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可知今日怜才意 即是当时种树心
海老公问起今日做了什么事,韦小宝说了到鳌拜家中抄家,至于吞没珍宝、金银、匕首等事,自然绝口不提,最后道:“太后命我到鳌拜家里拿两部《四十二章经》……”海老公突然站起,问道:“鳌拜家有两部《四十二章经》?”韦小宝道:“是啊。是太后和皇上吩咐去取的,否则的话,我拿来给了你,别人也未必知道。”
海老公脸色阴沉,哼了一声,冷冷地道:“落入了太后手里啦,很好,很好!”
待会厨房中送了饭来,海老公只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翻着一双无神的白眼,仰起了头只想心事。
韦小宝吃完饭,心想我先睡一会,到三更时分再去和那小宫女说话玩儿,见海老公呆呆地坐着不动,便和衣上床而睡。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悄悄起身,把那盒蜜饯糕饼揣在怀里,生怕惊醒海老公,慢慢一步步地蹑足而出,走到门边,轻轻拔开了门闩,再轻轻打开了一扇门,突然听得海老公问道:“小桂子,你去哪里?”
韦小宝一惊,说道:“我……我小便去。”海老公道:“干吗不在屋里小便?”韦小宝道:“我睡不着,到花园里走走。”生怕海老公阻拦,也不多说,拔步往外便走,左足刚踏出一步,只觉后领一紧,已给海老公抓住,提了回来。
韦小宝“啊”的一声,尖叫了出来,当下便有个念头:“糟糕,糟糕,老乌龟知道我要去见那小宫女,不许我去。”念头还未转完,已给海老公摔在床上。
韦小宝笑道:“公公,你试我武功么?好几天没教我功夫了,这一抓是什么招式?”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这叫做‘瓮中抓鳖’,手到擒来。鳖便是甲鱼,捉你这只小甲鱼。”韦小宝心道:“老甲鱼捉小甲鱼!”可是毕竟不敢说出口,眼珠骨溜溜地乱转,寻计脱身。
海老公坐在他床沿上,轻声道:“你胆大心细,聪明伶俐,学武虽不肯踏实,但如由我来好好琢磨琢磨,也可以算得是可造之材,可惜啊可惜。”韦小宝问道:“公公,可惜什么?”海老公不答,只叹了口气,过了半晌,说道:“你的京片子学得也差不多了。几个月之前,倘若就会说这样的话,不带丝毫扬州腔调,倒也不容易发觉。”
韦小宝大吃一惊,霎时间全身寒毛直竖,忍不住身子发抖,牙关轻轻相击,强笑道:“公公,你……你今儿晚上的说话,真是……嘻嘻……真是奇怪。”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问道:“孩子,你今年几岁啦?”韦小宝听他语气甚和,惊惧之情渐减,道:“我……我是十三岁吧。”海老公道:“十三岁就十三岁,十四岁就十四岁,为什么是‘十三岁吧?’”韦小宝道:“我妈妈也记不大清楚,我自己可不知道。”这一句倒是真话,他妈妈糊里糊涂,小宝到底几岁,向来说不大准。
海老公点了点头,咳嗽几声,道:“前几年练功夫走了火,惹上了这咳嗽的毛病,越咳越厉害,近年来自己知道是不大成的了。”韦小宝道:“我……我觉得你近来……近来咳得好了些。”海老公摇头道:“好什么?一点也没好。我胸口痛得好厉害,你又怎知道?”韦小宝道:“现下怎样?要不要我拿些药给你吃?”海老公叹道:“眼睛瞧不见,药是不能乱服的了。”韦小宝大气也不敢透,不知他说这些话是什么用意。
海老公又道:“你机缘挺好,巴结上了皇上,本来嘛,也可以有一番大大的作为。你没净身,我给你净了也不打紧,只不过,唉,迟了,迟了。”
韦小宝不懂“净身”是什么意思,只觉他今晚说话的语气说不出的古怪,轻声道:“公公,很晚了,你这就睡吧。”海老公道:“睡吧,睡吧!唉,睡觉的时候以后可多着呢,朝也睡,晚也睡,睡着了永远不醒。孩子,一个人老是睡觉,不用起身,不会心口痛,不会咳嗽得难过,那不挺美么?”韦小宝吓得不敢做声。
海老公问道:“孩子,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这平平淡淡一句问话,韦小宝却难以回答。他可不知那死了的小桂子家中有些什么人,胡乱回答,多半立时便露出马脚,但又不能不答,只盼海老公本来不知小桂子家中底细,才这样问,便道:“我家里只有个老娘,其余的人,这些年来,唉,那也不用提了。”话中拖上这么个尾巴,倘若小桂子还有父兄姊弟,就不妨用“那也不用提了”这六字来推搪。
海老公道:“只有个老娘,你们福建话,叫娘是叫什么的?”
韦小宝又是一惊:“什么福建话?莫非小桂子是福建人?他说我以前的说话中有扬州腔调,恐怕……恐怕……那么他眼睛给我弄瞎这回事,他知不知道?”刹那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含含糊糊地道:“这个……这个……你问这个干吗?”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说道:“你年纪小小,就这样坏,嘿,到底是像你爹呢,还是像你妈?”韦小宝嘻嘻一笑,说道:“我是谁也不像。好是不大好,坏也不算挺坏。”
海老公咳了几声,道:“我是成年之后,才净身做太监的……”韦小宝暗暗叫苦:“原来做太监要净身,那就是割去小便的东西。他说知道我没净身,要是来给我净身,那可乖乖龙的东……”只听海老公续道:“我本来有个儿子,只可惜在八岁那年就死了。倘若活到今日,我的孙儿也该有你这般大了。那个茅十八,不是你爹爹吧?”
韦小宝颤声道:“不……不是!辣块妈妈的,当……当然不是。”心中一急,扬州话冲口而出。
海老公道:“我也想不是的。倘若你是我儿子,失陷在皇宫之中,就算有天大危险,我也会来救你出去。”韦小宝苦笑道:“就可惜我没你这个好爹爹。”
海老公道:“我教过你两套武功,第一套‘大擒拿手’,第二套‘大慈大悲千叶手’,这两套功夫我都没教全,你自然也只学了这么一成半成,嘿嘿,嘿嘿。”韦小宝道:“是啊,你老人家最好将这两套功夫教得我学全了。你这样天下第一的武功,总得有个人传了下来,给你老人家扬名,那才成话。”
海老公摇头道:“‘天下第一’四个字,哪里敢当?世上武功高强的,可不知有多少。我这两套功夫,你这一生一世也来不及学得全了。”他顿了一顿,说道:“你吸一口气,摸到左边小腹,离开肚脐眼三寸之处,用力揿一揿,且看怎样?”
韦小宝依言摸到他所说之处,用力一揿,登时痛彻心肺,不由得“啊”的一声大叫出来,霎时间满头大汗,不住喘气。近半个多月来,左边小腹偶然也隐隐作痛,只道吃坏了肚子,何况只痛得片刻,便即止歇,从来没放在心上,不料对准了一点用力揿落,竟会痛得这等厉害。
海老公阴恻恻地道:“很有趣吧?”韦小宝肚中大骂:“死老乌龟,臭老乌龟!”说道:“有一点点痛,也没什么有趣。”
海老公道:“你每天早上去赌钱,又去跟皇上练武,你还没回来,饭菜就送来了。我觉得这汤可不够鲜,每天从药箱之中,取了一瓶药出来,给你在汤里加上些料。只加这么一点儿,加得多了,毒性太重,对你身子不大妥当。你这人是很细心的,可是我从来不喝汤,你一点也不疑心吗?”韦小宝毛骨悚然,道:“我……我以为你不爱喝汤。你……你又说喝了汤,会……会……咳……咳嗽……”海老公道:“我本来很爱喝汤的,不过汤里有了毒药,虽然份量极轻,可是天天喝下去,时日久了,总有点危险,是不是?”
韦小宝愤然道:“是极,是极!公公,你当真厉害。”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也不见得。本来我想让你再服三个月毒药,这才放你出宫,那时你就慢慢肚痛了。先是每天痛半个时辰,痛得也不很凶,以后越痛越厉害,痛的时刻也越来越长,大概到一年以后,那便日夜不停地大痛,要痛到你将自己脑袋到墙上去狠狠地撞,痛得将自己手上、腿上的肉,一块块咬下来。”说到这里,叹道:“可惜我身子越来越不成了,恐怕不能再等。你身上中的毒,旁人没解药,我终归是有的。小娃娃,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想这计策来弄瞎我眼睛?你老实说出来,我立刻给你解药。”
韦小宝年纪虽小,也知就算自己说了指使之人出来,他也决不能饶了自己性命,何况根本就没人指使,说道:“指使之人自然有的,说出来只怕吓你一大跳。原来你早知道我不是小桂子,想了这法子来折磨我,哈哈,哈哈,你这可上了我的大当啦!哈哈,哈哈!”纵声大笑,身子跟着乱动,右腿曲起,右手已抓住了匕首柄,极慢极慢地从剑鞘中拔出,不发出丝毫声息,就算有了些微声,也叫笑声给遮掩住了。
海老公道:“我上了你什么大当啦?”
韦小宝胡说八道,原是要叫他分心,心想索性再胡说八道一番,说道:“汤里有毒药,第一天我就尝了出来。我跟小玄子商量,他说你在下毒害我……”
海老公一惊,道:“皇上早知道了?”
韦小宝道:“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那时我可还不知他是皇上,小玄子叫我不动声色,留神提防,喝汤之时只喝入口中,随后都吐在碗里,反正你又瞧不见。”一面说,一面将匕首半寸半寸地提起,剑尖缓缓对准了海老公心口,心想若不是一下便将他刺死,纵然刺中了,他一掌击下来,自己还是没命。
海老公将信将疑,冷笑道:“你如没喝汤,干吗一按左边肚子,又会痛得这么厉害?”韦小宝叹道:“想是我虽将汤吐了出来,差着没漱口,毒药还是吃进了肚里。”说着又将匕首移近数寸。只听海老公道:“那也很好啊。反正这毒药是解不了的,你中毒浅些,发作得慢些,吃的苦头只有更大。”韦小宝哈哈大笑,长笑声中,全身力道集于右臂,猛力戳出,直指海老公心口,只待一刀刺入,便即滚向床角,从床脚边窜出逃走。
海老公陡觉一阵寒气扑面,微感诧异,只知对方已然动手,更不及多想他是如何出手,左手挥出,便往戳来的兵刃上格去,右掌随出,砰的一声,将韦小宝打得飞身而起,撞破窗格,直摔入窗外的花园,跟着只觉左手剧痛,四根手指已给匕首切断。
若不是韦小宝匕首上寒气太盛,海老公事先没觉警兆,这一下非戳中心口不可。但如是寻常刀剑,二人功力相差太远,虽然戳中心口,也不过皮肉之伤,他内劲到处,掌缘若铁,击在刀剑之上,震飞刀剑,也不会伤到自己手掌。但这匕首实在太过锋锐,海老公苦练数十年的内劲,竟不能将之震飞脱手,反而无声息地切断了四根手指。可是他右手一掌结结实实地打在韦小宝胸口,这一掌开碑裂石,非同小可,料得定韦小宝早已五脏俱碎,人在飞出窗外之前便已死了。
他冷笑一声,自言自语:“死得这般容易,可便宜了这小鬼。”定一定神,到药箱中取出金创药敷上伤口,撕下床单,包扎了左掌,喃喃地道:“这小鬼用的是什么兵刃,怎地如此厉害?”强忍手上剧痛,跃出窗去,伸手往韦小宝跌落处摸去,要找那柄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宝刀利刃。哪知摸索良久,竟什么也没摸到。
他于眼睛未瞎之时,窗外的花园早看得熟了,何处有花,何处有石,无不了然于胸。明明听得韦小宝是落在一株芍药花旁,这小鬼手中的宝剑或许已震得远远飞出,可是他的尸体怎会突然不见?
韦小宝中了这掌,登时气为之窒,胸口剧痛,四肢百骸似都已寸寸碎裂,一摔下地,险些便即晕去。他知此刻生死系于一线,既没能将海老公刺死,老乌龟定会出来追击,当即奋力爬起,只走得两步,脚下一软,又即摔倒,骨碌碌地从一道斜坡上直滚下去。
海老公若手指没断,韦小宝滚下斜坡之声自然逃不过他耳朵,但他重伤之余,心烦意乱,加之做梦也想不到这小鬼中了自己这一掌竟会不死,虽然听到声音,却全没想到其中缘由。
这条斜坡好长,韦小宝直滚出十余丈,这才停住。他挣扎着站起,慢慢走远,周身筋骨痛楚不堪,幸好匕首仍握在手中,暗自庆幸:“刚才老乌龟将我打出窗外,我居然没将匕首插入自己身体,当真运气好极。”
将匕首插入靴筒,心想:“西洋镜已经拆穿,老乌龟既知我是冒牌货,宫中是不能再住了。只可惜四十五万两银子变成了一场空欢喜。他奶奶的,一个人哪有这样好运气,横财一发便是四十五万两?总而言之,老子有过四十五万两银子的身家,只不过老子手段阔绰,一晚之间就花了个精光。你说够厉害了吧?”肚里吹牛,不禁得意起来。
又想:“那小宫女还巴巴地在等我,反正三更半夜也不能出宫,我这就瞧瞧她去,啊哟……”一摸怀中那只纸盒,早已压得一塌糊涂,心道:“我还是拿去给她看看,免她等得心焦。就说我摔了一跤,将蜜饯糖果压得稀烂,变成了一堆牛粪,不过这堆牛粪又甜又香,滋味挺美。哈哈,辣块妈妈,又甜又香的牛粪你吃过没有?老子就吃过。”
他想想觉得好玩,加快脚步,步向太后所住的慈宁宫,只走快几步,胸口随即剧痛,只得又放慢了步子。
来到慈宁宫外,见宫门紧闭,心想:“糟糕,可没想到这门会关着,那怎么进去?”
正没做理会处,宫门忽然无声无息地推了开来,一个小姑娘探头出来,月光下看得分明,正是蕊初。只见她微笑招手,韦小宝大喜,轻轻闪身进门。蕊初又将门掩上了,在他耳畔低声道:“我怕你进不来,已在这里等了许久。”韦小宝也低声道:“我来迟啦。我在路上绊到了一只又臭又硬的老乌龟,摔了一跤。”蕊初道:“花园里有大海龟吗?我倒没见过。你……你可摔痛了没有?”
韦小宝一鼓作气地走来,身上的疼痛倒也可以耐得,给蕊初这么一问,只觉得全身骨肉无处不痛,忍不住哼了一声。蕊初拉住他手,低声问:“摔痛了哪里?”
韦小宝正要回答,忽见地下有个黑影掠过,一抬头,但见一只硕大无朋的大鹰从墙头飞了进来,轻轻落地。他大吃一惊,险些骇呼出声,月光下只见那大鹰人立起来,原来不是大鹰,却是一人。这人身材瘦削,弯腰曲背,却不是海老公是谁?
蕊初本来面向着他,没见到海老公进来,但见韦小宝转过了头,瞪目而视,脸上满是惊骇之色,也转过身来。
韦小宝左手探出,已按住了她嘴唇,出力奇重,竟不让她发出半点声音,跟着右手急摇,示意不可做声。蕊初点了点头。韦小宝这才慢慢放开左手,目不转睛地瞧着海老公。
只见海老公僵立当地,似在倾听动静,过了一会,才慢慢前行。韦小宝见他不是向自己走来,暗暗舒了口气,心道:“老乌龟好厉害,眼睛虽然瞎了,居然能追到这里。”又想:“只要我和这小宫女不发出半点声音,老乌龟就找不到我。”
海老公向前走了几步,突然跃起,落在韦小宝跟前,左手探出,叉住了蕊初的脖子。蕊初“啊”的一声叫,但咽喉遭卡,这一声叫得又低又闷。
韦小宝心念电转:“老乌龟找的是我,又不是找这小宫女,不会杀死她的。”此时和海老公相距不过两尺,吓得几乎要撒尿,却一动也不动,知道只要自己动上一根手指,就会给他听了出来。
海老公低声道:“别做声!不听话就卡死你。轻轻回答我的话。你是谁?”蕊初低声道:“我……我……”海老公伸出右手,摸了摸她头顶,又摸了摸她脸蛋,道:“你是个小宫女,是不是?”蕊初道:“是,是!”海老公道:“三更半夜的,在这里干什么?”蕊初道:“我……我在这里玩儿!”
海老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在惨淡的月光下看来,更显得阴森可怖,问道:“还有谁在这里?”侧过了头倾听。
适才蕊初不知屏息凝气,惊恐之下呼吸粗重,给海老公听出了她站立之处。韦小宝和他相距虽近,呼吸极微,他一时便没察觉。韦小宝想要打手势叫她别说,却又不敢移动手臂。幸好蕊初乖觉,发觉他双眼已盲,说道:“没……没有了。”
海老公道:“皇太后住在哪里?你带我去见她。”蕊初惊道:“公公,你……你别跟皇太后说,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她只道这老太监捉住了自己,要去禀报太后。海老公道:“你求也没用。不带我去,立刻便叉死你。”手上微一使劲,蕊初气为之窒,一张小脸登时涨得通红。
韦小宝惊惶之下,终于撒出尿来,从裤裆里一滴一滴地往下直流,幸好海老公没留神,就算听到了,也道是蕊初吓得撒尿。
海老公慢慢松开左手,低声道:“快带我去。”蕊初无奈,只得道:“好!”侧头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脸上神色示意他快走,自己决不供他出来,低声道:“太后寝宫在那边!”慢慢移动脚步。海老公的左手仍抓住她咽喉,和她并肩而行。
韦小宝寻思:“老乌龟定是去跟太后说,我是冒充的小太监,小桂子是给我杀死的,他自己的眼睛是给我弄瞎的,要太后立刻下令捉拿。他为什么不去禀报皇上?是了,他知皇上对我好,告状多半告不进。那……那便如何是好?我须得立即逃出宫去。啊哟,不好,这时候宫门早闭,又怎逃得出去?只要过得片刻,太后传下命令,更加插翅难飞了。”
韦小宝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前面房中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道:“外边是谁?”这声音阴森森的,韦小宝听得明白,正是太后的话声,他一惊之下,便想拔脚就逃。却听得海老公道:“奴才海大富,给你老人家请安来啦。”声音也阴森森的,殊无恭谨之意。
韦小宝大奇:“老乌龟是什么东西,胆敢对太后这等无礼?”念头一转,寻思:“老乌龟说话不讨人喜欢,多半太后向来很讨厌他,我何不趁机跟他胡辩一番?反正要逃是逃不出去的了。”这一着虽然行险,但想自己新立大功,皇上和太后都很喜欢,杀了个把小桂子,弄瞎几只海老乌龟的狗眼珠,也算不了什么大罪,当真要紧之时,还可请把兄索额图出头说情。自己如拍腿一走,什么话都让老乌龟说去了,自己既然逃跑,自然作贼心虚,本来无罪反而变得有罪了。
又想:“太后若问我为什么要杀小桂子?我说……我说,嗯,我说听到小桂子和海老乌龟说太后和皇上的坏话,说了许许多多难听之极的言论,我实在气不过,忍无可忍,因此将小桂子一刀杀了,又趁机弄瞎了海老乌龟的眼睛。至于说什么坏话,那大可捏造一番。比赛打架,我打不过老乌龟。比赛撒谎吹牛,老乌龟怎是老子的对手?”想想得意起来,登时胆为之壮。便不想逃了。他最怕的是海老公辩不过,跳上来一掌将自己打死,那可死得冤枉,因此待会在太后跟前辩白之时,务须站在一个安全之所,让老乌龟捉不到、打不着。
只听太后道:“你要请安,怎么白天不来?半夜三更地到来,成什么体统?”海老公道:“奴才有件机密大事要启禀太后,白天人多耳杂,给人听到了,可不大稳便。”
韦小宝心道:“来了,来了!老乌龟告状了。且听他先说,待他说了一大半,我再插嘴不迟。我躲在哪里好?”看了看周遭形势,选中了个所在,一步步挨到金鱼池的假山之后,心想:“老乌龟如抢过来打我,扑通一声,必先跌入金鱼池中,我就立即抢入太后房中,老乌龟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追进太后房中来打人。”
只听太后哼了一声,道:“有什么机密大事,你这就可以说了。”海老公道:“太后身边没旁人吗?老奴才的话,可机密得很哪!”太后道:“你要不要进来查查?你武功了得,我身边有没有人,难道听不出来?”海老公道:“奴才不敢进太后屋子,可否劳动太后的圣驾,走出屋来,奴才有事启禀。”太后哼了一声,道:“你可越来越大胆了,这会儿又仗了谁的势啦?胆敢这样放肆!”
韦小宝听到此处,心中大乐,暗暗骂道:“老乌龟,你可越来越大胆了,这会儿又仗了谁的势啦?胆敢这样放肆!”
海老公道:“奴才不敢!”太后又哼了一声,说道:“你……你早就没将我瞧在眼里,今晚忽然摸了来,可不知捣什么鬼。”
韦小宝更加开心,忍不住想大声帮太后斥骂海老公几句,心道:“老乌龟啊老乌龟,你告状还没告成,先就碰了个大钉子,惹了一鼻子灰。看来用不着老子亲自出马,单是太后,就会将你一顿臭骂轰走了。”
只听海老公道:“太后既不想知道那人消息,那也没什么,奴才去了!”
韦小宝大喜,心道:“去得好,去得妙,去得刮刮叫。快快滚你妈的王八蛋!太后怎会想知道我的消息?”
却听得太后问道:“你有什么消息?”海老公道:“五台山上的消息!”太后道:“五台山?你……你说什么?”语音有些发颤。
月光下只见海老公伸手一戳,蕊初应手而倒。韦小宝一惊,心下有些难过,又想:“老乌龟害死了这小姑娘,待会我说出来,太后一定更加动怒。老乌龟再要告我的状,那可就千难万难。”只听太后又问:“你……你伤了什么人?”海老公道:“是太后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奴才可没敢伤她,只不过点了她穴道,好叫她听不到咱们说话。”
韦小宝放宽了心:“原来老乌龟没杀她!”内心深处,隐隐又有点失望,海老公不杀这小宫女,自己的处境就不算十分有利。
太后又问:“五台山?你为什么说五台山?”海老公道:“只因五台山上有一个人,是太后很关心的。”太后颤声道:“你……你说他去了五台山?”海老公道:“太后如想知道详情,只好请你移一移圣驾。三更半夜的,奴才不能进太后屋子,在这里大声嚷嚷的,这等机密大事,给宫女太监们听到了,可不好玩。”
太后犹豫片刻,道:“好!”只听得开门声响,她脚步轻盈地走了出来。
韦小宝缩在假山之后,心想:“海老乌龟瞧不见我,太后可不是瞎子。”他不敢探头张望,太后出来之时,一瞥眼间见到她身材不高,有点儿矮胖。他见过太后两次,但两次见到她时都是坐着。
只听太后说道:“你刚才说,他去了五台山,那……那可是真的?”海老公道:“奴才没说有谁去了五台山。奴才只说,五台山上,有一个人恐怕是太后挺关心的。”太后顿了一顿,道:“好,就算你这么说。他……他……那个人……去五台山干什么?是在庙里么?”她本来说话镇静,但自从听海老公说到五台山上有一个人之后,就气急败坏,似乎心神大乱。海老公道:“那人是在五台山的清凉寺中。”
太后舒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我终于……终于知道了他……他的下落……他……他……他……”连说了三个“他”字,再也接不下口去,声音颤抖得很厉害。
韦小宝好生奇怪:“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太后对他这样关心?”不禁又担忧起来:“难道是太后的父亲、兄弟,又或许是她的老姘头?对了,一定是老姘头,如是父亲、兄弟,那也不是什么机密大事,何必怕人听见?老乌龟抓住了她的把柄,倘若定要她杀我,太后怕了老乌龟,说不定只好听他的,这可有点儿不大妙。幸亏老子在这里听到了,老婊子如胆敢杀我,老子就一五一十地都抖了出来,我去跟皇上说,大伙儿闹个一拍两散。我怕了你老婊子不算英雄好汉。”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胆敢骂皇太后为“老婊子”的,谅必寥寥无几,就算只在肚里暗骂,也不会很多。韦小宝无所忌惮,就算是他自己母亲,打得他狠了,也会“烂婊子、臭婊子”地乱叫乱骂。好在他母亲本来就是婊子,妓院中人人污言秽语,习以为常,听了也不如何生气,只不过打在他小屁股上的掌力加重了三分,而口中也是“小杂种、小王八蛋”地对骂一场而已。
只听太后喘气很急,隔了半晌,问道:“他……他……他……在清凉寺干什么?”海老公道:“太后真的想知道?”太后道:“那还用多问?我自然想知道。”海老公说道:“主子是出家做了和尚。”太后“啊”的一声,气息更加急了,问道:“他……他真的出了家?你……你没骗我?”海老公道:“奴才不敢欺骗太后,也不用欺骗太后。”太后“哼”的一声,道:“他就这样忍心,一心一意,只……只是想念那……那狐媚子,把国家社稷、祖宗百战而创的基业……都抛到了脑后,我们母子,他……他更不放在心上了。”
韦小宝越听越奇,心想:“什么国家社稷、祖宗的基业?老乌龟又叫那人做‘主子’,那么这人……这人难道不是太后的老姘头?”
海老公冷冷地道:“主子瞧破了世情,已经大彻大悟。万里江山、儿女亲情,主子说都已如过眼浮云,全都不再挂怀。”
太后怒道:“他为什么早不出家,迟不出家,却等那……那狐媚子死了,他才出家?国家朝廷、祖宗妻儿,一古脑儿加起来,在他心中,还及不上那狐媚子的一根寒毛。我……我……早知他……他是为了那狐媚子,这才突然出走。哼,他既然走了,何必又要叫你来通知我?”她越说越怒,声音尖锐,渐渐响了起来。
韦小宝说不出的害怕,隐隐觉得,他二人所说的那个人和那件事,委实非同小可。
海老公道:“主子千叮万嘱,命奴才不可泄漏风声,千万不能让太后和皇上得知。主子说道:皇上登基,天下太平,四海无事,他也放心了。”
太后厉声道:“那为什么你又来跟我说?我本来就不想知道,不要知道。他心中就只牵记那狐媚子一个,他儿子登基不登基,天下太平不太平,他又有什么放心不放心了?”
韦小宝听到此处,心下大奇:“他们所说的难道是皇帝的爸爸?小皇帝的爸爸顺治皇帝早已一命呜呼了,小皇帝这才有皇帝做,莫非小皇帝另外还有个爸爸?”他于朝廷和宫中之事所知本来极少,除了知道小皇帝的爸爸是顺治皇帝之外,其余一无所知,就算太后和海老公说得再明白十倍,他也猜不到其中实情。
海老公道:“主子既然出了家,奴才本当在清凉寺中也出家为僧,服侍主子。可是主子吩咐,他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要奴才回京来查查。”太后道:“那又是什么事了?”海老公道:“主子说,董鄂妃虽然……”太后怒道:“在我跟前,不许提这狐媚子的名字!”
韦小宝心道:“原来那狐狸精叫做董鄂妃,那定是宫里的妃子了。太后的老姘头只爱这只骚狐狸,不爱太后,因此太后大喝其醋。”
海老公道:“是,太后不许提,奴才就不提。”太后道:“他说那狐媚子又怎么样了?”海老公道:“奴才不明白太后说的是谁。主子从来没提过‘狐媚子’三字。”
太后怒道:“他自然不提这三个字,在他心中,那是‘端敬皇后’哪。这狐媚子死了之后,他……他追封她为皇后,拍马屁的奴才们恭上谥法,叫什么‘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皇后,这称号中没‘天圣’二字,他可还大发脾气呢。又叫胡兆龙、王熙这两个奴才学士,编纂什么《端敬后语录》,颁行天下,也不怕丑。”
海老公道:“太后说得是,董鄂妃归天之后,奴才原该称她为‘端敬皇后’了。那《端敬后语录》,奴才身边经常带得一册,太后要不要看?”
太后怒喝:“你……你……你……”走上一步,呼呼喘气,忽似明白了什么,嘿嘿一笑,说道:“当时天下趋炎附势之徒,人人都读《端敬后语录》,把胡王两个奴才捏造的一番胡说八道,当成是天经地义,倒比《论语》、《孟子》还更要紧。可是现下又怎样呢?除了你身边还有一册,你主子身边还有几册之外,哪里还见得到这鬼话连篇的《语录》?”
海老公道:“太后密旨禁毁《端敬后语录》,又有谁敢收藏?至于主子身边,就算没有,但端敬皇后当年说过的一字一句,他牢牢记在心头,胜过身边藏一册《语录》了!”
太后道:“他……他叫你回北京来查什么事?”海老公道:“主子本来吩咐查两件事,但奴才查明之后,发觉两件事原来是一件事。”太后道:“什么两件事、一件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要查荣亲王是怎么死的?”太后道:“你……你说那狐媚子的儿子?”海老公道:“奴才说的,是端敬皇后所生的皇子,和硕荣亲王。”太后哼了一声,道:“小孩子生下来不满四个月,养不大,又有什么稀奇了?”海老公道:“但主子说,当时荣亲王突患急病,召御医来诊视,说道荣亲王足阳明胃经、足少阴肾经、足太阴脾经俱断,脏腑破裂,死得甚奇。”太后哼了一声,道:“什么御医有这样好本事?多半是你说的。”
海老公不置可否,又道:“端敬皇后逝世,人人都道她是心伤荣亲王之死,但究其实,却是不然。她是给人用截手法截断了阴维、阴蹻两处经脉而死。”太后冷冷地道:“他居然会相信你异想天开的胡说。”海老公道:“主子本来也不相信,后来奴才便试给他看,那还是在端敬皇后去世之后不久的事。一个月之中,奴才接连在五个宫女身上,截断了她们的阴维、阴蹻两处经脉。这五个宫女死时的症状、模样,和端敬皇后临终之时一般模样。单是一个宫女,还说是巧合,五个宫女都如此这般,主子就确信不疑了。”太后道:“嘿,可了不起!咱们宫中,居然有你这样的大行家。”海老公道:“多谢太后称赞。奴才的手法,跟那凶手不同。不过道理是一样的。”
两人默默相对,良久不语。海老公轻轻咳了几声,隔了好一会,才道:“主子命奴才回京来查明,害死荣亲王和端敬皇后的是谁?”太后冷笑道:“那又何必再查?咱们宫中除你之外,又有谁能有这等身手?”海老公道:“那还是有的。端敬皇后一向待奴才很好,奴才只盼她多福多寿,如早知有人要加暗算,奴才便拚了老命,也要护卫她周全。”太后道:“你倒挺忠心哪。他用了你这样的好奴才,也是他的福气。”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奴才太也没用,护卫不了端敬皇后。”
太后冷冷地道:“他朝拜佛,晚念经,保佑你的端敬皇后从十八层地狱中早得超生,早升西方极乐世界,也就是了。”语气之中,却充满了幸灾乐祸之意。海老公道:“拜佛念经未必有用,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话,总是对的。”顿了一顿,慢吞吞地道:“若是不报,时辰未到。”太后哼了一声。
海老公道:“主子本来吩咐奴才查两件事,奴才查明两件事原是一件事。哪知无意之中,另外又查到了两件事。”太后道:“你查到的事儿也真多,那又是什么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跟贞妃有关。”太后冷笑道:“狐媚子的妹子是小狐媚子,你提她干什么?”
海老公道:“主子离宫出走,留书说道永不回来。太皇太后跟太后你两位圣上的主意,说道国家不可一日无君,于是宣告天下说主子崩驾。当世知道这个大秘密的,只有六人,那是你两位圣上、主子本人、跟主子剃度的玉林大师,以及服侍主子的两个奴才。这两个奴才一个是侍卫总管赫巴察,这时候跟着主子在五台山出了家,另一个便是奴才海大富了。”
韦小宝听到这里,方始恍然,原来太后口中的“他”,海老公所说的“主子”,竟然便是顺治皇帝。天下都道他已经崩驾,其实却因心爱的妃子死了,伤心之极,到五台清凉寺去做了和尚。这妃子所以会死,听海老公的语气,倒似是太后派遣武功高手将她害死的。他不禁颇为得意,心想:“老乌龟说这大秘密天下只六人知道,哪知道还得加上我韦小宝,天下可有七个人知道了。”但得意不了片刻,跟着便害怕起来,本来颇有点儿有恃无恐,料想在太后跟前跟海老公斗口,未必输给了老乌龟,此刻却知大事不妙,若给他二人发觉自己在这里偷听,就算海老公杀不了自己,太后也决计不肯放过。只听得喀喀两声轻响,竟是自己牙关相击,忙使力咬住。幸好海老公恰在这时连声咳嗽,静夜之中,便只听到他的气喘和咳嗽之声。
过了一会,海老公道:“当时贞妃自杀殉主,朝中都称赞得了不得。但也有许多人悄悄地说,贞妃是给太后逼着殉葬的,自杀并非本意。”太后道:“这些无君无上的逆臣,早晚容他们不得。”海老公道:“不过他们的话倒也没全错,贞妃并不是甘心情愿自杀的。”太后道:“你也说贞妃是给我逼杀的?”海老公道:“这个‘逼’字,倒可以省去。”太后道:“你说什么?”海老公道:“贞妃是给人杀死的,不是逼得自杀。奴才曾详细问过殡殓贞妃的仵工,得知贞妃大殓之时,全身骨骼寸断,连头盖骨也都成为碎片。这门杀人的功夫,好像叫做‘化骨绵掌’,请问太后是不是?”太后道:“我怎知道?”
海老公道:“奴才听说,世间有这样一门‘化骨绵掌’,打中人后,那人全身没半点异状,要过得一年半载之后,全身骨骼才慢慢地折断碎裂。但出手杀贞妃之人,显然功夫练得没到家。那仵作起初给贞妃的尸体整容收拾,也没什么特异,到得傍晚入殓,忽然尸体变得如同没了骨头一般,全身绵软。他吓得什么似的,只道是尸变,当时一句话也没敢说。奴才威逼利诱,用上了不少苦刑,他才吐露真相。太后,凭您圣断,这门‘化骨绵掌’的功力,打中人后,两三天内骨骼便断,只怕还不算十分深厚,是不是?”
太后阴森森道:“虽不算绝顶深厚,但也有些用处了。”海老公道:“自然有用,咳……咳……自然有用!杀得了贞妃,也杀得了孝康皇后!”
韦小宝心想:“他奶奶的,这老皇帝的皇后真多,又有一个什么孝康皇后。他的皇后,只怕比咱们丽春院里的小娘们还多。”
皇太后颤声道:“你……你又提孝康皇后干什么?”韦小宝不知孝康皇后是康熙的生母,听得皇太后语音大变,只感诧异,不明其中原由。
海老公道:“殓葬孝康皇后的,就是殓葬董鄂贞妃的那个仵作。”皇太后道:“那个该死的件作,又胡说八道什么了?这人诬指宫事,罪该族诛。”海老公道:“太后要杀他,这时候却已迟了。”皇太后道:“你已先杀了他?”海老公道:“不是,两年多以前,奴才就已命他到五台山清凉寺,将这番情由禀告主子知道,然后叫他远走蛮荒,隐姓埋名,以免杀身大祸。”皇太后颤声道:“你……你……好毒辣的手段!”海老公道:“手段毒辣的另有其人,奴才自愧不如。”
皇太后默然半晌,问道:“你今晚来见我,有什么用意?”
海老公道:“奴才是来请问太后一件事,好回去禀告主子。端敬皇后、孝康皇后、贞妃、荣亲王四人,都死于非命,主子也因此而弃位出家。下这毒手之人,是宫中的一位武功好手。奴才冒死来请问太后:这位武功高手是谁?奴才年纪老了,瞎了眼睛,又患了不治之症,便如风中残烛一般,但如不查明这件事,未免死不瞑目。”
太后冷冷地道:“你一双眼珠子早已瞎了,瞑不瞑目,也没什么相干。”海老公说道:“奴才虽然眼睛盲了,心中却是雪亮。”太后道:“你既心中雪亮,又何必来问我?”海老公道:“还是问一问明白的好,免得冤枉了好人。这几个月来,奴才用心查察,要知道潜伏在宫中的这位武学高手是谁。本来极难查到,可是机缘巧合,无意中竟得知皇上身有武功。”
太后冷笑道:“皇上身有武功,那又怎地?难道是他害死了自己母亲?”
海老公道:“罪过,罪过!这种忤逆之事是说不得的,倘是奴才说了,死后要入拔舌地狱,就是心中想一想,死后也不免进剜心地狱去受苦。”他咳了几声,续道:“奴才身边有个小太监,叫做小桂子……”
韦小宝心头一凛:“老乌龟说到我了。”
只听海老公续道:“……他年纪只比皇上小着一两岁,皇上很喜欢他,天天跟他比武摔跤,习练武艺。这小桂子的功夫,是奴才教的,虽然算不上怎么样,但在他这样年纪的小孩中间,也算不容易了。”
韦小宝听他称赞自己,不由得大是得意。
太后道:“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海老公道:“多谢太后金口。可是这小桂子跟皇上过招,十次中倒有九次是输的。不论奴才教他什么武功,皇上的功夫总是胜了他一筹。看来教皇上武功的师父,比奴才是行得多了。奴才想来想去,宫里的武学高手,也只有这位大行家了。只要寻到了这位大行家,那么害死两位皇后、一位皇妃、一位皇子的凶手,也就不难查到。”
太后道:“原来如此,你远兜圈子,便是要跟我说这番话。”
海老公道:“太后说道明师必出高徒,这句话反过来也是一样,高徒必有明师。皇上会使八八六十四式‘八卦游龙掌’,教他这掌法之人,就多半会使‘化骨绵掌’。”太后问道:“你找到了这位武功高手没有?”海老公道:“找到了。”太后冷笑道:“你好深的心计。你叫小桂子跟皇上练武,这半年多来,便是在找寻皇上的师父。”
海老公叹道:“那没法子啊。小桂子是个阴毒的小坏蛋,奴才的一双眼珠子,便是给他用毒药毒瞎的。若不是为了要把这件大事查得千真万确,本来决容不得这小坏蛋活到今朝。”太后哈哈一笑,道:“小桂子这孩子真乖,毒瞎了你的眼睛,好得很,妙得很,明天我得好好赏他。”海老公道:“多谢太后。太后如下旨将他厚葬,小桂子在阴世也必感戴太后的洪恩。”太后问道:“你已杀了他?”海老公道:“奴才已经忍耐了很久,此后已用他不着了。”
韦小宝又惊又怒,寻思:“这老乌龟早就知道我不是小桂子,也早知他一双眼睛是给我毒瞎的,原来他一直在利用老子,这才迟迟不下毒手。他教我功夫,全是为了要察看皇上的武功,他奶奶的,早知这样,我真不该将皇上的武功详详细细地跟他说。你奶奶的,老乌龟以为老子死了,可是老子偏偏就没死,待会我来扮鬼,吓你个屁滚尿流。”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主子的性子向来很急,要做什么事,非办到不可。只可惜他虽贵为天子,心爱的人给人家害死,却也救她不活了。主子出了家,对董鄂妃却仍念念不忘。奴才离清凉寺回宫之前,主子亲笔写了个上谕交给奴才,命奴才查明是谁害死端敬皇后,还有主子交给端敬皇后那经书的下落,再命奴才将这凶手就地正法。”
太后哼了一声,说道:“他做了和尚,还能写什么上谕?出家人念念不忘杀人害人,也不大像样吧?”
海老公道:“因果报应,佛家也是挺讲究的。害了人的,终究不会有好下场。不过奴才练功岔了经脉,闹得咳嗽气喘,周身是病,再加上眼睛瞎了,更加没指望啦。”
太后道:“是啊,你周身是病,眼又瞎了,就算奉有他的密旨,也办不了事啦!”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不成啦,不成啦!奴才告辞太后,这就去了。”说着转过身来,慢慢向外走去。
韦小宝心头登时如落下一块大石,暗想:“老乌龟这一去,我就没事了。他只道我已死了,再也不会来找我。老子明儿一早溜出宫门,老乌龟如再找得着,老子服了你,跟你姓,我叫海小宝!”
太后却道:“且慢!海大富,你上哪里去?”海老公道:“奴才已将一切都禀明了太后,那就回去等死。”太后道:“他交给你的事,你也不办了?”海老公道:“奴才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也没这天大的胆子,作乱犯上。”太后嘿嘿一笑,道:“你倒很识事务,也不枉了侍候我们这几年。”海老公道:“是,是!多谢太后恩典。这些冤沉海底之事,也只有等皇上年纪大了,再来昭雪。”他咳嗽两声,说道:“皇上拿办鳌拜,手段英明得很。皇上亲生之母为人所害,这件事也用不了等多少时候,皇上定会办理,只可惜……只可惜奴才活不到那时候,等不到啦。”
太后走上几步,喝道:“海大富,你转来。”海老公道:“是,太后有什么吩咐?”太后厉声道:“你刚才跟我胡说八道,这些……这些荒谬不堪的言语,已……已都跟皇上说过了?”语音发颤,显是极为激动。海老公道:“奴才明日一早,就去禀告皇上,但是……但是今晚迫不及待,先来禀告太后。”太后道:“很好,很好!”
突然间一声劲风响起,跟着蓬蓬两声巨响。韦小宝吃了一惊,忍不住探头张望,只见太后正绕着海老公滴溜溜转动,身法奇快,不断发掌往他身上击去。海老公端然肃立,还手抵御。韦小宝这一惊更加非同小可:“怎么太后跟老乌龟打了起来?原来太后也会武功。”
太后每一掌击出,便是呼的一声响,足见掌上劲力厉害。海老公双足不动,随掌迎击,拍出的掌力无声无响。相斗良久,太后始终奈何他不得。突然间太后身子飞起,双掌从半空压击下来。海老公左掌翻转,向上迎击,右掌却向太后腹上拍去。啪的一声响,掌力相交,太后向后直飞出去。海老公一个踉跄,身子晃了几下,终于拿桩站住。
太后厉声喝道:“好奴才,你……你……装神弄鬼,以少林……少林……少林派武功教小桂子,原来自己是崆峒派的。”
海老公喘息道:“不敢,大家彼此彼此!太后以武当派武功教给皇上,想诱奴才上当。不过……不过那‘化骨绵掌’是蛇岛的功夫,奴才几年前就知道了。”
韦小宝略一凝思,已然明白,心道:“他奶奶的,老乌龟奸猾得紧,他教我什么‘大擒拿手’,什么‘大慈大悲千叶手’,都是少林派武功,好让太后以为他是少林派的,其实却是辣块妈妈的崆峒派。只可惜太后的假武当派‘八卦游龙掌’,却瞒不了老乌龟。”又想:“原来皇上的武功都是太后教的。”
突然间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心道:“啊哟,不好!太后会使‘化骨绵掌’,难道……难道那四个人都是太后害的?啊哟!别的倒也罢了,皇帝的亲生母亲也是为她所杀,海老公去跟皇帝一说,岂不是一场滔天大祸!皇上如杀不了太后,太后非杀皇上不可,那……那怎么办?”唯一的念头便是拔腿就跑,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然后去通知皇帝,叫他千万小心。可是他吓得全身酸软,拚命想逃,一双脚恰似钉住了在地下,半分动弹不得。
只听得太后说道:“事已如此,难道你还想活过今晚么?”海老公道:“太后尽管去召唤侍卫到来。来的人越多越好,奴才便可将种种情由,说给众人听听,总有一个人会将真相传入皇上耳中。”太后冷笑道:“哼,你倒打的好如意算盘。”她说话声音甚为缓慢,不住调匀呼吸。海老公道:“太后保重圣体,别岔了经脉。”太后道:“你倒好心!”
海老公的武功本来高过太后,双眼既盲之后,便非敌手了。但他于数年之前,已从仵作口中查知,杀害孝康皇后和贞妃之人使的是“化骨绵掌”,这是辽东海外蛇岛岛主独门秘传的阴毒功夫。其时他不知凶手是谁,便即干冒奇险,暗练一项专门对付“化骨绵掌”的武功“阴阳磨”,虽然大伤身体,功夫却已练成。
后来韦小宝和康熙皇帝练武,海老公推测,教皇帝武功之人便是杀害董鄂妃、孝康皇后诸人的凶手,日后势将有一场大战。他明知韦小宝害死了小桂子,又毒瞎了自己双目,却冒充小桂子来陪伴自己,心想这小孩子小小年纪,与自己素不相识,必是受人指使而来,多方以言语诱骗,想知道主使之人是谁,主使者自然多半便是凶手。可是韦小宝本来无人指使,并无底细可露,否则他再精乖十倍,毕竟年轻识浅,如何不给海老公套问出来?
海老公查问虽无结果,却就此将计就计,教他武功,所教的武功却又错漏百出,好让对方认定自己是少林派的,武功不过平平。此刻动上了手,太后立即吃了大亏。
太后在半年之前,便料定海老公是少林派,海老公却知她的武当派武功是假装的。两人眼睛一明一盲,于对方武学派别的判断,却刚刚相反,海老公料敌甚明,太后却一起始就料错了。那也不是太后见识较差,只是海老公从仵作口中探知了真相,太后却自始至终给蒙在鼓里。再者,海大富心中,早当“教皇帝武功之人”为死敌,太后却直至此刻,才知海大富要致自己死命,否则的话,早就下旨令侍卫将他处死,也用不着自己动手。
海老公心想自己眼睛盲了,务须激得对方出手攻击,方能以逸待劳,于数招之间便即取胜。适才说了半天,太后一直不露口风,不知害死董鄂妃、孝康皇后等人的到底是谁。“化骨绵掌”是阴邪狠毒的旁门功夫,按常理想来,若不是二十年左右的苦功不能练成。太后博尔济吉特氏是科尔沁贝勒绰尔济之女,家世亲贵,累代大官,家中数世为后,她在做闺女之时,便要出府门一步,也千难万难,从小不知有多少奶妈丫鬟侍候,如何能去偏僻凶险的蛇岛,学这等旁门功夫?她就算要学武功,也必是学些八段锦、五禽戏之类增强体魄的粗浅功夫,说什么也不会学这“化骨绵掌”。多半她身畔亲信的太监、宫女之中,有这么一个武功好手,只盼太后吩咐此人出手。哪知自己一提到要去禀报皇帝,太后心中发急,不及细思,登时出手相攻。这一来,太后不但招认杀害四人乃自己下手,而三掌一对,便已受了极重内伤。海老公苦心孤诣地筹划数年,一旦见功,不由得心下大慰。
太后受伤不轻,几次调匀呼吸,都不济事,缓缓地道:“海大富,你爱瞎造谣言,尽管胡说去。皇上年纪虽小,心里可清醒得很,瞧他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话。”
海老公道:“皇上初时自然不信奴才,多半还会下旨立时将奴才杀了。可是过得几年,他会细细想的,他会越想越明白。太后,你这一族世代尊荣,太宗和主子的皇后,都出自你府上。就可惜这一场荣华富贵,在康熙这一朝中便完结了。”
太后哼了一声,冷冷地道:“好得很,好得很!”
海老公又道:“主子吩咐奴才,一查到凶手,不管他是什么人,立时就杀了。可惜奴才武功低微,不是太后对手,只好出此下策,去启奏皇上。”说着向外缓缓走去。
太后暗暗运气,正待飞身进击,突然间微风闪动,海老公陡然间欺身而近,双掌猛拍过来。
海老公奉了顺治之命,要将害死董鄂妃的凶手处死,他决意要办成这件大事,什么启奏皇上云云,只不过意在扰乱太后的神智,让她心意烦躁,难以屏息凝气,便可施展雷霆万钧的一击。这一掌虽无声无息,却是毕生功力之所聚。适才他倾听太后说话,已将她站立的方位拿捏得不差数寸,一掌拍出,直取太后胸口要穴。
太后没提防他来得如此之快,闪身欲避,只要以快步移动身形数次,这恶监是个瞎子,便没法得知自己处身所在,其时只有自己可以出手相攻,他只有随掌抵御,更无反击之能。哪知道身形甫动,海老公的掌力中宫直进,逼得她自己几乎气也喘不过来,只得右掌运力拍出。她原拟交了这掌之后,立即移步,但海老公所学神功“阴阳磨”掌上有股极大黏力,竟致无法移身,只得右掌加催掌力,和他比拚内劲。
海老公发觉对方内力源源送来,心下暗喜,自己瞎了双目,若与对方游斗,便处于极不利之境,但比拚内力却和眼明眼盲无关。太后一上来便受了伤,气息已岔,非一时三刻之间能够复元,这等比拚内力,定要叫她精力耗竭,软瘫而死。当下左掌阴力,右掌阳力,拚得片刻,阴阳之力渐渐倒转,变成左掌阳力,右掌阴力。
在韦小宝看来,不过是太后一只手掌和海老公两只手掌相抵,并无丝毫凶险。哪知海老公的掌力便如是一座石磨,缓缓转动,犹如磨粉,正在将太后的内力一点一滴地磨去。
韦小宝躲在假山之后,怕给太后发觉,偶然探头偷看一眼,立即缩回,蓦地里眼前白光一闪,忙又探头出去,见二人仍三掌相抵,太后左手中却已多了一柄短兵刃蛾眉刺,正缓缓刺向海老公小腹,登时大喜,暗暗喝彩:“妙极,妙极!老乌龟这一下子,非他妈的归天不可。”
原来太后察觉对方掌力怪异,左手轻轻从怀中摸出一柄白金点钢蛾眉刺,极慢极慢地向外递出,刺尖渐渐向海老公小腹上戳去。可是蛾眉刺递到相距对方小腹尺许之处,便再也递不过去。却是海老公双掌上所发的“阴阳磨”劲力越催越快,太后的单掌已然抵敌不住,只觉得右掌渐渐酸软无力,忍不住便要伸左掌相助。
她本想将蛾眉刺缓缓刺出,不带起半点风声,敌人就没法察觉,但此刻右掌一掌之力已难支持,再也顾不得海老公是否察觉,左手运劲,只盼将蛾眉刺倏地刺出。哪知便这么瞬息俄延,左手竟已没法前送半寸。静夜之中,只听得嗒嗒轻响,却是海老公左手四指断截处鲜血不断流出,滴在地下。海老公越使劲催逼内力,鲜血涌出越多。
韦小宝见蛾眉刺上闪出的白光不住晃动,有时直掠到他脸上,足见太后的左手正在不停颤动,白光越闪越快,蛾眉刺却始终戳不到海老公的小腹。
过得片刻,只见太后手中的蛾眉刺竟慢慢地缩回。韦小宝大惊:“啊哟,不好,太后打不过老乌龟!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慢慢转身,一步步地向外走去。每走出一步,便知离开险境远了一步,放心了一分,脚步也便快了一些,待走到门边,伸手摸到了门环,突然听得身后传来太后“啊”的一声长叫。
韦小宝心道:“糟糕,太后给老乌龟害死了。”却听得海老公冷冷道:“太后,你渐渐油尽灯枯,再过得一炷香时分,你便精力耗竭而死。除非这时候突然有人过来,向我背心下手,我难以抵御,才会给他害死!”
韦小宝正要开门飞奔而逃,突然听得海老公的话,心道:“原来太后并没死!老乌龟的话不错,他双手和太后拚上了,我如去刺他背心,老乌龟怎能分手抵御?这是他自己说的,可怨不得旁人。”眼前正是打落水狗的大好良机,这现成便宜不捡,枉自为人了。韦小宝性喜赌博,输赢各半,尚且要赌,如暗中作弊弄鬼,赢面占了九成十成,这样的赌钱机会,便要了他命也决计不肯放过。要他冒险去救太后,那是无论如何不干的,但耳听得海老公自暴弱点,正是束手待缚、引颈就戮之势,一块肥肉放在口边,岂可不吞?
他一伸手,便从靴筒中摸出匕首,快步向海老公背后直冲过去,喝道:“老乌龟,休得伤了太后!”提起匕首,对准他背心猛刺。
海老公一声长笑,叫道:“小鬼,你上了当啦!”左足向后踹出,砰的一声,踹在韦小宝胸口,登时将他踹得飞出数丈。
原来海老公和太后比拚内力,已操胜券,忽听得有人从假山后走出,脚步声正是平时听得熟了的韦小宝,这小鬼中了自己一掌,居然不死,心下颇感诧异,生怕他出去召唤侍卫前来,救了太后,灵机一动,便出声指点,诱他来攻自己背心。韦小宝临敌应变的经验不丰,果然上当。海老公这一脚踹正他胸口。韦小宝腾云驾雾般身在半空,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海老公左足反踢,早料到太后定会乘着自己劲力后发的一瞬空隙,左掌击向自己小腹,是以踢中韦小宝后,想也不想,右掌便向前拍出,护住小腹,突然间手掌心一凉,跟着小腹上一阵剧痛。太后那柄白金点钢蛾眉刺已穿破他手掌,插入了他小腹。他毕竟吃亏在双目不能视物,纵然料到太后定会乘隙攻击,却料不到攻击过来的并非掌力,而是一柄锋锐之极的利器。他小腹为蛾眉刺插入,左掌劲力大盛,将太后震出数步。
太后左足落地,立即又向后跃出丈余,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几欲晕去,生怕海老公趁机来攻,慢慢又退了数步,倚墙而立。
海老公纵声长笑,叫道:“你运气好!你运气好!”呼呼呼接连推出三掌,一面出击,一面身子向前直冲。
太后向右跃出闪避,双腿酸软,摔倒在地,只听得豁啦啦一声响,一排花架给海老公的掌力推倒了半边。太后筋疲力竭,再也动弹不得,惊惶之下,却见海老公伏在倒塌的花架之上,动也不动了。
太后支撑着想要站起,但四肢便如棉花一般,全身瘫软,正想叫一名宫女出来相扶,隐隐听得远处传来人声,心想:“我和这恶监说话搏斗,一直没发高声,可是他临死时大叫大嚷,推倒花架,已惊动了宫监侍卫。这些人顷刻便至,见到我躺在这里,旁边死了一老一小两名太监,成何体统?”勉力想要运气,起身入房,这一口气始终提不上来。
只听得人声渐近,正着急间,忽然一人走了过来,说道:“太后,你老人家安好吧?我扶你起身。”正是那小太监小桂子。太后又惊又喜,道:“你……你……没给这恶人……踢死么?”
韦小宝道:“他踢我不死的。”刚才他被海老公踢入花丛,吐了不少鲜血,定一定神,便站起身来,见海老公伏在花架上不动,忙躲在一棵树后,拾起一块石子向海老公投去,噗的一声,正中后脑,海老公全不动弹。韦小宝大喜:“老乌龟死了!”但毕竟害怕,不敢上前察看,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奔逃出外,还是去扶太后,耳听得人声喧哗,多人蜂拥而来,倘若逃出去,定会撞上,便即走到太后跟前,伸手将她扶起。
太后喜道:“好孩子,快扶我进去休息。”韦小宝道:“是!”半拖半抱,踉踉跄跄地将她扶入房中,放上了床,自己双足酸软,倒在厚厚的地毯上,呼呼喘气。太后道:“你便躺在这里,待会有人来,不可出声。”韦小宝道:“是!”
过了一会,但听得脚步声杂沓,许多人奔到屋外。灯笼火把的火光从窗格中照进来。有人说道:“啊哟,有个太监死在这里!”另一人道:“是尚膳监的海老公。”一人提高声音说道:“启奏太后:园中出了些事情,太后万福金安。”这样说,意在询问太后的平安。
太后问道:“出了什么事?”
她一出声,外边一众侍卫和太监都吁了口大气,只要太后安好,慈宁宫中虽然出事,也不会有太大的罪名。为首的侍卫道:“好像是太监们打架,没什么大事。请太后安歇,奴才们明日查明了详奏。”太后道:“是了。”
只听那侍卫首领压住嗓子,悄声吩咐手下将海老公的尸体抬出去。有一人低声道:“这里还有个小宫女的尸体。啊!这小宫女没死,只不过昏了过去。”侍卫首领低声道:“一并带出去,待她醒转后查问原因。”
太后道:“有个小宫女吗?抱进我房来。”她生怕蕊初醒转之后,向人泄漏了风声。
外面有人答应,一名太监将小宫女蕊初抱进房来,轻轻放在地下,向太后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这时太后身畔的众宫女都已惊醒,个个站在房外侍候,只是不得太后召唤,不敢擅自进内。太后听得一众侍卫太监渐渐远去,说道:“你们都去睡好了,不用侍候。”众宫女答应了,便即散去。太后身有武功之事极为隐秘,纵是贴身宫女,也不知晓。她朝晚都要练功,任何太监宫女,若非奉召,不得踏入房门,连伸手碰一碰门帷,也属严禁。
太后调匀了一会气息。韦小宝也力气渐复,坐了起来,过得片刻,支撑着站起。太后见他胸口中了海老公力道极重的一脚,可是这小太监竟行动自如,还能将自己扶进房来,不知他练过什么功夫,便问:“除了跟这海大富外,你还跟谁练过功夫?”
韦小宝道:“奴才就跟这恶老头儿练过几个月武功。他教的武功大半是假的。这人坏得很,每天都在想杀我。”
太后嗯了一声,道:“他的一双眼睛,是你毒瞎的?”韦小宝道:“这老头日日夜夜,都在背后诅咒太后,辱骂皇上,奴才听了气不过,又没本事杀他,只好……只好……”太后道:“他怎样骂我骂皇上?”韦小宝道:“说的都是无法无天的话,奴才一句也不敢记在心里,一听过即刻就忘记了,早忘得干干净净,再也想不起来了。”
太后点了点头道:“你这孩子倒乖得很,今天晚上,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韦小宝道:“奴才睡在床上,听见这恶老头开门出外,怕他要出什么法子害我,于是悄悄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了这里。”
太后缓缓地道:“他向我胡说八道的那番话,你都听见了。”韦小宝道:“这恶老头的说话,奴才向来句句当他是放屁,太……太后你别见怪,奴才口出粗言,我可恨极了他。他每天骂我小乌龟,骂我祖宗,我知道他说的从来就没一句真话。”太后冷冷地道:“我是问你,海大富跟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没有。你老老实实地回答。”
韦小宝道:“奴才远远躲在门外,不敢走近,这恶老头耳朵灵得很,我一走近他便发觉了。我只见他在和太后说话,想偷听几句,可是离得太远,听来听去听不到。后来见到他胆敢冒犯太后,太也大逆不道,奴才便拚着性命来救驾。他到底向太后说了些什么话,奴才不知道,他……他一定在诉说奴才的不是,说我毒瞎了他眼睛,这虽然不假,其余的话,太后千千万万不可相信。大概太后不信他的话,这奴才竟敢冒犯太后。”
太后道:“哼!你机灵得很,乖觉得很。海大富说的话,你真的没听见也好,假的没听见也好。只要将来有半句风言风语传入我耳中,你知道有什么结果。”韦小宝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如有哪一个大胆恶徒敢在背后说太后和皇上的坏话,奴才非跟他拚命不可。”太后道:“你能这样,我就喜欢了。我过去也没待你什么好。”韦小宝道:“从前皇上跟奴才摔跤练武,奴才不识得万岁爷,言语举动乱七八糟,太后和皇上一点也没怪罪,这就是恩重如山了。否则的话,奴才便有一百个脑袋,也都该砍了。这恶老头天天想杀奴才,幸好太后救了我性命,奴才当真感激得不得了。”
太后缓缓地道:“你知道感恩,那就很好。你点了桌上的蜡烛。”
韦小宝道:“是!”打着了火,点亮了蜡烛。太后房中的蜡烛烛身甚粗,特别光亮。
太后道:“你过来,让我瞧瞧你。”
韦小宝道:“是!”慢慢走到太后床前,只见她脸色雪白,更无半点血色,双眉微竖,目光闪烁,韦小宝心跳加剧,寻思:“她……她会不会杀了我灭口?这时候我拔足飞奔,她定然追不上我,但如给她一把抓住,那可糟了!”他心中只想立刻发步便奔,一时却下不了决心,只微一犹豫间,太后已伸出左手,握住了他右手。
韦小宝大吃一惊,全身一震,“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太后道:“你怕什么?”韦小宝道:“我……我没怕,只不过……只不过……”太后道:“只不过什么?”韦小宝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受什么惊什么的?”他听人说过“受宠若惊”的成语,可是四个字中只记得二字。太后不知他说些什么,问道:“你为什么全身发抖?”韦小宝道:“我……我没有……没有……”
太后如在此刻一掌劈死了他,日后更不必担心他泄漏机密,可是一口真气说什么也提不上来,委实筋疲力竭,虽握住了韦小宝的手,其实手指间一点力气也无,韦小宝只须微微一挣,便能脱身,当下微笑道:“你今晚立了大功,我重重有赏。”
韦小宝道:“是那恶老头要杀奴才,幸得太后搭救性命,奴才可半点功劳也没有。”太后道:“你知道好歹,我将来不会亏待你的,这就去吧!”轻轻放脱了他手。
韦小宝大喜,忙爬下磕了几个头,退了出去。太后见他衣襟上鲜血淋漓,显是吐过不少血,可是跪拜磕头之际,行动仍颇为伶俐,不由得暗暗纳罕。
韦小宝出房之时,向躺在地下的蕊初看了一眼,见她胸口缓缓起伏,呼吸甚匀,便如睡熟了一般,脸色红润,绝无异状,心想:“过几天我去找些糕饼果子来给你吃。”快步回到自己屋中,闩上了门,舒了口长气,登时如释重负。
这些日子来和海老公同处一室,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现下老乌龟死了,再也不用怕有人来害我了。”突然之间,想起了烛光下的太后脸色,猛地里打了个寒噤,心想:“在这皇宫里不大太平,老子还是……还是……哈哈,还是拿到了那四十五万两银子,回扬州去见妈妈的为妙。”想到自己性命尚在,四十五万两银子失而复得,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高兴了好一会,渐感疲倦,身子一横,躺在床上便睡熟了。
注释:
一、胡兆龙、王熙二学士奉旨编纂《端敬后语录》,系当时事实,具见孟森所著《清代史·世祖出家事考实》一文。本书此段文字写于一九七○年一月,此后并无删改。硬凑硬编之《语录》传世不久,自来皆然,不必智者而后知。
二、顺治皇帝共有四位皇后。两个是真皇后。第一个历史上称为废后,《清史稿》说她“丽而慧”,是顺治之母的侄女。《清史稿》载称:“上好简朴,后则奢侈,又妒,积与上忤。”那时顺治对董鄂妃十分宠爱,皇后喝醋,和皇帝不断吵嘴。顺治大怒之下,就下旨废后。王公大臣一致反对,争执了很久,结果还是于顺治十年遭废。顺治当然想立董鄂妃为后,但董鄂妃不是出身于皇亲国戚的大贵族之家,因此只得另立母亲家族中的一个少女为后,后世称为孝惠皇后。立这个皇后,是出于他母亲太后的主张,顺治很不喜欢。《清史稿》载称:“顺治十一年五月,聘为妃,六月册为后,贵妃董鄂氏方幸,后又不当上旨。十五年正月,皇太后不豫,上责皇后礼节疏阙,命停应进中宫笺表,下诸王贝勒大臣议行。三月,以皇太后制,如旧制封进。圣祖即位,尊为皇太后。”顺治对董鄂妃爱情很专,一心要找皇后的麻烦,母亲生病,就怪皇后服侍不好,要以此为借口废她。但他母亲极力维护娘家这个小辈,皇后方得保全。待康熙做了皇帝,这皇后便升为皇太后。
另外两个不算是真正皇后。一个是康熙的亲生母亲,她父亲佟图赖是汉军旗人,所以康熙有一半是汉人血统。她本来只是妃子,母以子贵,康熙做了皇帝后,也尊她为皇太后。她在康熙二年二月去世,历史上称孝康皇后。另一个就是董鄂妃。《清史稿》说:“年十八入侍,上眷之特厚,宠冠后宫。”死后追封为皇后,称为孝献皇后,又称端敬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