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约定
不过一个下午,“盈花馆”那两层建筑,就如被什么灾难侵袭过一样:许多面窗户破裂;屋顶穿了好几个窟窿,到处都是碎烂的瓦片;墙上满是脚印,还有插在墙壁的匕首;门前和四周街道遗留了一摊摊血迹……令人难以想象,不久之前,这儿还是莺歌燕舞的追逐烟花之地。
住在西安的人,大概作梦都没有想象过:这么一座红垣绿瓦的妓院,竟然成了天下武林一个历史重地。
两支人马突然就分从西、南两面的街道出现,到达“盈花馆”外围来。
群豪最初看见西面有大队伍到来,还想尹英川所率的西军终于赶至,有几个人还欢呼起来。但再仔细看去,那四十余人不论样貌衣饰和兵器,都跟西军完全不同,全是没有见过的生面目。领在前头一个满脸伤疤、左手戴着奇怪铁爪的人物,更是浑身一股杀伐之气。兴奋马上变成恐慌。
“江师兄!”符元霸看见率领四十余武当派“山外弟子”而来的江云澜,不禁高呼。
武当众人也都感到极之意外:江云澜本应还在四川跟着叶辰渊的远征军,却竟突然出现在这关中!
一听到来者确是武当派的人,群豪更是耸动。
——来了这么多武当弟子!
他们许多人猜想,西军迟迟未至,恐怕就是被这支武当生力军干掉了。恐惧的气氛弥漫全体。有的人开始懊悔,怎么要远来西安凑这热闹,很可能就此送死……
那队伍里其中四人,抬着一副草草搭造的担架,走在最后头。
躺在架上的人身材壮胖,正是“镇龟道”首席桂丹雷,身上到处是包扎了的伤。
江云澜急带着走在最前的十数名弟子,走到姚莲舟座前。
“弟子来迟了。”江云澜拱拳向掌门行礼,只简单说了这一句。武当派不好礼节,什么“请掌门恕罪”之类废话是不会说的。
姚莲舟略点头。江云澜观察掌门脸色,见他似乎不大精神,猜想是否受伤或者中了什么暗算,不免露出担心之色。
“丹雷他……”姚莲舟指一指队伍后方。
“桂师兄被敌人围攻受了些伤,不过无碍性命。”江云澜回答。
陈岱秀等看见下面躺着的桂丹雷,不禁都神情激愤。
江云澜这时抬头瞧向屋顶,看见了荆裂和虎玲兰。
“荆裂!”江云澜高呼:“我就知道在这儿又会见到你!”
荆裂俯看江云澜,想起牺牲了的峨嵋派朋友,心里像燃起了火,只是无言朝他点点头。
武当众人这才知道这个“猎人”的名字。陈岱秀听得出江云澜曾跟荆裂交战,那多数是在四川。他们先前只知有四位同门被“猎人”所杀,锡昭屏是第五个,那么船桨上所刻的另外四条纹,就代表他在四川所杀的另四位同门。
武当一方突增四十余人,虽然并非武当山的嫡系弟子,但兵力已与敌人相当;再加上有江云澜这位“兵鸦道”精锐剑士加入,一时军心大振。
符元霸和唐谅知道再不用顾虑保护掌门,正磨拳擦掌,准备上屋顶去助战,诛杀荆裂等人。
但江云澜人马还没完全站定,却又见有另一批人,这次由南面现身。
这些人数目比江云澜等少得多,但却更瞩目。
——能够比武当派更瞩目的人物,天下甚稀。除非是在“九大门派”排名里,比武当排得更前的名字。
——这样的门派,世上只有一个。
这支人马里走在最前头的不是别人,正是仍然穿戴着“半身铜人甲”的圆性和尚。可是众人看他的脸,已无先前那充满好斗野性的气息,反倒好像略为沮丧。
圆性的背后好像驮着一物,细看才知原来是个极瘦又极矮小的苍老和尚,眼睛半闭着,不知是入定还是睡着了,乍看伏在圆性背项上的脸,还有几分像出生不久的皱皮婴孩。
在圆性后面又跟着六个僧人,穿的是和他一模一样的衣袍,手里也提着杖棒。六僧或手腿,或肩胸,都穿戴了镶铜的护甲,站立姿态各略有不同。在场比较有份量的武者都看得出,他们是因着自己擅长的武技,而在不同的身体部位穿佩这“铜人甲”。
少林派名满天下的“十八铜人大阵”。如今虽只来了七人,但还是令众武人心神震荡。铜甲反射夕阳,有如燃烧中。
对许多来自偏远地方或细小门派的武者来说,这个时刻简直有如置身梦幻:少林与武当,就在这名不经传的西安府城东大差市街道上相会,甚至可能爆发一场大战——这是武林百年难见的时刻。
一看见少林武僧竟也赶到来参予这战局,本因得到援军而略松了一口气的武当弟子又马上紧张起来——天下间能够令武当人如此戒备的,恐怕再无第二个门派。
尤其李侗和焦红叶,先前亲眼见过尚四郎给圆性打败,他们此刻的脸容就更紧了。
“我们先下去再说。”陈岱秀这时向同门下令。少林派一到来,杀荆裂这事情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锡晓岩愤愤不平,仍死盯着荆裂不放。李侗拉一拉他衣袖。师兄们刚才救了他,他实在不能违背他们的意思,也就随着李侗退后。
陈岱秀下去之前,不忘将跌落在屋顶一角的掌门佩剑捡回来。锡晓岩沿墙下去之后,亦捡回先前抛落街心的长刀。李侗则扶着焦红叶下了楼来。四人不发一言,走回掌门那一边去。
“师兄……”李侗察看已经给放在地上的桂丹雷。
“什么都不用说……”桂丹雷笑了笑,呻吟了一声又说:“我又死不了……你们没看见尹英川那老头吧了……他伤得比我还重……”
荆裂虽然亦很想再跟锡晓岩打下去,但对方既先撤走,眼下形势也不到他缠着武当不放,就将雁翎刀收还腰间。
燕横亦收了双剑入鞘。这时他才有时间打量那个突然加入相助的老者。
他想起在“麟门客栈”听颜清桐说,崆峒掌门飞虹先生也要来赴会;又见到练飞虹那满身兵器,忆起师父曾描述崆峒派的“八大绝”武功,正与这些兵器相合,心里再无疑问,便走到练飞虹面前,垂头拱手行礼。
“感谢前辈相助!晚辈是青城派弟子燕横,曾听家师生前提及前辈……”
练飞虹瞧瞧燕横,似乎有听没听的。他倒是细看燕横的“雌雄龙虎剑”,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当年何自圣来甘肃修行时还未任青城掌门,自然也未得这对至宝,但早已修习“雌雄龙虎剑”这套青城派最高剑法,用的也是形制相近的长短双剑。如今看见这对剑,练飞虹回想二十年前较量被何自圣打败之耻,很是不快。
他一手抓着燕横衣衫,将他拉近抱在臂下,眼睛却看着另一边的童静,悄声问燕横:“你跟这娃儿……什么关系?”
燕横不知他问来作甚,一听“什么关系”,以为练飞虹误会了些什么,急忙解释:“她叫童静……我们只是朋友……她也跟我学剑……”
“你?”练飞虹突然怪叫,令旁人侧目:“你教她?不是吧?”
练飞虹还是不停打量着童静。童静虽然得练飞虹所救,但被这么一个老头瞧着,心里有点发毛,也就走到虎玲兰身边半躲着。
“你这样说……不算是她师父吧?”练飞虹又问。
“不是啦……她现在没有师父!”
“那就好极了!”练飞虹把燕横放开,拍了拍掌,也就半跑半跳地下了屋子。
荆裂这时站在屋檐边,朝下方的圆性和尚高呼:
“你迟到了呀!”
圆性搔搔头发,又抓抓胡子,满尴尬地说:“对不起。看来你在这儿打了一大仗,我却没来帮忙……之前我本来也追赶过去,怎知道追丢了你们大队,然后又迷路了……走着走着……”他指一指身后:“就给少室山来的同门找着了。”
圆性本来还想说话,一只鸟爪般的瘦手在他肩头一拍。圆性马上住口,将背上的老和尚轻轻放了下来。后面另一个武僧则将杖棒交到老和尚之手,让他可以拄着站立。
老和尚取下头上竹笠交给弟子,只见一张脸甚干瘦,眉毛都几乎全白,看来至少已是七十年纪。众人未知他身份,但即使是少林派元老,曾有过人武功,到了这年纪和状态也不可能再出手了。
圆性和六个师兄,拱护着老和尚,走近到姚莲舟前七、八步之处。锡晓岩等武当弟子自然也都戒备起来。
——虽未想过要这么快跟“天下武宗”一决胜负,但要是今日就得与少林为敌,他们绝不退缩。
“想不到。”姚莲舟仍坐着,对着比他年长大概四十年的少林长老并未施礼,只是冷冷说:“连少林派都加入来围攻我。可真荣幸。”
“老衲法号了澄。”老和尚一合十说:“这位檀越想必是武当派姚掌门吧?”
姚莲舟点点头,似有些不耐烦。
群豪中有人听过了澄大师的名号,不禁说:“啊,是少林的文僧长老……”
少林寺虽然武僧众多,但也不是每个寺里修行的和尚都有练武的资质,这等不学武的就被称“文僧”。寺院毕竟是修禅之地,故文僧在少林的地位,并不因他们不通武学而被低贬。
众人议论纷纷:这是武者的斗争,少林寺派个文僧来作甚?
“姚掌门想是误会了。”了澄语气极是祥和:“老衲带着几个弟子到来,并非要与贵派一战,只是来寻这个擅自下山的弟子而已。”说着就指一指圆性。
群豪一听很是惊讶。他们本以为有少林武僧助阵,就不怕与武当一拼,怎料这大师劈头就说不打,实在令众人甚失望。
“大师怎能这样说?”秘宗门的董三桥就率先不满:“武当派狂妄自大,号称‘天下无敌’,还四出攻灭各大小门派,杀戮无数,凌人太甚!我等就是为了武林正义,结盟对付武当,少林派为武林泰山北斗,怎可反倒独善其身?”
圆性似是忍耐了很久,这时也将六角齐眉棍狠狠竖在地上,高叫:“太师伯,他说的对!武当派摆着是要称霸武林,少林早晚一天也会遭殃!我们现在不跟各派联手抗衡武当,到有一天武当将其他们门派都吞掉了,然后攻到来少室山,那时就太迟了!”
“圆性,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了澄大师叹气:“你偷偷下山来,要跟武当打一仗,就是想:不管打死了武当弟子,或者自己被武当杀死,少林武当结下血仇,我们也就不能再对武当派的霸业雄图袖手旁观了,是吗?你这么做,是忧心将来少林寺的安危,这无畏献身的精神,我是明白的。”
荆裂和众人一听,这才明白圆性外面看来是个好斗莽撞的野和尚,实在心里有这样的战斗理由。荆裂不禁以敬佩的眼神瞧向他。
燕横没怎么跟圆性谈过话,但圆性那种肩担本派将来的情怀,他感同身受,心里暗暗就已将圆性视为同道中人。
“可是你想错了。”了澄大师说着,又扫视街上的所有人:“各位檀越也都想错了。”
他再次看着姚莲舟,徐徐说:
“世上根本就没有‘少林派’。只有少林寺。”
听闻此语,在场众人都大惑不解。
“愿闻其详。”姚莲舟说。
了澄大师娓娓道来:“当年达摩祖师东来,开少林寺‘禅宗祖庭’,一心为弘法度人,并非开创什么武学门派。祖师传授‘易筋经’、‘罗汉十八手’等武学,一是因武道能参生死,与禅机相通;二是以之强健僧众体魄,以增进修行的精力,不致懈怠;三是时逢乱世,让寺僧练习拳棒,必要时可作护寺之用,免寺院落于奸邪之手,盗少林之名歪曲佛法。
“也是佛祖护佑,敝寺得保了近千年,香火不断,僧侣众多,本寺武道亦因此代代精研繁衍,得以自成一家。但少林武学的宗旨仍是贯彻始终,并非为了开门立派,在武林上与人争雄斗胜。
“故此老衲才说:世上只有少林寺。‘少林派’一语,不过是武林中人的误解。”
姚莲舟听了,不禁冷笑。
他伸出一只手掌。陈岱秀马上将“单背剑”交还掌门。姚莲舟一边把玩剑柄,一边说:“你跟我说这许多废话干嘛?到头来只是想说‘我们少林不跟你打’这句话了吧?”
“差不多。”了澄再次合十。
“打不打,不是由其中一方自行决定的。”姚莲舟身体又比先前恢复了不少,眼神凌厉地直盯着了澄:“战斗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贵派要是有天剑拔弩张踏上来少室山,说要‘灭少林’,那确是没办法的事。敝寺僧众就算有再高妙的禅修,也不致甘心就戮,自当奉陪。”了澄虽只是一介文僧,没有学过半点武功,在姚莲舟的凝视下竟无半点生怯,祥和的眼神更直视武当掌门:“可是在那天之前,敝寺不会打破祖宗的戒律,争胜于山下武林。”
“这是老和尚你一人的想法?还是全体?”姚莲舟问。
“敝寺上下,也不能破这戒律。”
了澄大师虽为文僧,但乃是少林寺长老,当今少林方丈本渡大师的师伯,德高望重,一言一语自能代表少林。
姚莲舟再次冷笑。
“如果只是你一人,谅你未学过一拳一脚,有这种混账想法也绝不奇怪……可原来‘天下武宗’少林寺,亦是不过如此,真可笑。”
圆性等七个武僧,听见本门受如此侮辱,俱被激怒。尤其圆性年轻,激愤得额角筋脉暴现,狠狠瞪着姚莲舟,有如怒目金刚。
可是在太师伯跟前,他们也都忍着没有发言。
“姚掌门此话何解?”了澄平淡的问,没有半点儿愠怒,可见其心性修为。
“你们拿起棍棒刀剑之前,没有先弄清楚,练武是怎样一回事的吗?”
姚莲舟高声质问,问的对象仿佛不止少林僧人,也包括四周所有他派武者。
“练武,不就是为了变得比别人强吗?什么不与人争强斗胜,简直废话。要是这样想的话,你们少林寺从第一天起就不该练武功,专心去修你们的禅就行了,我们武当派才不会有空打搅一座只懂谈禅论佛的破寺院呢。
“不过老和尚你说,将来必在山门前与我们正面一战,这倒还有些像样。”姚莲舟这时扫视一眼四周各派群豪:“最不堪还是你们这些家伙。身为武者,遇到比自己强的人临门,就哭哭啼啼什么‘武林正义’,羞也不羞?仗恃人多势众来包围我,这也其次——反正我也不是应付不了;但是竟用上阴谋诡计,还练什么武功?”
群豪被姚莲舟这么一说,都低下头来。尤其戴魁、董三桥等知道下毒一事的人,就更觉羞惭。
只有崆峒派几个人,本就是由掌门率领来凑兴看热闹而已,对这话半点不以为意。
姚莲舟这时指一指屋顶:“你们里面,就只有这姓荆的,还有那青城派小子这几个人,倒算是有些骨气。”
先前众人皆见,武当弟子拼了命都想杀掉荆裂,又唤他什么“猎人”,定是双方有血海深仇;但此际武当掌门竟点名称赞他,令人很是意外。
然而荆裂和燕横,并不因此就稍忘门派被灭的大仇,对姚莲舟此语并无半点反应——尽管心里深处,还是不得不认同他先前那一大番话。
——他们数月前在青城山头,也听锡昭屏说过相近的话。看来这确是武当派上下的信条。
“老衲说过,此来只是为寻找敝寺的弟子,也不想与姚掌门作口舌之争。”
了澄大师说着,那慈眉善目仍瞧着姚莲舟孤傲的脸容。
“不过老衲也想奉劝贵派:‘天下无敌’也好,‘称霸武林’也罢,不过是朝夕间一场虚幻,又何必舍命追逐?”
“在你来说也许是虚幻。”姚莲舟断然回答:“但在我等贯彻武道的人眼中,却是不朽之业。”
“这个‘业’字,说得好。”了澄回应:“常言‘刚则易折’。贵派只行刚强之道,一往无前,并非幸事。今日之事也就是个预兆,将来也许会招来更大的祸害反噬。回头是岸呀。”
“要是有更强的人要来灭我武当,我倒是乐意相见。”姚莲舟冷哼一声:“老和尚,你又说不要口舌之争,还唠叨什么?”
了澄微笑:“老衲这好辩的老毛病总改不了,可见修为不足,惭愧。”说着再次闭目合十。
“既然你少林这些和尚说不想打,今天我就暂且不理你们。”姚莲舟说着,用“单背剑”支地从椅子站起来,只见他立姿笔挺,看来已能行走,甚至有再战的力气。他瞧向各派的人说:“轮到你们了。”
群豪一听,大为紧张。假如少林和尚真的决定旁观,要应付那四、五十个武当弟子,实在毫无胜算。现在只要姚莲舟一言,战事再开,也许太阳未落尽前,这“盈花馆”外就要血流成河。
“我独入关中,本来就是因为觉得武当霸业进展太慢,所以亲自出手;留在这西安许久,都是想一口气将你们打败。”姚莲舟提起佩剑,说话时浑身都散发着睥睨天下的无匹气势。
“可是今天的事情,让我看清了一件事。”他续说:“你们都太弱了。就算我武当派今天就将你们各派扫平,也太过轻易,实在没有意思。
“既然如此,我今天就与你们约定:我武当派暂且偃旗息鼓,为期五年。这五年就当我送给你们各门派,让你们有一段日子尽力去变强。从今天起五年之后,我派必定再来拜访,希望到时你们给我们来一点像样些的抵抗;要是自知永远敌不过武当,就用这几年收拾自己的烂门派,从此退出武林,那也可相安无事;又或干脆像峨嵋派般投降,成为我武当门下的支系道场。”
姚莲舟这决定一出口,众皆动容。就连武当弟子,也都对掌门这样的决定甚感意外。
武当派门规戒条并不繁多,但是掌门一人号令如山,绝没有违背的余地。
——因为掌门就是最强的人。信服最强,乃武当派第一信念。
姚莲舟接着抬头瞧向屋顶。
“这个和约,对你们也有效。”他看着荆裂、燕横、虎玲兰和童静:“你叫荆裂是吧?青城派的小子,我没记错是叫燕横?还有……”
“我叫童静!”童大小姐抢先就答了,接着拉住虎玲兰的手臂大声说:“还有,这是东瀛来的第一女武士!外号叫……”她想了一想:“……‘一刀两断’、‘大刀女侠’,岛津虎玲兰姐姐!”
虎玲兰听她这么胡乱为自己起外号,不禁笑了起来。
殷小妍瞧着童静和虎玲兰,心里很是羡慕。先前她看着屋顶上的比斗,虽然立场上希望武当一方得胜,但心里又不愿见这两个女剑士受伤。
——她们可以跟男人一样,自由自在的四处走……还拿起刀剑保护自己跟朋友……
——为什么我不能像她们那样呢?……
没有多少人有胆量在武当掌门面前如此胡言乱语。姚莲舟却对童静的话半点不以为意。
“燕横,我知道你绝不要领我人情。换了是我也不会。不过我看你这小子颇有趣,倒很想看看将来你能够进步到什么程度。太久我等不了。五年之后,你要如先前所言,来找我们讨回那笔血债,我们必然奉陪。”
“荆裂,你一心要打倒我们武当派吧?我刚才听见那些人说,你是南海虎尊派的?”
荆裂点点头。“你不会有印象的。”
“每一个被武当派消灭或吞并的门派,我都记在心里。”姚莲舟却回答。“尤其是胆敢跟我们对抗而被灭的。南海虎尊派。我们不过用根手指头就捺得粉碎的小门派。你一心要打倒我们武当派,并不是单纯为了报仇吧?也为了成为最强。从那种门派出身,却能走到今天这地步,可见你付出了多少血汗。不过要说打倒我们,还早得很——起码你还没有站在我面前的资格。”
“真是可惜啊。要不是你已经与我们结下这样的血仇,你会是我最想降伏的敌人。”
姚莲舟环视四周:“在我至今遇过的敌人里,你是想法跟我们武当派最相像的一个。”
荆裂一向只对武当派怀有强烈敌意,但此刻也不得不因姚莲舟这句话动容。
姚莲舟并未说错。拼命变强,然后挑战、诛杀对手,以证明自己的实力——荆裂这个“武当猎人”,本质跟武当派并没有多大分别。
荆裂听了,默然无语。
“你固然是我恨之入骨的仇敌。”姚莲舟继续说:“但也是我认同的对手。这些其他门派的混账家伙,我既然都给了他们五年,这五年我也不愿先来对付你。没道理让这些家伙活得比你长啊。我就把你留在后头。也好看看,你一个人独自走这样的路,能够走得多远,爬得多高。”
荆裂这时才出言反驳。
“我并不是一个人的。”
姚莲舟瞧瞧荆裂身旁的燕横、虎玲兰和童静,默默点头同意。
他看着童静好一阵子,似乎想说话,但欲言又止。
至今他还不敢十成肯定,自己对童静有没有看错。毕竟是一个未经真正琢磨的少女。那看来很可怕的潜能,也许只是一次永远不会重现的爆发。
——那就要看她的际遇了……这五年,其实也是送给她的。
姚莲舟只是单方面宣告休战,荆裂其实并不想接受——挑战强敌,不断战斗,是他修行的最重要一环。可是既然姚莲舟决定暂停征伐各门派,武当弟子也就不会出动,荆裂亦没有机会袭击他们——总不成走上武当山叩门吧?所以他无可奈何。
“什么五年……”这时董三桥说:“我们怎么知道你会守这个约誓?怎么知道这不是诡计,你们武当派转过头来又杀我们一个回马枪?”
“你们是没办法知道的呀。”姚莲舟淡然说。“就算是计策,你们又能怎么办?这就是当弱者的悲哀。你们只有相信我的话,别无什么可做。”
他遥指向屋顶上的童静。所有人也都瞧着她。
“那件袍子,就寄在她手上,权作这次约定的信物。”
童静把卷在腰间的武当掌门袍解下来扬起。天色虽已渐昏,那袍上“强中再无强中手千山未及此山高”十四个大字,还是清晰入目。
武当派虽是手段狠辣,但确实至今没有用过什么诈术计谋,凭的都是实力,这一点教人不得不信服。
“掌门。”陈岱秀这时说:“连那下毒的首谋,我们也要放过吗?”
樊宗冷冷插口:“我刚才看过好几遍,那姓颜的已经不见了。也许他一见掌门现身,就乘机逃了。”
“他是这西安城里的地头龙,必然有地方藏身。”陈岱秀说:“要不要派‘首蛇道’弟子查探他所在?”
“算了。”姚莲舟摆摆手。“那种人,不值得我们再花半点精力。”
——颜清桐就算没被揭发下毒之事,身为结盟的主持临阵逃脱,以后恐也难再在江湖上立足了。
江云澜此刻已听出来,掌门是被本地的人用下三滥手段下毒陷害,才会如此虚弱。他上前说:“掌门,虽然天色已快黑……可是这些人好用诈术,又跟此地的三教九流有连系,再留在这城里一晚,不知他们又会不会再用什么诡计来犯。我等有大批车马备在城外,而且先前连夜赶路,亦有火把灯笼。不如现在就出城去,乘夜到邻近村镇再说。”
“哼,谁怕这些家伙再来?”李侗一边替焦红叶双手的伤口包扎,一边不忿地说。
“也好。”姚莲舟点头。“我不想再跟这等人同处一座城里。如果丹雷无碍的话,马上起行。”
“我可以的。”桂丹雷半坐起身子回答。
武当众人这就簇拥着姚莲舟,准备离去。
一直站在姚莲舟身后的殷小妍,此际不知所措。
她看着那破败的“盈花馆”。住了四年的地方变成这个模样,她却有种痛快的感觉。
可是小妍也知道:“盈花馆”再破也好,那主人都会将它复原。这么赚钱的生意,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到时她就等于从一场梦中醒来,又回复往日没有自我的日子,还要面对那不想面对的未来……
小妍再次看看屋顶上的童静和虎玲兰。
——即使生为女子,命运也该由自己掌握。
这是最后的机会。
小妍鼓起最大的勇气,拉拉姚莲舟的衣袖。
“带我走,可以吗?”
姚莲舟回头来,凝视小妍那双满是期望却又带点恐惧的美丽大眼睛。
他回想起这一天里,即使在最危险的生死关头,她也没有离开自己。
姚莲舟点点头。
殷小妍高兴得几乎哭出来。但在妓院里这些年,她已经习惯压抑自己不要表露情感,只是害羞地低头说:“谢谢……”
她这时又看看地上的书荞,露出关切的表情。
姚莲舟察觉了,也就向她说:“你去问她,要不要也一块走?”
殷小妍用力点了点头,这时也不再畏惧,就走过去书荞身边坐下来。
“姐姐……”
书荞早已听见他们的对话。可是她却闭上了眼睛,摇摇头。
“为什么?”小妍紧握着书荞的手掌。
“他……”书荞张开仍苍白的嘴巴:“……不是我要等的人。像他这样的男人,心里最重要那一片早就给别的东西填满了……我不可以……”她说着就有些哽咽,没再说下去。
殷小妍不舍地摸摸书荞凌乱的鬓发。
“你要是跟他,也得有这样的准备。”书荞向这个没有血缘的妹妹作最后的嘱咐。
姚莲舟默默看着书荞好一会儿,然后朝戴魁、林鸿翼等心意门人说:“那姓颜的,是你们心意门的人吧?你们就负责好好照料书荞姑娘,直至她痊愈为止。你们也知道,我们在西安布有耳目。要是给我得知她有什么差池,我也只好打破约定,独是找你们山西心意门了。”
林鸿翼等一听此话甚惊惶,马上察看书荞,一边心里在暗骂颜清桐惹来这麻烦。
只有戴魁一个,敢直视姚莲舟说:“不必你们武当派威胁,这姑娘既因我派出事,我们自必照料她。”
姚莲舟看着戴魁。
——无怪他能在我“太极剑”之下,只伤一臂而生还。心意门里,倒有这么一条像样的汉子。
殷小妍含泪别过书荞,也就随着姚莲舟起行。先有十来个武当“山外弟子”出发开路,往南面而走,准备到永宁门出城去。
这时圆性和尚走前了几步,向着李侗说:“你们还有那个同门,我没杀他。人应该还在城西。”
李侗和焦红叶看着圆性,心情很是复杂,又觉不该表示感激,只是无言点了点头。李侗唤赵昆来,再带了七、八个门下,往西急奔去接尚四郎。
屋顶上荆裂、燕横等人;少林的了澄大师和众武僧;心意门戴魁与师弟们;秘宗们的董三桥与仍然躺着的韩天豹;崆峒的飞虹先生、蔡先娇及三个弟子……还有其他各门派武者,目送着姚莲舟与一众武当弟子扬长而去,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背影。
每一伙人心里都在想着不同的事情。但是有一点是共通的:
更险恶的战斗,还在前头。
锡晓岩这时回头,望向屋顶上的荆裂和虎玲兰。他跟荆裂的决斗还没分出最终胜负,一想到要再等五年才能继续未完的比拼,简直就要让他发疯。
——哥哥,这个仇恨,我会亲手去报。
——我会听你的话,成为一个再没有弱点的武者。
然而此刻真正占据他心头的还不是荆裂。是虎玲兰。那张在太阳底下英气而美丽的脸庞,烙印在他那颗从前只懂拼死修练的心里。
——五年之后……真的能再遇上她吗?
夕风卷来街上一阵沙尘。锡晓岩默然回头,继续跟随着掌门和师兄们向前走。
——今天的他还未能预见:对这个日本女人的思慕,是驱使他将来变成更强者的力量。
最后一个武当人都在街道尽头消失之后,余下的人都有一股惘然。
燕横率先从屋顶攀了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察看身受重伤的秘宗门前辈韩天豹。
燕横一走近去,董三桥就尴尬地走开,指挥余下的师弟帮助受伤的门人,也收拾死去的同伴。今天一战,秘宗门死伤最是惨烈,他一眼看去,目眦欲裂。
“前辈,你还好吗?”燕横蹲下来,看见韩天豹那已敷了救急创药的瘀黑胸口,关切地问。他没有忘记之前韩前辈对他的信任。
韩天豹输得彻底,本应没有心情面对燕横;但在这受伤之时,他心里还是记着自己的门下怎样误会和围攻燕横。他勉强苦笑,只是说:“燕少侠……不管如何……将来你重建青城派要人帮忙……少不了我……韩老头的份儿……”
燕横听了大是感动。这时他看见,街上有樊宗丢下的最后一枚“丧门钉”。他走过去将这韩老前辈的成名暗器捡起来,交还给秘宗门人。
街上众武者虽不用再面对武当派,但还是一片惶恐忧心,议论纷纷。
“我们要怎么办?”“难道就坐着等五年之后,武当派卷土重来吗?”“这可不是好玩的……现在结了更深的仇怨,他日要再和武当谈判就更难了……”“都是那颜清桐的馊主意……”
“对呢。我们这五年要怎么办?”荆裂这时在屋顶上高声向下面群豪问。
“哼,难道你有主意?”董三桥冷冷反问。
“有的。”
荆裂这一说,引得所有人引颈相候。
“只要我们各门各派,自今天起不再怀秘自珍,打破门户之见,互相交换参详武功要诀和心得,再各自强化研练,五年之后,未必不能跟武当派一拼。”
荆裂此番话,武林群豪听了并没有哗然,反而都沉默不语。
荆裂看见这反应,心里很是失望。
这个想法他早就藏在心里好久,还以为在“武当”这个大灾劫跟前,各派武者都敌忾同仇,也许就能欣然接受。
可是荆裂的主张,在武林中人眼中,实在太过离经叛道:许多门派之所以能够立足,靠的就是不轻外传的秘技心法,要是都公开了,那岂非自毁本派前人的基业?门派之间必有大小强弱之分,大门派要是拿自己名满天下的武技,去换小门派毫无实绩的玩艺儿,不免又会感到在作亏本生意。而说到打破门户之见,假如将来各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不是再无门派分野可言?这跟归顺统一在武当门下,又有多大分别?
他们里许多人想,刚才姚莲舟说过荆裂此人想法跟武当很相像,果然不假,和武当人一样,也是个疯子。
——真正的英雄豪杰,在头脑僵化的常人眼中,总是疯狂。
各门派的人就这样,趁还没有天黑,各自扶着受伤和抬着已死的同门,逐渐在“盈花馆”四周的街道散去。
荆裂站在屋顶的一角,迎受着有少许冷的向晚风,眼神中带着落寞。
——但绝未有因此动摇自己的信念。
在“盈花馆”西北斜角对面的一座小楼上,宁王亲信李君元一直坐在窗前观看,直至那边只余下荆裂等四个人。
他很耐心地看了“盈花馆”整个下午发生的一切。那些激烈的武斗,以他一介文士的眼睛虽看不真切,但胜负如何,谁强谁弱,还是分辨得很清楚。
旁边的锦衣卫副千户王芳却感到疲累。一整天都要指挥手下去打探城内武者的消息,安排最佳的观察地点,又要一直陪着李君元,他只觉琐碎。对那些武者之争,王芳可是半点儿也不关心。
“看来……还是武当派最强呢……”李君元这时像自言自语地说。
王芳这时才像如梦初醒,急忙回应:“是呢。”
李君元本来还期望,今天这一仗再打得惨烈些,再多结一些仇恨。不过现在这样也算很不错。
他心里正在盘算:假如能够将武当派收归宁王麾下,那将有如一支天兵神将,日后必建奇功。可是看武当的言行,要降伏这个霸气冲天的门派,却也是最难。
——不一定。只要这场斗争未完,日后必有契机。反正为王爷招纳武人、充实兵马这回事,也不是指望今天或明天就办到。
他又望向屋顶上的荆裂。
除了武当派,这伙奇怪的人就最令李君元感兴趣。能够跟武当的精英抗衡到这个地步,但又似乎没有什么大门派作靠山……这些人也许最能用。
“王统领,劳烦阁下吩咐部下,务必继续追踪这伙人。就算他们穿州过省,也请钱大人尽量动用锦衣卫的人脉监视他们。王爷必定重重酬谢。”
王芳点头,就到门外向手下下达了跟踪的命令。
李君元这时从椅子站起来,伸一伸已酸得很的腰背,呷了一口已半凉的茶。明日即回南昌,向王爷及爹爹禀报这次观察的结果。
天下将比武林更乱。然而所较量的仍是同样的东西:野心与武力。
在城东木头市一家小客栈院落里,戴魁沉默地站着,俯视院子一角地上,排列着李文琼和几个心意门师弟的尸首。
早前少林寺了澄大师带着弟子,曾到来为死者超渡念经。戴魁很是感激。
月光洒落在盖着尸身的白布上,反射出一种淡淡的惨白。戴魁凝视他们,那胡子浓密的脸,失去了平日豪迈的气魄。
心意门开宗立派少说也有二百多年,这次可说是败得最惨痛的一仗。
虽说今次心意门还不是精锐尽出,但躺在这儿的亦绝非门派里的庸手,却全部都死在一个中了毒的姚莲舟剑下,那种差距只要想一想就毛骨悚然。
——难道再过五年,又要让这样的惨败重演,甚至更烈吗?
他不敢想象山西祁县心意门总馆,被武当远征军叩门来访的那一天。
断了骨的左臂已驳稳,看来能够续回。但打伤了的信心,却不是那么容易复原。
戴魁这时又想起荆裂说的那番话。当时没有什么心情去听。但此刻夜静月明,一字一句都在心头响亮。
——破门户之见。与武当一拼。
他心潮激荡,右手搭住腰间刀柄,紧紧握牢。
心里有了一个决定。
“师父!师父!”崆峒派弟子郭仲猛地拍着客栈的房门。
开门的是刑瑛。她本已准备就寝,只把一件袍子包在身上。郭仲突见心仪的师妹如此衣衫不整,心里噗通乱跳,脸红耳赤,刑瑛却不以为意。
“吵什么?”房内传来蔡先娇那把粗哑声音:“有什么明天再说不行吗?”
“不好了!师伯他……不见了!”郭仲大呼。
蔡先娇抢出房门来,只见郭仲手上拿着一张纸。
“我刚才拿水去给师伯洗脚,却发现他不在房间……只留下这封信……”
蔡先娇抢过信纸,很快就读完那二十几只字,切齿怒骂:
“混蛋!天下间哪有这样的混蛋掌门?”
那纸上以歪歪斜斜像小孩的字迹这样写:
“我不再当掌门
师妹你来当
我要去收那娃儿作徒弟”
和尚当然不住客栈。了澄大师等一干少林僧人,就在西安城内有名的“卧龙寺”里挂单。
夜已深沉。圆性一个人偷偷从客寮溜了出来,站在那已大门紧闭的“大雄宝殿”前院,仰头让月光洒落一身僧衣,心里思潮起伏。
他是第一个打倒武当弟子的少林武僧,这一仗本来意义非凡。但听太师伯黄昏时说了“世上本无少林派”那一番话,又令他想到许多事情,生了无数疑问。
——难道我舍了生死所作的事,真的对少林毫无价值吗?……
这时一条瘦小身影在月光下出现。了澄大师拄着行杖,一步一颤地走过来。
圆性急忙上前,扶了太师伯在殿前石阶坐下。
他们一起仰望那几近全满的月光,好一阵子默默无言。
“太师伯,对不起。”圆性忍不住说:“我还是赞同那武当掌门说的话。假如不想与人争胜,我们少林从一开始就不该练武。”
了澄伸出枯手,摸摸圆性左臂内侧那个青龙纹烙印。左青龙,右白虎,这是打通了少林寺木人巷,最后以双臂挟着大鼎炉搬离巷子出口时烙下的印记。
“圆性,你很爱练武?变强了会令你很欢喜吗?”
圆性肯定地点头。
“可是变强了,就非得跟别人打不可?”
“不打,我怎么知道自己有多强?”
“那么你要打到什么时候?直至世上再没有人打得过你吗?直至好像武当派所说,‘天下无敌’?”
“我……也不知道……”圆性搔搔脏乱的短发。“……也许吧……”
“可是你要是从来不打,不与任何人为敌,不是一样的‘天下无敌’吗?有什么分别?”
“但是眼下就有敌人临门了,又怎可以不与人为敌?”圆性不忿的问。
了澄摸着圆性的头,嘉许地说:“好孩儿。你目今虽仍是顽石一块,但心思刚直,内里还有一点明灯,能成正果,只是要看你造化。只怪你自小就在少林出家,人间悲欢,万丈红尘,你没有沾过半点。有些事情必得经过,才可能参悟因果,断分别心。今日纵使我再向你说万句法言,你也不会明白的。”
了澄说了,就用行杖撑起身子,往寮房那边回去。
圆性看着太师伯的背影,又再不解地搔了搔头发,忙追上前去搀扶。
月光,继续洒在空无一人的佛殿前。
“兰姐,你睡了吗?”
虎玲兰本来已感眼皮有些沉重。日间接了锡晓岩那么多刀,可不是说笑的,一身都是疲劳。但她听到同床而卧的童静这么问,还是回答:“还没有。”
童静因为这波澜起伏的一天,心情还是很奋亢,没有半丝睡意。
“我看……武当派那个长着怪手的人,喜欢上你呢。”
虎玲兰失笑:“怎么会?”
“我可是一眼就看出来啦……他瞧你那眼神……古古怪怪的。”童静半带着捉弄之意说。经过这紧张的一战,她只想说些让自己和别人都轻松的事情。
——却无意间说中了事实。
“不过呢,那家伙是没有希望的啦……我们跟武当派这样敌对,兰姐你也杀过武当的人……有这么纠缠不清的仇恨,他怎么可能娶你呢?而且谁都知道,你喜欢的人是荆大哥啊。”
童静这一句令虎玲兰睡意全消,几乎就要从床上坐起来,只是不想给童静知道说中了,也就若无其事地说:“别乱说。”
——要非已经熄了油灯,童静就看得见虎玲兰那红透的脸。
“什么乱说?谁都看得出来啊。不信你也问燕横看看。”
虎玲兰没再回答。她在想着一件没有告诉过童静的事情:
——我跟荆裂之间,何尝不也是夹着纠缠不清的恩仇呢?……
在黑暗里,虎玲兰瞪着一双已经清醒透顶的眼睛。
荆裂和燕横又再攀上了屋顶。
但这儿不再是“盈花馆”,而是“麟门客栈”。他们两人并肩坐在瓦面,一起看着月亮,手里各捧着一个酒碗,荆裂身旁还有一坛酒。
各派群豪为怕再见面感到尴尬,都没有在“麟门客栈”落脚,结果入住的武人就只余下荆裂四人。颜清桐早就包下这儿来招待四方武人,还预付了房宿钱,荆裂心想不住白不住。
荆裂头上伤口已经裹了新的白布。本来两人都受了几处创伤,不该喝酒;但是经历了跟武当派的斗争而能生存,他们实在不能自已。
燕横向荆裂讲述了之前在“盈花馆”所经的恶斗,还有不杀樊宗和姚莲舟的事情。荆裂呷着酒,只是默默听着。
“荆大哥……你说我这样做对不对?”燕横皱着眉头问。“我这是不是妇人之仁?”
“你自己不是说了吗?你觉得换作何掌门也会这样做呀……”荆裂回答:“世上许多事情,做得对不对,是自己来决定的。”
“不要再用这种话来逗我!”也许因为酒精的关系,燕横说话比以前大胆也直接了:“我是问你怎样想呀!你就不能简单的回答我吗?”
荆裂略带意外地瞧着燕横,然后笑了笑。
——这家伙……真的长大了。
“好吧,我就答你。”荆裂指一指晚空的星星:“我看见了你师父的脸。他正在对你微笑。”
燕横展开眉头了。他笑着也呷一口酒。
日间因为应酬群豪,他也喝过几杯,只觉那酒难喝极了;但是此刻,能够生死相托的知己就在身边,他平生第一次品尝到酒的甜美。
“我们以后要怎么办呢?”燕横喝了半碗后又说:“这五年里再没有武当派的人可打了。”
“也就继续四处游历练武吧。”荆裂叹了口气后回答:“也是好事。有一段平静的日子,我可以再教你多一些东西。”
“今天看见了姚莲舟……”燕横收起笑容:“我真正知道,前面的路有多困难。”
“我那死去的师叔说过一句话,让我牢记至今。”荆裂眺望黑夜里西安城的远方尽处。那儿正好是南方。“男人就如刀子,要在烈火和捶打中,才能够炼得坚刚不折。”
他看着燕横:“他又说:‘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
燕横也看着荆裂,心里想:这个师叔必定对荆大哥的人生有很大影响吧?
“对了。今天童静提醒了我一件事:荆大哥你对我的事情都很清楚;你过去的事却没有怎么详细告诉过我。这样子很不公平啊。”
荆裂展颜一笑,把手中酒碗跟燕横的轻轻一碰。
无法说服各门派武者,荆裂本来很是苦涩,但现在那郁闷都已一扫而空。
“夜还很长。好吧,全部都告诉你。”
荆裂看着那明澄的月亮。
“就说说我十五岁时发生的事情。”