衣服!我有话说。邻船想已惊动,一个不好,我们此时便要开船走呢。”

小妹见母病愈,心方一喜,闻言大惊,忙将先备好的干衣取出,匆匆换好。江母见那一口小箱衣服尚在,不禁脱口说道:“这个还好!总算天无绝人之路,留了一箱衣服。”

小妹惊问何故,江母方说:“乖儿不要着急,我们失盗,所有衣物银两,除这一箱旧衣外,全数被贼偷光。等我醒来发现,那贼还想动武欺人,一个被我用重手法打落水中,一个已逃往岸上,脚底颇快。我病后腿软,追赶不上,恨他欺我孤儿寡母,心肠太毒,前后来了两三次,连我身上盖的一条薄被和动用之物均想全数偷走。不这样我也不会惊醒,一时恨极,用两枚铜钱朝岸上打去,全数打中,那贼虽然逃走,内中一钱似已打中要害,不死必伤,被他同党扶了逃去。我不该出声呼喊。落水那贼受伤更重,多会水性也非死不可。最气人是此贼逃时还被搜出几十两银子,我先不曾发现,刚将岸上逃贼打伤,他正由后走来,想是看出不妙,打算入水逃走。我本无心杀他,正在急喊:‘大家都是苦人,只给我母女多少留点保命钱,便不伤你!’不料那贼狡猾异常,我又不曾和这样恶人有过交代,他见我用两枚铜钱把他同党打伤,我再一示威,空手将支窗木棍用手斩断,明已知道厉害,仍想全数拿走。背靠船窗,口说好话,一手拿着银包,一手拿起茶杯,假装口渴饮水,说他许多苦处,不料误偷好人,情愿全数奉还,只请赏他一点伤药去医同党。我病后刚起,又不愿将事闹大,正和他说:‘不必全数还我,伤药我却没有。’只顾听他低声急叫求告讨饶,始终忘了先将银包抢下,一不留神,此贼扬手便是一茶碗打来,我往旁边一闪,他已带了银包倒翻出去,蹿入水内。我恨他不过,隔水一掌打中头部,此贼就通水性,也难活命,但他至少还有三个同党,二贼一死一伤,必要报复,邻船也恐惊动。万一踪迹泄漏,如何是好?”

说时,小妹已将江母扶向前舱坐定,虽幸母亲病愈,但是用费衣物,除却一箱旧衣,全被偷光,以后如何度日?心中悲愤,还不敢露出。正在悔恨心粗,不该离开,忽听船头有人低呼“小妹”,探头一看,正是邻船船家牛老头,知其人甚忠厚,忙请进船,告以前事。

牛老头摇手低语道:“小妹不要说了,你们失盗的事我已知道。这是瓜洲、镇江一带有名的水贼长江四鼠,一向心狠手黑,无恶不作,专一偷盗往来客商。你母女外表不像有钱的人,不知何时露白被其看出。他第二次搬走你们箱子行李之时,我夫妻已被惊醒。为了他们凶恶异常,势力大大,无人敢惹,每偷孤身商客,多是明目张胆,和强盗一样。事主胆小害怕,装不知道,财物虽被偷光,人还不致伤亡,稍一抗拒惊呼,便被所带尖刀刺杀,将人绑上石头推入江中,有时连船家一齐遭殃。哪怕泊在大镇船多热闹之处,当时不能下手,也必暗中尾随下去,水性又好,只被看中,极少幸免。最可恶是心肠太黑,一物不留,有时夜间行船,也会由水里追去,抽空下手。近年受害的客人,每月少说也有四五起。他们偷了人家财物,狂嫖滥赌,钱和水一样,用得差不多再去偷盗,无家无业,可恶已极,人更无赖,什么恶事都做得出来。方才江老太不知用什东西打伤了一个,落水逃的一个也似受了重伤,沉底未起。我先见你母女二人不用伙伴,长江行船,又是远路来此,还在奇怪,想不到竟有这样本领。我料落水那贼凶多吉少,莫要受伤大重,沉死江中,等尸首浮出水面,贼党前来报仇生事,岂不讨厌?此时离天明不过半个时辰,又正变天,最好早点开船,要省好些烦恼。我们因恐贼党看出,先还不敢过来,如今贼党已然走远,特来通知。还是快些走吧。”

江母便说:“衣物银两全被偷去,还有一包,又被水贼带入江中,前途无以应用,不知能否捞起?”

牛老头说:“你们先前不该泊在此处。这一带虽是江岸,看去水平无浪,江水甚深,下面浮泥深达一丈以上。银子沉重,定必沉底,多好水性也难捞起,再要被贼党带走或是中途失落,不论那贼死活,都是海里捞针,没有指望。小妹水性方才我已看见,虽然极好,想在长江之中把银捞起也办不到,何况离明不远,小妹这点年纪,品貌又好,入水寻银定必轰动,远近传说,赶来观看,难免惹出事来。莫如把这大船摇往前途卖掉,换一小船,多点钱出来,暂时度日。以后再想法子的好。”

江氏母女闻言,忽想起那船乃净波托人代买,工料极好,只是稍大,行船费事,又不愿雇人相助,江宽浪大,小船也不合用,本就打算寻到地头将船卖掉,闻言心中略定,同声赞好。

小妹细一检点,还有一包碎银,因为方才买药不曾用完,回时随手塞在被褥之下,未被水贼偷去,约有四五两重,另外还有一吊多散钱。好在米盐油柴等必需之物,净波行时均代办好,足敷三月之用,计算暂时还不妨事,母病又愈,心更放宽,为防病后体弱,强劝江母安卧,自去准备开船。牛老头笑道:“此时顺风,你们如其顺流而下,再好没有。”因怜小妹孤女,又将老婆儿子喊来相助,将篷拉起,并告小妹行船之法和前途停泊之处。

小妹行船本已学会,见他细心指点,帮着忙乱,转眼停当,自己省力不少,知其人甚贫苦,仗着打鱼为生,所得无几,遇到天时不好便难一饱,又知水中沉银决捞不上,便将所剩碎银取了一两赠他夫妻。牛老头叹道:“天底下只有苦人才能怜惜苦人。我虽不知你们来历,照我看法,也是孤苦艰难的人,不被贼偷还好,经此一来,差不多被贼偷光。你们寡母孤女,老的老,小的小,以后不知如何度日,我们好歹还能打鱼为生,如何忍心还要你的银子呢?”江氏母女苦笑道:“我们虽穷,好歹还有两三月的粮,这条船也能卖些银子。你们只此一条破船,遇到天气不好便难度日,少分一点也不相干。”牛老头见她母女再三劝说,其意甚诚,只得谢诺收下。为感送银之德,强要送到前途再行分手,以防万一风浪太大,小妹一人照顾不及。小妹一算前途还要买药,相隔只数十里,只得应了。

开船以后,牛老头见风色甚好,便在后艄代她劈柴烧饭,一面指点行舟之法和平生经历。小妹见他人好,顺风顺流,只须将舵掌好便可无事,等服侍江母吃完粥饭,又服了一次药,人已睡熟。遥望东方,已有明意,天色却甚阴晦,便和牛老头谈问商计前途之事。无意之中谈起打鱼,忽然心动,向其求教。才知牛老头从小便以打鱼为生,吃这碗饭已数十年。只要办只鱼船和一些用具,肯卖力气,数口之家足可温饱,有时满载而归或是时鲜上市,得财更多,自食其力,度日有余。无奈所有鱼市均有鱼牙经纪人把持,大秤买进,小秤卖出,加上佣钱,剥削已多。另外还有官府土豪硬要进献,强买还是好的,稍不如意便遭打骂。最厉害是时鲜上市本来极好买卖,官府推说进贡皇上,强迫献纳,一班差役如狼似虎,一个应付不好,便要家败人亡不能安生。经此层层压榨,所得的钱只有十之二三。近年官府之外又多出两个恶霸和好些流氓,强买硬夺,日子越发难过。以前原好,现在都被这班恶人剥削,喘不过气来等语。

小妹听他说到好处,少女天真,不知鱼行经纪,连同打鱼,都有一定地段,渔人不受剥削便难立足,暗忖:以后无法度日,自己本会水性,何不也弄一条渔船。靠着打鱼奉养母亲,岂不是好?表面不说,专心向其打听。牛老头有问必答,说得十分详细,小妹一一记在心里。船到前途泊处,又代小妹买了副药和一些日用东西,方始殷勤别去。

江母伤财免灾,第二日人便痊愈,由此防备贼党危害之外,又加上生活忧虑,日夜愁思,无形中种下许多病根。母女二人沿江而下,沿途都想寻觅隐居之处,均未如愿。一路浮家泛宅,时行时止,连经许多城镇,因只母女二人,不能离船太远,小妹年纪太轻,江母又不放心,好些顾虑。

光阴易过,不觉秋末冬初,剩下几两散银钱已用去了一多半,隐居之所仍未寻到。小妹虽然年幼,却比江母精细得多,既觉那船是个累赘,又想余钱有限,船上食粮已快用完,一任如何省吃俭用,总有尽时,不在钱未用完前将船卖掉,到了柴米俱无,定必受欺贱卖。便和江母商量停当,先打听好了船价,然后一路问将过去,中间连受坏人欺骗挟制,均未上套。最后居然卖得善价,竟将船本得回,还多了一点利息。又将零物卖掉,只留下一口衣箱、两件行李。先装朝山雇了一只小船,由水路往杭州进发,住在西湖一家尼庵之中。

游完六桥三竺,小妹爱西湖山水清丽,本想住下。江母觉着西湖名胜之区,地大繁华,贼党难免往来,恐露形迹。小妹又听庵中尼姑说起富春江上风景和桐君山色之美,忽动游兴,暗忖:师父行时原说,只是江浙一带偏僻所在均可安居,并且无论住在何处,到时自会寻来。久闻富春江山水清丽,何不前往一游?如能寻到好地方隐居在彼,也是一样。议定起身,已是第二年的春天。

母女二人共只一肩行李,随便搭一航船便自起身。主意虽早打好,无奈人地生疏,又是外方口音,形迹还要隐秘,不敢当众显露。途中听说金华北山和兰溪、永康一带山水都好,会稽山阴更是古今胜地,中途变计,先往金华,一路游山玩水,寻访隐居之地。宿处多在尼庵和老实乡民人家,从未往大城镇中走过。隐居之地也未寻到,不是入山较深,便是离城市太近,许多风景优美的山水佳处,均因地理不熟错过。

这日江母因小妹人已渐长,到处流连寻访,又过了一年多。前被贼偷,留下的几件旧衣服已破得不能再穿。同时想起前往永康去游方岩,曾经发现一处地方,半村半郭,比较还好。这两年来行踪无定,必须早把地方寻到,照野云长老所说,将标记挂出,以免长老师徒和陈英万一有事,无处寻找。打算去往城镇把安家日用诸物买好,日内如无适当之处,便往永康隐居。

小妹出门在外已有两三年,除被贼偷了一次,未遇一个仇敌。知道母亲酒量甚好,爱吃火腿,自从在外飘流,不嗜此味已好几年,难得到此出产之区,想借买物之便,同往城镇觅一酒楼开荤,请母亲醉饱一顿,立时赞好,同往城镇中走去。本意去往城中饮酒。渡江以后,见江边镇店甚多,十分热闹,又有一家大酒楼,便同往上走去,择一临江座头落座,叫了两样酒菜,正在饮食,低声说笑。忽见店伙走来,笑说:“江老婆婆,方才有一客人姓苏,请你和小姑娘吃完去往下流三里柳树之下相见,酒饭账已全会过,只管请用。这位老人家本等你二位一起走,因有一事必须先走一步。他是本店老主顾,医道极好,又会算卦,是个好人。行时并说他和二位是至交,分手已好多年。恐想不起,二位女客如问,可说二位的至亲。老王是他好友,你们由云林庵来,他也知道。为寻你们,特来此地,一说此话,你们便会想起等语。”

江氏母女先颇骇异,后听对方自称老王旧友,明指先王而言,又知自己来历假姓,料是野云长老所派,再不便是先王旧友,心方略定,已然被人认出,便是敌党,也逃不脱。仔细一想,觉着对方决非敌党,一问店伙那人形貌,说是一个红脸长须、身材高大的老人。回忆芙蓉坪虽有一个姓苏的名医,貌相却又不对,只得罢了。

吃完起身,照着所说,赶往下流三里所说柳树之下一看,老人并未在彼,只有一个村童守在当地,还未开口,已先迎来,问知二人姓江,随手交过一张折好的纸条,字甚潦草,仿佛忙中所写,大意是说:“江氏母女离庵三年,住处尚未寻到,似此飘流好些不便。想是人地生疏,寻找不到适当地方,看信之后,可照所说去往富春江桐君山,那里有一山村名叫黄港村,寻一姓奚的老人,告以苏半瓢之友托他引路,寻找隐居之所,便可如愿。本意相伴同往,不料有一要紧约会,又有别的波折,以致失约,还望原谅。”后又添上几行小字,上写他本人有一义女,也同隐居在江边镇上,离黄港村不远,只等事情一完便可相见。义女兰珍已另命人送信,日内必能见面,看完烧去等语。底下署名“吴尚拜启”四字。

江母看完,猛想起老人便是昔年母家世交独叟吴尚,苏半瓢乃是他的化名,起初原是一子承桃父母两房,苏乃他的母姓,真名近二十年已无人提起。先王在时,并还往芙蓉坪去过两次。有此异人为邻,能得许多照应,只不知酒楼相遇,何故不肯见面,约了地方,又复失约,仿佛有什急事神气,是何原故?稍一商量,谢了村童,赶回镇上,将应用诸物买好,便往桐君山赶去。

到了江边埠头,上岸之后,方觉和平日一样,无可投奔。当地又是一个小镇,急切间连寻住处都难。天又渐渐黑了下来,苏半瓢所说奚醒和义女兰珍,不知人在何处,想向村民打听。忽见一少女匆匆赶来,到了面前立定,朝江氏母女看了两眼,笑问:“这位老伯母可姓江吗?”

小妹见那少女貌甚美丽,和自己一样并未缠足,脚底甚快,村人多与相识,甚是和气,脱口问道:“姊姊贵姓?芳名可有一个兰字?”话未说完,少女已先接口道:“小妹正是苏兰珍,伯母、姊姊新来此地,不是讲话之所,请到家中一谈如何?”

江氏母女闻言喜谢,到家一谈,才知苏半瓢隐居当地已有多年,前日偶往兰溪,遇见两个强仇,约定在金华北山相见。本应明后日双方恶斗一拼死活,因女铁丐花四姑隐居山中,料知仇敌是他同党,孤身应敌原有戒心,后在镇上饮酒,又遇到一个姓何的老友,得知仇敌虚实,并说老花婆自从洗手归隐,每日养尊处优,尽性享受,舒服已极。对于旧日同党和绿林中人,虽然一体接待,有求必应,轻易却不肯多事。有人往请助场,必借洗手为名,婉言谢绝,只出财力,不出人力,不过苏半瓢的仇人是她旧交,约在当地拼斗原有深意,想要引他出来。半瓢带着亡友之女隐居江南,昔年许多老友多半不通音问,孤身应敌未免可虑。好在老花婆昔年本是相识,意欲抢在前面,同往北山,向老花婆打个招呼,免其出手,要少好些麻烦纠缠。但知半瓢成名多年,性刚疾恶,决不肯向老花婆打招呼,借一题目将其引走,故未赴约。后来半瓢问出底细,因觉老友好意未便坚拒,自己仍不愿去,便由那姓何的想一方法,代约一人,告知老花婆的好友金星神猖查洪,令其致意花四姑,不要管此闲事。老花婆本就不愿树敌,又知半瓢乃昔年湖广大侠独叟吴尚的化名,与各位长老、前辈异人多是旧交,惟恐牵一发而动全身,将别的强仇大敌撩拨出来,躲避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多事?何况对方又给了她一点面子,本人虽未投帖拜山来打招呼,有此成名多年的中间人出头点到也是一样,当时答应非但不肯帮助贼党,反而露出暗助之意。半瓢虽知事已无妨,但那敌人十分凶险,党羽颇多,偶在西湖相遇,相约来此,本定事完便即迁居别处,但因江氏母女此后隐居桐君山须人照应,意欲暗中保护,又恐贼党寻来,泄露踪迹,一面打消前念,一面打好斩草除根的主意,将那两个仇敌,连同那几个穷凶极恶的老贼巨盗一齐除去,免留世上害人。无如自己这面人少,日期已迫,为防到时漏网,尚须跟踪追杀,一个不巧,就许有好些时的耽搁。自己隐居之处还不能令贼党知道。为此专人送信,吩咐兰珍往迎江母,告以真情,以防醉鬼奚醒酒已吃醉,寻他不到,无处安身。

江母听完,才知对方只知吴尚旧名,当苏半瓢是另一人,相隔年久,未知底细,自己在此,得他照应再好没有。满拟不久便可见面,哪知半瓢一去不回。仗着奚醒、兰珍相助,在靠近黄港村的风景佳处建了几间房子,开了七八亩田地自耕自食,母女二人度日还不十分艰难。不料搬家不久,江母连患重病,将带去的钱用光,眼看日子难过,陈英忽然寻来,暗将宝石送到藏起,一听江母病贫交加,便将身带银两全数留下,说是奉有师命,要往芙蓉坪查探老贼曹景虚实,回时必要多带金银,请义母、妹子放心,住了几天辞去。

小妹见所留银子不多,母亲多病,医药调养不少花费,照此下去,单凭几亩山田难于度日,人口又少,兰珍一点家用钱已被母亲医药用去,大家都穷,陈英不知何时才回,日月一久决难支持,便把陈英所留银子分了一半与兰珍和醉鬼奚醒,余银买了一些必需之物和补药,再托兰珍在镇上造了一条小船,乘着江母病好,同往打鱼。头一天便遇鱼汛,得了不少鲜鱼。一算鱼价,照此打法,出船一次,足抵三四日的用途,方自高兴,不料拿到镇上,便受鱼行经纪人的恶气,动起手来(事详《云海争奇记》)。仗着母女二人均有惊人武功,虽将那些土豪恶棍打败,但因人地生疏,形踪又要隐秘,不敢结怨树敌,乘人一劝,立时收风。为了年幼无什经历,定约时答应鱼行只在江中卖鱼,永不上岸,无形中吃了大亏。打得鱼来,只好独驾小舟,出没波涛,向那往来客船沿江兜卖,往往费了大半天气力卖不了多少,自己又吃不完,重又将鱼放掉,明日再来。人又长得美貌,常受小人欺侮。后来实忍不住,心中气愤,连打了两次无赖,方将名声传出。往来船家十九知她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不肯受人调戏,更非金钱所能打动;后又问知小妹孝母义气,专帮穷人的忙,本领又高,全都止了邪念,生出同情,反加敬畏;偶遇客人是个轻薄少年,想惜买鱼说笑挑逗,定必劝止警告;船客要是有恶势力的官绅恶人,老远先打招呼,不令近前。

小妹恐怕生事,不是熟船或是迫不得已,轻不上前,虽然生活劳苦,开头也能勉强度日。无奈江母的病时发时愈,所用都是贵药,老病一发,少说也要十天半月才能痊愈,小妹日子自然越过越苦。这日因江母刚好不久想吃鲥鱼,恰巧在江中打了三条大鲥鱼,卖去两条,留下一条,匆匆赶回。

小妹每次打鱼回来,照例是将渔船托与一个相识船家代为照看,专走无人小径。这次因买姜醋作料,并打一点好酒,上岸之后便往镇上赶去。这时天刚过午,镇上人多,热闹已极。小妹买好酒醋正往回赶,迎头遇见当地第一恶霸、近年方始洗手的黄河内水盗金鹏的狗子小恶霸金庭玉,带了一伙横眉怒目的教师和爪牙恶奴去往镇上纵饮,一见小妹提了鱼篮走来,忽生邪念,上前调戏。

小妹见被恶奴围住,不放过去,话更污辱,实在忍耐不下,便动了手。狗子看她厉害,避向一旁,口中恶骂,命将此女擒去做小老婆。小妹虽是以寡敌众,毕竟得过高人传授,并未吃亏,无如对方的人越来越多,打倒了几个并不济事,眼看危急,心正悲愤,忽听一声“哈哈”,一条人影宛如大鸟飞来,两手一挥,敌人纷纷退避,跌倒了好几个。定睛一看,乃是一个白发红颜的长髯老人,凭着一双空手,便将贼党全数吓退,知遇救星,方想请教姓名,来人已向狗子冷笑道:“欺我子女儿的竟是你么?我不值与你计较,教你父母快来和我说话。”

狗子方才气势汹汹,不知怎的,见了老人竟吓得面无人色,那许多的教师打手也无一个敢于上前。僵了一阵,最后还是一个樟头鼠目的教师赔笑说道:“苏老前辈不要生气,金老弟方才只当她是一个卖鱼的姑娘,本意买鱼,不料小姑娘误会,发生争执,因而动手。要早知是你老人家的干女儿,哪有此事?还望高抬贵手,不要见怪。等我们回去禀告老庄主,再来赔话吧。”

小妹一听来人便是苏半瓢,心中一喜,几次想要开口说出狗子罪恶,均被半瓢示意止住,听完冷笑道:“我还道金氏夫妻家教不严,连我老头子也要受他儿子的欺呢。既然事出无知,我也不再计较。此是我至亲江小妹,又是我的义女,你们却须认好。下次无论何人,只敢无礼,休怪我老头子不讲情面。”说完又朝小妹把脸一沉,故意喝道:“你母女既来投我,明知我要许久才回,人地生疏,又与鱼行约好,只在江中卖鱼,如何违约?他们虽是欺生,你也有点疏忽,还不随我快些回家!上次我和你娘金华见面,还有好些话没顾得说。你兰珍姊姊此时可在家么?”

小妹会意,料知狗子势力必大,半瓢借着发话,说出彼此关系甚深,并非路见不平出头为难,忙笑答道:“我并非来此卖鱼,乃是带与娘吃。兰姊也在那里。不料他们欺人太甚,酒和作料都被糟蹋。且喜鱼还未动,等女儿买了酒来,就拿这条鱼请干爹同吃吧。”半瓢含笑点头,刚问小妹有钱没有。狗子先极害怕,后见筝已平息,心中一定,又想讨好,老着一张丑脸近前赔话。先请二人同往酒楼,二人不肯;又命酒楼送桌酒去与苏老前辈洗尘,并向江姑娘赔礼。

小妹想起有气,方要开口,半瓢已先说道:“我们老少共只四人,加上奚醉鬼也只五个,全席不消,可将酒菜随便拿来几样,带一点酒,连这家伙均由我们自己带走。明日我再送还,免得驳你面子。但是她家寡妇孤女,一向不与外人来往,以后黄港村东南小松林周围一带却不许人惊扰她们呢。”

狗子本心还想乘机拉拢,一听口风暗中带刚,半瓢说时二目神光炯炯,正注定在他脸上,想起乃母女贼白凤娃平日警告和此老的威名本领,不禁吓了一跳,只得诺诺连声,力言:“既是老前辈的女公子,我们怎敢无礼?”半瓢笑道:“原要这样才好。”

小贼本来定有几桌极丰盛的酒菜,当时命人选了八色好菜肴和一坛美酒。半瓢只取四样和那坛佰,另给店家酒钱,命其送往镇外入山路口,再由自己取走。小妹见已答应,不便再说。

到了山口,半瓢打发伙计回去。小妹刚想挑走,半瓢笑说:“无须,贤侄女也不必生气,此举是为免去结怨。自来强龙不斗地头蛇,你母女相依为命,一门孤弱,我又不常在家,恶霸无耻,势力太大,能够无事最好。我知你不愿受他酒菜,另外叫人挑去便了。”说罢将手一挥,便有一个少年樵夫由路旁人家赶来。

半瓢说那人名叫谢阿二,曾从习武,限于天赋,日子又浅,本领不高,人却强健多力,以后无论何事,均可寻其相助,随问:“老醉鬼可曾见到。”谢阿二笑答:“他老人家上月去往永康,说要寻一东道吃点好酒,醉他十天半月再回,免得不吃酒难过日子,吃又无钱,打扰江家孝女问心不安。已去了一个多月,还没有回来呢。”

半瓢笑说:“醉鬼嘴滑,我不久又要出门,有许多话要和你母女商计,被他听去难免走口。我们先走一步,就便试试你的脚程功力如何。阿二挑了酒菜鲥鱼,后面来吧。”

小妹已听母亲说过双方至交师友,也就不再客套。老少二人一路飞驰,到了江家,宾主相见,谈起前事,悲喜交集。半瓢等酒菜送来,遣走谢阿二,老少四人再作密谈,商计未来之事。因有一个强敌逃走,还要追寻。为防江氏母女和兰珍盼望,特意赶回探望,无意之中免去小妹一场烦恼。先还不知江氏母女光景如此穷苦,回时只带了几十两银子,便全留下,吩咐兰珍暂时寄居江家,等他事完回来再作打算。二女本来情如姊妹,早想同居一处,兰珍恐有人来寻,迟疑不决,闻言甚喜。

半瓢本定第三日起身,因听人说狗子金庭玉还不死心,想改用软功托人求亲。勉强又等了数日,狗子父母果然备了重礼,将半瓢请去,由金鹏夫妇在席上当面求说。半瓢先以婉言拒绝,后见金氏夫妻求说不已,方始冷笑说道:“我这义女虽非富贵人家千金小姐,也有一点来历,详情不便明言。就是能够答应,恐也不是你们之福。况我以前曾听人说,她已许配人家,我匆匆回来未及询问。天下美女甚多,以你夫妻的财势何求不得,何必自寻烦恼?”

金妻白风娃本是一个出了名的女强盗,人虽泼悍,从小便在绿林生长,经历得多,深知利害,听出内有隐情,料知对方必非常人,不知何故隐居在此,又怕半瓢厉害,不敢结怨,本想罢休;无奈狗子看上小妹,时常哭闹,乘着半瓢出外,亲身赶往江边等候小妹归来,使出种种方法,想用软功勾引。

小妹亲仇在念,本来就想奉母终生,怎会把狗子这类纨绔恶霸放在眼里?一任狗子献尽殷勤,花言巧语,姊姊妹妹喊得山响,始终冷冰冰的一言不发。先因每日打鱼归来,狗子必在江边拦路,借卖鱼为名巧言求告;后来赌气,连剩下的鱼全都放生,空身回家;末了一次,狗子明知对方有刺,仍是色胆包天,妄想登门,边说好话,一边跟了下去。小妹实忍不住怒火,几次想要发作,均因半瓢行时劝告之言,勉强忍耐,眼看到家,正忍不住怒火。

江母虽然年老多病,本领尚在。这日恰是病愈之后,遥见狗子跟来,故意抢在前面等候,背朝来路,故意埋怨小妹归来太晚,柴已烧光,这大年纪还要亲自动手,说罢伸手便朝一技粗约半抱的老树桩上斫去。狗子也自走近,见小妹口中喊娘赶上前去,知是她的母亲,心想:“她家如此穷苦,老年妇女十九爱财,可用金银打动。”正打主意,忽见江母口中说话,头也不回,手起之处,那么粗的树桩,宛如腐朽,随手而裂,有的用手一握便成了木屑,心方一惊。江母已说了两句似乎警告的话,同了小妹穿林走进,始终不曾回顾。

狗子过去一拭,那树桩竟是一枝枣木,坚实异常,休说用手,便是刀锯也不容易将它碎裂,越发骇异,又听出对方口气不善。正在进退两难,忽一老年醉人唱着山歌,步履歪斜,东摇西晃走了过来,见面便问:“哪里来的野种?”

狗子何等骄狂,此时正没好气,如何受人辱骂?当胸一掌,竟想用杀手将其打死。不料碰到太岁头上,人未打成,反被醉人将手抓住,猛觉痛彻心肺,手指骨似要断裂,知道不妙,连声极喊:“老伯伯饶命!”醉鬼也不理他,拉了就走,一路之上手法时松时紧。狗子跌跌跄跄跟在后面,痛得周身酸麻,冷汗交流,连声哀告。醉人只是不理,一直拉到山口左近。

狗子每次出门,照例均有许多教师打手一路,因受乃母指教,说:“江氏母女必是隐居避祸的异人妻女,我儿这等势派,她们决看不惯。真要不舍此女,想用软磨并非不可,但要单身上前和她勾搭。手下的人只在暗中保护,以防反脸,无故不可上前,免使惊疑,反更无望。”狗子先还怕小妹翻脸,连去几次俱都无事,为防少女害羞,同去爪牙均令避开。因是冬天,众教师恶奴看出小妹虽看狗子不起,似有顾忌;狗子这次只管向人苦缠,用的是软功,与平日看中民家妇女随便奸淫强抢不同;料知双方不会动手,天又大冷,便去附近人家烤火吃茶等候,狗子去往黄港村并不知道,及听村民报信,说小庄主被人抓住走来,正在路上哭喊。大惊赶出,迎上前来,认得抓狗子的是当地出了名的老醉鬼张三,不知此老是位隐迹江湖的前辈异人,妄想动手,同声怒骂,喊杀上前。内一教师本已抢在前面,快要伸手,忽然看出狗子颜色惨变,头冒冷汗,被对头抓住,丝毫不敢抗拒。猛想起狗子虽是酒色荒淫,到底家传武功,并非寻常无用少年,怎会这样吃苦?同时瞥见对头一双通红的醉眼隐射精光,正朝自己冷笑。狗子又在敌人手内负痛急喊,不令动手,立时乘机改口,喝止众人,好言劝说。

奚醒始终疯疯癫癫,满口醉话,说:“我住那一带地方不许野种前往扰闹,再如明知故犯,必送他回转黄河老家喂王八去!”说罢将手一松,狗子几乎跌倒地上,被众恶奴抢前扶住,人已痛得面无人色。那化名张三的醉鬼奚醒给狗子吃完苦头,当着许多教师恶奴,若无其事,向他说话,也不理睬,自往旁边山石上坐下,取出腰间酒壶,嘴对嘴把残酒吃完,拖了两片鞋皮,一路歪斜,往另一山径中走去。

恶霸金氏夫妻出身绿林,武功甚好,所用教师恶奴,不是以前同道便是行家,见对头走后,过去一看,所坐山石看是好好,用手一拂,石面已粉碎了一大片,显出一个坐痕,深达两寸,才知平日在镇上烂醉不醒的醉鬼张三也是一位隐迹风尘的异人。这样高的武功,谁也不是对手,听那口气,和苏半瓢、江氏母女均似一路,如何能够招惹?惟恐再闹下去,引出杀身之祸。内有两个明白人,不听狗子暗中叮嘱,竟向东家密告。金氏夫妻闻报大惊,再三劝诫,不许狗子再往江边去寻小妹,一面却把这几个仇人恨入骨髓。本来还想杀死醉鬼报仇,后听来访同党说起对头并不姓张,乃是昔年云南奇侠醉八仙中最厉害的一个,只得强忍气愤,到处物色能人,准备时机到来再行下手。

由此黄港村一带便无贼党踪迹。直到后来小铁猴侯绍受恶霸父子利用,不知苏半瓢是他一别多年的老友吴尚,用重手法将其误伤,引出许多事来不提(事详《云海争奇》)。

小妹由此方得安全。但是江母老病时发,医药费重。中间半瓢虽常回转,无奈半瓢品高行洁,不取不义之财,全仗行医卖卜为生,有时遇到昔年老友送来一点银子,多半送与小妹作了医药之费,再不周济贫苦,家无余财,自家踪迹又不愿人知道。总算人好名高,当地人民全都对他敬仰,日用诸物均可赊欠。江氏母女全仗半瓢才得勉强度日。

陈英一去不回,小妹这日因母亲病重,往寻半瓢商量赊药之事。半瓢用《周易》起了一卦,说是大吉,剥复之机已见,令往江中打鱼兜卖,当有奇遇。次日母病稍好,便遇虞舜民夫妻。

半瓢死后,小妹兰珍便遵遗嘱,由狂风大雨中救了舜民的船,同住永康虞家后院之中。小妹不久便遇江明,姊弟重逢,才知江明便是昔年父亲逐出去的外室添香所生,名叫丑儿。添香先住山中,为了性情刚直,得罪老王,又因貌美大方,常与亲属中少年男女来往。老贼曹景想诱老王出山荒淫,恐其作梗,巧语中伤,以致被逐在外。经老王几个好友辗转托人,最后送到半瓢家中。半瓢孤身一人,只一义女兰珍,自然不便。无如老王盛怒之下难于挽回,恐落敌人手中,送了母子性命,只自己家中最为隐秘。双方交情甚深,义不容辞。好在添香身边带有不少金银,并还常时有人送来,便建了一所楼房请其安居。添香生子之后终年念佛,抚养儿子,不肯下来一步。半瓢本意等婴儿长到六七岁,再约几个老友去向老王劝说,送其回山,不料老王晚节不终,日夜荒淫,料知必有大祸,自己又要避人耳目,移居桐君山,正在为难,老王全家忽遭惨死,添香得信,留下遗书,当时自杀。半瓢看出丑几天资禀赋极好,遭此灭门惨祸,将来必能报仇除害。自己避仇隐居,还要抚养孤女,好些顾忌。惟恐万一误他学业,方想寻一异人为师。化名萧隐君的乾坤八掌陶元曜忽然寻来,一见大喜,便将丑儿带上山去,从小文武兼习,认作传衣钵的弟子,学成下山,由小妹带往见母。虽幸骨肉团圆,还不知道老王还有一位偏妃,母子三人被太白先生带往兵书峡隐居。

北山会后不久,风声泄漏。老贼曹景听说金华、黄山两地发现遗孤踪迹,日夜愁思;又因北山一斗,好些异派中的同党均遭恶报,几个最厉害的又同赶往黄山斗剑,伤亡殆尽,连那仰望多年想要结纳而不能得的几个异派中长老也在黄山送了性命,虽有两个逃走的,都是业已洗手,不再为恶,敌人不肯追尽杀绝,许其自新,才得活命,想要勾引出来去与正人作对,心胆已寒,决办不到。总算黄山事后,这班老辈剑侠为想激励遗孤,声言退隐,不再轻易出手。自己手下会剑术的人虽然不多,尚有不少能手。另外还有几个平日勾结多年,曾经答应有事相助,欠了他的情,从未出手的厉害人物,真到事情紧急,仍可求其相助,再将壶公老人请出,更是有胜无败。于是一面选出得力同党往黑风顶勾结壶公出山,一面暗命能手去往黄山,暗算破坏开宝炼剑之事。近日闻报,诸家遗孤年轻胆大,已在外间走动,专与贼党为难,并有几个少年男女英侠与之一路,好些厉害同党均为所杀,或是失踪,不知下落。曹贼越发激怒,使用铁羽飞书密令各路同党到处搜寻遗孤下落,暗中杀害。

小妹先不知道,刚听小铁猴侯绍暗中警告,说近来永康、金华一带,因卞莫邪、祖存周、吕不弃、端木莲等男女英侠,在北山大会前后,连杀伤了好些曹贼派来赴会的贼党,曹贼并又听说发现遗孤踪迹,急怒交加,近日永康、方岩之间已有贼党窥探访问。如非虞家耕读善良人家、多家土著,小妹平日深居简出,无人知道,下人又经主人嘱咐,风声已早泄漏。贼党人多势众、千万留心等语。心正愁急,第二日唐青瑶便赶了来。双方见面,惊喜交集。青瑶听江母一说,才知当初全因老王荒淫,心中忧急与之争吵,并非真个争宠嫉妒,当时结为老姊妹。商计停当,便向主人夫妇力陈利害,婉言告别,以防连累虞家受害。兰珍知是实情,也就不再坚留。行时,舜民想起那年赛韩康所言和所赠丸药,兰珍生子已全应验,内有好些专治伤病,其验如神,知道小妹此行难免遇见强敌,取出分赠。

小妹前在花园中赏月,净波忽同一位前辈女侠寻来,赐了一回好剑,传以剑术,说:“时机将至,前途要遇不少强敌,将来如遇吕师怕,可将他的灵药讨上一些。”说时,湘江女侠柴素秋同了白泉、陈业诸人由外回转。分别礼见之后,白泉起初本被野云长老收去,后拜素秋同门师兄湘江老渔袁檀为师,为报父仇,又拜在丐仙吕瑄门下,和净波本是同门,便向求教。净波说:“你内家功夫和剑术均得真传,但少一口好剑。仇敌暗器厉害,你是吕师伯记名弟子,他那伤药最灵,将来大有用处,必须随时带在身旁才好。”白泉答说:“身边甚多,不止一种。”小妹已和他讨了几粒,本想不要,后见舜民包中有两丸颜色不同,清香透鼻,上面并还写有“双英”二字,心中一动,兰珍又再三相劝,只得收下。不久闻警,一同起身,途中所遇惊险,前已说过。后由小菱洲赶到小盘谷,雾中迷路,正在惶急,做梦也未想到,隐迹多年、只当不在人间的一位前辈女侠百鸟山人,会在当地巧遇。因奉母亲师长之命,惟恐兄弟性情刚烈,始终不敢泄露的悲痛身世,竟被主人说了出来。料知时机将至,主人既肯明言,决不置身事外,壶公还未寻到,先得一位前辈异人相助,再好没有。悲喜交集之下,也将自身经历说出。

江明听完前情,自更悲愤激昂,正向老人求教,意欲先往芙蓉坪一探。葛孤忽领阮氏姊妹走进,分别通名礼拜。老人命起,笑问葛孤:“那几个老贼怎么样了?”葛孤笑说:“弟子刚到下洞,便有三个老贼寻来,现已惊走。”老人面色一沉道:“徒儿怎不听活,偏要多事!”

阮氏姊妹原和葛孤说好,抢口答道:“此事不怪师姊。那三个老贼先到一步,弟子姊妹听他说话可恶,又知是曹贼手下,看出厉害,惟恐不敌,便发暗器,只有一贼受伤。师姊也自赶到,三人合力将其打败。大雾黑暗,不知逃往何方,没有追上。弟子不知师伯在此,并非师姊之故。”

老人笑道:“我岂泊事的人?来这三贼虽非庸手,想要与我为敌尚差得多,怎会避他?只为壶公老人性情古怪,现在老一辈中,以他和覆盆老人年辈最高。中有一贼,并与相识。老人以前游戏人间,无论老少男女,只是相识,稍微投机,便以平等相待,性情比我还怪,好些难测。我又隐迹在此,不愿人知。如不理他,贼党去往前途,必与另一异人相遇。此是老人唯一知己之交,性最疾恶,又是曹贼对头,乐得由他出手除害,一个也休想好好回去。经此一来,贼党有了戒心,再要知我在此,老贼以前结交的那几个洗手多年的老怪物,就许因此引了出来,岂不扰我清修?你师姊只顾一时意气,妄自出手。这三个贼党都是老奸巨猾,单是你们三人也还罢了,偏又将我洞中那些乌儿偷偷带了几只出去,日久必被警觉,否则贼党也不会胜负尚未大分便自逃走。你们前途恐要多出麻烦,暂时还看不出,事完回去,就难免要遇到了。”

葛孤笑说:“师父,你老人家近来如何改了脾气,任凭贼党来此扰闹,也不过问。如非师父再三严命不许走出谷口,我真不会放他逃走呢。”

老人微笑道:“徒儿你已随我多年,又练就一双夜眼,如何敌人深浅都不知道?你当这三个老贼真是你和阮家姊妹打败的么?那三支鱼尾梭,至少必有一支被老贼接去,恐连太白先生的独门暗器也被认出,再加银燕飞扑夹攻,必料此鸟灵慧猛恶,只我一人前蒙青城派纪道友送了十六只,余者都被纪道友带往海外。此是异种,除当年纪道友所驯养的一群而外,无论何处均见不到一只。鸟鸣声如银铃,又极奇特,一听即知,常人不能驯养。便不是我在此隐居,也是我的嫡传弟子或是至交好友。谷中正起大雾,不敢冒失,方始胆怯逃退。这三个老贼见多识广,本领甚高,最是心狠手黑,比起江、阮诸小姊弟途中所闻、被锦春坪诸少年和雷氏父女所杀的那一伙贼党厉害得多,人更机警狡诈。别的不说,他们在途中已然得信,知道好些同党均在武夷山中相继失踪被杀,不为报仇,反而加急赶来,必是断定敌人和他们走了一条道路,意欲抢在头里,先入为主,早把壶公稳住,哪怕不能勾结一党,至少也使此老袖手旁观,不与曹贼为难。壶公为人任性,专喜感情用事。贼党好谋本非无望,却没想到左近还隐居得有两位异人,内中一位正是曹贼昔年大仇强敌,我还不在其内。你三姊妹方才如与三贼硬敌,胜败尚自难料。内有一贼名叫冯吉的,确是中了暗器,但决不是你姊妹的鱼尾梭。此人也真大胆,虽还带有一个同伴,本领比他要差得多,无异孤身一人,明知贼党厉害,又多持有宝刀宝剑,所带的人不能助他对敌,壶公老人性情古怪,向例不许外人在黑风顶方圆数十里内随便出手,来人本领越高越易吃亏,稍有不合便吃大苦。他师长和壶公又有一点过节,壶公生平未曾败过,只此一桩恨事,冒昧登门,必受折辱,竟敢暗中跟来,从旁相助。三贼自恃内功极好,周身刀斧不入,任何暗器均所难伤,耳目又灵,没料那人手法巧妙,所用暗器又是独门传授,专一声东击西,变化无穷,目光更好,能在暗中视物,一不留神,吃了一下重的,受伤不轻,如换旁人,早已筋断骨折而死。此贼有仇必报。阮氏姊妹的口音必已听出,许连貌相也被认去。此贼是个驼背老头,身材瘦长,白发无须,身带一口宝刀和三枝判官笔,万一途中巧遇,方才所说异人不在山中,被他逃回。必须留意才好。”

小妹闻言,心中一动,想问那人是谁,怎会暗中跟来尾随出力,话到口边,见阮莲目注自己微笑,忙又忍住。

江明性急,已先开口询问。老人笑说:“此人是我师侄,人最义侠仁厚,想是知你四人此行还有危机,意欲暗助,不便公然出面,只在暗中出力,打算事完各自回山,静等大破芙蓉坪再往相助。他既不求人知,我也不便说他姓名来历。照他为人,将来必是你们知己之交,此时相见,反倒不妥。我也是方才听外面鸟语才知来意,暂时由他去吧。”

阮菡心疑李玉琪暗中跟来,笑问:“此人可是一个身材微胖的少年?”

老人笑答:“此人小时,我曾见过一次,看去人甚文弱,但是禀赋极好,天生神目。他师与我至交。今日必是无意之中发现你们踪迹,激动义气。因你四人倒有三个美貌少女,此人从小便不喜与妇女交谈。近十年来,并未见过,不知胖瘦高矮。我料他二人也许跟在贼党后面,还不知我在此隐居,否则,就不肯与你四人相见,必来此地无疑。将来自有遇合,闲话少说。贼党已往盘蛇谷。先说那位异人如在山中,决无幸理,但他三月前来访,本有出游之意,多日未见,万一不在山中,内一老贼本与壶公相识,做过几个月的酒友,看出壶公异人奇士,曾下苦功结纳,颇有一点情分。莫要真个被他抢在头里。以壶公为人,虽不会被贼党收买,但此老感情用事,就许到时袖手旁观,有事求他,却不肯出山,岂不多出好些烦恼?”

江、阮四人立被提醒,忙向老人求教,请示机宜。老人笑说:“这里夜雾最浓,要到天明才开,虽与盘蛇谷相通,路极难走。还有盘蛇谷虽然歧途甚多,最险之处只有三四处。一是黑风来去之路,当风过时,别的地方虽也有风,因为山高谷深,不当正路,人行其中,耳听狂钊猎猎,多是虚声吓人,并无大害。不似这乌云峡一带黑风滚滚,宛如狂潮怒涌,铺天盖地而来,晃眼把人卷去,就是身强力健,武功高强,没有被风卷走,逃得活命,周身也被狂风中的火砂嵌满,人也成了黑炭,医好之后从此不能复原,端的险恶异常。此外两条,一是你们方才几乎走错的小盘谷螺蛳弯,里面曲折回环,宛如蛛网,到处穷山恶水,寸草不生,更有地火热焰和浮沙之险,一个走不出来,便不误饮毒泉,也必饥渴而死。此处虽险,武功好的人还可想法脱身。另一处地名桃花蟑,谷中泉干土肥,并有几处森林河塘,风景甚好,但是那一带毒虫猛兽最多,往往大群出没,最厉害是那野猪每一出动便是成千累万,黑压压一片,潮水也似,一味低头朝前猛蹿,无论多高本领和多猛恶的野兽均不能当。这东西凶恶已极,照例随着几条大的朝前猛蹿,前仆后继,状类疯狂,哪怕前面刀山火坑,照样狂冲过去,决不后退,差一点的树木,被它一撞就倒,一咬便断;如与相遇,千万避开正面,便要杀它,也要等它大群过去,从后追杀,才可无事。另外一种更是灵巧多力,本是蛮荒异种灵兽,形如猿猴,狮面猿身,比人还高,力大无穷,更能凌空飞跃,数十丈的高崖随意上下,动作如飞,灵巧已极,本比野猪还要厉害,近被方才所说异人制服,又是生来素食,不去惹它,无论人兽,决不无故侵犯。这东西名为狮猿,每喜仗着天生怪眼,在浓雾之中出洞游行。此去难免相遇,如见一对对酒杯大小的灯光离地数尺,在暗影中往来飞驰,便是它的眼睛。你们俱都带有刀剑暗器,不可随意动手。此兽能通人言,如有什事,还可向其求助,来势无论多凶,也不必害怕。倒是当地毒虫蛇蟒可虑,也最难防。本来这三条路以这一条危机密布,常人不知底细,无心相遇,吓也要被它吓死,再要遇见毒虫蛇蟒,更无生理。幸而你们带有两粒蛟珠,正是防身御毒之宝。照我所说而行,决可无事。但防贼党发现,不到遇见毒虫,闻到奇腥,形势危急,不可轻易取出而已。”说罢,又指示通往黑风顶的途向和壶公老人许多怪癖,教了一套言语。

四人听完,谢别起身。老人笑说:“山居清苦,好在你们带有食物,我不作客套了。”

葛孤与三女一见如故,还想送行,老人不许。小妹见老人好似使了一个眼色,也未理会。因贼党已往黑风顶赶去,惟恐落后,急于起身,又听老人说:“贼党走的是乌云峡,道路不同。黑风顶左近,壶公向不许人在彼争斗,先出手的必要吃亏。便与贼党相遇,也是各自为政,不致为敌,正好抢前赶到。”辞别老人师徒,便自起身。走到路上,因有老人指点,葛孤并令两只鹦鹉在前领路,一路飞呜,指点途向,不消多时便将小盘谷走完,上了桃花峰正路。

四人年轻喜事,见那鹦鹉灵慧解意,飞行浓雾之中,不时和众人问答,对于本山地理甚是熟悉,全都爱极,争相说笑,惟恐飞去,阮菡忽想起暗伤贼党的人不知是谁,问可看见,是何形貌。鹦鹉答说:“那两人和你们差不多年纪,方才还在后面,此时不知何往。同伴好似还有两位姊姊,不知何故走成两路,此地已是桃花蟑中部山谷,我怕毒虫,要回去了。”

四人俱都不舍,同声说请再引一段。鹦鹉答道:“恩主本令我们送进盘蛇谷就要回去,我爱你们人好,已多送了一段,不能再远。后面跟你的四位哥哥姊姊,听同伴说,好似你们的朋友,可有什话带去吗?”

阮菡先也疑是李玉琪和童一亨尾随在后,后听鹦鹉说还有二女同行,想起李、童诸侠均是男子,余一虽有妻室,武功不高,再说年纪已是三十多岁,不会这样年轻,又觉不像,方自寻思,阮莲已先笑道:“你对那几位朋友姊妹去说,我们蒙他们仗义暗助,十分感谢,就是不愿相见,也请把姓名留下。那两位少年如有一人姓李,更请转说,我们都很想他,既然跟来,便请一路,也可热闹一点。”

鹦鹉应声飞去。四人便往前进,走出不远,狂风大作。四人初次身经,生长江南,这类深山中独有的狂风从未见过。虽听百鸟山人师徒说山高谷深,不当风路便可无害,一听那等声势,宛如山崩海啸,数千百面天鼓同时怒鸣,中杂千军万马之声,奔腾喊杀,潮涌而来,人又走在浓雾黑暗之中,由不得心惊胆怯起来。

小妹谨慎,又疑方才转折之间把路走错,心中忧疑,总算谷径平坦,那两粒蛟珠虽防敌人发现,用黑纱罩住,宝光不强,离身数尺外的景物仍可看出,便有虫蟒也不敢来侵犯,只是风大得厉害,越往前越觉声势猛恶,逼得人口张不开,山鸣谷应,震耳欲聋。到了后来,连阮氏姊妹也疑心把路走错,就是不当风路,也必越走越近。宝珠不敢全部现出,路大阴黑,互一商计,打算暂避片时,风定再走。急切问正寻不到避风所在,忽听猛兽连声急啸,心中一惊,忙将兵器取出,暗中戒备。

江明目光到处,瞥见数十团金星,对对成双,在左侧面脚底飞驰而过,内有几团并还立定,朝着四人厉声吼啸,心中一惊,竟将百鸟山人所说狮猿忘记,等到想起,已全飞走。

阮莲试将珠光稍微放出一照,下面竟是一片盆地,并有山坡可以上下,看出下面树林不甚摇动,忙告三人:“那金光必是狮猿,看它这样匆匆飞驰,许是大风将起,想要逃避,下面树枝不甚摇动,必有避风之所。百鸟山人决无虚语,我们何不寻去?免得不知地理,遇见黑风送了性命,人还要做丑鬼。”说罢当先驰下。

小妹虽然不以为然,但因阮氏姊妹童心未退,阮菡也在连声催走,只得一同赶去。沿途暗影中均有金星隐现飞驰,前半相遇并未朝人扑来,直如未觉。走到后来,珠光照处,渐渐看出怪兽形象果甚狞恶,方想:百鸟师徒所说不虚,这东西果无伤人之念。

这时四人走离狮猿所居山洞不过一箭多地,天黑雾重,均未看出前面有洞。江明因那怪兽常在身边不远驰过,有的还朝四人看上一眼,面现惊奇之容,始终不曾侵犯,想起前闻,正打算向其问路,试上一试。忽听前面群兽聚啸之声低而且急,数十百点金星在暗影中不住闪动,似朝自己这面注视。未及开口,忽然轰的一声厉吼,耳听急风扑面,立有两条毛茸茸的黑影迎面飞来。四人一见大惊,兵器本来握在手内,忙即纵身闪避,口中大喝:“尔等如通人言,可速立定?”说时,小妹不知来的这两个狮猿比较年老通灵,因听同类说起来人带有宝珠,想起后山毒虫,特意赶来,和对待黑摩勒一样,想将来人引入洞内,求他们除害。四人误认来意凶恶,纷纷纵避,想要动手。小妹谨细持重,看出怪兽太多,又在黑暗之中,惟恐全数激怒,正在急喊:“明弟二妹不可伤它!能避则避,看它是否能通人言,再作计较。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动手!”话未说完,那两只狮猿本无恶意,不过来势太猛一点,刚一落地,见众躲避,手持刀剑,同声喝间,知其误会,无奈对方不通兽语,正指身后来路吼啸,另外几个同类已往洞中赶去,同时为首狮猿也自飞出。

江明、阮菡在前,见为首两怪兽双手乱舞,连身吼啸,这一对面,形态更觉狞恶,看那意思,似想叫四人跟它同去。方在喝问,忽又瞥见一只最高大的怪兽身后还有好几只同时飞来,口中厉啸,声势越发猛恶,心中一慌,各举刀剑便要迎敌。耳听小妹大声疾呼不令动手,略一缓势,面前刚飞落的八九只狮猿脚才沾地,忽又一同飞身倒纵出去,跟着便听黑摩勒师徒同声呼喊,人也跟踪赶到。

双方无心相遇,好生欢喜,当时同往洞内落座。各谈经过,四人才知这些狮猿竟是灵兽,可惜主人他往,不知是否贼党对头,还有一位异人,也不知可在山中。因听黑摩勒说:“壶公已往龙樟集买醉,要好几天才回。今夜风狂路黑,难于上路,已答应狮猿,只等天明便为除害。”小妹暗忖:壶公如其不在黑风顶,照百鸟师徒所说途程,须有半日方可赶到山下。如往老人所居峰顶,上下也要好些时候。明早赶往龙樟集,必将此老寻到。但听所说口气,好似壶公近日不会离山,黑摩勒又未去往峰顶探看,万一老人已回,不特徒劳无功,还被贼党抢先,岂不冤枉?如往黑风顶又恐扑空。想了又想,难于兼顾。

阮莲见小妹为难,笑说:“反正今夜走不了,你看这些狮猿何等灵巧巴结,自从我们一来,争先恐后,连生带熟全取出来待客。方才口渴,明弟刚问附近可有泉水,转眼便取了来。这样厚待我们,不代它们将毒虫除去,吃完一走,也太不好意思。我看天明再作打算,不要愁了。”

江明接口道:“这些狮猿均通人言,十分灵巧,地理又熟,行走如飞,便遇贼党,无故也必不会伤它,何不选出几个灵巧的试它一试,命其连夜赶往黑风顶,探看壶公可曾离山。天明前后如能赶回再好没有,万一回得稍晚,命它照着我们所行途径追赶,见面一问,不就知道了么?再不,把人分成两路,黑哥哥仍带铁牛往龙樟集一行;我们仍照百鸟老前辈所说往黑风顶去,就是扑空,礼也尽到。百鸟老前辈既说前言,也必为我们设法,诸位哥哥姊姊以为如何?”

黑摩勒深悔昨日没有直上峰顶,以致进退两难,闻言笑道:“明弟之言有理,现在就命狮猿去往黑风顶探看。我们明早先分两路起身,狮猿能先赶回更好,如其后到,中途相遇,问明虚实。要是老人不在山中,你们再来追我,仍命狮猿抢前送信,也可赶上。”

小妹想起龙九公行时之言,不好意思请黑摩勒单走一路,闻言正合心意,连声赞好。江明本想和黑摩勒师徒一路,以践小菱洲别时之约,刚一开口,被阮菡看了一眼,忙又改口盆过。

黑摩勒本无成见,又知暂时分手,不久便要会合,并未在意,随命为首狮猿选出几个同类往黑风顶探看。狮猿始而面有难色。黑摩勒知其惧怕壶公老人,力言:“我们均是老人后辈,不远数千里专程拜望,惟恐相左,命你们代往探看,决无妨碍。”狮猿低头寻思了一阵,方始点头,唤了两个大的同类,急叫了一阵,那两狮猿便应声驰去。黑摩勒笑说:“我们蒙你厚待,又把你主人所剩酒食搬出请客,还烤吃了好些野猪,方才又命你的子孙往返黑风顶,探看壶公是否离开,承情更多。明早便是他们急于上路,我也必要将那毒虫除去才走,放心好了。”为首狮猿闻言连声欢啸,旁边同类也跟着欢啸不已。

阮莲方说:“都是黑哥哥,除一毒虫有什希奇,偏要卖好,引得他们这样吼叫,吵得人头昏脑胀,多难受呢!”兽吼忽然同时止住,一齐侧耳静听,仿佛洞外有什警兆神气,跟着便听金铃之声破空而来,由远而近,响声甚急,在空中盘旋不去。为首狮猿已率几只大的同类,轻悄悄掩了出去。

这等异声众人均未听过,又是来自空中,十分激烈,方自猜疑,异声忽然自空飞坠。方觉不妙,紧跟着便见一团银辉穿洞而入,其急如电,来势又猛又快。只觉那东西比鸡大不了多少,两翼振动甚急,一双红眼其明如火。

黑摩勒刚看出是只怪鸟,口中并还衔有一张柬贴。那鸟已朝阮菌扑去,两爪一松,丢下柬帖,口发连串金铃之声,便和箭一般往洞外射去,端的来去如电,神速已极。阮氏姊妹同声笑说:“这便是百鸟山人所养灵鸟银燕。”一面把柬帖打开一看,不禁急了起来。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