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新盟旧约
黄药师心想不明不白地跟全真七子大战一场,更不明不白地结下了深仇,真是好没来由,眼见梅超风呼吸渐微,想起数十年来的恩怨,甚是伤感,忍不住流下泪来。
梅超风嘴角边微微一笑,说道:“师父,求你再像从前那样待我好。我太对你不住了,我错尽错绝!我要留在你身边,永远……永远服侍你。我快死了,来不及啦!”满脸尽是祈求之色。
黄药师含泪说道:“好!好!我仍像你从前小时候那样待你!若华,今后你可得乖乖的,要听师父的话。”梅超风背叛师门,实是终身大恨,临死竟然能得师父原宥,又得师父重叫昔日小名,不禁大喜,双手拉住师父右手轻轻摇晃,说道:“若华要永远听师父的话。师父,我要练回去做十二岁、十三岁时候的若华,师父,你教我,你教我……”勉力爬起,要重行拜师之礼,磕到第三个头,身子僵硬,再也不动了。
黄蓉在隔室见着这些惊心动魄之事连续出现,只盼父亲多留片刻,郭靖内息畅顺,立时就可出来和他相见,却见父亲已俯身将梅超风尸身抱起。
忽听门外一声马嘶,正是郭靖那匹小红马的声音。又听傻姑的声音道:“这里就是牛家村啊。我怎知道有没人姓郭?你是姓郭么?”又一个人道:“就这么几户人家,难道村里的人你都认不全?”听他口音极不耐烦,说着几个人推门进来。
黄药师在门后一张,脸色忽变,进门来的正是他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江南六怪。原来他们去桃花岛赴约,东转西绕,始终没法进入黄药师的居室,后来遇见岛上哑仆,才知他已离岛。六怪见小红马在林中乱闯,韩宝驹就将它牵了,来牛家村寻找郭靖。
六怪刚踏进门,飞天蝙蝠柯镇恶耳朵极灵,立即听到门后有呼吸之声,叫道:“有人!”六怪当即转身。朱聪等五人见黄药师横抱梅超风的尸体,拦在门口,显是防他们逃逸,心中大震。朱聪道:“黄岛主别来无恙!我们六兄弟遵嘱赴桃花岛拜会,适逢岛主有事他往,今日在此相遇,幸何如之。”说着躬身长揖。
黄药师本想便即出手杀死六怪,一瞥眼间见到梅超风惨白的脸,更想:“六怪是她死仇,今日虽她先死,但我仍要让她亲手杀尽六怪,若她地下有知,也必欢喜。”右手抱着尸身,左手举起她的手腕,身影略晃,欺到韩宝驹身边,以梅超风的手掌向他右臂打去。韩宝驹惊觉欲避,却哪里来得及,啪的一声,右臂已然中掌。黄药师的武功透过死人手掌发出,便如以她手掌为武器一般,劲力奇重,韩宝驹右臂虽然未断,但也已半身酸麻,动弹不得。
黄药师一语不发,一上来就下杀手,且以梅超风的尸身作为武器,更加怪异无伦,六怪齐声呼啸,各出兵刃。黄药师高举梅超风尸体,浑不理会六怪的兵刃,直扑过来。韩小莹首当其冲,见梅超风死后双目圆睁,长发披肩,口边满是鲜血,形容可怖之极,右掌高举,向自己头顶猛拍下来,吓得手足酸软,全不知闪避招架。南希仁挥动扁担,全金发飞出秤锤,齐向梅超风臂上打去。黄药师缩回尸体右臂,左臂甩出,正击在韩小莹腰里,只疼得她直蹲下去。韩宝驹斜步侧身,金龙鞭着地卷出。黄药师左足踏上,踩住鞭梢。韩宝驹用力回抽,哪里有分毫动弹?瞬息之间,梅超风的手爪已抓到面前。韩宝驹大骇,撤鞭后仰,就地滚开,只感脸上热辣辣的甚是疼痛,伸手摸去,只见满掌鲜血,原来已给抓了五条爪印,幸亏梅超风已死,不能施展九阴白骨爪手段,手爪上剧毒也已因气绝而散,否则这一下已将他立毙爪底。
只交手数合,六怪险象环生,若不是黄药师要让梅超风死后亲手杀人报仇,定要以她手脚歼敌,六怪早已死伤殆尽,饶是如此,在桃花岛主神出鬼没的招数之下,六人都已命在呼吸之间。
郭靖在隔室听得朱聪与黄药师招呼,心中大喜,其后听得七人动手,六位恩师气喘呼喝,奋力抵御,情势危急异常,自己丹田之气尚未凝稳,但六位师父养育之恩与父母无异,岂能袖手?当下闭气凝息,发掌推出,砰的一声,将内外密门打得粉碎。
黄蓉大惊,眼见他功行未曾圆满,尚差数刻功夫,竟在这当口使劲发掌,只怕伤了性命,忙叫:“靖哥哥,别动手!”郭靖一掌出手,只感丹田之气向上疾冲,热火攻心,忙闭气收束,将内息重又逼回丹田。
黄药师与六怪见橱门突然碎裂,现出郭黄二人,俱各惊喜交集,各自跃开。
黄药师乍见爱女,恍在梦中,伸手揉了揉眼睛,叫道:“蓉儿,蓉儿,当真是你?”黄蓉一掌仍与郭靖手掌相接,微笑点头,却不言语。黄药师这一下喜出望外,别的什么都置之脑后,将梅超风尸身横放凳上,走到碗橱旁,盘膝坐下,一探女儿脉门,觉她脉息稳妥,便隔着橱门伸出左掌和郭靖右掌抵住。
郭靖体内几股热气翻翻滚滚,本已难受异常,这片刻之间,已数次要跃起大叫大嚷以舒郁闷,黄药师的手掌伸过来相接,一股强劲之极的内力传到,便即逐渐宁定。黄药师的内力何等深厚,右手更在他周身要穴推拿抚摸,只一顿饭工夫,便救了他性命。郭靖气定神闲,内息周流,跃出橱门,向黄药师拜倒,随即过去叩见六位师父。
这边郭靖向师父叙说别来情形,那边黄药师牵着爱女之手,听她咭咭咯咯、又说又笑地讲述。六怪初时听郭靖说话,但郭靖说话迟钝,词不达意,黄蓉不惟语音清脆,言辞华瞻,而描绘到惊险之处,更有声有色,精彩百出,六怪情不自禁,一个个都过去倾听。郭靖也就住口,从说话人变成了听话人。这一席话黄蓉足足说了大半个时辰,她神采飞扬,妙语如珠,忽庄忽谐,人人听得悠然神往,如饮醇醪。
黄药师听得爱女居然做了丐帮帮主,直是匪夷所思,说道:“七兄这一招稀奇古怪,大有邪气。他不做北丐了,莫非想抢我外号,改称‘北邪’?五绝变成了东丐、西毒、南帝、北邪、中不知什么!”
黄蓉直说到黄药师与六怪动手,笑道:“好啦,以后的事不用我说啦。”黄药师道:“我要去杀欧阳锋、灵智和尚、裘千仞、杨康四个恶贼,孩子,你随我瞧势闹去吧。”他口中说的是要杀人,但瞧着爱女,心中欢喜,脸上满是笑意。他向六怪望了一眼,心中颇有歉意,但明知理亏,却也不肯向人低头认错,只道:“总算运气还不太坏,没叫我误伤好人。”黄蓉本来恼恨六怪逼迫郭靖不得与自己成婚,此时穆念慈与杨康已有婚姻之约,于此事便已释然,笑道:“爹爹,你向这几位师父陪个不是吧。”
黄药师哼了一声,岔开话题,说道:“我要找西毒去,靖儿,你也去吧。”
他本来于郭靖的鲁钝木讷深感不喜,心想我黄药师聪明绝顶,却以如此的笨蛋做女婿,岂不让武林中人笑歪了嘴巴,好容易答允了婚事,偏偏周伯通又不分轻重地胡开玩笑,说郭靖借了梅超风的《九阴真经》抄录。恼怒之际,便信以为真,恼恨郭靖奸诈阴险,但送走洪七公、欧阳锋、周伯通等人之后,随即想明,郭靖所背真经下卷,经文远较梅超风手中的下卷为多,且无“何况到如今”等词句,当非抄自梅超风手中的抄本,早知是周伯通说谎;后来误信灵智上人捏造的黄蓉死讯,终于重见爱女,狂喜之下,对六怪的怨怒一时尽消,只不肯认错致歉,但盼将来能帮他们一个大忙,作为补过;再见梅超风至死不忘师恩,舍身救了自己大难,心想:“若华与他师哥玄风生情,如来向我禀明,求为夫妇,我亦不至于定然不准,何必甘冒大险,逃出桃花岛去?总是我生平喜怒无常,他二人左思右想,终究不敢开口。倘若蓉儿竟也因我性子怪僻而落得犹如若华一般……”思之不寒而栗,这“靖儿”两字一叫,那便是又认他为婿了。
黄蓉大喜,斜眼瞧郭靖时,见他浑不知这“靖儿”两字称呼中的含义,便道:“爹,咱们先到皇宫去接师父出来。”
这时郭靖又将桃花岛上黄药师许婚、洪七公已收他为徒等情禀告师父。柯镇恶喜道:“你竟如此造化,得拜九指神丐为师,又蒙桃花岛主将爱女许婚,我们喜之不尽,岂有不许之理?只是蒙古大汗……”他想到成吉思汗封他为金刀驸马,这件事中颇有为难之处,说了出来,定又大惹黄药师之恼,一时却不知如何措辞。
突然大门呀的一声推开,傻姑走了进来,拿着一只用黄皮纸折成的猴儿,向黄蓉笑道:“妹子,你西瓜吃完了么?老头儿叫我拿这猢狲给你玩儿。”
黄蓉只道她发傻,不以为意,顺手将纸猴儿接过。傻姑又道:“长发老头儿叫你别生气,他一定给你找到师父。”黄蓉听她说的显然是周伯通,看纸猴儿时,见纸上写得有字,急忙拆开,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道:“老叫化不见也,老顽童乖乖不得了。”黄蓉急道:“啊哟,怎么师父会不见了?”
黄药师沉吟半晌,道:“老顽童虽然疯疯癫癫,但功夫了得,只叫七公不死,他必能相救。眼下丐帮却有一件大事。”黄蓉道:“怎么?”黄药师道:“老叫化给你的竹棒给杨康那小子拿了去。这小子武功虽不高,却是个厉害角色,连欧阳克这等人物也死在他手下。他拿到竹棒,定要兴风作浪,为祸丐帮。咱们须得赶去夺回,否则老叫化的徒子徒孙要吃大亏。你这帮主做来也不光彩。”丐帮有难,黄药师本来丝毫不放在心上,反而幸灾乐祸,大可瞧瞧热闹,但爱女既作了丐帮帮主,又怎能袖手?
六怪都连连点头。郭靖道:“只是他已走了多日,只怕难以赶上。”韩宝驹道:“你的小红马在此,正好用得着。”郭靖大喜,奔出门去作哨相呼。红马见到主人,奔腾跳跃,在他身上挨来擦去,欢嘶不已。
黄药师道:“蓉儿,你与靖儿赶去夺竹棒,这红马脚程极快,谅来追得上。”说到这里,见傻姑在一旁呆笑,神情极似自己的弟子曲灵风,心念一动,问道:“你可是姓曲?”傻姑摇头笑道:“我不知道。”黄药师早知弟子曲灵风生有一女,算来年纪也正相若。
黄蓉道:“爹,你来瞧!”牵了他手,走进密室之中。
黄药师见密室的间隔布置全是自己独创的格局,心知必是曲灵风所为。黄蓉道:“爹,来瞧这铁箱中的东西。你若猜得到是些什么,算你本事大。”黄药师却不理铁箱,走到西南角墙脚边一揿,墙上便露出一个窟窿。他伸手进去,摸出一卷纸来,当即跃出密室。黄蓉急忙随出,走到父亲身后,瞧他手中展开的那卷纸。但见纸上满是尘土,边角焦黄破碎,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几行字迹道:“敬禀桃花岛黄岛主尊前:弟子从皇宫之中,取得若干字画器皿,欲奉岛主赏鉴。弟子敬称岛主,不敢擅呼恩师,然弟子虽睡梦之中,亦呼恩师也。弟子不幸遭宫中侍卫围攻,遗下一女……”字迹写到“女”字,底下就没字了,只余一些斑斑点点的痕迹,隐约可瞧出是鲜血所污。黄蓉出生时桃花岛诸弟子都已遭逐出门,曲灵风遭逐更早,但知父亲门下个个都是极厉害的人物,此时见了曲灵风的遗禀,不禁怃然。
黄药师这时已了然于胸,知道曲灵风给逐出师门,苦心焦虑地要重归桃花岛门下,想起自己喜爱珍宝古玩、名画法帖,于是冒险到大内偷盗,得手数次,终于为皇宫的护卫发觉,剧斗之后身受重伤,回家写了这通遗禀,必是受伤太重,难以卒辞,不久大内高手追上门来,双双毕命于此。
他上次见到陆乘风时已然后悔,此时梅超风新死,见曲灵风又用心如此,心下更是内疚,转头见到傻姑笑嘻嘻地站在身后,想起一事,厉声问道:“你爹爹教了你打拳么?”傻姑摇摇头,奔到门边,掩上大门,偷偷在门缝中张了张,打几路拳法,可是打来打去,也只是那六七招不成章法的“碧波掌法”,别的再也没有了。黄蓉道:“爹,她是在曲师哥练功夫时自己偷看了学的。”黄药师点头道:“嗯,我想灵风也没这般大胆,出我门后,还敢将本门功夫传人。”说道:“蓉儿,你去攻她下盘,钩倒她。”
黄蓉笑嘻嘻地上前,说道:“傻姑,我跟你练练功夫,小心啦!”左掌虚晃,随即连踢两腿,鸳鸯连环,快速无伦。傻姑一呆,右胯已为黄蓉左足踢中,急忙后退,哪知黄蓉右腿早已候在她身后,待她一步退出尚未站稳,乘势一钩,傻姑仰天摔倒。她立即跃起,大叫:“你使奸,小妹子,咱们再来过。”
黄药师脸一沉道:“什么小妹子,叫姑姑!”傻姑也不懂妹子和姑姑的分别,顺口道:“姑姑,哈哈,姑姑!”黄蓉已然明白:“原来爹爹是要试她下盘功夫。曲师哥双腿折断,自己练武自然不练腿脚武功,傻姑也就偷看不到腿上功夫,若是亲口授她,那么上盘、中盘、下盘的功夫都会教到了。”
这句“姑姑”一叫,黄药师算是将傻姑收归了门下。他又问:“你干吗发傻啦?”傻姑笑道:“我是傻姑。”黄药师皱眉道:“你妈呢?”傻姑装个哭脸,道:“回姥姥家啦!”黄药师连问七八句,都不得要领,叹了一口气,只索罢了,当曲灵风尚在门下之时,便知他有个小女儿,傻傻的不大聪明,自就是她了。
众人当下将梅超风在后园葬了。郭靖与黄蓉搬出曲灵风的骸骨,葬在梅超风之旁。六怪虽与黑风双煞是死仇,但人死为大,也都在坟前叩头祝告,消解前仇。黄药师瞧着两座新坟,百感交集,隔了半晌,凄然道:“蓉儿,咱们瞧瞧你曲师哥的宝贝去!”父女俩又走进密室。
黄药师望着曲灵风的遗物,呆了半天,垂下泪来,说道:“我门下诸弟子中,以灵风武功最强,人也最聪明,若不是他双腿断了,便一百名大内护卫也伤他不得。”黄蓉道:“这个自然,爹,你要亲自教傻姑武艺吗?”黄药师道:“嗯,我要教她武艺,还要教她做诗弹琴,教她奇门五行,你曲师哥当年想学而没学到的功夫,我要一股脑儿教她。”黄蓉伸了伸舌头,心想:“爹爹邪人邪想,这番苦头可要吃得大了。”
黄药师打开铁箱,一层层地看下去,宝物愈珍奇,心中愈伤痛,待看到一轴轴的书画时,叹道:“这些物事用以怡情遣性固然甚好,玩物丧志却不可。徽宗道君皇帝的花鸟人物画得何等精妙,他却把锦绣江山画好了卷起来送给金人。”一面说,一面舒卷卷轴,忽然“咦”的一声,黄蓉道:“爹,什么?”黄药师指着一幅泼墨山水,道:“你瞧!”
画中是一座陡峭突兀的高山,共五座山峰,中间一峰尤高,笔立指天,耸入云表,下临深壑,山侧生着一排松树,松梢积雪,树身尽皆向南弯曲,想见北风极烈。峰西独有一棵老松,却挺然直起,巍巍秀拔,松树下朱笔画着一个迎风舞剑的将军。这人面目难见,但衣袂飘举,姿形脱俗。全幅画都是水墨山水,独有此人殷红如火,更加显得卓荦不群。那画并无书款,只题着一首诗云:“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
黄蓉前数日在临安翠微亭中见过韩世忠所书的这首诗,认得笔迹,叫道:“爹,这是韩世忠写的,诗是岳武穆的。”黄药师点头道:“不错,我的蓉儿好聪明。只岳武穆这首诗本来写的是池州翠微山,画中这座山却形势险恶,并非翠微。这画风骨虽佳,但少了含蕴韵致,不是名家手笔。”
黄蓉那日见郭靖在翠微亭中用手指顺着石刻抚写韩世忠书迹,留恋不去,知他喜爱,道:“爹,这幅画给了郭靖吧。”黄药师笑道:“女生外向,那还有什么说的?”顺手交了给她,又在铁箱上顺手拿起一串珍珠,道:“这串珠儿颗颗一般儿大,当真难得。”给女儿挂在颈中,黄蓉投身入怀,黄药师伸手搂住了她。父女相视一笑,脸颊依偎,均感温馨无限。黄蓉将画卷好,忽听空中数声雕鸣,叫声峻急。
黄蓉极爱那对白雕,想起已给华筝收回,甚为不快,忙奔出密室,欲再调弄一番,只见郭靖站在门外大柳树下,一头雕儿啄住了他肩头衣服向外拉扯,另一头绕着他不住鸣叫,傻姑看得有趣,绕着郭靖团团而转,拍手嘻笑。
郭靖神色惊惶,说道:“蓉儿,他们有难,咱们快去相救。”黄蓉道:“谁啊?”郭靖道:“我的义兄、义妹。”黄蓉小嘴一撇道:“我才不去呢!”郭靖一呆,不明她心意,急道:“蓉儿别孩子气,快去啊!”牵过红马,翻身上鞍。黄蓉道:“那么你还要我不要?”郭靖更摸不着头脑,道:“我怎能不要你?我可以不要自己性命,却不能没有你。”左手勒缰,右手伸出接她。黄蓉嫣然一笑,叫道:“爹,我们去救人,你和六位师父也来吧。”飞身而起,左手拉着郭靖右手,借势上了马背,坐在他身前。
郭靖在马上向黄药师与六位师父躬身行礼,纵马前行。双雕齐声长鸣,在前领路。
小红马与主人睽别甚久,此时重得驮主,说不出的欢喜,抖擞精神,奔跑得直如风驰电掣一般,双雕飞行虽速,小红马竟也追随得上。过不多时,那对白雕向前面黑压压的一座树林中落了下去。小红马不待主人指引,也直向树林奔去。
来到林外,忽听一个破钹般的声音从林中传出:“千仞兄,久闻你铁掌老英雄的威名,兄弟甚盼瞻仰瞻仰你的绝艺神功,可惜当年华山论剑,老兄未能参与。现下抛砖引玉,兄弟先用微末功夫结果一个,再请老兄施展铁掌雄风如何?”接着听得一人高声惨叫,林顶树梢晃动,一棵大树倒了下来,郭靖大吃一惊,下马抢进林去。
黄蓉跟着下马,拍拍小红马的头,说道:“快去接我爹爹来。”回身向来处指点,小红马转身飞驰而去。黄蓉心想:“只盼爹爹快来,否则我们又要吃老毒物的亏。”隐身树后,悄悄走进林中。一瞧之下,不由得呆了,只见拖雷、华筝、哲别、博尔忽四人分别给绑在四棵大树之上,欧阳锋与裘千仞站在树前。另一棵倒下的树上也缚着一人,身上衣甲鲜明,却是护送拖雷北归的那个大宋将军,他给欧阳锋这裂石断树的掌力一推,身前一大滩鲜血,垂头闭目,早已毙命。众兵丁影踪不见,想来已被两人赶散。
裘千仞如何敢与欧阳锋比赛掌力,正待想说几句话来蒙混过去,听得身后脚步声响,转身见是郭靖,不觉又惊又喜,心想正好借西毒之手除他,只需引得他二人斗上了,自己便不用出手。欧阳锋见郭靖中了自己蛤蟆功劲力竟然未死,也是大出意外。华筝欢声大叫:“郭靖哥哥,你没死,好极了,好极了!”
黄蓉看了眼前情势,心下计议已定:“且当迁延时刻,待爹爹过来。”
郭靖喝道:“两个老贼,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又想害人么?”欧阳锋有心要瞧明白裘千仞的功夫,微笑不语。
裘千仞喝道:“小子,见了欧阳先生还不下拜,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吗?”郭靖在密室中听得他胡言乱道,挑拨是非,此时又要害人,心中恨极,踏上两步,呼的一声,一招“亢龙有悔”当胸击去。他这降龙十八掌功夫此时已非同小可,这一掌四分发,六分收,劲道去而复回。裘千仞忙侧过身子,想闪避来势,但仍为他掌风带到,不由自主地不向后退,反而前跌。郭靖“嘿”的一声,左掌反手一个巴掌,要打得他牙落舌断,以后再不能逞口舌之利,兴风作浪。
这一掌劲力虽强,去得却慢,但部位恰到好处,正叫裘千仞无可闪避,眼见就要击到他面颊,忽听黄蓉叫道:“慢着!”郭靖左手当即变掌为抓,一把抓住裘千仞后颈,将他身子提起,转头问道:“怎么?”黄蓉生怕郭靖伤了这老儿,欧阳锋立时就要出手,说道:“快放手,这位老先生脸皮上的功夫异常厉害,你这一掌打上他脸皮,劲力反击出来,你非受内伤不可。”郭靖不知她是出言讥嘲,不信道:“哪有这等事?”黄蓉又道:“裘老先生吹一口气能揭去黄牛一层皮,你还不让开?”郭靖更加不信,但知她必有用意,于是放下他身子,松手离颈。
裘千仞哈哈大笑,道:“还是小姑娘知道厉害,我跟你们小娃娃无冤无仇,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做长辈的岂能以大欺小,随便伤你。”黄蓉笑道:“那也说得是。老先生的功夫我仰慕得紧,今日要领教几路高招,你可不许伤我。”说着立个门户,左手上扬,右掌虚卷,放在口边吹了几下,笑道:“接招,这招叫做‘大吹法螺!’”裘千仞道:“小姑娘好大胆子,欧阳先生名满天下,岂能容你讥笑?”黄蓉右手反撒出去,哒的一声,清清脆脆打了他个耳光,笑道:“这招叫做‘反打厚脸皮’!”
只听得林子外一人笑道:“好,顺手再来一记!”黄蓉闻声知道父亲已到,胆气顿壮,答应了一声,右掌果然顺拍。裘千仞急忙低头避让,哪知她这招却是虚招,掌出即收,左掌随到。他以通臂六合掌法横伸欲格,料不到对方仍是虚打,但见她两只小小手掌犹如两只玉蝶,在眼前上下翻飞,一个疏忽,右颊又吃了个耳括子。
裘千仞知道再打下去势必不可收拾,呼呼冲出两拳,将黄蓉逼得退后两步,随即向旁跃开,叫道:“且慢!”黄蓉笑道:“怎么?够了吗?”裘千仞正色道:“姑娘,你身上已受内伤,快回去静室中休养七七四十九日,不可见风,否则小命不保。”黄蓉见他说得郑重,不免一呆,随即格格而笑,身似花枝乱颤。
此时黄药师和江南六怪都已赶到,见拖雷等给绑在树上,都感奇怪。
欧阳锋素闻裘千仞武功了得,当年曾以一双铁掌,打得威震天南的衡山派众武师死伤枕藉,衡山派就此一蹶不振,不能再在武林中占一席地,怎么他今日连黄蓉这样一个小女孩儿也打不过,难道他真的脸上也有内功,以反激之力伤了对方?不但此事闻所未闻,看来情势也是不像,正自迟疑,一抬头,猛见黄药师肩头斜挂蜀锦文囊,囊上用白丝线绣着一只骆驼,正是自己侄儿之物,不由得心中一凛。他杀了谭处端与梅超风后去而复回,正是来接侄儿,心想:“难道黄药师竟杀了这孩子为他徒儿报仇?”颤声问道:“我侄儿怎样啦?”
黄药师冷冷地道:“我徒儿梅超风怎样啦,你侄儿也就怎样啦。”
欧阳锋身子冷了半截。欧阳克是他与嫂子私通而生,名是侄儿,其实却是他亲子。他对这私生儿子爱若性命,心知黄药师及全真诸道虽与自己结了深仇,但这些人都是江湖上成名的豪杰,欧阳克双腿动弹不得,他们决不致跟他为难,只待这些人一散,就接他赴清静之地养伤,哪知竟已遭了毒手。
黄药师见他站在当地,双目直视,立时就要暴起动手,知道这一发难,当如排山倒海,势不可挡,暗暗戒备。欧阳锋嘶声问道:“是谁害的?是你门下还是全真门下?”他知黄药师身分甚高,决不会亲手去杀一个双足断折之人,必是命旁人下手。他声音本极难听,这时更加铿铿刺耳。黄药师冷冷地道:“这小子学过全真派武功,也学过桃花岛的一些功夫,跟你是老相识。你去找他吧。”
黄药师说的本是杨康,但欧阳锋念头一转,却立时想到郭靖。他心中悲愤之极,向郭靖恶狠狠地瞪视片刻,随即转头问黄药师道:“你拿着我侄儿的文囊干什么?”黄药师道:“桃花岛的总图在他身边,我总得取回啊。我破土寻图,累得令侄入土之后再见天日,那倒有些儿抱憾。只可惜文囊在他身上,囊中那张总图却不见了,黄老邪还得费心追寻。你侄儿的遗体,我们仍好好安葬了,决不敢有丝毫损失。”欧阳锋道:“好说,好说。”自知与黄药师非拆到一二千招后难分胜负,而且自己也未必能占上风,好在《九阴真经》已经到手,报仇倒也并非急在一朝,但若裘千仞能打倒江南六怪与郭靖、黄蓉,然后来相助自己,二人联手,当场就可要了黄药师的性命。在这惊闻亲子被杀噩耗之际,他仍能冷静审察敌我情势,算来赢面甚高,便不肯错过了良机,回头向裘千仞道:“千仞兄,你宰这八人,我来对付黄老邪。”
裘千仞将大蒲扇轻挥几挥,笑道:“那也好,我宰了八人,再来助你。”欧阳锋道:“正是。”说了这两个字后,双目盯住黄药师,慢慢蹲下身子。黄药师两足不丁不八,踏着东方乙木之位,两人立时要以上乘武功,决强弱,判生死。
黄蓉笑道:“你先宰我吧。”裘千仞摇头道:“小姑娘活泼可爱,我可有点儿下不了手,啊哟,糟糕,糟糕,这会儿当真不凑巧!”说着双手捧住肚子弯下了腰。黄蓉奇道:“怎么?”裘千仞苦着脸道:“你等一会儿,我忽然肚子痛,要出恭!”黄蓉啐了一口,一时不知如何接口。裘千仞又是“啊哟”一声,愁眉苦脸,双手捏着裤子,向旁跑去,脚步蹒跚,瞧情形是突然肚痛,一个忍不住,倒是拉了一裤子的屎。黄蓉一呆,心知他八成是假,可是却也怕他当真腹泻,眼睁睁地让他跑开,不敢拦阻。
朱聪从衣囊内取出一张草纸,飞步赶上,在他肩头一拍,笑道:“给你草纸。”裘千仞道:“多谢。”走到树边草丛中蹲下身子。
黄蓉拣起一块石子向他后心掷去,叫道:“走远些!”石子刚要打到他背心,裘千仞回手接住,笑道:“姑娘怕臭吧?我走得远些就是。你们八个人等着我,可不许乘机溜走。”说着提了裤子,又远远走出十余丈,在一排矮树丛后蹲下身来。
黄蓉道:“二师父,这老贼要逃。”朱聪点头道:“这老贼脸皮虽厚,脚底下却慢,只怕逃不了。这两样物事给你玩吧。”黄蓉见他手中拿了一柄利剑,还有一只铁铸的手掌,知道是他适才在裘千仞肩上一拍之时从这老儿怀里扒来的。她在密室中曾见裘千仞向全真七子玩利剑入腹的勾当,当时明知是假,却猜不透其中机关,这时见了那三截能够伸缩环套的剑刃,直笑得打跌,有心要扰乱欧阳锋心思,走到他面前,笑道:“欧阳先生,我可不想活啦!”右手一扬,猛将利剑插入腹中。
黄药师和欧阳锋正蓄势待发,见她如此都吃了一惊。黄蓉随即举起剑刃,将三截剑锋套进拉出地把玩,笑着将裘千仞的把戏对父亲说了。
欧阳锋心道:“难道这老儿真是浪得虚名,一辈子欺世盗名?”黄药师见他慢慢站直身子,已猜中他心思,从女儿手中接过那铁铸的手掌,见掌心刻着一个“裘”字,掌背刻着一片水纹,说道:“这是湘中铁掌帮帮主裘千仞的令牌。二十年前这令牌在江湖上真有莫大威势,不论是谁拿在手中,东至九江,西至成都,任凭通行无阻,黑白两道,见之尽皆凛遵,近年来久已不闻铁掌帮的名头,也不知是散了还是怎的,难道这令牌的主人,竟是个大言无耻的糟老头儿么?”心下沉吟,将铁掌还给女儿。
欧阳锋见了铁掌,侧目凝视,脸上也大有诧异之色。
黄蓉笑道:“这铁手掌倒好玩,我要了他的,骗人的家伙却用不着。”举起那三截铁剑叫道:“接着!”扬手欲掷,但见与裘千仞相距甚远,自己手劲不够,定然掷不到,交给父亲,笑道:“爹,你扔给他!”
黄药师起了疑心,正要再试试裘千仞到底是否有真功夫,举起左掌,将那铁剑平放掌上,剑尖向外,右手中指往剑柄上弹去,铮的一声轻响,铁剑激射而出,比强弓所发的硬弩还要劲急。黄蓉与郭靖拍手叫好。欧阳锋暗暗心惊:“好厉害的弹指神通功夫!”
众人轰叫声中,那剑直向裘千仞后心飞去,眼见剑尖离他背脊仅余数尺,他仍蹲在地下不动,一瞬眼间,剑锋已插入他背心。这剑虽并不锋利,但黄药师一弹之下,三截剑直没至柄,别说是铁剑,纵然是木刀竹刃,这老儿不死也必重伤。
郭靖飞步过去察看,忽然大叫:“啊哟!”提起地下一件黄葛短衣,在空中连连挥动,叫道:“老儿早就溜啦。”
原来裘千仞脱下短衣,罩在一株矮树之上,他与众人相距既远,又有草木掩映,这金蝉脱壳之计竟然得售,黄药师、欧阳锋适才凝视对敌,目不旁视,朱聪等也都注视着二人,竟给裘千仞瞒过。东邪西毒对望一眼,忍不住同时哈哈大笑,均觉世上少了个劲敌,心下都感轻快。
欧阳锋知道黄药师心思机敏,不似洪七公之坦率,向他暗算不易成功,但见他笑得舒畅,毫不戒备,有此可乘之机,如何不下毒手?只听得犹似金铁交鸣,铿铿铿三声,他笑声忽止,陡然间快似闪电般向黄药师一揖到地。黄药师仍仰天长笑,左掌陡立,右手钩握,抱拳还礼,两人身子都微微一晃。欧阳锋突击不中,身形不动,猛地倒退三步,叫道:“黄老邪,后会有期。”长袖上振,衣袂飘起,转身欲走。
黄药师脸色微变,左掌推出,挡在女儿身前。郭靖也已瞧出西毒这一转身之间暗施阴狠功夫,要以劈空掌之类手法袭击黄蓉。他见机出招均不如黄药师之快,眼见危险,已不及相救,大喝一声,双拳向西毒胸口直捶过去,要逼他还掌自解,袭击黄蓉这一招劲力就不致使足了。
欧阳锋的去劲为黄药师一挡,立时乘势收回,反打郭靖。这一招除了他本身原劲,还借着黄药师那一挡之力,更加强劲。郭靖危急中就地滚开,跃起身来,已惊得脸色惨白。欧阳锋骂道:“好小子,数日不见,功夫又有进境了。”他刚才这招反打,借用敌劲伤人,变化莫测,快速无伦,竟为郭靖躲开,却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江南六怪见双方动上了手,围成半圈,拦在欧阳锋身后。欧阳锋毫不理会,大踏步向前直闯。全金发和韩小莹不敢阻挡,向旁让开,眼睁睁瞧着他出林而去。
黄药师若要在此时为梅超风报仇,集众人之力,自可围歼西毒,但他生性高傲,不愿给人说一声以众暴寡,宁可将来单独再去找他,望着欧阳锋的背影,只是冷笑。
郭靖与全金发等将华筝、拖雷、哲别、博尔忽的绑缚解去。华筝等见郭靖未死,早已喜出望外,大骂杨康造谣骗人。拖雷道:“那姓杨的说有事须得赶去岳州,我只道他是好人,白白送了他三匹骏马。”
原来拖雷、华筝等听说郭靖惨亡,心中悲伤,听杨康口口声声说要为义兄报仇,与他言谈投机。那晚在临安之北一个小镇客店中共宿,杨康便欲去刺死拖雷,不料胖瘦二丐见他拿着帮主法杖,对他保护周至,在窗外轮流守夜。杨康数次欲待动手,却不是见到胖丐,就是瘦丐,拿着兵刃在院子中来回巡视。他候了一夜,始终不得其便,只索罢了,次日向拖雷骗了三匹良马,与二丐连骑西去。
拖雷等自不知他们昨夜里险些死于非命,正要北上,却见那对白雕回头南飞,候了半日也不见回来,拖雷知道白雕灵异,南去必有缘由,好在北归并不急迫,于是在店中等了两日。到第三日上,双雕忽地飞回,对着华筝不住鸣叫,拖雷等一行由双雕带路,重行南回,不巧在树林中遇见了裘千仞和欧阳锋二人。
裘千仞奉了大金国使命,要挑拨江南豪杰互相火并,以便金兵南下,正在树林中向欧阳锋胡说八道,见拖雷是蒙古使者,立时就与欧阳锋一齐动手。哲别等纵然神勇,却哪里是西毒的敌手?双雕南飞本来是发现小红马的踪迹,哪知反将主人导入祸地,若非及时又将郭靖、黄蓉引来,拖雷、华筝这一行人就此不明不白地丧生于林中了。
这番情由有的是华筝所知,有的她也莫名其妙,她拉着郭靖的手,只咭咭咯咯地说个不已。黄蓉看她与郭靖神情如此亲密,已有三分不喜,而她满口蒙古话,自己一句不懂,变成了局外人,更加大不耐烦。
黄药师见女儿神色有异,问道:“蓉儿,这番邦女子是谁?”黄蓉黯然道:“是靖哥哥没过门的媳妇。”一听得此言,黄药师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追问一句:“什么?”黄蓉低头道:“爹,你去问他自己。”
朱聪在旁,早知事情不妙,忙上前将郭靖在蒙古先已与华筝定亲等情委婉地说了。
黄药师怒不可抑,侧目向郭靖斜睨,冷冷地道:“原来他到桃花岛来求亲之前,已先在蒙古定下了亲事?”朱聪道:“咱们总得想个……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黄药师厉声道:“蓉儿,爹要做一件事,你可不能阻拦。”黄蓉颤声道:“爹,什么啊?”黄药师道:“臭小子,贱女人,两个一起宰了!我父女俩焉能任人欺辱?”黄蓉抢上一步,拉住父亲右手,道:“爹,靖哥哥说他的的确确真心爱我,从来就没把这番邦女子放在心上。”黄药师哼了一声,道:“那也罢了!”喝道:“喂,小子,你快把这番邦女子杀了,表明自己心迹。”
郭靖一生中从未遇过如此为难之事,他心思本就迟钝,这时听了黄药师之言,茫然失措,呆呆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黄药师冷冷地道:“你先已定了亲,却又来向我求婚,这话怎生说?”江南六怪见他脸色铁青,知他反掌之间,郭靖立时有杀身大祸,各自暗暗戒备,只功夫相差太远,当真动起手来实无济于事。
郭靖本就不会打诳,听了这句问话,老老实实地答道:“我只盼一生和蓉儿厮守,若没了蓉儿,我定然活不成。”黄药师脸色稍和,道:“好,你不杀这女子也成,只是从今以后,不许你再和她相见。”
郭靖沉吟未答,黄蓉道:“你一定得和她见面,是不是?”郭靖道:“我向来当她亲妹子一般,如不见面,有时我也会记挂她的。”黄蓉嫣然笑道:“你爱见谁就见谁,我可不在乎。我信得过你也不会当真爱她。难道我会不及她吗?”
黄药师道:“好吧!我在这里,这番邦女子的兄长在这里,你的六位师父也在这里。你明明白白地说一声:你要娶的是我女儿,不是这番邦女子!”他如此一再迁就,实已大违本性,只是瞧在爱女面上,极力克制忍耐,而梅超风护师身亡,也令他一时心肠软了。
郭靖低头沉思,瞥眼同时见到腰间所插成吉思汗所赐金刀和丘处机所赠的短剑,心想:“若依爹爹遗命,我和杨康该是生死不渝的好兄弟,可是他为人如此,这结义之情如何可保?又依杨铁心叔父遗命,我该娶穆家妹子为妻,这自然不行。可见尊长为我规定之事,未必定须遵行。我和华筝妹子的婚事,是成吉思汗所定,岂难道为了旁人的几句话,我就得和蓉儿生生分离么?”想到此处,心意已决,抬起头来。
此时拖雷已向朱聪问明了黄药师与郭靖对答的言语,见郭靖踌躇沉思,好生为难,知他对自己妹子实无情意,满腔忿怒,从箭壶中抽出一枝狼牙雕翎,双手持定,朗声说道:“郭靖安答,男子汉纵横天下,行事一言而决!你既对我妹子无情,成吉思汗的英雄儿女岂能向你求恳?你我兄弟之义,请从此绝!我二人幼时是生死之交,你又救过爹爹和我的性命,咱们恩怨分明,你母亲在北,我自当好生奉养。你如要迎她南来,我也必派人护送,决不致有半点欠缺。大丈夫言出如山,你放心好了。”说罢啪的一声,将一枝长箭折为两截,投在马前。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郭靖心中一凛,登时想起幼时与他在大漠上所干的种种豪事,心道:“他说得是:大丈夫言出如山。华筝妹子这头亲事是我亲口答允,言而无信,何以为人?纵然黄岛主今日要杀我,蓉儿恨我一世,那也顾不得了。”当下昂然说道:“黄岛主,六位恩师,拖雷安答和哲别、博尔忽两位师父,郭靖并非无信无义之辈,我须得和华筝妹子结亲。”
他这话用汉语和蒙古语分别说了一遍,无一人不是大出意料之外。拖雷与华筝等又惊又喜,江南六怪暗赞徒儿是个硬骨头的好汉子,黄药师侧目冷笑。
黄蓉伤心欲绝,隔了半晌,走上几步,细细打量华筝,见她身子健壮,剑眉大眼,满脸英气,不由得叹了口长气,道:“靖哥哥,我懂啦,她跟你是一路人。你们俩是大漠上的一对白雕,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只小燕儿罢啦。”
郭靖走上几步,握住她双手,说道:“蓉儿,我不知道你说得对不对,我心中却只有你,你是明白的。不管旁人说该是不该,就算把我身子烧成了飞灰,我心中仍然只有你一个人。”黄蓉眼中含泪,道:“那么为什么你说要娶她?”郭靖道:“我是个蠢人,什么事理都不明白。我只知道答允过的话,决不能反悔。可是我也不打诳,不管怎样,我心中就只有你一个。我宁可死了,也决不能跟你分开。”
黄蓉心中迷茫,又喜欢,又难过,隔了一会,淡淡一笑,说道:“靖哥哥,早知如此,咱们在那明霞岛上不回来了,岂不是好?”
黄药师忽地长眉一竖,喝道:“这个容易。”袍袖一扬,挥掌向华筝劈去。
黄蓉素知老父心意,见他眼露冷光,已知起了杀机,在他手掌拍出之前,抢着拦在头里。黄药师怕伤了爱女,掌势一停,黄蓉已拉住华筝手臂,将她扯下马来。只听呯的一声,黄药师这掌打上马鞍。最初那马并无异状,但渐渐垂下头来,四腿弯曲,缩成一团,瘫在地上,竟自死了。这是蒙古名种健马,虽不及汗血宝马神骏,却也是匹筋骨健壮、身高膘肥的良驹,黄药师一举手就将之毙于掌下,武功之高,实所罕见。拖雷与朱聪等都心中怦怦乱跳,心想这一掌倘若打到华筝身上,那还有命么?
黄药师想不到女儿竟会出手相救华筝,一楞之下,随即会意,自己若将这番邦女子杀了,郭靖必与女儿翻脸成仇。哼,翻脸就翻脸,难道还怕了这小子不成?但一望女儿,见她神色凄苦,却又显然是缠绵万状、难分难舍之情,心中不禁一寒,这正是他妻子临死之时脸上的模样。黄蓉与亡母容貌本极相似,这副情状当时曾使黄药师如痴如狂,虽时隔十五年,每日仍如在目前,现下陡然间在女儿脸上出现,知她对郭靖已情根深种,爱之入骨,心想这正是她父母天生任性痴情的性儿,无可化解,叹了一口长气,吟道:“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黄蓉怔怔站着,泪珠儿缓缓地流了下来。
韩宝驹一拉朱聪的衣襟,低声道:“他唱些什么?”朱聪也低声道:“这是汉朝一个姓贾的人做的文章,说人与万物在这世上,就如放在一只大炉子中受熬炼那么苦恼。”韩宝驹啐道:“他练到那么大的本事,还有什么苦恼?”朱聪摇头不答。
黄药师柔声道:“蓉儿,咱们回去吧,以后永远也不见这小子啦。”黄蓉道:“不,爹,我还得到岳州去,师父叫我去做丐帮的帮主呢。”黄药师微微一笑,道:“做叫化的头儿,啰唆得紧,也没什么好玩。”黄蓉道:“我答允了师父做的。”黄药叹道:“那就做几天试试,当真嫌脏,就立即传给别个吧。你以后还见这小子不见?”
黄蓉向郭靖望了一眼,见他凝视着自己,目光爱怜横溢,深情无限,回头向父亲道:“爹,他要娶别人,那我也嫁别人。他心中只有我一个,那我心中也只有他一个。”黄药师道:“哈,桃花岛的女儿不能吃亏,那倒也不错。要是你嫁的人不许你跟他好呢?”黄蓉道:“哼,谁敢拦我?我是你的女儿啊。”黄药师道:“傻丫头,爹过不了几年就要死啦。”黄蓉泫然道:“爹,他这样待我,难道我能活得久长么?”黄药师道:“那你还跟这无情无义的小子在一起?”黄蓉道:“我跟他多呆一天,便多一天欢喜。”说这话时,神情已凄婉欲绝。
父女俩这样一问一答,江南六怪虽生性怪僻,却也不禁听得呆了。有宋一代,最讲究礼教之防,黄药师却是个非汤武而薄周孔的人,行事偏要和世俗相反,才让众人送了个称号叫作“东邪”。黄蓉自幼受父亲薰陶,心想夫妇自夫妇,情爱自情爱,小小脑筋之中,哪里有过什么贞操节烈的念头?这番惊世骇俗的对话,旁人听来自不免挢舌难下,可是他父女俩说得最是自然不过,宛如家常闲话一般。柯镇恶等纵然豁达,也不禁暗暗摇头。
郭靖心中难受之极,要想说几句话安慰黄蓉,可是他本就木讷,这时更是不知说什么好。黄药师望望女儿,又望望郭靖,仰天一声长啸,声振林梢,山谷响应,惊起一群喜鹊,绕林而飞。黄蓉叫道:“鹊儿鹊儿,今晚牛郎会织女,还不快造桥去!”黄药师在地下抓起一把沙石,飞掷而出,十余只喜鹊纷纷跌落,尽数死在地下。黄药师朗声道:“情深爱重,尽皆虚妄,造什么桥?早早死了干净!”转过身子,飘然而去,众人只一瞬眼间,他青袍的背影已在林木后隐没。
拖雷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只知郭靖不肯背弃旧约,自是欢喜,说道:“安答,盼你大事早成,北归相见。”华筝道:“这对白雕你带在身边,你要早日回来。”郭靖点了点头,说道:“你对我妈说,我必当手刃仇人,为爹爹报仇。”哲别、博尔忽二人也和郭靖别过,四人连骑出林。
韩小莹问郭靖道:“你打算怎地?”郭靖道:“我……我打算去找洪师父。”柯镇恶点头道:“正是。黄岛主去过我们家里,家人必定甚是记挂。我们这就要回去。你见到了洪帮主,可请他老人家到嘉兴来养伤。我们给他守门把关,包你稳当。”郭靖答应了,拜别六位师父,与黄蓉返回临安。
这晚两人重入大内,在御厨周围仔细寻找,却哪里有洪七公的影子,两人找到了几名太监来逼问,都说这几日宫中并没出现奸细刺客。两人稍觉放心,料想洪七公武功虽失,但以他大高手的机智阅历,必有脱身之策,此时距丐帮大会之期已近,不能再有耽搁,次日清晨便即连骑西行。
此时中国之半已为金人所占,东划淮水,西以散关为界,南宋所存者只两浙东西路、两淮、江南东西路、荆湖南北路、京西南路、巴蜀五路、福建、广南东西路,共十七路而已,国势衰靡,版图日蹙。这一日两人来到江南西路界内,上了一条长岭,突然间一阵凉风过去,东边一大片乌云疾飞过来。这时正当盛夏,大雨说来就来,乌云未到头顶,轰隆隆一个霹雳,雨点已如黄豆般洒将下来。
郭靖撑起雨伞,去遮黄蓉头顶,哪知一阵狂风扑到,将伞顶撕了去,远远飞出,郭靖手中只剩光秃秃的一根伞柄。黄蓉哈哈大笑,说道:“你怎么也拿起打狗棒来啦?”郭靖跟着大笑。眼见面前一条长岭,极目并无可以避雨之处,郭靖除下外衫,要给黄蓉遮雨。黄蓉笑道:“多遮得片刻,便也湿了。”郭靖道:“那么咱们快跑。”黄蓉摇了摇头,说道:“靖哥哥,有本书上讲到一个故事。一日天下大雨,道上行人纷纷飞奔,只有一人却缓步行走。旁人奇了,问他干吗不快跑。那人道:‘前面也下大雨,跑过去还不是一般的淋湿?’”郭靖笑道:“正是。”黄蓉忽然想起了华筝之事:“前途既已注定了是忧患伤心,不论怎生走法,终究避不了、躲不开,便如是咱们在长岭上遇雨一般。”当下两人便在大雨中缓缓行去,直到过了长岭,才见到一家农家,进去避雨。
两人衣履尽湿,向农家借了衣服来换,黄蓉穿上一件农家老妇的破衣,正觉有趣,忽听得隔室郭靖连珠价地叫苦,忙过去问道:“怎么啦?”
只见他苦着脸,手中拿着黄药师给他的那幅画。原来适才大雨之中,这幅画可叫雨水毁了,黄蓉连叫:“可惜!”接过画来看时,见纸张破损,墨迹模糊,已没法装裱修补,正欲放下,忽见韩世忠所题那首诗旁,依稀多了几行字迹。凑近细看,原来这些字写在裱画衬底的夹层纸上,若非画纸淋湿,决计不会显现,只雨浸纸碎,字迹已残缺难辨,但看那字迹排列情状,认得出一共是四行字。黄蓉仔细辨认,缓缓念道:“……穆遗书,……铁掌……,中……峰,第二……节。”其余残损之字,却无论如何辨认不出了。
郭靖叫道:“这说的是《武穆遗书》!”黄蓉道:“确然无疑。完颜洪烈那贼子推算《武穆遗书》藏在宫中翠寒堂畔,可是石匣虽得,遗书却无影踪,看来这四行字是遗书所在的重大关键。……铁掌……中……峰……”她沉吟片刻,说道:“那日在归云庄中,曾听陆师哥和你六位师父谈论那个骗人家伙裘千仞,说他是什么铁掌帮帮主。爹爹说铁掌帮威震川湘,声势浩大,着实厉害。难道这《武穆遗书》,竟跟裘千仞有关?”郭靖摇头道:“只要是裘千仞搞的玩意,我就说什么也不相信。”黄蓉微笑道:“我也不信。”
七月十四,两人来到荆湖北路境内,次日午牌不到,已到岳州,问明了路径,牵马纵雕,径往岳阳楼而来。岳阳楼左近有家酒楼。
二人上得酒楼,叫了酒菜,观看洞庭湖风景,放眼浩浩荡荡,一碧万顷,四周群山环列拱屹,缥缈嵘峥,巍乎大观,比之太湖烟波又是另一番光景。观赏了一会,酒菜已到,湖南菜肴辣味甚重,二人都觉口味不合,只碗极大,筷极长,却颇有一番豪气。
二人吃了些少酒菜,环顾四壁题咏。郭靖默诵范仲淹所作的岳阳楼记,看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两句时,不禁高声读了出来。
黄蓉道:“你觉得这两句话怎样?”郭靖默默念诵,心中思索,不即回答。黄蓉又道:“做这篇文章的范文正公,当年威震西夏,文才武略,可说得上并世无双。”郭靖央她将范仲淹的事迹说了一些,听她说到他幼年家贫、父亲早死、母亲改嫁种种苦况,富贵后处处为百姓着想,不禁肃然起敬,在饭碗中满满斟了一碗酒,仰脖子一饮而尽,说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大英雄、大豪杰固当如此胸怀!”
黄蓉笑道:“这样的人固然是好,但天下忧患多、安乐少,他不是一辈子乐不成了么?我可不干。”郭靖微微一笑。黄蓉又道:“靖哥哥,我不理天下忧不忧、乐不乐,倘若你不在我身边,我是永远不会快乐的。”说到后来,声音低沉下去,愀然蹙眉。郭靖知她想到了两人终身之事,无可劝慰,垂首道:“我也不会快乐!”
黄蓉忽然抬起头来笑道:“算了罢,反正是这么一回子事,范仲淹做过一首《剔银灯》词,你听人唱过么?”郭靖道:“我自然没听过,你说给我听。”黄蓉道:“这首词的下半段是这样:‘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跟着将词意解说了一遍。郭靖道:“他劝人别把大好时光,尽用在求名、升官、发财上面。那也说得很是。”黄蓉低声吟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郭靖望了她一眼,问道:“这也是范文正公的词么?”黄蓉道:“是啊,大英雄、大豪杰,也不是无情之人呢。”
两人对饮数杯。黄蓉望了望楼中的酒客,见东首一张方桌旁坐着三个中年乞丐,身上补缀虽多,但均甚清洁,看模样是丐帮中的要紧人物,是来参加今晚丐帮大会的,此外都是寻常仕商。只听得楼边一棵大柳树上蝉鸣不绝,黄蓉道:“这蝉儿整天不停地大叫‘知
一言未毕,忽听酒楼角里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连铁掌水上飘裘老儿也不瞧在眼里,好大的口气!”郭黄二人向声音来处瞧去,见楼角边蹲着一个脸色黝黑的中年丐者,衣衫褴褛,望着二人嘻嘻直笑。郭靖见是丐帮人物,当即放心,见他神色和善,便拱手道:“前辈请来共饮三杯如何?”那丐者道:“好啊!”便即过来。黄蓉命酒保添了一副杯筷、斟了一杯酒,笑道:“请坐,喝酒。”
那丐者道:“叫化子不配坐凳。”就在楼板上坐倒,从背上麻袋里取出一只破碗,一双竹筷,伸出碗去,说道:“你们吃过的残菜,倒些给我就是。”郭靖道:“这个未免太过不恭,前辈爱吃什么菜,我们点了叫厨上做。”那丐者道:“化子有化子的模样,倘若有名无实,装腔作势,干脆别做化子。你们肯布施就布施,不肯嘛,我到别地方要饭去。”黄蓉向郭靖望了一眼,笑道:“不错,你说得是。”便将吃过的残菜都倒在他的破碗中,那丐者在麻袋中抓出些冷饭团来,和着残菜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黄蓉暗暗数他背上麻袋的数目,三只一叠,共有三叠,总数是九只,再看那边桌旁三个乞丐,每人背上也均有九只麻袋,但那三丐桌上罗列酒菜,甚是丰盛。那三丐对这丐者视若无睹,始终对他不瞧一眼,唯神色间隐隐有不满之意。
那丐者吃得起劲,忽听楼梯脚步声响,上来数人。郭靖转头向楼梯观看,只见当先二人是在临安牛家村陪送杨康的胖瘦二丐,第三人一探头,正是杨康。他猛见郭靖未死,大为惊怖,一怔之下,立即转身下楼,在楼梯上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胖丐跟着下去。瘦丐却走到三丐桌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那三丐当即站起身来,下楼而去。坐在地下的丐者只顾吃饭,全不理会。
黄蓉走到窗口向下观望,只见十多名乞丐簇拥着杨康向西而去。杨康走出不远,回首仰视,正好与黄蓉目光相触,立即回头,加快脚步去了。
那丐者吃罢饭菜,伸舌头将碗底舔得干干净净,把筷子在衣服上抹了几抹,都放入麻袋之中。黄蓉仔细看他,见他满脸皱纹,容色愁苦,双手奇大,几有常人手掌的一倍,手背上青筋凸起,显见是一生劳苦。郭靖站起来拱手说道:“前辈请上坐了,咱们好说话。”丐者笑道:“我不惯在凳上坐。你们两位是洪帮主的弟子,年纪虽轻,咱们可是平辈。我大着几岁,你们叫我一声大哥吧。我姓鲁,名叫鲁有脚。”
郭黄二人对眼一望,均想:“原来他早知道了我们的来历。”黄蓉笑道:“鲁大哥,你这名儿可有趣得紧。”鲁有脚道:“常言道:穷人无棒给犬欺。我棒是没有,可是有一双臭脚。犬儿若来欺我,我对准了狗头,直娘贼地就是一脚,也要叫它夹着尾巴,落荒而逃。”黄蓉拍手笑道:“好好,狗儿若知道你大名的意思,老远就逃啦!”
鲁有脚道:“我听黎生黎兄弟说起,知道两位在宝应所干的事迹,真是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令人甚是钦佩,难怪洪帮主这等看重。”郭靖起立逊谢。鲁有脚道:“适才听两位谈起裘千仞与铁掌帮,对他的情状好似不甚知晓。”黄蓉道:“是啊,正要请教。”鲁有脚道:“裘千仞是铁掌帮帮主,这铁掌帮在荆湖、四川一带,声势极大,帮众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起先还只勾结官府,现下愈来愈狠,竟拿出钱财贿赂上官,自己做起官府来啦。更可恨的是私通金国,干那里应外合的勾当。”
黄蓉道:“裘千仞这老儿就会骗人,怎地弄到恁大声势?”鲁有脚道:“裘千仞厉害得紧哪,姑娘可别小觑了他。”黄蓉笑道:“你见过他没有?”鲁有脚道:“那倒没有,听说他在深山之中隐居,修练铁掌神功,足足有十多年没下山了。”黄蓉笑道:“你上当啦,我见过他几次,还交过手,说到他的什么铁掌神功,哈哈……”她想到裘千仞假装腹泻逃走,只瞧着郭靖格格直笑。鲁有脚正色道:“他们闹什么玄虚,我虽不知晓,可是铁掌帮近年来好生兴旺,实在不可轻侮。”郭靖怕他生气,忙道:“鲁大哥说得是,蓉儿就爱瞎笑。”黄蓉笑道:“我几时瞎笑啦?啊唷,啊唷,我肚子痛。”她学着裘千仞的口气,捧着肚子。郭靖想起当日情景,给她逗得也不禁笑了出来。
黄蓉见他也笑,却立时收起笑容,转过话题,问道:“鲁大哥,刚才在这儿吃酒的三位和你相识么?”鲁有脚叹了口气道:“两位不是外人,可曾听洪帮主说起过,我们帮里分为净衣派、污衣派两派么?”郭靖和黄蓉齐声道:“没听师父说过。”鲁有脚道:“帮内分派,原非善事,洪帮主对这事极是不喜,他老人家费过极大的精神力气,却始终没能叫这两派合而为一。丐帮在洪帮主之下,共有四个长老。”黄蓉抢着道:“这个我倒听师父说过。”她因洪七公尚在人间,不愿提及他命自己接任帮主之事。
鲁有脚点了点头道:“我是西路长老,刚才在这儿的三位也都是长老。”黄蓉道:“我知道啦,你是污衣派的首领,他们是净衣派的。”郭靖道:“咦,你怎知道?”黄蓉道:“你瞧鲁大哥的衣服多脏,他们的衣服多干净。鲁大哥,我说污衣派不好,穿得又臭又邋遢,一点也不舒服。你们这一派人多洗洗衣服,两派可就不是一样了么?”
鲁有脚怒道:“你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自然嫌叫化子臭。”一顿足站起身来。郭靖待要谢罪,鲁有脚头也不回,怒气冲冲地下楼去了。
黄蓉伸伸舌头,道:“靖哥哥,我得罪了这位鲁大哥,你别骂我。”郭靖一笑。黄蓉道:“刚才我真担心。”郭靖道:“担心什么?”黄蓉正色道:“我只担心他提起脚来,踢你一脚,你可就糟啦。”郭靖道:“好端端的干吗踢我?就算你说话得罪了他,那也不用踢人啊。”黄蓉抿嘴微笑,却不言语。郭靖怔怔地出神,思之不解。
黄蓉叹道:“你怎么不想想他名字的出典。”郭靖大悟,叫道:“好啊,你绕弯儿骂我是狗!”站起身来,伸手作势要呵她痒,黄蓉笑着连连闪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