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一灯大师
两人顺着山路向前走去,行不多时,山路就到了尽头,前面是条宽约尺许的石梁,横架在两座山峰之间,云雾笼罩,不见尽处。若在平地,尺许小径又算得了什么,可是这石梁下临深谷,别说行走,只望一眼也不免胆战心惊。黄蓉叹道:“这位段皇爷藏得这么好,就算谁跟他有泼天仇恨,寻到这里,也已先消了一半气。”郭靖道:“那渔人怎么说段皇爷已不在尘世了?好叫人放心不下。”黄蓉道:“这也当真猜想不透,瞧他模样,不像是在撒谎,又说师父是亲眼见到段皇爷死的。”郭靖道:“到此地步,唯当有进无退。”蹲低身子背起黄蓉,使开轻功提纵术,走上石梁。
石梁凹凸不平,又加终年在云雾之中,水气蒸浸,石上溜滑异常,走得慢了,反易倾跌。郭靖提气快步而行,奔出七八丈,黄蓉叫道:“小心,前面断了。”郭靖也已看到那石梁忽然中断,约有七八尺长的一个缺口,当下奔得更快,借着一股冲力,飞跃而起。黄蓉连经凶险,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笑道:“靖哥哥,你飞得可没白雕儿稳呢。”
奔一段,跃过一个缺口,接连过了七个断崖,眼见对面山上是一大片平地,忽听书声朗朗,石梁已到尽头,可是尽头处却有一个极长缺口,看来总在一丈开外,缺口彼端盘膝坐着个书生,左手拿着一卷书,正自朗诵,右手轻挥折扇。那书生身后又有一个短短缺口。
郭靖止步不奔,稳住身子,登感不知所措:“若要纵跃而过,原亦不难,只是这书生占住了冲要,除了他所坐之处,更无别地可资容足。”高声说道:“晚辈求见尊师,相烦大叔引见。”那书生摇头晃脑,读得津津有味,于郭靖的话似乎全没听见。郭靖提高声音再说一遍,那书生仍如充耳不闻。郭靖低声道:“蓉儿,怎么办?”
黄蓉蹙眉不答,她一见那书生所坐的地势,就知此事甚为棘手,在这宽不逾尺的石梁之上,动上手即判生死,纵然郭靖获胜,但此行是前来求人,如何能出手杀人?见那书生全不理睬,不由得暗暗发愁,再听他所读的原来是一部最平常不过的《论语》,只听他读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读得兴高采烈,一诵三叹,便似在春风中载歌载舞,喜乐无已。
黄蓉心道:“要他开口,只有出言相激。”冷笑一声,说道:“《论语》纵然读了千遍,不明夫子微言大义,也是枉然。”
那书生愕然止读,抬起头来,说道:“什么微言大义,倒要请教。”黄蓉打量那书生,见他约莫四十岁年纪,头戴逍遥巾,手挥折叠扇,颏下一丛漆黑的长须,是个饱学宿儒模样,冷笑道:“阁下可知孔门弟子,共有几人?”
那书生笑道:“这有何难?孔门弟子三千,达者七十二人。”黄蓉问道:“七十二人中有老有少,你可知其中冠者几人,少年几人?”那书生愕然道:“《论语》中未曾说起,其他经传中亦无记载。”黄蓉道:“我说你不明经书上的微言大义,岂难道说错了?刚才我明明听你读道: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六得三十,成年的是三十人,六七四十二,少年是四十二人。两者相加,不多不少是七十二人。瞧你这般学而不思,嘿,殆哉,殆哉!”
那书生听她这般牵强附会地胡解经书,不禁哑然失笑,可是也暗服她的聪明机智,笑道:“小姑娘果然满腹诗书,佩服,佩服。你们要见家师,为着何事?”
黄蓉心想:“若说前来求医,他必多方留难。可是此话又不能不答,好,他既在读《论语》,我且掉几句孔夫子的话来搪塞一番。”于是说道:“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那书生仰天大笑,半晌方止,说道:“好,好,我出三道题目考考你,倘若考得出,那就引你们去见我师父。倘有一道不中式,只好请两位从原路回去了。”黄蓉道:“啊哟,我没读过多少书,太难的我可答不上来。”那书生笑道:“不难,不难。我这里有一首诗,打四个字儿,你倒请猜猜看。”黄蓉道:“好啊,猜谜儿,这倒有趣,请念吧!”
那书生捻须吟道:“六经蕴籍胸中久,一剑十年磨在手……”黄蓉伸了伸舌头,说道:“文武全才,可了不起!”那书生一笑接吟:“杏花头上一枝横,恐泄天机莫露口。一点累累大如斗,却掩半牀无所有。完名直待挂冠归,本来面目君知否?”
黄蓉心道:“这是个老得掉了牙的谜语,本来难猜,幸好我早听爹爹说过。‘完名直待挂冠归,本来面目君知否?’瞧你这等模样,必是段皇爷当年朝中大臣,随他挂冠离朝,归隐山林。”便道:“‘六’字下面一个‘一’一个‘十’,是个‘辛’字。‘杏’字上加横、下去‘口’,是个‘未’字。半个‘牀’字加‘大’加一点,是个‘状’字。‘完’挂冠,是个‘元’字。辛未状元,失敬失敬,原来是位辛未科的状元爷。”
那书生一呆,本以为这字谜颇为难猜,纵然猜出,也得耗上半天,在这窄窄的石梁之上,那少年武功再高,只怕也难以久站,要叫二人知难而退,乖乖地回去,岂知黄蓉竟似不假思索,随口而答,不禁诧异,说道:“这是个古人的谜语,并非说的是区区在下,小姑娘渊博得紧。”心想这女孩儿原来十分聪明,倒不可不出个极难的题目来难难她,四下一望,见山边一排棕榈,树叶随风而动,宛若挥扇,他即景生情,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说道:“我有一个上联,请小姑娘对对。”
黄蓉道:“对对子可不及猜谜儿有趣啦,好吧,我若不对,看来你也不能放我们过去,你出对吧。”
那书生挥扇指着一排棕榈道:“风摆棕榈,千手佛摇折叠扇。”这上联既是即景,又隐然自抬身分。
黄蓉心道:“我若单以事物相对,不含双关之义,未擅胜场。”游目四顾,只见对面平地上有一座小小寺院,庙前有个荷塘,此时七月将尽,高山早寒,荷叶已然凋了大半,心中一动,笑道:“对子是有了,只得罪大叔,说来不便。”那书生道:“但说不妨。”黄蓉道:“你可不许生气。”那书生道:“自然不气。”黄蓉指着他头上戴的逍遥巾道:“好,我的下联是:‘霜凋荷叶,独脚鬼戴逍遥巾’。”
这下联一说,那书生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不但对仗工整,而且敏捷之至。”郭靖见那莲梗撑着一片枯凋的荷叶,果然像是个独脚鬼戴了一顶逍遥巾,也不禁笑了起来。黄蓉笑道:“别笑,别笑,一摔下去,咱俩可成了两个不戴逍遥巾的小鬼啦!”
那书生心想:“寻常对子是定然难不倒她的了,我可得出个绝对。”猛然想起少年时在塾中读书之时,老师曾说过一个绝对,数十年来无人能对得工整,说不得,只好难她一难,说道:“我还有一联,请小姑娘对个下联:‘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面’。”
黄蓉听了,心中大喜:“琴瑟琵琶四字中共有八个王字,本来确是十分难对。幸好这是个老上联,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爹爹当年在桃花岛上闲着无事,早就对出来了。我且装作好生为难,逗他一逗。”皱起了眉头,做出愁眉苦脸之状。那书生见难倒了她,甚是得意,只怕黄蓉反过来问他,便说在头里:“这一联本来极难,我也对不工稳。不过咱们话说在先,小姑娘既然对不出,只好请回了。”
黄蓉笑道:“若说要对此对,却有何难?只是适才一联已得罪了大叔,现在这一联是一口气要得罪渔樵耕读四位,是以说不出口。”那书生不信,心道:“你能对出已是千难万难,岂能同时又嘲讽我师兄弟四人?”说道:“但求对得工整,取笑又有何妨?”黄蓉笑道:“既然如此,我告罪在先,这下联是:‘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
那书生大惊,站起身来,长袖一挥,向黄蓉一揖到地,说道:“在下拜服。”
黄蓉回了一礼,笑道:“若不是四位各逞心机要阻我们上山,这下联原也难想。”
原来当年黄药师作此对时,陈玄风、陆乘风、武罡风、冯默风四弟子随侍在侧,黄药师以此与四弟子开个玩笑。其时黄蓉尚未出世,后来听父亲谈及,今日却拿来移用到渔樵耕读四人身上。
那书生哼了一声,转身纵过小缺口,道:“请吧。”郭靖站着静听两人赌试文才,只怕黄蓉一个回答不出,前功尽弃,待见那书生让道,心中大喜,当下提气跃过缺口,在那书生先前坐处落足一点,又跃过了最后那小缺口。
那书生见他负了黄蓉履险如夷,心中也自叹服:“我自负文武双全,其实文不如这少女,武不如这少年,惭愧啊惭愧。”侧目再看黄蓉,只见她洋洋得意,想是女孩儿折服了一位饱学宿儒,掩不住心中喜悦之情,心想:“我且取笑她一番,好叫她别太得意了!”于是说道:“姑娘文才虽佳,行止却是有亏。”黄蓉道:“倒要请教。”那书生道:“《孟子》书中有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瞧姑娘是位闺女,跟这位小哥并非夫妻,却何以由他负在背上?孟夫子只说嫂溺,叔可援之以手。姑娘既没掉在水里,又非这小哥的嫂子,这样背着抱着,不免大违礼教。”
黄蓉心道:“哼,靖哥哥和我再好,别人总知道他不是我丈夫。陆乘风陆师哥这么说,这个书生又这么说。”当下小嘴一扁,说道:“孟夫子最爱胡说八道,只怕跟阁下也差不多。他的话怎么也信得的?”
那书生怒道:“孟夫子是大圣大贤,他的话怎么信不得?”黄蓉笑吟道:“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那书生越想越对,呆在当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首诗是黄药师所作,他非汤武、薄周孔,对圣贤传下来的言语,挖空了心思加以驳斥嘲讽,曾作了不少诗词歌赋来讽刺孔孟。孟子讲过一个故事,说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去乞讨残羹冷饭,又说有一个人每天要偷邻家一只鸡。黄药师就说这两个故事是骗人的。这首诗最后两句言道:战国之时,周天子尚在,孟子何以不去辅佐王室,却去向梁惠王、齐宣王求官做?这未免大违于圣贤之道。
那书生心想:“齐人与攘鸡,原是比喻,不足深究,但最后这两句,只怕起孟夫子于地下,亦难自辩。”又向黄蓉瞧了一眼,心道:“小小年纪,怎恁地精灵古怪?”当下不再言语,引着二人向前行。经过荷塘之时,见到塘中荷叶,不禁又向黄蓉一望。黄蓉噗哧一笑,转过头去。三人来到一座小小庙宇之前。
那书生引二人走进庙内,请二人在东厢坐了,小沙弥奉上茶来。那书生道:“两位稍候,待我去禀告家师。”郭靖道:“且慢!那位耕田的大叔,在山坡上手托大石,脱身不得,请大叔先去救了他。”那书生吃了一惊,飞奔而出。
黄蓉道:“可以拆开那黄色布囊啦。”郭靖道:“啊,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忙取出黄囊拆开,只见囊里白纸上并无一字,却绘了一幅图,图上一个天竺国人作王者装束,正用刀割切自己胸口肌肉,全身已割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他身前有一架天平,天平一端站着一只白鸽,另一边堆了他身上割下来的肌肉,鸽子虽小,却比大堆肌肉还要沉重。天平之旁站着一头猛鹰,神态凶恶。这图笔法颇为拙劣,黄蓉心想:“那瑛姑原来没学过绘画,字倒写得不错,这幅图却如小孩儿涂鸦一般。”瞧了半天,不明图中之意。郭靖见她竟也猜想不出,自己也就不必多耗心思,将图折起,握在掌中。
殿上脚步声响,那农夫怒气冲冲,在那书生携扶下走进厢房,自是给大石压得久了,累得精疲力尽。约莫又过一盏茶时分,一个小沙弥走了进来,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说道:“两位远道来此,不知有何贵干?”郭靖道:“特来求见段皇爷,相烦通报。”那小沙弥合十道:“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累两位空走一趟。且请用了素斋,待小僧恭送下山。”
郭靖大失所望,心想千辛万苦地到了此间,仍得到这样一个回复,这便如何是好?但黄蓉见了庙宇,已猜到三成,这时见到小沙弥神色,更猜到了五六成,从郭靖手中接过那幅图画,说道:“弟子郭靖、黄蓉求见。盼尊师念在九指神丐与桃花岛故人之情,赐见一面。这一张纸,相烦呈给尊师。”
小沙弥接过图画,不敢打开观看,合十行了一礼,转身入内。
这一次他不久即回,低眉合十道:“恭请两位。”郭靖大喜,扶着黄蓉随小沙弥入内。那庙宇看来虽小,里边却甚进深。三人走过一条青石铺的小径,又穿过一座竹林,绿阴森森,寂静清幽。竹林中隐着三间石屋。小沙弥轻轻推开屋门,让在一旁,躬身请二人进屋。
郭靖见小沙弥恭谨有礼,向他微笑点头示谢,然后与黄蓉并肩而入。只见室中小几上点着一炉檀香,几旁两个蒲团上各坐一个僧人。一个肌肤黝黑,高鼻深目,显是天竺国人。另一个身穿粗布僧袍,两道长长的白眉从眼角垂了下来,面目慈祥,眉间虽隐含愁苦,但一番雍容高华神色,却一望而知。那书生与农夫侍立在他身后。
黄蓉此时再无怀疑,轻轻一拉郭靖的手,走到那长眉僧人之前,躬身下拜,说道:“弟子郭靖、黄蓉,参见师伯。”郭靖心中一愕,当下也不暇多想,随着她趴在地下,着力磕了四个响头。
那长眉僧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伸手扶起二人,笑道:“七兄收得好弟子,药兄生得好女儿啊。听他们说,”向农夫与书生一指,“两位文才武功,俱远胜于我的劣徒,哈哈,可喜可贺。”
郭靖心想:“这口吻明明是段皇爷了,但皇帝怎么变成了和尚?他们怎么又说他已不在尘世?可叫人摸不着头脑了。蓉儿怎么又知道他就是段皇爷?”
那僧人向黄蓉道:“你爹爹和你师父都好吧?想当年在华山绝顶与你爹爹比武论剑,他尚未娶亲,不意一别多年,居然生下了这么俊美的女儿。你还有兄弟姊妹吗?你外祖是哪一位前辈英雄?”
黄蓉眼圈一红,说道:“我妈就只生我一个,她早去世啦,我外婆家姓冯,外祖父是谁我也不知。”那僧人轻拍她肩膀安慰,说道:“我入定了三日三夜,刚才回来,你们到久了吧?”黄蓉寻思:“瞧他神色,倒很喜欢见到我们,那么一路阻拦,不令我们上山,都是他弟子们的主意了。”答道:“弟子也是刚到。幸好几位大叔在途中多方留难,否则就算早到了,师伯入定未回,也是枉然。”
那僧人呵呵笑道:“他们就怕我多见外人。其实,你们又哪里是外人了?小姑娘一张利口,确是家学渊源。段皇爷早不在尘世啦,我现下叫作一灯和尚。你师父亲眼见我皈依三宝,你爹爹只怕不知吧?”
郭靖这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段皇爷落发做了和尚,出了家便不是俗世之人,因此他弟子说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我师父亲眼见他皈佛为僧,倘若命我等前来找他,自然不会再说来见段皇爷,必是说来求见一灯大师。蓉儿真聪明,一见他面就猜到了。”只听黄蓉说道:“我爹爹并不知晓。我师父也没向弟子说知。”
一灯笑道:“是啊,你师父的口多入少出,吃的多,说的少,老和尚的事他决计不会跟人说起。你们远来辛苦,用过了斋饭没有?咦!”说到这里突然一惊,拉着黄蓉的手走到门口,让她的脸对着阳光,细细审视,脸上忧色不断加深。
郭靖纵然迟钝,也瞧出一灯大师已发觉黄蓉身受重伤,心中酸楚,突然双膝跪地,向他连连磕头,砰砰有声。一灯伸手往他臂下一抬,郭靖只感一股大力将他身子掀起,不敢运劲相抗,随着来力势头,缓缓站起,颤声哀恳:“求师伯救命!”
一灯适才这一抬,一半命他不必多礼,一半却是试他功力,这一抬只使了五成力,若觉他抵挡不住,立时收劲,也决不致将他掀个筋斗,如抬他不动,当再加劲,只这一抬之间,就可明白对方武功深浅,岂知郭靖竟顺着来势缓缓站起,将他劲力自然而然地化解了,这比抬他不动更令一灯吃惊,暗道:“七兄收的好徒弟,无怪我徒儿自愧不如。”
郭靖那一句“求师伯救命!”刚说完,突然立足不稳,不由自主地踏出一步,急忙运劲站定,但已心浮气粗,满脸涨得通红,大吃一惊:“这位师伯的功力竟持续得这么久!我只道已经化开,哪知他借力打力,来劲虽解,隔了片刻之后,我自己的反力却将我向前推出,比之这位师伯,我可差得太远了。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当真名不虚传。”这一下拜服得五体投地,胸中所思,脸上即现。
一灯见他目光中露出又惊又佩的神色,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笑道:“练到你这样,也已挺不容易了啊。”这时他拉着黄蓉的手尚未放开,一转头,笑容立敛,低声道:“孩子,你不用怕,放心好啦。”扶着她坐上蒲团。
黄蓉一生之中从未有人如此慈祥相待,父亲虽然爱怜,可是说话行事古里古怪,平时相处,倒似她是一个平辈好友,父女之爱深藏不露。这时听了一灯这几句温暖之极的话,就像忽然遇到了她从未见过面的亲娘,受伤以来的种种痛楚委屈苦忍已久,这时再也克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灯大师柔声安慰:“乖孩子,别哭,别哭!你身上的痛,伯伯一定给你治好。”他越说得亲切,黄蓉心中百感交集,哭得越厉害,到后来抽抽噎噎的竟难止歇。
郭靖听他答应治伤,心中大喜,一转头间,忽见那书生与农夫横眉凸睛、满脸怒容地瞪着自己,心中歉然:“我们来到此处,全凭蓉儿使诈用智,无怪他们发怒。但一灯大师如此慈和,他四个弟子却定要阻拦,不知是什么缘故。”
一灯大师问道:“孩子,你怎样受的伤,怎样找到这里,慢慢说给伯伯听。”黄蓉收泪述说,将怎样误认裘千仞为裘千丈、怎样受他双掌推击等情说了。一灯听到铁掌裘千仞的名字时,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又神定气闲地听着。黄蓉述说之时,一直留心察看一灯大师的神情,他虽只眉心稍蹙,却也逃不过她眼光;待讲到如何在森林黑沼中遇到瑛姑、她怎样指点前来求见,一灯大师的脸色在一瞬间又是一沉,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痛心疾首的往事。黄蓉便即住口。过了片刻,一灯大师叹了口气,问道:“后来怎样?”黄蓉接着述说渔樵耕读的诸般留难,樵子是轻易放他们上来的,着实夸奖了他几句,对其余三人却加油添酱地都告了一状,只气得书生与农夫二人更加怒容满脸。郭靖几次插口道:“蓉儿,别瞎说,那位大叔没这么凶!”但她在一灯面前撒娇使赖,张大其辞,把一灯身后两弟子只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碍于在师尊面前,不敢接一句口。
一灯大师连连点头,道:“咳,对待远客,怎可如此?这几个孩儿对朋友真是无礼,待会我叫他们向你两个赔不是。”
黄蓉向那书生与农夫瞪了一眼,甚是得意,口中不停,直说到怎样进入庙门,道:“后来我把那幅图画给你看,你叫我进来,他们才不再拦我。”一灯奇道:“什么图画?”黄蓉道:“就是那幅老鹰啦、鸽子啦、割肉啦的画。”一灯道:“你交给谁了?”黄蓉还未回答,那书生从怀中取了出来,双手捧住,说道:“在弟子这里。刚才师父入定未回,还没呈给师父过目。”
一灯伸手接过,向黄蓉笑道:“你瞧。你如不说,我就看不到啦。”慢慢打开那幅画来,一瞥之间,已知图中之意,笑道:“原来人家怕我不肯救你,拿这画来激我,那不是忒也小觑了老和尚么?”黄蓉一转头,见那书生与农夫脸上显得又焦急又关切,心中大为疑惑:“干吗他们听到师父答应给我治病,就如要了他们命根子似的,难道治病的药是至宝灵丹,实在舍不得么?”
回过头来,见一灯在细细审视那画,随即拿到阳光下透视纸质,轻轻弹了几下,脸上大有怀疑之色,对黄蓉道:“这是瑛姑画的么?”黄蓉道:“是啊。”一灯沉吟半晌,又问:“你亲眼瞧见她画的?”黄蓉料想其中必有蹊跷,回想当时情景,说道:“瑛姑书写之时,背向我们,我只见她笔动,却没亲眼见到她书画。”一灯道:“你说还有两只布囊,囊中的柬帖给我瞧瞧。”郭靖取了出来,一灯看了,神色微变,低声道:“果真如此。”
他把三张柬帖都递给黄蓉,道:“药兄是书画名家,你家学渊源,必懂鉴赏,倒瞧瞧这三张柬帖有何不同。”黄蓉接过手来一看,就道:“这两张柬帖只是寻常玉版纸,画着图画的却是旧茧纸,向来甚为少见。”
一灯大师点头道:“嗯,书画我是外行,你看这幅画功力怎样?”黄蓉细细瞧了几眼,笑道:“伯伯还装假说外行呢!你早就瞧出这画不是瑛姑绘的啦。”一灯脸色微变,说道:“那么当真不是她绘的了?我只是凭事理推想,并非从画中瞧出。”黄蓉拉着他手臂道:“伯伯你瞧,这两张柬帖中的字笔致柔弱秀媚,图画中的笔法却瘦硬之极。嗯,这幅图是男人画的,对啦,定是男人的手笔,这人全无书画素养,什么间架、翎毛一点也不懂,可是笔力沉厚遒劲,直透纸背……这墨色可旧得很啦,我看比我的年纪还大。”
一灯大师叹了口气,指着竹几上一部经书,示意那书生拿来。那书生取将过来,递在师父手中。黄蓉见经书封面的黄签上题着三行字道:“大庄严论经马鸣菩萨造 西域龟兹三藏鸠摩罗什译。”心道:“他跟我讲经,那我可一窍不通啦。”一灯随手将经书揭开,将那幅画放在书旁,道:“你瞧。”黄蓉“啊”的一声低呼,说道:“纸质一样。”一灯点了点头。郭靖不懂,低声问道:“什么纸质一样?”黄蓉道:“你细细比较,这经书的纸质和那幅画不是全然相同么?”郭靖仔细看时,果见经书的纸质粗糙坚厚,杂有一条条黄丝,与画纸一般无异,道:“当真是一样的,那又怎样?”黄蓉不答,眼望一灯大师,待他解释。
一灯大师道:“这部经书是我师弟从西域带来送我的。”靖蓉二人自和一灯大师说话之后,一直没留心那天竺僧人,这时齐向他望去,只见他盘膝坐在蒲团之上,对各人说话似充耳不闻。一灯又道:“这部经以西域的纸张所写,这幅画也是西域的纸张。你听说过西域白驼山之名么?”黄蓉惊道:“西毒欧阳锋?”一灯缓缓点头,道:“不错,这幅画是欧阳锋所绘。”
一听此言,郭靖、黄蓉俱都大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灯微笑道:“这位欧阳居士处心积虑,真料得远啊。”黄蓉道:“伯伯,我不知这画是老毒物绘的,这人定然不怀好意。”一灯微笑道:“一部《九阴真经》,也瞧得恁大。”黄蓉道:“这画跟《九阴真经》有关么?”一灯见她兴奋惊讶之下,颊现晕红,其实已吃力异常,只强运内力撑住,伸手扶住她右臂,说道:“这事将来再说,先治好你的伤要紧。”扶着她慢慢走向旁边厢房,将到门口,那书生和农夫突然互使个眼色,抢在门口,同时跪下,说道:“师父,待弟子给这位姑娘医治。”
一灯摇头道:“你们功力够么?能医得好么?”那书生和农夫道:“弟子勉力一试。”一灯大师脸色微沉,道:“人命大事,岂容轻试?”那书生道:“这二人受奸人指使来此,决无善意。师父虽慈悲为怀,也不能中了奸人毒计。”一灯大师叹了口气道:“我平日教了你们些什么来?你拿这画好生瞧瞧去。”说着将画递给了他。那农夫磕头道:“这画是西毒绘的,师父,是欧阳锋的毒计。”说着神态惶急,泪流满面。
靖蓉二人都大惑不解,寻思:“医伤治病,怎地有恁大干系?”
一灯大师轻声道:“起来,起来,别让客人心中不安。”他声调虽然平和,但语气却极坚定。二弟子知道无可再劝,只得垂头站起。
一灯大师扶着黄蓉进了厢房,向郭靖招手道:“你也来。”郭靖跟着进房。一灯将门上卷着的竹帘垂了下来,点了一根线香,插在竹几上的炉中。
房中四壁萧然,除一张竹几外,只地下三个蒲团。一灯命黄蓉在中间一个蒲团上坐了,自行盘膝坐在她身旁的蒲团上,向竹帘望了一眼,对郭靖道:“你守着房门,别让人进来,即令是我的弟子,也不得放人。”郭靖答应了。一灯闭了双眼,忽又睁眼说道:“他们如要硬闯,你就动武好了。干系你师妹的性命,要紧,要紧。”郭靖道:“是!”心下更加诧异:“你几名弟子对你这般敬畏,怎敢违抗师命,硬闯进来?”
一灯转头对黄蓉道:“你全身放松,不论如何痛痒异状,千万不可运气抵御。”黄蓉笑道:“我就算自己已经死啦。”一灯一笑,道:“女娃儿当真聪明。”闭目垂眉,入定运功,待那线香燃了一寸来长,忽地跃起,左掌抚胸,右手伸出食指,缓缓向她头顶百会穴上点去。黄蓉全身不由自主地微微一跳,只觉一股热气从顶门直透下来。
一灯大师一指点过,立即缩回,他身子未动,第二指已点向她百会穴后一寸五分处的后顶穴,接着强间、脑户、风府、大椎、陶道、身柱、神道、灵台一路点将下来,一枝线香约燃了一半,已将她督脉的三十大穴顺次点到。
郭靖此时武功见识俱已大非昔比,站在一旁见他出指舒缓自如,收臂潇洒飘逸,点这三十处大穴,竟使了三十般不同手法,每一招又均堂庑开廓,各具气象,江南六怪固然未曾教过,《九阴真经》的“点穴章”中亦未得载,真乃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瞧得他神驰目眩,张口结舌。心想他所使的,当是“南帝”驰名天下的“一阳指”,他只道一灯大师是在显示上乘武功,哪想到他正以毕生功力为黄蓉打通周身的奇经八脉。
督脉点完,一灯坐下休息,待郭靖换过线香,又跃起点在她任脉的二十五大穴,这次使的却全是快手,但见他手臂颤动,犹如蜻蜓点水,一口气尚未换过,已点完任脉各穴,这二十五招虽快似闪电,但着指之处,竟没分毫偏差。郭靖惊佩无已,心道:“咳,天下竟有这等功夫!”
待点到阴维脉的一十四穴,手法又自不同,只见他龙行虎步,神威凛凛,虽身披袈裟,但在郭靖眼中看来,哪里是个皈依三宝的僧人,直是一位君临万民的皇帝。阴维脉点完,一灯大师径不休息,直点阳维脉三十二穴。这一次是遥点,他身子远离黄蓉一丈开外,倏忽之间,欺近身去点了她颈中的风池穴,一中即离,快捷无伦。
郭靖心道:“当与高手争搏之时,近斗凶险,若用这手法,既可克敌,又足保身,实是无上妙术。”凝神观看一灯的趋退转折,抢攻固然神妙,尤难的却是在一攻而退,鱼逝兔脱,无比灵动,忽然心想:“那瑛姑和我拆招之时,身法滑溜之极,与大师这路点穴法有三分相像,倒似是跟大师学的一般,但高下可差得远了。”
再换两枝线香,一灯大师已点完她阴跷、阳跷两脉,当点至肩头巨骨穴时,郭靖突然心中一动:“啊,《九阴真经》中何尝没有?只不过我这蠢材一直不懂而已。”心中暗诵经文,但见一灯大师出招收式,依稀与经文相合,不过经文中但述要旨,一灯大师的点穴法却更有无数变化。一灯大师此时宛如现身说法,以神妙武术揭示《九阴真经》中的种种秘奥。郭靖未得允可,自不敢径去学他的一阳指指法,然于真经妙旨,却已大有所悟。这时依稀明白:身有内功之人,受伤后全身经脉封闭,《九阴真经》中所载疗伤之法,是旁人以内力助伤者以内息通行全身周天各穴。但黄蓉受伤太重,无法如郭靖一般,伤后在牛家村密室中运息通穴疗伤,一灯大师纯以外力助她气透周身穴道,其理相似,只不过一者引动自力自疗,一者则全以外力他疗。
最后带脉一通,即是大功告成。那奇经七脉都上下交流,带脉却环身一周,络腰而过,状如束带,是以称为带脉。这次一灯大师背向黄蓉,倒退而行,反手出指,缓缓点她章门穴。这带脉共有八穴,一灯出手极慢,似乎点得甚是艰难,口中呼呼喘气,身子摇摇晃晃,大有支撑不住之态。
郭靖暗自心惊,见一灯额上大汗淋漓,长眉梢头汗水如雨而下,要待上前相扶,却又怕误事,看黄蓉时,她全身衣服也已为汗水湿透,颦眉咬唇,想是在竭力忍痛。
忽然刷的一声,背后竹帘卷起,一人大叫:“师父!”抢进门来。郭靖心中念头尚未转定,已使一招“神龙摆尾”,右掌向后挥出,啪的一声,击在那人肩头,随即回过身来,只见一人身子摇晃,踉跄退了两步,正是那个渔人。他铁舟、铁桨遭夺,无法自溪水中上峰,只得远兜圈子,多走了二十余里,从山背迂回而上。待得赶到,听得师父已在为那小姑娘治伤,情急之下,便即闯入,意欲死命劝阻,不料为郭靖一招推出,正欲再上,樵子、农夫、书生三人也已来到门外。
那书生怒道:“完啦,还阻拦什么?”郭靖回过头来,只见一灯大师已盘膝坐上蒲团,脸色惨白,僧袍尽湿,黄蓉却已跌倒,一动也不动,不知生死。郭靖大惊,抢过去扶起,鼻中先闻到一阵腥臭,看她脸时,白中泛青,全无血色,然一层隐隐黑气却已消逝,伸手探她鼻息,但觉呼吸沉稳,先放心了大半。
渔樵耕读四弟子围坐在师父身旁,不发一言,均神色焦虑。
郭靖凝神望着黄蓉,见她脸色渐渐泛红,心中更喜,岂知那红色愈来愈甚,到后来双颊如火,再过一会,额上汗珠渗出,脸色又渐自红至白。这般转了三会,发了三次大汗,黄蓉“嘤”的一声低呼,睁开双眼,说道:“靖哥哥,炉子呢,咦,冰呢?”郭靖听她说话,喜悦无已,颤声道:“什么炉子?冰?”黄蓉转头四望,摇了摇头,笑道:“啊,我做了个恶梦,梦到欧阳锋啦,欧阳克啦,裘千仞啦,他们把我放进炉子里烧烤,又拿冰来冻我,等我身子凉了,又去烘火,咳,真是怕人。咦,伯伯怎么啦?”
一灯缓缓睁眼,笑道:“你的伤好啦,休息一两天,别乱走乱动,那就没事。”黄蓉道:“我全身没点力气,手指头儿也懒得动。”那农夫横眉怒目,向她瞪了一眼。黄蓉不理,向一灯道:“伯伯,你费这么大的劲医我,一定累得厉害,我有依据爹爹秘方配制的九花玉露丸,你服几丸,好不好?”一灯喜道:“好啊,想不到你带有这补神健体的妙药。那年华山论剑,个个斗得有气没力,你爹爹曾分给大家一起服食,果然灵效无比。”郭靖忙从黄蓉衣囊中取出那小瓶药丸,呈给一灯。樵子赶到厨下取来一碗清水,书生将一瓶药丸尽数倒在掌中,递给师父。
一灯笑道:“哪用得着这许多?这药丸调制不易,咱们讨一半吃吧。”那书生急道:“师父,就把世上所有灵丹妙药搬来,也还不够呢。”一灯拗不过他,自感内力耗竭,从他手中将数十粒九花玉露丸都吞服了,喝了几口清水,对郭靖道:“扶你师妹去休息两日,下山时不必再来见我。嗯,有一件事你们须得答应我。”
郭靖拜倒在地,咚咚咚咚,连磕四个响头。黄蓉平日对人嘻皮笑脸,就算在父亲、师父面前,也全无小辈规矩,这时向一灯盈盈下拜,低声道:“伯伯活命之德,侄女不敢有一时一刻忘记。”
一灯微笑道:“还是转眼忘了的好,也免得心中牵挂。”回头对郭靖道:“你们这番上山来的情景,不必向旁人说起,就算对你师父,也就别提。”郭靖正自盘算如何接洪七公上山求他治伤,听了此言,不禁愕然怔住,说不出话来。
一灯微笑道:“以后你们也别再来了,我们大伙儿日内就要搬家。”郭靖忙道:“搬到哪里?”一灯微笑不语。黄蓉心道:“傻哥哥,他们就是因为此处的行踪给咱们发现了,因此要搬家,怎能对你说?”想到一灯师徒在此一番辛苦经营,为了受自己之累,须得全盘舍却,更歉然无已,心想此恩此德只怕终身难报了,也难怪渔樵耕读四人要竭力阻止自己上山,想到此处,向四弟子望了一眼,要想说几句话赔个不是。
一灯大师脸色突变,身子几下摇晃,伏倒在地。
四弟子和靖蓉大惊失色,同时抢上扶起,只见他脸上肌肉抽动,似在极力忍痛。六人心中惶急,垂手侍立,不敢作声。过了一盏茶时分,一灯脸上微露笑容,向黄蓉道:“孩子,这九花玉露丸是你爹爹亲手调制的么?”黄蓉道:“不是,是我师哥陆乘风依着爹爹的秘方所制。”一灯道:“你可曾听爹爹说过,这丸药服得过多反为有害么?”黄蓉大吃一惊,心道:“难道这九花玉露丸有甚不妥?”忙道:“爹爹曾说服得越多越好,只调制不易,他自己也不舍得多服。”
一灯低眉沉思半晌,摇头道:“你爹爹神机妙算,人所难测,我怎猜想得透?难道是他要惩治你陆师兄,给了他一张假方?又难道你陆师兄跟你有仇,在一瓶药丸之中杂了几颗毒药?”众人听到“毒药”两字,齐声惊呼。那书生道:“师父,你中了毒?”一灯微笑道:“好得有你师叔在此,再厉害的毒药也害不死人。”
四弟子怒不可抑,向黄蓉骂道:“我师父好意相救,你胆敢用毒药害人?”四人团团将靖蓉围住,立刻就要动手。
这下变起仓卒,郭靖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黄蓉听一灯问第一句话,即知是九花玉露丸出了毛病,瞬息之间,已将自归云庄受丸起始的一连串事件在心中查核了一遍,待得想到在黑沼茅屋之中,瑛姑曾拿那瓶丸药到另室中细看,隔了良久方才出来,心中登时雪亮,叫道:“伯伯,我知道啦,是瑛姑。”一灯道:“又是瑛姑?”黄蓉当下说了在黑沼茅屋中的情状,并道:“她叮嘱我千万不可再服这丸药,自然因为她在其中混入了外形相同的毒丸。”那农夫厉声道:“哼,她待你真好,就怕害死了你。”
黄蓉想到一灯已服毒丸,心中难过万分,再无心绪反唇相稽,只低声道:“倒不是怕害死我,只怕我服了毒丸,就害不到伯伯了。”一灯只叹道:“孽障,孽障。”脸色随即转为慈和,对靖蓉二人道:“这是我命中该当遭劫,与你们全不相干,就是那瑛姑,也只是要了却从前的一段因果。你们去休息几天,好好下山去吧。我虽中毒,但我师弟是疗毒圣手,不用挂怀。”说着闭目而坐,再不言语。
靖蓉二人躬身下拜,见一灯大师满脸笑容,轻轻挥手,两人不敢再留,慢慢转身出去。那小沙弥候在门外,领二人到后院一间小房休息。房中也全无陈设,只放着两张竹榻,一只竹几。
不久两个老和尚开进斋饭来,说道:“请用饭。”黄蓉挂念一灯身子,问道:“大师好些了么?”一个老和尚尖声道:“小僧不知。”俯身行礼,退了出去。郭靖道:“听这两人说话,我还道是女人呢。”黄蓉道:“是太监,定是从前服侍段皇爷的,就像米铺中那个唱曲的杨老丈。”郭靖“啊”了一声,两人满腹心事,又怎吃得下饭去。
寺院中一片幽静,万籁无声,偶然微风过处,吹得竹叶簌簌做声,过了良久,郭靖道:“蓉儿,一灯师伯的武功可高得很哪。”黄蓉“嗯”了一声。郭靖又道:“咱们师父、你爹爹、周大哥、欧阳锋、裘千仞这五人武功再高,却也未必胜过一灯师伯。”黄蓉道:“你说这六人之中,谁能称得上天下第一?”郭靖沉吟半晌道:“我看各有各的独到造诣,实在难分高下。这一门功夫是这一位强些,那一门功夫又是那一位厉害了。”黄蓉道:“若说文武全才、博学多能呢?”郭靖道:“那自然要推我岳父啦。”他知黄蓉性命已然得救,心中大畅,说话也就放开了不少。黄蓉甚是欢喜,笑靥如花,忽然叹了口气道:“因此这就奇啦。”
郭靖忙问:“奇什么?”黄蓉道:“你想,一灯师伯这么高的本领,渔樵耕读四位弟子又均非泛泛之辈,他们何必这么战战兢兢地躲在这深山之中?为什么听到有人来访,就如大祸临头般的害怕?当世五大高手之中,只西毒与裘铁掌或许是他对头,但这二人各负盛名,难道能不顾身分、联手来跟他为难么?”郭靖道:“蓉儿,就算欧阳锋与裘千仞联手来寻仇,咱们也不怕。”黄蓉奇道:“怎么?”
郭靖脸上现出忸怩神色,颇感不好意思。黄蓉笑道:“咦!怎么难为情起来啦?”郭靖道:“一灯师伯武功决不在西毒之下,至少也能打成平手,我瞧他的反手点穴法似乎正是蛤蟆功的克星。”黄蓉道:“那么裘千仞呢?渔樵耕读四人可不是他对手。”郭靖道:“不错,在洞庭君山和铁掌峰上,我都曾和他对过一掌,那时打下去,五十招之内,或许能跟他拚成平手,一百招之后,多半便挡不住了。今日我见了一灯师伯为你治伤的点穴手法……”黄蓉喜道:“你就学会了?你能胜过那该死的裘铁掌?”
郭靖道:“你知我资质鲁钝,这点穴功夫精深无比,哪能就学会了?何况师伯又没说传我,我自然不能学。不过看了师伯的手法,于《九阴真经》本来不明白的所在,又多懂了一些。要胜过裘铁掌是不能的,但要跟他多耗些时刻,想来也还可以。那时你也可插手打那老家伙了。”黄蓉叹道:“可惜你忘了一件事。”郭靖道:“什么?”黄蓉道:“师伯中了毒,不知何时能好。”郭靖默然,过了一阵,恨恨地道:“那瑛姑恁地歹毒。”忽然惊道:“啊,不好!”
黄蓉吓了一跳,道:“什么?”郭靖道:“你曾答允瑛姑,伤愈之后陪她一年,这约守是不守?”黄蓉道:“你说呢?”郭靖道:“倘若不得她指点,咱们定然找不到师伯,你的伤势那就难说得很……”黄蓉道:“什么难说得很?干脆就说我的小命儿一定保不住。你大丈夫言出如山,定是要我守约的了。”她想到郭靖不肯背弃与华筝所订的婚约,不禁黯然垂头。
这些女儿家心事,郭靖捉摸不到半点,黄蓉已在泫然欲泣,他却浑浑噩噩的不知不觉,只道:“那瑛姑说你爹爹神机妙算,胜她百倍,就算你肯教她术数之学,终难及你爹爹的皮毛,那干吗还是要你陪她一年?”黄蓉掩面不理。郭靖还未知觉,又问一句,黄蓉怒道:“你这傻瓜,什么也不懂!”
郭靖不知她何以忽然发怒,给她骂得摸不着头脑,只得道:“蓉儿!我原本是傻瓜,这才求你跟我说啊。”黄蓉恶言出口,原已极为后悔,听他这么柔声说话,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怀里哭了出来。郭靖更加不解,只得轻轻拍着她背脊安慰。
黄蓉拉起郭靖衣襟擦了擦眼泪,笑道:“靖哥哥,是我不好,对不起,下次我一定不骂你啦。”郭靖道:“我本来是傻瓜,你说说有甚相干?”黄蓉道:“唉,你是好人,我是坏姑娘。我跟你说,那瑛姑跟我爹爹有仇,本来想精研术数武功,到桃花岛找我爹爹报仇,后来见术数不及我,武功不及你,知道报仇无望,就想把我作为抵押,引我爹爹来救。这般反客为主,她就能布下毒计害他啦。”
郭靖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啊,一点儿也不错,这约是不能守的了。”黄蓉道:“怎么不守?当然要守。”郭靖奇道:“咦?”黄蓉道:“瑛姑这女人厉害得紧,瞧她在九花玉露丸中混杂毒丸加害师伯的手段,就可想见其余。此女不除,终是爹爹的大患。她要我相陪,就陪好了,现下有了提防,决不会再上她当,不管她有什么阴谋毒计,我总能胜得她一招半式。”郭靖心道:“你总能比她更厉害。”忽觉这句话说出来又怕惹恼了黄蓉,忙改口道:“唉,那可如伴着一头老虎一般。”
黄蓉正要回答,忽听前面禅房中传来数声惊呼。
两人对望一眼,凝神倾听,惊呼声却又停息。郭靖道:“不知师伯身子怎地?”黄蓉摇了摇头。郭靖又道:“你吃点饭,躺下歇一阵。”黄蓉仍是摇头,忽道:“有人来啦!”
只听得几个人脚步响,从前院走来,一人气忿忿地道:“那小丫头诡计多端,先宰了她。”听声音正是那农夫。靖蓉二人吃了一惊,又听那樵子道:“不可鲁莽,先问问清楚。”那农夫道:“还问什么?两个小贼必是师父的对头派来的。咱们宰一个留一个。要问,问那傻小子就成了。”说话之间,渔樵耕读四人已到了门外,他们堵住了出路,说话也不怕靖蓉二人听见。
郭靖更不迟疑,一招“亢龙有悔”,出掌向后壁推去,只听轰隆隆一声大响,半堵土墙登时推倒。他俯身负起黄蓉,从半截断墙上跃了出去,人在空中,那农夫出手如风,倏来抓他左腿。黄蓉左手轻挥,往农夫掌背“阳池穴”上拂去,这是她家传的“兰花拂穴手”,虽伤后无力,但这一拂轻灵飘逸,认穴奇准,却也非同小可。那农夫精熟点穴功夫,眼见她手指如电而至,吃了一惊,忙回手相格,穴道没给拂中,但就这么一慢,郭靖已负着黄蓉跃出后墙。
他只奔出数步,叫一声苦,禅院后面长满了一人来高的荆棘,密密麻麻,倒刺横生,无路可走,回过头来,却见渔樵耕读四人一字排开,拦在身前。郭靖朗声道:“尊师命我们下山,各位亲耳所闻,却为何违命拦阻?”
那渔人瞪目而视,声如雷震,说道:“我师慈悲为怀,甘愿舍命相救,你……”靖蓉二人惊道:“怎地舍命相救?”那渔人与农夫同时“呸”的一声,那书生冷笑道:“姑娘之伤是我师舍命相救,难道你们当真不知?”靖蓉齐道:“实是不知,乞道其详。”
那书生见二人脸色诚恳,不似作伪,向樵子望了一眼。樵子点了点头。书生道:“姑娘身上受了极厉害的内伤,须用一阳指再加上先天功打通周身经脉各大穴道,方能疗伤救命。自从全真教主重阳真人仙游,当今唯我师身兼一阳指与先天功两大神功。但以这功夫为人疗伤,本人不免元气大伤,五年之内武功全失。”黄蓉“啊”了一声,既感且愧。
那书生又道:“此后五年之中每日每夜均须勤修苦练,只要稍有差错,不但武功难复,而且轻则残废,重则丧命。我师如此待你,你怎能丧尽天良,恩将仇报?”
黄蓉挣下地来,朝着一灯大师所居的禅房拜了四拜,呜咽道:“伯伯活命之恩,实不知深厚如此。”
渔樵耕读见她下拜,脸色稍见和缓。那渔人问道:“你爹爹差你来算计我师,是否你自己也不知道?”黄蓉怒道:“我爹爹怎能差我来算计伯伯?我爹爹桃花岛主是何等样人,岂能做这卑鄙龌龊的勾当?”那渔人作了一揖,说道:“倘若姑娘不是令尊所遣,在下言语冒犯,还望恕罪。”黄蓉道:“哼,这话但叫我爹爹听见了,就算你是一灯大师的高徒,总也有点儿苦头吃。”那渔人一哂,道:“令尊号称东邪,行事……行事……嘿嘿……我们本想西毒做得出的事,令尊也能做得出。现下看来,只怕这个念头转错了。”黄蓉道:“我爹爹怎能跟西毒相比?欧阳锋那老贼干了什么啦?”那书生道:“好,咱们把一切摊开来说个明白。回房再说。”
六人回入先前相聚的东厢房,分别坐下。渔樵耕读四人所坐地位,若有意若无意地各自挡住了门窗通路,黄蓉知道是防备自己逃逸,只微微一笑,也不点破。
那书生道:“《九阴真经》的事你们知道么?”黄蓉道:“知道啊,难道此事与《九阴真经》又有干系了?唉,这书当真害人不浅。”不禁想起母亲因默写经文不成而死。那书生道:“华山首次论剑,是为争夺真经,全真教主武功天下第一,真经终于归他,其余四位高手心悦诚服,原无话说。那次华山论剑,各逞奇能,重阳真人对我师的一阳指甚是佩服,第二年就和他师弟到大理来拜访我师,互相切磋。”
黄蓉接口道:“他师弟?是老顽童周伯通?”那书生道:“是啊,姑娘年纪虽小,识得人却多。”黄蓉道:“你不用赞我。”那书生道:“周师叔为人确是很滑稽的,但我可不知他叫做老顽童。那时我师还没出家。”黄蓉道:“啊,那么他是在做皇帝。”
那书生道:“不错,全真教主师兄弟在皇宫里住了十来天,我们四人都随侍在侧。我师将一阳指的要旨诀窍,尽数说给了重阳真人知道。重阳真人十分喜欢,也将他最厉害的先天功功夫传给了我师。他们谈论之际,我们虽然在旁,只因见识浅陋,纵然听到,却也难以领悟。”
黄蓉道:“那么老顽童呢?他功夫不低啊。”那书生道:“周师叔好动不好静,每日在大理皇宫里东闯西走,到处玩耍,竟连皇后与宫妃的寝宫也不避忌。太监宫娥们知道他是皇爷的上宾,也就不加阻拦。”黄蓉与郭靖脸露微笑。
那书生又道:“重阳真人临别之际,对我师言道:‘近来我旧疾又发,料想不久人世,欧阳锋虽然了得,好在先天功已有传人,再加上皇爷的一阳指神功,世上已有克制他之人,就不怕他横行作怪了。一阳指是大理不传之秘,多承指点,贫道得见大道,欣喜无已,但绝不传人。’这时我师方才明白,重阳真人千里迢迢来到大理,旨在将先天功传给我师,要在他身死之后,留下一个克制西毒欧阳锋之人。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向来齐名当世,若说前来传授功夫,未免对我师不敬,是以先求我师传他一阳指,再以先天功作为交换。我师明白了他这番用意之后,好生相敬,当即勤加修练先天功。重阳真人学到一阳指后,在世不久,并未研习,听说也没传给徒弟。后来我大理国出了一件不幸之事,我师看破世情,落发为僧。”
黄蓉心想:“段皇爷皇帝不做,甘愿为僧,必是一件极大伤心之事,人家不说,不便相询。”斜眼见郭靖动唇欲问,忙向他使个眼色。郭靖“噢”地答应一声,闭住了口。
那书生神色黯然,想是忆起了往事,顿了一顿,才接口道“不知怎地,我师练成先天功的讯息,终于泄漏了出去。有一日,我这位师兄,”说着向那农夫一指,续道:“我师兄奉师命出外采药,在云南西疆大雪山中,竟给人用蛤蟆功打伤。”
黄蓉道:“那自然是老毒物了。”
那农夫怒道:“不是他还有谁?先是一个少年公子跟我无理纠缠,说这大雪山是他家的,不许旁人擅自闯入采药。大雪山周围千里,哪能是他家的?这人自是有意向我寻衅无疑。我受了师父教训,一再忍让,那少年却得寸进尺,说要我向他磕三百个响头,才放我下山,我再也忍耐不住,终于跟他动起手来。我武功平庸,两人斗了半天,也只打得个平手。不料老毒物突然从山坳边转了出来,一言不发,出掌就将我打得重伤。那少年命人背负了我,送到我师那时所住的天龙寺外。”
黄蓉道:“有人代你报了仇啦,这少年欧阳克已给人杀了。”那农夫怒道:“啊,已经死了,谁杀了他的?”黄蓉道:“咦,别人把你仇家杀了,你还生气呢。”那农夫道:“我的仇怨要自己亲手来报。”黄蓉叹道:“可惜你自己报不成了。”那农夫道:“是谁杀的?”黄蓉道:“那也是个坏人,功夫远不及那欧阳克,却使诈杀了他。”
那书生道:“杀得好!姑娘,你可知欧阳锋打伤我师兄的用意么?”黄蓉道:“那有什么难猜?凭西毒的功夫,一掌就能将你师兄打死了,可是只将他打得重伤,又送到你师父门前,当然是要师伯耗损真力给弟子治伤。依你们说,这一来元气耗损,就得用五年功夫来修补,下次华山论剑,师伯当然赶不上他啦。”
那书生叹道:“姑娘果真聪明,但也只猜对了一半。那欧阳锋的阴毒狠辣,人所难料。他乘我师给师兄治伤之后,玄功未复,竟然便来袭击,意图害死我师……”郭靖插嘴问道:“一灯师伯如此慈和,难道也跟欧阳锋结了仇怨吗?”那书生道:“小哥,你这话可问得不对了。第一,慈悲为怀的好人,跟阴险毒辣的恶人向来就势不两立。第二,欧阳锋要害人,未必就为了跟人有仇。只因他知先天功是他蛤蟆功的克星,就千方百计地要想害死我师。”郭靖连连点头,又问:“师伯受了他伤害么?”
那书生道:“我师一见我师兄身上的伤势,便即洞烛欧阳锋的奸谋,为我师兄治伤后,连夜迁移,总算没给西毒找到。我们知他一不做,二不休,决不肯就此罢手,四下寻访,总算找到了此处这个隐秘的所在。我师功力复元之后,依我们师兄弟说,要找上白驼山去跟西毒算帐,但我师力言不可怨怨相报,不许我们出外生事。好容易安稳了这些年,哪知又有你两人寻上山来。我们只道既是九指神丐的弟子,决不能有加害我师之心,是以上山之时也没全力阻拦,否则拚着四人性命不要,也决不容你们进入寺门。岂知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唉,我师还是遭了你们毒手。”说到这里,剑眉忽竖,虎虎有威,慢慢站起身来,刷的一声,腰间长剑出鞘,一道寒光,耀人眼目。
渔人、樵子、农夫三人同时站起,各出兵刃,分占四角。
黄蓉道:“我来相求师伯治病之时,实不知师伯这一举手之劳,须得耗损五年功力。那药丸中混杂了毒丸,更是受旁人陷害。师伯恩德,天高地厚,我就算全无心肝,也不能恩将仇报。”
那渔人厉声道:“那你们为什么乘着我师功力既损、又中剧毒之际,引他仇人上山?”靖蓉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没有啊!”那渔人道:“还说没有?我师一中毒,山下就接到那对头的玉环,若非先有勾结,天下哪有这等巧事?”黄蓉道:“什么玉环?”那渔人怒道:“还在装痴乔呆!”双手铁桨一分,左桨横扫,右桨直戳,分向靖蓉二人打到。
郭靖本与黄蓉并肩坐在地下蒲团之上,见双桨打到,跃起身来,右手勾抓挥出,拂开了横扫而来的铁桨,左手跟着伸前抓住桨片,上下一抖。这一抖中蕴力蓄劲,甚是凌厉,那渔人只觉虎口酸麻,不由自主地放脱了桨柄。郭靖回过铁桨,当的一声,与农夫的铁耙相交,火花四溅,随即将铁桨递回渔人手中。渔人一愕,顺手接过,右膀运力,与樵子的斧头同时击下。郭靖双掌后发先至,势挟劲风,袭向二人胸前。那书生识得降龙十八掌的厉害,急叫:“快退。”
渔人与樵子是名师手下高徒,武功非比寻常,这两招均未用老,疾忙收势倒退,猛地里身子一顿,倒退之势陡然抑止,原来手中兵刃已给郭靖掌力反引而前,无可奈何,只得撤手,先救性命要紧。郭靖接过铁桨、钢斧,轻轻掷出,叫道:“请接住了。”
那书生赞道:“好俊功夫!”长剑挺出,斜刺他右胁。郭靖眼看来势,心中微惊,已知一灯四大弟子中这书生虽人最文雅,武功却胜于侪辈,当下不敢怠慢,双掌飞舞,将黄蓉与自己笼罩在掌力之下。这一守当真稳若渊停岳峙,直无半点破绽,双掌气势如虹,到后来圈子愈放愈大,渔樵耕读四人给逼得渐渐向墙壁靠去,别说进攻,连招架也自不易。这时郭靖掌力若吐,四人中必然有人受伤。
再斗片刻,郭靖不再加催掌力,敌人硬攻则硬挡,轻击则轻架,见力消力,稳持不胜不负的均势。
那书生剑法忽变,长剑振动,嗡然作声,久久不绝,接着上六剑,下六剑,前六剑,后六剑,左六剑,右六剑,连刺六六三十六剑,那是云南哀牢山三十六剑,号称天下剑法中攻势凌厉第一。郭靖左掌挡住渔樵耕三人的三般兵器,右掌随着书生长剑的剑尖上下、前后、左右舞动,尽管剑法变化无穷,他始终以掌力将剑刺方向逼歪了,每一剑都贴衣而过,刺不到他一片衣角。
堪堪刺到第三十六剑,郭靖右手中指曲起,扣在拇指之下,看准剑刺来势,猛往剑身上弹去。这弹指神通的功夫,黄药师本是并世无双,当日他与周伯通比玩石弹、在归云庄弹石指点梅超风,都使了这门功夫。郭靖在临安牛家村见了他与全真七子一战,学到了其中若干诀窍,弹指手法虽远不及黄药师奥妙,但力大劲厉,只听得铮的一声,剑身抖动,那书生手臂酸麻,长剑险些脱手,疾忙后跃,叫道:“住手!”
渔、樵、耕三人一齐跳开,背心靠到了墙壁,渔人、农夫从门中跃出,樵子将斧头插还腰中,笑道:“我早说这两位未存恶意,你们总是不信。”那书生收剑还鞘,一揖说道:“小哥掌下容让,足感盛情。”
郭靖忙躬身还礼,心中不解:“我们本就不存歹意,为何你们起初定是不信,动了手却反而信了?”黄蓉见他脸色,料知他心意,在他耳边细声道:“你若怀有恶意,早将他们四人伤了。一灯师伯此时又怎是你对手?”郭靖心想不错,连连点头。
那农夫和渔人重行回房。黄蓉道:“但不知师伯的对头是谁?送来的玉环又是什么东西?”那书生道:“非是在下不肯见告,实在我等亦不知情,只知我师出家与此人大有关连。”黄蓉正欲再问,那农夫突然跳起,叫道:“啊也,这事好险!”渔人道:“什么?”那农夫指着书生道:“我师治伤耗损功力,他都毫不隐瞒地说了。倘若这两位不怀好意,我四人拦阻不住,我师父还有命么?”
那樵子道:“朱相爷神机妙算,倘若连这一点也算不到,怎能做大理国的相爷?他早知两位是友非敌,适才动手,一来是想试试两位小朋友的功夫,二来是好叫你信服。”那书生微微一笑。农夫和渔人横了他一眼,半是钦佩,半是怨责。
就在此时,门外足步声响,那小沙弥走了进来,合十说道:“师父命四位师兄送客。”各人当即站起。
郭靖道:“师伯既有对头到来,我们怎能就此一走了事?非是小弟不自量力,却要和四位师兄齐去打发了那对头再说。”
渔樵耕读互望一眼,各现喜色。那书生道:“待我去问过师父。”四人一齐入内,过了良久方才出来。靖蓉见到四人脸上情状,已知一灯大师未曾允可。果然那书生道:“我师多谢两位,但他老人家说各人因果,各人自了,旁人插手不得。”
黄蓉道:“靖哥哥,咱们自去跟师伯说话。”二人走到一灯大师禅房门前,却见木门紧闭,郭靖打了半天门,全无回音。这门虽一推便倒,可是他哪敢动粗?那樵子黯然道:“我师是不能接见两位了。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郭靖感激一灯大师,胸口热血上涌,不能自已,说道:“蓉儿,师伯许也罢,不许也罢,咱们下山,但见山下有人啰唣,便打他一个落花流水再说。”黄蓉道:“此计大妙。倘若师伯的对头十分厉害,比如是欧阳锋之流,咱们先大大耗损他的功力,再死在他手里,也算是报了师伯的恩德。”郭靖的话是冲口而出,黄蓉却故意提高嗓子,要叫一灯大师听到。
两人刚转过身子,那木门忽然呀的一声开了,一名老僧尖声道:“大师有请。”郭靖又惊又喜,与黄蓉并肩而入,见一灯和那天竺僧人仍盘膝坐在蒲团上。两人伏地拜倒,抬起头来,见一灯脸色焦黄,与初见时神完气足的模样已大不相同。两人又感激,又难过,不知说什么话好。
一灯向门外四弟子道:“大家一起进来吧,我有话说。”
渔樵耕读走进禅房,躬身向师父师叔行礼。那天竺僧人点了点头,随即低眉凝思,对各人不再理会。一灯大师望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出神,手中玩弄着一枚羊脂白玉的圆环。
黄蓉心想:“这明明是女子戴的玉镯,却不知大师的对头送来有何用意。”
过了好一阵,一灯叹了口气,向郭靖和黄蓉道:“你俩一番美意,老僧心领了。中间这番因果,我若不说,只怕双方有人由此受了损伤,大非老僧本意。你们可知道我原来是什么人?”黄蓉道:“伯伯原来是云南大理国的皇爷。天南一帝,威名赫赫,天下谁不知闻?”一灯微微一笑,说道:“皇爷是假的,老僧是假的,‘威名赫赫’更是假的。就是你这个小姑娘,也是假的。”黄蓉不懂他禅机,睁大一双晶莹澄澈的美目,怔怔地望着他。
一灯缓缓地道:“我大理国自神圣文武帝太祖开国,那一年是丁酉年,比之宋太祖赵皇爷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还早了二十三年。我神圣文武帝七传而至秉义帝,他做了四年皇帝,出家为僧,把皇位传给侄儿圣德帝。后来圣德帝、兴宗孝德帝、保定帝、宪宗宣仁帝、我的父皇景宗正康帝,都避位出家为僧。自太祖到我,十八代皇帝之中,倒有七人出家。”
渔樵耕读都是大理国人,自然知道先代史实。郭靖和黄蓉却听得奇怪之极,心道:“一灯师伯不做皇帝做和尚,已令人十分诧异,原来他许多祖先也都如此,难道做和尚当真比皇帝还好么?”
一灯大师又道:“我段氏因缘乘会,以边地小吏而窃居大位。每一代都自知度德量力,实不足以当此大任,是以始终战战兢兢,不敢稍有陨越。然而帝皇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出则车马,入则宫室,尽都是百姓的血汗,是以每到晚年,不免心生忏悔,回首一生功罪,总是为民造福之事少,作孽之务众,于是往往避位为僧了。”说到这里,抬头向外,嘴角露着一丝微笑,眉间却有哀戚之意。
六人静静地听着,不敢接嘴,一灯大师竖起左手食指,将玉环套在指上,转了几圈,说道:“但我自己,却又不是因此而觉迷为僧。这件因由说起来,还是与华山论剑、争夺真经一事有关。那一年全真教主重阳真人得了真经,翌年亲来大理见访,传我先天功的功夫。他在我宫中住了半月,两人切磋武功,言谈投合,岂知他师弟周伯通这十多天中闷得发慌,在我宫中东游西逛,惹出了一场事端。”
黄蓉心道:“这老顽童若不生事,那反而奇了。”
注释:
黄蓉与朱子柳(“渔樵耕读”中之书生)在桃源石梁上之对答,包括引述《论语》、《孟子》、谜语、对子等多出自明代冯梦龙所编纂之《古今谭概》一书。我国古代笔记之内容,多为记录历代逸闻、趣事、名言、隽语等等,六朝《世说新语》为其中表表者。《古今谭概》所录者多为隽雅妙语,集古人或时人智慧之大成,非冯梦龙所自创,任何一则均无版权,亦不知最早始于何人。如言该等谜语、对子等为黄药师所创而为黄蓉转述,流传后世,冯梦龙闻而录之,再为金庸转述,亦难证其为不然。大理国帝皇世系、立国年代等等,有史籍可稽,不能信笔所之,至于灯谜、笑话、秒对等等,以民间智慧为多,恐难追寻其原始作者。如苏州评弹“唐伯虎点秋香”中笑话、联对、歪解经书等极多,均录自民间智慧,此为中国说部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